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185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2
第三十章 百工稼穡非小人(四)

    六指雖然年少,也能聽出禽滑釐話語中的鄭重之氣。

    這禽滑釐聽了六指的許多話,雖然喜愛,但聽六指這樣的黃髮小兒隱隱自稱墨者,立刻生出許多警覺。

    墨者之戒,不以恩惠逼別人成為墨者、不通墨者大義不可濫稱墨者、年齡不足者即便生父為墨者亦不可強制兒子篤信墨家之信。

    之前說了那麼多,禽滑釐對於孩童口中那個「適哥」頗多讚賞,但聽到六指如此少年竟然自稱墨者時,頓時生出警覺之意,生怕有人借墨者之名墮墨者之義。

    他這些年年紀已大,已經很少親自出手,因而那些年齡較小的墨者均因為禽滑釐只是墨翟的首席弟子,整日慈眉善目,很少動怒。

    但那些年長的墨者卻知道,這位平日裡慈眉善目看似家翁的老者,並非是常人想的那樣,手中之劍不知道結果了多少人命。

    墨翟最先收的那幾位弟子,才知道這位大兄曾經身負血仇,當年學儒也不是學的那些迂腐之儒,而是學的子夏之儒。

    想當年齊哀公被紀侯在周天子面前說了三年讒言,終於導致齊哀公被周天子扔進大國裡煮熟。

    其時周天子尚有權威,齊國不敢怨怒於周天子,只好記恨於進獻讒言的紀侯,最終歷經數世,齊國強大後終於滅殺紀國使其絕嗣。

    這紀國也是當時一大國,乃是侯爵,姜姓,姜子牙當年投靠周文王之前,這紀國便已存在,是殷商在山東半島的重要支撐點。

    諸如呆若木雞、金壺丹書錦囊妙計等成語,均是源自此古國。

    更有傳說中與養由基等齊名的神射手,便是傳說中躺在妻子紡線的紗錠上練眼睛、最終能看到牛尾巴上的蝨子、並把蝨子看成山一樣大等傳說的紀昌。

    結果空有金壺丹書錦囊妙計卻不用,最終歷經九世,齊國終於復仇,將紀國滅國。

    若是那些迂腐之儒,定會覺得齊國滅紀實在不妥,畢竟那時候血親復仇只延續五代,五代之後就算有仇也算不得血親復仇。況且斷人祭祀,實在有為古禮,那周武王滅了殷商還要分封三恪,以繼承夏、虞、商的祭祀。

    可子夏之儒,卻認為這血親復仇,莫說五代,就算百代也是值得提倡的。

    誰辱了你、殺了你的祖先,你便要殺其全家才算是符合儒家之義的。

    在子夏之儒看來,對於攻入鎬京的犬戎等諸族,不用跟他們講什麼禮,殺到絕嗣滅種才算是真正的符合禮儀。

    想那禽滑釐三十歲之前,學的是這樣的儒,哪裡是公孫澤那般的曾參君子,在叛儒歸墨之前手上便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後來跟隨墨翟,守宋、據齊、游楚,身上沾的血豈能少了?

    只不過這些年年紀大了,不再親自殺人,墨家弟子又多,因而在後進的墨者看來他禽滑釐只是個慈眉善目的老者,哪裡知道當年也是身負幾十條人命的人物。

    此時忽然問出這麼一句話,深知先生為人的孟勝便知道可能要出事。

    那些後進的墨者不知道,他哪裡能沒聽說過,心想若是有人冒充墨者別有所圖,只怕今天先生便要查問清楚。

    先生自然不會責怪這樣的孩童,但若這孩童常說的那個叫「適」的人,借用墨者的名頭另有他想甚至墮墨者之名,他就要和這個「適」談一談了。

    別的弟子尚未聽出禽滑釐話語中的鄭重,孟勝有力的右手已然握住劍柄,心想若問出此人敢於借墨者之名做不可告人之事,便是崑崙北海,也必追而殺之。

    他自認劍術不如自家的公造冶;也不如曾和公造冶比過劍、被公造冶認為只知市井小義不知天下義、避世隱居的聶政;或不如得當年越甲三千吞吳之劍術真諦的越王翳。

    但天下除這寥寥數人之外,這人便是藏於洛陽(洛邑),有天子之甲士護衛,自己也有機會十步一殺。

    他在後面盯著這個六指的孩子,只待先生問出什麼不妥之事,便要孤身刺殺此人以正墨者之名!

    六指雖不知道之前慈眉善目的禽滑釐忽然說的如此鄭重,但他也不是將這種事看成頑笑的人,聽適講的多了,心志雖未全堅,卻自小是個寧可淹死也要學會游水之人,哪裡會怕這句忽然而來的鄭重之言。

    他人小,心卻堅,正色道:「老人這話問的,叫我不高興。我當然是墨者!上一次收穫了墨玉鬼指之後,祭祀了天地天鬼祖先之後,我便與適哥一同盟誓,當然是墨者了。何止我是,蘆花姊也是,還有村社裡的一個人呢。」

    禽滑釐已經聽出了一些問題。

    成為墨者,需要盟誓?這一點他可沒聽過,如果說墨者需要這麼做,那他縱然不是第一個知道的,也必然是前三個知道的。

    再說,那墨玉、鬼指又是什麼?墨者祭祀,那裡會分三樣祭祀呢?

    這麼大的事,如果子墨子知道,上次讓弟子前往陽城的時候,肯定會告訴他。

    就算不提這些,種植宿麥的辦法,也可以算是不下於勝綽事件的大事,他作為墨子的首席弟子,怎麼會不知道?

    他最擔心的,是有人借用墨者的名頭做一些壞事,從而玷污了墨者的義名。

    禽滑釐不動聲色,也沒先問墨玉鬼指是什麼,而是問道:「小童,你盟誓之時,說的什麼?」

    六指根本不需要回憶,那些誓言已經牢牢記在腦海中,想著當初的模樣,用一種變聲期特有的稚嫩的、卻彷彿公鴨在叫一般的聲音,複述了一遍。

    「我,六指,自願成為墨者。在天下之人不能都穿得起華服之前,以短褐為衣;在天下之人不能都吃不起麥粉之前,以粗米為飯。為行天下大義、為除天下之弊,甘為犧牲,死不旋踵。」

    「忠於墨者大義、嚴守墨家之戒、保守墨之秘辛、為尚賢同義、貴者不恆貴、賤者不恆賤、諸夏九州一統於大義、人人識字知曉天志之世間樂土,終吾一生,永不叛墨!」

    「這是適哥教我說的,問我懂不懂,我給他解釋了一番之後,才允許我盟誓,我怎麼就不是墨者了?」

    他雖是孩子,聲音稚嫩,可這番話卻說得擲地有聲,力有千鈞。

    猶如冬日的驚雷,炸的一旁的眾人紛紛起身,不再如剛才那般隨意,一個個回味著這句話,忍不住也跟著念叨起來。

    孟勝不等禽滑釐在做什麼動作,鬆開了握緊劍柄的右手,心說這樣的人怎麼會對墨者不利。

    禽滑釐也動容地點點頭,回味著這番話,他可以確信自己從未聽過這樣的話,這不可能是墨者的誓詞。

    但是,這些話中的每一句,都讓他生出幾分親近之感。

    不只是年老者對如他孫輩的孩童的親近,而是那種字裡行間中透出的勇氣、堅持、不悔,一如當年他聽了子墨子一番話叛儒學墨的心情。

    禽滑釐伸出手,收回剛才身上的鄭重之色,拍了拍六指的肩膀,眼神中滿是慈愛。

    輕聲細語,恐怕嚇到孩子,便道:「是啊,你當然是墨者了,我剛才是考教你呢。對了,你剛才所說的墨玉啊,鬼指啊,又是什麼東西?我這些年一直在楚地,竟然還真不知道這些東西。」

    他聽著這些古怪的名字,以為是這個叫適的人,用的一些巫術手段,或是一些別的什麼不為人知的辦法。

    六指卻已經在三個月前見過了墨玉鬼指的收穫,一說起這個,頓時眉飛色舞。

    「老人,你不知道也對,這是適哥得一位奇人所授。這墨玉啊,是一種穀米,有這麼大!」

    用手比劃了一下,回憶起那天和村社的人一起被適帶去那片隱藏的土地中的情景,即便過去了三個月,依舊是震撼不已。

    那片土地被適侍弄的極為細心,每天一筐的淤泥,各種各樣的糞土,天旱澆水天澇排濕的操勞,讓這一場故意給人看的豐收更有說服力。

    六指清楚地記得,一尺遠一棵的墨玉植株上,接著一枚枚真的如孩童手臂般大小的穀米。

    被秋風一吹,笑的咧開了嘴,露出了裡面如同貴家姬女牙齒般的細緻,彷彿莫難之珠般的顏色,就在秋風中發出光芒。

    六指清楚地記得,適哥掰下來一個,撥開了外面那層厚厚包裹著的綠皮,露出了裡面的全部時,村社的所有人都驚的閉不上嘴巴。

    他更記得當適哥撥開那些地瓜的葉子,用力地將裡面牽連在一起的地瓜拔出來、用衣服擦了擦掰開分給眾人的時候,許多人抱著那些墨玉棒子、抱著那些已經老了結籽不好吃但曾經好吃過的鬼指頭、抱著那些圓滾滾的從地裡刨出的土豆,哭了,或是笑了。

    哭,是哭自己以往的哭。

    笑,是笑自己今後的笑。

    他還記得,當初適哥高高舉著一枚從地裡挖出來的最大的一枚地瓜,高聲道:「自此之後百年之內,九州可無饑饉。若有饑饉,就不是稼穡之事。百年之後,人口滋生,我們墨者便帶諸夏之民走出九州!」

    那一夜的祭祀,人格外多,也格外的鬧,人們哭著笑著聽著樂土的故事,聽著適哥的那番鼓動。

    也就是那夜,六指記得自己和三個人一同,念了那一番誓詞,成為了一名最年輕的墨者。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樂土會實現。

    那一夜的祭祀,適那句我們墨者,也變成了六指嘴裡的咱們墨者。

    墨玉鬼指既然是真的,那麼尚賢、地盡其力、無恆貴恆賤還會遠嗎?

    適這人心有野心,也明白人心難測,故而給出希望,卻又將希望分為三層。

    可以很快達到的、聽起來似乎努力便能達到的、雖然聽起來如同幻境卻在親眼目睹前兩種之後便堅信可以在遙遠的未來達到的。

    這三種希望層層相扣,既然親眼目睹了《樂土》中的墨玉、鬼指、地瓜、土豆,誰又敢說那些遙遠的事便達不到呢?

    六指也記得,就是在那一天之後,人們都適哥不再只是尊重,而是無條件的相信,否則也不可能有這些宿麥的種植。

    希望,看得見的希望,看不見的希望,馬上可以實現的希望……當這一切都糅合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讓最怯弱的人產生追逐希望的野心。

    既不太遠,又不太近。

    當太近的已經實現後,人們已經開始追問女媧伏羲之事,開始追問天志天鬼之意,追問從何而來往何處去,追問天下禍亂的根源。

    六指想到這些,心中便遏制不住激動,比劃著墨玉棒子的模樣,說了一番適已經編造過無數次的話。

    「適哥說,這東西能種在山坡荒山之上,可以讓天下饑饉變少。他說,墨家以救濟天下為寶,所以這是墨家的玉寶,而非墨色的寶玉。墨家之名,必隨此穀米,傳至天下。北到肅慎、南到百越、西到崑崙、東至濱海……凡有稼穡處,必有墨者名!」

    聽到這,禽滑釐不再懷疑這個神秘的適的身份,單是那句以救濟天下為寶,便足以讓他確信這就是一個真的不能再真的墨者。

    若非墨者,又豈會願意讓墨者之名九州流傳。

    若那些墨玉、鬼指、地瓜、土豆、夏葵之類的東西,都是真的,那麼莫說到崑崙,便是到不可知之地,又有什麼難?

    禽滑釐心想:「先生百工精湛,便是公輸班亦有所不及,天下百工之人均知先生之名。唯獨欠缺的就是這稼穡之事,若這些是真的,莫說西到穆天子所游崑崙的西王母之國,就是再往西,難不成那裡的人便不吃不喝吸風飲露?」

    「這個叫適的人,說的極好!用墨玉之名,凡有稼穡事、必有墨者名!」

    「若這些都是真的,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對我墨者不利?此人,必是先生往齊平公孫會、項子牛之亂前收的弟子。也可能,是我最小的同門!」

    想到這,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這墨玉鬼指地瓜是什麼模樣了,用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腳步,快行幾步,喊道:「小墨者,快些走,讓我也看看這墨家之玉寶!」

    墨玉雖好,可他最想見的,卻是這個如今只存在於此黃髮小童口舌之中的「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2
第三十一章 百工稼穡非小人(完)

    孟勝跟隨禽滑釐久已,從未見過禽滑釐的腳步如此匆忙。

    雖說墨家沒有一個要佩玉走路走出百鳥之聲的君子,可禽滑釐終究是求學於卜子夏的人物,多少還帶著那時的習慣,做事不慌不忙。

    這一次竟以六十之軀飛奔疾走,孟勝也算是開了眼界。

    禽滑釐聽聞了這麼多,雖知道如今見不到真人,但有些事他也必須親眼看看。

    孟勝跟在後面,心說:「先生如此匆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個叫適的人,就是教出的孩子都這般,那躲在這孩子身後的適又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這樣的人物,竟是我墨家之人,又如此年輕,實在是天幸。」

    六指見老人走的很快,也盡力想要自己跑的快些。

    可是他雖庶農出身,也算孔武有力,自小做過不少的農活,但比起這群天南海北四處奔走的人,還是不如。

    禽滑釐越走越快,六指慢慢有些跟不上了。

    換成跑的,氣喘吁吁,禽滑釐還有閒情回頭打趣道:「小墨者,你這可不行。你沒聽人說,子墨子每天為行大義跑來跑去,小腿瘦的很,出汗太多連汗毛都沒了?你要行天下大義,跑不快可不行,不然等你跑去,哪有行義的機會?」

    孟勝在後面哈哈大笑,說道:「先生莫要打趣,這還是個孩子。小墨者,那墨玉藏在何處?」

    六指喘著氣,指著遠處的一處泥土房屋。

    孟勝看了一眼,朗聲道:「那好,我讓你先跑七十步,七十步後我在後面追你。你若是先到,我便送你一支真正的劍,再傳你一手擊劍之術。」

    六指一聽,心中歡喜,拼著牙酸口乾,朝前疾奔。

    禽滑釐在後面微笑,回身道:「看來那個叫適的人,倒也不是什麼都會。我看他這劍術與強身之術,就不會。這樣也好,若是什麼都會,反倒有些嚇人了。」

    孟勝追上禽滑釐,恭謹道:「先生,這孩子是個好孩子啊,站在他身後教他那人,也非常人。一個庶氓之子,能被教成這樣,我是佩服的。你說,這人的一身本領,是子墨子教授的嗎?」

    禽滑釐搖搖頭,很確定地說道:「子墨子雖然博聞強識,但也不可能憑空變出來什麼墨玉、鬼指之類的種子。草木必有種、方可生生不息,這是天志,就算子墨子也是不能夠更改的。」

    孟勝看了一眼還在前面奔跑的六指,悄聲道:「先生的意思,這人也和先生一樣,先學於他學,後習的墨術?」

    禽滑釐嘿然一聲,嘆道:「跟誰學?若學於別家,那人自當名聞天下。楊朱?列禦寇?李悝?子思?還是老耽關尹的傳人?這些人我哪個沒見過?都不是。」

    「當年我雖然辯不過楊朱的弟子、跑的不如列禦寇快,論及對犬戎焚燒鎬京之前那些典籍也不如子思通徹……但我想,即便這些天下聞名之人,也不可能有這些東西。若他們有,又怎麼可能讓我墨家之人顯名?」

    他是個見慣了大場面的人。這麼說不是為了表現自己交遊廣泛,只是為了陳訴一個事實。

    鄭伯、衛侯、齊侯、魯侯、宋公、越王、楚王……哪個他沒陪著墨翟見過?

