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189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0
第六十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三)

    正在那記錄抄寫的適,猛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心中瞬間跳個不停。

    興奮、激動、緊張、擔憂種種情緒湧上心頭,只是那麼一瞬,他佯裝茫然地抬起頭,手裡捏著筆,嘴巴微張彷彿像是根本沒有想到會聽到自己的名字一般,露出一種傻瓜樣的驚奇。

    張開的嘴巴發出了一聲夾雜著疑惑的「啊」?

    這是裝的。

    他只是假裝詫異,來拖延時間,判斷局勢。

    他沒想到墨子會拿他用來對比勝綽,至少沒想到會在處理完勝綽的事情之前把他拿出來說事。

    拖延的片刻,他在思考對策。

    適不知道墨子到底準備怎麼處置勝綽等這十餘人。

    如果是批評教育,自己直接冷言怒噴,將來說不準還會被勝綽等人算計。

    若是圓滑一些,可又不好。

    公造冶這樣的墨者,都是些滿身棱角的人,和他們玩圓滑,他們只會送一句話:此人不可交!

    反倒是那些又臭又硬彷彿石頭一樣的人,譬如孟勝等墨者會覺得此人大真。真要是交了心,當真是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略微一想,心中便明白過來。

    人不可能做到讓所有人喜歡,那就做到讓恨的人恨之入骨、讓愛的人愛之一身。

    對憎恨不屑的人好,以為了讓他們說自己的好;對愛自己的人冷言冷語,反正他們也是愛自己的……這樣的人看似機巧,實則蠢笨。

    沒有愛憎,不容易在這個圈子裡混下去。

    適心想,既是這樣,自己出言批判勝綽,那就做足樣子。

    不但要做足樣子,還要打蛇七寸,鬥倒批臭,讓其永世不得翻身,永遠離開墨者的圈子,這樣將來才不會反咬一口。

    倘若墨子露出想要教育另其回頭的想法,那自己也要爭取讓墨子斷絕這個想法。

    他心中所想的,與臉上表現出的年輕的稚嫩、張嘴的吃驚、茫然的眼神完全不是一回事。

    年紀又小,臉龐清幼,剛才奮筆疾書的時候弄了一些墨痕在臉上,歪著頭側張著嘴巴,弄得許多已經與他熟識的墨者都笑了起來。

    「書記適」、「麥粉適」、「行義適」、「輕金適」之類的玩笑稱呼也都叫了出來。

    「麥粉適,你在那抄錄抄的傻了嗎?先生喚你呢!」

    公造冶在一旁笑著叫了一聲。

    勝綽等於斜眼看了一下適,心中終於生出一絲羞愧之意。

    勝綽很清醒,適這人做的事,他心頭或許不屑認為傻,但卻不能不佩服。

    不說村社的事,便是麥粉一事,二百二十金,自己一金未留,全部獻給墨者,這一點就讓勝綽嘆息不止。

    他在項子牛那裡做事,即便有許多功勛,可也沒有一次到手過二百二十金的時候。或許以後可能有機會,但這樣的夢想生生被墨子掐斷,墨子既然發話,項子牛這樣的封君也不敢再用他。

    勝綽想,灰色並不起眼,可若是灰色恰好在白灰粉刷過的牆壁上時,便格外刺眼!

    如今和這個適共處,自己的行為並沒有改變,可是被剩餘墨者嘲笑的程度卻變深了。

    他心意已決,覺得今天不可能道歉,不可能認錯,否則在墨者當中也難以立足,只有離開一個辦法。

    但墨子既然詢問,他也只能呼出口氣道:「先生,我認得他。也聽說他的行義之舉。先生,我已經變了。他以義為寶,我已經不再將義視為寶物了。」

    「所以行義之苦在他看來不過是我征戰殺人時的危險,行義後的快樂就如我受到賞賜、得到君主的嘉獎時的快樂一樣。這兩者並無不同,你若是把他行義換成我奮力征戰,把那些義舉得到的快樂當成我得到俸祿和賞賜時的快樂,有什麼不同呢?」

