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189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3
第八十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完)

    適的提議聽起來很有道理,可墨子聽到後卻喟然長嘆。

    「行義的道理,天下人尚且不能接受,這些本源之名又怎麼能讓天下人都接受呢?若天下人不接受,我就算說什麼是圓、什麼是矩,他們不接受又有什麼用呢?」

    偶爾流露出的蕭索之氣,讓適感到吃驚,不知道為什麼平日裡那樣的墨子今日是怎麼了?

    墨子嘆息後,又恢復了常態,不再說什麼,只是起身讓適繼續做剩下的事。

    等他起身出去,適跟著墨子去如廁,看著墨子解開腰帶扶著廁牆站立許久,好半天才淅淅瀝瀝地解手完畢,適似乎明白了什麼。

    這個一生行義無悔的人,可他是人,終究會老,而且已經老了。

    哪怕他平日再怎麼腿腳便利、千里奔行,可身體的蒼老卻是無法逆轉的。那種一生行義卻沒有改變天下的遺憾,伴隨著這種蒼老化為嘆息。

    那場大病、弟子的質疑、勝綽的叛墨、宋公寧可篤信天命也不肯行義強國……種種這些事,在一年之內交加而至,縱是堅強,也實在心有苦楚。

    墨子還在那裡系束帶。

    適想了想,覺得此情此景又是在廁所,有些話若說並不是時候,可還是就著簡易廁所的味道說道:「先生,我相信天下人總有一天,總會接受先生的義與先生的辯。什麼是圓、什麼是矩這些東西,就像是磨盤麥粉一樣,總要先有,然後再考慮怎麼讓天下人接受。」

    「如今墨者已上下同義宛如一人,將來更多。各有分工。先生大可以專心撰寫大義與本源之名,我來抄錄。具體的事,由墨者大聚或七悟害共商,先生只做最後的決斷,或只談大略,不再需要先生專門負責日常的安排。有什麼事,我這個書秘也可以整理出來交由他們。」

    他大約是希望廁所的味道能夠隱去自己這些話中隱藏的真正目的,也或許覺得廁所聊天是個很隨意的場景,如果不成就當是句玩笑話。

    此時天下不管是各國還是墨者這樣的獨立組織,其權力構建都不健全,適很隱晦地說出了秘書的工作範疇。

    墨者組織重組,原本的構建還是以墨子為中心,想要成熟架構組織還需要數年甚至十年的時間。

    在這期間,墨子尚在,也就決定了墨者真正的權力中心不可能是七悟害共商,至少短時間內不可能。

    他如果能夠成為有實而無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那對將來大為有利。

    墨子也未多想適的真正目的,只說:「先忙過這裡的事再說。草帛之物等五月事一過,你便準備。兩三年內,恐怕不能夠這樣的時間啊。我擔心齊國亂事,會引動天下大爭。這裡的事一旦露出曙光明色,便要準備守城備戰的事宜了。肉食者鄙,遭殃的還是城中百姓。」

    …………

    那次廁所談話後,適便不再談那件事,彷彿就是無意中說了一嘴自己並不在意一般。

    距離五月初五尚有一月,適所承諾的一月必成也需要抓緊時間。

    水火交融水亦能燃的蒸餾烈酒,無需多說。

    有世間稀有的制陶匠,做一套簡單的只是少量使用的蒸餾酒器具根本不用費太大的心思。

    難的只是和在場的墨者說明白蒸餾的原理,順帶講講酵母菌的運作機制,換些名目就好,別弄出三蒸再釀的事就好。

    引天雷之火、五雷之聲的火藥,也不需要死記硬背什麼標準配比。

    寫出方程式配平,算出分子量對比,就是完美的配比,不可能比這個更完美了。

    硫磺墨者自己就有,廁所刮的硝土不多,熬煮後按照溶解度提純,也不是難事。

    鬼影顯形的酸鹼、金烏羽編織的火燒而不斷的浸了鹽滷的麻繩、營造仙人下凡般煙霧效果的發煙火藥,這都不用費太大的心思。

    唯一有點難度的,就是此時名為「祝融血」的磷。

    以白骨粉為原料,炭粉還原,加以硅砂,還原出的磷蒸汽通過冷水,便可製出。

    器皿上,用此時已經存在的原始瓷就行。

    原始瓷已經出現,在出土過戰國水晶杯的墓葬群中,也出土過原始瓷做的編鐘禮器。

    陶器不可能發出金石之聲,原始瓷器才行,能有原始瓷器的編鐘,做出原始瓷器的器皿也不是超越此時技術難度的東西。

    當然這些原始瓷的編鍾不能調音,擊打雖有金石之聲,但音調不准,只能陪葬或是擺設,也證明吳越等地此時已經逐漸被中原文化同化。

    墨者經常在楚越活動,和手工業者關係密切,有可以燒製原始瓷的陶匠。

    做成器皿,多加木炭與氧反應生成保護氣防止磷蒸汽氧化,氣體通入冷水冷卻收集。所需要的溫度,也可以用墨者守城用的大型風箱和木炭達到。

    最難的就是接觸磷導致的中毒。

    適無可奈何之下,只能用竹片做骨架、找皮匠墨者做皮罩,做成豬拱嘴的形狀。拱嘴裡面加上不是活性的木炭粉,扣在嘴上呼吸。

    和他一起忙碌的墨者一個個都扣著這東西,也無法說話,離遠了一看就像是一群豬成了精,在那忙碌。

    不參與的人聽適說起這東西的可怕,不會靠近,卻免不得要開幾句這些豬拱嘴的玩笑。

    墨子拿起一個試了試,笑道:「這東西可是不錯。如果真像是適說的能防煙塵,用在守城極好。敵軍若挖地道,朝裡面灌煙,帶上這個再配上我培植的洗眼酒,十餘人就能滅殺從地道中攻入的百餘人。」

    當即叫外面的墨者點燃了一堆濃煙,自己帶上後閉著眼睛站到了濃煙中,呼吸了幾次。

    仍有味道,可比直接進入煙塵中要好得多,完全可以在地道中借煙殺敵。

    待適從那間專門熔煉祝融血的屋子中出來後,墨子便問了幾句這東西是怎麼想到的。

    適自然又推到了賽先生與唐漢身上,只說自己見到的原物是連眼睛都罩住的,上面有東西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情況,猶如一層凝固的水,又說那東西便是將來替代封窗戶的草帛……

    他這樣一說,墨子便直接問道:「你說的是水玉?」

    水玉就是水晶,取其瑩如水、其堅如玉。

    水晶早已有之,春秋戰國玉文化大放異彩,逆天的水晶杯和適常用的玻璃杯外表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麼區別。

    沿泗水而下,經淮河到入海口附近,便有此時最大的水晶礦,後世的東海水晶、十年前被越所滅的郯子國。所以逆天水晶杯才出現在吳越之地的墓葬中。

    只不過水晶是寶物,非是常人可用的,適便道:「不是水玉,是用砂石礦物燒結出來的。」

    他以為這樣說能鎮住墨子,不想墨子直接問道:「那就類似於璆琳了?璆琳珠我也見過,但是顏色發翠,多以珠子為行。或為明器,或做珮飾。」

    適不知道什麼是璆琳,問了幾句,終於明白過來可能這璆琳就是琉璃或是玻璃在此時的稱呼。

    璆琳珠應該就是春秋戰國時墓葬中的那些蜻蜓眼,鉛鋇玻璃燒製的精巧器物,價格連城。

    雖然平民難以得見,但是上流社會對鉛鋇玻璃倒真不陌生,不同於後世的鉀鈣鈉玻璃。

    鉛鋇玻璃的蜻蜓眼,在許多的墓葬中都有出現。

    趙襄子趙無恤的墓葬中出土過十七顆,公造冶兄弟的祖父曾經鑄過編鐘為楚王贈曾候的墓葬中也出土過,而且出土了一百七十多顆。

    大多數是本土貨,但還有十多顆明顯是來自埃及或是波斯。

    此時雖然尚未有絲綢之路,但是東西方的交流已經開始,而且持續了許多年,而且明顯是兩條線。

    一條是西北線,另一條是波斯到印度再到古蜀國再到楚國吳越。

    此時波斯帝國正強大,埃及還未反叛。西徐亞人在西亞,溝通東西方。

    眼睛崇拜是標準的西亞中亞風格,適熟悉的精絕國等西域國家的眼球崇拜的傳說,加上埃及的荷魯斯之眼文化在西亞中亞的變種,造就了在春秋戰國上層貴族珮飾或是陪葬品中的玻璃珠蜻蜓眼。

    此時大約已經完成了仿造,各國都能燒製,但是密不外傳,極為昂貴,而且用的是結絲法,難度很大。

    墨子交遊廣泛,見識頗多,所以適一說他便想到了璆琳,這才明白過來適說的那種可以透光的東西真的可能是燒結出來的。

    適聽墨子這麼一說,心機一動,問道:「那璆琳珠售價幾何?」

    墨子也未多想,笑道:「售價幾何,與我等並無關係。王公都把荊山玉、隨侯珠、璆琳眼作為寶物,價值千金。但在墨者眼中,一文不值。」

    「這東西既不能吃、有人來攻打又不能守、也不能多產麻布衣衫,不能利天下,故而墨者眼中這不是寶物。不能與義相比啊,在我眼中,千枚荊山玉、璆琳眼也不如你的宿麥之法和麥粉之術。」

    適趕忙稱是,心中卻明白這東西必然極貴,而且在上流社會中市場廣泛。他們已經接受了這些東西,只要造型好看一些,換來千金並非難事。

    蜻蜓眼做不出,弄些破玻璃球、墨綠玻璃杯什麼的,騙貴族點錢應該不難。水晶、鉛鋇玻璃在貴族社會很有市場,漢代還有嘚瑟到用水晶做劍柄的……

    墨子既然將這璆琳眼與隨侯珠、荊山玉相提並論,看似沒有回答,實則適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也不再問,說起祝融血的事,只說已經收集了一些,再有幾日就足夠這一次祭祀篡奪巫祝之用了。

    墨子也就沒想適問的璆琳售價,便開始吩咐那些精通祭祀儀式感的墨者,準備五月祭祀的各種用具。

    說者有心,聽者無意,但也有聽者有意。

    高孫子作為督檢之首,監察墨者本就是分內事。加上那日墨子也曾多說適這人知道的太多,若不用來行義而是禍亂天下要比別人更厲害,所以這些天他一直注視著適。

    倒不是私仇,就像是勝綽記恨他說他多管閒事一樣,他是真正為了行義,所以眼中揉不得砂子。

    正因為重視,所以盯得更緊。將來真要有一天適叛墨行不義亂天下,誅殺他的十三劍需要七悟害共商同意才行。

    他又是七悟害之一,悟害而興利,本就分內之事。

    前幾日適做出了高度的可以燃燒的蒸餾酒後,先請一眾墨者品嚐了一番,高孫子喝了一杯便大醉。

    即便大醉,腦袋裡想的也是此物是有害還是有利於天下?

    思慮了整整三天,盤算了各種得失,他覺得這東西絕對是有害天下。

    因為天下多數人連酸淡酒都喝不起,這些清冽的上等酒只有那些王公貴族可以享用。

    他們不稼不穡,只靠收取地租和封地收入或是放貸,這些酒常人喝不起,王公貴族如果嗜酒,必然會更加盤剝。

    再者此物需要大量的糧食,很多人每年還要吃菜度日,這時候弄出這東西又要消耗糧食,實在不是什麼好事,雖然味道確實夠烈有遊俠之氣。

    如今適又問起了璆琳眼的售價,高孫子覺得適可能會像是售賣麥粉磨坊一樣賣這些東西。

    這東西不比麥粉宿麥磨盤,對天下並無大利,墨子向來認為荊山玉之類的寶物根本算不上寶物,他也如此。

    貴族想買,售價千金也不是不能,但是這千金是從何而來呢?還不是賦稅所得?此物一出,貴族瘋搶,或能加稅,難道這樣的害不是製造璆琳眼的人造成的嗎?

    他覺得要真是這樣,墨者是脫不開關係的,這東西絕不是什麼利天下之物。

    如果是新的紡紗車、水車之類的器物,他高孫子絕對會用盡全力將其推廣天下,可這東西他實在不認為有什麼好處。

    高孫子不誅心,雖然有意,卻也沒多想適這麼做的目的,只是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盡自己悟害之職與督檢之責。

    想到前些日子墨者的大聚,心說這件事終究需要鉅子和所有墨者都在場,才能說。又想,適這人不是勝綽,自己對事不對人,他也不會記恨自己,就算記恨又算什麼呢?自己這督檢不就是叫人記恨的嗎?

