[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1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8
第一百章 葵花初綻金烏棲(二)

    隨著那一天傳信的墨者將消息傳到,那些有墨者深入的村社都開始忙著割草,比起此時徵召軍隊的傳播速度還要迅捷。

    天氣越來越熱,眾人為了自己的利並不懼熱,干的熱火朝天。

    以利導人,這是墨者做事的根基。

    成片的草被割倒,按照墨者的要求等曬乾後打成捆、或是用牛車拉回去做成垛來防雨儲存。

    如何打捆、如何成垛,傳信的墨者都會一一指導,力求不要出現被雨水打濕髮黴的情況。

    勞作的人帶著簡單的飯,除非是下大雨,否則並不回去。

    各村社的墨者都隨墨子學過守城術,《號令》與《雜守》中,對於守城的安排一樣可以用在分配做事上。

    做飯的、送水的、打捆的、攤曬的……按照在村社中對每個人性格、力氣、家庭成員的瞭解,做出適合的決定,這是《號令》篇中守城必須的技術。

    這些墨者單人來守三里之城或許不能,但用來安排一個小小丘甸村社的工作,卻是大材小用。

    這樣的分配方式是之前沒有過的,效率也是之前不曾有過的。

    這種勞作的疲憊也因為對未來生活的嚮往而沖淡,若是屬吏田俊之類的看到,非要驚嘆於這些懶惰農人勞作的速度。

    割倒的青草的氣息,有種說不出的清香,瀰漫在沛邑外圍的村社中。

    骨匠帶著一群人正忙著打捆的時候,遠遠地聽到一個孩子的叫喊,那些忙碌的人停下手中的活,手支起涼棚看著遠處奔跑的孩童。

    「出了什麼事?」

    眾人以為村社出了事,心頭不安,心說難道是誰家著了火?

    這可不是小事,如今屋頂都是茅草,一旦著火整個村社就完了。

    如今墨者深入村社,將村社中的人召集在一起,一同制定了村社都能接受和參與的簡單自治法令,誰家的房屋著了火可都是要追究責任的。

    懲罰不消說,將來可能還要為同伍的人多付贖買牛馬的糧食。眾人心中惴惴,卻在勞作的快感和平日的信服中忘了那件他們曾魂牽夢繞的事。

    待那孩子又跑近了,終於聽清了孩子呼哧帶喘地聲音說的是什麼。

    「開花了!開花了!真有一個太陽落在上面!」

    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等過了一陣才有人明悟,想起了幾個月前那個身穿紅袍的墨覡彈指之後說的那番話:金烏棲!

    孩子不會說謊,看來村社的那幾株植物真的引來了什麼異象?

    骨匠知道這只是一朵向陽的、看著像是太陽的花。可村社的人卻不知道,叫嚷著、興奮著、拉著骨匠的手,讓他一同回村社看看。

    …………

    某個村社的花開了,便意味著別的村社的葵花或者已經開了,或者將要開了。

    那一句讖語終於要到兌現的時候。

    這一句讖語,對於沛邑城內的手工業者而言,意義不大。

    他們不參加這樣的祭祀,也不看重這樣的祭祀,但他們還是和這些很少深入沛邑的墨者產生了種種聯繫。

    墨者很古怪。

    他們來到沛邑後,手拿著宋公和司城的契令,卻不去管轄任何事。

    收稅、斂賦、清查私田、整理田洫這些,全都不管,至少現在不管,順其自然。

    甚至大部分墨者都住在城外的草房中,並不在城中居住,只是偶爾會入城。

    即便只是偶爾入城,作為手工業者眾多的墨者組織,還是很快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吸引了沛邑的私營手工業者。

    木匠們看到了名為墨車的獨輪車、雙轅的馬車、城邊取水墨者「行義」安裝的橘槔,便知道那些傳聞不是假的,這位年已七十的墨翟確是木匠國手,即便弟子也有這樣的才能。

    這種新奇之後不久,幾名墨者在城內開了一個豆腐店、一個麥粉鋪,順便還傳授了這些技巧給城中別人,各佔一角互不影響。

    再後來,就如同商丘一樣,免費使用的墨車、工匠會、公用的麥粉磨坊、用黃豆換取豆油的店舖……

    種種奇怪的、曾經沒有的事物開始在沛邑城內出現,佔據著城市的西南角,那裡逐漸從一處偏僻地成為了沛邑市井人物聚集的地方。

    每每到了晚上,饞嘴的會過來用錢或是黃豆換些豆腐;弄到好魚的會來討幾根香菜熬煮魚湯;誰家積存了麥子便來這裡磨成粉,跟著這裡的墨者學學麥粉做食物;傍晚時候便過來聽人講故事。

    參與到工匠會的人,共同出錢在城邑的西南角修建了一家專門雇工勞作的油鋪,壓榨黃豆,這些油不止在沛邑銷售,有時候也有商人帶回到陶邑、商丘、彭城等地。

    原本只是牛馬帶著眼罩轉動的磨盤,也在不久前換成了河邊的水力磨坊,每天磨的麥粉數量更多,只不過暫時沒有那麼多麥子。

    在這裡照應這些產業的,是兩名墨者,沛邑的人覺得那個個子很高、面帶傷疤的人一定是頭目。

    這兩人都很有市井味,為人做事真是沒的說,誰有什麼事只要對方能做的便能幫忙。

    偶爾有人毆鬥,這兩個人也會出面制止。原本只是講道理,後來有一次道理沒講成,那人便將兩人全都按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極為特殊的時候,這兩人也會邀請一些脾氣相投的人喝酒,喝的都是市井之人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好酒。既清、且烈的上品,一杯便醉。

    需要出手闊綽的時候,這兩人也毫不含糊。誰家急用錢,只要問清楚了,出手便是從不要利錢,看似就是一群爽快的遊俠兒。

    這兩人從來不談那場讓沛邑驚動的祭祀,彷彿和他們毫無關係一樣,只是偶爾有人問起的時候,便說到時自見分曉。

    到七月份的時候,加入工匠會的沛邑手工業者們基本都在互助得利的情況下完成了今年的軍賦,聽的故事也聽了很多,終於有人開始問起一些事。

    比如墨者到底是做什麼的?

    比如墨者的義到底是什麼樣的?

    比如我們可以成為墨者嗎?

    比如你們可以教我們寫字嗎?

    這樣或是那樣的請求問出之後,兩人一般都不會直接回答,哪怕是在酒後也不回答,而是非要等到第二天才回答。

    往往到了第二天,便會有墨者從城外趕來,專門負責解答、或是解決這些問題。

    臉上有疤痕的人解釋道:「這叫……術業有專攻。我們的人是這樣說的,每個人做不同的事。他們解答你們的疑惑比我和駱猾釐要強的多。」

    從那幾次詢問之後,晚上講的故事,也逐漸變成了墨者的道與義。來講學的人,拿著一張在沛邑人看來古怪的「帛」,上面寫滿了字,就按照上面的字來講,很通俗也很易懂,卻總能引來眾人的拍手叫好。

    最開始,只是講一些粗淺的道理。

    比如某一天,一名揣著名為「講義」的「草帛」,講起了一個字。

    權字。

    不是權力的權,而是權衡的權。

    「子墨子曰:於所體之中,而權輕重之謂權。權,非為是也,非非為非也,權,正也。斷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其所取者,人之所執也。遇盜人,而斷指以免身,利也;其遇盜人,害也。」

    講義的人,寫出了權衡的權字,解釋道:「子墨子說,在所做的事體中,衡量它的輕重叫做『權』。」

    「權,並不是對的,也不就是錯的。」

    「權,是正當的,是辯證的,是矛盾的。」

    「砍斷手指以保存手腕,那是在利中選取大的,在害中選取小的。」

    「在害中選取小的,並不是取害,這是取利。」

    「遇上強盜,砍斷手指以免殺身之禍,這是利;遇上強盜,這是害。這種利與害,是辯證且相對的。」

    這樣簡單的道理,卻在市井之中引起了轟動,人們思索著墨者說的這些話,越發覺得玄妙。

    權,不是對的,也不是錯的。一個簡單而又不失哲理的闡釋,開始了墨者講義的第一課,教會的是這些市井之人辯證地去看待問題。

    這是子墨子的原話,子墨子也稱讚過適最能理解這段話,所以講義的一部分內容自然是書秘適編寫的。這算是最簡單的對立統一規律。

    從這一次講義開始,逐漸的,這些市井手工業者開始聽到一些墨子在各國行義、周遊、遊歷的故事。

    又到某一天,一名墨者講義者講完了一個故事後,這些人陷入了思索。

    「子墨子當年南遊楚國,楚王不願見,就派穆賀去見。穆賀聽了子墨子的主張後,說:『你的主張確實好啊,但您不是貴族,恐怕王公們會因為您是個普通百姓而不採用啊』。子墨子則反問:『如果一把草根可以治病,百姓吃了會好、天子吃了也會好,難道天子會因為這是草根或者這是百姓吃的而不服用嗎?既然是這樣,那麼王公貴族就不應該從百姓手中徵收賦稅,來釀造美酒祭祀天帝,因為這不是他們種植的,而是百姓種植的啊,天帝肯定會因為這是百姓種植的而嫌棄的!』」

    這個故事講完,立刻有人不屑地嘀咕道:「何止不是他們種植的,難道釀酒這種事還不是我們這些庶農工商來做嗎?真要是嫌棄我們,大可以不吃我們種植的食物、不用我們製造的器物、不喝我們釀造的酒水!」

    「就是!」

    「不稼不穡,卻穀米豐登。憑什麼?」

    「這就不對!要不說墨子的主張是對的,就該尚賢平等。」

    「你們墨者不是有什麼樂土之說嗎?倒是說給我們聽聽啊。」

    看著這些氣勢洶洶的市井之民,講義的墨者收好自己的草帛,笑道:「今日就說到這,日後咱們再慢慢講。過幾日工匠會的人會從商丘趕來幾人,他們會來傳授你們製作一樣新農具,到時候咱們邊做事邊慢慢談……」

    就這樣,這些墨者慢慢在沛邑的手工業者中紮下了根,靠著工匠會和集資合營的榨油作坊和公共磨坊,從利上捆綁著眾人,又開始慢慢地灌輸著墨者的義。

    到這些工匠們逐漸開始瞭解之前認為神秘兮兮的墨者後,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沛邑。

    八月初的某天,沛邑外的葵花也已經綻放的時候,沛邑的兩名墨者請了很多的手工業者飲酒。

    酒不多,菜是鹽煮豆,招待他們的是個少見的女墨者,紮著一條古怪卻可愛的白布圍裙。

    席間,駱猾釐似乎喝多了,喝醉了,口舌不清地說道:「看著吧!金烏將棲。那些巫祝都該死,都是騙人錢財的、淫人女兒的。等到金烏棲時,便要在眾人面前揭穿他們,讓他們死於萬眾眼前……什麼祝融血,那是奇毒,那些巫祝早就死了,他們還以為真的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8
第一零一章 葵花初綻金烏棲(三)

    駱猾釐「喝醉」了胡言亂語的時候。

    沛邑城外,墨者聚集的地方,從各地趕來的墨者們正在領取皮甲、手弩、短劍。

    領取之後,便穿戴整齊,一如當年守城時的模樣。

    適也穿戴了一身不怎麼合身的皮甲,領取了一支手弩,跪坐在第二排。

    墨子在眾墨者的前面,墨者聚集村落的外面已經有墨者領著狗在守衛。

    「謠言一起,那些巫祝必然心驚。如今巫祝祭祀的信任均在我們這裡,這些巫祝無計可施,只能求助於當地的大族。可能會做兩件事。」

    「一,逃走。二,拚死一搏,想殺滅我們墨者。」

    「墨者的名聲只在大城、巨邑流傳,這裡的人未必知道我們有多大的本事。」

    「若他們拚死一搏,理在我們,就趁今夜殺個乾淨。待八月十五鄉民大聚,自然推廣新政。數百墨者,小小沛邑,無需原本的那些小吏令屬,一樣可以運轉。辯五十四和孟勝從楚地傳來消息,楚人對於宋公背楚的行為極為震怒,想來商丘那些肉食者無力管轄此地,都在想著如何爭權奪利、借他國之力。三晉入齊長城,分晉已成定局,宋之肉食者均在為親晉、親楚而斗,並無人想強國富民之策,那便我們來!」

    「若他們逃走,便證明那些大族暫時不敢動我們。就先從巫祝入手。封鎖道路,任何逃走的全都抓回來,待鄉民大聚時,讓他們自承斂財**事。此時不比半年前,我們抓人鄉民必會支持,屆時一舉斬斷這些巫祝的根基,用以天雷之刑,震懾人心,使沛地再無淫祀事。」

    「今夜之事,什伍分組,各去書秘吏那領取文書任務。」

    墨子吩咐完,又將各種情況和具體的任務分配下去,這一次如果可以殺人,那就是順應民心。一如守城時用酷刑一樣,是為了守住城減少損失。

    眾墨者齊聲稱喏,傍晚霞光,紅黑色的皮甲和閃亮的劍光如此耀眼,這是適第一次見到墨者真正準備殺人。

    上一次在商丘村社,雖然墨者也集體行動,但想必當時不管墨子還是禽滑釐,恐怕都沒把一個小小的貴族看在眼中。

    可這裡不是商丘,墨者殺人的名聲不夠大,所以只好先借用這些巫祝的頭,為那場祭祀一舉奪取沛邑之外村社的控制權做些準備。

    適也領命起身,按照墨子的要求,提前書寫好了各什伍要做的事。

    如果是對方拚死一搏來攻,墨者不懼,小小沛邑最多聚集千餘人,而墨者這邊有三百多放到任意一國都可算精銳的甲士。

    所要準備的,只是萬一那些巫祝逃走,一定要把他們全部抓回來。一則是巫祝這些年積累的錢財,正好可以還給鄉民;二來抓回來也好讓鄉民知道他們斂財**的無恥。

    半年前初來乍到,輕易動手會招致不信任。

    可墨子已經聽說了各村社反饋的情況,對墨者的勢力來說,不需要這些人支持,只需要這些人不反對就敢動手。

    況且千載難逢的時機已經確定,楚王正在與各縣公、公族商議攻宋的事,商丘那邊也已傳來消息,整個宋國的權貴都在忙著站隊。那首不知誰人所作的童謠正在發酵,而且愈演愈烈,一場政變就要圍繞著親楚還是親晉展開。