    瞎眼的卜子夏、殺豬教子的曾參、跑得飛快有如御風的列禦寇、儒墨均視為大敵的楊朱……哪個不曾和他談笑風生?

    他是世間為數不多可以斬釘截鐵地說某件事物之前不存在,而且也是為數不多不會招致別人絲毫懷疑的人。

    孟勝雖然出身優渥,但論及這種交遊,還是頗為不如。

    聽禽滑釐這麼一說,心中也確信這個叫「適」的人,並非是從其餘諸子中叛逃而歸墨的人。

    禽滑釐深吸一口氣,吐息間又道:「不急,就算我們不知道,子墨子既收他為弟子,定然是知道的。可能是子墨子前去齊國之前收的弟子,如今不知子墨子歸來因此此人未歸。待過一陣面見子墨子,便會知曉了。」

    孟勝聞言,不再言語,再抬頭見六指已經跑出七十步之外,將劍向身後一背,疾馳而行,毫不讓步。

    禽滑釐在後微笑,心道:「孟勝此子,最重信義,說一不二。他雖見那孩子心喜,可既然說了要盡全力,必不留情。」

    果不如他所料,孟勝飛奔起來猶如楚地之於菟,轉眼間追上了那孩子,在孩子身後用力一拍,喊道:「你輸了!」

    禽滑釐知道這孩子此時已經力竭,既然輸了,必不再全力奔跑而是坐下歇息。

    哪裡想到這孩子明知道自己輸了,腳下卻不停,直直跑到那間屋子後才坐下喘息。

    禽滑釐在後微微點頭,心道:「教這孩子的人,我必要見見。有始有終,能教出這樣的孩童,當真有些本事。一會待要好好詢問……」

    前面孟勝已到了糞土之牆外,站得筆直,等那孩子喘息之後帶他進去。

    禽滑釐也加快了腳步,心中也好奇於什麼墨玉、鬼指、地瓜土豆之類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模樣。

    走近後,發現這間屋子是新夯出來的,不算太大,上面遮罩著一層蘆葦做的蓆子,只能堪堪擋擋風雨。

    旁邊有一些焚燒火堆的痕跡,草木灰雖然不見,但是痕跡猶存,好大的範圍,可以想像會有多少人曾圍在周圍聽講。

    禽滑釐心道:「此處便是那個孩子所說的,適帶人祭祀的地方。他既是個知理的人,想來那些祭祀後的餐飯眾人都分而食之了。這麼多的火堆,估摸著來聽的人不下一百,這祭祀的花費從何而來,需問的清楚,不可亂了墨家規矩。」

    不同的時候,會有不同的疑問。

    當禽滑釐步入到這間極為普通的房間之後,之前的那些疑問瞬間便換為其餘的疑問,在步入房間的一刻已然忘記了之前想要問的問題。

    …………

    房間不算太大,但是沒有隔斷,很寬敞。

    上面鋪的不是茅草,而只是用來遮雨的輕便蘆席,是以跨度不小。

    地面上也沒有隔斷開,只有一處用以走煙火的通道,旁邊生著一堆火,火從煙道中排出去。

    沒有茅草頂,但是靠著這樣的煙道,屋子裡也很暖和。

    北面的牆壁上,掛著一支適千挑萬選出來的最大的玉米棒子,包著穀米的穗皮像是挽了髮髻一般,倒懸著。

    除此之外,還有專門拿出來用以讓別人看的胡蘿蔔、土豆地瓜等,都只有一個。

    東邊的牆壁上,粉刷了一些白灰,上面用木炭畫了幾個用來講解的圖例,簡陋至極。

    一個圓形的圖形,上面畫著許多的朝順時針方向旋轉的彷彿螺旋線一樣的東西,長短不一。

    這畫的是一個石磨,簡單的道理,在石頭上刻出或順或正的凹槽,這樣朝某個方向旋轉的時候,麵粉就會被趕進凹槽裡,隨著旋轉而從內不斷地被螺旋紋趕到外面。

    西邊的牆壁上,則畫著一些古怪的東西,還有幾個橫平豎直的簡單的文字。禽滑釐等人都不認得,不過屋內的這些人倒是認識幾個。

    南面的牆壁因為要有門窗,所以很小。

    但狹小的牆壁上,還是畫了一個人的模樣,人的下面寫著三個字。

    左、人、右、

    僅僅是北面的牆壁,便吸引住了所有墨者的目光,一個個或是驚呼或是稱讚,亦或是狂喜高呼。

    禽滑釐本來聽六指說了許多古怪事物,如今親眼得見,心中雖然狂喜,卻依舊頭腦清醒。

    他將目光投向了其餘的三面牆壁,嘖嘖稱奇。

    短暫的震驚之後,又將目光投向了那些在那裡學著什麼東西的女人。

    悄悄靠近後湊過去低頭一看,發現這些女人手中拿著一團彷彿柳絮般的東西,但是比起柳絮要長,顏色更白。

    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人,將這樣白色的彷彿柳絮一般的東西攤在一塊木頭上,然後拿出一根蘆葦棒,一點點地滾動著,將那些白絮滾在了蘆葦棒上,搓成長條。

    這女人嘴裡還在解釋道:「這樣一來,鬼花就被捲成了長條。搓成長條之後,再捏著長條紡線,就像是平日裡搓的麻團一樣。你們試一試,不要怕弄壞了,弄壞了再抖開就是。」

    禽滑釐心想,這應該就是六指那孩子說的鬼布,據說織出來後潔白如雪,而且省了浸麻剝麻這一工序。從收穫到織布,完全可以一個女人完成。

    他既已親眼見了這些真的可以改變很多人生活的東西,關注點也就放在了這些物質之上的層面。

    正如有些墨者只看到北面的牆壁,他卻能夠對著其餘三面牆壁深思。

    這是眼界所決定的。

    背著手看了幾眼這些沉浸在學搓棉條的婦人,緩步走到正在那用陶罐煮糊糊的六指身邊,問道:「這間屋子是誰的?我看外面還有些木灰痕跡,你們平日裡祭祀是在這裡嗎?」

    六指一邊忙著拿棍子攪拌罐子裡的糊糊,頭也沒回地答道:「這屋子是大家一起蓋起來的。平日祭祀、聚會、學習都是在這裡。冬日天冷,手冷紡紗線便慢,適哥便讓大家每人輪流出一天的柴草,燒暖了這屋,女人孩子白日就在屋子裡,免得起凍瘡。這樣一來,每家都能省一些柴草,而且又能暖和一些。」

    「每家都知道自己該輪到哪一天,輪到了便是去做。若是不做,也不准來著屋內暖和織布或是做別的,甚至不准去用適哥贏來的黃金換的牛。」

    「適哥說,大部分人不是墨者,所以只需要交相得利即可,而不必要和墨者一般兼愛大義。所以該不准的時候就要不准,誰妨礙了別人得利那麼大家也應該一起唾棄他。」

    「倘若村社都是墨者且盟誓過了,對待不是墨者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墨者和非墨者,要求是不同的。」

    禽滑釐暗暗點頭,心裡對於適的墨者身份,更信了一分。

    墨者是有守城之術的,不只是工具技術,更有組織技術,包括編成什伍、預防叛逃等等,都是組織技術的一部分。

    只靠工具技術,根本守不住城,墨家的那一整套組織技術才是守城的關鍵。

    雖然這屋子裡都是些女人孩子,可是已經很明顯地顯示出來了問題。

    他剛才注意看了一下,這些女人發現自己這些人出現後,紛紛看了一眼被她們圍在中間教她們搓棉條的那個女子,那個女子沒有什麼表示一切如常後,這些女人也都再沒多問或是緊張。

    而且常年聚在一起,彼此間必然親熟,有什麼事也更容易有所幫襯。

    他也不再打擾在那熬煮糊糊的六指,隨意和一個孩子聊了幾句後,忽然問了一個極為奇怪的問題。

    指著南面牆壁上的「左、人、右」三個字,問那另一個孩子道:「你認識這三個字嗎?」

    孩子點點頭道:「適哥哥教過。左、人、右。」

    禽滑釐問了一個狡猾的問題,指著牆上的那個人道:「左,就是東嗎?」

    那孩子指著禽滑釐大笑道:「才不是呢。左右,和東西南北怎麼能拿在一起說呢?」

    「適哥說,東西南北是用不變的太陽分出來的;而左右是以個自的人分出來的。所以他教我們的時候,才說要先學會人字,再學左右。」

    「我又不是不變的太陽,隨時在變,所以左可以是東西南北任何方向。左右是和前後放在一起的。」

    說完又學著那天學這三個字的模樣,伸出左手道:「這是左手。」

    隨即在原地轉了幾圈,一邊轉一邊像那天教他們的適那樣笑道:「你說左是東還是西?」

    禽滑釐故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誇獎了這孩子幾句,又暗暗點點頭,對於適適墨者的身份已信了十成。

    徒卒不需要知道左右,只需要知道跟著戰車衝擊即可。

    墨者需要知道左右,守城的時候,甚至要求城內的人都要分清左右,以便進退有據,不容易產生混亂。對於城戰意義重大。

    況且,裡面的辯證中心來解釋左右和東西的區別,正式墨家辯術中的重要一環,換成別家不會這麼解釋。

    禽滑釐心想,一旦有事,這個村社的人便可以很快找出主心骨,從而圍繞中心將村社的人組織到一起。知道左右,便可以簡單地做到列陣不亂,自小培養,長大後也可以快速學會變陣。

    此時他既已信了十成,也知道再多的東西就不是這些人能說清楚的了,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決定在吃完糊糊後回到商丘,將這一路的震驚從先生那裡得到全面的答案。

    等糊糊熬好之後,墨者又聽六指和那群孩子、以及湊過來的女人,說起了適這些天做的種種。

    諸如堆肥與天志,公孫澤賭鬥對罵,田正不希望村社種宿麥怕出事擔責任、而村社眾人無條件地信任適紛紛咬破手指發誓這責任自己來擔百眾一心,附近沒有石頭適帶人去遠處拉石頭說要帶著村社的人過更好的生活……

    等等等等,一句句、一段段,或是眾人都經歷的、或是某個人與之單獨的,短短半年多的時間,為這個小村社添加了太多故事。

    吃著糊糊暖和的墨者們,最喜歡的是與公孫澤賭鬥的那段故事,聽得連連拍手,紅光滿面,也不知道是高興的還是因為糊糊裡面的辣椒。

    吃著糊糊暖和的禽滑釐和孟勝,最喜歡的卻是百眾一心咬破手指逼走田正種植宿麥的故事。

    兩人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各自點頭,思考著裡面的驚人之處。

    吃過糊糊,眾人戀戀不捨離開了故事中的世界,回到了現實,道別之後跟隨禽滑釐快步在天黑前趕往商丘。

    離開村社不遠,禽滑釐忽然停下腳步,看著那些宿麥,想著屋中聽到的故事,忽然微笑。

    「子墨子沒有像是給圓定義一樣,來定義我墨家的君子……但若我們也有君子的定義,這個適,便可稱得上君子了吧?我們的君子,是和他們的君子不同的。」

    「就像是適給那些孩子們講的左右和東西的區別一樣,這東西南北,就是天下同義;而這左右,便是不同之義。若有一天,君子都是如此而非那樣,天下便可大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2
第三十二章 利人謂巧思故舊

    宋國都城內,各地匯聚而來的墨者已經很多了。

    城內宋人不以為異,墨者見的多了,也就見慣不驚。

    墨子已經回來數日,和半年多前一模一樣的打扮,可是卻沒有了半年多前樹下教授弟子的心情。

    勝綽的事、項子牛的事、齊國那些為了俸祿放棄了大義的墨者……種種事端讓他心頭沉重,也知道這件事將會引發新一輪的爭霸中原之戰,夾在中間的宋國不管怎麼選都必然會承受災禍。

    夜未深,他正在屋內看著幾片竹簡出神,禽滑釐推門而入,叫了一聲先生。

    「你來的正好。」

    墨子笑了笑,讓禽滑釐坐下。

    禽滑釐心中想問關於適的事,可一聽先生說他來的正好,便沒有開口。

    來的正好,意味著墨子有事要說。

    「釐,廩丘一戰,齊國必敗。三晉之兵,非是齊國可擋。此時田家忙著內鬥,也無心抵禦,敗局不可挽。」

    禽滑釐學儒的時候,曾經有字,字慎子。叛儒歸墨後,眾人便直呼其名,墨子為先生,便直接叫他釐。

    墨子嘆了口氣,苦著臉搖頭道:「宋公當年被司城趕走,是借楚人的力復的位,也要借楚人的力來壓制六家。昨日我去見了宋公,他說三晉勝便去洛邑朝覲;楚國強就去郢成朝覲,這樣遊走,宋國無憂。」

    「哎,我叫他提前準備,他也不聽,況且當年的盟誓仍在,宋國之事不是宋公一人可以決定,需要戴、皇、子這三家共同決定。」

    「釐,你還記得上次止楚攻宋的事吧?」

    禽滑釐點頭道:「記得,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要做好可能被攻打的準備,所以才可能不被攻打。讓楚王退兵的,不是先生之舌,而是城內可與楚戰的三百墨者與提前準備的大量糧食。」