    既是提醒適,也是提醒其餘墨者,要分清利與害。

    不過現在先要忙碌五月大祭的事,適也沒有說要怎麼樣,況且七悟害不全,這件事此時便不必說。

    高孫子想,等到九月份墨者大聚、七悟害聚齊、巫祝斂財事一解決,便要當眾提醒這個問題。

    與人無關,只與事關。這是職責,也是義務,高孫子並不怕適恨自己,也相信適不會恨自己。心有大義,自然無所畏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3
第八十一章 仙藥共品皓首懸(一)

    仲夏之月。日在東井、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食菽與雞。

    五月此時或叫皋月、或叫蕤賓,正是祭祀灶神火神炎帝的月份,端午節吃粽子的習俗還未出現,祭祀火神才是這個月此時的主要活動。

    從這一點看,適覺得那些巫祝應該很難對付。

    不選別月祭祀火神,正合月令。

    原本巫史醫不分家,這些巫祝很有史學底蘊和文化水平。

    傳說中的第一任祝融是重黎,這人在做祝融官的時候,受帝嚳之命做過一件大事——絕地天通。從此之後,****,只有王和部落聯盟首領可以通過祝融官來祭祀天地、溝通鬼神。祝融是唯一官方認定的溝通鬼神天地的人,所以這些人祭祝融。

    融合這些傳說與半史實,這些巫祝選的祭祀對象與祭祀月份,都無懈可擊。要文化有文化、要史韻有史韻、要儀式有儀式、要典故有典故,這些人借此斂財確實有些大材小用。

    有文化的巫覡才是合格的巫覡。

    女者為巫、男者為覡,這些男女論及此時的傳統文化底蘊不知道要比適這樣的人高出多少。

    正所謂鳴條之後無中國、牧野之後無華夏,在這些人看來是一點沒錯。單從祭祀來看,上古之時祭祀用頭,殷商竟然用肝,而周居然用肺,簡直是毀滅傳統。

    好在墨者這邊還有一群滿腹文史底蘊的人,正可以與他們相鬥。

    五月初四這一天,在沛地蟄伏了一個多月的墨者終於開始活動起來。

    這些墨者的到來,最開始給沛地的大族貴族帶來了許多震動,可是來了之後除了做了些「拔毛利天下」在村社低價賣鹽送鹽的屁事外,什麼都沒做,眾大族貴族也就安下心來。

    這一次相聚的墨者,只有沛地沒有前往村社的六十多人。

    適穿著一身前些天墨者從陶邑買回來的紅色絲綢男覡長袍,戴著東夷淮夷的巫祝冠,右手帶著一隻朱漆色的皮手套,渾身不舒服。

    這時候的絲織品質量已經不錯,可是袖袍太寬,他從穿越後穿的就是短褐,實在有些不適應。

    看著他渾身如同有刺扎一般的模樣,公造冶嘲笑道:「上好的絲衣,怎麼在你身上穿著倒像是裡面有麥芒一樣?明日這樣可不行。」

    墨子也微笑不止,說道:「你就負責用巫祝的手段對付巫祝,若有辯論事讓別人去。真要是打起來,也不用你動手。」

    適聳了聳肩膀,問道:「明日萬一那些人狗急跳牆,當眾動手,咱們可要小心。」

    公造冶大笑道:「這你就放心吧。在這裡的六十墨者,你是最不能打的,我一個人憑一口劍能殺你這樣的二三十個。先生守城之術,自有軍陣之法。城門短兵相接、地道狹路相逢,墨者都擅長。真要打起來,三百普通的甲士也會被咱們這六十人沖散,你不用擔心,做好你的事就好。」

    適剛要放心,就看到一旁的禽滑釐不知道在想什麼,臉上似乎有些憂慮。

    心頭一緊,心說難道禽滑釐想到了什麼問題?

    急忙詢問,不想禽滑釐茫然道:「我根本就沒想萬一打起來這樣的小事啊。我在想如今商丘那個村社應該收麥了吧?他們一走,也不知道那些大義還能不能在附近村社流傳……」

    適看著這群不把生死當回事的墨者,拿手拍了一下腦袋,做折服之狀。他還沒殺過人,可這些墨者除他之外,一個個手上沾的血可都不少。

    一干墨者紛紛大笑,都讓適等這件事一完便隨人學學劍術,哪怕不做十人敵,最起碼也要與人相辯的時候對方惱羞成怒自己也能防身。

    眾人笑過之後,墨子便將眾墨者不要再說笑,磨礪短劍、準備弩矢,以防萬一。

    「明日如果真能解決最好,若萬一起了衝突,便用『備城門反擊之陣』,各成什伍,結陣而斗。」

    這只是提前做預防的準備,墨子本人便是墨者備城部的部首,征戰之事必須他來負責。

    適也不知道這個備城門反擊之陣是什麼模樣,但看來這些墨者都純熟。

    有陣破無陣,有組織打無組織,以一當十也非難事,他也就不再擔憂。

    各種準備好的麻線、麻布、烈酒、白磷,都歸他動用。

    而熟悉「迎敵祠」和「祭鬼神」的墨者們,也準備了墨子和幾名木匠用卯榫準備的祭台,這時候是拆開的,一旦需要短時間就能組合起來一座五尺木台。

    具體的辦法,眾人早已經演練了多次,這次又做了最後的檢查,確認一切就緒,便將這些器物裝在馬車上,前往沛南七十里的祭祀地。

    …………

    沛地之南,有一處荒澤,並非是東西兩側的大澤,別有特色。

    荒澤淤泥甚多,鳥獸繁盛,多有死屍。

    淤泥之中常有氣泡冒出,偶爾沒有雷火也無人點燃,便會燃起大火。夜裡會有清冷之火,猶如鬼魅。

    荒澤附近,有一處土山,山上多黑石。某次大火,山上黑石燃燒數日,伴有煙塵酸澀味道。

    原本當地人只是覺得神奇,頗為不解。

    那淤澤地的氣泡緣何會燃燒?

    那淤澤地種緣何會有鬼影藍火?

    那土山上並無草木,只有黑石,緣何會燃燒數日不熄?

    是以沛地多有傳言,說南去七十里,有祝融神蹟。夜則火光、晝日但煙。

    等傳到沛地後,巫祝們便說此地乃是祝融神蹟,需要祭祀。祝融已經不止是大司馬,而是被神化出神格,管理光明和太陽以及火焰。

    並說如果不祭祀,可能會引發旱災。

    本來就危言聳聽,再加上那土山上燃燒的黑石,加上原本這裡就有祭祀祝融的習慣,又都是些傳說中祝融之後封國的後裔,這樣的神話大有市場。

    馬叔說,絕大多數神話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伴隨著前歲的旱災大荒,這裡的祭祀便日益成為當地最重要的幾件事之一。

    人們想要征服自然,可是對於旱災無可奈何,只好寄希望於神話,並祈求祭祀能帶來好收成,且相信神話是真的因為那似乎是唯一可能抵禦旱災的辦法。

    這裡不靠近黃河,旁邊還有大澤窪地,在黃河奪淮入海之前,這裡沒有水災只有旱災。所以祭祀水神沒有市場,祭祀火神光明神卻可以年年獲錢數萬。

    巫祝們和大族、鄉老都有來往,春秋時代的氏族社會雖然開始解體,可是遺留的習慣仍在。

    許多被滅亡小國的貴族們帶著族人遷居此地,多少還有些聯繫,他們與巫祝之間自有協議,也需要給庶民做出榜樣。

    不信的自然不信,信的則出一部分錢做個樣子,以吸引更多的人奉獻錢財用以祭祀。

    得錢之後,再將鄉老、大族的錢還回去,剩餘的錢扣除掉祭祀的花銷,眾人按比例分成。每年得錢甚多。

    既要祭祀,就要做足樣子。

    不但在拿錢這件事上,鄉老大族們要做表率,祭祀給祝融的婢女侍妾也需要做出表率。

    大族自有奴隸,也可以花錢購買,每年獻出三兩個。

    剩餘的,則從平民家中挑選。

    若是美麗的便先由男覡調教,待調教完畢後灌以草毒,數日之內不省人事卻也不死不腐,等到祭祀之時便以烈火焚燒,以增加儀式感。

    一些故舊小國的禮器、祭祀器也多流傳出來,很多都是平民所難見到的,因而每一次祭祀都會叫人沉迷,覺得很高大上,也相信只有這樣才能不至於出現九日之旱。

    數年之間,早已形成規模,也成為當地慣例,吸引了眾多鄉野之民。這些鄉野之民多有隱戶逃亡者,便是孔子過泰山感慨苛政猛於虎的那種人:不需要履行軍事義務和勞役義務,但生存壞境惡劣因而對自然災害的抵抗力極弱,也因此最為篤信。

    這裡是稻粟文化的交匯地,五月種粟的暫時無事、種稻的還未忙碌,正是個適合祭祀的日子。

    早在數天前,便有許多的農夫扶老攜幼、帶著自己好容易積攢的一些錢,帶著路上吃用的粟米飯或是稻米飯,不遠百里而來,去祭拜那座曾經燃燒數日不絕的土山,以求今年不要有旱災。

    天未亮,已經有千餘人聚集在那裡。一些村社還自己準備了祭祀。

    周朝習慣,肺作為祭祀是上品,需要祭祀犧牲的肺。

    再者此月有用櫻桃做祭品的習慣,此時櫻桃名叫含桃,取黃鶯含而食的意思。

    櫻桃點綴著動物的肺,或有宰殺牲畜的聲音。那些不省人事的少女們躺在柴草堆中,盛裝打扮,一動不動。

    到中午的時候,人已經越來越多,祭祀也已經準備開始。原本那座燃燒的土山已經不再燃燒、偶爾出現的淤澤氣泡燃燒的現象也難得一見。

    女巫、男覡們穿著各色服飾,念叨著一些古怪的詞彙,做祭祀前的最後準備。

    數千人跪在地上,默默祈求著今年會有一個好年景,不要再出現大旱,不要觸怒祝融火神……

    正當眾人虔誠跪拜、等待祭祀開始的時候,幾輛馬車和一群身穿黑色服飾的人從遠處施施然而來。

    一些沛邑的人一眼認出了這些人是墨者,因為他們的馬車是雙轅單馬的,很特別。

    一些偏遠村社的人也一眼認出了這些人是墨者,背著劍卻穿著短褐,和那些在村社中幫他們蓋房子、賤價售鹽、教他們挖廁所堆糞肥、種古怪農作物的人打扮的一模一樣。

    但還是有些區別。

    為首的一人年紀很小,穿著一身朱紅色的祝服、大熱天的右手帶著一隻皮手套。

    身後跟著七個人,也是紅色服飾,端著各種各樣的罐子,後面還牽了一條狗。

    這古怪的打扮,讓人驚奇不已,或以為這些人也是來參與祭祀祈求的。

    卻不想穿著紅色祝服、帶著皮手套的那年輕人,竟施施然走到了那些巫覡身前。

    左手輕輕將右手的手套一摘,伸手在後面一人捧著的罐子中蘸了一下,隨後將右手在一旁的火盆中一碰。

    在前面的近百人驚呼起來,這人的右手竟然燃燒起了淡藍色的火焰,彷彿這人根本不怕火燒,只是濃烈地傳來一股酒味。

    隨後這年輕人將手一甩,那些燃燒的火焰飛出,落在旁邊的柴草上,頓時將柴草點燃,煙塵滾滾。

    年輕人將還有些燃燒的手戴上皮手套,臉上看不出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倒是露出一股倨傲神色,狂笑一聲問道:「我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烏之足!昔日祝融絕地天通非其裔不能通天,你們這些巫覡何德何能能溝通天地?」

    「這場祭祀,應該由我做祝祭,你們哪有資格?」

    「誰是主祭?出來談談!」

    他指著旁邊那些呆若木雞的巫覡,滿臉不屑。

    滿場俱驚,巫覡們更是從未見過祭祀中途來砸場子的,想要分錢你提前談啊,哪有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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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仙藥共品皓首懸(一)

    仲夏之月。日在東井、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食菽與雞。

    五月此時或叫皋月、或叫蕤賓,正是祭祀灶神火神炎帝的月份,端午節吃粽子的習俗還未出現,祭祀火神才是這個月此時的主要活動。

    從這一點看,適覺得那些巫祝應該很難對付。

    不選別月祭祀火神,正合月令。

    原本巫史醫不分家,這些巫祝很有史學底蘊和文化水平。

    傳說中的第一任祝融是重黎,這人在做祝融官的時候,受帝嚳之命做過一件大事——絕地天通。從此之後,****,只有王和部落聯盟首領可以通過祝融官來祭祀天地、溝通鬼神。祝融是唯一官方認定的溝通鬼神天地的人,所以這些人祭祝融。

    融合這些傳說與半史實,這些巫祝選的祭祀對象與祭祀月份,都無懈可擊。要文化有文化、要史韻有史韻、要儀式有儀式、要典故有典故,這些人借此斂財確實有些大材小用。

    有文化的巫覡才是合格的巫覡。

    女者為巫、男者為覡,這些男女論及此時的傳統文化底蘊不知道要比適這樣的人高出多少。

    正所謂鳴條之後無中國、牧野之後無華夏,在這些人看來是一點沒錯。單從祭祀來看,上古之時祭祀用頭,殷商竟然用肝,而周居然用肺,簡直是毀滅傳統。

    好在墨者這邊還有一群滿腹文史底蘊的人,正可以與他們相鬥。

    五月初四這一天,在沛地蟄伏了一個多月的墨者終於開始活動起來。

    這些墨者的到來,最開始給沛地的大族貴族帶來了許多震動,可是來了之後除了做了些「拔毛利天下」在村社低價賣鹽送鹽的屁事外,什麼都沒做,眾大族貴族也就安下心來。

    這一次相聚的墨者,只有沛地沒有前往村社的六十多人。

    適穿著一身前些天墨者從陶邑買回來的紅色絲綢男覡長袍,戴著東夷淮夷的巫祝冠,右手帶著一隻朱漆色的皮手套,渾身不舒服。

    這時候的絲織品質量已經不錯,可是袖袍太寬,他從穿越後穿的就是短褐,實在有些不適應。

    看著他渾身如同有刺扎一般的模樣,公造冶嘲笑道:「上好的絲衣,怎麼在你身上穿著倒像是裡面有麥芒一樣?明日這樣可不行。」

    墨子也微笑不止,說道:「你就負責用巫祝的手段對付巫祝,若有辯論事讓別人去。真要是打起來,也不用你動手。」

    適聳了聳肩膀,問道:「明日萬一那些人狗急跳牆,當眾動手,咱們可要小心。」

    公造冶大笑道:「這你就放心吧。在這裡的六十墨者,你是最不能打的,我一個人憑一口劍能殺你這樣的二三十個。先生守城之術,自有軍陣之法。城門短兵相接、地道狹路相逢,墨者都擅長。真要打起來,三百普通的甲士也會被咱們這六十人沖散,你不用擔心,做好你的事就好。」

    適剛要放心,就看到一旁的禽滑釐不知道在想什麼,臉上似乎有些憂慮。

    心頭一緊,心說難道禽滑釐想到了什麼問題?