    適也曾進言過,說此時不是徹底撕破臉的機會,最好等到楚人正式出兵的時候。

    墨子也知道。

    所以墨者不會主動動手,如果巫祝逃走,便證明本地大族放棄了巫祝,這叫斷腕和斷指,害中取利;但如果這些大族不知死活要選擇在鄉民大聚之前動手,那也不能等死。

    如不在鄉民大聚前動手,墨子相信他們已經再無動手的機會了。

    這也無奈。如果是在商丘陶邑之類的大城,這樣的小貴族是不敢和墨者動手的;可偏偏這裡的人似乎並不怎麼知道墨者也殺人,就怕萬一他們起了殺心,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真要是在被老虎吃過許多頭的牛群中的牛反而簡單了。

    等任務分派完畢後,數百墨者寂靜無聲地跪坐在地,一言不發,靜待著從沛邑城內傳來的消息。

    …………

    駱猾釐的狂言很快傳到了沛邑居住的巫祝信眾那裡。

    巫祝此時的頭目徹底崩潰了,他在那天看到民意洶洶後就知道大勢已去,所以他希望相信墨者只是想破除人祭的事。

    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事。

    可哪裡想到,這些墨者竟然是要將他們趕盡殺絕。

    看著房間內停放的三十多口從墨者那裡笑著用錢換回的木匣、想著之前七人一組圍著這些木匣唱跳祝舞,臉色變得慘白。

    這三十多人回來後,確確實實嘔吐出了帶著螢光的、彷彿隨侯珠一樣光澤的食物。

    當夜有人幹渴難忍、有人腹痛打滾、還有人嘔血不止,可墨者只說這是烈火焚魂,並無大礙。

    不過三天,全都「夢遊神境」了,墨者便送來了幾口木匣,幫著裝了進去,還收了不少的錢。

    等到略微發臭的時候,墨者又派人來說這也正常。

    世人豈能輕易與鬼神交遊?鬼神餐風飲露、世人卻食五穀,這些臭味是排除體內污垢,用不多久便可純淨如嬰……

    這些古怪的「修煉」理論放在此時,便是無上大道,這些巫祝哪裡聽過?頓覺高大,又一想頗有道理竟是難以反駁。

    於是七人一組,穿著紅衣,圍著這些木匣唱跳,只為等到金烏棲時,那墨覡再用巫術將這些人召回,從此之後便也能有「不懼油炸、彈指成火」的本事。

    可如今再一聽那醉酒墨者的話,這些墨者分明是要將他們殺的一個不留。

    上次不動手,怕是擔心民心不服,這一次民心已聚,再無憂慮!

    幾個巫祝急忙起開一口木匣,令人作嘔的屍臭撲面而來,裡面的人早已腐爛,哪裡有一絲仙風道骨的模樣?

    領頭的巫祝一屁股坐在地上,旁的巫祝則跪地干嘔,女巫男覡哭成一團,不知該如何辦。

    「和那些墨者死鬥吧!都已經這樣了,一旦民眾齊聚,他們當眾說明,民意洶洶,我們哪裡還能活下來?這些墨者說要殺我們,那便是要真殺的!上次殺人殺得滿面笑容,我們還要感謝,這一次恐怕殺的更狠!」

    「對!就算那個最年輕的墨者,殺人的時候也從不手軟。他給老師喂毒的時候,仍舊笑呵呵的!這樣的人不可能放過我們的!」

    領頭的巫祝大怒道:「鬥!我們如今如何鬥得過?如今那墨者酒後失言,給了我們一些死中求活的機會。」

    「斂財分錢事,那些大族、屬吏、族老都有參與,如今他們不想站出來怎麼行?墨者要對付我們,我們就要把他們拉下來,他們還以為墨者只是對付我們?做夢!」

    他是親身經歷過且被騙的人,所以對墨者再無一絲的信任,也覺得這些墨者行為古怪,絕不會只對自己這些人動手。

    「去幾個人!把這件事和那些人說一說,讓他們也想辦法。如果他們真的不願意和墨者作對,我們只有逃走了!」

    屬下和信徒哭道:「逃到哪裡去呢?我們在這裡有田產、有奴僕、受人尊重,家業全在這裡。我們逃走了,又靠什麼生活呢?」

    領頭的大怒道:「不逃,那些人又不出面,就只有死了!你們也想躺在裡面嗎?墨者的凶狠你們已經見過,只不過之前沒人相信他們會殺人,可他們一殺就是三十餘人,可曾手軟?」

    連聲怒罵幾句,派人跑向了那些和他們合作的大族、屬吏、鄉老的家中,詢問對策。

    他們跑出後,一些混跡於街頭的手工業者或是墨者,立刻尾隨,將他們聯繫的各家記住。

    這些人的足跡,如同一條條的絲線,編織成一面平日看不清楚的蜘蛛網,引出了沛邑那些平日看不仔細的情況。

    很快,這些巫祝出入的庭院內又走出了另外的人,逐漸匯聚到一起,開始商討起了對策。

    這些在祭祀活動中一同斂財的人,對於墨者的行為頗為不解。

    他們原本多是一些小國的公族,國滅之後便帶著族人遷徙至此。隨著氏族逐漸解體,他們也利用之前氏族社會的殘餘,為自己掠奪了眾多的私田。

    他們或是被承認或是分封的小貴族,或是當地某個族群的家族首領,對於這片土地愛得深沉也攥的深沉。

    在他們看來,無論這裡是誰的封地,總不好動自己這些人的利益,總得有人幫他們管轄、收稅、徵召,不可能大貴族就親自在這裡而不參與政治活動。

    這些家族,就是氏族小奴隸制走向封建小奴隸制的縮影。

    他們帶著族人遷徙至此,按照氏族時代的習慣,分配土地和共同耕種一部分氏族公田和祭祀田。

    這些人不是殷商人,他們最開始不受宋國授田制的影響,宋國的管轄能力也沒可能管轄這裡。

    但是習慣性的農村村社份田制,作為氏族時代的普遍制度在這裡也是存在的。最開始可能每隔幾年互相換田,氏族內的人習慣性地集體耕種氏族公田和祭祀用田。

    隨著人口增多、生產力的發展、私畝稅的出現、大量的逃亡人口來到這裡等等情況,換田制無人遵守、擁有分田權力的族老開始掠奪那些氏族公田成為自己的私田。

    逐漸開始出現了租賃土地、借貸、買賣等等情況,私有制的概念深入人心,家庭小奴隸制氏族群體也慢慢解體。

    他們與楚國的一部分縣公群體很相似,本地自治、蛇鼠一窩、名義歸屬、把持著基層權力。

    只不過比起有開戰權、治理權、停戰權等等權力的楚國部分縣公、縣君還有不如,本地人的力量還不足以如此。

    後世這裡便是西楚,作為楚國後期的重要根基,那也是宋人遷徙避三晉後清洗了一次、楚人遷都後又清洗了一次之後的情況。

    大量遷徙而來的宋人和楚人、變法之後有國家暴力機器做後盾的官吏強制、統治中心遷徙等等情況,才徹底改變了這些地方的局面。

    但於現在,這些舊時代的老者們自信滿滿。就算宋公親來,也需要詢問他們才能瞭解沛邑,也需要依靠他們收取沛邑的賦稅,達成對沛邑的名義管轄。

    宋國如果能管轄到鄉村,就不會是如今的弱宋了;反過來如果宋國能對這裡有效治理管轄,那也不會有這樣的群體存在。

    他們名義上作為宋國的低級貴族,擁有合法的部分封地和封地上農民的管轄權,宋公以此來換取他們的封建軍事義務。

    同時又把持著自己封地之外的基層管轄權,作為宋公和當地農夫之間的橋樑,完成本地的賦稅上繳和必要時候的軍事徵召。

    墨者即便擁有名義上的徵稅權,也是無權觸動他們小封地內的權益的,一旦觸動那就是和整個宋國的分封貴族開戰決裂。

    這些舊時代老者們的自信滿滿,並非沒有根據。招惹他們,誰來管理這裡?中央集權委任官吏制?別說此時的弱宋,放眼天下又有幾國此時做到了?凡做到的,必成強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9
第一零二章 葵花初綻金烏棲(四)

    沛邑真正的掌權者們濟濟一堂,討論著墨者出現在這裡到底要幹什麼。

    「我已派人去商丘詢問是怎麼回事。這些墨者說是不減賦而民用足,每年如數上繳一定的賦稅,還要行義以讓民眾富庶。」

    「我觀這些墨者這半年,大抵如此。世人均說,墨者行義,生死不惜。他們從商丘或是越人那裡用黃金買鹽,再平價售賣給村社,這也只是為了行義。」

    「巫祝的事,我看這些墨者只是想要不再用活人祭祀。我聽人說,墨者重鬼神,許是他們覺得這些巫祝祭祀的方式會觸怒鬼神,所以墨者極為不滿?」

    說話的是一老者,姓氏難說,家族也是百年前避禍至此,也可謂源遠流長。

    當年宋國勇士南宮萬與魯人交戰時被俘,宋閔公將其贖回,結果在打獵的時候南宮萬和閔公爭奪獵物,閔公便拿他被俘的事說事。都說罵人不揭短,嘴賤的閔公當即被南宮萬用了一招片羽絞擰斷了脖子。

    宋國公室逃亡蕭邑,最終借蕭大夫之力復國殺死南宮萬,蕭從大夫邑升級為附庸國,後被楚所滅,後人便以蕭為姓氏。

    此時禮法尚嚴,三家分晉田氏代齊戴氏取宋之類的讓禮法蕩然無存的事還未發生,此老者尚不能以蕭為氏,日後姓氏普及或可。

    楚亡蕭,卻不能守,蕭附庸的一部分貴族攜帶族人避禍到了沛地,逐漸在這裡繁衍。

    老者家族在此避禍百年,並不太在意巫祝斂財的事,只是在意墨者會不會做出清查田畝之類的舉動。

    另一人道:「前些日子我也宴請過幾名墨者,觀他們行事做事,大約都是貴裔出身。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如果只是行義,也與我們無關。只怕他們另有所圖啊。」

    在場諸人考慮了一番,實在想不明白墨者到底要幹什麼。

    除了祭祀的事外,墨者能觸動他們利益的事只有兩件。

    一件事清田洫,即便這些家族都是正式的被承認的分封貴族,但是不同等級貴族的封地是不同的,這些家族的封地超過了井田制下的數量。

    另一件事就是查私畝,私畝需要繳稅,但是明面上繳稅的私畝並不是這些家族真正的私畝。

    不管是想要全面復古的儒家當政、還是想要集權變革的變法派當政,他們這些人都是要被收拾的。

    但是他們想不通墨者的政治主張是什麼,所以有些擔心墨者真的會藉機做出一些變革的事。

    任何的變革都會遇到極大的阻力,尤其是大族在本地根深蒂固,擁有解釋權的前提下,很容易鼓動大批不明真相的群眾。

    昔年子產在鄭變革,弄的大族怨怒,製造輿論,讓眾人唱道:「取我衣冠而貯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

    可見稍微的一場變革,就可以發展到唱童謠、準備雇刺客、來一場政變的地步。

    只是這些墨者行事卻很怪異,絲毫沒有露出一丁點變革的想法。

    按照他們的理解,墨者只想開源,在保持下流不變的前提下,以開源的方式增加民用。就像是一群割自己的肉喂養別人的聖人,至少別人看來就是這樣。

    這似乎也算是一種變革,可這種變革卻和這些大族沒有絲毫的關係,相反一些先進的技術如果能夠學到手,反而是可以增加自己莊園田產的收入的。

    已經派人去商丘打探過消息的老者又道:「我聽聞了墨者的一些事,若是天下真有人可以自殺以利天下,做這樣事的人一定是墨者。他們可能只是想要行義舉,我看不必招惹他們。」

    他們作為擁有大量土地的大族,巫祝斂財的收入只是一部分。如今事已不濟,隨時可以抽身便走。

    可本地的一些小吏則有些不滿,巫祝斂財是他們的重要收入,這些擁有大量土地的人可以不要,自己卻不能不要。

    如果墨者此時露出了清查田畝的態度,那麼大族和小吏的態度也會發生倒置,利益決定態度。

    墨者凶惡的獠牙還未露出,這些人只能猜測著這些超脫於時代的墨者能做什麼,卻怎麼也猜不透。

    爭論許久後,有人說道:「昔日三苗作亂,舜命人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如今墨者先動巫祝,雖然未動我等,可也需持干戚而舞,告訴這些墨者,想要在沛邑停留,必要臣服。」

    「若是此事不管,日後墨者盡收民心,一旦做清田洫、查私畝之事,我們怎麼辦?」

    「《書》曰: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而無患。《詩》也曾說:桑土綢繆。說的正是這樣的道理。」