    墨子微笑點頭,這個最知曉他心思的弟子一言就說破了他想說的事。

    征伐之事,就是如此,你想不挨打的基礎,是你有能力打別人。這是個簡單而又古怪的推論,可是很多國君卻根本不這麼想。

    「晉楚自城濮之戰後,爭霸百年,前些年晉國內亂六卿相爭,楚國勢強。如今三晉合力,宋國如果前往洛邑朝覲,楚國豈能甘休?到時候再次圍宋,又該如何?」

    「前歲大飢,去歲宋公又修宮室,城中存糧無多。存糧無多,便守不長久,即便想要三晉來救,又哪裡來得及?」

    禽滑釐聞言,也嘆息道:「是啊,這樣的道理,先生是懂的,可是先生卻無力去做啊。前歲大荒,許多人死於饑饉,可惜那墨玉、地瓜、鬼指等物沒有早些出現,若是早些出現,頂過此荒不說,眾人手中也能多些糧食,也能守得久些。」

    墨子一聽那幾個奇怪的詞彙,以為是楚國的一種糧食,聽禽滑釐這麼一說,知道必然是一種可以備荒救荒之物,或是已有的但是沒聽過的音譯,或是楚地的某種作物。

    他心思不在這,也就沒多問。

    楚地的預言與宋國不同,當年楚國令尹睡了自己親表妹,表妹生下娃之後扔到野地裡遮醜,結果這娃被老虎喂奶長大,起個了谷於菟的奇怪名字。

    中原各國對此名頗為不解,實際上很簡單。楚人管喂奶的奶叫谷,管老虎叫于菟,所以這名字極為奇怪。

    可若意譯,就是吃老虎的奶長大的孩子。

    墨子以為又是一種於菟與谷的故事,心中只是略微奇怪了一下,便又考慮如何守城、如何與墨者商談防止勝綽之類的事再發生。

    禽滑釐卻是聽過六指講起那些新穀米的事,知道這事重大,又道:「那地瓜土豆,畝產十石。楚人出兵,必然緩慢,若是種子足夠,搶種一番。若是宿麥再可收,糧食未必不夠!」

    這番話終於引起了墨子的注意,他見多識廣,知道世上絕無什麼穀米是可以畝產十石的,畝產十石,那就是將近畝產四百多斤,放在如今的畝數上是個連墨子都震驚的數量。

    他立刻問道:「這墨玉、地瓜什麼的,你是在哪裡見到的?」

    只是一句話,禽滑釐頓時愣住了,問道:「先生不知道?」

    墨子慨嘆道:「當年小兒辯日,仲尼說世上的學識是無盡的,正是如此啊。這幾種穀米的名字,我聽都沒聽過。尤其是那墨玉,難道還和我墨家有關?」

    這話說完,禽滑釐便明白過來,那個適,根本不是先生的弟子,甚至是不是墨者這都是個需要考慮的事。

    這人在那裡做出了許多事,又借用了墨家名號,難不成是要做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可轉念一想那孩子的話,這墨者有什麼好裝的?墨者有天志、有鉅子之令,有規有矩,正如墨子所言,是不是、規矩量。冒充墨者可是要冒著鉅子一令便履及火海的覺悟的,不裝也罷。

    他心中不能決斷,就將自己白日裡聽到的那些事一一複述了一番。

    墨子一直聽著,時不時頷首稱讚,偶爾拍手以為啟發,更偶爾的時候皺眉似乎對一些做法並不認同。

    這故事過於精彩,禽滑釐講了好一陣,一直講到了宿麥、木製的撒籽器等等他或是親眼所見或是聽說的事後,問道:「先生,這個適既不是你的弟子,他這麼做,難道要對我墨家不利?」

    墨子記憶力極好,禽滑釐這麼一說,他便想到了半年多前的事,那個雙眉秀麗的鞋匠之子。

    禽滑釐問他認不認得,墨子笑道:「這孩子啊……我還真見過,還誇過他一句璞玉可雕。」

    當即又將那次刺柏樹下的一些言論複述一遍,墨子嘆道:「當時我就想,他一個鞋匠之子,怎麼會知道那些事?如今看來,竟是我看走眼了。」

    禽滑釐又道:「先生不知。那人在村社間做出好大事,名傳數丘。百餘人聽他宣講他所說的墨家之義。既然先生不曾教他,那他難道真的只靠聽說,便悟出了這墨家的大義?還是說,他是別家之人,想要對我墨家不利?」

    又想到聽來的適做的那些事,無論是心思還是行為,都稱得上是個墨者。

    他又問道:「先生,這人如果不是心存不良,那算不算是墨者呢?」

    墨子聽到這話,大笑一陣,緩緩地講起了一個故事。

    「釐,若有一物,毛色火紅、蹄子有四而分瓣、頭上有犄角、眼睛很大、可以拉車、又有七八尺高。若是母的,能和公牛生出小牛;若是公的,能配母牛生出小牛。可有人卻偏偏說這是豬,那麼他到底是豬還是牛呢?」

    禽滑釐笑道:「這是牛。」

    「釐,若有一牛群,極為壯大,盡數容下了天下之牛。有一日,這牛群說,凡是在牛群中的,就是牛;凡不在的,必不是牛。有我上面所說的那物,卻不在這牛群中,對於這個牛群而言,這是不是一頭牛呢?」

    禽滑釐皺眉思索,搖搖頭,又彷彿忽然想到了什麼,說道:「先生的意思,是問我,咱們墨家到底是牛?還是牛群?」

    墨子撫掌大笑道:「你是最能領會我的道理的。我們是牛群,不是牛。牛若無群,則虎狼食之不可抵禦,各向東西南北不能成事。」

    「他是墨者嗎?不是。他做的是墨者該做的事嗎?是。但終歸,他不是墨者。」

    禽滑釐點點頭,知道先生向來要求一個墨家、一個鉅子、一種規矩、一種大義、一種是非觀。

    這樣才能聚眾義而成一義,尚同齊志。

    然而,在此之前,沒有墨者的教導,斷然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所以但凡那麼做的必是墨者。

    可如今這個叫適的人,卻是前所未有的情況,自稱墨者,行墨者之義,卻不是墨者。

    禽滑釐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做,墨子又笑道:「按剛才的故事,世間的牛有兩種。一種是牛群之內的,一種是牛群之外的。若這頭牛不去驅逐牛群中混入的馬,不去將牛群之外的牛拉進牛群,那就是不智了!」

    「這個適啊,正好與勝綽相反,也與那些只知小義俸祿而不知大義的『墨者』相反。此人入墨,於我墨家大利,也與這次招你們回來這件事大為有利。是做勝綽?還是做適?這是這一次所有墨者必須做出的選擇。」

    禽滑釐聽到這,終於鬆了口氣,心說只要先生親自出面詢問,這人是不是心懷不軌便可以知道了。

    他想了想在村社間的那些事,笑道:「這人是不是心懷不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子膽子頗大。」

    「他曾和村社眾人說,等先生從齊國回來,便要來找先生,請先生幫忙做一木工器具,說是套上牛馬一日可耕百畝地……若此言是真,他還真不怕自己這偽裝的身份被揭穿。」

    墨子本是個極其喜好鑽研的人,聽到木工器具更是見獵心喜,急忙問了幾句,禽滑釐複述一遍簡易的錘麥種的小玩意。

    他極聰慧,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關鍵,拍手道:「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此物,大善!此人,大巧!」

    拍手之後,卻又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歡喜之色在臉上斂去,剩下的卻是些說不出的老人才有的落寞。

    墨子已老,但很少感嘆已老,更很少做出這種落寞之色,禽滑釐大為不解。

    片刻後,墨子忽然起身,衝著南邊嘆了口氣,解下了自己的腰間束帶,竟有些睹物思人之意。

    禽滑釐知道墨子一聲不娶,更沒有什麼思慕的女人,更沒有仲尼見南子這樣的花聞,這腰帶自然不會是女子所贈。

    「幾十年前,我前往郢城見了公輸班,就攻宋之事相辯。我解下腰帶作為城牆,互相攻伐,最終勝了他半籌。走時,我將腰帶送與他,他將腰帶送與我。如今斯人已逝,我也老了,論及這時間木器精巧,再無人能超越我與公輸班。」

    墨子舉起腰帶,長嘆一聲道:「剛才聽你說那種可以一人種百畝的木器工具,忍不住心有所感。我年輕時好鬥好勝,凡公輸班做出的,我必做出以回應。若現在他還在,我便是認輸又能如何?與他合力,按那適所說,做出種種順應天志節省人力之器具,又能救濟天下多少饑饉之人?又能解困天下多少操勞之輩?」

    「我曾對公輸班說,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他深以為然,自此之後不再做木鳶之類的巧物,想來若他還在世,定會將做出此物為生平第一得意之作!」

    墨子緩緩地說出幾十年前的舊事,托著這條腰帶,第一次發現自己,老了。

    不是怕死,是怕這大利天下之物,來不及做出、來不及利天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2
第三十三章 鬼神不罰欲初生

    禽滑釐見墨子睹物思人,又說出從未聽過的人老之憾,感嘆著先生的年紀,不由心傷。

    他哪裡知道墨子在半年前就生出過一次年老之憾,那次生病後弟子質疑鬼神之事後,他就明白自己必須在死去之前將天志明鬼與利天下兼愛非攻融會貫通。

    可時間越來越少,墨家的這些事他又必須親自處理,實在是有些力有不逮。

    禽滑釐並不知道這些,心說既然先生這意思是要收那個叫適的人為弟子,就又說起來這件事。

    墨子卻搖頭道:「此事不急。按你所說,這個適也是個心智堅韌之輩,當年你叛儒歸墨不也花了數年時間徬徨猶豫嗎?這人啊,就算是仲尼復生,怕是也要花上幾年才能讓他變心。」

    「事有輕重,此時的第一大事,是齊國公孫會之亂後,一眾墨者分不清大義小義、被俸祿和優渥享受所腐這件事。先忙完這些事,空閒去他家問問他平日的為人,他的家人總是最瞭解他的。」

    禽滑釐問道:「先生,之前勝綽的事,不是說的很清楚了嗎?」

    墨子苦笑道:「那勝綽昨日還問我,自認有理,也不知道在項子牛手下聽過一些楊朱的學問,振振有詞。」

    「他說,他是靠一身的本事換來的俸祿,難不成墨者就該吃粗米穿短褐?若是如此,他寧可不當這什麼墨者。又說,他的本事雖是我教授的,可我也沒資格操控他的選擇,人都應該自己做自己的主,就算墨者也不該由鉅子做主。」

    「這樣的想法啊,不只是他一人,很多人都這麼想。學成本事了,卻還要穿短褐吃粟米,幾人願意?」

    禽滑釐不明白這件事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的地步,墨子心中卻清楚。

    在這之前數年,即便將勝綽召回、剝奪其為官的權力,眾弟子也沒有什麼怨懟之言。

    但在去年墨子那場病之後,事情終於不可控制。

    很多人是只是為了行天下大義,有些人則是因為相信鬼神喜歡這樣所以才行天下大義。

    這兩種看似一樣,但卻完全不同。

    在墨子去年那場病之前,這兩種人根本看不出區別。

    真正行義的人,在行義,遵守墨家大義;學會了本事卻相信這麼做是因為鬼神喜歡的,也在行義,也因為鬼神喜歡所以遵守墨家大義。

    生病之後,很多人已經確信鬼神或許根本不存在,否則若論明鬼,天下誰能比得上子墨子真誠?

    既然墨子都沒有得到鬼神的庇護,那麼誰還去信鬼神喜歡這樣做呢?既然鬼神並不能庇護,那自己為什麼還要遵守墨家大義呢?

    墨子明白事情的根源,所以他急於理順自己的道理,將其融會貫通,想要堵住這個漏洞。

    禽滑釐還不知道這件事引發的信仰崩潰問題,所以他認為適這件事是和馬上要進行的墨者大會一樣重要。

    「先生,我在想,適這人正好是勝綽的反面。有本領,卻不用來換取豐厚俸祿,即便不是墨者卻依舊行墨家大義;而勝綽這樣的人,身在墨家卻不去遵守墨者大義。難道這不是個機會嗎?可以讓此人令那些人蒙羞!」

    墨子心想,看來禽滑釐對這個適很滿意,便道:「此人是真是偽,尚需再查看。不急於一時,但可以將他不是墨者卻依舊堅守墨家之義的事,說出去。等這邊的事理順了,再去處理適的事。」

    禽滑釐應聲道:「弟子知道了。」

    …………

    遠在濱山弄石頭的適,並不知道墨子已經返回宋國,更不知道自己墨者的偽裝馬上就要被揭穿。

    此時他正和村社中的幾個男人,趕著一輛牛車,車上拉著幾塊可以做磨盤的石頭。

    用贏來的黃金買的工具,做磨盤的石頭很好弄。

    大石頭,畫上墨線,打出楔孔。拿鑿子敲一圈的孔,塞進去木頭用水以漲,很自然就能裂的整齊。

    如果有鐵製工具甚至不需要木楔子去脹,手上稍微有准,只要十七八個孔,石頭準能齊齊斷開。

    斷面整齊,甚至不需要刻意打磨。當然石磨上用來將麥粉趕出來的凹槽還是要仔細刻出來的。

    商丘地處河南,雖然黃河這時候還未改道,但土地肥沃肥沃。土既豐腴,便很難找到合適的石頭,也只好來這麼遠拉幾塊回去。

    正常來說,冬季是演武的時間,此時的村社自治程度很高,加上需要履行封建義務,必須演練。

    只不過宋國也不想著崛起,宋公更是被一個個封臣逼得想要上吊,國內亂的厲害。

    外部被齊、楚、三晉夾在中間,不崛起還好,一崛起必死,完全沒有破局的機會,只能朝晉暮楚混混日子。

    與其演武引起別國警覺,還不如做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只求成為各國爭霸的砝碼,南北依附。

    冬季演武這種事都已經很少組織了,適這才有機會組織人來打石頭。

    這一次的拉石頭之旅,適也是考察一下此時的人口密度。

    經過半年多在村社的積累,以及這一次拉石頭之行,他越發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人少、地多,不需要搞什麼精耕細作,主要矛盾也根本不是土地兼併導致的底層活不下去。