    急忙詢問,不想禽滑釐茫然道:「我根本就沒想萬一打起來這樣的小事啊。我在想如今商丘那個村社應該收麥了吧?他們一走,也不知道那些大義還能不能在附近村社流傳……」

    適看著這群不把生死當回事的墨者,拿手拍了一下腦袋,做折服之狀。他還沒殺過人,可這些墨者除他之外,一個個手上沾的血可都不少。

    一干墨者紛紛大笑,都讓適等這件事一完便隨人學學劍術,哪怕不做十人敵,最起碼也要與人相辯的時候對方惱羞成怒自己也能防身。

    眾人笑過之後,墨子便將眾墨者不要再說笑,磨礪短劍、準備弩矢,以防萬一。

    「明日如果真能解決最好,若萬一起了衝突,便用『備城門反擊之陣』,各成什伍,結陣而斗。」

    這只是提前做預防的準備,墨子本人便是墨者備城部的部首,征戰之事必須他來負責。

    適也不知道這個備城門反擊之陣是什麼模樣,但看來這些墨者都純熟。

    有陣破無陣,有組織打無組織,以一當十也非難事,他也就不再擔憂。

    各種準備好的麻線、麻布、烈酒、白磷,都歸他動用。

    而熟悉「迎敵祠」和「祭鬼神」的墨者們,也準備了墨子和幾名木匠用卯榫準備的祭台,這時候是拆開的,一旦需要短時間就能組合起來一座五尺木台。

    具體的辦法,眾人早已經演練了多次,這次又做了最後的檢查,確認一切就緒,便將這些器物裝在馬車上,前往沛南七十里的祭祀地。

    …………

    沛地之南,有一處荒澤,並非是東西兩側的大澤,別有特色。

    荒澤淤泥甚多,鳥獸繁盛,多有死屍。

    淤泥之中常有氣泡冒出,偶爾沒有雷火也無人點燃,便會燃起大火。夜裡會有清冷之火,猶如鬼魅。

    荒澤附近,有一處土山,山上多黑石。某次大火,山上黑石燃燒數日,伴有煙塵酸澀味道。

    原本當地人只是覺得神奇,頗為不解。

    那淤澤地的氣泡緣何會燃燒?

    那淤澤地種緣何會有鬼影藍火?

    那土山上並無草木,只有黑石,緣何會燃燒數日不熄?

    是以沛地多有傳言,說南去七十里,有祝融神蹟。夜則火光、晝日但煙。

    等傳到沛地後,巫祝們便說此地乃是祝融神蹟,需要祭祀。祝融已經不止是大司馬,而是被神化出神格,管理光明和太陽以及火焰。

    並說如果不祭祀,可能會引發旱災。

    本來就危言聳聽,再加上那土山上燃燒的黑石,加上原本這裡就有祭祀祝融的習慣,又都是些傳說中祝融之後封國的後裔,這樣的神話大有市場。

    馬叔說,絕大多數神話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伴隨著前歲的旱災大荒,這裡的祭祀便日益成為當地最重要的幾件事之一。

    人們想要征服自然,可是對於旱災無可奈何,只好寄希望於神話,並祈求祭祀能帶來好收成,且相信神話是真的因為那似乎是唯一可能抵禦旱災的辦法。

    這裡不靠近黃河,旁邊還有大澤窪地,在黃河奪淮入海之前,這裡沒有水災只有旱災。所以祭祀水神沒有市場,祭祀火神光明神卻可以年年獲錢數萬。

    巫祝們和大族、鄉老都有來往,春秋時代的氏族社會雖然開始解體,可是遺留的習慣仍在。

    許多被滅亡小國的貴族們帶著族人遷居此地,多少還有些聯繫,他們與巫祝之間自有協議,也需要給庶民做出榜樣。

    不信的自然不信,信的則出一部分錢做個樣子,以吸引更多的人奉獻錢財用以祭祀。

    得錢之後,再將鄉老、大族的錢還回去,剩餘的錢扣除掉祭祀的花銷,眾人按比例分成。每年得錢甚多。

    既要祭祀,就要做足樣子。

    不但在拿錢這件事上,鄉老大族們要做表率,祭祀給祝融的婢女侍妾也需要做出表率。

    大族自有奴隸,也可以花錢購買,每年獻出三兩個。

    剩餘的,則從平民家中挑選。

    若是美麗的便先由男覡調教,待調教完畢後灌以草毒,數日之內不省人事卻也不死不腐,等到祭祀之時便以烈火焚燒,以增加儀式感。

    一些故舊小國的禮器、祭祀器也多流傳出來,很多都是平民所難見到的,因而每一次祭祀都會叫人沉迷,覺得很高大上,也相信只有這樣才能不至於出現九日之旱。

    數年之間,早已形成規模,也成為當地慣例,吸引了眾多鄉野之民。這些鄉野之民多有隱戶逃亡者,便是孔子過泰山感慨苛政猛於虎的那種人:不需要履行軍事義務和勞役義務,但生存壞境惡劣因而對自然災害的抵抗力極弱,也因此最為篤信。

    這裡是稻粟文化的交匯地,五月種粟的暫時無事、種稻的還未忙碌,正是個適合祭祀的日子。

    早在數天前,便有許多的農夫扶老攜幼、帶著自己好容易積攢的一些錢,帶著路上吃用的粟米飯或是稻米飯,不遠百里而來,去祭拜那座曾經燃燒數日不絕的土山,以求今年不要有旱災。

    天未亮,已經有千餘人聚集在那裡。一些村社還自己準備了祭祀。

    周朝習慣,肺作為祭祀是上品,需要祭祀犧牲的肺。

    再者此月有用櫻桃做祭品的習慣,此時櫻桃名叫含桃,取黃鶯含而食的意思。

    櫻桃點綴著動物的肺,或有宰殺牲畜的聲音。那些不省人事的少女們躺在柴草堆中,盛裝打扮,一動不動。

    到中午的時候,人已經越來越多,祭祀也已經準備開始。原本那座燃燒的土山已經不再燃燒、偶爾出現的淤澤氣泡燃燒的現象也難得一見。

    女巫、男覡們穿著各色服飾,念叨著一些古怪的詞彙,做祭祀前的最後準備。

    數千人跪在地上,默默祈求著今年會有一個好年景,不要再出現大旱,不要觸怒祝融火神……

    正當眾人虔誠跪拜、等待祭祀開始的時候,幾輛馬車和一群身穿黑色服飾的人從遠處施施然而來。

    一些沛邑的人一眼認出了這些人是墨者,因為他們的馬車是雙轅單馬的,很特別。

    一些偏遠村社的人也一眼認出了這些人是墨者,背著劍卻穿著短褐,和那些在村社中幫他們蓋房子、賤價售鹽、教他們挖廁所堆糞肥、種古怪農作物的人打扮的一模一樣。

    但還是有些區別。

    為首的一人年紀很小,穿著一身朱紅色的祝服、大熱天的右手帶著一隻皮手套。

    身後跟著七個人,也是紅色服飾,端著各種各樣的罐子,後面還牽了一條狗。

    這古怪的打扮,讓人驚奇不已,或以為這些人也是來參與祭祀祈求的。

    卻不想穿著紅色祝服、帶著皮手套的那年輕人,竟施施然走到了那些巫覡身前。

    左手輕輕將右手的手套一摘,伸手在後面一人捧著的罐子中蘸了一下,隨後將右手在一旁的火盆中一碰。

    在前面的近百人驚呼起來,這人的右手竟然燃燒起了淡藍色的火焰,彷彿這人根本不怕火燒,只是濃烈地傳來一股酒味。

    隨後這年輕人將手一甩,那些燃燒的火焰飛出,落在旁邊的柴草上,頓時將柴草點燃,煙塵滾滾。

    年輕人將還有些燃燒的手戴上皮手套,臉上看不出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倒是露出一股倨傲神色,狂笑一聲問道:「我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烏之足!昔日祝融絕地天通非其裔不能通天,你們這些巫覡何德何能能溝通天地?」

    「這場祭祀,應該由我做祝祭,你們哪有資格?」

    「誰是主祭?出來談談!」

    他指著旁邊那些呆若木雞的巫覡,滿臉不屑。

    滿場俱驚,巫覡們更是從未見過祭祀中途來砸場子的,想要分錢你提前談啊,哪有這樣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3
第八十三章 仙藥共品皓首懸(三)

    越是簡單的道理,越容易讓人接受。

    適要徹底去除祭祀的神聖性,便要把神聖的祭祀中加入最常見的煙火氣。

    蘆花等人分發著「將來祭祀要用的天梯」時,適看著那些盛裝打扮已經昏迷不可能再醒來的少女,暗暗嘆了口氣。

    如果這些人還能醒來,或許這些巫祝還能有點貢獻,可以作為麻藥。

    但想來這些人絕對不可能再醒來了,否則在烈火焚燒的時候會發出尖叫。

    這不比河伯娶婦,河伯娶婦將人扔到黃河中,隨波逐流到河心,那些慘叫呼救會被河浪掩蓋人們也看不到直觀的痛苦。

    適覺得如今已經吸引了眾人的注意,便要想辦法趁機廢除活人祭祀的習慣,於是便用了一個極為惡俗生活化的、毫無神聖意味的理由。

    「這祝融是天帝帝俊之臣,乃是帝俊的火正。帝俊有妻,常羲與羲和,雖然不知真假,可你們也都知道羲和是誰吧?」

    他這樣一問,在場眾人紛紛道:「便是十日之母。」

    此時有兩種傳說,一種說是后羿射日、另一種說是羲和約束兒子讓他們輪班倒替。

    但整體上,帝俊就是天帝、天帝之妻生日月的傳說已經很普遍。只是各國各地流傳的版本不同。

    適見眾人這樣一說,拍手道:「那重黎是帝俊之臣,有絕地天通之大功,帝俊以女妻之。你們想想這麼祭祀能對嗎?那太陽之母是羲和、重黎的妻子的母親也是羲和,這群巫祝拿少女祭祀祝融重黎火神作為侍妾請求不干旱,這算是怎麼回事?」

    這滿滿生活惡俗的話說出,含沙射影,在場眾人頓時明白過來,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

    前年大旱是已經發生了的必然。

    巫祝們說是因為祭品不足,所以加重祭品多收錢財。

    適剛來的時候,之說這些巫祝沒有資格祭祀,最多算是專業知識不足、清退了事。

    可這番話一說,這就不是沒有資格祭祀這麼簡單了,而是純屬是那些巫祝招致的旱災,這是故意瀆職並造成了重大危害。

    前者最多挨罵,後者可是要命來償的。

    正如宋國人想像君王最大的快樂就是在地頭曬太陽一樣,民眾們對於神明的生活總是猜測成生活中的模樣。在沒有系統地將他們神聖化之前,人們的想像力也就於此。

    適的意思很明白:太陽是祝融的大舅哥、祝融的妻子是太陽的妹妹,你們真有想像力,祭祀祝融,弄些少女去當侍妾祈求別幹旱,這不是作死這是什麼?人家當大舅哥的能願意嗎?

    把神話講成家長裡短、婆媳妯娌,適也算是第一人。

    一旁的公造冶聽得只想笑,死命地憋住嘴,心說適的嘴真惡毒。

    經過剛才的事,主動和被動已經轉換,那些巫祝們絞盡腦汁想要反駁適的這番誅心之言,卻怎麼也想不到更好的說辭。

    適在那痛心疾首地說道:「你們想想這算是怎麼回事?這就相當於爹死了,祭祀父親的時候燒個侍妾,當媽的難道不會拿棍子抽你?你們也有姊妹、也有兄弟,在外面受了氣不去找家人出氣嗎?祝融之妻回家一說因為侍妾自己受了冷落,當哥哥的見妹妹受了委屈,豈能高興?我不知道你們啊,反正要是我,我是不高興……」

    故意留出了話頭,當即就有幾個提前混入人群的墨者接話道:「任誰也不會高興啊。」

    隨後這些提前混入人群的墨者抓緊時間挑動幾句,場面登時混亂。

    用最簡單的家長裡短弄出神明的煙火氣,讓他們徹底喪失神聖地位,所有的想像也就止步於家長裡短。

    在場的千餘人早見了適的神蹟,又聽適把前歲大旱的屎盆子扣在了巫祝身上,而且扣的如此閒庭信步,理由又是簡單到是個人就能理解,哪裡還能沒有怒氣?

    適不喜歡吃人血饅頭,但也不是不會吃,於是又挑唆道:「前歲大旱,我也有所耳聞。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還有一些地方餓的沒東西吃,便吃人。兒子餓死了,當媽的不忍心吃,便與別人交換著吃……」

    此時還不至於出現易子相食的情況,但這些人最多的活動範圍也就在百里之內,適又說的不是本地,只說聽說。

    眾人想像一下這樣的畫面,再回憶起前年大旱的種種慘劇,雖不至於說有適說的那麼慘,可也有許多慘痛的、不願想起的回憶。

    這樣的畫面被適提及,那些在前年大旱中挨過餓、失去過親人的民眾再也遏制不住怒火。

    適清楚,前年的大旱和巫祝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他信無神。

    但巫祝既然保持著祭祀權,享受著眾人的信任、承載著眾人的希望,當這些希望和信任變為憤怒時,這責任也需要去承受。

    這和做事一樣。

    什麼都不做,便不會做錯。

    只要做,總有錯,抓住錯的一點,猛力擊打,便可讓對方難以翻身。

    論及挑唆眾人情緒,這些巫祝哪裡及得上適的水平。

    提前混入人群中的墨者,當起了適的傳聲筒。

    適是大中心,這些混入人群中的墨者作為一朵朵梅花的花蕊,也用同樣的話挑唆著眾人的情緒。

    眼看著群情激奮,或有那些被祭祀少女的父母嚎啕大哭,或有前歲大旱中失去親人的家庭廝聲叫喊,人心沸騰。

    巫祝們眼看著局面已經不受控制,情急之下,慌不擇詞,大聲道:「如你所說,我們並不能溝通天地神明,祭祀不得法。既是這樣,又怎麼會讓神明震怒呢?」

    大喊之下,靠近祭台的人也覺得似乎有些道理,只看適怎麼解答。

    巫祝的頭目一聽那些沒經過大事的年輕巫祝說出這樣一番話,就知道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適大聲問道:「既然無用,或許那旱災與你們無關,也可能神明愛人並不會如此……但,那些被祭祀的女子的命,是誰來賠呢?這些年祭祀的錢財,又有誰來賠呢?」

    「三十錢,或許不多,但可以買一對雞。雞生蛋、蛋生雞,你們祭祀了十年,這十年雞便可變為一頭牛!你們算算要賠多少?」

    這也是個兩面的死結。

    承認自己能溝通神明,那就要對旱災負責,否則就得再造神話用佶屈聱牙的道理反駁適那些家長裡短的理由……但聽眾卻是一些普通庶民,很顯然適的理由更容易被接受。

    承認自己不能溝通神明,那就要賠錢培命,而且喪失了神權的巫祝就是落水狗,誰都不忌憚於踩上一腳。

    眼看如此,最年長的巫祝心中大驚,惡狠狠地盯著適,心中還是不明白這些墨者想要幹什麼。

    墨者行義,這是他知道的,但行義怎麼行到這裡來了?