    「我有一謀,可讓墨者知難而退。」

    這人引經據典,顯然也是貴胄出身。

    此人出身杞國貴族,便是杞人憂天的那個杞國,作為周的三恪之一,用來延續夏的祭祀。

    幾十年前,楚人滅杞,杞公族部分逃亡魯國,部分避禍沛、鄒、滕等地。因其有夏禹祭祀,有曾是周之三恪,因而後人多以夏侯為氏。

    真正的夏侯氏尚在魯,此氏只是小宗,此時尚不可以此為氏。

    這人又道:「如今墨者已自承毒殺巫祝事,可毒殺巫祝因淫祀事,不能以此定墨者之罪。」

    「但《禮》曰: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

    「血親復仇,無人不認可,正可以用此藉口,來讓墨者知道沛邑之事他們最好不要管。」

    他這個藉口一說,在場諸人幡然醒悟,連聲稱讚,這的確是個極好的辦法。

    此時市井遊俠死士極多,有些人專門就靠替別人報仇為生計,年入百金。

    社會的風氣也是如此,法律不健全、氏族時代剛過去不久,血親復仇、民間私鬥這樣的事,一般不管。

    秋官中有一官,隸屬司寇,名為朝士。

    朝士的主要工作,就是登記私仇。

    如果誰的父親、兄弟被人殺人,那麼就可以到朝士這裡登記。只要登記在冊,日後你僱人或是親自動手把仇人殺了便不犯禁。

    秋官掌刑、地官掌民。

    地官中又有官名為「調人」,主要的職責就是調解民事爭端,尤其是私仇、血親仇之類的事,在城中是需要地官出面的。

    要麼將兩人分開不准見面,要麼就等到復仇完畢後再做登記:血親復仇以一次為限,別人殺自己血親,自己反過來可以報仇,但別人再殺回來就是犯禁。

    這種風氣一直持續到秦一統之後,甚至到漢代的時候依舊有強烈的風氣,而且愈演愈烈。

    蘇不韋父親被李暠所殺,李暠官至大司農,報仇不易。蘇不韋怒挖一個月地道,挖錯了屋只殺了李暠的妻妾和小兒子。仍不解氣,去刨了李暠祖墳,把李暠父親的頭砍下來貼上字條,將李暠活活氣死。然而此人最後大赦無罪,人們只是非議他挖墳的事,卻對報仇的事大為讚賞。

    冠軍侯因為李敢毆打了自己舅舅,用箭將李敢射死,天下輿論也未嘩然,認為理所當然。

    陽球因為自己母親受官員辱,帶著十幾人衝入官府殺官員全家一個不留,後被舉孝廉、任尚書侍郎。

    這種風氣不是一夜間形成的,源于氏族時代的殘餘和戰國時代全民皆兵的傳統,於此時這種復仇思想更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秦國變法一個月,因為這種事被砍頭的便有上百。

    殺人者死、傷人者刑,聽起來極為簡單的八個字,卻足以安定一國,於此時卻可望而不可及。

    眾人聽那人說出這樣的計謀,便知道這件事大可做的。

    如今巫祝已失民心,民意滔滔,斂財事、藥殺事、偽祀事,這些都不合大義民心。

    但如果將失去的大義偷換為復仇,借這個理由與墨者發生衝突,不但可以攪亂輿論,更是可以借此警告墨者不要試圖深入地插手沛邑的事。

    以此算是未雨綢繆,以防某一天墨者真的行清田洫、查田畝的事。

    眾人討論之後,立刻想出來各種細節。

    「待那日鄉民大聚時,可讓巫祝與信徒、徒眾、子嗣、以及請來的遊俠、各家的死士身穿喪服。」

    「抬棺而去,失聲痛哭,先聲奪人。屆時跪地痛哭,萬萬不可提當日毒殺事,只說平日慈愛、親情這些動人心事。」

    「畢竟咱們只是斂財,藥殺祭祀的女兒也不多。眾人或會因墨者殺人血親而心傷,甚至覺得墨者凶殘。」

    「屆時,邑內隸屬、大族均至,這些死士、勇士便請復仇事,當眾登記於竹簡上,由我等大族認可,也逼迫墨者接受。」

    「借此殺幾名墨者,墨者又不能復仇,也好讓他們知道我等手段,不敢再做這樣的事,也或許他們便會離開沛地。」

    「若他們不接受,便當眾鼓噪,只說為親復仇、鬼神亦允。」

    「民心易變最是無用!」

    「他們可能之前會痛恨巫祝,但轉過來又會同情這些做兒子、徒眾的孝心。」

    「氓眾無知,難分對錯,墨者欲要借氓眾對付我們,我們卻也可以借氓眾對付他們。」

    「這便是執干戚舞而驚有苗,亦能讓人淡忘巫祝不義事,只讓人盯著復仇事。」

    「你我家中各養有死士,這墨者雖然多負劍,也有名聲,但未必精於單人搏殺。只要殺其十餘人,便可讓墨者知難而返。」

    將各種細節商量好,在場諸人均放聲大笑,以為此謀大妙,不但可以扭轉乾坤,更能攪渾沛邑之水,讓民意再變。

    反正死的不是自家女兒,又能有幾人真正關心巫祝做的那些事呢?相反血親復仇這樣的事,反倒是激動人心,說起那些平日的慈愛親情,以人性撼是非,最是容易。

    這些人又不知墨者手段到底如何,墨者也很少在沛邑城內露面,於他們想來倒是可以用這樣的辦法嚇走墨者。

    聽起來是完美的奇謀,也是可行的妙計。

    於是送走了巫祝,暗中聯絡,各自準備。

    自家養的死士、本地依附大族生存的遊俠兒、精通劍術的族人、善於搏鬥的甲士……

    各式各樣的人被集中起來,隱蔽著風聲,準備著各色升數的麻布,只待著金烏棲之時,演一出血親復仇的戲碼,讓人忘卻巫祝斂財行惡的壞,只記得為親報仇的情。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9
第一零三章 葵花初綻金烏棲(完)

    為了廝殺準備了許久的墨者,一連等了兩天,對面卻全無動靜。

    既沒有逃亡,也沒有準備一舉將墨者滅殺。

    城內傳來的消息,讓墨者更是無所適從,這算是怎麼回事?這些巫祝想直接到那天等死?

    到第三天的時候,穿了三天皮甲的適終於卸下了皮甲,其餘墨者也都一一如此。

    公造冶從城內回來,說起那些與巫祝勾連的家族門庭,再由適繪製成圖於紙上。

    墨子問道:「城內沒有消息?」

    公造冶搖頭道:「只知道那些人相聚一起共商,但是商量了什麼無人知曉。巫祝也並不離開。」

    墨子皺眉苦思,他是千算萬算沒算到會是這樣一種局面。

    老聃曾言:上士聞道,躬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那些人商量的所謂奇計,若在商丘、曲阜、臨淄這些素知墨者名聲的巨城大邑,定會有人捧腹大笑。

    可在這裡,墨者的名聲還不夠響亮,傳聞中的事太多反而讓本地人覺得有些不實。

    正如墨子可以和楚王鬥法、與宋公談笑,但卻會因為經過城門時兵卒不識而在城外淋了一夜的雨。

    此事若在商丘,恐怕那些大族早就脫身逃開,絕不會沾上一丁點的事端。可在這裡,他們不但想沾事端,甚至還想要殺雞儆猴嚇走墨者。

    饒是墨子機智,可哪裡能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這樣的情形?

    墨者七悟害雖未聚齊,但大半已歸,商議了一陣,也想不出個子午卯酉,只覺平生所見之事以此為最怪。

    適跪坐一旁,繼續負責記錄,乖巧無比,絲毫不能和那個被巫祝說成是談笑間毒死幾十人的惡人聯繫到一起。

    墨子見一時間想不出道理,笑道:「既如此,駱猾釐已把話說出,到時照做就是。適明日找機會揭穿巫祝行騙事,以女兒命、萬眾財為由,殺。殺過之後,再行你說的萬眾立約的事。」

    「萬眾相聚,非是小事,不可出亂。既要萬眾立約,恐怕不是一兩天可以結束的。我本想殺完人後再準備這件事,卻不想他們不給我們殺的機會,罷了,如今就提前準備吧。」

    「廁所、炊人、食物、漿水、場地、柴草,這些都要準備。那些深入村社的墨者會幫著挑選合適的人來做這些事,此次聚會所耗費的錢財由墨者來出。市賈豚不在,適便先算盈支。」

    適領命,知道自己終於有機會負責這麼大的事,萬萬不可疏漏。

    「各村社不可亂坐,要按守城時那樣,以村社分,各佔一地。儘可能都靠近一些,但也不要圍成一圈,以免有人作亂將我們圍住。禽滑釐,你便先帶人去祭祀地,分配村社位置,以石灰灑出區分。」

    「摹成子帶十二伍,專做巡查事。有藉機生事者,先抓。藉機傷人、搶掠者,斬。」

    「高孫子領四伍,與那些村社來的輕壯編為什伍,負責外圍事。若有甲士從外生事,殺。」

    「辯五十四,領十伍,分配於各村社間,傳遞消息。先勸說安靜,不服者,拉出來另行安排座地。」

    「其餘墨者,著甲隨我。」

    眾人領命,確定無誤後,各自去準備自己負責的事。

    …………

    八月十五還未到,上一次祭祀的地方已經熱鬧起來。

    如同那些散落到各遠離沛邑村社的墨者一樣,隨他們散落各地的葵花早已開放。

    伴隨著適在幾個月前的那句仙人般的讖語,早已傳遍了整個沛地。

    這一次比起上一次巫祝祭祀來的人更多,不只是想要祭祀的人,還有那些不信祭祀卻信樂土傳聞的人。

    散落各地的墨者將消息傳遍,已經返回了墨者聚集的地方,各行其事。

    組織上萬人,對墨者而言並非難事。守城動輒幾萬人,依舊可以管轄的明明白白,雖然不是一回事,但隱藏其中的組織術技巧卻是一樣的。

    警戒、巡查、眼線、吃喝拉撒、傳遞消息……這些都需要考慮到。

    禽滑釐已經用白灰劃分出了場地,那些深入到村社的墨者到時候會引領各自村社的人前往不同的場地。

    場地前面會分出一排,由各個村社推選兩名本村社的長者或是可信任的人在前面聽,後面的話由墨者傳遞。

    場地的後面是一排挖好的廁所,按照墨者守城時男左女右的劃分,分的整齊,略微簡陋,就是在地上挖了個坑。

    八月金風,因而埋坑做飯的地方便在下風向,按照人數準備了足夠的瓦罐,在地上提前挖好了埋瓦罐的坑。

    各色的食物、粟米、做祭祀後分發的油炸食物都已經提前準備好,耗費了不少錢,但卻值得。

    最先來到這裡的,是墨者派車接送過來的那些女兒被巫祝藥殺的人家。如今既要翻臉,那麼有些話也就不必藏著掖著,只在途中就已經說得這些做父母的肝腸寸斷,痛苦欲絕,恨不能將那些巫祝撕成碎片。

    上一次那些沒有被祭祀的女孩都死了,如今燒成了灰,裝在罐子中,由父母捧著。

    再之前那些已經被祭祀的女孩連灰都沒有,做父母的便捧著女兒的衣物,裝在壇中。

    派去接送的墨者都是書秘吏管轄的人,幾句話就能挑起這些人的情緒,一路上哭聲不絕。

    到了這裡後,先安排這些人休息,飲食,準備了幾間簡陋的蘆席小屋用以遮擋可能的風雨。

    他們這些人就是這一次攻擊巫祝、集結眾人之力將巫祝審判致死的切入點。

    還有一些來的較早的人,也都先安排吃飯,從他們手中收走粟米,再給他們更多的食物。

    準備的食物是按照萬人用十天來準備的,基本買空了沛邑民間的存糧。

    因為這一次藉著金烏棲的機會,不只是要搞掉巫祝、收攏民心、破除淫祀,還有墨子想要看到的約天下之劍的雛形、解決墨者這些基層政權的合法性問題、與萬眾通約制律令的問題。

    有上次墨者大聚延續了半個多月的經驗,這一次也能知道不是一天可以解決的,便準備了十天的食物,趁著秋收之前、秋耕之前的機會,徹底在沛邑鄉村立足。

    適站在一處高地上,暗暗觀察著正在分配人員村社的墨者,心中驚服。

    從守城術上來看,墨者都是些防守的戰術大師,而且組織術的水平遠高於自己的預料。

    祭祀、宗教、軍隊、城市管理……者四點基本算是此時組織術的最高水平了。墨者除了沒有宗教的組織術之外,其餘三點的組織術水平卻極高。

    明明只是一片荒丘,在盡學了墨子守城術的禽子的安排下,隱隱有了規劃。

    整個聚集的場地大約是個圓形,但是並不是圍住了墨者,而是在北面留下了一個缺口。

    墨者講義的場地在北邊,正好是片高地。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事,隨時可以從北面撤走,圍在四周的人如果在不越線的情況下,不可能完成合圍。

    場地之間,各個村社的位置上也預留出了通道,為了到時候便於墨者傳遞消息。這是守城術中預留道路的變種,用在這裡正適合。

    外圍的那些村社心向墨者的輕壯、適在商丘經營的村社的村民,手持竹竿木棍連枷之類,跟隨者四輛不能衝陣的雙轅馬車,馬車上插著旗幟,用來指引這些沒有太多正規軍事訓練、但是經常演武衝擊的村民。

    那些名義上為了乾淨、不生病的廁所,全都挖在東邊。西邊是一片沼澤、唯獨東邊是一片平地,顯然是為了防止有人帶著戰車衝擊這裡,而那些廁所卻可以阻擋戰車的前進。

    身穿皮甲的部分墨者,正在適的身邊,觀察著四周的情況。高地上擺放著守城備城篇中的木拒馬之類的器械,還有不少守城用的短弩,以及一些木質的盾牌。

    這些盾牌是墨者守城門的精銳所用,守城的時候他們要持短劍以盾結陣,靠著密集的陣型和短劍做城門失手反衝擊的準備。如果用在平日的廝殺中,也極為有效,只不過因為多用在守城,所以陣型的側翼和背後有很大的弱點。

    高地之下,六指和駱猾釐被分到一組,正帶著一些村民在挖廁所。

    駱猾釐看著滿頭大汗的六指,取笑道:「你當初隨著適想要行義天下,是不是心裡覺得挖廁所不是行義?如今可悔?」

    六指擦了把汗,笑道:「我們不一樣。我聽說你是士,可我卻是村農。你從殺人開始行義,我就直接從挖土開始行義。所以就算有悔,悔的也是你。適哥說,悔要有改變才會有悔,你變了我卻沒變。」

