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185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6
第四十章 八筆吏書賤體字(中)

    適說出了兩個奇怪的名字。

    墨子念叨許久,確信自己從未聽說過這兩人。

    那唐漢尚可理解。

    唐堯之國,一直到武王之子時期才滅亡。

    成王小時候拿著一片桐葉和弟弟開玩笑,說將來肯定封一片地給你,周公旦認為天子無戲言,將叔虞封到唐堯故土,便是後來的晉國。

    原本的上古唐國被遷到南方杜地,後世子孫或可能以唐為氏。

    這賽因思就奇怪的緊。

    適見墨子皺眉思索,急忙道:「他們兩位的來歷,我也不清楚。當時我問過,他們說:天下的學問、個人的陰私,只能選一個,你選什麼呢?」

    到底選了什麼,適沒說,也不必說。

    墨子明白如果這些話是真的,那麼一定選的就是天下的學問,而非個人的陰私。

    墨子不再糾結這話是真是假,而是問道:「那些字是這兩人所創嗎?」

    適搖頭道:「是唐漢先生所改,而非所創。唐漢先生曾說,倉頡造字,鬼神驚泣,只能改而不能再創。」

    「唐漢先生又說,以唐字為例,本意是唐堯燒陶的土塘,後來唐堯成為聖王,治理天下,所以這唐字又引出宏大、壯烈、信義之意。這些藏在史中、隱於文字中的大義,是不能廢除的,只能夠修改字本身。唐還是唐,只不過不那麼寫而已。」

    墨子想了一下,點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在兩位先生那裡看的書,都是這樣的字寫成的?」

    「是的。所以我才能夠知道《詩》、知道《禮》。才能知道奚仲的名字、《七月》的詩篇。」

    這話算不得天衣無縫,可是也能自圓其說。

    適之前所做的一切,墨子均很滿意,只是不清楚適的來歷。

    他雖然經常談鬼神,可是卻又從不相信天命或是命中注定這樣的事,因而他不相信一個鞋匠之子能知道那些東西。

    半年前的那幾句話,還可以說是聰慧;但半年後的這些事,絕不是一個聰慧可以解釋的。

    墨子背著手,看著遠方的宿麥,似乎在思考什麼,忽然問道:「《樂土》之說,也是他教你的?」

    適搖搖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賽先生曾和我講過先生的一件事。」

    墨子一聽,這人曾提過自己,也有些好奇,問道:「什麼事?」

    「他說,有弟子曾問先生,未來是可以知道的嗎?先生說,假設一人的母親重病將死,他想要回去看看,那麼現在有兩輛車。一輛是駿馬、車是圓的輪子;另一輛是劣馬、車是方的輪子。那麼乘坐哪一輛更可能見到母親呢?」

    墨子點點頭,說道:「是的,這是我說的故事。所以我認為未來是可以預測的。」

    適見墨子認同,又道:「常理來說,一定要選駿馬和圓輪子。但是駿馬可能會死、圓輪子可能會碎。因而,未來是可以預測的,也是不可以預測的。賽先生說,可以預測的未來,叫必然;不可以預測的未來,叫偶然。必然的未來是可以預測的,但偶爾的未來是不能預測的。《樂土》詩篇,就是我見到那些事物之後預測的必然的未來,但能不能實現又是偶然的未來了。」

    「賽先生苦悟天志,終於明白了許多道理,也將這種預測必然未來的學問傳授了我。那些《樂土》中的事物,我也曾見過許多,都是他們二人參悟天志明白了事物的本源後做出的。」

    墨子聞言,暢想著這兩人的風采,悠然長嘆。

    許久點頭道:「這話我是相信的。對這兩人的聰慧和本領,也是欽佩的。可是,這兩人如此大才,眼見天下大亂、列國紛爭,明明知道了必然的未來,為什麼又不站出來行大義呢?」

    適知道墨子是實幹家,於是蹲下來從冰涼的地面上抓了一把沙土,虛握住手掌,讓沙土輕輕從留出的縫隙中落下。

    不多時,沙土全部流出,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小圓錐的沙堆。

    「先生,沙土這樣落下,形成這樣的沙堆就是必然。一千次,一萬次都是這樣的沙堆。」

    墨子點頭,適又低頭,將剛才那個沙堆抓在手中,重新落下流出。

    「可是,先生,同樣是剛才的砂子、同樣是相似的沙堆,可是每一粒砂礫的位置是一樣的嗎?任何一粒砂礫換了位置,那麼我們不讓沙土自然流出,而是想要擺動每一粒砂子,卻未必能做出最簡單的沙堆。」

    墨子盯著落下的砂礫,思索一番後問道:「這是他們兩個告訴你的?」

    「是的,賽先生說,既然沙土慢慢落下最終都會形成沙堆,那又何必去幹涉呢?百年達不到樂土、或許千年就達到了。而如果人為的干涉,又怎麼知道一定會快?或者說又怎麼知道不會血流成河呢?」

    適的話音剛落,墨子放聲大笑道:「迂腐!水滴而能穿石,一塊好玉放在水滴下,千年之後定能穿孔。再好的匠人,鑽孔於玉,也可能將玉損壞。可夏商之時的匠人可能十塊玉就碎一塊,如今卻可能百塊才碎一塊。難不成擔心玉石碎掉,就只能靠水滴去穿嗎?」

    「這是楊朱的想法,砂礫如人,聚為沙堆;無數根汗毛與皮膚,構成手臂;所以最微小的毫毛般的事物也不該被損害,沒有人可以主宰別人的命,自然之至便是最自然,天下大治……他想的是好的,可如今天下不就是那些不懂天志的王侯在主宰著嗎?若無不懂天志的王侯,或可如此;若有不通天志的王侯,不可如此!」

    笑聲過後,墨子雙眼緊緊盯著適,問道:「你是怎麼想的呢?」

    適也大笑道:「先生看這宿麥,聽那《樂土》,難道還需要問嗎?既然知道這些沙土將來要聚為沙堆,為什麼我們不去做這雙手?行天下大義,弟子百死無悔!請先生收我為弟子、請先生讓我成為救濟天下的墨者,也請先生讓我用這天志讓世間少幾分饑饉!一人力微,聚眾可成。」

    喊出幾句口號般的豪言後,適躬身等待。

    墨子看著彎腰的適,回味著剛才那般熱的話,想著這半年適的所作所為,看著那些綠油油的宿麥,聽著遠處弟子們或是驚呼或是好奇的說笑,終於將手搭在了適的肩上。

    「好。過幾日回城後,再與你說說別的。你能有救濟天下之心,這是最重要的。你能半年忍苦,想必心智也是堅定的。此事先不要再提,日後你再與我說說這推演必然之法,我也聽聽。」

    適心頭掀起一陣狂喜,明白自己這半年所受的苦、曬的黑、挨的餓、遭得罪、嚇的汗……全都值得了。

    這是一個鞋匠之子在這個亂世能夠向上走的第一步,也是唯一一條路。

    至少,自己不用再擔心隨便一個人就能把自己綁在樹上抽打,不用再擔心隨便一個人將自己以順非而澤禍亂人心的理由誅殺,不用擔心一兩年後的圍城戰死於無名,不用擔心兩三年後的築城累餓而死。

    活下來,這三個簡單的字,直到這時候才算是真正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亂世命賤,賤命更賤。

    適為自己的命不再賤如草木而欣喜之後,覺得墨子一定會問更多的關於天志的事。

    可沒想到墨子卻道:「你蹲下來,我念一番話,你用那種文字寫在地上。」

    適不知道墨子要做什麼,覺得很不合常理,非常人行非常之事。

    也不多問,蹲下身子,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在地上等待。

    「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於何本之?上本之於古者聖王秉持天志之事;於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於何用之?廢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謂言有三表也。」

    適按照自己的習慣,自上而下地將這一段話用他熟悉的文字寫出來,也在上面加了一些豎行的標點符號。

    標點符號很重要,有了標點符號一些東西就不能胡亂解釋了。

    沒有標點,一句「民可以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就會走兩個極端,點出不同標點的人會彼此仇視,怒斥不止。

    等墨子唸完,適也寫完了,仔細品著這句話,知道墨子是在誇自己。

    這句話大致是說,做事要有三個標準:有本源的,有推究的,有實踐的。

    本源的,就是知曉了事物的普遍規律而做出的;推究的,是做出之後詢問百姓,依靠百姓的反饋知道好還是壞;實踐的,就是要在本源和百姓反饋之後,制定法律政令,觀察國家是否富強、人民是否得利。

    除此之外,那些天命啊、注定啊之類的言辭,都是不必要的。就拿這三條去判斷一件事做的對還是不對。

    是否符合了天志和事物的普遍規律?是否讓百姓拍手稱讚並且認同?是否能讓國家富強百姓得利人民安康?

    此便是墨者之三表。

    這是在說墨者的不信天命的非命觀,也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誇獎適。

    適說,他悟出了一些天志和事物的本源。是為本之。

    適做,他在村社中的這些事得到了村社的認可。是為原之。

    適教,他教人種植宿麥、種植墨玉地瓜鬼指、教一些孩童識字,自然有利於人,推廣至國家也可富強。是為用之。

    正合三表。

    墨子用這種方式表達了讚賞,也用這種方式觀察著這些寫在沙土上的字。

    他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要說這番話,而是盯著那些字,終於看出了一些門道。

    「所有的這些方方正正的字,都可以拆成六七種小字?」

    說完撿起一旁的木棍,在字的旁邊畫了一個點、一個橫、一個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6
第四十一章 八筆吏書賤體字(下)

    適侍立一旁,看著墨子在地上畫著橫豎撇捺。

    此時的文字有些扭曲,橫平豎直不以為美,墨子的手縱然常年勞作有力,寫起來還是有些疲憊。

    等畫完了一個捺後,回身問道:「一共幾種?」

    將木棍遞給適,適低頭又補完了其餘幾筆,回道:「先生,共有八筆。唐漢先生稱之為點、橫、豎、撇、捺、提、折、鉤。」

    邊說著,便將這八筆寫在了地上,最終化為一個永字。

    一字,八筆俱全。

    漢字是二維文字,這八筆就是漢字的字母。

    但這八筆「字母」不是一維直線排列的,而是在一個方塊內形成了二維的字,讀音又由這些筆畫所構成的詞根來決定。

    適此時寫的這些文字,源於秦字,又最終在漢晉演化完成,是凝聚了諸夏千年智慧的產物。

    論及成熟,肯定是比現在的各種篆字、金文要成熟。書寫起來更方便,學起來也更容易。

    適說是一人所改,借用最輝煌的漢唐之名。

    但歸於一人,仍舊驚世駭俗。

    墨子順著適的手,重新寫了一遍那八筆,點頭道:「是,確是八筆。八筆可寫萬字。你學會這麼多字,用了幾年?」

    適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道:「先生,我在村社半年,最聰慧的孩子認識了百五十字、會寫六七十字。」

    「了不起!」

    墨子大聲稱讚,毫不吝嗇。

    半年時間,聰慧的孩子竟然能認識百字,可謂難得。也可以證明這東西學習起來確實比他所熟悉的那些文字容易。

    墨者之中很多人文化水平不高,學那些竹簡上的字,可謂是難上加難,有些人學了數年仍舊不過認得百餘字,寫字的時候還是會寫錯、或多或少。

    此時已經有墨,但是寫字還是用蘸簽。

    毛筆當然不是傳說中蒙恬做出的,但最早出土的文物也要到戰國中後期的古墓中,此時距離三家分晉正式戰國尚有兩三年,主流書寫還是用蘸簽。

    適用之前的兔子毛曾做過幾支小毛筆,用來教人蘸水在石板上寫字。

    此時讓墨子稍等,自己去村社房中拿出那兩支簡單的木頭和兔毛做成的粗製濫造毛筆,拿出了教孩子寫字用的河中沖刷平整的小石板。

    將石板和毛筆遞給墨子後,稍微解釋了一下。

    墨子心道:「《詩》中曾說,未雨綢繆。適就是這樣的人啊。他說的草木之帛,此時我還未看到,他也沒有做出。但他做出的毛筆,難道不就是為了《樂土》中所唱的草木之帛嗎?」

    此時沒有紙,但是有絲帛。

    在絲帛上寫字,這毛筆定然方便。

    至於那些學會寫六七十字的孩子,讓他們在木簡上寫字或許還難,可既然在石板上學會了寫字,一旦草木之帛出現,那便是未雨綢繆了。

    有便能寫。

    至於剛才適寫的那段加了斷句標點的話,更讓墨子確信這些標點也是好東西。

    講書、講義,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如何斷句。這是教授弟子最重要的一環,也是需要浪費許多時間去背誦的一環。