    再看旁邊那些負劍的墨者,知道眾人之心一散,憑藉自己根本難以對付這些人。

    還有剛才那個墨者哪裡是在屠狗?分明是在告訴他們墨者殺人的技術非常高。殺豬屠狗如此嫻熟之輩,還有不會殺人的?

    聽適還在那裡算這些雞生蛋之類的賬目,引動眾人的情緒,年長巫祝知道今天這件事想要解決,就只能從這些墨者身上動手,從根源上解決。

    橫下心來,靠近了適,忍者下面的喧鬧聲,小聲道:「適才我以《易》卜,得上九之象。亢龍有悔,盈不可久。」

    適根本不知道這人在說什麼,他又不懂卜卦,只不過對方顯然認為自己也懂卜算,說了一些裝神弄鬼界黑話。

    若是同行,自然能懂。

    卻不想適善於裝神弄鬼,但不是業內人士。

    適不懂、墨者中卻有人懂。墨子讓他只管自己的事,別的事他自然毫不關心。

    年長巫祝話音剛落,一旁的禽滑釐便接過去道:「你祭祀之法不精,卜算也不得其術。我也為你們卜了一番,得履。六三,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

    適見禽滑釐接過去了話頭,便不再管這件事,只是張著耳朵聽。

    年長巫祝又道:「我又卜你等,得坤。初六,履霜堅冰至。」

    禽滑釐搖頭道:「自卜,得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坤,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蠱,上九。干父之蠱,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渙,君子言風行水上。」

    「解,君子以赦過宥罪。」

    「謙,君子以裒多益寡。」

    ……兩個人的對話越發的快,年長的巫祝臉色從越來越難看,逐漸過渡到了還有希望與討好的笑容。

    巫祝說:亢龍有悔,年輕人不要太張揚,飛的太高沒有什麼好處,你難道不知道月亮最圓的時候就是馬上卻不圓的時候嗎?

    禽滑釐反道:你卜得不對。我給你們也卜了一卦,得的卦像是你們蒙著眼睛想要去看清楚、跛著腳想要走路,踩著虎尾巴以為自己能駕馭老虎,結果會被老虎咬死。

    巫祝說:你們的意思是沒得商量了?那你們死定了。知道霜來了,就要結冰了嗎?你們想死嗎?

    禽滑釐道:嚇唬我?我們是群致命遂志的人,拿命來換志向實現那都小事。你也不去打聽打聽墨者怕不怕死?要干就趕緊,別廢話。

    巫祝說:那可真要動手了啊,你們別後悔,到時候肯定會流血,死傷眾多。

    禽滑釐說:隨意,我們不事王侯,只關注繼承鉅子之志,弄死我們還有後來人。來啊,動手啊!

    巫祝說:哎呀,君子不多管閒事,也不該參與自己不擅長的事。這事不該你們管,你們能不能別管了?

    禽滑釐說:我們的話已經被民眾所接受,我們處在民意的上風,這證明我們可以做好,這不是閒事。

    巫祝說:有話好商量,你們應該寬恕我剛才的那些威脅,我們道個歉,咱們再談談。

    禽滑釐說:我們也不是不善於聽別人的意見,你們說說這件事怎麼解決?

    適聽不懂,也懶得懂。

    墨子既然說他只負責巫祝之事,剩下的事自有別人負責,墨者內有的是能人,各行各業都有,他又絕對信得過禽滑釐,因而也就不關心。

    墨者的意見早已達成了一致。

    殺人是要殺的。

    只是用劍殺人無趣,不如讓以後沒機會殺人更有趣,所以此時要換著花樣殺、要殺出水平、殺的超凡脫俗。

    這些巫祝並不重要,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巫祝很重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4
第八十四章 仙藥共品皓首懸(四)

    適知道,若無意外,墨者接過祭祀的權力已成定局。

    這意味著墨者也將承受可能的天災帶來的民眾的憤怒。

    這是在賭。

    他讀過一些史書,不精,沒聽說今年有大旱。

    再者這幾年各國都在忙著打仗,從南打到北,亂成一團。西域地區的大月氏也逐漸從部落變為早期國家,連西域以及草原都過得不錯,足見這幾年風調雨順氣候濕潤溫暖。

    贏面極大,世上也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有八成把握就可以賭。

    再回頭,見禽滑釐已經和那年長巫祝退到後面密談去了,那些年輕的說錯話的巫祝也不再說話。

    適猜測,禽滑釐應該是先說一些看似要退讓或是分利的話,讓他們相信,給他創造更多的時間。

    既是如此,適便不想浪費。

    看著下面躁動的人群,知道為長久計現在要穩住這些憤怒的民眾。不然事情就會變得不好控制,後續的一系列計畫也就無法完成。

    他大聲地喊了幾句讓人靜一靜,那些混入人群中的墨者一直盯著適的動作,這都是提前計畫好的。

    見適揮手,明白適的意思是先讓人安靜,那些人便一起發聲喊。

    十餘人各自佔據方位做傳聲筒,不多時眾人也安靜下來,只看適接下來要做什麼。

    適趁機叫墨者幫忙,又支起來一個大陶罐。

    陶罐的下面裝著半罐醋和石灰石,一旦加熱石灰石就會和醋反應冒出氣泡,看起來上面浮著的植物油就像是沸騰一樣。

    下面生火加熱的同時,適又道:「你們一定奇怪,這些膏脂為什麼如水一般。先不說這個,可能還有人不知道我們是誰。」

    他指著旁邊的一眾墨者道:「或許有人聽說過,或許有人沒聽過,今天就說一下。我們是墨者,我們為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祭祀也好、做事也罷,都是為了天下大治。」

    「這些脂膏,我們取自菽豆,得自天志,也是為了大利天下。剛才那些油炸的祭祀的天梯好吃嗎?你們以後想要常吃嗎?」

    那些已經品嚐過的,紛紛點頭。

    沒機會品嚐的,紛紛詢問是什麼味道,或是希望下一次炸出來的自己能常常。

    蘆花帶著幾人不再只在跟前發放,而是深入到人群當中,挑選那些孩童給他們吃。

    眾人自發地讓開道路,誰也不會去搶孩童的東西,心中只有感謝。

    待那數量不多的小麻花都發出去後,適便道:「我們墨者,就是希望有一天啊,人們想吃就能吃上這些東西,不必等祭祀之後神明享用之後才能嘗嘗,你們說這樣的日子好不好啊?」

    大人們還沒回答,那些孩子們便先喊了出來。眾人或是愛憐地看著自己的孩子,或是感激地看著那些墨者,總歸知道了墨者到底是要幹什麼——好像就是讓天下人過上好日子的。

    至少現在看起來是這樣的,而且聽起來淺顯易懂。

    適面前的假油鍋此時也已「滾沸」,他裝作無意的摘下手套,將手伸進油中。

    不少人驚呼一聲,隨後想到這人手如金烏之翼,怎麼會懼怕這些滾沸的脂膏呢?

    果不其然,適就像是在洗手一樣,在鍋中裝模作樣地攪動了幾下,說道:「這東西味道很香,這樣吧,每個村社便選一人,拿回去一些讓眾人品嚐一下。雖說不能烹炸,但是燒熱後加入到葵菜醃菜上,也有幾分膏脂的味道。」

    旁邊的墨者趕忙用很小的小陶罐將適攪拌過的那些油裝好,適又道:「此物除了能吃、能祭祀之外,還有一用。但凡能夠溝通神明的人,必能得到神明的賜福,這物便可以區分這人是不是真正可以溝通神明。」

    「一個人到底能不能溝通神明,並不是靠嘴說的,而是要你們用眼睛去看。難道那些假裝能溝通神明的人還少嗎?所以,若再有人說他能溝通祝融,那就燒熱這些膏脂,將手放進去,看看到底得沒得到祝融的賜福。」

    一邊說著,那些墨者已經將他攪拌洗手的油裝好,並沒有立刻分發,而是仔細地分開是油還是下面的醋。

    適的話,又在含沙射影。

    那些年輕巫祝中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大為不滿;那些真正篤信的則希望自己也能得到那樣的賜福。

    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是最大的敵人,他們根本不信這些東西,所以最難對付。

    此時巫祝們也沒有見過植物油,適說這是脂膏他們也不信,覺得指不定是什麼東西來騙人的。

    包括之前的那些手段,他們也相信一定是用了什麼詭秘的手段,他們才不信有人真能溝通神明。

    適剛才那樣說,分明是在指桑罵槐說這些人都是假裝能溝通神明的騙子。

    如今適已經得了勢,人心向背很顯然,不相信有神明的巫祝知道再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主祭和那個年長的墨者在談什麼還不知道,可這時候自己也要做些事。一個中年巫祝走到適的身前,看著旁邊那個正在炸麻花的油罐,冷笑道:「這樣的膏脂,我還從未見過。豬狗膏、牛羊脂,哪裡有如水流動的?真正滾沸的脂膏你當然不敢碰,可是這樣的『脂膏』只怕每個人都可以有什麼『金烏之翼』」。

    適故意做出一些緊張的神情,那巫祝更信其中有詐,因為他是那種根本不相信有什麼神明的巫祝,所以信有詐信的更深。

    看起來挺嚇人,可或許有什麼秘法,這種裝神弄鬼的事他也做過,若是常人不知道肯定以為神蹟。

    他想,今日便就揭穿此人,好讓眾人之心重回自己這邊。

    說完徑直走到了還剩下的唯一一口油罐前,伸出手道:「按你這墨覡所言,我要是也沒事,是不是我也有金烏之翼啊?」

    嘲弄地看了適一眼,適衝著公造冶點了一下頭,公造冶悄悄來到了那巫祝的身後。

    巫祝相信有詐,因而自信,嘲笑之後,想要將手深入沸油之中。

    可剛靠近,裡面崩出的油花便狠狠地燙了他一下,這原本已經伸到油麵上的手感受到熾熱的溫度,心中一驚急忙想要縮回。

    然而公造冶早已來到了他的背後,眼見他要縮手,用力一碰,直接將那巫祝撞得重心不穩。

    這是軍陣中衝陣之術,這巫祝哪裡能經得起撞擊,登時站立不住,雙手全都按到了沸油之中。

    慘叫聲還沒喊出之前,公造冶大聲道:「那就看看你是真是假吧!」

    他剛喊完,手中用力暗暗頂住了巫祝的腰窩,讓他腰間酸麻難以發力站直,隨後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從巫祝的嘴中發出。

    公造冶暗罵,心說好好的一鍋油就這麼沒了,自己可是費了好大力才榨出的,混入人油還怎麼吃?

    旁邊的駱猾釐更是恨得直拍自己大腿,心說那炸豆蟲配上適弄出的烈酒正好,這東西本就不多,實在浪費。

    兩人所想時,巫祝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滾沸的吞噬著巫祝雙臂的生機,公造冶又在後面悄然用力不讓巫祝站起身,不多時功夫,一股極為誘人的炸人肉的味道就飄出。

    不少人抽了抽鼻子,適一想這是炸人肉的味道,強忍著噁心,揮手請公造冶幫忙將那個巫祝拉出來。

    適心中暗暗瞧不起這巫祝,據說後世天津衛的小混混們比狠搶地盤,人家為了幫派自己跳進油鍋只為證明自己幫派最狠,片語不聲,這巫祝可比那些小混混差得遠了。

    巫祝的慘叫聲極為瘆人,可是在場眾人見多了生死,或在戰場或在災荒,也沒當回事,只是覺得很直觀地證明了適的觀點:這人明顯是假的。

    兩條手臂被炸的黑漆漆的,慘叫聲讓其餘的巫祝瑟瑟發抖,不敢直視適,心中卻不解適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難道他真有什麼金烏之翼祝融之血?這不可能啊,世上哪有什麼神明?

    公造冶用一些草堵住了還在慘叫的巫祝的嘴,拉到一旁用力將其擊昏。

    適攤手,強忍噁心做出笑容,笑道:「你們看,這就是假的。這脂膏也沒法吃了,太噁心。我就放在這吧,以後再有說自己能溝通祝融的,你們別聽他們說,直接燒好這些膏脂到滾沸,把他扔進去看看。」

    「要是在裡面猶如沐浴,那應該是真的。要是死了,那肯定是假的,不能信。」

    說完他指著那些聽到慘叫後瑟瑟發抖的巫祝們道:「要不你們誰來試試?」

    聽著這樣的慘叫,誰人敢?一個個跪在那裡,不敢作聲,卻也不敢有一人說自己就是行騙。

    若是最開始承認,也沒什麼。

    可現在這麼大的罪孽全被適扣在了他們身上,民眾的情緒也已經被煽動起來,他們知道這時候承認就是死路一條!

    而且很可能會被那些憤怒的民眾扔進油中炸熟。

    既然無法回答,便只能用沉默來做回答。

    幾名巫祝悄悄看著在後面正和幾名墨者交談的頭目,知道這件事想要解決,只能從說服這些墨者入手。

    只是,這些墨者到底想要什麼?