    駱猾釐想到當年的自己確實是這般模樣,沒想到自己的玩笑反倒被人取笑,說道:「適前幾日還和我說,平時做這些無趣的事,就像是吃粟米;殺人行義就像是喝酒。喝酒爽快,但粟米卻才是最重要的。我以為你不懂這個道理呢。」

    六指撓撓頭,咧嘴笑道:「我與適相識,可比你更早,他一直都是這樣說的。不過說的不是酒,因為我不喜歡喝酒,但道理是一樣的。我跟隨公造冶學劍,公造冶也說他一身的劍術盼的卻是沒有再用劍的機會,也許便是鉅子所說的非攻天下吧。」

    駱猾釐嘿了一聲,心說你這是還不瞭解,公造冶育人總是這樣說,可真要殺人的時候可一點不手軟,殺人的時候比我下手還狠呢。

    他能把殺人當成一種屠夫屠狗一樣的麻木,我卻殺惡人行義的時候還有快感……境界還是不夠啊。

    他也不說破,心道,不知道明日殺人該怎麼殺,也不知有沒有自己出劍的機會,自己心中鬱積的不平氣和行義心,總要殺幾個害天下的人才能發洩出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9
第一零四章 十步殺人笑晏晏(一)

    沛地的八月,風還很暖。

    殷歷的八月也比夏曆的八月早一個月,金黃色的向日葵就在這樣的暖風中向著太陽微笑。

    人還沒有到齊,不斷地有人趕來,墨者們帶領著新來的村社成員或是沛邑城內的人,安排到不同的位置坐下,先為他們準備了乾糧飲食。

    台上,幾名墨者正在互相做角抵、比劍之類的遊戲,吸引著眾人的目光,消磨著等待的時間,時不時引來一陣叫好聲。

    適與墨子等一些墨者站在刻意種植出儀式感排列的向日葵下,金色的花粉撲簌簌地落下,野蜂在上飛舞,別有情調。

    幾名墨者從遠處趕來,在墨子的身邊說道:「那些巫祝從沛邑出來了,他們抬著棺木,穿著喪服。前面三五十人手持苴杖,後面人穿五服麻衣,邊哭邊朝這邊來。眾多人跟隨其後,許是要來復仇?」

    墨子嘿了一聲,適似乎也明白過來對方這是要做什麼。

    「這也好,我還擔心他們會逃,既不逃,那就讓他們來。適,那些火藥都準備好了?」

    適指著遠處的馬車道:「準備的不多,原料不足。但是用來震懾眾人還是可以做到的。不需要都這樣殺,只需要殺幾個就好。」

    墨子看著不遠處正在那吃飯或是觀看墨者舞劍角抵的民眾,笑道:「讓他們哭吧,哭喪事,也哭自己。到時死了,又無人哭,先哭也好。」

    適道:「先生不擔心?」

    墨子淡淡一笑,反問道:「有何可擔心?口舌相辯不消說,爭民心這些人可能爭得過你們書秘吏的人?真要是藉機生事,怕他們沒這個膽子。讓高孫子乘車,帶那些村社輕壯沿路準備相迎。」

    傳令的墨者領命而去,原本在外圍巡邏的四輛車迅速集結,帶領著那些被墨者深入的村社的鄉民,沿著面向沛邑的小路前行。

    片刻後,又有幾名墨者跑來道:「沛邑的大族、長者、屬吏等也都前來。」

    墨子大約已經看清楚了,笑著對適說道:「看來這些人是來問罪的。不過他們問不了你毒殺巫祝的罪,總要想個別的罪名。你在這裡等著,我會見見那些人。公造冶留在這裡,和適在一起。」

    公造冶略微有些擔憂,說道:「先生,我若不去,只怕他們有人藉機行刺。此地不比商丘,恐怕這些人還不知道我墨者復仇的手段。適不是說過嘛,初生牛犢不怕虎,咱們這虎怕的不是那些大牛,反倒是要提防那些不曾見過猛虎的牛犢。」

    墨子揮手大笑,揚長而去,毫不擔心。

    公造冶拍了拍適的肩膀,以示鼓勵,或做期待,隨後一言不發站在適的左側。

    …………

    數里之外,一列長長的隊伍正朝這邊而來。

    三十多具棺木被抬著,走在最前面的一些人,身穿三升的不縫邊的生麻布,頭戴六升麻布縫製的繩纓冠,腰間纏繞白布、繩纓冠之下垂有白帶。

    最前面一人,手持一根齊胸高的竹杖,以示自己悲傷之下難以行走只能拄杖前行。

    旁邊一棺木的主人生前可能並無嫡子,跟隨棺木前行的是一女子,容貌秀麗,身穿喪服。

    只是不帶繩纓冠,而是以一寸寬的麻布從額前繞過,將頭髮挽成一個髽髻,髽髻的後面用一尺長的竹子作為簪子,名為箭簪,以示自己悲傷。耳邊的垂飾早已取下,肉嘟嘟的耳垂上空留著一個不易察覺的小孔。

    斬衰之後,便是服大功、小功、緦麻三喪的親友,此時尚未哭泣,正等著準備遇到墨者和那些鄉民之後再放聲大哭。

    棺木之後,跟隨著幾名身穿草鞋的遊俠兒劍客。他們並非墨者,穿草鞋只是滕國的習慣,可見這些人正是距離沛邑不遠的滕人。

    這些遊俠兒劍客中為首的一個,身高八尺,身負短劍,走的極為從容。

    身後有巫祝跟上來,與那高八尺的劍士行禮,那劍士顯有些不耐煩,問道:「尚有多遠?」

    巫祝小心回答,只說還有數里,這劍士的面色才算有些和藹。

    身穿六升熟麻喪服的巫祝道:「實是沒有辦法,墨者凶殘,毒殺我血親,我等無力,只能請人復仇。事成之後,必以萬錢相謝。我只聽說墨者中也有善用劍的,還請小心。」

    那劍士大笑道:「我十五歲便殺人,你們也在滕地聽過我名聲,哪個不知?我乃滕地第一勇士。」

    巫祝連聲稱是,也知道此人卻有本事。

    這人名叫滕叔羽,在滕地市井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人物,十五歲便殺人,又是滕國公族之後,據稱當年越人破城之時滕叔羽也曾格殺過兩名越人甲士,隱居市井。

    滕國乃是武王的十四弟封國,始得封者滕叔秀,十年前越王朱勾滅滕,公族不忘此恨,便以滕叔為姓,以待將來復國。

    滕叔羽聽那巫祝還在阿諛,哼了一聲道:「你們宋人的事,我本不想管。只你既說你是淮人並非殷人,我倒是可以管一管。若不然,莫說萬錢,就是萬金我也不會出手。」

    巫祝明白滕人與宋人的過節,滕叔羽既是公族之後,這仇恨更深。

    當年滕國曾被宋國滅國,後又復國。

    宋國平齊震楚的時候,也曾對滕國多加施壓,就因為滕公姓姬親晉,便去討伐幾次。後諸侯一起城「成周」城的時候,宋公直接告訴滕侯,這是你們親戚的事,我是公爵你是侯爵,你替宋國出人出力去修成周城吧,我就不去了。

    如今宋國也淪落到這般境地,只可惜滕國更慘,十年前已被越國所滅。

    滕叔羽本就對墨者心存芥蒂,當年楚人借公輸班之力改良攻城器械,與越人爭霸。墨子止楚攻宋,後公尚過游越,朱勾願以五百里之地封墨子,墨子認為這是賣了自己的義,要是賣的話不如賣在中原又何必賣到越地,於是不去。

    但越人也從公尚過那裡學到一些守城的器械,又學到一些對付楚人攻城的手段,借此反向一用,便用在滅滕國事上,器械齊備滕人難守。

    是以滕叔羽心存恨意,也有心侮辱墨者:最好讓如今的越王知道,曾經差點被封地五百里的墨者不過如此,敗於滕人之手。

    至於墨者具體有什麼手段,滕叔羽並不知曉。

    他十五歲殺人,雖是公室卻也是遠支小宗,國滅後隱居市井手下亦有不少朋友,正好想要借此成名,以備將來復國之時成就一番事業。

    這是沛邑大族從滕地以重金聘來的人物,滕叔羽自認自己的劍術已極高,至少在滕邑從無敵手。

    他自有態度,巫祝見此信心更盛,說道:「屆時只需要格殺幾名墨者,挫其銳氣便可。墨者人多,但以血親仇論,他們總不好一擁而上。」

    滕叔羽冷笑道:「我殺人若是殺得興起,只怕收不住。我只管殺人,殺累了再說,剩下的事都是你們的。」

    巫祝不敢再說什麼,心說也罷,你縱然神力,又能殺幾個?復仇事小,讓墨者不敢再做那些事方為大事,若能殺個七八個,應能鎮住這些墨者。血親復仇以一次為止,他們若是再殺我們,大可以前往商丘控告。

    正思索間,棺木隊列的最前面忽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看來已經看到了那些相聚於此的民眾。

    此哭聲如同春日裡的第一朵烏雲,頃刻間引來了春雨,後面哭聲四起,極為整齊。

    那服大功喪、與滕叔羽交流的巫祝,也急忙放聲大哭,後面吹奏敲打的人也開始忙碌起來。

    滕叔羽心中煩躁,心道這些人也不爽利,既是復仇又何必裝哭,只要多僱人手將墨者全都斬殺就是。

    又想,當日墨翟就靠一張嘴,騙的楚王不敢攻宋,他今日倒要看看這張嘴能否擋住自己的劍。若自己一人格殺眾多墨者,將來復國之時,或可為司馬,正可光耀,自己與滕地一次未敗,今日便要殺個痛快。

    …………

    哭聲隨風,聽的人渾身難受,不少民眾紛紛側目,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待走近之後,經歷過上一次祭祀事的民眾便認出了這些巫祝,心中不免奇怪。

    均想,上次身有祝融血金烏翼的墨覡,不是教會了這些巫祝祭祀之法了嗎?當日還是眾人請求的,只怕墨者將來離開,不如讓這些巫祝學會,怎地這些人竟然都死了?

    就在這時,滕叔羽等人從隊列中走出,盯著遠處巡查的那些乘車或是跟隨馬車的村社鄉民,心道觀這些墨者只怕本事稀鬆,心中更信。

    滕叔羽走到前面,棺木附近的哭聲漸漸停歇,墨者就像是沒聽到一樣,絲毫不管這些人的哭。

    棺木最前面的那個形貌美麗的女子,穿著一身孝,身形更俏,衝著滕叔羽跪下,以頭搶地,大聲哭道:「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妾身弱而無力,難以復仇。今日請勇士相助復仇!若墨者凶惡、今日不能復仇,我便隨父親而去!」

    說完咬牙切齒地咒罵幾句,咬破自己食指盟誓,在一干民眾面前衝著滕叔羽再拜,以血涂面。

    女子哭道:「父親唯有我一女,最是疼愛。小時家貧,我見別人乘車,便想要,可家貧難買有無牛馬,父親便做小車親自拉車。小時家貧,我欲吃魚,冬日風寒,父親便親涉,不惜凍的雙腿麻木,也要給我捕魚。」

    「大後學字,父親捨不得食脂膏,存留下點燭以便我學字;後父親多病,我只想侍奉左右,喂食喂藥,終身不離。」

    「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見者,親也。子欲養而親不待,天下至苦事!如今父親已逝,我真想就這樣死了啊!」

    她說到這,忽然指著遠處正站在葵花之下的適,咒罵道:「就是這人,殺我父親!我還不能死,還要報血親之仇!請勇士為我殺此人!」

    說完將頭咚咚地磕在地上,血流滿面,模糊了花容,更惹人憐。眾人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女人也沒有說清楚,但聽這女人這樣一說,那些生活化的細節一哭,最動人心。

    人皆有父母,又想起自己小時候父母的愛,此時那些已無父母的,聽著那悲吟哭泣,心中悲傷莫名。

    再看這一身俏孝之美的女子被墨覡逼得滿臉是血,更生同情,卻無人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9
第一零五章 十步殺人笑晏晏(二)

    向日葵下,適遠遠聽到了幾句,不由冷笑。

    站在他右邊的駱猾釐揶揄道:「當日我便說殺殺殺,你與先生卻說殺人要為將來不殺,當時殺無益。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

    虺,小蛇也。

    適笑道:「昔日闔閭放勾踐歸,申胥以為養虺成蛇。可昔日武王定天下,箕子明夷通曉天命,率景如松、南宮修等殷商舊民逃亡東北方,武王不但不征討還封他為侯,也不見有人說養虺為蛇。」

    他指著那些正在哭鬧的人道:「這些人只會這些手段,算得什麼鱗蛇?他們雖有想法,卻無手段。請五十四帶人沿預留出來的通路,傳遞消息,說清狀況。她的哭聲能傳百步,卻有何用?又有幾人知道?戰陣之中,傳令靠旗靠腿,卻不只靠將之嘴!」

    「讓她哭!她哭她的,我說我的。看誰的消息傳得快。」

    書秘吏的人大多不怎麼會打架,今日墨者要做大事,墨子親帶人去和那些大族相談,與那些巫祝爭人心的事全都交給適讓他看著做。

    既有這樣的鉅子令,適也不浪費。

    辯五十四等人早就演練過多次,適請他相助,他便立刻帶著預先留出的那些人沿著通路,在各個村社之間傳遞消息,只是不去那抬棺之人附近,任由他們大哭。

    反正他們能影響到的也不過數百人,剩餘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人雖有些智謀,只可惜這種事沒有軍陣之法,很難做的震撼人心。

    辯五十四率領那些善於言辭、或是深入村社已獲得信任的墨者穿梭民眾其間,多有人問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上次那些巫祝吃了祝融血之後,便死了。如今正在哭。凡事想要得到,總要有風險。行祭祀事,受人尊重,又通鬼神,哪有那麼容易?適也說了,吃了可能會死,可他們非要吃。可見他們並非天選之人,倒是愧對了你們的信任,當日你們怕墨者將來遠去,一致同意讓那些巫祝學祭祝之法,誰曾想他們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只怕心不誠靈,也或許之前做的事觸怒了天帝,畢竟祭祀了那麼多的少女活人,哎……」

    此時尚未說破,這些墨者言令如一,那邊繼續哭,這邊片刻間已經將事情傳開。

    除了哭訴的地方沒去,別處的民眾一想,也沒覺得有什麼同情的,反倒有些憤怒,心說那些巫祝的心不誠靈,只怕之前祭祀的錢財是白費了。

    既要通鬼神,要是那麼容易豈不是人人可通?怕死做什麼可通鬼神的人?