    「既是這樣,先生難道能讓天下人都把義作為寶物嗎?先生違背聖王的意願,違背人的本性,這是不能夠做成事的。」

    他向墨子陳訴完,又起身向適行禮,待適回禮後,他嘆息一聲,看著適,緩緩說了一句話。

    「我曾聽人說,同類的鳥兒總聚在一起飛翔,同類的野獸總是聚在一起行動。人們要尋找柴胡、桔梗這類藥材,如果到水澤窪地去找,恐怕永遠也找不到;要是到商丘山的背面去找,那就可以成車地找到。這是因為天下同類的事物,總是要相聚在一起的。」

    「麻雀不會和大雁一同飛翔,野狗也不會和羊群一同行動。你找到了你的同類,而我這些年也終於明白,我不是你們的同類。」

    「昔年楚晉交戰,屈蕩曾言楚王: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適,願你以行義始,也請以行義終。不要做我這樣的人。」

    他這樣說,已經是明顯的示好,屬於退讓,但沒認錯。

    看似認錯,但其實根本不是認錯,而是直接認為自己和墨者不再是同類人了。

    所以,自己沒有錯,墨者也沒有錯,錯的只是自己加入了墨者,錯的不是自己而是世界的巧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用自己的價值觀來評定自己的對錯,用墨者的價值觀來評定自己做的不是墨者。

    不是墨者是錯嗎?當然不是,所以不認錯。

    最後一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的話,聽得一干墨者熱血沸騰,覺得勝綽也算是個不錯的人,這句話說的極好。

    氣勢深沉,又像鼓勵,又像哀嘆,很多人心想:勝綽這人,還是明白道理的,只是走錯了路。

    適一聽勝綽這麼說,心說你今日就算想留,恐怕也留不下了,卻又偏偏說這麼一番話,叫人記你的好?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適想:此時不痛打落水狗,以彰顯我立場堅定,更待何時?反正你滾出墨家,我在墨家之內,你記恨我也不敢怎麼樣,我在墨者之中還能得一個愛憎分明的評價,豈不美哉?

    他在村社吃了大半年的苦,肩膀全曬黑、臉黑的像是那些被繩子綁著勞作的奴隸一般,手上全是繭子,腳下磨破好幾次,可不是為了得到勝綽這麼輕飄飄的一句「君以此始、請以此終」的贈言的!

    大部分墨者均以為適會還禮感謝勝綽的時候,適冷笑一聲道:「好一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你勝綽的始終又是什麼呢?」

    「或許有人看來,你這是背叛了心中的大義。其實不然!」

    「在我看來,你心中根本就沒有大義,你在求學于先生的時候,想的也只是富貴榮華,只不過裝作相信大義來騙取先生的信任!你混入墨者只是為了俸祿發財,以此為進身之階!」

    「如果只是背叛,那還有挽救的可能,或許只是走錯了路,或許因為背叛了大義我們還會悲傷。但你不同,你只是混進來,只是為了你的野心,你這根本不是背叛,而是處心積慮之謀,而是借數百墨者守城、先生博學之名,做你爬上去用的木梯!」

    「那些為行義而死在守城戰中的墨者,在你眼中不過是能讓那些王公貴族高看你一眼的台階!」

    他圓目怒睜,正是一副鐵骨錚錚的模樣,雙拳怒握,似乎恨不得立刻與勝綽這樣混入墨者的野心家劃清界限。

    他不怕勝綽恨自己,勝綽越恨,其餘墨者只會更敬。

    怕的只是勝綽聞言,長嘯數聲天日昭昭,然後自刎而死。

    但勝綽這樣的人,既然貴己,必然重生。反觀如果自己說孟勝、公造冶等人,這些人很可能衝過來手刃自己,然後再在一眾墨者面前自刎,用死與血來洗刷這樣的侮辱。

    勝綽不是這樣的人,所以適確信勝綽斷然做不出橫劍自刎的事,因而說的句句如刀,直刺人心。

    為的就是就算墨子讓他留下再教育,勝綽也會覺得無趣羞愧徹底離開。

    況且,以勝綽在項子牛那裡的表現,適覺得自己這麼說也算不上錯,只是添了些油加了些醋。

    在怒斥完勝綽後,適轉身面向墨子,沉聲道:「既然勝綽說,君以此始、必以此終。那麼弟子請求讓勝綽離開墨家,否則讓他留下,便是始。將來我墨家勢大,行義天下將成之時,定會混入更多勝綽這樣的藏心機巧而取利之人。」