    …………

    前台氣氛火熱,油炸的慘叫、民眾的呼喊匯在一處,讓後面正和禽滑釐交談的巫祝頭目心亂如麻;也讓禽滑釐佔據了上風。

    禽滑釐見適在前台已經做成、大勢已成,便道:「我們啊,自有手段。」

    巫祝一聽,心中一動,似乎明白了什麼。

    禽滑釐說的是自有手段,似乎就是在告訴他,根本沒有什麼祝融血、金烏翼,而是和他們一樣有一些密不外傳的手段。

    既是手段,便能學。

    既說是手段,便是在說可以學。

    只要條件足夠。

    否則事已至此又何必談?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4
第八十五章 仙藥共品皓首懸(五)

    禽滑釐清楚自己應該和巫祝談些什麼。

    他記得那場只有各部首和在沛的七悟害、以及適這個書秘參加的秘會中,適做的那個比喻。

    就在幾天前。

    禽滑釐記得,當時適用了一個很簡單的比喻。

    說是去年秋天收玉米的時候,村社的幾個人迫於見到苞皮裡面晶瑩的黃玉米粒,想要一次就把玉米的外皮撕掉,但是費勁力氣也很難一下子全扯掉。

    而適則一層層地剝開,剝到最後,輕輕一卷那包裹著的外皮就全部退掉了。

    以此為喻,是說要各個擊破,不要一下子將潛在的敵人都得罪以至他們聯合在一起。

    想要行義,要得到民眾的信任,這是最終的目的。

    巫祝、祭祀這些事,只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的第一步。

    祭祀斂財之事,牽扯甚多,大體算下來可以分成三部分。

    把持著神權的巫祝、世俗權力借用神權斂財和控制民眾的大族鄉老、不明真相的村社民眾。

    看起來如果想要行義,必然會惹怒前兩者,但其實不然。

    世俗基層權力藉機斂財的那些人,不關心巫祝是誰,誰能祭祀誰能靠神明收攏人心且與他們合謀取利,誰就是他們承認的巫祝。

    巫祝依靠把持祭祀的儀式和那些說辭,壟斷祭祀之權,也以此與世俗基層權力合作分錢。

    所以,先收拾巫祝,但不要招惹大族,也不說立刻廢除祭祀,而是給那些大族鄉老一種假象:墨者只是要祭祀權,並不是要廢除這種祭祀,甚至大家可以繼續合作。

    機會一旦成熟,到時候再動手。

    這個機會至少要等到秋天牛馬趕來、什伍編成、宿麥種植、新作物收穫希望。

    這種假象也很容易製造。墨者之前走的也是上層路線,底層對於墨者的瞭解並不深,也根本不知道墨者到底是干什麼的。

    這是第一步,如果想要更穩妥,可以先不動這些大族,而是等到一個難逢的時機:楚王攻宋、三晉崛起。

    一旦楚王攻宋,整個宋國上層貴族隱藏的種種矛盾都會暴露於明面。適又提前鋪墊了三對嘉禾與斬衰童謠這兩件事,會讓這個矛盾激化和加速。

    斬衰之喪,三年。

    斬衰後、會葬終,才是童謠中兄終弟及和嫡子相繼誰能獲勝的時候,所以這童謠三年之內始終有效,有心人誰都可以利用。

    三年時間足夠,楚國想要保持中原的戰略優勢,不可能不干涉宋國內政,否則右翼就會徹底暴露。

    三晉三年內必將崛起。趙宗想要魏宗和中山國兩敗俱傷之謀,因為魏有樂羊子這樣的人才而徹底失敗;趙都中牟被魏城圍住,西門豹治鄴,卡住了趙國經略邯鄲南下中原的路;吳起在西河搞的風生水起不用擔心秦國背刺。

    暫時這幾年三晉還能以晉之三卿的身份行動,魏斯不死趙魏暫時不能翻臉,新一輪的晉楚爭霸即將展開。

    宋國這樣的國家,貴族必須要站隊,一站隊矛盾就會激化。

    不只是宋國,鄭國等夾在晉楚之間的弱國都會因此這場新一輪的爭霸發生太多的變動,國君被殺、貴族被逐、權臣遇刺、黨羽弒君,這樣的事將會層出不窮。

    一旦上層矛盾激化、楚王圍宋,這就是最完美的時機。

    到時上層貴族沒有心思管沛地的事,便是向這些大族鄉老磨刀霍霍動手的時候。

    但此時,只能接過祭祀權,而不能徹底廢除這些祭祀。墨者的力量還太微弱,背後沒有王權支撐。

    此時民眾的信任也不足以只靠信任就廢除祭祀活動,墨者手裡沒有太多的暴力力量強制執行、鎮壓反彈。

    還需要時間行義舉來積累信任,直到信任度可以支撐墨者的下一步行動。

    禽滑釐相信,適說的後續辦法絕對可以徹底廢除這種淫祀,所以現在要做的就是想辦法讓這些巫祝死的十分難看,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再做這種事。

    適的意見當時得到了眾人的認同,墨子也許可。

    摹成子更是認為,殺人者死,那些被祭祀的女子的死,這些巫祝要負責。但砍頭威懾仍舊不太夠,所以要用一種民眾自發性監視、辨別的手段,以致沒有人敢走這條老路。而且這種自發性的執行手段是要可以殺人,但不能是用劍殺人。

    因而禽滑釐和巫祝交談的內容就無非是用自己的辯術,或逼或騙巫祝落入適提前布下的陷阱。

    在前台的適,借助禽滑釐拖延的時間,已經鞏固了自己的主動權,不斷地講一些祭祀之外的道理,宣講墨者的行義。

    借別人的戲台,唱自己的戲,將一場祭祀悄然變成了一場宣揚墨者行義和將來天下的集會,只是沒有深入地講太多,只是大致讓民眾明白墨者應該是一群「好人」。

    他從家長裡短出發,講到興致最高的時候,造篾啟歲悄悄來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禽滑釐那裡已經談完了。

    在沛地,巫祝的力量很強大。

    但在今天,墨者全面篡奪了主動權,至少在此時此刻,巫祝們除了認輸之外沒有其餘的辦法。聚集民眾不易,他們不認輸固然日後可以給墨者帶來麻煩,但民心和信任將會失去,所以巫祝們不想翻臉,也希望今天有一個台階下,別讓適煽動民意導致不可挽回的局面。

    巫祝們想的或許是日後再與這群墨者爭鬥,被適在前台逼得他們不得不先行退讓。

    只不過,適不可能給他們日後再來的機會。

    巫祝的頭目從後面出來,帶著十餘名男巫女巫,當著眾人的面忽然跪倒在適的面前,哭訴道:「是我們祭祀手段不精啊,難以上達神明。」

    「但我們的心思,也是希望鬼神能夠賜福、希望萬民不惹怒神明而招致禍害啊。難道說我們心存這樣的心思卻做了壞事,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嗎?」

    「墨者行義,我們素知。只是你們行義天下,今後若不在沛地,誰又來祭祀神明呢?」

    「你們行義是為了利天下,我們祭祀難道不也是為了大利天下嗎?還請為了沛地萬民,教授我們!」

    這時候的民眾基礎就是這樣,祭祀成風,他們相信必須要有祭祀。

    適破除了巫祝的神話,卻還沒有破除神話本身。

    巫祝們這樣一說,眾人也覺得似乎有些道理。

    一些不明事理、耳根子軟一些的、或是家中沒有女子被祭祀的人家,均想:「這些巫祝的本意是好的,只是做的不對。再說這墨覡如果將來走了,誰來祭祀呢?又怎麼知道祭祀的方法對不對?能不能溝通神明呢?」

    適知道這些巫祝是在演戲,造篾啟歲早已說了,禽滑釐也衝他點頭示意繼續。

    適嘆息道:「你們這樣說,也並不是全無道理。我們墨者行義天下,或許不能一直在這裡……你們比起旁人,還是更容易和鬼神溝通的。只不過絕地天通後,想要祭祀祝融並不簡單啊……」

    他做皺眉苦思狀,好半天才道:「世間有一物,名為祝融血,你們可曾見過?」

    巫祝們搖頭,前面的民眾也只說沒聽過。

    「祝融血啊,乃是神物。服用之後,可以灼煉神魂,將來或可擁有我這樣的手段,我就是吃過祝融血之後,才有不懼火灼、彈指成焰的手段。」

    之前禽滑釐已經和這些巫祝們談了很久,巫祝們只說自己也有力量,他們覺得墨者不想兩敗俱傷,所以各退一步。

    他們可以裝作幡然悔悟、痛哭流涕,以萬民將來的祭祀為藉口,請求墨覡傳授他們真正可以交通神明的祭祀之術,實則日後必有重謝。

    禽滑釐為了讓他們相信,也在背後讓他們盟誓再也不用活人祭祀,只說這就是墨者的行義。

    巫祝們覺得墨者是怕遭到巫祝大族的報復,但又想要行義,所以才做出這樣的事,其實就是為了以後不再祭祀活人。

    這樣一想,完全說得通,便有了剛才痛哭流涕、希望墨者以萬民為重傳授祭祀之術的請求。

    這看起來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至少今天這樣祭祀聚集的眾人,已經深信那位身負祝融之血金烏之翼的墨覡,而想要日後再能把持祭祀今天就必須得到墨者的原諒。

    民眾的情緒已經被操控,這個結今天也只有墨者能解開。

    認錯也好、流涕也罷,只要說自己是無心之過,最多受制於墨者,日後還有機會再起,也有辦法等人群散去後排擠走這群墨者。

    聽適這麼一說,巫祝頭目覺得墨者這是在給他們機會。他們已經盟誓不再用活人祭祀,顯然墨者的目的已經達到,而且知道他們在這裡根深蒂固牽連甚多,所以也想各給一個台階下。

    活人祭祀只是為了儀式感,順便豐富男覡們的生活讓他們更為忠心,但只要能夠斂財,總有別的辦法,不祭活人就不祭了吧。

    適又說自己也是吃了祝融血之後才有了剛才那些手段,巫祝心想這些墨者或是為了賣這些祝融之血?既然如此,肯定是給自己吃了之後,便能教會他們這些手段,以證明這東西確實有效。

    年輕巫祝暗想,這些墨者的手段果然高明,原來竟是為了這個?看來他們和自己不是一路人,這群墨者是想撈一筆就走,而不是想在這裡紮根。

    適又說了幾句,當眾展示了一下「祝融血」的神奇,似乎真的蘊含著祝融神明的火焰之力。

    他拿出了一塊黃白色的蟲蠟,悄悄放了一枚自己收穫的、此時還見不到的蒜瓣,混在黃白色的蟲蠟中咀嚼,還道:「這味道有些不太好,微微發臭,但確實是可以吃了後便能溝通祝融的仙藥。不過這東西製煉不易啊,耗費眾多……」

    巫祝們一聽,更是堅信了適這是準備賣一賣這祝融血斂財,暗罵手段高明實在是自己所不及。

    適說完還哈出一口氣讓巫祝們聞聞,巫祝們第一次嗅到大蒜的臭味,只見適吃的面紅耳赤,又親眼見了他吃了一大塊黃白色的「祝融血」,哪裡還有懷疑?

    適的口腔被大蒜辣的火灼般疼痛,暗罵不止,心說要不是要防備你們吃了白磷覺得嘴裡發蒜臭以至往外吐,我何至於遭這份罪?

    罵過之後,暗道:「你們不是願意當巫祝嗎?我今天就給你們立個規矩,以後想溝通火神的,先吃一兩白磷,再放進油鍋炸一炸,這要是還不死,我就真信你們有神明賜福,我跟你們姓!」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4
第八十六章 仙藥共品皓首懸(完)

    巫祝們不知道名為祝融血的白磷這種事物,所以也就不知道適賜予的「仙藥」真的可以「升天」。

    在巫祝們想來,這東西可能只是古怪而已。

    墨者給他們吃這些,無非是證明一件事:這些人將來再祭祀的手段,都是吃了這古怪的「祝融血」之後獲得的,以此掌握民眾之心。

    此物一吃,日後巫祝們做什麼祭祀,都要說是借了墨者的傳授,至少民眾會這樣想。

    他們覺得,莫說本身這東西就很古怪,哪怕此時墨者搓下來一團身上的油灰,這也是仙藥。

    現在民意已被煽動,巫祝們知道必須吃下去,以此作為退讓,求墨者在今天網開一面大家各退一步,算是認栽。

    今天不退讓,民心肯定會散。

    今天暫且退讓,最多是不再用少女祭祀、將來可能需要分一杯羹給這些墨者。

    而他們猜測墨者也是實力不濟,所以民心盡佔也不敢撕破臉不給情面。

    再說他們實在不知道此時天下還有一群思想有些超前的人物,要做的事也根本超脫了此時所能想像的範疇。

    這種信息不對稱的猜測之下,巫祝們認定了這些黃白色的祝融血,就是一個他們今天認輸的態度,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危險。

    於是最年長的那名巫祝立即哭訴道:「還請墨者為了沛地萬民,賜給我們祝融血,傳授我們真正的祭祀得法,以達神明!我們也是為了萬民能夠風調雨順,只是方法不對啊!」

    他一帶頭,其餘巫祝也紛紛哭訴,說的淒淒慘慘慼慼,彷彿真的就是為了萬民,心意是好的,只是手段不精而已。

    這是無奈之舉,今天適露出的那幾樣手段實在太奪人眼球,論及口才辯才又趕不上墨者,今日民心盡在忽然出現的墨者掌握,只能認栽日後再尋機復仇就是。

    他們不知道墨者對他們的定位只是工具,墨者擔憂的不是他們,而是那些在背後利用這些工具的世俗基層權力。

    他們也不知道墨者不想直接動手殺他們,是為了後招,而不是懼怕這些人。

    眼看著這些人說的如此真切,許多民眾也有些心軟,適的表情看起來也像是被他們說動了,嘆息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墨者行義,只求興天下之利,將來我們可能要離開去別處行義,你們說的似乎也有道理……」

    他看了看下面的民眾,躬身道:「這是你們自己的事,你們說,給不給?」

    眾人猶豫一陣,一想墨者可能將來真要離開,便紛紛喊道:「那就給吧。也請教會他們溝通神明的辦法!如何祭祀、用什麼祭品,都教會他們吧……你們若是一直在這裡,我們就不用他們了!」