    況且若想博富貴,尚且要冒死拚殺以換取一個庶農工商皆遂的機會,既想通鬼神又怕死,這倒真是沒什麼可憐可惜的。

    又想到半年前適含沙射影說的那些祭祀少女觸怒天帝的事,又不能真切地看到哭的梨花帶雨滿臉是血的女子,便與棺木附近的那些人心思大不相同。

    葵花之下,公造冶小聲道:「不如現在就讓那些失去女兒的人出面,他們既哭,咱們也哭,哭過之後才好殺人。只他們哭,我們再殺哭泣婦人,總不好。」

    適盯著前面,看著那幾個持劍之人的動作,笑道:「暫時不必,如果只是比哭倒也罷了,我看他們是想殺我們墨者?」

    右邊的駱猾釐一聽這話,瞪著眼睛,不敢置信,只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先生被侮辱了!

    心說自己在這裡殺人是少,可你們這些人倒是去衛地打聽打聽我當年也算是橫行一方的勇士,成了墨者之後只能老老實實。

    又想自成了墨者後,鉅子遊歷廣泛,即便見了王侯,那也是以禮相待,便是楚之魯陽公也只是以禮相請公造冶比戈,如今卻有人想單人搏殺墨者?

    想到這,氣便不打一處來,嘟囔道:「我早就說,多殺幾人,殺得多人人才能知道你不可欺辱。如今倒好,這件事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區區幾個鄙地小邑的遊俠兒也敢來動墨者?」

    適笑道:「他們是想殺我,我又不會劍術。」

    公造冶嗤笑一聲,將手壓在適的肩膀上道:「墨者兼愛、墨者一家一心無君無父,殺你便是殺我,只怕他們殺不得你。正好,六指隨我學劍,還未曾實戰殺人,今日便讓他看看,大有裨益。」

    駱猾釐急忙道:「適說,殺雞焉用牛刀?我先上去試試他們手段,若我敗了你再上,也好知對方深淺。對方既來,只怕有備,或有不弱於聶政的好手。」

    公造冶笑著搖頭,心說小小沛地周圍,終究不比中原物盛,哪裡會有什麼好手?少戰之國,豈能有劍術國手?駱猾釐這樣說,怕是想要動手消一消體內鬱積了半年多的行義殺氣,他也不點破,只沖後面喊來六指,說讓六指跟隨駱猾釐看看也好。

    今日這局面,在適看來也未必都是壞事。

    民心或許容易被煽動,但今天的事正好可以顯顯墨者其餘的手段,以便在這裡立足。

    只做好人,只行微義,反倒容易讓人以為這些墨者是群聖母般的人物,需要讓他們知道墨者能行義,亦能殺人才行。

    局面尚在可控的範圍之內,那裡看似哭的動人,實際上影響範圍也有限,他們用些市井間的手段來對付這如同行軍紮營一樣的鄉民聚會,效果並不會太好。

    …………

    大族老者面前,墨子迎風而立,笑看著前面那些哭喪之人,心中不屑。再看辯五十四正在傳遞消息,忙碌不停如蟻,心道這些人哪裡打過仗?以為傳遞消息只靠哭喊幾聲就行?

    既見辯五十四穿行,知道適那邊已經安排妥當,衝著遠處的高孫子擺手示意,讓高孫子帶人繞後維持秩序。

    不多時,那些哭喪之人已經一路來到了墨子與大族老者面前,又將剛才的話複述了一遍。

    沛邑內的大族老者微微皺眉,似乎有些猶豫,看向墨子道:「此事……恐不好解決。《禮》曰,父仇不共戴天,我雖不知怎麼回事,但既要復仇,恐怕也不好勸解。」

    他們自是有備而來,所需要的竹契、丹朱都已備好。

    以及他們本身就有本地威望可做證人,話雖不能明說,但只要到時候拿出大量早已準備好的丹朱竹契,便是表明了態度:這件事我們也參與其中,你們墨者最好小心一些,不要再做類似的事。

    這時候十五歲殺人的滕叔羽已經走到了墨子面前,盯著墨子,看著墨子禿頂的腦袋、常年奔波而消瘦的身軀,心道此人只怕只有嘴說的本事,今日便要讓這些墨者顏面掃地,也好藉機恥笑越王眼拙,竟會被一張嘴說動的想要封地五百里與這種人。

    那哭訴的女子緊隨其後,跪在大族老者的面前,又說自己力弱,於是請人復仇。

    後面死去巫祝的子侄輩、或是偽裝成子侄輩的人也都泣不成聲,他們中混有死士劍士,只待一會藉機殺人。

    大族老者以為墨子猶豫,便又要再說幾句,似乎不這麼做便不合規矩。

    滕叔羽也趁機說道:「我受人之託,為人復仇。血親仇,本就是天下至恨。我也多少聽聞你們墨者兼愛、守孝不過三日。」

    「既兼愛又不守孝,想來你們心中是無父之人,許是不能明白求中的痛苦吧。殺人的時候從不會想著別人的痛苦,自然殺起來如此輕鬆!」

    「只是民意洶洶,天下人都有父母都有血親,這仇總是報的。你們無父,難道也想讓天下人無父嗎?」

    卻不想墨子早不耐煩,心說今日事不在於這些巫祝,而在於借此機會與萬民通約,時間本已不足。

    又聽身邊這個勇士在這嘮叨,揮手道:「那就寫朱契吧。墨者一家,你們不論大義只論小義,我本不想因小義殺人。可再一想,因悖大義而誅與因小義殺人,都是殺,那便殺吧。殺了之後,再談義。」

    滕叔羽就在墨子身邊五步之內,手指不停地撥動劍柄,故意做出沙沙響聲,似乎要想恐嚇墨子以讓墨子露出驚怖不安之色。

    卻不想墨子連看他一眼都沒看,跟隨墨子身邊的幾個墨者更是只看墨翟並不關心外面的事,滕叔羽心中已怒。心說自己十五歲便殺人,行走與滕邑街道,何人不避?今日這人居然視我為無物?

    他不過滕地小國出身,哪裡見過真正的大場面?墨子當年游楚止楚王攻宋,楚人甲士環伺四周,公輸班當時認為有辦法戰勝墨子,但出於情義沒有說出口,只要開口便可讓甲士殺了墨子。

    墨子雖有後手,留了禽滑釐等三百多弟子在商丘,殺了他也是無用。但能夠不懼楚王宮廷的上百甲士、公侯之威,哪裡會懼怕一個小小劍士遊俠兒?

    他說完之後,便不再理這些人。

    眾大族屬吏見墨子這樣說,心中略微不安,可轉念一想,今日有從別處請來的劍士、又有自己蓄養的死士混跡其中,未必便不能殺幾人。

    不求全勝,只要殺幾名墨者,讓墨者知道自己這些人不好招惹,今日事就算畢了,日後真要做查私畝、清田洫的事,也好讓墨者忌憚。

    於是急忙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各色竹片,專門用來書寫血親仇事的朱紅色塗料,招來負責這種事的本地秋官屬吏,當眾宣揚了幾句,說是血親復仇事不能不答應云云。

    只不過半年前鄉民大聚墨者反客為主藉機行事的時候,便已經派人隱藏在民眾之中傳遞消息。如今半年後,這些人仍舊沒有想到這樣的辦法,只是干嚎了幾句,應者雖不寥寥,卻也只在他們四周的這些人。

    凡結仇,都要分明分暗。這些本地大族想的就是來明的,暗地裡來怕墨者不知道仍舊不長記性,真正明著來又怕墨者搏死一擊,於是只能用這種半明半暗的辦法,就想要墨者知道自己不好招惹,又不願意真正撕破臉難以調和。

    只不過凡事都要講實力的,墨者看起來是一群滿腦子利天下的人物,可是對於勢與實力的把握從沒有過幻想:墨子當年止楚攻宋,世人都以為靠的是一張嘴,實則靠的是在商丘準備就緒隨時可以赴死的三百弟子和盡得他守城術的大弟子,否則公輸班一句話便可贏,而公輸班那句話最終沒說出口既是因為情義也是因為說了無用。

    墨子心想,到底是誰讓你們以為,墨者只是靠嘴行義、墨者只會講道理呢?又是誰給你們的膽量在我面前動劍呢?

    那些棺木附近的死士劍士或是徒眾,一一咬牙切齒,說出自己名字,將自己的名字請人用丹紅色的塗料寫在竹片上。

    墨子也沒有寫太多的名字,只在每張竹片的下面,寫下墨者二字,便算是認了血親復仇這件事。

    又看了看遠處被墨者安撫的那些失去了女兒的人家,再看這些滿臉憤恨之色的劍士死士,心道:「你們若是全死了還好,若不死,我們還要講清楚大義再殺你們,倒是麻煩。我們只講大義、兼愛、誅不義與律令,卻不講血親復仇。」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9
第一零六章 十步殺人笑晏晏(三)

    在簽下了血親復仇的生死契後,墨子便令跟隨他身後的幾十名身著皮甲的墨者將這些棺木、死士、大族族人與民眾隔開。

    這些墨者都是守備城門的精銳,墨者平日極苦又必須守紀,幾十甲士竟站出了數百徒卒之勢。身姿筆直右手按壓在劍柄之上,一言不發。

    那些老人登時驚慌,身邊跟隨的劍士死士紛紛向前護衛。老者問道:「墨翟先生,這是何意?」

    墨子微笑,指著那些持劍著甲的墨者道:「勿憂,人多則易亂,亂則易傷人。我只是擔心有人誤傷無辜。」

    答畢,不再管這些人的想法,自行離開,不願與這些人為伍。

    葵花之下,適、辯五十四、公造冶等人看著墨子那邊的情況,隱約聽到那些邑內大族還在說什麼為什麼同意血親復仇的理由,洋洋灑灑。

    適笑道:「他們並不支持這樣的說辭,只是借來用,所以他們必敗。我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所以我們必勝。」

    說完他衝著辯五十四行禮道:「還請兄長帶著那些失去女兒的老人,分散開來與那些村民說清楚,只按前幾日咱們定好的說辭去說。」

    公造冶奇道:「之前我便讓他們去,你卻說還不是時候,難道現在就是了嗎?」

    適點頭,指著遠處那些正準備廝殺的身穿孝麻之人道:「剛才不是時候,剛才那樣互相哭只會讓場面大亂。我們並不是為了與他們講道理,他們的道理不是我們的道理。」

    「道理被萬眾都接受,才能算是正確的道理。所以我們不和那些人講道理辯對錯,而是要保證民眾認為我們無錯之後,與萬眾講清楚道理讓他們接受我們的道理。」

    辯五十四見公造冶還有些不解,解釋道:「我們墨者的道理,並非是原本這些民眾信奉喜歡的道理,但我們的目的是要讓這些民眾接受我們的道理。」

    「所以我們的目的不是去爭之前道理的對錯,而是去爭民眾的信任,等他們接受了我們的道理後,我們便可不敗。他們既然借血親復仇這件事來對付我們,這件事民眾又是認可的,那我們就不能和他們爭辯血親復仇本身的對錯,而是先同意再慢慢講清楚大義與小義的區別。」

    「這不是急切間能講清楚的,而急切間講不清楚,民眾反會誤以為我們強辯奪理實則有錯。」

    「這就譬如與人相辯仲尼九尺,而我偏說仲尼身高五尺。欲不敗,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人都接受我的尺。這便是同義。」

    公造冶思索一番,似已明白,也指著遠處就在哭聲和棺木旁邊的那些人道:「那些民眾難道不會被他們的哭訴影響嗎?」

    適點頭道:「會,但那裡有六百人,需要我、五十四、還有至少十餘名墨者才能辯過他們,可能還需要幾個時辰時間。但同樣的人,同樣的時間,卻可以說動兩千三千甚至六千的距離他們更遠的人接受我們的道理,站在我們這邊。我們為什麼要舍眾而求寡呢?只要民眾多數認為我們是對的,我們就可不敗。」

    「不敗,才能勝。勝,才能機會解釋清楚。」

    「那日勝綽不是用仲尼弟子評價紂王的話來說我嗎?君子不居下流,既然我們的道理還不是世間普遍接受的道理,我們便要自己創個上流。以我等為源,則縱蜿蜒萬里秋水壯闊俱是下流。」

    公造冶點頭表示同意與瞭解,說道:「那這裡的事,就交由你與五十四吧。我去那邊看看,若駱猾釐不勝,我也好出手。只可惜駱猾釐的手段多是些市井好勇鬥狠的蠻橫,勝則能勝,有些不雅,若孟勝在此,他出面與人比劍是最好的。」

    適笑道:「你呢?」

    公造冶搖頭道:「我殺人太過無趣,倉促結束,既不震懾又不優雅,只適合戰陣之中,不適合萬人面前。」

    說罷領著六指,離了葵花的影,別了適等人,朝著前面那處高地而去。

    高地附近,哭聲已經停歇,只剩下死戰之前的靜謐。

    一身穿三升麻的男子率先拿過屬於自己的朱契,朗聲道:「墨者殺我父親,此仇不報不可為人!我若死了,還有兒子,若你們墨者能把我不足三歲的兒子也殺了,日後或可沒人復仇了!」

    他故意說些詆毀墨者的話,又說的淒淒慘慘,待說到父仇不報不可為人的時候,棺木附近的同夥一同叫好,引得附近的人也跟著喊了一聲。

    駱猾釐已經持劍站在了台上,其餘墨者爭不過他,也知道他的本事,便讓他先去。

    駱猾釐見對方先說了許多廢話,心道我最煩說些無用的話,當日在市井做遊俠兒的時候,哪有這麼多廢話?