    如今有了這樣的標點,只需要講清楚標點是如何用的,那麼讀文字的人就不需要再有人告訴他們怎麼斷句。

    此物一出,再無人敢於胡亂斷句,篡改文意。

    這正是授人以漁網。

    再聯想到之前適曾和他說過的……要讓天下小吏均識此字、不學此字便不可能精通小吏的種種技巧的話,墨子慨然。

    這就像是在為淵驅魚,為從驅雀。

    在網中的魚,根本不知道遙遠的四周已經佈滿了網,和平時沒有任何區別,仍在嬉戲游動。

    那些網離的很遠,很遠。

    遠到這些魚和鳥覺察不到,以至於認為根本不存在。

    但當有一天那些布網的人收網的時候,它們才會後悔為什麼沒有在最早那些網距離他們百尺之外的時候就從縫隙中逃走。

    墨子沉吟許久問道:「凡物,總有名。這字,是何名?」

    適早已想到。

    「先生,凡字,均可八筆。故可稱之為八筆字。」

    「凡小吏,日後欲曉天志,必習此字,故可稱之為吏書。」

    「凡氓隸,若將來富足,也可以學習此字,故可稱之為隸書。」

    「凡下賤,若想貴不恆貴、賤不恆賤,必習此字,學而優則仕,故可稱之為賤體字。」

    「凡世人,若均習賤字,則無貴字。若無貴則無賤、若無賤亦無貴,故可直接稱之為字。」

    「如何稱呼,不在於這字,而在於這天下。」

    墨子是這個時代為數不多可以討論光的直線傳播、邏輯學充必條件、時間相對與無窮、定動滑輪等等問題的人。

    所以簡單的相對概念,對墨子而言並不晦澀。

    相反,正是符合他思考方式的說法,稍微一想便明白過來適的意思。

    如今,當然要稱之為八筆字,以區分各國文字。

    十年後,當天志之名漸顯,小吏必學此字,到時候或可稱吏書。

    真到某一天貴族們察覺知識不再被壟斷,氓隸也開始學字的時候,或可被怒斥為隸書、賤體字。

    而如果真的有一天樂土實現,人人兼愛平等的時候,那便可以直接稱之為字了。

    貴沒有了,賤便不存在了。

    正如光影。

    墨子心想:「凡有光,必有影。若天下俱墨,則不再有高高在上之光。這文字不也是一樣嗎?若天下均習此字,又何必再分八篆?又何必識字者必有高貴之血?」

    若是這些文字真的如適所說的,一個孩子半年也能學會六七十字,那麼大可以讓適教眾墨者這些字。

    反正墨者如今聚集在一起,還要在商丘住上很久,處理齊國之事和勝綽餘波。

    待這些文字學會後,再傳授給那些沒有回到商丘的墨者,就先以這種文字作為墨者的內部文字,正合心意。

    至於說天下小吏這樣的心思,墨子也動了心。

    適沒說自己準備怎麼做,但在一些問題上肯定是和墨子有分歧的。

    但他不會在這時候就把分歧說出來,相反還要隱藏自己的真正目的,順著墨子的想法來,稍微在一些不涉及到根本性的問題上施加一些影響。

    既然墨子相信墨者秉持墨者之義,作為官、吏,最終影響王侯和封君,那麼前期也可以這麼做。

    天下想要求學為吏之人極多,春秋的井田制軍事制度解體後,官僚、集權與貴族、分權之間的爭鬥是上層鬥爭的主要方向。

    況且主動權掌握在墨者手中,壟斷著新時代適用的知識,總可以培養出一大批可以成為小吏的墨者。

    至於這些作為小吏的墨者,在墨子逝後會怎麼做,墨子沒想,適也懶得想。

    適清楚,自己剛才在沙土上寫的那番話,已經證明了三件事。

    自己會寫字,而且寫的有標點符號,不容易引起誤讀。

    自己會教字,而且教的手段尚可,連村社孩子都能學六七十個字。

    自己寫字很快,而且十分快特別快,可以作為記錄墨者言行、或是記錄墨者大義的人。

    至於自己和公孫澤比九數那樣的事,想來墨子也早已知道。

    怎麼看,此時的自己都是個人才。可堪大用,他是這麼想的。

    但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重要性比自己想的還要沉重。

    勝綽與齊國的事之後,墨者群體急需一個樣板,一個與勝綽和那些為了俸祿而忘記墨者大義的人截然相反的樣板。

    更難得的,這個樣板竟然還不是正式墨者,而只是聽了墨子的幾番話後就信守大義,更是一身不弱於別人的本事。

    墨子雖有理想,卻並不是那種沒有心思的直白之人,適對此時的墨者真的很重要。

    他終於問出了最後一個關於適種種不可思議之事的問題,作為終結。

    「那賽先生與唐漢,現在在哪?」

    「兩人均逝。」

    既然終結,那死便是最好的終結。

    「葬於何處?」

    「他們認同先生節葬的說法,火燒其身,化為滋潤萬物之泥。」

    死總有屍體,但火燒之後就什麼都沒了,這是終結的歸宿。

    「除你之外,還有別的弟子?」

    「唯有一長兄,才勝我十三億倍,名曰共和。他聽了唐漢先生與賽先生之學,自覺這世間已無不可知之事,於是乘桴而游,要看遍星辰大海,再不履岸。他已知必然之未來,這世間萬物在他眼中已是必然之過去了,再無留戀,只探星辰大海。」

    十三億之說,在墨子看來定是虛指。傳聞當年勾踐二十年生聚,帶甲之士億又三千,墨子便以為這十三億是億又三千的化用。

    饒是如此,聽適說此人才智遠勝於他,飄然入海追及星辰,心說這樣的人終究站得太高腳不落此時之地啊。

    墨子是相信有這三個人的,也相信這三人均已不在此時人世。

    如今這世上精通這些學問的,也只剩下一個適,還一心想要行大義,或許真是萬幸之事。

    更多的問題,墨子也知道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問清楚的,於是不再問。

    「等回商丘後,你就先教那些人寫字認字,若有時間再將那些竹簡上的文字寫成這隸書。」

    適點頭同意。

    墨子又道:「鳥獸魚蟲乃至家人國政,都有名目。我墨家有鉅子,如頭。也有專管財貨的、專管內部賞罰的、專管各處消息的、專管木器製作的、專管守城之械的。正是我說的,人盡其用如築牆,各顯其能。」

    「你既精通這隸書,寫字又快,日後便負責記錄墨家之義、眾人之行。我既是鉅子,你也該有個名目。」

    墨子考慮一番,琢磨著各種名目,緩緩說道:「日後等回到商丘,你就是墨家的書記——以隸書記我墨家之義、眾人之言行,故稱書記。」

    適一聽這話,心道我一個鞋匠之子,剛剛加入墨家,怎麼就成了書記?

    不過此時他也不謙虛一番,知道此書記非彼書記,至少此時不是。

    於是躬身,欣然領命,於這村社之間,就第一任墨家書記之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6
第四十二章 參星晦暗虛亦危(上)

    村社間,適就墨家第一任書記之時,幾輛從晉國來的馬車,穿過了宋城的城門。

    這些馬車名義上是依照晉烈侯之命,邀請宋國國君會盟於任,共商伐齊大事。

    但如果真的是晉烈侯的邀請,沒人會聽。

    這些馬車中,當然還有韓、趙、魏三家,這才是晉國真正的力量。

    此時尚未封侯,無論是對外還是祭祀的銘文,還是要寫韓宗、魏宗、趙宗而不能稱之為趙魏韓三侯。

    後世人常說,晉亡於公室太弱、楚弱於公室太強。

    連續六十七年的曲沃代翼事件,讓晉國的公族死傷殆盡,外姓六卿掌權到現在韓趙魏三家勢力已成。

    晉烈侯的父親當年悄然出城。私會婦人淫樂,被一個覬覦財貨的普通盜賊在城外所殺。到晉烈侯的時候,只剩下兩處祭祀之都,完全依附魏宗。

    以上犯下殺害家主這種事,本應該是周天子出面,會盟各國共同征討,以維護周禮。

    但是這年月周天子只是擺設,先打了再說,打完了再去匯報周天子。

    量周天子也不敢吭聲,說不準還要因為多年沒人朝覲而高興。

    這些邀請會盟的馬車行走在宋國都城的道路上,在靠近宮室之前就已分開,散去宋國真正有力量的那幾家中。

    宋國不像晉國,但國君仍舊不能獨斷,需要三家共商。

    只不過這三家都是子姓,都是宋國公族,如今分出小宗,有了自己的氏,終究是肉爛在鍋裡。

    如今宋國權勢滔天的,正是司城皇臧。

    司城是官職,皇是氏,但對外也可稱為戴氏。

    這一宗,乃是數百年前宋戴公的後人。宋戴公有個兒子叫子充石,字皇父。後來夷狄入侵,子充石與兩個兒子一同死在抵抗夷狄的戰場上,子充石的孫子以此為傲,便以祖父的字皇父為氏。

    追記最尊貴的血脈,還是宋戴公,所以也可以用謚號為氏,稱為戴氏。

    這時候姓氏混亂,可能以官職為姓氏、可能以字為姓氏、甚至也可以以謚號為姓氏,難以說清。

    如今的皇父臧,可以稱之為司城皇、皇臧、戴臧、司城皇父等等奇怪的名稱。

    韓趙魏三家的馬車進入到戴氏的宅府中,獻上禮物,說明緣故,自有人招待休息。

    但在明面上,還是要說晉烈侯請盟宋公於任。

    半年多發生的事,醞釀到現在,韓趙魏三家都已經完成了軍事動員,做好了干涉齊國內亂的準備。

    公孫會在廩丘自立,求救於趙。然而如今三晉真正的強國是魏。

    上有明君魏文侯,相有變法的李悝、西河有知兵第一人吳起、鄴城有治河伯的西門豹、北有吃自己兒子肉以表忠誠的樂羊,更有二十歲便可獨當一面的兒子魏擊。

    加之子夏曾為國師,人才濟濟,又掌握了文化輸出優勢,當真是舉世無可敵者。

    齊國的田常當年走的是家族流,靠姬妾和賓客生出了眾多兒子,分封子孫掌控了齊國大部分的土地,可也在三代之後留下了數不盡的禍患。

    項子牛也好、公孫會也罷,其實都姓陳,都算是田氏,如今亂成一團,自家爭得頭破血流。

    這些事皇臧都清楚,所以這次會盟他很在意,只不過國君卻未必在意,畢竟國君借楚之力來制約他們這些權臣。

    屋內,燃燒著陶邑商人進獻的蟲蠟之燭,尚未有三股燭芯之法,幾名婢女跪在那裡隨時剪燭。

    這燈具極為精巧,一株枝條繁茂的大樹,樹上每根枝條都托著燈盞,燈盤正可插燭,樹頂一遊龍蜿蜒上攀,枝上鵲鳥爭鳴,群猴戲耍,兩個赤膊著短裙的人站在樹下向枝間拋果,小猴單臂懸身討食,彰顯著此時中原的青銅冶煉技術。

    燭火蓽撥,婢女屏聲斂氣,生怕惹得主人不快。

    皇臧在燭光下不斷踱步,在等待自己的嫡長子皇鉞翎。

    這件事關乎重大,他必須和自己的兒子商量。

    當年宋公復國,借楚人之力來壓制內部公族權臣,親楚一直是宋國的既定政策,也是宋公可以保持國內地位的不二法門。

    如今韓趙魏三宗伐齊,請宋公會盟,這正是皇臧所希望的。

    一旦與楚交惡,到時候他的權力會更大,宋國內部的勢力平衡也會被打破。至於說宋國會死多少人、要割讓多少土地城市,那都是小事。

    他在那踱步許久,愈發心急。

    白日裡,墨者傾巢而出,城中貴族紛紛打探,都知道發生了大事,皇鉞翎自去探問。

    但當晉國的馬車來到宋城後,大事也就成了會盟之事。

    在皇臧看來,墨者的事不用擔心,那些人不會做威脅到他們這些人的事,相較於會盟之事不值一提。

    正在心急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入門行禮後叫了聲父親,正是皇鉞翎。

    皇臧也顧不得平日那些禮儀,揮手叫婢女都離開,直接問道:「墨者那邊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大事,一名小臣貪心,想為進身之階,搶了一名自稱墨者但不是墨者的賤工的穀米,被公造冶打斷了手臂。他倒是個聰明的,只說是自己貪心。」

    皇臧一聽,心說這算是什麼屁事,夾雜不清。

    便也沒多再問,說起了晉侯邀會盟之事。

    卻不想,皇鉞翎聽完這事,竟然不顧禮儀地在父親面前拍手大笑,說道:「父親,這正是天命所賜啊!」

    皇臧不解,但素知兒子適哥心思深重之人,將來繼承司城之位正合適,這時候竟流露出一臉狂喜的神色,實不應該。

    見他面露喜色,問道:「怎麼說?」

    皇鉞翎收斂了狂喜之色,說道:「父親,這正與今日墨家之事相合。我聽那斷臂小臣說,那墨家從海外奇人處得到幾種穀蔬。谷有三谷,分別是墨玉、地瓜、土豆。這名字雖然奇怪,但據說都是些畝產數石的祥瑞之物。」

    皇臧也是個聰明人,又是做了多年的宋國司城,在人心陰暗之處保持司城之位,一聽這個「三」字,頓時明白了關鍵之處。

    皇鉞翎又道:「韓虔、趙籍、魏斯之心,天下誰人不知?」

    「昔日唐叔虞桐葉封國,得享晉地。就國當年,晉水之旁有人得雙穗之禾,是為祥瑞。唐叔獻之於天子,天子又命唐叔獻與周公,周公大喜乃作《嘉禾》。」

    「《嘉禾》之詩,共有三頌。一頌成王言出有信、封弟唐叔;二頌天下安定、祥瑞現世;三頌唐叔虞封於晉便得嘉禾,正合天命!」

    說到這,皇臧已經明白過來,大喜道:「你是說……」

    皇鉞翎見父親已經明白過來,點頭道:「父親,韓趙魏三宗之心,人人皆知。晉國當年封國,便有嘉禾……如今晉政俱歸此三家,將此三谷為禮,獻諸天子……難道這不正是天命嗎?」

    「唐叔虞桐葉之封、嘉禾為之賀;韓趙魏天子封侯、三禾為禮。」

    「順成天命,再封三侯,韓趙魏三宗豈不記父親之情?」

    「魏斯勢大,便以那畝產最多的地瓜為魏之嘉禾;趙籍弱於魏而強於韓,便以那畝產次之的土豆為趙之嘉禾;韓虔最弱,便以那墨玉棒子為韓之嘉禾。」

    「再選那讖緯占星之人,造以歌謠:魏地瓜、趙土豆、韓棒子、天降三禾、王封三侯、天命昭告、不可不察……」

    「三宗必喜,定與我親。」

    「況且三族共政理宋,君上以楚為援。如今叛楚而歸晉,楚王必怨君上。屆時必攻宋,韓趙魏三家既與我親,非父親出面三宗必不出兵,到時這救宋之功,豈不是歸父親所有?」

    「昔年墨子止楚,宋人皆知其名,但其人只行義而不戀棧權勢。若當年救宋的是父親,此時又是什麼情勢?」

    「君上親楚以制我等,逼他叛楚,引楚攻宋,大事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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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參星晦暗虛亦危(下)

    皇父臧聽兒子這樣一說,也忍不住大喜,全然清楚了其中關鍵之處。

    結好韓趙魏三宗,一方面可以引為強援,另一方面也為自己家族日後在宋國篡奪國君之位做好了鋪墊。

    之前宋國的公族小宗已經做出過驅逐宋公的事,更有九世弒君的往事,但終究周天子名聲尚在,又有曲沃代翼這件小宗取代大宗導致公室衰弱的事在前,總歸有些天命的意思在其中。

    如果韓趙魏三宗先破了規矩,田氏亦可代齊,自己這戴氏亦可取宋。

    以嘉禾獻上,周天子本已無權威,韓趙魏三家如果伐齊勝利,借勢而為,此事必成。

    自己這麼做,也是錦上添花,但這花添的喜慶,三家定然感謝。

    至於說伐齊勝負,皇臧根本沒有考慮。

    越國已經遷都到琅琊,就在齊國眼下,三姓再加上越國,齊國又有內亂,哪有不勝之理?看遍齊國,可有一個能及得上吳起、樂羊、魏公子擊、趙籍、越王翳的人物?