    「《易》云: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否則到時勝綽此始,便是我墨家之終!」

    他還保持著進言的姿勢,等待墨子的決斷。

    他身後的一干墨者已經露出了各種各樣不同的表情。

    公造冶拍劍大笑道:「說得好!」

    孟勝在後面頻頻點頭,卻又想:「勝綽和之前那七八人是不同的。之前那七八人,終究還是我類中人,只是信守承諾,卻沒有行大義。那七八人尚可教、亦可交。」

    摹成子衝著適點頭,卻想:「就這樣讓勝綽離開,那又有什麼懲罰呢?他已學成,此時離開,正遂了他的願。有賞有罰,方為正道,可又怎麼懲罰呢?難道為了懲罰勝綽這樣的人,還要得到天下官吏的選拔權才行?」

    禽滑釐想的是那句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他知道若是先生逝去,鉅子之位定是自己的,自己又該思什麼患?預防什麼呢?怎麼才能讓墨家之義長存呢?

    公造鑄卻想到了一個比喻:原本只是絲絃清唱,看誰唱的好來博眾人采,不想適卻忽然狠狠地撞了一下銅鐘,於是聲震數里,轟隆雷鳴。

    管理過竹簡的笑生則在回憶: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這個預是怎麼寫來著?

    造蔑啟歲嘀咕道:「正是這樣的道理。先生說要同義,就是這樣的道理啊。如果義不同,那麼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做得對,可是天下怎麼評判誰對誰錯呢?總是需要一個天下普遍適用的義,來判定一個人是值得讚賞的還是值得唾棄的。比如我墨者有自己的義、楊朱也有自己的義、儒生還有自己的義……」

    辯五十四搖頭晃腦,回味著那句背叛尚可惋惜、始終如一反是噁心的這句包含辯證的話,越想越有道理。他已經不需要去琢磨同義普適這樣的道理了。

    跟在適後面研墨的六指,則想:「適哥當然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不要做這樣的人,我入墨家想的很清楚,知道我自己要做什麼。這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倒是好話,我需記住。這八個字我都會寫賤體字,晚上就記下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0
第六十一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四)

    這番暴風驟雨般的話語過後,大部分墨者紛紛鼓噪,支持適的意見。

    勝綽實在沒想到適會這樣,自己和他無冤無仇,之前不曾見,如今見面還誇了他幾句,最後還送他一句聽起來很好的話。

    可這人卻像是瘋狗一般,根本不領情,直接怒斥,將他說的彷彿那種心機陰狠之人。

    字字誅心,字字難以反駁。

    勝綽仔細回憶著,自己難道傷害過這人的父母?睡過此人的姊妹?亦或是把此人的孩子投進了井裡?

    可都沒有,自己怎麼說也是個小貴族出身,怎麼可能和這種人之前有過交集?難道說這人真是個嫉不義如仇的人?

    勝綽咬牙問道:「適,我與你有何仇怨?」

    適反身問道:「現在的人們和夏桀商紂有仇怨嗎?既然沒有,為什麼又要辱罵指責他們卻稱讚聖王呢?沒有仇怨,難道就不能夠指出別人做的不對嗎?」

    勝綽一聽這話,怒火中燒,再也不管不顧,仰天狂笑道:「夏桀商紂?夏桀商紂?」

    「端木賜曾言: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我原來不能夠理解這句話,現在終於明白了!」

    子貢的這句話,是說紂王身上的那些髒水,未必都是真的。只不過失了勢,牆倒眾人推,把各種屎盆子全扣在紂王的身上了。所以做人啊,一定不能不能失勢,一旦失勢就會有各種罪名。

    雖說孔夫子的十五世祖是紂王同父同母的親二哥,這話是子貢說的,或許多少也有一些情分在裡面,但單從這句話來看還是很有道理的。

    後世的種種事情也驗證了這句話,確實太有道理了。

    勝綽大笑說過這番很有道理的子貢之語後,嘆息道:「以墨者之義,我已經居下流,周圍都是墨者,這樣的罪責當然應該我來承受,否則你們又怎麼能相信你們做的不對?」

    「只有我不對,你們才能認為自己對。只有我是壞人,你們才是那個懲罰壞人的好人!」

    「但以天下論,墨者的大義難道不才是下流嗎?違背天下的道理,認為貴不恆貴、賤不恆賤、兼愛世人、約法君王,這才是天下思潮的下流啊!總有一天,你們這些墨者,天下之惡將皆歸焉!」