    這時候要做的,就是四個字:地盡其力,而絕對不是均田土改,搞錯了主要矛盾是成不得事的。

    這時候一個井田村社農夫手中的土地,與人口爆炸後一名小地主的土地差不多。

    井田的百畝份地,是一種工具落後條件下的「人盡其力」,再多也種不過來。

    產量不需要太高,一畝地能產一百二十斤,如果九州一統,加上這些種子和退火生鐵工具的使用,造就一個盛世易如反掌。

    所以適把那些種子起了古怪的名字,就是為了騙一個鼓吹的「康乾盛世」這樣的評價——「盛世」不源於統治者聖明之君,而源於新作物和技術,編了名字那就是墨者造就了盛世。

    這種貪天時地利為己有的手段,他是嫻熟的,也是思慮過的。

    這時候要成事,還是要走墨子曾走過的路子。

    依靠紙張和知識壟斷某國的基層官吏,善於借用貴族與國君的矛盾,讓國君以為墨者是手中利劍,但墨者前期也借助國君的力量生存,在必要的時候反刺一擊。

    形成一種國君獨夫、貴族封君、基層官吏和底層自治村社三種力量平衡的局面。

    國君想要集權,第一敵人是貴族,對抗貴族就必須借助底層的力量,要借助底層的力量就需要大量的基層官吏,基層官吏和貴族是死敵但也絕對不喜歡絕對王權。

    一旦鐵器牛耕和新耕作技術普及推廣,貴族的勢力增長的會更快,他們手中有地有人有牛馬有資本,發展起來比起底層要快數倍。

    國君想要對抗就只能不斷增加自己的力量,國君的力量只能源於底層,所以對抗貴族的底層國君也必須讓他們增長。

    底層一旦成長起來,有錢無權,有才無血,那就不是誰能控制住的了。

    這種三者平衡的蹺蹺板如果玩好了,可以有很大的活動空間。

    政治是物質基礎之上的延續,所以必須要造就一群有能力卻無權的階層,才能讓這種平衡維持。

    農業革命是交換經濟和手工業大發展的基礎,地盡其力之後,手工業的發展也能讓小農經濟出現不了。

    當手裡有二百畝地、鐵器、耕牛的時候,沒有人願意熬夜去紡紗自用,太累。

    當手裡只有兩畝地的時候,你不去紡紗自用那全家就沒衣服穿,很簡單的道理。

    以史為鑑的模板,便是不需要太細緻的耕種技術,一切以大塊地的粗獷種植技術為準。

    這是個簡單的算術題,假使精耕細作能夠畝產二百斤,但每個勞動力的極限是二十大畝地;而非精耕細作到極致下,畝產一百二十斤,只要每個勞動力能夠耕種三十四大畝地,就可持平。高於三十四大畝,就能超越。

    此時一個勞動力能否擁有三十四畝地?適在商丘附近的觀察,確信如果鐵器得以使用開發的話,是絕對可以高於這個數值的。

    人少地多,這就是現實。

    忽然的增產導致的糧食價賤,又必然催生大量的人口成為手工業者居住城市,最終形成一種混亂後的微妙平衡。

    不知道法家是不是做過類似的統計,但他確定法家的「地盡其力」的說法,是絕對符合此時情況的,可以說是抓住了主要矛盾。

    這些和他一起來拉石頭的人,並不缺乏力氣,也不缺乏勇氣,更不缺乏追求更好生活的動力。

    適相信,只要給他們一把鐵犁,五六家能共用一頭牛,這些人可以很快開墾出一大片的土地。

    這樣荒蕪的土地,只要離開那幾座大城和已經開發數百年的大平原,其實還有很多。

    只是不管是種植、丈量、教授簡單文字、還是深入村社以施符水樣的手段傳播技術和贏得信任,都需要大量的人。

    怎麼保證這些學會知識的人,願意深入到這些地方?願意和自己為了贏得墨子的信任偽裝出來的一樣在村社折騰許久?

    他是死硬的無神論者,所以他不可能採用鬼神喜歡、鬼神會賜福、甚至這麼做了死後可以升入不勞而獲之地等等的誘惑。

    他一直相信一句話,相信諸夏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諸夏的脊樑。

    這樣的人比比皆是,他覺得不需要非要有一個不可知的、有人格的神來指引、恐嚇。天堂的誘惑、地獄的痛苦……

    這些都不需要,依舊生生不息。

    世上若沒有一個有人格的神,所以也就沒有神的喜好與厭惡,也沒必要考慮神在感情上人格上的喜好與厭惡。

    村社互助,也是為了交相得利,而不是鬼神喜歡。

    他堅信這樣可以,總有懷揣天下大治、閃爍著理想光輝的人加入進來。

    因而,他從來不談鬼神的懲罰與地獄之類的說法。

    …………

    …………

    「既然做的不對,鬼神不會降下懲罰,那麼我又怕什麼呢?博得富貴,豈不是好過種田?就算適說的都對,那也比不過那些貴人公子啊?沒事的,沒事的,適說鬼神不會懲罰,就一定不會……」

    商丘城內,一個村社中名叫桑生的農夫,嘴裡不斷地喃喃自語,似乎想要說服自己。

    但凡這樣自語的時候,其實內心早已被自己說服,只是擔心做下事後的代價,以此來堅信自己的選擇。

    他的手中,捏著六枚玉米粒,兩枚花生。

    這是他當初親眼看到那些收穫之後,悄悄藏下的。

    收穫後的那些作物種子,被適帶著幾個最信得過的人藏了起來,只留下了一些展示給人看的樣本放在那間大屋中。

    在收穫之時,桑生已經計畫好了現在要做的事,以此換取一個富貴與賞賜。

    於是他捏著這幾枚種子,在戴氏那讓他眼花繚亂的院落前徘徊,想要找個機會獻寶。

    他想,反正鬼神也不會降下災禍,那誰做墨者那樣的人真是傻。自己可不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3
第三十四章 少長畢至群英萃(一)

    桑生見不到戴氏家主。

    如那些說宋國人的笑話一樣,躺在樹下休息、有風吹過極為怯意,便想國君的享受也不過如此。

    村社中人總把問題想得簡單,但簡單有時候多少有效。

    適心懷野心,所以不可能把種子交給貴族換個小小的地位。

    桑生心懷野心,所以想要把種子交給貴族去換個小小的地位。

    野心這兩個字,不同的人寫出來是一樣的。

    野心這兩個字,不同的人想到的是不一樣的。

    桑生的野心,在戴氏院落的門口轉了幾圈,就被人轟走,不准靠前,看似破滅。

    戴氏既沒有當年祖先子罕那種親民的態度,又不像是如今鄭國國相駟子陽那般裝作親民。

    大權已攬,誰還親民?除非腦袋有病,否則親民甚累。

    子罕親民,那是因為當時大權未攬,如今三姓共理宋政,所要攬的已經不再是民心,而是士人底層貴族之心。

    此民非彼民。

    饒是如此,院落外守門的人,也沒有動手毆打桑生。

    這幾日墨者彙集商丘,戴氏雖已不屑親民,但還知道深淺,不願意在墨子面前做出一些墨者不喜歡的事,所以早已下了禁令。

    桑生暗暗咒罵了幾句,心說你們這些守門的也不是什麼貴人公子,還不是和我一樣?

    又想,難不成這牛身上的蝨子便比豬狗身上的要大?難道公家貴族穀倉中的老鼠,就比糞坑中的要厲害?

    越是這樣想,越恨不得自己成為牛身上的蝨子、穀倉中的老鼠。

    於是豁出去了,在大街上大喊:「我有寶物獻上!」

    聲嘶力竭地大喊了幾句,引得街上眾人旁觀。

    守門之人瞥了一眼桑生,大罵:「還不快滾?你一土裡刨食的,撿了一塊馬糞也當寶物?」

    衣衫襤褸之人,不可能身負寶物,這是簡單而且正確的推論。

    此時以玉為重寶,但凡識玉的人,能穿成這樣?

    識玉之人,即便不富不貴,也不至於被曬得烏黑,像是那些從楚地買來的南方奴隸一般,怎麼看都不像是有寶物的人。

    桑生心急大喊,終於停下來一輛馬車。

    車上人身穿華服,半身戎裝,應該是剛剛射獵回來,看到有人在街上亂喊,心中好奇,就停了下來。

    桑生終於看見了個駕車出行的,趕緊跑過去跪下大喊:「我有寶物獻上!」

    那小貴族心中不屑,但見這人也不像傻子,伸出留的很有氣質的指甲指了一下桑生,說道:「跟著車。」

    這車沒有進入戴氏之門,而是轉到了另一處街巷。

    桑生跟在後面狂奔,心說富貴近在眼前,這時候可不能落下。

    等進了院落,那小貴族收拾了一番,才問道:「你有何寶物?」

    桑生急忙將那幾枚玉米和花生獻上。花生也還罷了,但玉米賣相極好,宋國與越國相交之處,多產黃玉,玉米的模樣確實喜人。

    桑生這半年也和適在一起學了不少,說話做事也不再如以前一般,手舞足蹈地將村社的見聞一一說出。

    「公子,我說的句句是真。那些種子收穫極多,適那人說若有此物,必可畝產數石。」

    這小貴族一聽,忍不住接過那幾枚種子細細觀看,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若這人說的是真的,那麼自己將這種子獻給家主,必可提升自己的地位。

    他不是沒有小塊封地,但是他也讀過《左轉》,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己藏私根本不行,肯定會被家主要去。

    而這東西,前幾年作為種子,賣價貴一些,數年之內便可致萬金,家主怎麼能不喜歡?就算家主在封地內種植,收穫極多,再用來市恩,這宋國之人哪裡還知道宋國的國君姓子?

    這墨玉在墨者手中叫墨玉,在戴氏手中就可以叫戴玉。

    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必是因為有利有弊,否則早就做出了決定。

    他一聽這是墨家的東西,心已經涼了半截。

    以他的身份,怎麼去和墨家之人搶東西?便是家主也不敢啊,惹了墨家,將來便多出許多麻煩,戴氏家主權衡利弊也不可能出面。

    眼前就是富貴的機遇,可他也知道背後隱藏的禍端。

    正在猶疑的時候,和他一同出獵的朋友忽然問桑生道:「你說的這個適,時不時半年前與一位公子賭鬥過?」

    桑生急忙點頭,那公子叫什麼他不知道,但他還記得賭鬥之事。賭鬥來的錢,買了牛和幾頭豬。

    小貴族一聽這話,問朋友道:「你知道此人?」

    「上次不是和你說過嘛,公孫澤和此人賭鬥,被這人贏了。當時都當他是墨家人,最後一場我也去看了。其實不然。」

    「不然?」

    「你不知道?墨翟親自說的,這個叫適的人不是墨者。我一友人告訴我的,千真萬確,墨者中人都知道這件事。」

    凡事一定要瞭解全部,否則很容易曲解本意。

    真正信奉大義的墨者,聽了這個故事,定會稱讚。

    如勝綽那樣的人物,聽了這個故事,定會覺得此人傻。

    輪到連墨者之義都不懂的人時,這個故事就變成了笑話:一身的本事,不去求個小吏做,卻去村社耕種,曬得烏黑,此人太傻。

    捏著玉米粒的小貴族一聽這話,大笑道:「這就好辦了,這是天賜的富貴給我們啊。幾粒種子太少,你說那人收穫了許多,都藏了起來,可是真的?」

    桑生連連點頭,說道:「村社中只有幾個他信得過的人知道在哪。」

    「好!好!不是真正的墨者,那就好說!」

    小貴族連說了幾聲好,和桑生說道:「你說的如果是真的,我會給你三鎰黃金。若是假的,你也知道後果!」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好了,不必說了,你隨我去。」

    桑生卻不傻,一聽這話把頭擺的像是要掉下來一般,拒絕道:「我不去。去了後村社眾人肯定饒不過我。我只要金子,帶著家人離開。公子自去就是,那幾個人我說給你聽……」

    小貴族見桑生狡黠,冷笑一聲,也沒再多說什麼,只讓桑生先在院內馬棚中歇息,到時候回來給他獎賞。

    …………

    村社十五里之外,適正和人眺望遠方,以解那些人思鄉之情。

    村社之前半裡,公孫澤正駕車經過。

    適和他定的十年之約,聽起來極有道理,十年學射才能學會射中真諦。

    他事後也想過,覺得自己可能被騙了。

    這個適又不是曾參那樣的人物,妻子為了哄孩子說要殺豬便真的動手的人……公孫澤怎麼也不能把狡猾而又善辯的適與這樣的形象聯繫在一起。

    然而他自視君子,說到便做到,遵守君子之約。

    這一次來,既不是為了吵架,也不是為了辯論。

    上次回去後,他詢問了很多人,可誰都沒聽說奚仲跟隨夏禹征伐九夷傷殘的事,甚至一些博學之士也說根本沒這回事。

    當年鎬京被毀,許多典籍被付之一炬,眾多三代的歷史就此遺失。

    孔子博學,是因為看到了這些上古典籍,明白周初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制度,又從殷商那裡得到了什麼經驗。

    公孫澤雖和適理念不合,但也是個好學之人。

    心說難道這人看過什麼鎬京被毀之前的古籍,所以才有這樣的記載?

    他一問那些先生,說是奚仲是不是殘疾了,立刻被先生臭罵,問他聽誰胡說?

    又說起流血漂杵之事,先生又頻頻點頭,認為此解甚對,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因而他也不確定奚仲殘疾這件事是不是胡說。

    如果是真的,倒是要多問幾個問題,只是不要聽他說那些無君無父之言就好。

    如果不是真的,那這人可真是個小人了,小到為了辯勝自己連典故都敢編造,簡直無恥。

    公孫澤看不上墨者,深含敵意。

    當然不止是因為教授他的先生那麼說,所以他就這麼做這麼簡單。

    無君無父之學,自有其無君無父之言。

    公孫澤至今記得數年前墨子在商丘講學,自己聞聽過墨翟的大名,就去聽了一陣。

    墨子那一場講學也沒說幾句話,但只是這幾句,就讓公孫澤這一生再不可能學墨者之學。

    當時,有人問墨翟,說當年楚國的白公勝作亂,驅趕走了楚惠王,用劍逼著王子閭成為楚王。王子閭寧死不答應,這樣看來王子閭就是仁義之人啊。

    公孫澤也知道這件幾十年前發生在楚國的事,當時還想這還用問,這王子閭正是伯夷叔齊那樣的人物啊。

    可不想,墨子聽了後,撫掌大笑道:「王子閭這個人啊,腦袋有問題。要是楚惠王不是個仁義之君,你王子閭就該當楚王做仁義之事,這是大義;假如白公勝是個殘暴之人,那麼你王子閭更應該拿到楚王之位,找機會誅殺白公勝,不要讓楚人承受殘暴之事。」

    「所以說,王子閭距離真正的大義還遠著呢,這是愚笨的仁義,不是真正的仁義。」

    「再而言之,那白公勝難道就真的有罪嗎?」

    「當年他爺爺平王搶了他父親的未婚之妻,他的叔叔本該是他的弟弟,他父親也因此逃亡鄭國被殺,白公勝想要復仇楚惠王卻收了鄭人賄賂不發兵。」

    「這時候還不發動兵變驅趕楚王以發兵復仇,就算以那些儒者來看,這也稱不上是個人了啊。我們墨者只不過認為他是愚笨的仁義,這已經是稱讚了啊。」

    對三觀已經成型的大人而言,有時候兩句話就可以讓人做出判斷,是親近還是敵視。

    就是墨子的這兩句話,已經讓公孫澤做出了一個決定:此生再不聽墨家之義。

    這番話更讓公孫澤確信,墨家都是一群無君無父之人,若墨家得勢,將來天下必然大亂。

    這兩句話,哪有一句君臣之義?墨子甚至將遵守君臣之義的王子閭說成是愚笨的仁義,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孫澤當時發誓,這輩子定不會信墨家之義,卻不代表他不和墨家的人交談。

    發生在過去的故事,可以成為今天的借鑑,公孫澤相信這句話,也明白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解釋會有不同的意義。

    就像王子閭之事、《詩》中之意,等等這些,儒者和墨者對同一件事的看法根本不同。

    有罪的並不是那些故事和史書。

    有罪的只是解書的人。

    同樣的故事,有不同的解法。

    因而公孫澤回去之後問不清楚奚仲隨大禹征戰以至殘疾的事後,又來到這一處心存厭惡的村社,想要問清楚適從哪裡知道的這件事。

    如果對方說不出,自己便可攻訐墨者編造歷史。

    墨者隨意解讀歷史已經讓公孫澤怒不可遏。

    他想,如果日後掌握了《樂土》僭詩中的那種草木做的書寫的東西,大肆傳播編造的歷史,那還了得?