    可如今已成了墨者,並非當日孑然一身做遊俠兒的時候,身後背負著先生的名聲,於是也朗聲道:「我叫駱猾釐,是墨者。墨者兼愛同心,你既已墨者為仇,那我便接下。」

    「我於墨者之中,並不算最勇之人,強我者不下三十。今日我若敗,是我駱猾釐劍術不精,你們除非殺光了墨者,方能說墨者劍術不精。」

    他這番話說的便和剛才那人差了許多。

    滕叔羽持劍與身邊的夥伴朋友笑說:「墨者無膽,不言勝先說敗,此人看似壯碩只怕也沒什麼本事。」

    「墨翟年已七十,殺他不能顯我名聲。這駱猾釐既這樣說,那也正好,我今日便殺的墨者無人敢應,也好讓天下知我名聲,也好讓越王知道其父頭昏眼拙,竟要封此人五百里!」

    一眾夥伴齊聲稱讚,紛紛叫喝,卻無人注意到遠處墨者正領著許多似乎也在哭泣的老人,穿梭於村社民眾之間,只是不往這邊來。

    墨子並不在意台上的勝敗,自己弟子的本事他心中有估計。雖說世間也有隱士,諸如適的那兩位先生那般的奇妙人物,可他觀這些人行事,只怕當不起隱士二字,因而不擔心。

    遠看那邊適與辯五十四的應對,心中暗允。

    「這正合軍陣之法。此地守,而側翼攻。此地敵人有備且氣盛,可先守挫其銳氣。駱猾釐只要不敗,此地便算是守住,待側翼攻成,敵軍便可敗了。萬物相通的道理,果然是這樣的。」

    他背著手琢磨著這些道理,隨口和身邊的弟子說了幾句。弟子連忙記下,知道先生總喜歡隨時因地而教,牢牢記住。

    台上。

    駱猾釐看了幾眼對面身穿三升麻那人的腳步,又看了看他的眼神,心下已生信心。

    回身衝著跟在公造冶身邊觀看的六指喊道:「六指,公造冶的劍學起來太難,我先教你幾手。遇到力氣不如你大的人,你便要靠力氣取勝;如遇多敵,殺第一個的時候一定要凶狠,這樣才能震懾後面的人。」

    他既大喊,滕叔羽又笑,說道:「與人搏殺,最忌嘶吼……」

    還不等解釋完,就聽到台上身穿三升麻那人喊道:「殺我父親,我來復仇!」

    說罷一劍刺出,正刺向駱猾釐咽喉。

    這一劍是刺而非劈砍亦或撩,已算是初窺劍道,放在商丘或許也能在三五戶中闖出名頭。

    可駱猾釐卻是墨者之中為數不多以年輕時「好殺勇士」作為污點而留名於《墨經》中的弟子,在成為墨者之間不知道在市井間打了多少架、殺過幾許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這人雖知道刺殺,但力氣不足。

    劍不穩而抖,顯然是腕力不足,正合他之前的猜測。

    眼看這劍刺向自己,駱猾釐竟做了一個劍客的大忌,既不躲閃也不反刺,而是抬臂以全力擊在對方劍上。

    叮噹一聲,兩金相交。

    駱猾釐上來就用出了全力,就是要欺對方力氣不足,這是一個好勇鬥狠卻在市井中活下來之人的全力,身披三升麻那人如何經受的住?

    只覺得虎口一麻,竟似像是要裂開一般,手臂顫抖的更是厲害,險些拿捏不住銅劍。

    駱猾釐一劍盪開對方的刺殺,欺身向前,身影一轉,右手抓住對方的手臂,肩膀向上一頂正頂在對方的腋下,腰間猛然發力,大喝一聲直接將對方從背後摔在了地上。

    呼通一聲,那年輕人後背著地,頓時摔得肺部劇痛,不停咳嗽,只覺得彷彿有那石匠用大錘敲在了自己胸口,嗡嗡作響。

    可他知道身在險境,急忙翻身想要逃避,卻不想剛剛翻過身,就覺得手臂一痛,忍不住慘叫出來。

    定睛一看,更是驚慌失措:駱猾釐竟將銅劍直直插入了他的手臂,將他的前臂釘在地泥土之上,貫穿之下手臂再難伸展,劇痛刺心。

    一叫的功夫,駱猾釐右腿伸出,趁著對方想要起身撥開插在手臂上短劍的時機,只對方一抬頭的功夫,以右腿的膝彎處夾住了對方的脖子,用角抵之術讓對方動彈不得。

    用力一夾,對方呼吸不暢,眼前發黑,脖頸間動脈被駱猾釐的腿死死卡住,手臂雖痛卻也叫不出聲,只餘雙腿不住掙扎。

    趁著片刻的安靜,駱猾釐衝著六指喊道:「這便是力氣大對力氣小的辦法。你要用你擅長的,對付別人不擅長的。我再教你,若是被多人圍住,如何震懾!」

    說罷,舉起拳頭朝著那人的鼻樑上重重一拳,這一拳一則是為了威懾,二則是覺得自己這半年多從第一次知道斂財祭活人開始便憋著一股氣難以發洩。

    轟的一拳,便將對方的鼻樑骨打的粉碎,膝蓋用力一夾之下對方也無法反抗。

    再一拳,正打在太陽穴上,此時這人已經半死。

    他這第三拳便沒有打出,而是站起身將這人拉起,略微側身,右腳重重地踏在脖頸處,咔嚓一聲直接折斷了脰骨,登時身死。

    雙手抓起這個已死的人,朝著棺木處拋去,轟然墜地。

    摸起地上寫著墨者與對方名字的朱契,用力一折,將斷成兩截的竹片隨手扔向身邊,化作撲火之蛾。衝著棺木附近喝道:「下一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0
第一零七章 十步殺人笑晏晏(四)

    朱契斷,人已死,卻不意味著復仇已經結束。

    只要墨者不死,這些人的後代仍有機會復仇。

    血親復仇以一次為限的意思,並不是只能殺一次,而是以先殺者之死為終結。

    可駱猾釐不在乎,也不可能做出如那人所說的一般殺了他那個不知真假所謂的三歲兒子。

    爭鬥不過片刻,駱猾釐手段凶殘,正合威風凜凜四字。

    在場諸人常見廝殺,卻也被他震撼。

    公造冶心道:「駱猾釐與人斗,總是如此難看。若孟勝在此,以他君子之劍,定能將這比試做劍舞,贏得眾人稱讚,雖殺人亦美……」

    他自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見多了市井爭鬥、軍陣廝殺,又知道駱猾釐和自己相差太遠,竟也提不起看的興致。

    只覺駱猾釐殺人不美,但剛才講到道理卻很合,衝著當初只見了一面就覺得此子可教的六指道:「他說的道理是對的,你可學學。」

    駱猾釐站在那喊了幾聲,見暫時無人應,回身撿起死人的劍,用手指一彈看了看劍脊,朝著六指擲過去道:「這劍雖不如公造鑄弄出的好,但也湊合的用,你也可以把你的木劍扔了。」

    他講理、殺人、折契、問詢、送劍一氣呵成,旁若無人,竟也無人敢說什麼。

    那些巫祝子嗣徒眾雖比只能做徒卒的民眾要強一些,可與剛才死掉那人卻相差不多。只見這個叫駱猾釐的、自稱劍術在墨者之中排不到前的人頃刻殺人,手段凶殘,哪裡還敢應?

    不少人兩股戰戰,手中的劍仿有千鈞重,被一震便再無戰心。

    原想著殺幾名墨者,讓墨者以後不要如此凶狠。雖然以後可能再不能掌祭祀事,但靠著這些年積攢下的錢財田產也可成為本地大族,只要不離開、墨者不再想趕盡殺絕就好。

    哪想到這些平日好似不動刀兵只知行義的墨者,稍微露出的獠牙竟也如此凶殘?

    駱猾釐於台上已不耐煩,吼道:「要麼認輸撤回死契,要麼便戰,不戰也不輸,這算怎麼回事?」

    他聲音極大,喊得已經破音,就是為了震懾眾人。昔年在市井殺人的時候,遇到仇敵眾多,也往往用此手段先殺一人讓對方心散。

    這一聲吼出,頓時有幾個人嚇得拿捏不住劍,叮噹落地,還有幾人竟尿了出來,空氣中一股騷氣。

    駱猾釐已然不耐煩,衝著之前主持復仇事登記的小吏喊道:「他們既不戰,便把朱契給我,我隨意抽選一個!先生帶我們來這裡,是來行義的,哪有許多時間?」

    小吏見了剛才的場面,聽他這樣一喊,哪敢不從,顫抖著將一堆朱契遞過去,駱猾釐隨手抽了一片,叫了一聲名字。

    被叫到名字那人臉色慘白,正配上身上的喪服,雙腿顫抖不停,更叫人可憐。

    其餘人中有幾個轉身想跑,可是那些身著皮甲、面色如石、一言不發的幾十名墨者持劍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竟似根本不在意台上的死人事,只當平常。

    他們都是些死不旋踵的人物,守城門之時更是需要一股無令不退的勇氣,只是死了個人,於他們眼中根本算不得事。

    一手促成此事的大族之內,蕭杞之後,面露驚色。

    本以為墨者只是一群靠著口舌做一些奇怪行義舉動的人物,哪裡會想到這些人中竟有如此好手?

    只想著一個年已七十、禿頂少牙的老頭,又無爵位又無封地,手下之人只怕都是些木匠骨匠之徒。

    可哪想到這個禿頂少牙沒有爵位封地的老者,竟能聚集如此之多的可稱勇士的人物?

    再者之前,他們認定墨者實力不濟,否則何必早不動手?

    他們哪裡知道,在三晉的鄴城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在遙遠的秦地後來變法時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只是不管治鄴還是治秦,背後都有強大的國家暴力機器做後盾。

    西門豹可以去了便殺人也不用擔心難以立足,因為他背後站著一個已經初步變法擁有武卒的魏,殺他便相當於和整個國家機器作對。

    秦人變法可以成功,也是因為藍田大營有一支國君能夠掌控的軍隊,不服者殺,反對者死。

    墨者卻不能這麼做,因為他們所能依靠的只有半年前還不存在的民心和信任,所擁有的只是一個行義和不少賦稅的信約。

    並不是怕他們,只是怕做的短時間內無法贏得民心。至於這些誤認為墨者怕他們的人,在這些墨者眼中,不過只是可以隨時踏過去的枯骨。

    況於這次民眾相聚於此,墨者是為了另一件事而非殺人這樣的小事。

    加上之前墨者多不在沛邑之內活動,做的又都是這些小貴族眼中的狗屁倒灶的小事,這些輕視者直到此時才知道這群可以縱橫天下甚至參與小國會盟、動輒在各國都城抨擊評論各國政策、經常非議國君的組織有多大的能力。

    然而為時已晚。復仇事是他們引起的,也只有這個藉口能夠在不讓民眾反對的情況下給墨者施壓,然而現在看來卻已無效。

    好在他們還有一個萬錢聘來的滕地第一勇士,悄然看看,見滕叔羽默然無語,臉色不變,心中總算略微放下。

    滕叔羽面不改色,只是看著台上的局面,偶爾看一眼在那站著一動不動連台上的爭鬥都懶得看的公造冶。

    台上,駱猾釐又殺了一人。

    最開始他為了先聲奪人、壓敵膽魄,用的最費力的打法。凶殘則凶矣,卻不能持久。

    只是他既已經震懾,後被抽到台上的人手段一般,心中驚懼,再殺人的時候便可以用些簡單有效的刺殺,不再花俏。

    待殺到第三個人的時候,遠處那些村社聚集的地方竟然發出了一聲驚天震地的叫好聲。

    遠處的村社只能看到這邊的勝敗,卻不是很清楚到底為什麼會廝殺起來。此時既已叫好,顯然心意已經向著墨者。

    墨子遙遙看去,心中很是滿意,知道適和辯五十四那邊的事已經做成。

    以輿情來看,這邊已經守住,而那邊已經開始進攻,輿情既變,墨者已算是立於不敗之地。

    墨子心道:「此事起的突然,適卻不亂,我既將那邊的事交於他,他也沒有先爭這邊,而是側翼圍攻以待合戰,著實做的不錯。」

    「如今這邊的事,眾人不明真相,但也以為沒有對錯,無非復仇,殺與被殺都沒錯。而那邊,卻已可以大義評判對錯,是故才能對駱猾釐之勝而歡呼,此事大對。」

    「今日事,最難的便是讓眾人評斷對錯。是以小義?還是以大義?若能做成,適說的約沛邑之劍、解決墨者今後律法的合理問題,恐還真可做得。」

    他知那邊的事已成,剩下的就是看這邊的了。公造冶還未出手,駱猾釐先奪對方志氣,台上之事已無需擔心,所要擔心的便是台下之人狗急跳牆做出瘋狂舉動。

    於是暗令身邊墨者傳令,讓高孫子等人分出一半聚集這裡,以防瘋狂。又暗命禽滑釐等人,準備弩矢弓箭,一旦出事,先行射殺再講道理。

    遠處,適等人正引導著那些失去女兒的人穿行於各個村社之間。

    在駱猾釐殺第一個人之前,便已經開始準備。

    那些已經足夠信任墨者的村社,只需要稍微講講道理便可,那些失去女兒的人一哭,眾人便已心軟。

    被善於言辭的書秘吏、墨辯等人一說,又聽不到那些抬著棺木的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心下頓時向著墨者。

    萬人相聚,嗚嗚泱泱,又豈是靠喊幾句就能讓全部人知曉發生了什麼的?