    皇臧越想越是高興,心頭狂喜溢於言表。

    許久平靜下之後,才問道:「這件事需仔細商量,不可有紕漏。其中兩事需成。一是從墨者手中借來你說的那三谷,另一事就是讓國君前往會盟……只是君上有疾,又知道親楚以制我等,這該如何讓其同意會盟?」

    皇鉞翎思索一陣,說道:「父親,墨翟這邊,需要父親親自出面,求來三谷。」

    皇臧搖頭道:「今日惱了墨翟,那人當真壞事!」

    「父親,那人已斷了手臂,墨翟便是不再深究之意。那小臣曾說,那個叫適的墨者說過,一粒一金……若以百金來換,又答應墨翟減免布帛之賦的請求,必能給。」

    皇鉞翎深知墨者為人,今日之事若是不打斷那人手臂,或許真有後患。但既然已經斷臂,那已是私仇,墨翟絕不會在意。

    況且墨翟等人又非不食煙火,無非就是將財貨積存以行大義而非用在個人享受上,以百金換三谷,只要父親親自出面還是可以的。

    皇臧又問:「那君上這邊,又如何說?君上平日無疾,尚且知道親楚。如今又有疾,更不可能前去會盟。」

    「父親,君上好鬼神之說,又信占星卜筮之術。掌管曆法星辰的司星子許貪而好色,父親可許以百金,再以美姬相送,他定有手段。」

    皇鉞翎又道:「屆時,父親不可出面,反而要勸阻君上前去會盟。君上一信占星卜筮子許之言;又見父親勸阻,定會前往任地與晉侯會盟。沿途顛簸,再賄近宦重金……公子田非有大才,可立為君,他既年輕又與楚無盟無親,氣盛歲輕,必然怒楚!」

    一連串的陰謀頃刻而成,皇臧連連點頭。

    自己年紀已大,不可能成事。幸有此子,縱然不能成事,下一輩哪怕不如兒子聰慧,只要有自己這樣的頭腦,大事也必可成。

    凡事不可心急,反正自己已是司城,大權在手。等韓趙魏田四家奪位,自己家族未必就不能頂替如今的宋之公室。

    自己不是宋公,從不信那些天命占星卜筮之法。

    …………

    數日後,宋城宮室之中,年逾五十的宋公購由正對著來看望自己的司星子許嘆息。

    「寡人這些日心口甚悶,你可有祈禳之法?我曾聽聞,昔日先祖景公之時,熒惑星侵我房心宿,汝之先祖有祈禳之法,你難道不會嗎?」

    司星子許一聽這話,便知道司城請求自己的事可以做成了。

    按照周之天命,分野定邦,更信玄之又玄的星宿之說。

    當年五星連珠在西,於是興兵伐紂,一戰而勝,這些年天命之說更是深入人心。

    千年後五星連珠在東,才有了五星出東方利中國之漢護臂,那時的天命觀與殷商西周時並無二致。

    宋乃商後,商自有星,房心宿正是宋國的天命,主管戰爭征伐的熒惑星入侵心宿,稱之為熒惑守心。

    戰國期間,共有兩件熒惑守心的事名流千古。

    一件就是當年宋景公之時的熒惑守心事件;另一次就是大秦一統後熒惑守心,有人趁機寫下「始皇帝死而地分」的讖語。

    司星子許的先祖經歷過上一次的熒惑守心天象,因為心宿正是宋國的命星,所以推斷有災禍。

    當時便告訴景公自己又祈禳之法,可以讓這災禍轉移到封臣、百姓、收成的身上。但宋景公全都否決,認為這樣做是不對的,於是熒惑星感應到了景公的心意,幾日後離開了心宿。

    如今子購由再提及此事,顯然不可能做出和當年景公一樣的決定,顯然是準備將自己身上的病症和災禍轉移到別人身上。

    他也曾派人去尋找名醫長桑君,懸賞千金,可尋找數年都沒有蹤影。現在他只能把希望寄託在祈禳之法上了。

    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會生出許多的希望,也會將平日不在意的希望看成必然的希望。

    越是有權力有地位的人,越是怕死,也就越會相信一些鬼神天命之說。

    墨子是精通鬼神的,但是墨子在各國的政策又大有不同:信鬼神的,他不談鬼神,只談兼愛非攻節葬尚賢,因為他不做無用之功。

    因而他從不和篤信鬼神之說的宋公談鬼神,而是一見面就談尚賢節用這些事,也因此宋公不是很想見墨子,而是想到了司星子許。

    子購由當然知道先祖景公時候的那件事,如今他想的只是將災禍轉移到別人身上,若是能轉移到司城身上那是最好。

    司星子許既然觀星,必然不信天命星宿,只是明白星辰的運行原理。

    反正星辰的運行國君也看不懂,自己想怎麼說就可以怎麼說。

    此時見宋公這樣問,故作猶豫,似乎不想說。

    宋公又喘息幾聲,說道:「死後的災禍由我來承受,又和你有什麼關係呢?你只說就是。」

    司星子許嘆息道:「臣觀星數日,哪裡能不知道天命星宿的變化呢?但星辰變化萬千,又怎麼能是常人可以說得准的呢?我只怕自己看錯,反而害了君上啊。」

    宋公子購由一聽這話,心頭頓時燃起了希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株稻草,連聲道:「你說就是!你說就是!是要祭祀?要桑林之舞?要犧牲?要人殉?只要你說!」

    司星子許見宋公已經說出了桑林之舞這樣的手段,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無憂了。

    這桑林之舞,乃是殷商故舞,商湯之時大旱,巫師占卜後說必須以活人為祭祀做桑林之舞,商湯仁德於是剪下自己的指甲為犧牲,果然下雨。

    但是後人均認為自己沒有商湯那樣的德行,不可能只用指甲。

    宋商一脈,桑林之舞需要用活人做犧牲祭祀、將頭顱放在戈矛之上翩翩,當年爭霸之時也曾用過這樣的手段來恐嚇敵人。

    這些年已經很少用此舞來祈禱,宋公情急之下不惜用桑林之舞,可見情急。

    司星子許又假裝猶疑了一陣,緩緩說道:「君上想要痊癒,只有行非常之事方可逆天命。」

    「何謂非常之事?」

    「前往任地,會盟晉侯!」

    司星子許沒有猶豫,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祈禳之法。

    宋公猶豫地看了子許一眼,心中轉過許多念頭,但還是沉穩地問了一句:「會盟晉侯,如何是非常之事?」

    司星子許連忙靠近道:「君上,難道沒有聽說參商不會之說?欲要改命,只此一法。」

    商星,可以認為是大火星,也就是七月流火之火,是商人的守護星。殷商乃至後人宋國,都主祭大火星。

    參星,是後人常說的福祿壽三星中的某顆或是全部,三星高照的三星。是唐堯之國的守護之星,唐堯後人必祭祀參星。

    這兩個星宿按照後世祆教的說法是獵戶座和天蠍座,彼升起的時候此落下、此升起的時候彼落下,故而永世不可見面。

    成王之時,唐堯故國被周公所滅,向南遷徙分封杜地。唐叔虞桐葉封國,在唐堯故土上創建了晉國,所以參星也就成為了晉國的守護星。

    一直以來,宋晉兩國都很少兩國國君單獨會盟見面,就是遵守這樣的天命星宿之說。

    參商不會,早有此說。

    昔年帝嚳有二子相爭,帝嚳觀星,見參商不會,於是按星辰分野,分封二子到唐、商丘二地。寧可這輩子不再見面,也不要手足相殘,否則必有一死。

    宋公聽司星子許這樣一說,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意思。

    在他看來,祈禳改命,本就是逆天之事。

    天上參商不會,自己偏偏要去會盟晉侯,這豈不就是改命?

    司星子許見宋公已經有意,又道:「君上,參商不會,本是天定。參商相會,必有一傷。君上只能借勢,而不能造勢,君上雖可以參商相會,但也需要天時。」

    司星子許沒有把話完全說明白,但宋公已經聽懂了。

    參商不會,那麼見面後必有一傷,也就相當於把自己的災禍轉移到晉侯;或是晉侯把災禍轉移到自己身上。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是個二選一的結果,可宋公已經看到了希望!

    天時、借勢,難道不就是再說韓趙魏三家嗎?

    三家分晉,勢已天成,自己借三家分晉之勢,參星晦暗之時,與晉侯會盟。將自己身上的災禍轉移到晉侯身上,將商星的災禍轉移到參星身上。

    唯一的變數,就是韓虔、魏斯、趙籍忽然全家死光,晉侯重新掌權恢復公室和強晉。

    否則按天命來說參星只會越來越暗。

    韓趙魏三家可能忽然死絕嗎?顯然不可能。

    晉侯有翻盤的機會嗎?顯然不可能。

    那麼自己再不趁此時借勢,將災禍全都轉移給晉侯,更待何時?

    「這便是天時啊!你要不說,我還不能知道啊!正是這樣!好!好!甚好!」

    宋公大喜,連聲稱讚。

    司星子許見狀,急忙又道:「我觀天象,這幾日西宮白虎主星晦暗,參星之光盡被昂、畢、奎所掩。北宮玄武,虛危二宿閃爍,有烈光沖於鬥牛之間。東宮蒼龍,房、心二宿雖暗,但光卻不被其餘所掩,尚有可為。」

    「君上借此,往任地會盟,正合天意!」

    西宮白虎,乃是三晉之星。昂、畢、奎便是韓趙魏三氏之命星。參星晦暗,便是說晉室衰弱,光芒俱被三族所掩,也正好借此勢改命。

    北宮虛危二宿閃爍,是說齊國必有大難。鬥牛之宿,乃是吳越之分野,此時吳越合一,是說這一次越國可能會對齊國不利。

    房心二宿,正是宋國命星,光芒閃爍卻不被掩蓋,是在給宋公希望。

    天下人均知齊國必敗,也知道越國必然出兵,但司星子許卻將這一切說成是天命,由不得宋公不信。

    希望也有了、天時也有了,宋公再無猶豫,已做好了前往任地會盟晉侯的決定。他撫著自己悶悶的胸口,心說只要到了任地,自己便可無憂了!

    司星子許則想,就你這身體,怎麼可能到的了任地?只要死在半途,那就不是自己觀星有誤,而是君上你自己沒撐到參商相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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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刑鼎未鑄規已成(上)

    司星子許和皇鉞翎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決定了很多人的命運,或生或死。

    他們不會考慮到那些他們並不認識的人。

    墨子讓公造冶在村社一劍打斷了那名小貴族的手臂之時,也並不會去考慮去往宋城獻寶的村社農夫桑生的命運。

    並不相同,也不相似。

    桑生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貴人許諾的三鎰黃金,就這樣被從馬廄中趕了出來。

    失魂落魄地走在商丘的街道上,很多昨天見過他癲狂獻寶之態的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或是嘲弄,或是詢問。

    桑生一句話都不想說,覺得眼前有些黑。

    明明太陽還掛在空中,可總覺得像是籠著一層宋河邊清晨的薄霧,怎麼也看不清。

    耳朵中嗡嗡地響著,一如夏日勞作時那些於頭頂飛舞的蚊蟲發出的雜音,想要去拍打手伸上去卻空無一物,那些嗡嗡的聲響仍在繼續難以停歇。

    三鎰黃金不曾到手過,所以不能說失去。

    但那些近在咫尺的宿麥與村社合用的耕牛和那些新奇的再過幾年就能種植的種子,曾經就在眼前,如今卻真的丟了。

    活著,不止是物質,還有那些區別於野獸的、與人的交流。

    如果三鎰黃金到手,他可以逃亡到不屬於公田的地方,不再履行村社的軍事和勞役義務,買一些私田,開啟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不止是買下的私田,更有私田附近那些不知道他如何得到這三鎰黃金的人。

    在那裡,他仍然是那個有勁的、壯實的桑生;而不是回到村社後背叛的、被厭棄的桑生。

    他想做個鄰居喜歡的人,但也想過得好。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出賣之前的鄉鄰,去一個誰也不認得的地方做個好人。

    現在,新的沒有到來,舊的也將失去。

    不算長的路,他走了許久,繞了許久,蹲下來許久,休息了許久、盼望著許久成為永久。

    天亮時被趕走,太陽落山前才在村社前徘徊。

    同樣的時間,足夠適背著沉重的柴草走上兩個來回。

    遠處傳來一陣陣孩童的叫喊聲,做父母的喊著兒女的名字召喚回去吃飯的吆喝,似乎還能聽到那頭適買回來的、借給他們八家共用的牛的叫聲。

    桑生蹲在一株樹下,不知怎麼忽然想到了下個月是輪到自己喂牛,若是喂不好耕地的時候自家可是要向後排的。

    牛,不是自己的牛,但卻是自己可以使用的牛。

    他見過牛,在適來到這個村社與公孫澤賭鬥之前就見過。

    可那些牛不是他的,也不是他可以使用的。雖然也需要喂養,但那只是軍賦。

    想到牛,看到身邊的宿麥,桑生的雙眼忽然亮了起來。

    「是適!都是因為他!他不來,我只是個村社的農夫,耕種授田和份田,生養兒女,徵召打仗。那時候多好,我從沒想過自己可以過得更好。一直以來我就相信富貴貧窮天命注定!天命注定,我哪裡會有野心?」