    別家如果都用竹簡,靠先生解義;墨家卻靠那草木之帛刊行天下,這天下豈能不亂?

    若這個適,真的弄出了草木之帛,到處寫他們墨家的東西,天下半數之人都能看到,自己又怎麼和他們爭?

    自己還用竹簡,別人卻用草木之帛,天下之人自小看的、學的,又是誰的解書之義?

    所以他這一次來找適,就是當面問清楚,奚仲之事到底是真的,還是他編造的。

    駕車而行的一路,他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從上次的失敗中吸取經驗,這一次一定不能讓墨家的詭辯之術得勝。

    正所謂防微杜漸,這種隨口編造歷史的行為加上《樂土》中所說的草木之帛,可比那首讓他認為順非而澤當誅的《樂土》更嚴重,必須讓墨者發誓不編造史書上沒有的故事。

    待他靠近村社後,就見到村社的空地上已經圍了一群人。男人不多,大多是女人,還有些帶劍與戈矛的人,隱隱還能聽到一個孩子的罵聲,和鞭子抽打的聲音。

    公孫澤離得遠,聽了幾句,只聽那孩子罵道:「我不說!打死我也不說!」

    又傳來一個人的喝問:「你說你不說,那就是說你知道,快說,也免得些皮肉之苦!」

    只是兩句話,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公孫澤也不清楚,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念。

    「這孩子有些愚笨,你說你不說,那豈不是告訴別人你知道嗎?」

    這念頭一閃而過。

    只是一閃。

    公孫澤立刻搖頭,臉上一紅即刻三省其身。

    「公孫澤啊公孫澤,這孩子不說謊,正有君子之風。你不先想從他身上反省自己,卻閃過一絲嘲弄的念頭,這不是君子所為啊。要引以為戒啊,不可再這麼想。此事必要記住,回去反省己身才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3
第三十五章 少長畢至群英萃(二)

    村社中。

    和適一起挖坑知道種子藏在哪的六指,已經被打的皮開肉綻,仍舊死咬牙關,只是咒罵。

    他和適在一起的時間極長,也是最相信適說的鬼神不會降禍這些明顯修正了墨者之義的人之一。

    舉頭三尺即便沒有神明,天地之間未必便沒有堅持。

    被綁在樹上的六指,臉高高腫起,想著自己發過的誓言,心說我就算我死了,也絕不告訴這些壞人種子藏在哪。

    他確信適說的那些話,這些種子只有掌握在墨者手中,才能救濟天下。

    給那些公子貴族,他們在發現畝產極高後,一定會增收稅賦,而不可能很簡單的保持原本的稅賦數量。

    六指舔了舔因為太疼出汗太多導致乾裂的嘴唇,心說如果我死了也沒開口,也算的是對得起當初的誓言了。

    此時越疼,那種心靈上精神上的一種略微說不出的殉道者的滿足感也就越強。

    這不是適所提倡的,可卻是一些人無意中追求的。

    六指畢竟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很多想法並沒有真正成熟,於此時所能堅持下去的便是這種精神的滿足,以抵禦肉體所不能抵禦的痛苦。

    這不好,但這無可厚非,終究那只是個孩子。

    肉體的痛苦,與精神的滿足,這兩種看似根本不搭邊的事,在六指這裡得到了一種統一,雖然是適不喜歡的。

    如今村社的大部分男人都跟隨適去濱山拉石頭去了,剩餘的女人雖然憤怒,更別提六指的母親的心痛。

    可是蘆花記得適走前叮囑她的事,一旦出了事不要和公子貴族毆鬥,先忍下去。

    他走前這麼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一擔心出的事是公孫澤可能會找麻煩。

    他很確定,只有君子不怕招惹墨者招致報復。而自己這個墨者的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天也必然是自己成為墨者的那一天。

    可他沒想到禍起蕭牆,竟是村社中的人出賣了村社所有人的希望。

    蘆花此時讓眾人隱忍,自己已經慌慌地朝著商丘城跑去,想要詢問商丘城是否有墨者,詢問商丘城內有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們。

    …………

    此時的適,與村社中的男人一同趕著牛車,距離村社只有七八里的路程了。

    痛苦加在別人的身上,自己永遠感受不到。

    村社的男人還在暢想著希望,並不知道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為了他們的希望正承受著身體的劇痛。

    六指因為挨打而慘叫的時候,這些人正笑著說起回去後麥粉的夢,唱著另一曲歡快的歌。

    車上拉著幾塊石頭,有做磨盤的,有做壓糧食的磙子的,有做平整土地的小碾子的。

    每一塊石頭,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希望。

    拉車的牛不滿於鼻子上被套上的牛環,怨懟於車上沉重的石頭,卻滿足於被稍微修改之後的挽具。

    不滿與滿意交匯互相抵平,身後的鞭子成了超出不滿與滿意的高高在上之物。

    有人盯著適高高舉起的鞭子,忽然問道:「適,若有一日,樂土建成,這鞭子,握在誰的手裡呢?」

    適沒有回答,只當沒聽到,哼起了歌。

    …………

    商丘城內,墨子與禽滑釐抽出時間,來到了適出生與長大的鞋匠鋪,想要問問適平日裡是個什麼樣的人。

    麂還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語,他是個少說多做的人。

    適的嫂子平日雖然揶揄之詞頗多,對於墨家救濟天下的想法也不以為然,還動輒笑話適都養活不了自己,卻想著救濟天下。

    當商丘城眾人當做聖人的墨翟親來自己家中的時候,她依舊揶揄。

    只是這種揶揄,卻是一種狡黠的揶揄。

    「哎呀,這個適啊,墨翟先生,你一定要說說他啊。他這個人啊,不在家中幫著哥哥做事,卻跑到城外去做什麼墨者大義。我就是個婦人,哪裡知道什麼是墨者大義啊?我眼中他可不是個好孩子。」

    「他呀,把我給我做的衣服賣了,把這錢用在了行義上,自己穿的破破爛爛的。讓城中的人看到,都以為我這個做嫂子的,是那種心壞的人,竟捨不得給小叔作件新衣裳。」

    「上次非要和一位公子比射,讓他哥給他做什麼皮指套。回來的時候提著兩隻兔子,自己苦的黑瘦黑瘦的,卻捨不得吃。若是不知道的人,定然以為我這個做嫂子的和他那個哥哥,是個捨不得之人,做個指套還要兩隻兔子。萬一叫鄰家進來,看到我和他哥哥在吃兔子,再看他黑瘦黑瘦的叫人心疼,可怎麼看我們?」

    「常年在外,有時間回來就一定要背些柴草。我就說他,做哥哥的做嫂子的,你做什麼定會支持,你這樣做,讓別人以為我們竟是那種平日總讓他做事不做事就要挨罵一般。我們哪裡是那樣的人呢,他這麼做可讓我們成了這樣的人了。」

    「這次去外面拉石頭,還說要回來做個什麼事物,讓我賣一種新的吃食。還說什麼父母早逝所以心中感激我和他哥養活大他,之前不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他覺得做比說更有用。馬上要做成了,所以才說。我當時便不高興,若是平日裡多說幾句,我這心裡也舒坦些……我是個愚笨的婦人,哪裡懂他先做後說的道理?他用對待先生這樣的人來對待我,難道他就不愚笨嗎?」

    幾句話,全都是滿滿的指責,眉眼間也是露出頗多不滿之色。

    可這幾句指責,句句都在誇讚,活脫脫一個有情有義先做後說的市井遊俠般的人物。

    嫂子的眼界自在市井之中,也不是太懂墨者到底是做什麼的,卻帶著一種市井中的狡猾。

    那些市井婦人誇讚自己孩子的時候,總是這樣。

    很少直接誇獎,而是看似生氣地說一些,叫人趕緊回應「這是好事」的話,然後聽了別人勸這是好事後再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實則心頭竊喜。

    麂也不說話,只讓妻子說。

    墨子是何等樣人?做過造士、當過工匠、學過儒學、見過公侯……

    這樣的話中的意思,他哪裡聽不明白。

    技巧雖淺薄,可也相信適平日裡也是一個這樣的人。

    想要誇讚自家親戚的心,誰都有。即便誇讚的技巧不好,可誇讚的那些事存在即可。

    墨子這樣的人,公侯封君能與之交談、市井屠夫也能與之交談,不會覺得某種誇讚的技巧就比另一種誇讚的技巧高一些,只會在意誇讚的那些事。

    禽滑釐聞言微笑,看到墨子點頭,心說這個適啊,真的要成為我墨家之人了。

    有這樣一人,用來化解勝綽事件的餘波,是最好的。

    正在墨子準備再問問適之前和誰交遊過、和誰學過什麼學問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冒冒失失地衝進來,看到禽滑釐和墨子,行了一個男子才能行的禮,開口便問道:「先生就是墨家的鉅子嗎?街上問過有人說你在這裡。我叫蘆花,也是墨者,有人要去搶墨家救濟天下的寶物!」

    …………

    村社前,公孫澤將馬車停下,已經看清楚了綁在樹上挨打的那個孩子,正是上次與他教出來的人比射勝之、十年之後君子之比的那個六個手指的孩子。

    抽打他的那個人,他見過,不熟悉。

    抽打他旁邊的那個人,他見過,有些熟悉,不是那日和他一同乘車的友人,卻也是平日一起狩獵賽車的朋友。

    那個朋友見了公孫澤,過來見禮,公孫澤還禮後問道:「這孩子何罪?」

    「私用授田,不繳賦稅,惑亂人心,不守田正之法。」

    六指一聽這話,立刻用適曾教過他們的話罵道:「適哥說了,什一之稅早有定數,十畝取一石粟米。我們這些稅賦早就交過了,那些種出來的東西就是我們的,誰也不能搶。適哥說,就算是國君,也應該守信。他給我們田種,我們繳納十畝一石的稅,這就是信約。君之權!臣氓之通約也!」

    公孫澤本來以為是這些人聽了適的蠱惑後不交賦稅,一聽六指的話,頓時明白過來不是這麼回事。

    他看了一眼朋友,冷聲問道:「你們到底要什麼?」

    那朋友見狀,只好說:「要《樂土》中說的那些種子。你要知道,這些土地並不是他們的,他們在上面種植,按照律法必須要十取其一。以往種粟,當然是十畝取一石。如今他們種植什麼墨玉、地瓜,也應該十取其一,我們只是要回他們應該繳納的那部分。」

    公孫澤聽過不知道多少遍《樂土》了,本以為這是蠱惑人心的東西,現在看來竟是真有此物。

    有沒有此物,對他而言是儒墨之爭,也只是理念之爭。

    即便那是墨家的,不是自己的便不能取。

    本來儒家就對什一稅頗多不滿,此時又見這孩子渾身是鞭痕,心中更為憤怒。

    他冷聲道:「只怕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虞公當年因貪去國,你們難道不知道這樣的故事嗎?此時貪圖此人的糧種,明日又會貪圖什麼呢?這天下之亂,不正是因貪而起嗎?非己之物而奪之,是為貪,禍亂之源!」

    說完後,冷冷地看著那位朋友,恨聲道:「你是明白道理的,所以你我是朋友。你與他也是朋友,看到對方犯錯卻不制止,那麼將來我犯了錯你又怎麼會制止呢?這樣的人,是可以做朋友的嗎?」

    那朋友臉上一紅,將要辯解。

    公孫澤抽出佩劍,刷的一聲將華服長袖割下一截,直接扔在地上。

    「子曰:損友有三,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知其損而不絕,佞也!你我之間,再沒有朋友之義!」

    「我公孫澤,再沒有你這樣的朋友!」

    袖袍落地,重有千鈞,說的那朋友面紅耳赤,看著地上的袖袍,臉上猶如火燒。

    一旁的小貴族見狀,冷笑道:「你這人,不知好歹。我聽說前些日子這些人曾辱過你,讓你蒙羞。難道你是個不知道羞恥的人嗎?」

    公孫澤看著曾經贏過他的六指,朗聲笑道:「知己不足而羞,近乎勇!輸了就是輸了,我有什麼可羞愧的呢?我的羞恥,不要和你們這些蠅營狗苟之輩的羞恥放在一起。我做事,名正言順,無愧於心,是不是羞恥不是你們可以評價的!」

    小貴族嘖了一聲,反問道:「你要管這閒事?你憑什麼管?你又不是司寇,有什麼權力管?」

    公孫澤瞥了這人一眼,不屑道:「與這孩子無關,我也不想管。我只是借這個孩子,認清了一位損友。也請你們不要再說什麼我曾羞敗於此的話,此事與我無關!」

    他看了一眼六指,低聲道:「這孩童,道是你自選的,痛也需你自承受。我不救天下,只正吾心。道是你自選的,我不救你,但謝你讓我認清了一個佞友。」

    說完,收回佩劍,雙膝跪坐於地,橫劍於膝,不再言語,也不再看六指和之前的朋友一眼。

    片刻低頭,以樹枝在地上寫下一行字,以正己心。

    「子曰,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7-30 22:55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5
第三十六章 少長畢至群英萃(三)

    商丘城內,鞋匠鋪中。

    蘆花自稱墨者,行男子之禮,墨子瞬時明白了這人是誰。

    禽滑釐和他說起過這女子行醫傳道的事,如今墨子聽到的自稱墨者的人雖多,卻也不過寥寥三四個,都是適弄出來的,因而記得深刻。

    孩子墨者、女人墨者……這世上本沒有過,自然一推便知。

    事有輕重,問有緩急。

    蘆花大致說明了村社的情況後,禽滑釐愣住了,看了墨子一眼,發現墨子也是一臉的驚奇。

    出乎意料的事,才會引出名為驚奇的表情。

    如今天下怪事迭出,一個小小貴族,帶著幾十人,就敢去搶墨者的東西?