    適心說,我們是否一直在這裡,不取決於我們,而取決於你們,但此時你們真的足夠信任我們嗎?顯然不夠。

    這心裡話此時不能說,只能點頭道:「這是他們的選擇,也是你們的選擇。希望你們的選擇能給你們帶來好日子。」

    說罷沖在一旁的公造冶道:「那就請把仙藥分給這些人吧。巫祝共有多少?」

    巫祝頭目道:「在場共四十餘人。」

    不在場的還有很多,幕後的人物更多,適問清楚了人數,公造冶取出一個個小陶杯。

    每一個裡面都裝著一小塊白磷,上面加著少量的水,上面還有一層油。

    磷溶於脂肪而不溶於水,適生怕他們不死或是嘔吐出來,所以特意加了一層油。

    四十多名巫祝並排跪坐,每人便賜了一杯。

    又叫那些學習「迎敵祠」的墨者們舞弄了一番儀式,實則駱猾釐、公造冶這樣的劍術好手眼睛緊盯著那些巫祝,怕他們不喝。

    待儀式完畢,巫祝們舉起陶杯,事已至此,又認為墨者真要殺他們不會這麼麻煩,只是演戲給別人看。

    於是齊聲道:「謝墨覡賜藥!也替萬民感謝墨者,將來再祭祀必有正途,想來定能得到上帝賜福,火神祝年!」

    說完齊齊舉起,朝著南邊炎帝祝融的方位敬了一下,說了一些廢話,仰頭喝了下去。

    每人的杯中雖都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白磷,足夠毒死在場的所有巫祝。

    巫祝們不喝還不行,適已經把話說出去,他們不喝就不可能讓民眾認為他們下一次有資格主祭。

    適是煞費苦心。怕這些巫祝喝下去後忽然反悔嘔吐,硬是講了一堆推延時間的廢話。

    前期可能只是胃部灼痛和口腔灼痛,最多也就是胃出血,不至於像是氰化物那樣吃了就死。但計量不太夠,又有一些水混合著喝下去,胃出血怎麼也要等到兩三個時辰後。

    一眾巫祝覺得口腔微微有些灼痛,也沒當回事,等到呼吸時也有之前嗅到的那種蒜臭味的時候,也覺得正常,之前也聞過了。

    適知道這些巫祝一個也活不了,短則幾個時辰,長則兩天,絕無存活的可能,而且死相還會非常難看。

    但至少不會死在此時此地,也不至於引發劇烈的混亂。

    適還需要今後聚集眾人,以祭祀為名徹底滅除淫祀之風,所以此時萬萬不能混亂。

    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他又道:「這一次祭祀,便到此為止。此時並非祭祀祝融的時候。」

    立刻便有人問道:「那什麼時候才是祭祀的時候呢?今年會幹旱嗎?」

    適也不答,長袖一抖,做仙人狀。

    從袖內摸出幾枚葵花籽,朝著附近一處位置不錯的土地上一拋,說道:「待這些種子萌發,長成後必引金烏棲於上,那時便是祭祀的時候,再在此地相聚,說說如何才能五穀豐登、不憂水旱!」

    他說的神神叨叨,民眾們卻不解,什麼叫金烏棲於上,心說難道太陽會在這植物上?

    不少人見這些墨者說話和藹、又多說些家長裡短的親近話,也沒有了對待巫祝的那種恐懼和尊重並存的態度,紛紛問道:「還請解惑啊,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適笑道:「到時你們自然知道,真到那時,我不說你們也會明白。墨者也會散於各地,每隔三五十里播撒此種,到時一處開、處處開,沛地皆有金烏,便是你我再相聚之時,也是行祭祀之禮的時候。」

    「諸位散去之前,各村社各選一人,說說村社多少人,居住何處。不日我們多炸一些祭祀用的『天梯『,也好送與你們,多與賜福。」

    「咱們彼時再會。期間萬萬不可相信任何巫祝之言。我們墨者精通祭祀,也精通如何分辨是真巫還是假巫。若有巫祝,不妨帶他來沛地尋墨者辨認,我自有手段分清他是真是假。」

    眾人想到剛才油炸雙手的慘叫,均想這些墨者或許真有分辨真假的手段。假巫祭祀,不但不會得到神明賜福,反而會引發神明震怒,均想若是有人再稱巫祝,一定要先送到沛地來請墨者辨認。

    公造冶之類的墨者則想,就適這樣的手段,不管是火神水神,按他的手段來辨明真假,哪裡會有活下來的?

    雖不知道若是用別的神明名號如何辦,但就看今天的手段,只怕就算是祭祀河伯的巫祝,他也能讓這些巫祝死的不能再死,誰知道又能吃到什麼古怪的東西?

    適又拿出幾根去掉了玉米粒的玉米棒子,說道:「這東西可以作為憑證,誰是真正的巫祝墨者日後會發一個這個。只在今年,明年又會另換,保準做不得假。」

    眾人見這物奇特,也知道仿製極難,登時相信。如此一來,即便墨者不祭祀,那麼墨者也掌握了祭祀權,誰有資格祭祀只在於墨者的認證,說你是真的你就是真的,說你不是你在沛地就不是。

    又多說幾句,眾人逐漸散去。

    或去遠處與造篾啟歲和笑生那裡,說村社何處又說村社人口。

    墨子又叫墨者用馬車將那些昏迷的女子幫著送回去,大部分民眾離開後,在場的就只剩下墨者和那些巫祝以及巫祝的信徒。

    墨者有幾十人,這些巫祝以及信徒數量稍多。

    這時候時間已經到了那些服了仙藥的巫祝們胃痛、腹痛的時候,年長巫祝捂著劇痛的腹部問道:「墨覡,怎麼如此痛?」

    適安慰道:「沒事沒事。浴火而生,焚燒神魂,自然痛。不但痛,一會可能還會幹渴、嘔吐,萬萬不要擔心。你且叫你們的人來,我囑咐幾句。」

    巫祝實在沒想到墨者下手如此狠絕,更不知道墨者不想之前衝突只是為了下一次聚集眾人,也是不想眾人面前動手引發混亂。

    於是連忙叫自己的徒眾過來,適道:「此藥真是仙藥,我就吃過這藥,不痛如何能溝通神明?忍過去就好了。疼就對了,回去後定會口渴,不要多喝水,要多吃油膩食物,最好喝一些油或羊乳。」

    適擔心他們喝水容易弄個半死不活,於是多勸他們回去吃些油脂,以便嘔吐都吐不出來。

    巫祝以及徒眾連忙感謝。

    「大恩不言!墨者的恩情,我們記下了。只是這腹痛實在難忍……」

    適見對方感謝,又道:「回去後,若便色黑,則證明此仙藥見效。你們回去後,封閉窗戶,待夜晚,若是嘔吐出來的東西發出螢光,似乎冷火,便證明你們距離可以溝通鬼神不遠了。」

    「吐出來的東西,若非知道的人,還以為是隨侯之珠,夜晚發光!」

    這些巫祝們一聽,更加驚奇,心說難道這東西真是仙藥?否則如何嘔吐物竟能發出隨侯珠樣的光芒?

    那些原本根本不信的巫祝,也已經信了幾分,至於那名被炸脆了雙臂昏死過去的巫祝,這時候是萬萬不能提的,生怕引得墨者不快。

    年長巫祝忍者腹部的劇痛,拜謝道:「這實在是感謝,我們以後定然再也不用女子祭祀,必然遵守盟誓。待三五月後再祭之時,我們定有謝禮。期間也勞請你們傳授那些祭祀之法。」

    適回禮道:「一定一定!我們初來乍到,今日之事也是無奈之舉。」

    年長巫祝忍痛陪笑道:「這也是沒辦法,否則我們怎麼能夠知道你們的手段呢?」

    適點頭,又道:「還有一些緊要事務,需要一名信得過人的去做,你選一人來聽。此事關乎將來事。」

    眾巫祝選了一人,適走到一旁道:「此藥晚上若是嘔吐不光明,只怕無效,也就沒有痛苦了。但若是晚上嘔吐有隨侯珠光,雖然痛苦,但最多三五日內便可通鬼神。」

    「屆時可能會昏迷,那是在夢中登崑崙而游神境。常人或以為死,實則不然。」

    「到時你們可用以木匣乘裝,再選四人,身穿赤服,圍坐一月,不可亂動。更不可行喪葬之禮,那是他們在夢遊神境。」

    「墨者精通木匠,這木匣的尺寸、長短等等,我們自會做好,你們出錢購買就是。」

    「待我說的金烏棲之時,咱們再做計較。到時你們必能震驚眾人,值此一樣,日後不得再以女子祭祀。我們墨者也是信鬼神的,你們這樣用活人祭祀,神明必怒啊。」

    那弟子連連感謝,連道:「真是多謝了!若非你們,我們哪裡知道那木匣如何做?到時不止要拿木匣錢,還要以百金相贈!我們也定再不用女子祭祀,但請放心!」

    適又佯裝叮囑道:「回去後一定要仔細看,若嘔吐物並無隨侯珠光,萬萬不要準備木匣,待他們夢登天梯游交神明的時候,萬萬不可打擾!」

    仔細將可能不死的死角都堵死後,適便道:「如此我們先行一步。日後再談。」

    一眾墨者和這些巫祝紛紛道別,待走了百十步後,那些將死的巫祝和那些沒有中毒的巫祝,齊聲道:「謝墨者賜仙藥!大恩無以為報,必當結草!」

    摹成子失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殺人還被人感謝的。」

    適哈哈大笑,小聲道:「他們今日無路可走。不認輸就失去祭祀權,認輸就要死。他們不可能放棄好容易得來的祭祀權,所以只能死,這便是鳥為食亡。這葵花籽的花朵你們是聽過的,最多三五個月,金烏必棲其上。鄉民重聚,難道三五個月我們還不能得到民眾的信任嗎?」

    高孫子考慮一陣,說道:「三五個月,若有你在村社的那些東西,定然可以。適,若是他們今天不認輸呢?」

    「煽動民意,當眾砸死。日後可能墨者立足要難一些,但他們今天必須死。今日這麼做,不過是先借用淫祀事讓民眾信任,以便墨者在村社活動,否則何必如此麻煩?當眾殺人,豈不快意!」

    高孫子點頭不語,心下認同,只與一旁的墨子說:「先生,看來還要勞煩你帶人給這些偽巫做些棺木……或是什麼夢遊神境的木匣。」

    墨子笑道:「這是我做的最順心意的棺木。三五月後,葵花綻放,鄉民再聚,到時民心已信,便可動手。你們磨礪劍刃,他們必將復仇,屆時大殺一場,一個不留,叫沛地從此再無淫祀事!」

    眾弟子齊聲領命,只待到時廝殺個痛快,各顯手段。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4
第八十七章 雛鳥新啼風雲動(一)

    那些被適隨意拋灑、被深入村社的墨者刻意種植的葵花籽,不久後發了芽。

    它們沐著芒種的雨、夏至的風、小暑的熱、大暑的雷,一天天長大。

    生出桐樣的葉、長出菊樣的蕾。

    那一次仲夏祭祀後,發生了很多事。

    墨者們靠著篡奪巫祝之名的信任,做著與巫祝毫無關係的事,就如那些不斷生長的葵花一樣,慢慢獲取了更多的信任。

    葵花還未綻放,可適之前播下的種子卻已經結實。

    他也不再是那個默默無聞的鞋匠之子,至少千里之外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千里之外、魏都安邑。

    年近不惑的吳起從西河返回魏都已經數日。

    那位真正信任他、重用他的魏宗宗主正值壯年,在吳起看來這是一位雄主,一位可以施展自身報復的雄主。

    三晉之地,表裡山河,易守難攻。

    本來分家之時,趙氏最為得利,但經過這些年的變革,三晉中的領頭者已經成為了魏國。

    西攻秦、北從趙氏口中奪取中山國,以三晉合力的名號,拉攏韓宗遏制趙氏染指中原,趙氏出力卻不得好處,但又暫時沒能力與魏韓翻臉。

    內有李悝、西門豹,外有樂羊子、吳起、公子擊知兵。更曾有子夏為師,讓魏逐漸成為了三晉的文化中心。

    吳起這一次從西河返回,最主要的就是一件事,便是魏斯希望吳起小心秦國,一定要保證對齊用兵的時候不要讓秦國找到機會背刺。

    這對吳起而言不是難事,最主要的是李悝變法後,在西河之地魏率先實行土地私有制度,許多的秦人從秦國領地逃到魏地,只為擁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這種情況下,秦國只能防守,難以進攻。數年前秦國大敗,到現在元氣未復,吳起只是來匯報一下西河的情況以讓魏斯安心,也為魏斯做出戰略決斷服下定心丸。

    不久前齊國內亂,對齊用兵之前,魏斯專門派人去請教吳起。

    吳起只說:齊國人性格剛強,國家富足,君臣驕橫奢侈、輕視民眾,政令鬆弛,俸祿不均,其陣中人心不齊。前陣兵力強,後陣兵力弱,所以說雖然兵力集中但並不堅固。

    想要攻擊齊陣的戰法,最好兵分三路,以兩路側擊其左、右翼,如果有機會完成側翼包抄從後合圍最好,因為齊人側後薄弱,一旦側翼合圍齊人必敗。如果沒機會合圍,那就兩翼逼迫,迫使齊軍軍心憂慮,從而一舉擊破。

    如今伐齊之戰的第一階段已經結束,廩丘之圍已解,三宗殲滅齊軍三萬、戰車一千,壘築了兩座京觀。

    主將魏之翟角正是用了吳起的這種戰術構想,從側翼包抄了齊軍,引發了戰國初年第一場死亡數萬的殲滅戰。

    春秋時代的戰車廝殺、死亡不過數千、潰敗為主的戰爭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

    消息傳回,據說廩丘有叛墨墨者守城,在援兵抵達前,最危急的時候只差一點就破城,但卻被這些叛墨守住。其手段之精妙,另領魏兵的翟角大為讚賞,等提及名字的時候吳起恍然大悟……這人他在魯國為將的時候就熟悉,兩人互相領兵打過數次。