    這一番已經完全撕破臉的話說出口,適知道勝綽無論如何不可能再在墨者的隊伍之中了,就算他不走,剩餘的墨者也會逼著他走。

    不過他說的也不算錯,墨者的這些思想,確實不是天下思想的主流。如今還好,一旦勢大,到時候便會天下之惡皆歸焉。

    勝綽惡毒地盯著適,又說道:「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鞋匠適,我還是贈你這句話!你今天這樣對待我,總有一天也會有人這樣對待你!」

    「養由基善射,死於卒伍箭下;紂王制炮烙,死於鹿台之火;惡來空手力搏猛虎,最終死於披著虎皮的猛士手中!你總有一天也會像今天的我一樣!總有一天!」

    這是詛咒,也是讖語。

    讖語此時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重信鬼神的宋國。

    可他說的對象是適,一個靠著編造讖語預言起家的人。

    適對這種讖語向來不感興趣,毫不在意。

    自己就是一個整天穿鑿附會編造預言的人,哪裡會在意?

    哪怕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樣的話,在適這種喜歡把美感抹去的人看來,也不過是證明楚國到死都沒有完成集權制改革,分封嚴重,貴族隱藏勢大。分封易復國而弱,集權易換代而強,僅此而已。

    集權改革沒完成,封君分權嚴重,實在沒什麼可值得稱道的。連這樣都驗證過的話他都不在意,又怎麼可能在意勝綽的這番讖語?

    他也是個有些惡趣味的人,提筆寫下勝綽剛才說的那番話,舉起竹簡笑道:「留此存證。」

    一眾墨者被他舉重若輕、嬉笑怒罵的應對方式逗的笑了。

    根本不在意勝綽還在那,紛紛開著玩笑,喊著讓勝綽多活幾年也好驗證。

    這時候對於讖語這種話還是很在意的,就在宋國、就在商丘、就在不久前,還有因為星辰之說就遠去任地會盟的君王,況於那些遺留著占卜預言等習慣的殷商遺民。

    適的這種表現,在這些人看來真的是極為大膽,也真的是墨者的非命觀。

    墨子也笑著搖頭,心頭更不在意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只是覺得適這句留此存證的話,倒是有趣。

    他也沒有再看勝綽,而是衝著適說道:「我說,你記。」

    眾墨者收斂笑聲,知道子墨子要傳義,紛紛屏息。一些在後面的人,也向前湊了湊,以免聽不清楚。

    適拿起毛筆,蘸了墨,選了幾塊乾淨的竹簡,等待著墨子開講。

    墨子卻沒有講大義,而是說起了適。

    「適是新成為的墨者,十五六歲。為了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沒人派遣、只是懂了大義,便不辭難苦,求成墨者。去歲春上聽我在樹下講學,後到村社行義。」

    「一個還不是墨者的人,為利天下,甘受日曬風吹稼穡之苦,這是什麼?這是兼愛天下,這是行義無悔。每一個墨者都要學習,都要以此為道。」

    「適的兼愛天下、行義無悔,在他在村社的所為上,在他為行義而不以百金為寶上。這是個真正的墨者。」

    「反觀一些人,比他成為墨者要早十餘年,卻喜好俸祿勝過大義,為了俸祿忘了大義。一事當前,先替自己打算,思慮能獲得什麼樣的好處。有一點本事就覺得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去,忘卻了當初求學時的目的。這種人身為墨者,但心其實不是墨者,至少不能算一個真正的墨者。」

    「村社的人說到適,沒有一個不佩服,沒有一個不因他而知曉了天志大義。那些剛剛認識了適的墨者,也對他不取百金的行為而稱讚傳頌。」

    「適血脈並不高貴,只是鞋匠出身,可卻可以在數月之間累積百金,又能通曉那些王公貴族所不能懂得的天志,明白天下行義的道理,傳授稼穡的本事。這對於一些人為賤者恆賤、貴者恆貴、庶民粗鄙不通、工商難有性情、生死富貴皆有天命的人來說,也是一個極好的教訓。」