    按照軍陣之法,分出間隔、留出通道、將親近墨者的村社與那些還不能足夠親近的交雜而處,早有準備。

    準備所為的雖然不是這個突然的變故,可本身的目的比這件事還要重大,對付這種情況並不需要太大的心思。

    適親帶著一家父母,走到一處村社前。

    做父母的捧著自己女兒的骨灰罐子,說起小時候那些事,嘮叨不停,但這嘮叨最是動人。

    適也算是有學有樣,對方既然以人性親情動人,自己便也趁著對方不再深入群眾的機會反用對方的手段。

    哭訴之後,適道:「鉅子帶我們來沛地行義,早在我們來之前便有人先來聽說了這些不義事。」

    「斂錢財、淫人女、燒殺活人……這難道不該死嗎?那時候我已知道他們根本就是藉機斂財**,只是當時墨者難以獲得你們的信任,這才用了這樣的手段毒殺他們。」

    「這就像是犯了大禁,大害天下被斬殺於市,卻要因此而復仇,這難道是值得稱讚的嗎?」

    「墨者行義,以利天下為準。為利天下,不惜受鬼神懲罰、不惜被人殺死,只要能利天下,便無所畏懼。巫祝們藉機斂財、並不會真正祭祀、觸怒天帝、淫人女兒、焚人已祀,難道不是害天下嗎?殺死他們,難道不是利天下嗎?」

    這些村社的人先入為主,葵花綻放,早已信了適的話,也信了那些巫祝根本不能通鬼神。

    如今又被那些父母哭訴,適再一說,更是信了八分,紛紛道:「那些人當真該死!」

    只是他們卻暫時沒想到其中的一個巨大漏洞:

    你們墨者行使執法權的權力,從何而來?

    就算那些人該死,憑什麼由你們來做?

    你們是以武犯禁?還是屬於名正言順維持秩序?

    你們來此地行義,是否獲取了國君授予的治權?

    如果沒有天子國君授權,你們執法的法理性在哪?

    這是墨者即將要解決的問題,民眾暫時沒有想到,可想要在這裡長久立足,這個問題終歸要解決。

    暫時,適只能用以武犯禁、行遊俠兒事的理由。

    於是躬身道:「是這樣的啊。墨者為了利天下,是不惜被人侮辱損害的。如今他們借用血親仇的名義,便尋劍術好手,只想以此為藉口殺死我們。」

    「我們墨者的女兒並沒有被淫辱焚燒、我們的錢財他們也並沒有斂去。可既然要利天下,他們這些害天下的人便以我們為仇敵,不惜殺死我們。那些站在台上被人以血親仇挑戰的墨者,若死了,是為誰而死呢?難道是為了我們墨者自己嗎?」

    村社眾人一想,均道:「是為了我們。」

    適嘆息道:「既是為了你們,也是為了利天下。天下便是你們每個人,利天下就是利你們每個人。」

    「如今事已至此,我只希望若是墨者在台上因利天下而死,你們將來能記住那些死去的名字,心中偶爾禱念他們的鬼魂,也算是不枉他們行義了。」

    這些人離得較遠,看不清晰台上的情況,以為墨者承擔了如此之多,又聽適這樣一說,心中感動。

    均想:墨者說的沒錯,巫祝們並沒有坑害到他們,反而坑害了我們。如今他們為了天下,也就是我們這些人,卻要承受死亡,這是行義啊。

    於是等到駱猾釐殺死第三個人的時候,這些人心中已有了親疏,不再如之前一樣一頭霧水,紛紛高叫慶賀。只盼著這些為了行義利天下而面臨死亡威脅的人,不要死在台上。

    死人很正常,誰都見得多了,可希望不死的情況,原本只發生在親人身上,如今第一次將這種情緒施加到不是親人的人之上。

    國君死了,他們都不憂傷,卻會對墨者有了一種親與愛的微妙的情緒。

    當然,不止是因為適的這些話。

    還有沛邑的墨車、高產的谷、村社半年的微薄小事、上一次得到的祭祀後品嚐的「天梯」、聽了許多摻雜了私貨的故事、綻放的金烏棲的花朵、半年前彷彿可以溝通鬼神的奇技、樂土的傳唱、可見的希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0
第一零八章 十步殺人笑晏晏(五)

    歡呼既起,便有喜惡。

    喜惡未必善惡。

    既有喜惡,便可知有義。

    無義,如人踩螻蟻,無喜無惡。

    至於判斷對錯以致有了喜惡的義,到底是哪一種義,那又是另一回事。

    墨子聽到這些歡呼後,面露和悅之色,《詩》名晏晏。

    他也不顧身邊還有眾多可能的敵人,與隨侍左右的弟子道:「我聞萬民之喜聲,有所得。」

    隨侍左右的弟子暫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任務,聽先生這樣一說,也根本不避及側有敵仇,紛紛跪坐於地,從皮甲外背著的小麻布袋中取出了用皮子做外殼的紙本,拿出了隨時可用的炭筆,以記大道。

    「昔日夏桀做酒池肉林,常用酷刑殺人。商紂挖心比***烙民眾。天下人對於這些被挖心、酷刑而死的人,是同情的。」

    「後,商湯放桀於南巢、武王誅商紂於鹿台,天下人等到夏桀死、商紂亡,歡如雀啁、奮如兔躍。」

    「同樣是殺人,為什麼會有同情與歡快呢?」

    「歡快的,必是行義,合於天志。」

    「所以生與死並不是值得歡慶或是怨恨的事,生與死是否行義、是否合於天志、是否利於天下,才是值得歡慶或是怨恨的事。」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害天下而苟且,則生可唾;為利天下而身死,則死可敬;殺人而利天下,可殺;救人而害天下,不可救。」

    炭筆莎莎,隨侍左右的弟子一一記下,有不會寫的字便先以適教他們的切音記下。

    這些人都已做了很久的墨者,對於墨者之辯頗有感悟,於「權衡之權」與「辯義之經」瞭解頗深。

    墨子這樣一說,眾人各有所得,或道:「先生的道理,我們可以明白。如果記以文字,傳播天下,亦能讓世人知曉。」

    墨子微笑,心說適讓我走入草帛之上化身千萬,可走入草帛之中的又何止是我?只怕還有適的那兩位先生。

    只是義相似相合,他卻偏偏要把我當成這萬眾眼中可棲金烏的葵花。

    他明明不信鬼神,卻非要將我做鬼神。

    也好。

    又估計了此時形式,臉上微笑,卻暗令四周看似松散的墨者朝這裡集中,除了留下必要的安穩民眾之人,剩餘的從通路聚集做好合圍之勢。

    以字傳令,寫於紙上,交由身邊隨侍的弟子,弟子也悄然離去,各去傳遞於墨者什伍之長。

    台下,師徒之間談笑晏晏彷若無人;台上,殺人者面露微笑行雲流水。

    終於讓那些敵對之人面滲汗珠,那些隨侍墨子左右的弟子旁若無人地跪坐於地,露背於眾人面前,卻毫不在意,其中自信不言而喻。

    墨者談笑間,十五歲殺人的滕叔羽滾落了第一滴汗珠,不易察覺地從下巴落在地上。

    汗珠細微,這一滴卻震動數里。

    之前那些大族巫祝看滕叔羽,都覺得不動聲色,身上必有奇技、心中必有信心。

    實際上,滕叔羽從駱猾釐殺第一個人開始,就已經很累了。

    他的腿在駱猾釐喊出「下一個」的時候,已然開始不自覺的顫抖。

    可是他不能在眾人面前顫抖,所以用力繃緊了大腿和小腿的肌肉,僵硬的如同石頭。

    這樣極為疲憊,但卻至少不顫抖。

    疲憊是痛苦,自己可以忍受;顫抖是怯弱,別人必會嘲弄。

    勇士多為別人而活,也多活在眾人眼中。

    眾人眼中所見到的不動聲色、面不改色,實則是他緊緊地咬住牙齒鼓起腮部的肌肉,以僵硬的肌肉對抗那種恐懼之下的牙齒撞擊的噠噠聲。

    十五歲殺人,十五歲名揚滕地,他以為自己已經是劍術好手,天下第一遊俠兒。

    他也知道中原物盛,可是想來都是殺人,諸國縱有好手,也只能與自己相差不多,況且墨者名聲在外,一個個卻都講道理。

    滕叔羽以為,講道理的人,只會動嘴,不會殺人。

    可當駱猾釐用震懾之勢殺死第一個血親復仇的人之後,滕叔羽就明白,自己和這個駱猾釐相鬥,恐怕也只有四成把握能勝。

    恐懼之餘,他不是沒想過,駱猾釐嘴上雖然說他算不得墨者劍術中的最好手但或許就是,所以他希望別人消耗駱猾釐的體力,按照最開始那種大開大闔故意駭人的打法,最多再殺三五個便沒了力氣。

    屆時自己便可以上台與之遊斗,消耗氣力,等待他氣力消散之後再一舉擊殺,或有七成把握。

    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駱猾釐在殺死第一個人以示威懾後,之後便用了最簡單的刺擊,最為省力,看這樣子再殺六七個也無問題。

    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墨者的頭目墨翟彷若無人地和弟子們講道,根本不在意台上的勝負,顯然是信心十足。

    最讓他驚恐的,是台上的駱猾釐每次殺人之後,都會不自覺地朝台上旁邊一個身材高大健碩、臉上帶有疤痕的人看去。

    只是那個臉上帶有疤痕的人從不回應,每一次不回應,駱猾釐臉上都會露出一種說不出的落寞神色。

    同是遊俠兒,滕叔羽哪裡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顯然駱猾釐在盼著那個人的稱讚,可那個人根本懶得稱讚或是不願意違心地稱讚。

    這種情緒,他於自己的從屬朋友那裡見的多了,這是一種對強者的膜拜,而這種膜拜化為的便是強者的一句讚賞便足以讓其開懷。

    滕叔羽此時方信駱猾釐前言不虛,這人真的不是墨者中劍術最好的那個。

    自己勝駱猾釐最多只有六七成把握,還要等駱猾釐的氣力消耗殆盡後才行。對付那個一直沒出手、見駱猾釐殺人也只是和旁邊那個小孩子交談幾句指點一番的臉上有疤痕的人,恐怕就是送死。

    「真的就是送死。」

    滕叔羽這樣告誡自己,渾身緊繃起來防止顫抖的肌肉也已經消耗了自己太多的力氣,如今就算對付駱猾釐也已沒有太多把握。

    於此時他才知道,自己十五歲殺人,在滕地百里之內或可稱雄,可放到九州萬里,只怕算不得什麼。

    自己不想死,想的只是揚名天下。

    自己還是公族之後,將來越人若退,總還有機會復國。

    自己若是揚名,將來復國之時,或可成大夫或可成司馬。

    自己就算不再揚名,將來復國之時,總需要自己身邊這些遊俠兒的力量。

    但如果自己死了,這一切全都沒了。

    看著被駱猾釐拋下的死屍,滕叔羽的第一滴汗珠,就這樣從緊繃的面部和恐懼的內心中滴落。

    承載了太多,這一滴本該輕盈的汗珠如此沉重,濺落於地,四周皆驚。

    於此時,台上已殺四人的駱猾釐聽著遠處傳來的歡呼、喘息著略微急促的氣息,知道自己此時劍意最盛,筋骨最松。

    雖沒有得到公造冶哪怕一句的讚美,他也只是淡淡失落,畢竟自己殺的這幾人都太弱。

    此時身正熱、血正沸、氣正盛,知此時是搏殺好手的時候。

    於是不再從朱契中抽取,而是劍指台下的滕叔羽,喝道:「你將才說你十五歲殺人,又對我先生口出不遜之言,多辱我墨者。先生教我,不可以小義而殺勇士,否則便是不勇。」

    「今日你們既以小義相逼,錯不在我!那個十五歲殺人的滕地勇士,上來與墨者駱猾釐一戰!」

    他氣勢正盛,這番話喊出,更添神勇。

    以指彈劍,目中無人。

    旁邊眾人的目光全投向了滕叔羽,滕叔羽忽然抽劍,眾人皆以為他要上去與之一戰的時候,不想他大聲對旁邊的夥伴朋友道:「今日不可戰,墨者癲狂,戰亦死!不如亡去!」

    「我非惜身,實則留此身軀將來以舉大事,我乃叔秀之後、文王之裔,豈能死於此地?汝等欲得名求富,宜速退!」

    他也是個做大事的人,知道自己不可勝不可揚名反或身死,當機立斷。

    早已注意到墨者在民眾之間留下的通路,大喝之後,說清楚自己不是惜身顧命而是將來要舉大事後,揚劍便跑,對旁邊的眾人喝道:「擋路者,死!」

    他這一喊,身邊跟隨他而來的夥伴朋友,也知道滕叔羽都不想戰,自己留下也是死,又見了那墨者的本事,紛紛跟在後面,向外逃去。

    這位十五歲殺人的勇士,就是這些巫祝大族的利刃,利刃既折,眾人再無心思,又被駱猾釐之前凶殘殺人的手段震懾,頓時大亂。

    不少人或是準備逃走,或是準備放棄,或是準備跪地求饒,再無之前吹拉彈唱高歌復仇的氣勢。

    眼看局勢將亂,墨子掏出一隻木哨用力吹動,那些一直持劍站立身披皮甲的墨者聞令而動。

    十人一組,以備城門反擊的戰術向前衝擊,當即刺死撞倒了十餘人。

    高孫子、摹成子等人率領的那些鄉民,也迅速衝入,將這些人擋在民眾之外。

    那些專門守備城門的墨者,一個個都是為了對抗士與披甲大夫而訓練的,死不旋踵最是聽令,這些尋常勇士哪裡是他們對手。

    城門若破,最忌怕死後撤,所以每每城門一破,先入城門的必是攻城一方的勇士親貴。

    墨子苦思良策,創出破甲短劍密集陣勢,訓練出了百餘名專門用以城門反擊的墨者,可用於萬陣廝殺,又何況這些紛亂之敵?