    雖說適這墨者是自稱的,可畢竟已算欽定。

    禽滑釐心想,這是什麼世道?敢搶我們墨家的東西?這真是世道亂了啊。

    那墨玉是我墨家之玉寶,我墨家的東西,就算是宋公也不敢搶。

    給他他能要,不給他他也不敢想,這人可是好大的膽子。

    蘆花剛剛說完,屋外走進來一人,先衝著屋子的主人夫婦行禮,這才叫墨子了一聲先生。

    這人極為高大,足有九尺,滿臉橫肉,站在屋內就像是一座山壓下來一般,渾身鼓脹。

    臉上一道疤痕,從耳朵一直咧到嘴角,行禮的時候面含笑意,反而有些瘆人。

    來人正是墨子的第三十七個弟子,當初曾用一根木棍將「勇士」駱滑釐批判了一番的弟子。

    這幾日他聽到禽滑釐說起那個不是墨者卻行墨者之義的適,心中早就親近,也好奇與那些從楚地而來的其餘墨者形容的那些穀米。

    問清楚情況後,公造冶問道:「先生?」

    沒有多問,先生二字,含意無窮。

    墨子點點頭道:「三十七,你腿快,先去。我隨後就到。這些年我們悄無聲息,怕是有些人忘了我們的東西不是誰都敢搶的。」

    公造冶點頭,也不多說,將劍背好,與蘆花同行而去。

    屋內,禽滑釐道:「先生,您也要去?這種小事,我去就好,還不用先生出面。三五十人,最多不過小小中士,其實公造冶一人去便足矣。」

    墨子也知道這件事對那個村社而言可能算是件大事,可對整個墨者組織而言這種事當真只是個麻線般粗細的小事。

    只不過墨者自有考慮,笑道:「我本想過幾日再去看看這人,如今有時間,正好去。他既然都說那些東西是我墨家救濟天下的寶物,我這個鉅子不守護墨家的寶物,豈不讓人失望?」

    「那這就走?」

    「不急。這些東西,還有你說的《樂土》中的那些事物,我想此子必有深意。總要讓人記住我墨家的東西不是那麼好搶的才好,不然日後可怎麼辦?釐,你看這雞鴨滿地亂爬,人動輒殺之;那毒蛇蜿蜒盤旋,卻罕有人輕易去捕捉。你說這是為何?」

    禽滑釐登時明白了墨子的意思,微笑不語,不用回答只是微笑就已經是回答了。

    墨子覺得實在是可笑,自他三十歲之後大義初通收徒傳義之後,還沒有人敢搶墨者所守護的東西。

    這幾年沒做出什麼大事,又約束著眾弟子中那些遊俠人物,如今竟有人忘了墨者手上都是沾血的。

    馬上可能又有守城之事,正好趁這個時候,喚醒一些人似乎已經遺忘的記憶,也便於到時候震懾某些人。

    「釐,叫人吧。」

    禽滑釐聞言,點頭退出,片刻後一聲尖銳的木哨的響聲響徹街巷,三五個身穿短褐之人狂奔疾走,消失於街巷之內。

    屋外,一支當年墨子與公輸班比鬥而做出的巨大木鳶飛向天空,尾部綁著一支小巧的哨,被風一吹髮出嗚嗚的響聲。

    ……

    街上,一人正在街市售賣一些陶器,價格低賤,質量尚好。

    幾個人正在講價,這人卻彷彿聽到了什麼,將頭望向遠處的天空,隨後說道:「今日有事,用且自取,明日此時來這裡給我錢就好。」

    說完起身,朝自己家中疾走,去取自己的短劍。

    ……

    市間,幾人正在一間屋內,用陶罐煮飯,彼此來自各地,南楚東齊,互相說著見聞。

    忽然間一人跑進來,說了幾句。

    這幾人立刻將陶罐中半熟的飯放到一旁,取劍起身,跟隨傳信那人而走。

    屋內剩餘四人,在這些人離開後各自奔去不同的地方,奔走相告。

    ……

    城郭間,一人正在屋中數著自家的粟米還剩多少。

    耳旁是妻子的嘮叨聲,又有些長久不見的閨怨之意,他只是聽著,面露討好的微笑。

    正要溫存一番,忽然聽到外面的哨聲,將粗糙的手從妻子的懷中伸出,反手從麥秸中摸出一支小弩。

    「我去做事,片刻便回。」

    推門而出,義無反顧。

    ……

    從風箏升起、哨音吹響,不過兩刻時間,二百多商丘城內各地而來的墨者彙集於當初墨子講學的那株刺柏樹下,分出左右,排列成行。

    墨子持劍而立,屈指而數,待人齊之後,只說一字。

    「走。」

    眾墨者啞然無聲,跟隨墨子身後,沿著道路前行。

    走無方向,只要跟著墨子就夠了,前面便是火海戈林,亦不頓足旋踵。

    隊伍之前,兩人在百尺之外先行,一路告訴商丘城中眾人,並無兵禍守城之事,叫他們無需擔心。

    隊伍之後,七人拿著墨者的印信,各奔公室六卿府中,通行無阻,只說墨者演武並無大事。

    雖是這樣說,商丘城內的貴族們還是慌了神,在傳信者離開後紛紛詢問,到底是何事竟讓墨者傾巢而出?

    戴、靈、皇等數家,看著無聲前行縱橫成列的墨者,紛紛嘆息。

    若自己手中有這樣一支勢力,這宋國三族共政的盟約,誰還遵守?

    可惜天下信義之人,其寶為義,無義難聚此眾。

    諸氏,不缺田畝,唯缺大義。

    ……

    ……

    村社間。

    公孫澤橫劍跪坐,仍在反思見不賢而省己身之意,頗有所得,斷袖隨風而動。

    六指不再挨打,仍舊綁在樹上,詢問的聲音也愈發嚴厲。

    他守著自己選擇的道義,承受著自己應該承受的痛苦,雙眼望向遠方,嘴角含笑。

    一里之外,適已看到了這裡的情況,知道定是出事了。

    呼嘯一聲,和他同去搬運石頭的眾村民,拿起牛車上的木桿,將石頭從牛車上卸下。

    適乘坐牛車,身後眾人跟隨,一如演武之時跟隨駟馬戰車衝擊一樣。

    他趕著牛,心中極為不安。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肯定是出事了。

    按他所想,除非是公孫澤那樣的真正君子,才能不避墨家之名,來與他爭論甚至可能以順非而澤的理由殺死他。

    但公孫澤這樣的人,在有君子之約的情況下,絕對是自持君子之義不會做出這種事。

    凡不是君子的,又必然不敢招惹墨家之人。

    守宋、拒齊、為官的墨者不合墨者之義說召回不准其為官便沒人敢用……這樣的一群人,絕對不可能只靠嘴皮子,尤其是那些守城之術,更不可能是一群傳統意義上的好好君子能琢磨出來的。

    稍微一理順,他就猜到了結果。

    很可能是墨子回到了商丘,有人終於知道自己不是墨者。

    心想:「不可能啊,我只講到了讖語樂土,還沒真正講鬼神之事。我和墨子之間最大的問題,就是這鬼神之說,其餘的我都是按照墨者應做的手段做的。」

    「如果墨子回到商丘,總可能聽說我這裡的事,否則這些人也不敢動我。可是怎麼可能聽說了這些事,還不收我為弟子呢?」

    「不對,不對,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

    第一次有些心慌,臉上極力壓抑,衝著後面鼓氣道:「大家不要怕,我是墨者,身後尚有子墨子與數百弟子,這些人不敢對我們怎麼樣。」

    這時候再講什麼樂土,是沒必要的,才半年多時間不可能讓這群人捨生取義,這種時候只能虛張聲勢以勢嚇人。

    嘴上這樣說,心裡已經在琢磨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如果這一次還沒有吸引住墨子的好奇心,自己可就完了——比半年前最多害怕守城而死更加淒慘。

    暗罵一句,用力抽打著拉車的牛。

    牛吃痛,發出哞哞的叫聲,傳入村社之間,吸引來眾人的目光。

    公孫澤抬頭,再次低頭,擦去已經參悟清楚的見不賢之省,開始回憶自己之前所想的奚仲之事,根本不擔心適能否活下來。

    六指仰頭,高喊著適的名字,滿臉必被救的信任,惡狠狠地盯著曾鞭打他過的那幾人吼道:「適哥回來了,你們等著吧!」

    村社間的女人紛紛朝那邊迎去,一邊跑,一邊說著這裡發生了什麼。

    待牛車靠近,適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為只是利令智昏,自己只需要報上墨者的名號,對方定會撤走。

    不待對方開口,他先開口道:「該繳納的稅賦已經繳納,剩下的東西就是我們的。你們想要,拿金來換,一粒一金!這是我墨者之物,用以救濟天下,難道你們不怕子墨子來詢問嗎?」

    此時楚宣王還未出生,世上尚無狐假虎威之句,適用的卻正是狐假虎威之意。

    他是小人物,小到一個小小貴族就能輕易弄死他,甚至都算不上狐狸。

    但他假借威勢的那人,卻是頭不折不扣的老虎,一頭連國君都要以禮相待的猛虎,而不是一頭病虎。

    即便借勢,還是先講了已經繳納賦稅的道理。

    跟在他身後的眾人,也是第一次真正和貴族作對。本有些害怕,但一聽到適說身後有數百墨者兄弟,膽氣頓壯,又恨對方要搶走他們樂土之夢的希望,勇氣倍增。

    那小貴族冷笑著看了一眼適,邪蔑一眼問道:「你就是適?來的正好!你是工商之人,有什麼資格種地?有什麼資格種植授田之土?」

    適剛要狡辯,對方又笑道:「你也不要用墨翟來嚇我,如今商丘城都知道,你這個墨者,是假的!墨翟根本沒有你這樣的弟子。」

    他指著在適身後的那些人,不屑道:「你們這些庶農賤夫,真以為這人是什麼墨者?趕緊扔下手中斬木,免得和他一同受罰!墨翟根本沒有這麼一個弟子,你們的樂土也是他編造出來的!這種蠱惑人心之輩,必受重罰,斬而棄市!」

    一番話,當真猶如晴天霹靂,冷冷的天炸的在場許多人不知所措。

    公孫澤驚的屁股抬到腳後跟上,眼看就要起身;六指一臉不相信的神情,張嘴試圖說對方騙人;牛車後的眾人混亂無比,齊齊看著適,猶如夢醒;村社女人紛紛搖頭,說什麼也不信。

    相較於數百年的灌輸,他不過在村社半年之久,習慣的力量是巨大的。這些人沒有立刻扔下木棍下跪乞降,已經超乎了適的期盼。

    只不過這個小貴族的話,是致命的。

    村社眾人從未想過適能說謊。

    既然說過謊便可以推出以前的話也可能是說謊;一如見到玉米棒子之後會相信草木之帛會出現是一樣的道理。

    適見眾人神情中的震驚遠大於恐懼,也算是對得起這半年的心學。震驚與恐懼,本不是同樣的意思。

    他站在牛車上,大聲道:「我是不是墨者,太陽照樣東昇西落,這是天志。天志不可奪!難道我不是墨者,那些墨玉宿麥就不生長了嗎?難道你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嗎?」

    小貴族聞言大笑,指著適就要讓人將其抓起來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句如同炸雷般的聲音,一個身高九尺的漢子的身影遮住了這個小貴族的身體。

    「適!好一句天志不可奪!又是誰說他不是墨者?問過我了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5
第三十七章 少長畢至群英萃(四)

    驚雷般的吼聲,配上九周尺高的身軀,一臉的橫肉,耳下的疤痕,外加鼓脹的胳膊,叫在場的眾人心中均忍不住讚了一聲:「好一個壯士!」

    他的打扮在常人看來極為奇怪,身後背著一柄銅劍,身上卻穿著一身破爛的短褐。

    昂貴士人身份的劍與低賤庶人才穿的短褐,極不相稱,這身份也就昭然若揭。

    小貴族身旁的私屬見狀,向前一步,想要護衛,卻被這人用肩膀一撞,直接翻倒在地。

    肩膀一撞,就知道此人孔武有力,絕非他們可以對付。

    再者此人負劍,定非尋常人。

    之前阻擋只是義務,但並不敢直接出手,此時知打不過,義務也已履行,就如野鹿奔跑過的麥田一樣自然分開,讓到一旁。

    適本來渾身是汗,聽到一句見到一人,這渾身的冷汗頓時變為精神煥發的熱汗。

    這正是孩子餓了來了娘、孩子被打了來的爹,被欺負了組織來了……

    適也不知道此人是誰,可剛才那句話顯然證明這是一個墨者,又是個知道自己名字的。

    既然維護自己,那自己還有什麼可怕的?

    他心說墨者之中頗多市井人物,這時候要是露出幾分剛才的緊張神色,必不會給此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這時候就該挺胸抬頭。

    那小貴族看著這條壯漢,心中咯噔一下,也知道此人八成是墨者,心說難不成自己那朋友得到的消息不對?

    看了一眼身旁之前還在羞愧的朋友,見他也是一臉不可思議,只好硬著頭皮問道:「你是何人!」

    壯漢仰著頭,鼻孔朝天,回道:「好叫你知道,曾和楚之魯陽公比戈勝其一式的墨者,公造冶!」

    適已經悄悄下了牛車,不使人察覺地湊到了公造冶身邊。

    聽了這麼一句,心說這人難不成還是個秦舞陽般的人物?那秦舞陽見人就說自己十三歲殺人……

    他既已經靠到了公造冶身邊,心中大安,這時候覺得應該開句玩笑,以顯親近,也顯得自己臨危不懼乃有大勇。

    於是笑道:「兄長難道每次開口之前,都要提曾勝魯陽公嗎?豈不太累?」

    公造冶一聽這話,也知道是個玩笑,咧嘴一笑,牽著耳下的那道疤痕,格外嚇人。

    笑過之後,公造冶心頭暗道:「大兄禽滑釐這幾日總誇這人,子墨子更是說他大巧,只是卻不見得啊。這是宋國,魯陽公伐鄭圍宋,勇力之強這些人當然知道,我當然要這麼說。到了齊國,我便要說我曾一人打倒七技擊之士;若在三晉市井,我便要說自己曾和聶政比劍各留疤痕……」

    「先生曾說,與農人交談,要談穀米不談玉石;與匠人交談,要談尺矩不談契息。我要讓眼前這樣的人物知我本事,當然要提及魯陽公之事。適雖然聰慧,終究沒有先生親自教誨,很多道理並不明白啊。」

    正如他所料,自己這麼一說,不止是那小貴族臉色突變,就是跪坐於地的公孫澤也猛然起身,持劍起身站在一旁。

    在場眾人均知墨者不虛言,此人既說曾與魯陽公比戈而勝,手段之高哪裡是這幾個私屬能夠應對的?