    如今已經通知齊侯收屍,但齊侯拒絕,也不知道到底是齊侯拒絕的,還是田氏借用齊侯的名義拒絕以讓齊侯徹底失去民心。

    借晉侯之名、天子之詔發起的任地會盟也已結束,除了死在半途的宋公,其餘邀請的各國都已參加。

    會盟之後,假借周天子之命,韓趙魏三宗以晉三軍身份各自出征,約定在平陰相會,以求徹底擊敗齊國。越王翳也在齊國東南方向出兵伐齊。

    這一次領軍出征的,不再是各自的部署,而是傾國之戰。

    越王翳親自帶領越軍甲士、趙氏宗主趙籍為趙軍主將、韓氏宗主韓虔為韓軍主將,魏大宗宗子魏擊為魏軍主將,假借周天子之命,力求以一戰之威為三宗被封為侯做準備。

    如今三宗主力盡出,魏斯最擔心的就是秦人,所以急招吳起多與獎勵,也聽取吳起的意見,以便做出決斷。

    如今有能力對魏國造成威脅的,僅僅是秦國。

    齊國必敗,楚國封君太多,楚王新立,動員緩慢,少說也要一兩年年才能完整出征整合。

    南邊的宋、鄭、衛等國不敢動三晉,都是一群牆頭草。

    稍微有點力量的鄭國還和韓宗是死仇,韓虔之父伐鄭時殺死了鄭國國君,真要鄭國趁機出兵,魏斯還要感激,如此一來韓宗只會和魏更親近,也能聯合在一起圍堵趙宗不准趙氏染指中原。

    這一次吳起回安邑,得到了諸多賞賜,為主上安心,也見到了一些從前從未見過的事物。

    在魏斯宮殿中,吳起看到了一樣從未見過的穀物,名為地瓜,俗氣至極。

    魏斯正請那些子夏之徒為其起一個好聽一些的名字,以作為嘉禾獻給天子,這樣便可更容易正式封侯,名更正、言更順,也取一些祥瑞之意。

    據說還有兩樣穀物,分別送給了趙氏和韓氏。

    送來禮物的,是宋國上卿司城皇父的人,魏斯大悅,還刻意給吳起展示了一番,據說此物種植可以畝產數石,最適合度過荒年,在三晉一些山地也能種植,最是適合。

    吳起也是在這裡第一次聽到了適的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墨者之中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奇怪的人物。

    他在魯國的時候就聽說過墨者的名號,而且相當熟悉。

    他在魯國出仕的時候,見過墨子。

    當時魯侯還曾問過墨子怎麼提防齊國,墨子看了看魯國的國政和軍力,直接告訴魯侯要麼抓緊時間準備禮物結交各國,借各國之勢為援,只靠魯國只能勝一二場戰役卻不可能徹底戰勝齊國;要麼全面改革,集權在手行義舉增強國力、節用開源。

    吳起當時深以為然,也對魯侯當時的反應相當不以為然。

    後來項子牛伐魯,吳起為魯將,也曾和項子牛手下的墨者勝綽打過幾仗,勝二平二。

    不過他指揮勢弱的魯軍,而對方指揮的是強勢的齊軍,知兵強弱不問可知,自此吳起聲名鵲起。

    廩丘戰事傳回,吳起也聽說了幫助公孫會守衛廩丘的,正是當年和他對陣過幾次的墨者勝綽。

    心說此人果然叛墨,倒和自己是同路人,一心追求一番事業。

    他對墨者相當熟悉。

    一方面是有過在魯國出仕的歷史,魯地靠宋,正是墨者的活動範圍,墨子也曾親自前往魯國。

    另一方面他最開始跟隨曾申學儒,曾申就是小時候哭鬧被父親說回去殺豬哄他不哭、結果真殺的那個孩子。那是無君無父墨家的死敵,墨家的幾個知名人物整日被提及,吳起曾作為弟子,哪裡能不知道?

    正因為熟悉,所以才疑惑,墨者之中什麼時候多出來一個叫適的人?

    如果只是在魏斯宮中和宋司城的使節那裡聽過這個名字,也就罷了,可他在安邑城中也是聽過了數次此人的名字。

    一種名為豆腐的、晶瑩如玉的食物,剛剛在安邑出現,大為風靡。一則是柔軟好吃,二則價錢不貴,吳起也吃過一次,確實可讚。

    問及此物,說是墨者名適的弄出的,各大城邑均有。

    一種新的吃麥的方法,也開始在安邑出現。吳起也是第一次見到了作為雜糧的麥子竟然有如此多的吃法,嘗到之後也頗多讚賞。

    再一問,又是墨者名適的弄出的,各大城邑日後均有,還說什麼宋地種植了宿麥,秋季種植春日收穫,日後此物必將風靡中原云云。

    本來只靠那地瓜、土豆和玉米,吳起對適便已經很有興趣,等到聽到宿麥之說的時候,吳起心中更是一動。

    連夜,在安邑設宴,邀請宋上卿司城皇父的使者,以作問詢。

    他在西河名聲已顯,可謂已名動天下,面對一個弱國上卿的使者,也不必客氣,直奔主題,問起了適,也問起了宿麥之事。

    「適這人,年齡約在十六七歲吧。原本只是商丘鞋匠之子,不知道哪裡學到的本事,但終究身份低賤。」

    吳起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心中卻頗不以為然。他是覺得有能便可舉的人,也根本不在乎什麼血統尊貴,魏宗能有如今的局面,正是因為如此,才能招致各國人才。

    若是重用公族,怕是魏要完,吳起瞧不起公族中的那些人物,即便年紀輕輕便能領兵作戰的公子擊在吳起看來也不過如此。

    不過他也算是明白為什麼自己沒聽過這人的名字,原來是新入的墨者,又問起了宿麥之事。

    「宿麥在商丘城外村社種植,卻沒什麼用。冬季需要演武,若是種植宿麥,哪裡還有時間演武呢?再者若是便植宿麥,冬季又去哪裡演武呢?冬季本是田獵、圍獵、鄉射的季節,這樣可不行。」

    「況且我聽說若是種植宿麥,需要明年春天五月收穫宿麥,接著種植下一輪作物,如此一來,庶民不演武,國家必弱……」

    使者說的也沒錯,這是按照原本各國的軍事制度來的。村社和土地授田制度下,農兵合一,村社自治,平日演武,征戰時直接徵召,不可能讓農夫把所有時間都花在種植上。

    可吳起聽到這番話後,心中驀然一動,臉上差點露出激動神色,深吸一口氣穩住了心神,暗道:「此法大妙!正合武卒軍制!何需全民演武?有三萬武卒,便可勝十萬農兵!」

    他要變革的不只是陣法和訓練,而是兵制,所以這個在宋人看來並不是大事的事,卻讓他覺得簡直是一件不能再大的事。

    他不只是將軍,而是可以出將入相的大才,自然比這使者看得遠,也比那隻知道內鬥奪權的司城皇看的遠。

    非能出將入相者,不能知道此物的妙處,而他恰好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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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雛鳥新啼風雲動(二)

    使者又說起了墨者前往沛地行義的事,具體要做什麼他也不太瞭解,吳起對於沛地的形勢也不太瞭解。

    但在心底,還是覺得這些人必有深意。

    他對墨者有所瞭解,知道墨者做事不可能沒有深意。

    又再問了幾句後,吳起知道再多的,使者已經不知道了,也是眼界決定所不能交流的。

    送走使者後,吳起急忙叫人準備車馬,連夜去見李悝。

    主持了魏國變法的李悝已達知命之年,雖吳起是經由翟璜推薦的,可李悝對吳起的才能很認可,甚至如此評價過:「吳起這人又貪又好色,但要是論起帶兵打仗的能力,不弱於司馬穰苴和孫武子。」

    司馬穰苴早已去世,如今提及知兵,總要將他和孫武子並稱,李悝則認為吳起用兵的才能不弱於這兩人。

    司馬穰苴與孫武子是遠親,準確來說都是田姓,就是如今齊國內亂的田姓。

    田穰苴因為官居大司馬,被後世稱作司馬穰苴;孫武子的祖父與那位敞開後宮歡迎賓客的田常的祖父,是同父親兄弟,孫武子與田常之間算是四代堂兄弟。

    正因為對吳起才能的信任,加上西河之地的重要性,李悝即便忙於處理征服中山國後續的事,一聽到吳起前來,還是以禮相迎。

    分賓主坐下,吳起便藉著「嘉禾」之事,說起了墨者。

    墨者雖然不怎麼在三晉活動,但禽滑釐在三晉名聲很大,因為他本來就是西河儒的叛徒,而且是叛徒中名聲最大的那個。

    此時還不是魏侯的魏斯,招攬了大量人才,也有吞天地之心,因此仿照文王四友、仲尼四友的形式,也稱自己有四友。

    四友之一的段干木和禽滑釐年輕時便相熟,也有人將此二人與古之賢人傅說並稱,稱其為「其友皆好仁義,淳謹畏令,處官得其理」。

    如果禽滑釐當初不叛子夏而投奔墨翟、又沉默三年終於得到墨子的認可,只怕此時在魏的地位不會弱於段干木。

    段干木姓李,名克,封於段,做干木大夫。而曾經的好友禽滑釐如今只是一個墨者,穿著草鞋短褐背著銅劍,到處行義吃著糙米。

    兩人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曾經為友,禽滑釐與墨者之名在魏地貴族中也不是陌生,偶爾也被提及。

    吳起在魯多聽過墨者之言,曾申以墨者為死敵,一些墨者的理念也作為反面教材整日提及,吳起當然知道墨者的那些什伍編民、賞罰有據的理念。

    儒墨兩家在一些問題上就像是歡喜冤家,尤其是鬼神祭祀這件事上,當真是做到了「為了反對而反對」。

    仲尼不語力亂怪神,卻重葬祭祀,墨者說你們既然不語鬼神,那祭祀和重葬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墨子經常談及鬼神,卻又節葬,巴不得王侯貴族們死了就用三尺棺一裝,也不要用陪葬品勞民傷財,儒家說你們墨者這是明知道要拉屎卻不脫褲子。

    吳起雖先學於曾申,因為不孝被趕走,後又在西河與子夏儒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儒家既已一分為六,西河學派與曾申之儒已然不同。

    在他看來,雖儒墨死敵,但若墨者去除節葬、非攻、兼愛的道理,便可以與西河學合流而用。

    上下同義、畏尊法令、編民什伍、舉城皆兵的手段,並不會因為是否行義而變得無用。

    這一次吳起返回魏都,聽了不少墨者的消息,又聽到宿麥的事,心中便想到了一些辦法。

    他與李悝對立而坐,四周靜謐,也無酒水菜餚,只有煙燻從青銅器重散發出來。

    李悝知道吳起不會無故說起墨者的事,知道這件事定然重要,於是靜心去聽。

    吳起說道:「那在廩丘成名的叛墨勝綽,我也知道這人。又聽說宋地種植冬麥的事。思慮許久,這正是君上的良機。若今年能借嘉禾祥瑞與伐齊事,主上封侯,日後爭霸天下這兩件事大有裨益。」

    李悝忙做請教的姿勢,吳起理順了思路,說道:「我在西河創立武卒,不再是農兵合一,而是農養強兵、兵農分離。」

    「養強兵需錢財帛粟,錢財帛粟從賦稅中出,但賦稅又從農夫手中種植出來。如果那冬麥之法、墨玉鬼指地瓜土豆等物引入西河,一年收兩季、畝產曾一倍,畝數不變就可以增到四倍。」

    「如此一來,原本十戶農夫可養一武卒,得此法後,三五戶便能養一武卒。武卒數量一倍,稅率不變,民用又足……八萬武卒,分出四萬守西河,另有四萬攻齊、衛、鄭等膏腴地,霸業可成。」

    他開創的武卒制算是職業兵募兵制度,但又有動員徵召農兵合一制度的殘留,算是募兵加府兵制,還涉及到免除賦稅等制度。

    這種兵制五十年內稱雄天下,但五十年後形成的既得利益階層和崩壞的田畝制度形成的基層軍官團家族也會造成反噬。

    但於此時,此軍制無敵於天下,完全可以吊打此時諸夏的絕大部分國家,尤其是分封制最嚴重的楚國。

    李悝主持了魏國的變法,吳起這樣一說,他便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若吳起手中有八萬武卒,甚至將整個魏國的軍制都變為武卒制,一方面可以加強君權,另一方面也確實可以強國,而且西邊維持西河對秦的優勢,分兵攻打東方中原的膏腴地,何止是霸業可成?

    說完了宿麥和新作物輪作的事,吳起又道:「再者,廩丘成名的勝綽,早在齊魯便有名望。墨者守城之術我素來知曉,三里之城,若墨子禽子親臨,我無五倍兵不敢攻取。」

    「昔年禽子學於西河,後盡學墨翟守城術。勝綽精於戰陣,雖守城不如墨子、禽子,但其守城手段也必高。否則廩丘被圍,田布以地道挖掘攻入那些叛墨以墨守之法應對,只怕廩丘已破。」

    「這些人既已叛墨,顯然不再遵守非攻、兼愛、節用、不售義等墨者道理,正可為主上所用。」

    「若放這些人於西河,守大荔、陰晉、武城、河曲……則秦人必不能破城。秦人疲憊,我再領武卒前往,以逸破勞,無需多費兵卒。叛墨守城,我攻圍城疲憊之秦,又能省下一半兵力。」

    「再加上宿麥新谷、什伍編成,西河之兵可分一半於河東。威懾趙氏,若得機會,攻取邯鄲、中牟,趙膏腴地盡屬魏。」

    「齊亂外強,有牛子之亂、公孫會之亂、田和田昊兄弟相爭,二十年內無力阻魏。」

    「衛弱而肥,一攻可下。」

    「韓鄭血仇,韓地又近楚。楚王雖新立,但卻勇武好爭,韓若求存必求魏。二十年後,三晉中韓魏又可結為一。」

    「如此一來,二十年後,天下大勢可定。無非魏、楚之爭。楚地大而廣,不能一攻而下,百年之內如蠶食桑,這便是中山君以及子孫的事了。」

    李悝知道吳起之才,不只在於軍陣練兵,更有相才,雄圖大略也非常人可比。

    原本武卒選拔不易、又要脫產訓練,以此時的畝產數量供養三五萬武卒已是極限,不可能再多。

    三五萬武卒,雖然可以僅靠西河一地壓制秦人不能東進,但卻不能夠分兵去幫助爭霸中原。

    若在別處訓練武卒、改革軍制,又會遭到魏公族的反對。

    前一陣中山國被滅,魏斯封兒子魏擊為中山君,已經招致了魏國公族的極力反對,甚至引發了一些動亂——魏擊是繼承人,封他為中山君也就等於二三十年後君權直轄。再加上已經實施變法、之前屬秦且沒有公族勢力阻礙的西河地,公族們明白二十年後國君的勢力將不是自己能阻擋的,這是他們不能接受的。

    吳起卻從冬麥新谷和那些叛墨中看到了一條不用過多觸動公族利益,就能在原本基礎上增強西河與國君力量的辦法。

    李悝如何能不重視?