    「是他!是他讓我知道了活著還有另一種活法。就像是那些豬圈中的豬,在沒見過野豬之前,怎麼會想著往外面跑?」

    「是他!讓我變成這樣的,否則我不會這樣。如果沒有他,我還是村社裡大家都覺得很有勁的桑生,而不是現在這樣的回去後被人討厭的桑生!」

    「他以為他是誰?他憑什麼讓我敢想那些我以前不敢想的東西?我變成這樣都怪他!」

    「是他讓我知道原來農夫也可以每天都吃粟米而不用在春夏時候吃野菜!是他說什麼樂土才讓我想要過那種日子!」

    「我從前在村社的時候,從沒有想過這些,貧窮富貴本是命中注定的事,他非要說不是命中注定,他在騙我!」

    「看啊!我現在不還是貧窮嗎?他說沒有命中注定?他在騙人!騙我!騙村社的所有人!」

    「這件事不怪我!不怪我!我沒錯!我沒錯!」

    「要不是他,我只知道村社這樣大小的天,也絕不敢想那些半年前從未想過的事。」

    「我本來就信貧窮富貴都是命中注定,那時候的我又怎麼敢生出這樣的念頭?就是因為信了他那沒有命定的話,才讓我心裡生出了惡念,他是鬼!是惡鬼!是鑽進人心裡的惡鬼!」

    一開始只是思索,到最後將這一切都怪罪在適的身上之後,竟似豁然開朗融會貫通,高聲地喊了出來。

    越喊越是有力,越喊越是相信,到最後連豁然開朗融會貫通的理由都已不需要,只剩下一句怨恨,充斥在心頭,迴蕩在耳邊,癲狂在臉上。

    人總是這樣。

    或許,他只是想要讓別人以為自己瘋了,哪怕是嘲笑自己也好。

    比起離不開的村社眾人的厭惡,他寧可別人跟在後面說他瘋了,至少那樣還有一絲名為可憐的情愫。

    厭棄與嘲笑,當人們難以破局只能兩選其一的時候,總會選擇癲狂和痴傻來換取嘲笑。

    或許,當這樣做的時候,這樣做的人往往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或許只是一種隱藏在群居動物內心深處的自我保護。野狗會照顧狗群中痴傻的,但絕不會照顧那些反咬一口的。

    桑生也許覺得這樣叫喊著回到村社,村社的人只會可憐地告訴他妻子……桑生瘋了。

    那就最好不過了。

    於是他叫的聲音更大,走得更快,跌得更狠,喊得更響。

    渾身的汗水沾滿著地上的泥土,不惜一頭鏘倒在拾糞的孩童們遺漏的一塊牛糞上,再站起身瘋笑著跑回了村社。

    他以為村社的人會罵他、會有孩子追著用石子打他、或者最好有人喊著桑生瘋瞭然後跑回去告訴村社裡的每個人。

    可他從他那因為叫喊而有些烏黑的眼中,沒有看到一雙注視著他的眼睛。

    村社的那些人只是瞥了他一眼後,便低頭忙著自己的事——孩子們忙著在誦讀今天學會的三個字,男人們在忙著扛著那些從濱山拉來的石頭,女人們忙著編織據說是做一種新豆子食物的蘆葦席面。

    都在為自己聽到的和夢想的樂土而努力,誰又會去在乎一個並不想要這樣樂土的人是怎麼樣呢?

    …………

    村社中,適正和一個名叫石錐的墨者石匠在那忙碌。

    拉回的石頭上畫滿了螺旋狀的、彷彿膛線一樣的炭線,堅硬的鑿子正沿著那些炭線上刻出可以讓麥粉豆漿彙集流出的痕跡。

    適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頭,看著遠處還在那叫喊但聲音越發小的桑生,笑了笑搖搖頭。

    他知道自己會給桑生安排一個終生難忘的命運,一個生不如死的命運。

    桑生是授田村社的農夫,沒有錢逃不走。而他,將會在這個逃不走、離不開的地方,讓桑生終生難忘這件事。

    昨日墨子和他長談之後,忽然提及了一件事。

    墨子說,他會和幾個墨者在這個村社小住三五日,讓適就如平常一樣做、平時一樣講。

    墨子想要親眼看看、親耳聽聽。

    凡事總要上下契合,如果適這幾日說的和平時不一樣,那麼村社的這些人肯定會有所疑惑、詢問為什麼和平時講的不同。

    墨子想通過這種方式,最後觀察一下適,也想親耳聽聽適講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不是和墨者的道義是契合的。

    他相信,以自己七十的閱歷,總能聽出真偽,辨別悖合。

    也或許,墨子也想看看適的能力,到底能不能處置一些事情,並且處置的方式是符合墨者道義的。

    村社雖小,總有許多事。

    從適來到這裡後,原本的自治村社的基層組織分成了兩層。

    一層是宋國原本制度下的幾乎沒有掌控力、只有徵稅權和征伐勞役和軍事義務的農兵半自治制。

    另一層則是與原本的村社自治互助鄰里生活融合在一起的、那些信奉樂土可以實現的、經常聚會和聽適講故事的人的集合。

    這個村社是公田授田制村社,而非私田下的村莊,宋國也沒有數十年後變法秦國的基層控制能力,加之沒有成文法,因而村社的自治程度很高。

    哪怕是殺人這樣的事,也都是村社內部協商解決,或是自行復仇。

    反正授田制換田村社沒有土地紛爭,集體勞役也是付出勞役地租與村社其餘成員無關,村社眾人之間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軍賦、勞役,那不是適的權力範圍。

    但生活、生產、鄰里關係、文化教育等,則基本被適掌握在了手中。

    完善的自治村社,必然是二者合一的。

    但適巧妙地利用樂土聚集下的眾人將村社另一半的權力悄然奪走。

    軍賦、勞役本不是村社能決定的。刨除掉不能決定的這些事,這個村社真正的政治中心是那間簡陋的蓋著蘆葦席的小屋。

    尤其是村社裡大部分人已經篤信樂土可以實現後,甚至原本的鄉老都加入進來後,篤信樂土可以實現的人的集合基本等同於村社,也就等於凡是村社可以決定的事實際上也就掌握在適與適親近的那些人手中。

    這是一種隱藏的奪權,如果有一天軍賦和勞役也不掌握在宋國手中的時候,這間土屋中的常客可以在一夜之間完全接管村社的權力,村社的人也不會有任何的不適應。

    這是適的一種嘗試,一種區別於秦國自上而下變革的嘗試,難度比秦國的要難的多,但效果也好得多,也是唯一可能掌握一支屬於自己而非國君力量的辦法。

    秦國的變革只需要大量小吏,而這種嘗試需要一群至少在前期有夢想的基層人員,兩字之差,難易不可較,效果也不可較。

    適知道墨子想看的,只是他平日在做什麼,是否言行一致、前後一致。

    但,適想讓墨子看到的,是他能做到什麼,言行的效果又是什麼,又能做到什麼程度。

    所以,桑生的事,他必須出面解決,而且要解決的很完美:

    桑生不是墨者,所以不能用墨者的賞罰來斷定;適不是貴族,所以不能隨意處置桑生,也不能用罰錢、徭役之類的辦法。

    但他,又必須讓桑生受到某種非常規意義上的懲罰,以確定村社今後權力的權威。

    同時又必須讓村社內和村社外的人確信,自己沒有越權,在沒有越權的範疇之內,讓桑生終生難忘。

    也讓別人不敢忘、不能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7
第四十五章 刑鼎未鑄規已成(下)

    太陽落山後,村社裡的人三三兩兩地走向了平日夜裡聽故事的地方。

    村社中點不起蟲蠟。

    有一點油脂不如自己留著吃掉,哪裡捨得用來照明。更別說如司城皇府苑中點燃的明亮的、來自齊國海中的鮫人油。

    墨子和一人如同看客一般,也一同走了過去,想要知道適會怎麼處理桑生這件事。

    與墨子同行的人,墨者稱其為摹成子。

    摹成子是鄭國人,在未成墨者之前,最佩服曾經的鄭國執政子產,精通子產曾頒布的刑書。

    子產謚號為成,摹成子便給自己取名為此,是說想要做子產那樣的人,在墨者之中專管賞罰之事。

    在子產頒布刑書之前,各國用的都是貴族掌握有最終解釋權的秘密法。

    所謂「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如果讓氓隸知道了法律,那麼便不能威不可測,貴族也就喪失了最終的解釋權和判決權,甚至可能會有「刁民」拿出刑書上的條文說貴族的判決不對,這是萬萬不可的。

    摹成子也是低級貴族出身,但卻支持成文法反對秘密法。成為墨者之後,更是相信墨子所說的三表之規,制定法令要依照那三表。

    在知道了桑生的事後,他也考慮了一些,但卻怎麼也找不出最好的解決方法,能夠對有賞而錯有罰。

    今日就算墨子不叫他一起,他也會隨著先生一同來看看,看看適到底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兩人結伴而行,來到那間土屋外的篝火旁,和村社中的人打了聲招呼,就坐在一旁烤火。

    村社的人在忙完了一天的事,正在討論桑生的事,幾個人還為此發生了爭論,有些竟然面紅耳赤。

    墨子忽然問摹成子道:「你看這裡像什麼?」

    摹成子笑道:「先生不說,我也想說。這裡倒像是當年在新鄭附近的那些鄉校。」

    墨子想說的正是這個,微微點頭。

    當年新鄭附近,鄉校頗多。凡傍晚,總有城中之人相聚,或歌或酒、或論國政、或論君伯、或談施政得失。

    鄭大夫然明對此很不滿意,曾建議子產毀掉這些鄉校,認為這樣下去人們肯定會不安分,而且這些鄉校之中總會傳播一些激進的想法,動輒對七穆上卿或鄭伯制定的政策加以評價。

    然明的意見遭到了子產的回絕,並認為這可以知施政得失。

    然子產逝後,鄭國的鄉校已經全部被毀,禁止再有這樣類似的東西出現。

    摹成子又聽了一陣篝火旁的議論,評價道:「先生,這裡又和曾經的鄭之鄉校不同。鄭之鄉校,各論東西,爭執不休。這裡雖然也有爭執,但聽他們這些人話中所依照的道理,又都是我和先生所熟悉的道義。鄭之鄉校,東西分別,各有其義;此間鄉聚,東西之別,俱為一義之下。」

    墨子彷彿沒聽到這番話,沒有做出回答,而是盯著正在燃燒的篝火。

    看著篝火中燃起的火苗,想著短短兩日之內所見所聞,許久嘆息道:「從昨日到現在,這處鄉聚之所是第五件讓我驚異的事了。」

    他不知道想到了適和他無意中說起的哪句話,沉默片刻後忽然問道:「成,如今天下的墨者,有多少?」

    他是鉅子,自然清楚。

    摹成子知道先生這麼問必有深意,回道:「真正的墨者,即便不算勝綽那樣的人物,四百有餘。」

    墨子又問:「若這四百有餘,人人均按適這般行事,有他這樣的本事,又能讓這樣的鄉聚波及到多少地方呢?」

    摹成子回道:「先生,若是公室公子不管,一人可讓一甸之人聚如此。適有才智,更曉天志,有良種與賭鬥來的金錢,還有磨盤連枷等物,用了半年。人的聰慧是天生的,但智慧和天志是可以學習的,良種是可以收穫的,所以若按先生所說,三五年是可以波及到四百甸的。」

    墨子嗯了一聲,拿起一支木棍扔進火堆中,又問了一個在摹成子看來似乎和這件事毫無關係的問題。

    「昔年太公望封於齊,地有多少寬廣?」

    摹成子沒有思索先生為什麼會忽然問這個,便隨口答道:「不足五百甸。」

    墨子正要繼續問下去的時候,篝火旁有人喊了一聲:「適來了!」

    他是個信義之人,既說過只看不說,便真的只看不說,衝著摹成子點點頭,示意讓摹成子也不要說話。

    風塵僕僕而來的適,早就看到了墨子。

    但他知道墨子的性子,既說了只看不管,那就真的只看不管,所以也沒有刻意去說什麼。

    篝火旁村社眾人和適相處的久了,墨子名聲極大,終究不如更親近熟悉的適。

    眾人見適到來,紛紛嚷道:「適,桑生的事總要解決。」

    「就是,六指總不能白白挨打?」

    「要不是昨日墨翟先生親來,你也會被打,那些種子可能都會被搶走。」

    適一來,眾人便讓開了一條路,很自然地將適讓到了篝火旁。

    眾人也不再是圍著篝火形成一個圓圈,而是圍著適成了一個扇面。

    適壓壓手,眾人也都安靜下來。

    「這件事是關乎到村社眾人的,總要眾人一起商量出個結果。但是又能怎麼辦呢?土地是君上的,授田與你們,你們並沒有權力驅趕走他;刑罰又不是我們可以動用的;六指挨打也未必是桑生的本願,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