    這一任魯陽公,常年征戰,名聲早起。

    要不然後世也不能留下魯陽揮戈,讓夕陽向東退避拖延夜晚降臨,以助其勝的傳說。

    若談奇幻,揮戈之魯陽也是個不下於大降隕之劉秀的人物。

    只不過後來此人最終死在魏武卒軍陣當中,被不知名步卒所殺,是貴族讓位於古典步兵成為戰場主角的墊腳石,並無悲壯之意,因而名聲不盛後人少知。

    若早生百年在英雄主導戰場的時代,必如養由基一般後世均知,只是貴族英雄的時代已是西山幕日,縱然他能揮戈退日,又如何擋得住歷史的滾滾洪流。

    楚人常說,弓學養由基、戈學魯陽公。此人如今尚且活著,凶名早已傳遍鄭、宋等楚北之國。

    公造冶拿這人說起,正是如同和農人說起粟米耒耜,正合適。

    小貴族也沒有選擇握劍,知道握劍也不是此人對手,既能與魯陽公比戈而勝,就是三五個自己也不是此人對手。

    況且,就算打得過,這人真是墨者,自己那小小勢力又怎敢招惹?

    急切間想不出該說什麼,冷汗涔涔而下。

    公造冶說完這句話後,也不再看那小貴族。心說先生不久便來,這裡的事當然是交由先生處置,自己只要震懾住這些人即可。

    他看著四周的青青宿麥,伸出手在適的肩膀上輕拍一下。

    既是鼓勵,也是安慰,更是讚許。

    之前是不是墨者已經無所謂了,現在這些人再不敢動你了。

    安慰之後,目光投向了被綁在樹上的六指。

    見那孩子渾身是鞭痕,嘴唇乾裂,臉上烏青,心說:「這孩子真是不錯,挨了這麼多打,竟也沒有開口。小師弟雖然不知道怎麼和不同的人說不同的事這個道理,未免稍微有些不靈光,可是這傳道識人的本事卻沒的說。」

    再看一旁的公孫澤,見他之前跪坐於地,袖袍割裂,心中也猜到了發生了什麼事。這種君子衣冠必正,無故不可不正,心中哪裡還猜不出?

    他身形雖壯大,可頭腦決然不笨,這時候便行禮相問:「公子何人?」

    公孫澤起身回禮,冷聲道:「儒生,公孫澤。」

    這一次回答和平日不同,也是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無需解釋,只要讓這些人知道儒生中亦有君子。

    公造冶點頭示意,讚道:「你是君子。」

    他也曾禽滑釐說起過適和公孫澤比鬥的事,見這人竟然沒有藉機生事,心中也是讚許。

    豬狗禽獸之說,那是理念之爭,及至修身,並無二致。

    只是此人冷眼報出自己儒生的身份,自己也讚了對方是君子,便不必再交談了。

    公造冶又看著六指,說道:「小墨者,你不錯。」

    六指年小,可也知道情勢有變,強忍住的那些痛苦這時候登時化為無盡的榮耀,便如那些血統貴族身上配的玉器一般,回道:「那些東西是我們墨家救濟天下之寶,我雖年小,也是發過誓言的,終吾一生,永不叛墨。莫說挨打,就是死我也不會說!」

    公造冶聞言大笑,笑的旁邊之人耳朵生疼,走到樹旁將繩索解開。

    他自做事,露出後背,竟無人敢動。

    不經別人同意,伸手解開繩索,也沒人敢問一句。

    六指一被放下來,公造冶便道:「你的適哥讓你正身,卻忘了人若身正,總有惡徒襲擾,難不成只能挨打?日後隨我學些打人的本事,誰要打你,你打回來就是;誰要殺你,你殺了他,他就不能殺你了。」

    「劍在你手、手由汝心。你心已正,只是無劍。不像我……先有劍,後正心,留下了一身本不該留的疤痕。願你臨死之時,俯身一看,身上沒有不該留的傷疤,只有三生無悔的傷疤。」

    六指還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因禍得福,這一身傷痕和剛才的那番話,正說到了公造冶心中。

    殊不知公造冶年輕時並非墨者,好勇鬥狠,之後才學了墨者之學,身上再沒有因為鬥狠而留下的疤痕,只有行義而留下的疤痕。

    此時見六指心志堅定,小小年紀一身鞭痕卻都是因為堅信自己在行天下大義所留,心中感嘆,這才說出這番話。

    適一聽,急忙喊道:「六指,還不謝過?他是教你學劍呢!」

    六指這才明白過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行禮,公造冶哈哈一笑,旁若無人。

    自他來到這裡,和那小貴族之間只是報上了自己身份,之後再和他之間無任何言語。

    所行之事,均當對方不存在。可那小貴族此時別說覺得被侮辱,根本就不敢回答,心中琢磨著這件事怎麼了結。

    本想著搏一番機遇,不想招惹了墨者。

    自己若是挨頓打還好,怕就怕這件事被抖出去,戴氏會責罰自己。戴氏雖然不能動用墨者,也知道墨者不可能為他所用,但也絕對不想招惹墨者,這對將來大為不利。

    小貴族心想:「這件事,也只好說適並非農人,這些田並非私田,乃是授田,他不該用。私種這所謂宿麥,有違田正之法,若人人種植,冬季不能演武,武備不修,邦國將亡。」

    「若爭不過道理,我只能說是自己利令智昏,萬不可說我想搶奪以獻給司城。這些墨者心頭憤怒,最多我自己砍掉一根手指以平息其怒火。若是說出想要獻給司城,即便這些墨者不懲罰我,司城也定會將我用以私刑做給這些墨者看,說不準還要請墨翟親自去看,以證明此時與他無關。」

    「此事與公孫澤之事完全不同。公孫澤所行所斗,墨者不以為意,輸贏而已……」

    他自沉默,苦思對策。

    適此時有了靠山,之前所遭的那些苦心說都已值得,隨後趕來的蘆花在他耳旁將禽滑釐前些日子曾經過的事告訴了他,心中也大致有了分寸。

    適心想,既然禽滑釐知道了這事,墨子想來也會知道。蘆花前去求助,墨子派這位公造冶前來,也算是表明了心意。

    不管是因為自己做了一些墨子喜歡的事,入了他的眼;還是說價值決定存在,自己的這些種子讓墨子認為確實有必要握在墨者手中……不管怎麼樣,結果都是好的。

    自己從此之後,不用自稱墨者,而是個實實在在的墨者了。

    墨者不是無所不能的護身符,有時候也是一道必須輕生死的枷鎖,尤其是這件事和大義扯上關係的時候。

    但對平民出身的自己而言,成為墨者,就算是踏出了最難的第一步階梯。

    只是公造冶既來,卻不解決這件事,這是什麼意思?

    他小聲問道:「兄長,這件事該怎麼辦?」

    公造冶笑道:「你說這是墨家之寶,當然是要等先生來了之後處置。」

    適大喜,連忙問道:「先生要親自來?」

    「這有什麼驚奇的?先生雖已七十,可是腿腳便利。齊楚千里之外都來去自如,這城郭之外難道還來不了?你也不要急,是我們的東西,別人搶不走的。況且還是為行天下大義的寶物,誰人敢搶?」

    他不是那般色厲內荏之人,說這話的時候也不需要瞪誰一眼,只是尋常閒聊的語氣,卻聽得旁邊眾人心下一冷。

    這不是恐嚇,只是事實,故可以說的雲淡風輕。

    又說了好一陣,遠處傳來一陣哨音,公造冶沒有抬頭,聞音知意。

    「先生,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6
第三十八章 少長畢至群英萃(完)

    遠處,數百墨者正朝這邊急行,分出數人包抄到村社之後,進退之間顯然捻熟,隱含軍陣之法。

    適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墨者,看這架勢,忽然想到一句話。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正合此景。

    墨者之中不少人沒有負劍,又有一些是匠人出身,手中持著斧頭。

    都穿著一身短褐,灰壓壓地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當真是氣勢無雙。

    如今已有頗多手工業者,若日後適的耕田之法與退火鑄鐵廣為傳播,大量的農夫加入墨者,這斧鐮二物倒是可以做墨者的標誌。

    可惜這時候適還沒有發言權,要不然適就直接問那小貴族:「你混哪裡的?不說就是沒老大罩了?想搶我的地盤問過我身後的數百兄弟沒有?」

    這種小人得志的心態躍然心中,可臉上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暗暗觀察這些墨者的進退。

    那小貴族與其私屬不敢亂動,小貴族還不斷叮囑那些私屬萬萬不可亂動。

    片刻後,墨子來到適的身旁,看了一眼。

    適琢磨了一下,行禮道:「踐行墨者之義的適,見過先生。」

    他沒有說自己是墨者,而只是說自己是在行墨者之義。

    若是墨子質問,就說自己不知道墨者的規矩,以為行了墨者之義就是墨者了。

    墨子一笑,受了此禮,回道:「璞玉可雕,八月而成。雕刻你的,是你自己。可又是誰讓你在石中受日月之潤而成玉璞的呢?」

    適才要回答,墨子卻搖搖手示意先不必回答。

    這時候那小貴族等人才趕緊過來見禮,紛紛道:「見過墨翟先生。」

    適本以為墨子會和對方講道理,講到對方啞口無言才做事。

    不想墨子直接問道:「是你們自己來的?還是有人讓你們來的?」

    那小貴族一聽這麼問,也不想再說什麼適不可種植授田的說辭,直接低頭回道:「是我見利,自發而來。有人和我說,此地有寶。我又聽說適不是墨者,所以才來。若我知道適真是先生弟子,怎麼敢來?還請先生饒恕。」

    墨子面色平靜,淡然道:「墨家的規矩,墨者一心。若適之前就是墨者,你因貪慾而辱了他,我墨者中自會選出一人與你死鬥。但你說的也對,他之前只是行墨者之義,而非墨者,所以因辱而斗這種事就免了。」

    小貴族暗暗擦了一把汗,這時候成文法並不多,殺人這樣的事根本沒有多少人管,尤其是因為侮辱而發生的死鬥更是天下人都接受的死因,並不會覺得這有什麼錯。

    真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要到數十年後商鞅變法後。

    墨者之中,曾經的好勇鬥狠之輩比比皆是,小貴族也清楚自己與這些人死鬥,哪裡還有命在?

    自己就算死了,司城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死去找墨者的麻煩。

    墨子又問了幾句,貌似在思索,片刻後道:「你有貪心,卻無所獲。我只問你一句,你想要這些穀米種子,可是為了救濟天下?」

    這種問題,隨時可以撒謊,但這小貴族想都沒想,直接回道:「不,只是因為貪心得私利。」

    墨子點點頭,說道:「這就是了。被你鞭打的孩子,雖不是墨者,可也是為了行天下大義。」

    「我一直說,做得對就會有獎賞、做的錯就會有懲罰。至於對與錯,則要用天志和大義作為規矩衡量。這孩子做得對,當然要有獎賞。這孩子做得對,卻挨了打,總要為他做些事,要不然日後我墨者行義天下,總被人打,那還了得?」

    小貴聞言族冷汗直流,不知道墨子會怎麼做。

    墨子看了一眼公造冶,緩緩說道:「這樣吧,三十七,你把他的胳膊打斷吧。」

    公造冶點點頭,那小貴族一聽是打斷而不是砍掉,長呼了一口氣。

    急忙自己解開衣帶,將自己的左手主動袒露出來,又沖墨子行禮道:「多謝墨翟先生。」

    「謝我什麼?」

    「斷此手臂,讓我收攏貪心。不然可能會因為貪心在將來丟了性命,是以感謝。」

    公造冶點點頭,抽出銅劍,猛然拍出,風聲嗚嗚作響,以劍脊直拍在那人手臂之上。

    咔嚓一聲,肱骨斷裂,小貴族悶哼一聲,咬牙不喊。

    公造冶指著自己的臉道:「記得我,我叫公造冶。若想尋仇,來找我便是。」

    小貴族臉色蒼白,疼的滿臉冷汗,但也知道這時候越是強硬麻煩越多。

    他也是個見過些場面的人,咬牙不哼,也不回答。

    墨子見他如此,也不多說,揮揮手示意讓他離開。

    小貴族拖著骨頭被打斷的左臂,疼的肩膀不斷發抖,卻還是又行了一禮。

    他知道墨者行事就是如此,既然此時解決了,那麼日後就會當這件事不發生。

    他的手臂骨頭被打斷,並非是他自願的,而是公造冶打的,所以算是恥辱,以後若有機會大可以尋仇。

    但他又不傻,這是個能勝魯陽公半戈的人物,自己找他去尋仇,那不是嫌自己死的慢?

    不過公造冶既然放下了這句話,也就意味著墨子不會深究背後的事。他這時候已經咬的嘴唇都是血,疼的眼看就要叫出來,卻強撐著行禮之後才離開,根本不想什麼報復之類的幼稚想法。

    那些私屬將他扶上馬車,匆匆離開,等走出去數十尺後,馬車中終於傳來一聲慘叫。

    適暗暗咂舌,驚奇於墨子處理這件事的手段,可以說按照墨者的那套是非觀的是非分明。

    至於說尋仇什麼的,馬車上的那聲離開數十尺之後才有的慘叫,已經說明了問題。

    旁邊的墨者根本不當回事,心說本該如此,如果墨者連這點手段都沒有,那怎麼在天下間行走?

    等那些人都離開後,公孫澤還站在旁邊,之前已經行禮,墨子見他沒有離開,問道:「你有何事?」

    「我想請教適一個問題。與剛才之事無關。」

    墨子點頭道:「既是這樣,你便問吧。適,你過來。」

    適趕忙走來,公孫澤面無表情,彷彿根本沒看到剛才斷臂的那一幕,面色如舊,依舊不卑不亢。

    「適,奚仲殘疾之事,你是聽誰說的?又是在哪本古籍上記載的?」

    墨子一聽,心說自己只知道奚仲作戰車,還真不知道奚仲殘疾的事,這是怎麼回事?