    「我和適只在半年前見過幾面,那時候也只稱讚過他璞玉可雕,便去了齊國,根本沒有在意。而他自己雕刻了自己,當時還不是墨者,卻做了許多墨者都不能做到的事。我在齊國甚至都忘記了還有這樣一個人,回來後聽釐說起,還有些驚訝。」

    「一個人能力有大小,才智有多寡,理解的天志有深淺。但人盡其用,每個墨者做他這樣的人,就是一個兼愛的人,一個非命的人,一個行義的人,一個興利除弊大利天下的人,一個真正的墨者。」

    這是適按照自己的行為習慣記錄下的墨子的話,有些話並非是原話,但適按照自己的意思記錄,用自己熟悉的字書寫,總體的意思並沒有修改。

    此時與之前的諸子當中,孔夫子傲嬌而又有趣,常和弟子開玩笑,說不過的時候耍些小脾氣,有時候也像個孩子一般說些委屈而又傲嬌的話;墨子則是言語銳利,很少和弟子開玩笑,說話也很少隱藏常刺痛人心,但遇到真正值得稱讚的事時也常常會過譽。

    誇讚適的這番話,和適本身沒有直接的關係。

    他是在用適和勝綽做對比,以此教育弟子徒眾。

    走了一個勝綽,來了一個適。

    一個是十餘年的正式墨者,一個是自稱墨者半年的孤獨者。

    一個為了俸祿忘卻大義,一個為了大義根本不在乎百金。

    一個也算是低級貴族出身,一個則完全就是個倒數第三等級賤民的鞋匠出身。

    種種的對比,幾乎可以從血統到行為完全地倒置,也正是一個最好的用來教育弟子的例子。

    適沒死,這時候說這些話,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也給了適更大的壓力。

    但墨子還是決定說。

    他曾看重的弟子耕柱子,需要用責罵來鞭策不斷努力。

    而墨子認為,適這樣的人,需要時用讚揚來讓其不斷努力。

    都是鞭子,只不過一個是責罵,一個是稱讚。

    形式不同,本質一樣。

    他知道人可以變,此時的適或許不是將來的適,但此時適的事的確是值得與勝綽對比的。

    得到墨子稱讚最多的那幾人,除了禽滑釐外,基本都已早逝。

    被墨子稱讚過知曉了事物的本源而不需要再看書的公尚過,死於吳越流行的瘧疾。

    做過衛國上卿、因為衛君不行墨者之義放棄俸祿離開衛國的高石子,隨墨子南遊,病死在楚之魯關。

    靠一雙舌頭說的衛君認為高石子此人大才而聘用、曾經可以整日和辯五十四爭論不休的管黔滶,死在了齊國之前的一場內亂之中。

    如果此時高石子還活著,墨子一定會盛讚高石子。當然高石子要是活著,勝綽也不可能出頭。

    幸好適的出現,讓墨子有了一個更鮮活的例子,用來對比勝綽正合適。

    一眾弟子仔細揣摩著墨子的話,根本不在意還在一旁的勝綽,也不在意墨子話語中諷刺的勝綽。

    對墨子而言,勝綽已經不再是墨者,但他的行為卻足夠墨者引以為戒。

    所以在他將勝綽開除墨者隊伍之前,要用這種諷刺和對比的方式來懲罰他,為的不是一個勝綽,而是為了在場的三百多墨者不再有勝綽。

    懲罰不是為了懲罰,而是為了不再懲罰。

    懲罰本身並不是針對犯錯之人,而是針對那些尚未犯錯之人。所以對於犯錯之人的懲罰要看怎麼才能將來不懲罰別人,而不是非要極致地對待犯錯之人。

    已經必然失去的人,又何必挽回?