    六指跟在適的旁邊,嘟囔了一句道:「他還說你害了他呢,說你是惡鬼呢。」

    眾人也很不滿這番話,適笑道:「他說我是惡鬼,我便是了嗎?」

    村社一人站出來道:「那就這樣算了?」

    適搖頭,說道:「我是這樣想的。我先問一句,大家聚在一起,是為了什麼呀?」

    這樣的話,適已經灌輸過數十次。

    一問,便立刻得到了幾十個人共同的回答。

    「當然是為了你常說的交相利。如今你只買了幾頭牛,村社人多分不過來,一些事也不是一家可以做的,所以要交相以利,互助為人便是為己。只是為了得利。」

    墨子在一旁暗暗點頭,心說這樣的道理,即便是一些新入的墨者也未必能夠想通,這些村社中人想的倒是透徹。

    轉念再想,又明白了造成這種區別的結果:村社的確是交相得利了,終究還是一個利字。

    適聽到這些人都這樣說,便道:「我講個故事吧。世上有這樣一群牛,都是黑色的。這些牛彼此互助、犄角向外,抵禦虎狼。忽然有一日,一頭牛的毛色變成了白色……假使在這群牛看來,白色就是最大的罪惡,那麼應該怎麼懲罰這頭牛呢?」

    眾人一想,便道:「那就將他驅逐出牛群。」

    適道:「既然這個故事是這樣的道理,那麼這件事還沒有解決嗎?大家在此相聚,近是為了交相得利而互助,遠是為了樂土將有一日實現。但桑生並不相信,那麼大家就不再與他交相得利就是。」

    「收回授田,那是公族的權力,所以公族可以用收回授田的方式懲罰。罰沒錢財粟米,與軍賦絲帛粟賦並無二致,所以那也是公族可以動用的刑罰。」

    「對我們來說,交相得利,另其不能得利,便是我們可以施加的懲罰。」

    「因而,我覺得可以這樣做。」

    「數家共用的牛,桑生家不再可以使用,但他也一樣不再需要履行喂牛的義務。」

    「村社的磨盤、碾子,桑生家如果想要使用需要拿錢或是粟米,因為他沒有參加磨盤碾子的勞作,所以他不能使用。」

    「聚會的場所,他還可以來,因為他曾經為此夯土,但一些新的種植之法不能聽。」

    「村社日後收了宿麥,每年共同拿出的預備荒年的糧食,在遇到荒年的時候桑生家不能食用,只能花錢去買。」

    「其餘的事也是一樣,凡交相得利的,他都不能參加。諸如軍賦、演武、征戰、粟稅這些不歸村社的人管轄的事情,一切如舊,這不是我們現在可以管的。」

    「大家考慮一下,可以的話,就這樣辦吧。按照公用耕牛的幾家一起商量,達成一致後選出一人陳訴同意與不同意,再做最後決斷,不要嘰嘰喳喳亂成一團。」

    說完後,篝火旁的這些人便按照平日一同喂養耕牛的認分開,各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聽上去很亂,但仔細看就能發現,就像是一朵朵的梅花,雖然分瓣但卻圍著一個中心。

    適知道,自己用了自己非常不喜歡的手段,將一個村社中的人,人為地製造了裂痕,分成了兩色。

    信的。

    不信的。

    當信的佔到多數的時候,不信的不會說自己不信而只會說信。

    他給了這些人希望,已如今的權力,最大的懲罰就是斷絕某個人的希望。

    看得到的希望,在破滅的那一瞬,是最可怕的懲罰。

    適清楚,自己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而這結果就是桑生從此在村社被徹底孤立。

    即便孤立,桑生也沒法走,他是授田制下的農夫,沒有錢哪裡也去不了,而且因為需要履行封建義務的原因,逃走在貴族眼中是犯罪。

    適用玉米地瓜土豆和冬小麥,讓這些人看到了觸手可及的希望,也讓他有了一種他可以施展的懲罰別人的、名為破滅希望的懲罰。

    交相得利,終究還是一個利字,也只有此字,能夠匯聚更多的人,無需改成宗教。

    很快,眾人給出了一致的結果。

    同意適的做法,從此之後,桑生不得參加村社的大部分活動。

    軍賦徵召的事,眾人沒權利,也沒必要。

    本身那些事對村社這些氓夫而言就只有義務而無權利,自然也就沒有剝奪權利的懲罰,只有加重義務的懲罰,而這只會造成不滿,但這不滿卻與墨者無關,只與國君有關。

    就在眾人做出決定的時候,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從遠處傳來,桑生的妻子哭著跪倒在村社眾人面前。

    「適……你這是要害我啊!就算桑生做錯了,我又做錯了什麼呢?他前幾日就和我總說,馬上就能過上好日子了,過上樂土中那樣的日子。我也沒有多想,誰知道他能做出這樣的事呢?」

    「求求你,求求你,那些牛、磨盤還有備荒的粟米……我沒有錯啊。」

    的確,她沒有錯。

    適的決定,就等於害了她。

    授田制下,按戶授田,農業為主,注定男人就是主要勞力,也注定了女人只能附屬於男人——其實本質是附屬於土地,只不過恰好土地的擁有者按照此時的軍賦田畝制度和勞力水平屬於男人。

    但,適卻用一種似乎有道理的方式反問道:「我並沒有害你,難道半年前你有牛馬?你有磨盤嗎?我只是讓你家回到以前的日子啊,怎麼能說是我害了你呢?」

    女人哭道:「可我聽了樂土,不想再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你讓我知道了樂土,又不准我靠近,怎麼能是不害我呢?」

    適搖頭道:「墨者從不奪走別人的東西,也不可能奪走別人沒有的東西。我該怎麼救你呢?女人也能分到土地,從而讓你作為一個個體加入到交相得利的互助當中?按戶授田,你並沒有,即便我想讓你加入,哪一伍又肯讓你加入呢?」

    「村社眾人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懲罰桑生,並沒有懲罰你。你可以選擇回你父親的家,也可以選擇和桑生一起過著和以前一樣的日子。」

    女人在地上哭道:「可他對我很好。我捨不得。」

    適嘆息道:「那就是你的事了。我說,沒有天命,自己的命只能自己管。是愛他的愛重於更好的衣食?還是更好的衣食重於愛他的愛?總要做出選擇,不是嗎?這是你的命,但不是你的天命。假如天命存在,那麼不可更改,但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可以改。」

    說完這一句,他不再管這個還在哭泣的女人,衝著村社的每個人,高高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這雙手,有十二個繭子。是打石頭磨出的、種宿麥握耒耜捏出的、敲麥種敲出的、種墨玉刨出的。」

    「十二個繭子,換來了宿麥、磨盤、種子。」

    「凡有光,必有影。想得到一件事的好處,也必須承擔這件事的痛苦,這就是人的命!沒有天命!自己要為自己所作的負責,所結出的果便是命!」

    他的聲音忽然拔高,藏在後面的腳悄悄踢了一把沙土到篝火中,篝火被風沙一吹,頓時升騰起來,讓他的身影顯得更為高大和光明。

    「現在,伸出你們手。讓我,也讓你們彼此看看,看看你們手上的繭、看看你們紡線搓出的痕。告訴我,那些粟米的多寡、布帛的長短,到底是源自天命還是源自你們自己?」

    幾十雙手一同舉起,不需要互相看,但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手上的一切,於是高喊道:「我們自己!」

    適的聲音更加高亢,如同幾個月前飛過的鴻雁驚鳴,大聲道:「那你們願意過上樂土中的日子嗎?」

    「願意!」

    「那你們願意承受抵達樂土途中之苦嗎?願意用自己的手,驅趕那些所有阻礙你們適彼樂土之事之人之物嗎?」

    「願意!」

    幾十個人的聲音幾乎同時喊出,震徹天地。

    近乎狂熱的喊聲,掩蓋了那個女人的哭泣,適也沒有再看她一眼。

    他已經把她的命運在這個時代交給了她自己,授田軍賦按戶記畝,這就是時代,而他所給出的選擇也是這個時代之下唯二的兩種選擇。

    他不信天命,也希望諸夏九州都不信天命。

    但不信天命,也就意味著自己要承擔自己所做的一切,人們在心裡真的會願意這樣嗎?

    之後的之後,他又說了很多的話,一直說到人群散了。

    散去的人群聽到了許多沒聽到的東西,但稍微想一下就知道那是極好的。

    一直沒有說話而只是觀察的墨子和摹成子沒有離開,仍舊在逐漸暗淡的火堆之旁。

    墨子看了摹成子一眼,摹成子點點頭,說道:「他賞他所能賞、罰他所能罰,並無踰矩,亦無一句偏離我墨家之義。公正嚴明。這是我所看到的,先生又看到了什麼呢?」

    墨子想了想,只說了一句。

    「即便他離開了村社,任何一個跟他學過的墨者,都可以站在火堆的最前面,村社眾人都會覺得理所當然而且信任無雙。宋公之令,在此村社再不如墨者之言。」

    摹成子聞及此言,若有所思,就於這篝火之旁回味無窮,直到有一人跑來喊了一聲在他身邊的墨子一句先生。

    「先生,司城皇請你相見。為墨玉鬼指之事。另外,韓趙魏三家傳帛宋公,邀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7
第四十六章 女媧伏羲雙螺旋(上)

    傳話的這名弟子正是從城中趕來的,城中現在都在討論任地會盟的事。

    墨子知道,只有出現需要守城這樣的情況時,公族才會聽從自己的意見。

    但是會盟這種事,牽扯到許多人的利益,縱使自己面見宋公或是司城皇,也不會改變事情的結果。

    他聽到司城皇要商量那些種子的事,還不知道皇父臧要做什麼,但知道絕對不是因為打斷了那名小貴族手臂這件事。

    「他還說什麼了?」

    「別的就沒說什麼,只說請先生一見,又說適曾說過那些穀米種子一粒一金,他深以為然,這等寶物自是能換這等的金子,願意以金換谷。」

    墨子想了一番,他以為是司城皇要用這些新的穀米來市恩於宋人,轉念一想又不太對。

    這些種子極好,產量也高,可是想要遍佈宋地各處少說也要十幾年。

    若想市恩,既然身居司城之位,把握大權,只需要稍微做一些變革便可以讓宋人牢記,又何必捨近而求遠?

    他想不通司城皇為什麼要這些種子,而且是花重金來買。

    按說這種子是適所有,算不得為官的俸祿,適可以上交也可以不上交。

    他覺得這件事還是問問適的意見,於是叫人去將適喊來。

    適急匆匆地趕過來,墨子大致地說了一下情況。

    適一聽,心說能換金子當然好,如果能換土地才最好。

    宋國商品經濟在陶邑一代已經有所發展,大量的私田都是可以買賣的,和秦國變法之後的土地制度不同。

    秦國雖然變法,但是重農抑商,商品經濟不如中原發達,即便變法之后土地仍舊是授田份田制。王翦滅楚前自污的時候,請求秦王多授田產,而不是自己多買田產,也可以說明問題。

    宋國因為地處各國中央,武力不強可是經濟尚算發達,陶邑更是商賈匯聚之地,買賣成風,有了風氣才有一些可以買賣的私田,尤其是貴族手中數量不少。

    適也不知道司城皇買來到底是做什麼用,但聽墨子說對方願意出重金,想來司城皇這樣的人不會和墨子說謊。

    有錢就好辦事,公田不能買賣,可是一些私田買賣盛行。當年吳起家中也是累有千金土地寬廣,最後為了求學都變賣了。

    他這樣一想,臉上就禁不住露出笑容。

    墨子見他面帶笑容,問道:「你是想賣?」

    「是,弟子想要賣一些。」

    「司城皇此人,不知要這種子做什麼。在你手中,總還可以行義。」

    「先生,賣一些是為了更好的行義。做什麼事都需要錢,墨者為官需要繳納一部分俸祿,用來支撐那些不能求學的人吃上粗米來跟隨先生學習。既然為官的俸祿可以這樣用,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自己弄錢呢?」

    墨子知道適剛剛成為墨者,之前聽說的那些墨者之義也是別人轉述的,所以一些事並不瞭解。

    可聽適說賣錢是為了更好的行義後,臉上還是露出了笑容,解釋道:「與人為臣,是為了勸諫主公行義。」

    「適,你可聽說過當年從前晉文公喜歡士人穿不好的衣服,所以晉文公的臣下都穿著母羊皮縫的裘,圍著帶著漏洞的牛皮來掛佩劍,頭戴破絹作的帽子,往來朝廷、參見君上。勾踐喜好勇士,所以放火燒船,親自擂鼓讓勇士登船,互相踩踏被火燒死的有一百多人。」

    「既然君主喜好什麼,下屬就會做什麼,那麼如果這些為官的墨者可以勸說君主喜好行義,那麼下屬不就會有很多行義的了嗎?俸祿相比於這件事,就像是魚的肉和魚的骨頭一樣,終究我們要吃的是魚肉,可是沒有魚骨頭便沒有魚也就沒有魚肉。」

    聽墨子這樣一說,適知道這是自己和墨子之間的不可調和的路線分歧。

    禽滑釐、孟勝、田襄子、腹等鉅子,都是這條路線的忠實執行者,他不認同,歷史也用結果證明了此路不通。

    但,適一日不能成為鉅子,就不能公開反對和修正這句話,尤其是他剛剛成為墨者,更不好反駁。

    於是藉著這句話,說道:「先生,那墨者至今為止又勸說了幾位君王封君行義呢?」

    墨子聞言,臉色有些暗淡,又想到勝綽之事,喟然長嘆。

    無聲勝有聲,無言勝有言。

    適又道:「先生,那你看我在這村社,可算是行義了嗎?」

    說到這,墨子終於面露喜色,他很少誇讚弟子,但一旦入了眼,誇起來也不吝嗇。

    「你在這裡做的,當然算是行義。」

    適躬身道:「先生,有一人認為自己走路可以撿到一塊金子,於是每天都低頭走路到處尋找;有人只有百畝地,認為自己努力種植,每年可以收穫二十個錢,那麼十代之後的子孫就能有一塊金子了。金子當然可能撿到,可是種植也能收穫,難道不應該這兩件事都做嗎?」

    墨子笑道:「道理是這樣的啊。你在這裡行義,是積微義而成大義。」

    適哎了一聲道:「可是小義做起來也需要錢啊。先生,我能聚集眾人,不只是因為樂土,更是因為那幾頭牛。正如這些農夫,為什麼要服役從征呢?他們又不是士,不會得到什麼賞賜。」

    墨子琢磨出了關鍵之處,沉吟片刻道:「因為這些土地是君上所有,所以不去征戰不但會受到懲罰,也可以罰沒他們的授田。牛是你的,所以你可以用不准讓桑生用牛的辦法,來懲罰他,而他和村社的人也不會覺得這樣不對。」

    適心說,先生你終於想到了生產資料所有權的問題。

    想要說話有力量,必須要有生產資料握在手中。土地所有權名義上在國君手中,那麼墨者想要發展,只能壟斷非土地的一部分生產資料才行,否則沒人得利,誰又肯為之付出呢?