    略微一想,就覺得吳起的辦法正可以實行。

    如今函谷關、崤塞都在魏宗手中;華山、梁山這兩座壓制秦人的山脈也是魏宗所有,沿山脈修築的長城保證了秦人如果攻不下西河只能在關中自絕於中原,絕無機會染指天下。

    山西,是北方的戰略制高點。得山西,攻守自如。

    秦人如今被夾在山外,什麼崤函之固的說法對秦人來說此時算是做夢,山河之險此時屬魏。

    如果能夠多出三五萬武卒,整個戰國的局勢就會出現變動。

    宿麥新谷,將來必定天下種植,但天下諸國完成了部分變法的只有魏地西河,如果沒有配套的變法來適應著新的生產力,並不可能發揮出全部的戰爭力量。

    如果趙氏被魏氏逼得不能南下,那就只能北上發展。一旦趙氏攻取了河套地,不需要經魏人所有的西河,就能自北向南威脅到貧弱的秦國,到時候整個戰國的局面就會大大不同。

    再者若那些叛墨助吳起守西河,秦人急切間不能破城,待秦軍疲憊,吳起再從容調動武卒圍殺,可以節省兵力。

    這樣的守城等援的戰術用上三五次,秦人不出動傾國之兵就不敢再來襲擾西河。而要出動傾國之兵,每一次攻擊西河的間隔時間就會延長。

    因為出動的兵力越多,提前做的準備就越多,所耗費的時間就越長,而吳起也根本不怕與秦決戰,反倒是討厭秦人三番五次找機會就圍城。

    如今如爛牛皮一樣三五年就來一次,而如果給秦人幾次教訓恐怕間隔時間就會從三五年到積聚十餘年才有可能來一次。秦國不改革,時間站在魏人這邊,時間越長雙方的實力差距越大。

    那些叛墨又通器械、稼穡、什伍等手段,築城築牆之法也是天下一絕。只不過因為非攻這件事,墨者不可能前往三晉,如今那些叛墨就是最好的機會。

    李悝不擔心勝綽的事,這人的事他也有所耳聞。既然是喜歡俸祿功名,那就是和吳起差不多的人物,這樣的人物需要給他們足夠的舞台來施展他們的報復。

    只要自己說動主上,遣車前往廩丘相迎,給他名望;給予他利祿,給他富足;那麼這人必然能用。

    可這宿麥、新谷、壟作、田畝等事,是那個叫適的人發起的,李悝實在是沒聽過這個人的名字。

    於是問道:「君曾仕魯,也曾見過墨翟,又學於曾申,對墨者之中人物必有瞭解。這個叫適的,是什麼樣人,可能為我等所用?他於宋地,不被重用,可能來魏?」

    他想,這個叫適的學於什麼賽先生與唐漢之類的隱士,或許這兩人是老彭那樣的人物。

    新谷既是這個叫適的年輕人所得,那麼稼穡之術必然精純,若能用,重農之策更易推行。

    在宋地不被重用,要行義還要請求權臣才能允許,或許能來魏地?

    不想吳起聽後,直接搖頭。

    「此人年輕,尚未及冠,我之前並不知道此人。但我卻知道此人必不能為我們所用。千金或可聘勝綽,但聘那些不曾叛墨的墨者,絕無可能。禽子當年若不離開仍在西河,如今只怕已是大夫,可他並不後悔,墨者大抵如此。」

    「這正是我來尋您商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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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雛鳥新啼風雲動(三)

    李悝善於評價人,至少對吳起貪而好色的評價相當準確,對民心的把握也超於常人。

    他對不瞭解的人,不做評價,也認為無法評價。

    所以聽了吳起認為行義的墨者不可用的話後,便問道:「魚為什麼能在水中游動而不會憋死?如果不是魚,是難以知道的。如果是經常餵魚的人,是能夠知道魚的喜好與活動的。你既不是魚,又不餵魚,怎麼能夠知道魚的喜好呢?」

    吳起笑道:「我不是魚,也不餵魚,但我知道魚離不開水。那個叫適的,手中有新谷,有稼穡之法,又能做出麥粉豆腐之類,聽說也對天下大勢有所瞭解。若他喜好俸祿,何必行義、何必從墨?只需攜帶新谷、稼穡術前往魏地,必受重用,他豈能不知道?」

    「此人已經完全被墨者浸黑了,和禽子一樣,縱然以大夫之位相聘,若不能從墨者之義,必不能來。」

    「主上可能行義?可行非攻?可能節用?可願節葬?可能立約法而約自身?況且將來要爭霸天下,不合非攻,這樣被浸黑的墨者必不肯來。這是不需要瞭解就能夠知道的事。」

    李悝思量了吳起的話,稱讚道:「是這樣的道理。如你所說,適這樣的人學於隱士,對於天下必有瞭解,大夫之位在墨者眼中不過是行義的手段。你比我更瞭解墨者,還請解惑。」

    吳起回道:「敢不從命?」

    「我知墨者也有編什伍之法、尊法令之說。不知道墨者又和重法之學有何不同?我也聽聞你曾親自為士兵吮毒瘡,難道你這樣的愛人,不是墨者所認為的愛人嗎?」

    吳起的道德名聲不算太好。

    有說他年輕時曾怒殺十餘個嘲笑他的人,並聲稱混不好就不回去了;有說他曾為了求將而殺妻;有說他母親死了他還不回去奔喪只為自己那句混不好就不回去的誓言;還有說他在家中也行法,妻子織布不整齊違背了他「法令如一」的信條於是怒而休妻的……

    但他又有大才,李悝這樣問,並沒有絲毫的羞辱之意,真正希望吳起能夠解惑。

    吳起想了一下自己曾聽過的墨者之義,想到學於曾申時聽說的那些被斥責的道理,沉默一陣,問道:「這間屋子,如果有了損壞,您一定會找人修繕。那麼您愛這座堂皇的房屋嗎?」

    「是愛的。」

    「那麼,如果您的兒女有什麼請求,您也一定會答應吧?您愛自己的兒女嗎?」

    李悝笑道:「也是愛的。都說婦人愛子,卻不知丈夫尤甚啊。怎麼能夠不愛呢?」

    吳起起身,躬身行禮道:「如此一來,這就是墨者愛人、與我愛兵的區別啊。我愛兵,就如同您愛自己的房屋,修繕是為了使用房屋,遮風擋雨宴饗賓客。」

    「墨者愛人,就如同您愛自己的兒女。也會愛惜,但卻並不希望他們能做什麼,僅僅是為了去兼愛世人。」

    「所以他們編什伍,是為了守弱國之城,以為將來非攻。而我們編什伍,是為了征戰爭霸,並不是非攻。」

    李悝琢磨片刻,也還禮道:「是這樣的道理,這我就明白了。就像是在鬧市無故殺人,與在軍陣中奮勇殺人,都是殺人,但卻不是相同的目的。這區別就是墨者的義;與王侯的心。」

    吳起嘆息道:「所以墨者的義,是不可能行於天下的。他們終究徒勞。」

    「但墨者的才能,卻是可以使用的,這與義無關。比如尚賢,不會因為是否非攻而就變得可能有用也可能無用;比如他們說的墨玉,不會因為爭霸的不義之戰而種植就不生長。這是不可更改的,與義無關的東西,也正是我們可以用的。」

    「此其一也。其二,重法之人,也希望上下同義,但希望君言即法。」

    「墨者重法,卻以天志為規矩衡量,以天志立法,君言非法,甚至要與臣氓通約而約束君主。法不同,重法相同,則本義就大為不同。上下同義的根基,是義合天志,而非君王之言。」

    「這便是兩者的區別,您是可以領會的,也是我所全部知道的。所以,墨者不能用,而叛墨可用。」

    「若無義,則求俸祿美姬錢財。以義為寶,王侯不多;但若以俸祿美姬為寶,墨者如何能比得過王侯?」

    「是否有義,難道影響這個人的才能嗎?我多被人誹謗,難道守西河有比我更能勝任的人嗎?曾申之德,齊魯皆知,難道他能守住西河嗎?所以還請您勸說主上,要重用那些叛墨,如果能夠用在西河,大有裨益。」

    李悝點頭稱是,問道:「叛墨可用,那適這樣的墨者呢?」

    吳起說道:「可派人直接去廩丘聘勝綽入西河。再遣諜前往沛地,查看墨者如何種植、編什伍、改壟作、輪換作物。」

    「再遣車數乘,載以重金美玉前往沛地,只說要聘勝綽等人,佯裝不知勝綽叛墨,只說以為守廩丘乃是墨子之意,讓墨者親眼見到金玉。」

    「墨者中若對行義不堅者,見金玉眾多,必生叛心。又聽勝綽被用,叛墨後自會來魏。」

    「其不叛者,視金玉為糞土;其不堅而未叛者,見金玉在前或會心生叛意。聽人說金玉眾多,與親眼所見金玉眾多,大為不同。豈不聞昔年趙簡子出戰,必許以重祿,於是士卒用命。沛地極遠,我等縱在安邑求賢,墨者中不堅者未必耳聞。金玉至沛,乃是趙簡子於陣前許諾,想要被聽到的人才能聽到。」

    「再遣秘諜深入沛地,查看墨者作為,學習壟作輪耕之法,歸來後用於魏,則可廣增武卒,霸業可成。」

    「深入沛地之秘諜,必許以重金,再留其妻女在安邑。」

    「以重金養其奢侈,以此方不能被墨者之義所蠱。」

    「過慣了重金在手的生活,豈會願意吃糙米、穿短褐?若不然,秘諜反成墨者,那也未可知。我倒要看看,千金與義,常人取何?」

    李悝聞言大笑,稱讚道:「以區區千金,換國賦倍增、民用倍足、四萬武卒、河曲之守、秦人之疲……誰人不換?我明日便見翟璜、段干木等人,其說主上,促成此事。」

    …………

    魏都,秦公子連的府邸。

    二十歲的公子連離開秦國的權力中心已經十五年了,也已經在外流亡了十五年了。

    五歲被放逐,因為有秦國繼承權的強宣稱,魏斯便厚待這位秦公子,以備將來有用。

    秦國多亂,貴族權大,公子連即便已經被放逐了十五年,卻依舊有機會回到秦國繼承,只要貴族喜歡就可以。

    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回去,在魏都,用自己的雙眼看著魏的變化,心痛無比。

    自那個貪而好色的吳起駐守西河,秦人連連敗退,退守渭河平原,無險可守。

    眼看著魏國因為變法一天天強大,作為秦君之後,即便魏斯厚待他,他卻不能不對魏人充滿警惕。

    秦國變法太難。

    當年厲公圖強,楚晉皆來朝覲,卻因為觸動了貴族的利益,死後被安了一個「殺戮無辜曰厲」的惡謚。

    變革沒有不殺人的,也沒有不觸動舊階層利益的。於是便要殺戮「無辜」。

    厲公死後,躁公也是個惡謚,躁公剛死,貴族們從晉國接回了躁公的弟弟,立為國君。

    這位秦君才當了四年,又想變法,當即被貴族們合力,逼著他自殺,立了他的孫子一個便於操控的孩子做國君。

    雖說弒君的事各國都有,但能被權臣逼著自殺的國君,實在不多。

    而且很可能罪名是叛國,因為秦懷公曾經在晉多年後被迎立,貴族大約是以叛國罪逼國君自殺的。

    公子連的父親便是那位被貴族推立的孩子,稱為靈公。靈公剛死,貴族們再次發動政變,擁立了靈公的叔叔做國君,將公子連放逐。

    弱秦弱秦,並非徒有虛名,實在是真弱。當年穆公資助重耳,卻不想重耳成就了晉國霸業,晉文一薨,穆公立刻發動了對晉戰爭,兩戰全敗,從此之後東進之路被堵死。

    巴蜀又拿不下,南進不能。本以為晉六卿之亂會有機會,可誰曾想活下來的韓趙魏三家聯合一起至今還未翻臉。

    到現在,西河失手,吳起守住西河,秦人只剩下渭河平原。

    可是秦國貴族們還在忙著爭權奪利,想要學習魏國這樣變法實在難以實行。

    公子連年紀不大,但身邊跟著許多在最詭譎隱秘的秦國宮廷中長大的侍從和士。

    耳濡目染之下,年紀雖然才二十,可內心已經蒼老成熟的彷彿爛熟的桃子。

    他知道魏斯善待自己的原因,也知道自己縱然提防著魏人,但在表面上絕對不能表現出來。

    只能繼續等待著機會,等待著一個讓他施展抱負的機會,而不是在這之前就死在這裡。

    魏人的政策值得學習,尤其是值得弱秦學習,但此時此刻卻不能露出絲毫警惕的神色。

    自己的身邊,遍佈著魏人的耳目。

    名義上是保護自己免遭專諸刺僚那樣的事,實際上就是在監視自己,以確定自己是否是一個可以扶植的君主。

    此時,公子連的身邊站著的兩名死士不是魏人的耳目,而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死士。

    兩名死士手握銅劍,站在公子連的身旁,與公子連一同盯著前面的三個人。

    三個人自稱是叛墨,自東方遠道而來,聚集的是一同叛墨的三十人之心,直言不諱地說想做一件雪中送炭的事。

    雪中送炭,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詞。

    公子連這樣想著,然後不知道怎麼想到了雍城的雪、雍城的炭。

    他離開雍城的時候只有五歲,但卻覺得此時自己想的那些雪、那些炭,就該是雍城的雪、雍城的炭。

    雍城到底什麼樣呢?公子連已經忘了,卻依舊記得雍城的名字,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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