    適也是茫然許久,才想到那天和公孫澤胡扯的時候,自己編造了個故事。

    他以為公孫澤是為別的事,可萬萬沒想到竟然是為了這麼一句自己都沒在意、只不過當時順眼看到了公孫澤的馬車脫口而出的胡話。

    在他嘴裡,不過是一句胡話;但在公孫澤耳中,這便是一段弄不清便難以釋懷的歷史。

    這時候公孫澤當著墨子的面問出來,心說回答的讓不讓你滿意無所謂,卻一定要讓墨子滿意。

    思慮之後,回道:「我墨家辯術,有假言之推。。」

    「若……則……;若……必……;籍設……則……這都是假言之推。」

    「我說奚仲殘疾之事,其實是用的籍設……則……這一判。籍設奚仲腿腳殘疾,則仍舊可以教人駕車。若你不懂九數,必不可教人九數。」

    「我墨家辯術中,又有大故、小故、無故之別。」

    「所謂大故,子墨子說,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所謂小故,是有之無必然、無之必不然。」

    「大故,是有甲則必然乙、沒有甲則必然沒有乙。」

    「小故,是有甲不一定有乙,但沒有甲必然沒有乙。」

    「無故,是有甲與有乙之間沒有關係,無甲與無乙之間也沒關係。」

    「懂九數,是能教九數的小故。懂九數,未必能教九數、或不會教、或嘴巴不能說話。但不懂九數,則一定不能教九數。」

    「手腳俱殘疾而不能駕車,則手腳俱殘疾是不能駕車的大故。手腳殘疾殘疾的一定不能駕車、駕車的一定不是手腳俱無的殘疾。」

    「但手腳俱殘只是不能駕車的大故,卻是不能教駕車的無故。因此手腳殘疾可以教駕車,也可以不能教駕車。能不能教在於殘疾的這個人會不會教駕車,而不在於他是不是手腳殘疾。」

    「至於奚仲是否真的殘疾,在這個推辯中並不重要。」

    這番話說的一眾墨者連連點頭,回味著其中的味道,眼神閃光,均是頗有所得。

    不少人心想:「先生曾說,若非國士,不能學以全才。這適先生誇他大巧,想不到這辯術也是如此厲害。大故、小故、無故之說,先生曾講過數次,可經他用甲乙一論,倒是容易懂了許多。」

    墨子也微微頷首,自己在外講學之時也曾多講辯術,所以適能說出這些東西並不奇怪。

    尤其是以甲乙做推論的辦法,更是勝過其餘自己講學的方式,將許多弟子難以理解的大故、小故兩者講的如此簡單而清晰。

    只不過這番話可以聽得墨者連連點頭,公孫澤卻聽得一頭霧水。

    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其中的意思,哼聲道:「這就是說,奚仲殘疾之事,是你們墨者編造的?還是說你們墨者只會這些無用的辯術?」

    他剛剛親眼所見墨者的手段,這時候還說出這番話,已是讓一干人佩服。

    適剛要回答,一人搶在了適的前面回道:「公子此言大謬。」

    「辯論的目的,是要分清是非的區別,審察治亂的規律,搞清同異的地方,考察名實的啟發,斷決利害,解決疑惑。這正是探求萬物本源的辦法,怎麼能說無用呢?」

    「況且,辯論,自己贊同某些論點,不反對別人讚同。自己不贊同某些觀點,也不要求別人不贊同。」

    「辯論不能辯論夜晚和尺子哪個長、穀米和力氣哪個多這樣的問題。適與你相辯的,是他不能射不代表他不能教射的問題,並不是與你辯論奚仲是不是殘疾的問題。」

    「這是籍設,而非事實。所以籍設之事,在辯論之外並無意義,存在於不存在,並不影響他要論證的不能射未必不能教射的結果。」

    「我說假設我死了那我妻子就守寡了嗎。在這個問題之內,即便我活著我也是死了,但在問題之外我並沒有死,否則我就不能提出這個問題。」

    公孫澤聽著這些在他聽來夾雜不清的話,不顧及身邊有數百墨者,朗聲笑道:「狡言善辯,不過如此,量你們這墨家辯術也沒什麼用。你又是何人?」

    搶答那人回道:「我自小父母雙亡。先生百學,我只學會了一門辯術,又是先生的第五十四個弟子,因此叫辯五十四。我見適也會辯術,故而心喜想要與之辯天地萬物,正如飢餓多時之人見到粟米、乾旱多天的土地見到雨水。」

    「聽你言語,知你不懂辯。我也聽說你曾和適比鬥。你若不服,大可以比別的,我墨者既為一心,便是一人,奉陪就是。」

    「只不過我們墨者之中能和你比的人很多,可是能和我相辯的,除了先生我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還請成人之美。仲尼說: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還請成人之美,我已渴旱久已。」

    「你說吧,是比射?比記誦典籍?比九數?比劍術?比駕車?比木工?比稼穡?比雕刻?比陶器?比蓋房屋?比算河土方?比軍陣之法?比守城之術?比冶煉銅金?比雕琢玉器……」

    他每說一句,便從後面站出一人,做出請教的禮節後,一個個用可憐的眼神看著適。

    心說五十四憋了許久,你又何必在他面前談辯術?也好,這些天總能睡個好覺……

    墨子聞言,微笑不語,心說:「適這孩子,很不錯。雖不錯,他這《樂土》中的那些事物,也缺不了別人。他有大巧之心,卻無大巧之手。墨者一心,便有大巧之心與大巧之手。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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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八筆吏書賤體字(上)

    一個人,總是比不過一群人。

    百年前,孔夫子有賢人七十二、弟子三千,所以遊歷諸國,諸國均以禮待之。

    他以師生之禮、師生之情,聚眾弟子。有信義無雙的子路、有富致千金的端木賜、有可持矛野戰改革稅制的冉求。

    百年後,他開創私學之後,諸子並起。

    墨子以鬼神、大義、救濟天下為念,聚集了一群不下於仲尼當年的弟子,俱是一世精華,哪裡是公孫澤一人能比的?

    昔日齊國初建,不過三四百士,便可征伐東夷終成一方強國。無論儒墨,這些弟子都是可以治理一國的。

    況且很多東西,都是公孫澤所不屑也不會的,於是離開。

    辯五十四沒有即刻得到與適辯論的機會,墨子也沒有說明適到底算不算他的親傳弟子,只是讓禽滑釐給他介紹了此時的眾多墨者。

    其中不乏一些適曾聽過的人物,但大部分都是適沒聽過的,他一時之間也記不住這麼多。

    不過這些人中,很多都是手工業者,可以說從種植到冶煉,都能找到合適的巧手。

    至於說木匠石匠這種手段,墨子本身便是天下翹楚,公輸班已逝,無人能及,手下教出的人自然也不弱於南面公輸班的傳人。

    眾人七嘴八舌地問起《樂土》中所說之物。

    石匠出身的,關心磨盤碾子;木匠出身的,關心耬車水排;冶煉出身的,關心鑄鐵退火;農人出身的,關心現世穀米……

    一時間熱火朝天,辯五十四身材不高,哪裡擠得過那些工匠出身的人。

    但最終他還是找到了一個機會,拉著適的手就要張嘴。

    可辯的東西很多,墨家的邏輯體系在內部通用,已經成型,什麼樣的論點可以相互辯、什麼的論點不能相互辯,早有定數。

    適心想,一旦張嘴那就不是一時半刻能停下的,自己騙騙公孫澤還行。

    面對這樣精通辯術嘴炮無雙的人物,萬一找不到論點露出一些不該露的東西,那可不好。

    在辯五十四即將開口的時候,適笑道:「我聽過一個有趣的故事,兄長且聽聽?」

    辯五十四急忙點頭,其餘人早就想要見見適和五十四的辯論了,紛紛側耳,聽這個故事。

    「話說,陶邑是商賈往來之地。一日,三名學辯的墨者結伴進入一家食鋪,主人便問:『三位可是每人都要一升飯』?第一個墨者回道:『未可知』。第二個墨者回道:『也未可知』。第三個墨者回道:『然』。主人道:『那我就知道了』。」

    「試問,第一個未可知是什麼意思?第二個也未可知是什麼意思?第三個人為什麼在前兩人都未可知的都是便說了句然?最後主人知道了什麼?」

    辯五十四一聽這故事,初一聽似乎很簡單,但仔細一想頓覺回味無窮,隱隱想到了其中關鍵,卻還沒有完全抓住重點,急的在那抓耳撓腮。

    旁邊一眾墨者取笑道:「五十四,你若是與楊朱、列禦寇等人相辯的時候,此時豈不是已被人認為詞窮了?」

    辯五十四也只當沒聽到,心說你們辯術不深,哪裡能體會到這問題中的味道?

    墨子在一旁,想了一下,心中已經明白這四人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心說:「這問題倒是有趣,足夠五十四想一段時間了。」

    他既已經猜透了,便輕咳一聲道:「五十四,你先想著。其餘人讓那蘆花帶你們在村社轉轉,讓她給你們念那五重樂土給你們聽。」

    眾弟子其聲稱是,墨子衝著適招手道:「你且隨我來。」

    適知道最關鍵的時候到了,屏息斂氣地來到墨子身前,身後眾人還在討論著那些東西,他也充耳不聞。

    之前的歡快,就像是懵懂男生第一次去女友家中吃飯,吃飯時其樂融融。

    但飯後才是最難的,女友被父親找個藉口支到廚房洗碗,剩下兩人才是真正的談話,稍有不慎之前飯桌上的歡快就會化為烏有。

    墨子看適有些緊張,笑道:「你不必緊張,隨我漫幾步。」

    「是。」

    「我想問的事很多,就像女人手中的麻團被孩子玩耍過,頭緒千萬,不知從哪開始問。這樣吧,咱們邊走邊看,就從這村社問起。」

    「是。」

    他編了半年多,雖算不上天衣無縫,覺得也可以矇混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隨意而行。

    墨子抬頭,正看到半年前公孫澤看到寫著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那面牆。

    牆仍是那面牆,字已經寫到了後面幾句。

    這是一首很好的詩,既可以煽動不滿,又和村社場景契合,更重要的是頗多數字、各種月份,正適合蒙童識字。

    墨子指著上面那幾個字道:「這是字?似是而非,我不認得,卻能猜到幾個。」

    「是字,先生。」

    「你識字?」

    此字非彼字。

    適搖搖頭,心說宋楚之地,流行蟲篆,後世所謂彫蟲小技。雖是小技,卻也是技,自己哪裡認得?

    墨子指著牆上的幾個字問道:「你不識字,卻會寫字?」

    「先生,此字非彼字。昔日倉頡悟天志而作字,本意就是可以讓人將學識流傳下來,口口相傳總有曾子殺人之事。既然如此,字本身便無定勢,只要人人接受即可。」

    適想了一下,又笑道:「先生,在村社中,我會寫字。因為村社中人都不會寫字,所以字對他們而言就是我寫出的字。我說那是一,那便是一,他們都認為這是一的時候,我便會寫一了。」

    「出了村社,我便不會寫字。給我一篇竹簡,我也不認得,所以我不會寫字也不認字。」

    「我是否會寫字,不在於我,而在於別人。倉頡一人,他認不認字都是不認字。」

    墨子笑了笑,問道:「你想學寫字嗎?」

    適很鄭重地回道:「先生,我不想學。」

    墨子有些驚奇。此時學字不易,好學之人哪有不想學字的?

    適回道:「我想讓很多人都認識我寫在牆上的這寫字,到時候我不必學寫字,但我已經會寫字。我不想學字,我只想教字。」

    墨子也笑道:「此字又非彼字?」

    「此字,確非彼字。」

    「何以讓很多人都識此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金在山上,人們會自己去搬金子,而不用強制把金子分到每個人手中。先生有天志,我也懂天志,天志為至寶,天下之人自然會主動來學這字。不學,便不懂天志。」

    適蹲下來,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一段話。

    墨子低頭一看,能猜出幾個,但連在一起並不認得,也就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先生,您認得嗎?」

    「認不全。猜到幾個。」

    「先生,這段話,說的是如何種植地瓜和如何儲存。想學這些字的,必不是不稼不穡的貴族。您聽過《樂土》中的那些東西吧,那都是符合天志的。無論是草木之帛還是泥印之字,都可以做出來。到時候我全都印上這樣的文字,那些本就不認字的,想要學到這些東西,便會學這些字。」

    墨子點頭道:「很對。但他們為什麼不把這些文字再寫成篆文呢?」

    適回道:「因為如果篆文是字,那麼學這些『字』的人,並沒有幾個識字。況且先生曾說,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人們怎麼會捨棄巧事而去復拙事呢?再者,只有我墨者會泥印之法,密不外傳。他們在竹簡上以篆文抄《禮》,要抄多久呢?我們在草木之帛上印《天志》又需要多久呢?那麼二十年後,是熟悉《天志》的人多呢?還是熟悉《禮》的人多呢?」

    「仲尼口口相傳,不過弟子三千。若以文字相傳,又何止弟子三千呢?」

    「陶邑的商賈,喜歡站在高處觀察集市,凡價低者買、價高者賣,故稱壟上而斷。」

    「既然商人可以壟斷集市,為什麼我們墨者就不能壟斷學問,以定天下學問的本源呢?草木之帛、泥印之字,兩物一出,天下學問便以墨者為主了。」

    「況且,如今這文字,天下人能看懂的,千人中可有一個?若將來,千人中有一個認識彼字、百人中有一個認識此字,那麼到底是千人識一的不識字?還是百人識一的不識字呢?」

    「所以,弟子不學字,只教字。到時自然會寫字、能認字。」

    墨子放聲大笑,他以為自己志向已經極大,卻不想這個適的志向不遜於他。

    笑過後的下一句話,卻把適驚出了一身冷汗。

    「你這做法,曾和我年輕時想的若似。墨者之中,士人不多,許多人並不識字。我年輕時曾想,既然如此,我何不學倉頡,重創文字?然而我花了半年時間,終於明白倉頡之大智,我一人之力怕是窮吾一生也難以完成。」

    眾多墨者的文化水平確實不高,傳世的《墨經》是諸子學說中錯別字最多的,而且很多假借字——大抵就是小學生作文,某個字會讀不會寫,於是寫個同音字。

    墨子說話又是一口方言,很多方言在後世齊魯豫鄉村仍能聽到,譬如「中不中」、「飢困」、「賓服」之類的方言,兩千年後還是一樣的意思。

    墨子是否想過創字,適還是第一次知道,但《墨經》上,墨子是提出在辯術體系中規範語法問題的。

    至少在辯術篇中,墨子曾提出了規範語法時態問題:還沒有發生的未來將要發生的稱之為且;已經發生的在表達的時候一定要稱之為已;正在發生的進行時因為想不出合適的詞也姑且稱之為且……包括辯術中的那些各種範例的因為所以、假設那麼……雖不說要變動太多,但是在墨者內部的議論文上肯定是要規範語法的,絲毫不能錯,關係到辯論體系。

    墨子的意思,恐怕就是創一套墨者能認識和快速學習的文字,用於內部的交流,反正墨者之間的交流常人也難以理解,加上文化水平都不高,錯別字連篇。

    只不過嘗試之後,便明白這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野心,於是戛然而止再也不談。

    墨子說完這句話,盯著適,問出了下一句最重要的話。

    「倉頡造字,那是上古聖人,如你所言是悟出了天志。我自認聰慧勝於常人,可這種事我也做不來。你這些字,是從誰那裡學的呢?為何這人名聲不顯?你說你悟出了天志、想到了磨盤,這我相信;但你說你不學字卻會寫字,這我不信。我談非命,從無命中注定之事。」

    適知道,自己的古怪之處墨子必須要問清楚,好在他這半年早已經編的熟練。

    於是衝著墨者行禮道:「先生,這非我自創,我會的那些東西,也是從別人那裡學來的。」

    墨子笑道:「這就是你說的那位奇人?」

    「不是一位,是兩位。」

    適緩緩說道:「一位名叫賽因思,另一位名叫唐漢。這賽因思叫我稱之為賽先生,另一位叫唐漢的卻說這名字源自雙親故而只准讓我稱他為唐漢。」

    墨子聽著這兩個名字,喃喃道:「賽先生?唐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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