    想做成事,不能沒有理想主義者。

    想做成事,不能全靠理想主義者。

    如果只是靠希望、或演說,那並不能持久。必須要讓人得利才行,他在村社能夠有這樣的力量,很大一部分要感謝公孫澤輸給他的兩鎰黃金。

    如今司城皇要換錢買一些種子,做什麼適根本不關心,不是什麼人都會種植的,買回去也沒用。

    但是賣出的人可以得利,可以挖到更大的第一桶金,從而擴展力量,才能做剩下的那些事,匯聚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墨者當中,也可以讓墨者組織有足夠的運轉經費。

    當貨幣出現作為一般等價物出現後,當貨幣可以買到土地耕牛和其餘物資的時候,沒有錢很難做成什麼事,尤其是很難做到他想做的那些事。

    適見墨子還在思索,便又趁機說道:「先生,一群人走路看到一隻兔子,這群人立刻散開追逐爭奪;而集市中許多的兔子,除非瘋子否則沒有人會直接搶奪。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道理。」

    「這個道理是可以依靠的。那些牛為什麼他們認為是墨家、或者說是我的呢?是因為人們都接受了所有權的道理,這個道理是大過許多其餘的道理的。

    「也因而他們尊重我的意見,實際上有些人只是尊重那頭牛,只不過恰好那頭牛是我的。」

    「先生既然認為弟子在村社做的這些也是在行義,那麼我們便可以做更多這樣的事,積微弱的義而成宏大的義。先生也聽過樂土的傳聞,如果那些東西掌握在國君手中……」

    適沒有直接說結果,而是笑道:「就像現在畝產一石,所以十畝地要繳納一石的粟稅。如果種植了那些畝產兩石三石的作物,國君還會十畝地只收一石嗎?」

    「如果先生認為可以,那我現在就希望先生將這些種子全都送給國君,而我也甘願做一個稼穡小吏。」

    墨子聞言大笑,哪裡不知道適說的是什麼意思,也相信適說的這些都是事實。

    他和許多國君打過交道,怎麼會不知道國君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適這樣說,是在反問,他也用大笑作為回答。

    笑過之後,說道:「既然這樣,明日就隨我回城,與我和市賈豚、禽滑釐一同見司城皇吧。市賈豚商人出身,精通九數,又知還價,這種事我可不擅長。這種子終究是你的,或者說是唐漢與那賽先生的,你還是要去的,我墨家不好貪這樣的功勞,讓兩人名聲不顯。」

    雖是同意,墨子又正色道:「但如果司城皇要這些種子是為了行不義之事,莫說一粒一金,就算百金千金,那也不是可以出售的。當年越王與我封地五百里,我說若是不聽我言不去行義,那麼我就是將我心中的大義換了五百里封地,我又何必去越國出售呢?難道在宋國我把我的大義賣出去,還換不來封地嗎?」

    越國地廣人稀,地多人少的情況下,價值最高的還是人口而非土地。

    越國的五百里封地,也就如同宋國的五十里封地。

    適很確信,以墨子的名聲,真要是把心中大義賣了,五十里的封地還是賣得出的。

    他見墨子許可,心頭大喜。

    自己傍上了墨家這條大腿,從一個鞋匠之子直接躍為可以和司城皇見面的人物。

    雖說自己可能插不上話也沒有決定權,而且只是作為種子名義上的所有人「賽先生和唐漢」的代表,可比起沒傍上這大腿之前還是大為不同。

    不是他有見權貴卑躬屈膝症,而是他必須在楚王圍宋這件已經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之前,理清楚宋國內部的權臣和局勢,為日後的事提前準備。

    不過這其中還有個不便之處,適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道出了實情。

    「先生,後日是十五,月圓之夜。附近那些聽了樂土之說的人,都會前來相聚。我已答應這數百人,失信總歸不好。先生能不能把時間向後拖延一下?」

    墨子奇道:「是要講什麼事呢?」

    「先生,那些人月餘之前,曾問過……女媧有體,熟人匠造?又想知道人的美醜、臉龐,到底是天注定的?還是可以用天志來解釋的?為什麼人們長得如同父母,但又不完全一樣?」

    「我要講女媧伏羲造人之事,這件事很重要,數百人都很關心也問過幾十次。這件事講清楚了,天志之說便可在村社深入人心,再無人可撼動;這件事講不清楚,天志之說可以為磨盤宿麥,但卻不能讓人篤信天志的玄妙、可知、可學、可明曉、可釋萬物。」

    「若連人都能解釋,人們便會想:那還有什麼不能解釋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8
第四十七章 女媧伏羲雙螺旋(中)

    並非每個人都關心天地萬物的根源。

    但大部分人都會關心從何而來。

    人是天地萬物之一,又是天地萬物所被人認知的起點。

    人從而來,是每個民族都有傳說的故事,甚至比太陽月亮的傳說還要多還要普遍。

    正如他和墨子所說的那句話,當人可以被解釋後,即便不關係天地萬物本源的人也會相信這種解釋的方法可以解釋天地萬物。

    玉米地瓜土豆之於《樂土》;人被解釋之於天志可以解釋萬物;是同樣的一種關係。

    人是最普通的,也是最神秘的,而適選的方向是最容易解釋的方向。

    不需要一次說完,但需要不斷彌補。

    適看了一眼墨子,小心地問道:「先生難道不想先聽聽嗎?」

    墨子搖頭說道:「我既說了,這幾日只看只聽,當然不問。司城皇的事,不是村社的事,所以我才問你。後日的事,是村社的事,所以我不問。況且,我自有耳朵,也自有頭腦,你說的是否合乎道理,我總能分清楚。」

    「我想知道很多事,但我也想在我知道的時候,被人也能聽到,你又何必多說一遍呢?你做就是。」

    「我既然能分得清,你說得對是在啟發我;你說的不對我會改正你。只是說出來你又怕什麼呢?」

    「去做吧,就讓司城皇等幾日就是。」

    …………

    一日後,附近幾十里內曾經聽過《樂土》、或是被蘆花用簡單的草藥治好過、或是親眼所見那些收穫之物的村社眾人,三兩成群地來到了適所在的村社。

    宋少演武,今年又不是三年大演的年頭。附近的土地多被開墾,也不需要再履行與貴族圍獵的義務,正是一個相聚相談的好日子。

    適也為這一天提前許久就做好了準備,用剩下不多的錢買了許多豆子,用石錐幫他弄好的磨盤磨好了豆子,煮沸了豆漿。

    沒有滷水也沒有石膏,但好在這時候的集市上已經有賣醋的,所以適買了一些醋,用醋加水來點豆腐。

    這種辦法比起石膏和滷水點的都好吃,只需要第一次用醋,之後只需要使用殘留的豆水發酵變酸即可。

    這是用酸鹼度來讓蛋白質凝聚,與滷水和石膏的鹽離子效應相似,結果一樣,而且更軟滑。

    他穿越前少賤,故能多鄙事,來到這裡這些鄙事也成了高大上的本事,正應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句古話。

    嫩白的豆腐準備的不是很多,每個來這裡聚會的人吃不到多少。不過就像是上一次煮魚湯加入的香菜和辣椒一樣,這是一種看到見摸得著的希望。

    為了這次鄉聚,適還專門準備了場地。

    宗教建築的目的總是為了讓人感到人的渺小,從而產生一種卑微的情緒,適便反其道而行。

    不管是歐洲的教堂,還是華夏的天壇,都是將這種讓人感到渺小卑微的建築手法運用到極致的體現。天壇利用的是天人合一的手段,但站在天壇的台階上抬頭仰望卻與天人合一背道而馳,只剩下天闊蒼蒼人微渺渺。

    他既要反其道而行,便選了一處小丘,借助下午陽光從西邊照射過來的角度,讓人站在小丘上向東望去,讓夕陽產生的天下濛濛的情景收入眼中變為每個人眼中的天下濛濛。

    當人基本聚齊之後,適讓村社中的那些孩子排成行列,正站在眾人的西邊,背後就是夕陽。他站在眾人的東邊,等一會做宣講的地方。

    這些孩子是他親手教出來的,也是嘗試著將《樂土》變為後世樂曲,用以宣傳的合唱手段。

    凡有用的,都可去其槽粕取其精華拿來為人所用,適對於各種手段向來不擇。

    《樂土》的調子,在他看來最好是選用巴赫的《b小調瀰散》。

    前期沉重憂鬱,配合《樂土》描繪的生活與現實產生對比。到榮耀頌這一段的時候,轉為歡快激昂,也正好到詩篇中示意眾人齊心的那一段。

    只是他水平著實有限,這些村社的孩子也不容易掌握這麼難的變奏,他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好退而求其次,選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也就是學唱最容易的《歡樂頌》。

    待那數百人安靜下來後,適叫人將擋在那些站成幾排的孩子背後的蘆葦蓆子忽然掀開。

    提前計算好的角度和刻意尋找的斜坡,讓陽光一開始恰好被擋住在眾人的視線之外。

    當蘆葦席被掀開的瞬間,金色的陽光霎時灑落,將所有人籠罩在陽光之下。

    幾十個稚嫩的童音,開口清唱改過之後的詩經七月,讖語樂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灌麥,二之日望雪。瑞雪湮踝,必得歲豐。三之日於犁,四之日墑玉。同我社鄰,壟彼私畝,丘甸俱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童坐社屋,問字學經,爰求墨贊。春日遲遲,飛鳶祁祁。其心暢歡,忘及晚歸慈母責。

    七月流火,八月摘花。壯月飛雪,取彼兜圍,行摘鬼桃,猗彼伐秸。九月軋條,十月紡紗。色白若雪,布寬尺長,裁家人裳。

    四月種豆,五月麥收。碾臼其獲,伐粒為粉。一之日觱發,取彼玉草,為耕牛食。二之日栗烈,曰殺羔豚,朋酒斯饗,余肉藏冰。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圬窒存薪,封向草帛。悅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玉指豆瓜,禾麻菽麥。喜我農夫,我稼既同,調泥繕室風。晝晾牛飼,宵煮豚食。亟畜康肥,其秋播宿禾。

    二之日左右演武,三之日祭饗先祖。四之日其蚤,雪化冰融。一元復始,萬象更新。適彼樂土,天志為斯。貴賤無常,各盡其力,待至於此,待至於此……

    篡改過後的偽七月,比起詩經中的七月流火少了一段。

    少的這一段,適本來已經編造出來,但不敢讓人傳唱。

    已有的最後一段已經十分露骨了,就差唱成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或是快把那爐火燒的通紅了。

    也就是因為已有的最後這一段,讓公孫澤給出了一句「順非而澤、惑亂人心」的評價。

    雖然露骨可也能解釋,就說冬天演武祭祀祖先不是做造反前的準備工作,而只是傳統習慣;歌頌一下春天到來萬物更新,也不是影射新時代的到來,只是單純地歌頌春天,僅僅是夢想而不是要去得到樂土。

    如果加上那段沒教這些人唱的最後一段,那就解釋不清了,就現在這個實力早被腰斬棄市了。

    和原本的七月流火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原詩是苦樂夾雜,彷彿一副寫實的畫卷,叫人知道農夫的苦和平日的生活。

    讖改之後的,將所有的苦都改成了樂,就像描繪一個近在眼前的夢境,讓每個農夫都覺得熟悉而又陌生。

    沒有一句苦,沒有一句痛。

    但最美好的快樂,與真正的現實相對比,便是最苦痛的悲。

    對比而來的悲,加上充滿稚嫩和代表著希望的童音,與歡快的《歡樂頌》曲調,又給人以希望。

    不是夢中的希望,而是現實的希望。

    真到某一天的時候,這些傳唱這些歌謠的人,便會左右演武、祭饗祖先,求個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沒人拯救,那就靠自己唄,簡單的道理,就和農夫知道想吃飯先種地一樣簡單的道理。知道了種植可以收穫,誰又願意採集狩獵呢?

    既然適告訴他們耒耜種植取代採集狩獵是天志,也是一種第四重樂土,那麼既然已經實現了,為什麼不去追求第五重樂土呢?