    手中雖無盾,陣型卻依舊十人一組密集成列,一如守城門時,不顧側翼,於二十步外發動衝擊,踐踏撞擊刺殺那些亂哄哄想要逃竄的人,下手狠厲果決。

    大族不知道墨者想幹什麼,以為要動手殺人,身邊的死士也準備做拚死一搏,可哪裡是這些真正死不旋踵之士結陣而沖的對手;巫祝之後人心散亂,之前哭訴的那個女子也不曾見過這樣場面,膽顫心驚,早已沒了方寸。

    墨子早就想動手,只是在等一個時機,一個遠處那些民眾為駱猾釐殺人而勝歡呼的時機。

    如今適那邊做側翼已在民心向背上完成了合圍,這裡防守反擊之地敵仇已疲已懼,正是時機。

    他等的是義之上流,而不只是等這些人的恐懼慌亂。

    亂可殺,不亂亦可殺,只是殺的時候,民眾是歡呼還是憤怒才是他在乎的。

    之前秘密傳令,已經讓那些看似分佈四周的著甲墨者朝這邊悄然聚集,已完成了合圍,也已將這些人與民眾隔開,只是圍三缺一留下了一處逃亡的路。

    勢已具備,再無猶豫,又吹動木哨,喝道:「今日只誅悖義淫祀、祭活人、斂錢財、欺鬼神的巫祝!與旁人無關!亂動者,斬!」

    他先說出道理,又以死亡威脅,那些持劍墨者同聲叫喝:「今日只誅悖義淫祀、祭活人、斂錢財、欺鬼神的巫祝!與旁人無關!亂動者,斬!」

    周圍悄然聚集過來的百餘墨者發聲喊,登時震懾住了蠢蠢欲動之人。高孫子帶領鄉民穩住附近民眾,遠處的民眾自有適等人說服安穩,萬人竟不亂。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0
第一零九章 十步殺人笑晏晏(完)

    發喊的數十墨者劍上帶血,腳下又踏著十餘人,敵仇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大族又怕墨者真的殺人,也不敢動。

    那些巫祝請來的劍士紛紛脫掉身上的麻衣,退到一旁站立不動。

    台上等待的公造冶、駱猾釐等人也紛紛持劍衝下,將那些人圍住。

    這一次墨者從各地招來近乎全部的成員,人數已近四百,又有商丘村社裡墨者最早掌握的鄉民,外加那些已經熟悉墨者信任墨者的本地村社,又是早有準備防止出現亂局,頃刻安穩。

    最開始逃走的人也不去管,只叫他們先逃。

    等局面穩住之後,禽滑釐與幾名墨者登上馬車,御手駕車,從通路中奔馳而出,匆匆追擊。

    到這裡,那些大族才算看清楚,這些墨者分明精通戰陣之法,他們哪裡知道墨者守城以「出郭決戰」為上守、以「閉城死戰」為下守,軍陣之法亦是嫻熟。

    這些預留的通路,既是傳遞消息的,也是為戰車出擊預留的通路,這萬人相聚的局面看似松散,實則就是按照軍陣紮營的方式準備的。

    這處高台看似是戰陣中心,實則墨者想要得到的只是萬民之心,因而這裡只是做守備來拖延時間、靠書秘吏和墨辯等人一一與村社人講明義理。

    如今已有歡呼喜惡,便如昔日曹劌見齊三鼓之後,只剩追擊事。

    禽滑釐駕車追擊,彎弓捻箭,他乃正牌貴族出身,曾與段干木等魏大夫齊名,自小學的又是西河子夏儒,六藝精湛,五**通。

    雖已六十,氣力尤存,箭法尤勝昔年,他是叛儒,叛的是儒的禮,可儒的藝卻仍在,一如那些叛墨身負手段。

    車非駟馬,只有單馬雙轅,卻不妨礙短時間追擊那些徒步棄甲曳兵逃竄之人。

    車上有橫木支撐,雙腳踏在上面穩住身形,車後跟隨四五名墨者,以伍為陣距離逃亡的那些人還有百步之時,便與馬車分開。

    馬車從兩翼向前,做阻截圍堵之勢。

    滕叔羽自覺兩耳生風,腳下奔跑極速,只想著若是逃出將來或還有舉大事的機會。

    禽滑釐則想到幼時自己在家中封地內縱車射獵時的場景,一晃四五十年過去,自己學的一身射藝沒有用在不義之戰中,倒多用在城堞守備中。

    他對殺人這種事沒有什麼心理負擔,準確來說他成為墨者之後也曾殺過某種意義上的「無辜」之人。

    他得墨子真傳守城之法,於「號令」之中,墨者之法在守城之時極為嚴苛。

    守城大忌城內有間諜舉火焚燒,造成恐慌。

    墨者守城,號令「一旦失火,只由本裡的人救火,也只能由專門負責滅火的將領帶人去救火,哪怕敵人暫時沒有攻城,守衛城牆的人出於好意私自去救火也必須當眾殺死,以破滅間諜借火而亂的機會,減少守城的傷亡」。

    號令必出於守城之前,昔年禽滑釐曾助弱國守城,城牆上有與他一同守衛的人,看到城內火起不顧號令便去救火,引動眾人隨行。

    禽滑釐雖知其並非刻意而為,心雖不忍,但還是當眾將其射殺,以定城牆不亂。

    他既殺過這樣的人,對於此時墨者要殺的這些人,更無什麼不忍之心。

    只是他不想殺死滕叔羽。

    雖然這位滕地勇士忽然出現,可是禽滑釐思及之前墨子與適談論沛地行義之後的事,心中已有大略,登車之時已作出判斷。

    他記得其時墨子與書秘以及在場七悟害談到若沛地事畢,何以致天下?

    適曾說,越人北上琅琊,腹地吳人必亂,吳人亂,越人必歸會稽。

    越人若歸會稽,滕、繒等邦俱可復國。

    復國則亂,亂則思安,墨者可趁機深入滕、繒、倪、薛等地,一如沛地故事,做無冕之君,同數國之義。

    這只是將來大略,可他既是已定的鉅子,便要為墨者的將來考慮,登車之際已經想到滕叔羽等人尚可有用,於是可不殺。

    車輪滾滾,馬匹狂奔,雖是駑馬,短途之內也非人力可比,轉瞬已到了滕叔羽側面,相距不過二十步。

    滕叔羽只顧向前,沒有注意到禽滑釐已在他身左右。

    禽滑釐大喝一聲,做御手的墨者當即勒住改良後的韁繩。

    他雖也會飛射之法,但是戰車顛簸,終究不比昔年養叔神技,只能停車而射。

    五射作為君子六藝之一,適根本不會,禽滑釐卻是自小掌握。

    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是為五射。他既叛儒,五射之中可用四射,襄尺射乃是君臣之禮,凡射必要退居爵高之人後一步以示尊重,這一射他早已遺忘。

    拈弓搭箭,先取白羽一支,拇指勾弦拉弓如滿月,朝著滕叔羽的右腳踝飛射而去,大喝一聲道:「叫你知墨者手段,亦叫你知天下之大!」

    說罷鬆手,羽在上而鏃在下,弓弦嗡嗡,箭桿在空中折成一個微妙的撓度迅速伸直,向前疾馳。

    甫一鬆手,禽滑釐又從箭囊中取出三羽。

    一羽夾於拇指,其餘兩羽以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指相夾,快速拉弓,一箭飛出,迅速接上另一支,三支羽箭在空中竟成連線。

    早飛出的第一箭正中滕叔羽右踝,沒入一寸;第二箭中滕叔羽左踝、三中左肩、四中右肩。

    做御手的那人,也是叛儒之墨,見禽滑釐射出這樣一手,忍不住大讚,竟是忍不住抖了一下韁繩,險些將自己跌落。

    旁人許認不得,可他這種叛儒卻認出了這四箭的精妙,竟是將五射之中除襄尺之外的四射技法全都展示出來。

    第一箭中滕叔羽的右踝,正合頭高鏃低的剡注之射,剡注此第一射。

    中其腳踝,入踝一寸,若用以射草侯,則必然貫侯而過,正合白矢之射,白矢此第二射。

    掌控三羽,接連射出,空中羽箭若連一線,正合參連之射,參連此第三射。

    四羽皆中,左右踝、左右肩,滕叔羽倒地,四羽飄蕩如井田,正合井儀之射,井儀此第四射。

    只此一技,御手便知禽滑釐射術之精,也虧得他是叛儒,否則若他是工商出身的墨者,恐怕還不能識得此射之雅之高。

    禽滑釐既見滕叔羽倒地,便收了弓,暗暗點頭,多年不行四射,不想如今手段依舊。

    他平日很少展示自己的射術,即便守城之時也從不玩這些花活,但是今日駕車追擊正好想到自己年少縱車追獵之時,終於聊發少年狂,使出這等手段。

    再者,他以墨翟為師,知道墨翟手段精巧,但唯獨御射術算不得國手。

    先生平日行義,但骨子裡年輕時也是個爭強好勝之輩,當年公輸班做出木鳶,先生先是做出木鳶之後,才告知公輸班此物不能利於人,不能算巧。

    但在沒做出之間,縱有道理也不會去講。

    這是天下十豪自己的傲嬌,十豪皆有。

    儒墨死敵,墨子一生雖非儒而多譽仲尼,可終究也存了許多比較之心。

    昔年仲尼御射無雙,駕車之法堪比奚仲,一手參連快箭更是聞名,奈何墨子雖能制車卻不能在御車之術上與仲尼比;雖也能做出參連白矢之類的手段但也難與仲尼相較。

    因此禽滑釐從不在先生面前展示自己的這一手四射之法,以示尊重。

    守城之時也只是用最簡單的勁射殺人,對方又無養叔紀昌那樣的人物,也不必展示。

    今日發了少年狂,先生又不在身邊,又想到自己在登車前做出的大略,是以興致頗高,只覺這一射的暢快確是數十年不曾有過。

    暢快之餘,於車上大喝道:「束手就擒,我不殺你等,否則便將你們射殺!我禽滑釐從不虛言!」

    滕叔羽既中箭倒地,他的夥伴朋友終究心存擔憂,想去攙扶,又聽禽滑釐這樣一喊,腳步放慢。

    這裡是沛地鄉野,終究不是三晉魏地的上流社會,禽滑釐的名號此時並不顯著。

    只是他先顯了一手驚人箭術,又有之前並非墨者第一劍士的駱猾釐於台上奮勇,再有之前墨者死士的陣勢,層層疊加之下,這些人竟也相信他不虛言,紛紛站立。

    禽滑釐下車,親自將滕叔羽綁縛,又幫他折斷了箭桿,說道:「你又不曾行斂財、淫祀、活祭之事,何必要跑?只要認輸,難道我們墨者便非要殺你嗎?你不必怕,日後說不準還要交流。」

    滕叔羽滿面通紅,身上雖痛卻也不叫,只道:「我非惜身,只是將來要做大事!」

    禽滑釐心道我若此時再說你,恐你自盡,便道:「看得出,請上車。」

    說罷將滕叔羽扶上車,後面徒步追擊的墨者也已跟上,押送眾人緩慢回去。

    滕叔羽終究是勇士,身中四箭,馬車顛簸,竟不哼聲,只是不斷說自己留此身將來做大事云云,生怕別人不能夠知道。

    來時匆匆,回時緩緩,不敢太快以免那些人藉機逃竄。

    待回去時,亂局已解,禽滑釐站在馬車上眺望,不由莞爾。

    不知何時,墨者書秘名適的,頭戴了三束之前刻意折斷了主莖、開出了小葵花編織而成的花冠,依舊是上次那身墨覡的打扮,手持一個巨大的葵花盤如同捧著太陽,施施然走到了之前廝殺的高台之上。

    兩側墨者扶劍而立,那些大族棺木眾人被墨者看押,被逼著不敢做聲。

    通路間的墨者各做準備,以待一會將適的話傳遞出去。

    適手持一個牽牛花樣的紙筒,大聲講道,萬眾靜聽。

    禽滑釐雖離得遠,可遠處就站著一名口舌尖銳的墨者,做傳聲之用。

    只聽適道:「今日忽起變故,就先不提鬼神祝融事,先說法與律,先說緣何要有法與律,再說法與律從何而出。」

    「我有一言,請諸位靜聽。」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輿人製作馬車,盼著有人富貴;匠人製作棺材,盼著有人死掉。是不是輿人好而匠人壞?其實不然,不過是為能夠賣出得利,兩者並無二致,都是為利。」

    「如今萬民相聚,你們祭祀祝融,所求的也是自己的利,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口齒清晰,說話深沉,又說了一些淺顯卻有哲理的趣事,以輿人匠人馬車和棺材相較,頓時吸引了萬眾的心。

    這些話又經墨者傳遞,萬眾均能聽到,片刻後紛紛道:「正是為了取利!卻不知道取利與法與律何干?」

    頭戴三叉束髮葵花冠冕、手持大盤向日葵做墨覡男巫狀的適微笑道:「當然有干。」

    「諸位先想,先以萬民皆為取利這個前提去想,假如世間無法、無律、無司寇、無秋官、無邦國,會是什麼模樣?」

    「是好?是壞?律、法、司寇、邦國到底是不是必須的?又緣何要結成一國?君王司寇的權力從何而來?律法的制定又以何為準?」

    「不慮血貴血賤宗親氏族,只以利論。諸位先想假如世間無法、無律、無司寇秋官,眾人皆為取利,這天下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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