    …………

    人群中,同為墨者的公造冶的弟弟公造鑄沉醉在這首樂曲之中,下意識地伸出手指輕輕擊打在跪坐於地的腿上。

    墨子在一旁看著,只是微笑,並未說什麼。

    墨家講求非樂,公造鑄卻是個懂樂的人,不但懂樂還會鑄造樂器。

    公造冶與公造鑄的祖父是楚國人,曾經被楚王聘為鑄客為其鑄鐘。

    鑄造青銅器需要家傳的手藝,春秋之時大多都是官營的,類似於匠戶制度,父子相傳。但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一些人的後代離開了官營,憑藉技術遊走各國之間。

    青銅器銘文上有鑄客某某的字樣的,是聘請的手工業者;而銘文上有冶師某某的,是任用的官營手工業的成員。

    當年楚昭王被伍子胥和孫武子滅國,逃亡到曾國,被曾侯所救。曾國也是楚國重要的附庸國,又有救楚昭王的功勞,因而楚惠王后來曾鑄鐘相送曾侯乙。

    當時為了鑄造編鐘,曾聘天下名匠,公造冶兄弟的祖父也曾參與鑄鐘過程。

    正因為知道鑄鐘的複雜和消耗的人力,也讓公造冶兄弟認同墨家的節葬、非樂之說,成為了墨者。

    小時候公造鑄是知曉音樂的,非樂的樂也不是平民傳唱的樂,是以墨子見公造鑄擊節沉醉,微笑而已。

    當童音清唱第二遍副歌之後許久,公造鑄才停下了擊打不停的手指。

    「如何?」

    墨子一問。

    公造鑄想了許久。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

    「一句沒談天下,最大的範圍也不過是村社之間,所唱的也不過是春種秋收男耕女織孩童學字這樣的小事。可這裡的村社可以唱、晉國的村社也能唱,秦國齊國燕國的村社也能唱。萬千村社,不是天下又是什麼呢?」

    「一點沒用絲絃鐘鼓,不過是一群孩子在那清唱。可孩子可以唱,因為他們放風箏放了回家被母親責罵;男人可以唱,因為他們修好犁鏵準備耕種;女人可以唱,因為她們在摘鬼桃紡白布……男人、女人、孩子都能唱,便是天下人在唱,九州同唱,又有什麼樣的鐘鼓之樂可以比此宏大呢?」

    「王侯封君,聚天下之銅,天地為爐日月為炭,亦不能鑄出可與之比的編鐘。此樂十年之內,必大盛於中原。楚國無雪植稻,只需改動一二也非難事。」

    「公孫澤說適順非而澤,以公孫澤所學,真是沒有冤枉他啊!哈哈哈哈……」

    …………

    正如公造鑄所言,這讖語之詩寫於此村社,卻是在說天下的村社。正如後世傳唱的那首關於江河波浪寬的歌曲一樣,唱的是某條河,卻能讓每個人想到家鄉的那條河。

    遠道而來的農夫聽著曲調,嘗過了軟滑的豆腐,在童音的清唱和夕陽的斜暉中醉了。

    腦海中這曲歌謠好像活了過來,變為一支木棍,在沙地上緩緩繪出了這樣一幅畫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一月灌溉宿麥,十二月盼著飛雪,雪花落地淹沒腳踝,明年定是豐收年。正月裡用惡金打好那種據說可以一頭牛拉動的犁鏵,二月裡和村社的人下地種上玉米。種植在自己開墾出的地上,在上面弄出壟和墑,丘甸之間歡聲笑語。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天來了布穀鳥鳴叫,孩子們坐在村社學堂中,在努力學習認字,希望得到教他們的墨者的讚揚。春日遲遲,晚上回去要背九數,可是風箏飛舞,便忘了九數放起了風箏,回家晚了挨了母親的責罵。

    七月流火,八月摘花。明明才是八月,可是田地裡就像是下了雪一樣,那些棉桃綻開等待收穫。取來自己的圍兜,女人們結伴一同去摘棉桃,男人們拿著鐮刀收割玉米的秸稈。九月裡把棉花軋條,十月裡紡紗織布,布匹一尺多寬潔白如雪,正好給家人裁剪冬衣,還可以絮上棉花保暖。

    四月種豆,五月麥收。收穫的麥子用磨盤和碾子去掉外面的皮,露出裡面的面,一整年都吃這個。十一月的時候,北風呼呼的吹,男人取來收穫的玉米秸稈喂牛,圍擋住牛棚不讓北風吹進。十二月,殺豬宰羊,宴請鄉鄰,吃不完的肉就凍在冰雪中不會腐壞。

    五六七八九十月之後,就要提前準備柴禾準備過冬。粉刷自家的新房子,用那種草木之帛,封上朝北的窗戶,不讓寒風吹進來,裡面生上火。妻兒老小真高興,要改歲過年的時候住進去,真暖和呀真暖和。

    九月準備場院,十月收穫莊稼。玉米、地瓜、土豆、小麥、南瓜、胡蘿蔔、芝麻、花生、黃豆……這些都收穫了。農夫真高興啊,收穫完了,便要調和泥巴,修好房屋上漏雨漏風的地方。早晨要把牛草準備好,晚上要給豬煮食苜蓿。牛一定要吃飽啊,等牛長得肥壯的時候,正好種植宿麥。

    十二月裡北風吹,農夫按照學到的左右排列好演練軍陣;正月裡好日子,祭祀祖先和那些秉持天志的那些聖賢。冬天真冷,可春天馬上就要到了。二月份冰融雪化,春天就來到了啊,什麼都是新的,什麼都不一樣了。春夏秋冬四季變換是天志,這樣的樂土也是天志啊。貴賤無常、人盡其才的樂土啊,快點到來吧,快點到來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8
第四十八章 女媧伏羲雙螺旋(下)

    眾多人沉醉在適刻意營造的氣氛當中,幻想著這樣或是那樣的場景,回憶著曾經真正見過的種種作物,觀察著那些並沒有被凍死的宿麥。

    清脆的童聲和夕陽交融在一起,之後又唱了幾曲更簡單的一些篡改過的詩歌。

    適站在眾人的東側,等待著眾人從歌謠的醉意中醒來,準備講解最簡單也是最複雜的人。

    這不是他第一次面對這麼多人,可是第一次講有些複雜的東西,而聽眾又只是村社的成員。

    他若和墨子交流,或可以用八筆萬字的道理,講解那種類似二進制的鹼基對配比形成數萬種不同的含義。

    和字是一樣的,不過一個是八筆湊成許多不同,另一個是兩對寫出許多。

    和這些村社人的人講這些,既沒有必要,也是犯了公造冶曾說過他的那種錯誤:不分聽眾而講聽眾聽不進去的東西。

    眾人已經不止一次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他一直拖延到今天,就是為了提前準備營造。

    歌聲停歇後,適叫人抬來了一面用白灰刷過的木板。

    上面用木炭繪製著一幅通用的伏羲女媧圖,沒有任何的修改,就按照天下人熟悉的模樣畫的。

    人首蛇身,而下半身交纏在一起,天然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雙螺旋結構。這只是巧合,但卻為適的穿鑿附會提供了足夠的空間。

    這幅圖是適自己畫的,上半身用的炭筆素描版畫的手段,靠著初高中繪製黑板畫的底子,上半身畫的在此時算是惟妙惟肖。

    魅力無窮的女媧、孔武有力的伏羲,彰顯母性的胸口、體現父親強裝的肌肉……

    下半身交纏在一起的蛇尾,用的則是繪製三視圖的辦法,造成一種直觀的雙螺旋的立體感。

    伏羲與女媧纏繞在一起的地方,畫出無數相連的線。

    這畫,其實畫的一般,但在村社眾人看來卻是美豔不可方物、威嚴不可直視。

    很多人聽過伏羲女媧的傳說,當然一眼就看出了這畫的是伏羲女媧。

    適的傳說中,在崑崙山上生出了許多兄弟遠走四方成就人類社會的始祖。

    故事在這裡留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地方:日後,若窮則只走九州外皆蠻夷;若達則遠走四方自古以來。

    他沒有直接講解女媧之體熟人匠之的問題,這是可以拖延到許多年後再講的事,他要講的只是一部分。

    可他沒有直接開始講,而是在面前的木板上擺了幾個大大小小的陶罐。

    陶罐的前面,放著一個木頭做成的方格,從正面看這個方格的大小正好可以放下一支大陶罐。

    適先將一個大陶罐和一個小陶罐放進方格中,眾人只看到了大陶罐。

    又放了兩個大陶罐,眾人也只看到了大陶罐。

    最後放了兩個小陶罐,眾人便終於看到了小陶罐。

    當這個簡單的陶罐的道理講清楚後,適終於講起了女媧和伏羲。

    「有人問我,女媧和伏羲長的什麼樣子。具體是什麼模樣,我沒見過,但我知道女媧和伏羲一定是雙眼皮、舌頭能打卷。」

    說完,他在寒風中吐出舌頭,將舌頭打了一個卷。

    很多人笑了起來,也跟著他的樣子學著。

    只是有人能打卷,有人不能打卷。

    那些不能打卷的人、那些單眼皮的人紛紛嚷道:「那我們就不是伏羲女媧的後人了嗎?」

    適笑著指了指剛才那個方格,說道:「舌頭能打卷,是大陶罐;舌頭不能打卷,是小陶罐。女媧和伏羲都是一大一小兩個陶罐,所以你們說,你們若是能看到女媧伏羲,那到底是能看到大陶罐還是小陶罐呢?」

    說完又擺出了四個陶罐,兩大兩小。

    「女媧伏羲,相交生萬人。可這些人有人是雙眼皮,有人是單眼皮。有人高,有人矮。有人舌頭可打卷,有人舌頭不能打卷……種種這些,有人說是不可知的。但我要說,這是天志能夠知曉的。」

    「女媧伏羲,是為父母,各出一半,便有不同的可能。」

    將這四個陶罐重新組合了一遍後,下面的許多人終於明白過來。

    適心說,反正如今孔子還不是聖人,那便拿他編個故事吧。

    「話說當年孔仲尼,是父母野合而生。他母親是單眼皮,舌頭不會打卷。他父親也是單眼皮,舌頭也不會打卷。後來孔仲尼長大,母親去世,他終於找到父親。他父親看了他幾眼,便認定這是自己的兒子。那你們說,孔仲尼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舌頭能打卷還是不能打卷?」

    他這話一說完,許多人轟然大笑回答出來,也紛紛回憶著自己父母的模樣特徵,越發相信。

    可也有幾個女人聽完這些話後,臉色微微一變,低頭不敢看自己的丈夫,或是急忙把頭側到一邊,心裡撲通撲通地跳。

    心說自己不過是想來聽聽天志樂土,哪裡會知道這天志竟還能惹出之前那些不可告人的事端?

    適知道自己這一番話,不知道會引發多少家庭矛盾,不過他也不在乎。

    又拿著大陶罐和小陶罐以及那個木方格做了比喻後,眾人也都基本接受了這個觀點。

    源自父母,那自然是父母各給一半,組合而成一個新人,這是簡單的道理。

    但這個簡單的道理,卻讓很多難以理解以為天命注定的事,變得豁然開朗。

    適指著他畫出的雙螺旋的女媧伏羲的纏繞在一起的尾巴,點著上面的一條條的線,說道:「這一條又一條相交的線,每一條都代表著一種特徵。按照我墨家大故小故之分,可稱為大顯小顯。」

    「記住一句話,兩大必顯大、兩小必顯小、一大一小只顯大。」

    「這些特徵數以萬計,不是我全能知道的,但我知道一部分。比如舌頭、下巴、膚色、頭髮卷與不卷、眼皮、聾啞……我一一說,你們一一看,看看到底是不是這樣的呢?」

    他一邊說,眾人一邊參照,大多數人紛紛點頭,少部分人則看著自己的妻子面有怒容。

    那些面有怒容的人,在此時選擇了相信適,而不是選擇相信自己的妻子。

    適又道:「有人生出了聾啞或是兔唇殘疾的兒女,便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觸怒了上天,甚至認為這是懲罰。但其實並不是。只不過你身上便有那樣的小顯,妻子身上也恰好有小顯,你們兩個正常,可是生出的兒女卻有可能是雙小顯。」

    「上古聖人知曉了這樣的天志,所以制定了禮儀,同姓不婚、兄妹不睡。這就是為什麼說上古聖人的做法很多都是秉持天志的原因,他們或許認為和天下人講不通這樣的道理,便把這樣的道理隱藏在禮儀中。」

    「但並非所有的禮儀都是符合天志的。墨翟先生曾說,我有天志便如匠人又規矩,衡量而已。符合天志的,我們便繼承;不符合天志的,我們就去改正。只有這樣,才能抵達最終的樂土。」

    適見眾人點頭,又指著伏羲女媧圖道:「有人曾問我,若是天鬼還活著,會怎麼看我們?」

    這個問題,是很多人的疑問。

    天鬼會覺得此時的人有罪嗎?會覺得此時的人道德墮落嗎?會覺得這樣受苦是因為違背了天鬼的意願嗎?人應該怎麼做才會讓鬼神喜歡呢?

    這是道德問題,而適對道德這兩個字有自己的理解。

    於是面對這個問題,他大笑道:「在天鬼生前,他是通曉全部天志的。在他眼中,美醜也好、單雙也罷,只是天地的規律。」

    停頓片刻,他又畫了一個單獨的雙螺旋圖,只是伏羲女媧的尾巴,而沒有頭。

    指著這個雙螺旋圖道:「天鬼若活著,以他通曉天志的雙眼來看,你我還有那些王侯,都不過是這樣的雙螺旋。他看不到單雙眼皮,只能看到大顯小顯,所以說天鬼之眼看不到人,但卻能夠推測出人。」

    「我們所有人,在天鬼眼中,都是一樣的雙螺旋,只是這些交匯的線不同而已。又有什麼分別呢?所以說,天下的人,在知曉天志的人眼中,都是平等的啊,並無天生的貴賤。」

    適趁機又宣揚了一波墨者的理念,轉而又道:「那現在你們知道了這種天志,我問你們。如果麥子粒大是大顯,粒小是小顯,那麼選麥籽的時候是選大的還是小的?」

    這是個不需要問的問題,因為這些人即便不知道這個概念,但是技術上已經知道該選擇什麼樣的麥籽。

    適這樣一問,這些人立刻從知其然變為了知其所以然。那些以為理當如此的問題,原來竟然隱藏著這樣的天志,更是相信適所說的天志,真的可以解釋很多的東西。

    適又道:「同姓不婚、兄妹不睡,這是符合天志的禮儀,但這種禮儀不應該放到牛馬等畜生的身上。相反,越是近親,越容易生出雙大顯的子嗣,當然也可能生出雙小顯的子嗣。」

    適失笑道:「可牛馬生出雙小顯的幼崽,我們摔死就是。可父母生出了雙小顯的孩子,誰又忍心摔死呢?這就是人和畜生的不同啊,也是人的禮儀不能夠用在畜生之上的原因啊。凡事想要將人的禮儀用在畜生身上的,那都是沒有理解天志、曲解天志的人啊。這樣的人,你們一定要小心,他們是阻礙咱們抵達樂土的最大的敵人!」

    眾人牢牢記住這句話,適又道:「天志無窮,但也是可以學習和瞭解的。正如我現在可以知道眼皮下巴頭髮的大顯和小顯,但是更多的就不是我現在能知道的了。」

    「我們墨者會想辦法領悟更多的天志,將來培育出重數百斤的豬、吃的少長得肥的羊、專門取毛的羊、可以長得更快用以備荒防霜的種子、重達兩千斤專門耕地的大馬……這都未必是不可能的啊。」

    他說了這麼久,其實並沒有解決從哪來這個問題,而是只解釋了一小部分問題。

    但這些問題,已經足夠這些人相信天志,也足夠讓他們消化一陣。

    至於更多,那是之後慢慢完成的。

    他用天志解釋了一些禮儀背後隱藏的物質,引發人們思索事物的本源,引發道德與禮儀到底源自什麼。

    他用天鬼眼中的人都是雙螺旋,告訴人們其實在天鬼眼中眾生平等,也其實在為日後解釋天鬼做準備……

    可能將來的天鬼更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滅世之後啟發人們知識的機器人,當有一天他看到欣欣向榮的人世並且欣喜、想要融入人世的時候,他便死了。

    所以天鬼喜好人的一切,美好與醜陋、善良與惡毒,對天鬼而言那都是生機勃勃的人世。

    他用天志解釋了人的模樣和父母的關係,吸引了很多人聽下去,感到好奇,也為稼穡之事提供了新的思路。

    他用天志解釋人的模樣吸引了人後,又將樂土說成是知曉天志的推演,只要單雙眼皮的事人們相信了,那麼也會在種子和技術之外,相信樂土是符合天志的推演。

    或許不久後他就要離開這個村社。可凡走過總有痕跡,他走後這些言語也會以這個村社為中心到處傳播。

    或許他走後,許多家庭會吵架,許多孩子會捲著舌頭琢磨著父母的眼皮單雙。

    或許他走後,某一天有年畫的時候,伏羲女媧的圖會變成尾部一條條細線相連的模樣,和之前的不再相同。

    或許他走後,這些唱歌的少年長大了,變聲了,但還會有新的孩子接替他們的位置,將這種習慣流傳下去。

    正如公造鑄所說的那樣,萬千個村社就是天下。

    他在這裡所做的一切,所行的方式,會如同秋原上的野火一般,在他培養出的墨者的傳播下,用一種類似宗教又符合此時人們認知的方式,傳遍九州。

    這場聚會之後,他已經完成了在這個村社要做的起步,也提供了一個可以實行的樣板。

    只要有足夠的錢,買牛冶鐵租用借用給村社的人,並且有能力保護這些東西不被別人搶走就可以傳播的更快,更有利益,聚集更多的人。

    村社的事,只要有人,那就按圖索驥、照葫蘆畫瓢做下去就是。就如種植,他種下一枚種子,十幾年後便可收穫許多的這樣的村社。

    而現在,他已經讓墨子看到了他想讓墨子看到的一切,終於可以離開這個村社,將精力放到城市的事、官吏的事,貴族的事,列國的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8
第四十九章 各取所需利非金(上)

    適以正式墨者的身份,跟隨著墨子返回商丘時,心情和從前大為不同。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商丘城,但是他第一次真正看看商丘這座可以追溯到帝嚳時代的古城,因為他終於有那麼一絲資格參與這座城市有關的事。

    在此之前,城市再大,也和他沒有任何的關係。

    商丘城是宋國都城,按照周禮的規定,公侯國的國都的邊長不得超過七周裡。

    數百年前,周禮絕對是最符合科學的,也是按墨子所說的最秉持天志的規範,完全符合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但現在已經相當過時了。

    當時不管是築城,還是侯甸采衛男、公侯伯子男的分封,都是按照最為有利于氏族制全民皆兵的手段來的。

    夏商之時,邦國數萬,一大堆按照夏裡的面積的伯爵子爵。那時候一里是二百五十米,一尺只有十三四釐米。

    商滅夏後,改用商尺。

    度量衡變革後,習慣性的按面積說自己是伯爵子爵的習慣沒變。

    於是一群沒跟著商湯滅夏的伯爵們忽然發現,按照商的度量衡,自己被商降級成了子爵,一堆子爵變成了男爵,一堆沒跟著滅夏的伯爵還沒有商的子爵領大。

    等到了周滅商,所剩下的男爵基本都是夏之前的千年古國,按照當年商給伯爵降級成子爵的習慣,才有了蠻夷都被稱作子爵一說。

    楚是子爵,雖然弄成小西周,滅了一堆諸姬,連文王四友南宮適的封國都弄成了自己的附庸國,可仍舊在一定程度上遵守著周禮,城牆的邊長不敢踰越,只能打擦邊球。

    宋國是周朝三恪,正宗公爵,在建國之初就可以營造邊長七里的大城。但現在實力不濟,更加不敢踰越。

    商丘城並非是一個標準的正方形,以現在的數學水平建一座標準正方形的城市不是難事。

    然而正方形不容易鑽周禮的漏洞。

    商丘城最短的城牆是三公里,恰好是七周裡,這沒有僭越。

    但是最長的城牆接近四公里,超出了七周裡,這算是僭越。

    雖然周天子當年被鄭伯一箭中了肩膀、又有楚子問鼎輕重的事,權威已無,可那些禮儀大家還是要像征性的遵守。

    哪怕是七雄已成的時代,七雄的主城最短的城牆都是七里,但是最長的城牆一般都短於九里。

    天子的城是九里,公侯的城是七里,所以要鑽漏洞就要最長不超過九里,但最短的也一定不能超過七里。

    如果有任意一條邊超過了九里,那就是超出了天子。

    如果所有邊長中最短的一邊超過了七里,那就是超過了公侯。

    各國人才濟濟,這樣擦邊球的手段層出不窮,更是彰顯了此時的邏輯學智慧。

    不管是周天子還是公侯國,建國之初沒有那麼多的人口。

    這麼大的城市,不可能全都是居民區,還有很大一部分的農田。

    現在人口增長,城內還是有一些菜田或是農田,而非全部都是住宅、集市或是宮殿。

    營造數百年的大城,自有其過人之處。也正是靠著商丘城,宋國才能在晉楚爭霸的夾縫中不斷守城生存,也讓墨子當年止楚攻宋有了堅強的後盾。

    在適看來,商丘城已經算是相當宏大了。

    城牆高達十米,城牆底部寬有將近二十五米,城牆頂部的寬度也有將近十米寬。

    城牆附近有些天然的小湖泊,大部分都是城中人用來浸麻的,有人攻城的時候也可以作為天然的護城河守護。

    這樣的城市和春秋之時,領著幾十個人就能攻下一個男爵國俘虜男爵夫人的城市是完全不同的。

    適的家,算是城市的中心地帶,靠近集市。

    這一次跟隨墨子前去見面司城皇,正好要從自己的家門口經過,怎麼說自己的祖先也算是和宋國司城打過交道的人。

    他們這一行屬於為數不多沒有馬車就能進入司城皇宅院的人。

    適跟隨著墨子進入司城皇家中後,司城皇帶人在庭院迎接,與墨子站在庭院的兩側見禮。

    分庭之禮,墨子當得起,司城皇也必須做足姿態。

    進入內室後,引領著跪坐到座位上。

    墨子坐在東邊,面朝西。

    司城皇坐在西邊,面朝東。

    正北方空著。

    市賈豚、適等弟子坐在南面,面朝北。

    主人面東,能與之分禮相抗的平等朋友面朝西,至於等級最低的就要坐南朝北了。

    北面沒有人,因為司城皇找不出一個人比自己地位稍低、但又比墨子地位高的人坐在那裡,所以只能空出來。

    適這樣的人,屬於禮不下庶人的庶人,但現在的身份是墨子的弟子,因而有資格坐在其中。

    案几上擺著各種餐具,適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用。

    好在只是宴請墨者,上的也只有一些粟米飯和一些豆羹,還有一些淡出鳥的酒水。

    司城皇知道墨子要求節用、非樂,這一場宴請也就簡單的多,沒有任何的樂舞之動、絲絃之音。

    吃飯不是目的,目的是談事。

    適與市賈豚作為弟子,並沒有決定權,只能在一些問題上予以補充,真正和司城皇交談的還是墨子。

    適暗暗看了一眼墨子,想到昨天晚上的一些建議。

    昨天晚上墨者們商量這件事的時候,適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昨晚上,適講完了伏羲女媧的事情後,眾多墨者稱讚不已。

    只有剛剛解開那日適問他的三個墨者一人一升飯問題的辯五十四和適開了句玩笑。

    「適,上回你隨口編造奚仲的事,已經讓公孫澤不快。如今又編造仲尼的事,等過幾日這些人把這裡發生的事傳過去,他定要來找你。你總不好又說這是籍設之推吧?仲尼可是三歲就喪父啊,他父親怎麼能看看他到底是單眼皮雙眼皮?」

    適當時也是笑個不停,想到後世常用的編造名人名言的故事,心說凡事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這種隨口編造名人行為的話不能再說了。

    墨子倒不在意,此時村社之人只知仲尼之名、不知仲尼之事,這樣的事說說也沒什麼。若說雞豚狗彘,哪裡比得上一個名士叫人容易記住?

    他是相信適說的天志的,正如他經常舉的辯術的例子:一個人一生只見過白馬,於是認為白是馬的特徵。但實際上馬的特徵並非如此,而是需要總結出來尋找共同點、分出不同點。

    適舉的大顯、小顯的例子,不是白馬那樣的孤證,因而可以被認為是正確的。

    墨子當然不會在乎公孫澤怎麼想,反正儒墨兩方的仇怨早已結下,就算這件事傳到公孫澤耳中,公孫澤再想來找適的麻煩已經不易。

    當時既說到公孫澤,又說到仲尼,便自然想到周禮,便又說起了如今晉之三家邀人會盟的事。

    墨子是看得透徹的,齊國大亂,各國均想咬一口,說不準一場波及數國的大戰就要爆發。

    秦國與楚交好,咬不到齊國,肯定會趁機去咬三晉;齊國還在商丘的北方佔據著貫丘,對齊國來說是塊飛地,但插在宋國陶丘附近,這是三四年前齊國從衛國手中搶來的。

    司城皇的封地很多在陶丘附近,按照利益去看,司城皇很可能希望趁著齊國內亂三晉伐齊的機會,拿下貫丘。

    但墨子實在沒想到司城皇想要的不止如此,還希望趁機借用三晉的力量來對付宋公一脈,更沒想到適手中的那些種子會成為嘉禾,借用當年唐叔虞封晉的事來一場符合天命的分封。

    他總談非命,不信天命,因而在分析這件事的時候就根本沒往這個方向想。

    數十墨者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許久,也沒有想明白司城皇要那些穀米種子有什麼用,適也沒有想明白。

    但適早已堅定了把一些種子換錢的心思,因為墨家實在是太窮了。

    墨者倒是有自己的工匠作坊,也能生產武器,但是這些武器從來不賣,而是只用來守城,所謂行義。

    若是賣了,那就算是給不義之戰提供武器,這是違背墨子想法的。

    適心裡卻不這麼想,但這時候也不好說,只能用行義這樣的理由,想辦法給墨家弄些錢,以擴充墨家的力量。

    既然眾人都猜不出司城皇為何要穀米種子,適便說道:「既然不知,那就不必去猜,明日叫先生問問便知。若是用來行不義之事就不賣。但如果既不是行不義,也不是行義,總可以賣。賣的錢我們用來行義,是一樣的。」

    這一點他已經說服了墨子,墨子也同意,便問道:「你想怎麼賣?」

    適早已想好,說道:「先生,您已經看到了村社的事,先生相信按照我說的那些辦法可以畝產兩石嗎?」

    這一點眾墨者之中懂稼穡之事的也都同意,更別說墨子了。

    適接著話頭道:「既然這樣,弟子有個想法。明日,我們可以包司城皇一部分土地的稅。假使他有一片地,每年可以收粟兩千石,那麼我們可以用兩千五百石包下來。」

    市賈豚一聽,頓時明白了其中關節,擊掌稱讚道:「適的辦法好。若以什一之稅的定額,是兩千石。而用適的辦法,卻嚴格按照什一之數來取,可能會是四千石。如此一來,那些農戶反而能得利。這正是一種行義。」

    墨子聽到包稅二字,終究想的深遠,憂慮道:「若此事成風,墨者可以做,別人學去可不好。他既以兩千石包走,心欲得利,必收四千石,受苦的仍舊是那些農夫。」

    適笑道:「先生多慮了。如今除了我墨者,誰人能以兩千五百石之稅得利?我們眼中的利,是行義;商賈眼中的利,是金銅。他們往來販運,即可得利。其餘貴族,全無此心,亦無此能。若包稅只加賦而不改耕種之法,農夫不滿,民意滔天。只有我墨者如今可以適當加賦,而民用更足。日後可以教出許多會新耕種之法的農夫,傳走四方,豈不大為有利於天下?」

    「先生,我只怕先把這耕種之法傳遍天下,王侯貴族收的賦稅可就不是十畝一石了。以如今天下,能夠秉持行義利天下之心的,除了墨者又有多少呢?與其相信他們,不如相信自己。至少,我們真的可以讓人得利,積微義而成大義。」

    「況且,若那地富足,眾人也能相信新的耕種之法。先生既然認為君之權乃臣氓之通約,弟子便認為要在新耕種之法傳遍天下之前,先達成約法,定下畝之稅額,以我墨者為監督,若其違約則……罰!」

    「若想言罰而能罰,便必須要有更多的人知曉天志,相信墨者的規矩。積少成多、累土成山,待到通約而成,這約法中也可以全然禁止包稅之法。」

    「先生有劍,故能賞罰。墨者約天下之劍,弟子尚未得見。賞罰天下之劍如何鑄?傳天志之言為銅、集眾人之心為炭、利天下之物為錫齊,此三物我墨家均有,何不鑄賞罰之劍?」

    「我於村社,有此三心之劍,故可賞罰村社;若宋國有此三心之劍,可賞罰宋國;若天下有此三心之劍,便可賞罰天下,誰敢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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