    那些還未失去的人,便要希望不走失去之人的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1
第六十二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五)

    墨家只能用這種辦法來處罰勝綽。

    不是別無他法,而是他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論體系,對於墨者的賞罰必須符合自己秉持的那一整套理論。

    墨子對罪的定義是這樣的:「罪:犯禁,惟害無罪。」

    當禁令被制定後,只要沒有違反禁令,那麼即便造成了危害也是無罪的。

    令不禁止即許可,即便危害亦不罰。

    造成的危害,也只能按照其違背的禁令來處罰,而不是按照危害程度來懲罰,但要按照危害程度來制定法令。

    勝綽造成了危害,違反的是出仕而不行義的禁令,所以處罰也只能是按照出仕不行義的令來處罰,便是讓其不再從政。

    勝綽直接撕破臉,稱墨者之義乃是世之下流的事,還從未出過。

    既然沒出現過,也又沒預先料想到。

    所能做的只能是將勝綽開除墨者隊伍後,再以此為戒將這些漏洞補上,豐富禁令。

    但在禁令未行之前,無法用今後的禁令來處罰此時的罪。

    同樣,他對適的稱讚也是符合墨子的理論體系的。

    「賞:上報下之功也。」

    既要報功,適又輕金重義,那除了誇獎也實在沒有辦法報此功。

    勝綽稱呼適為「鞋匠適」,也是墨子說出那樣誇獎適的原因。

    在其看來,「人無幼長貴賤,皆天之臣也」。

    天賦予了人平等的權利和資格,在天之下沒有高低貴賤,人人平等自有道理。

    是故「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

    不看血統、不看資歷、不看長幼,不看出身,只看能力,那句「鞋匠適」正是墨子話語中抨擊對比的重要原因。

    其實勝綽有句話沒說錯。單單是那句天賦予了人人平等的權利和資格,墨子的大義在這個時代已經處於了「下流」。

    但在適看來,最神奇的也正是這一點。

    明明墨子只需要將人皆天之臣改為人皆天之子嗣,便可以與兼愛無縫連接,朝著一神教的邪路一路狂奔。

    可墨子在論證了人人平等皆天之臣的理論後,在兼愛的問題上用了極端世俗化的解釋:交相利,人們兼愛互助能得到更多的利益,所以應該兼愛。而不是人人都是天之子所以融匯此時的血統親親理論自然應該兼愛。

    除了利益之外,墨子也是用辯術來完成兼愛的內部邏輯循環:愛所有人並非不愛自己,自己也在所有人之中。自己既在所愛之中,愛也加於自己。無差等的愛別人,就是人人都愛自己。愛自己只能得到一份愛,愛別人能得到所有愛別人的愛外加愛自己的愛,只要有兩個人以上兼愛,便是賺了得了利。

    適在村社的所作所為、適關於麥粉所得金為行義的做法,未必是出於愛所有人的兼愛之心。

    但適可以用誅心之言攻訐名聲已壞的勝綽,別人卻不能用誅心之言來攻擊風頭正盛的適。

    只能觀其行、見其效,以其行效說知其心。

    因而在墨子看來,這一切所作所為,恰恰是愛所有人的表現。

    墨子認為適是一個兼愛他人如同愛己的人,當得起那樣的誇獎。

    除勝綽等人外,絕大部分墨者都覺得這樣的誇讚是可以的,也是對自己對其餘墨者的一種鞭策。

    唯獨一個和適很親密的人,產生了一絲疑惑。

    跟在適後面的六指看了看適,又琢磨著剛才墨子的那番誇獎,回憶著適曾講過的故事。

    雖有些緊張,可還是在嚥了一口唾沫後,學著適的模樣問道:「鉅子,您……您這樣誇獎適哥哥,是覺得他不堪大用嗎?」

    這話一出口,眾人都笑了起來,六指算是年紀最小的墨者,雖然是自稱的,但在之前的表現已經博得了眾人的認可。

    這時候忽然問出這樣一句奇怪的話,眾人均以為他年紀小,或許想錯了什麼,也只是笑,沒有出言駁斥。

    墨子微笑看著這個讓他覺得很是不錯的孩子,笑問道:「你怎麼這樣說呢?」

    六指一直聽適講墨者的故事,對於墨子很尊重,可關係到適,他還是鼓足勇氣開口說話。

    「鉅子,適哥和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您越看重的人,越容易得到您的責罵。適哥說,若是以後我成了墨者,如果有人責罵我並且有道理,那我一定不能生氣反而覺得我是被看重的,否則為什麼要責罵呢?」

    「適哥說,當年耕柱子整日被您責罵,他不高興。您說,如果要去太行山,一匹馬一頭牛,你會選擇鞭策哪個呢?鞭策馬,不是恨馬,是因為認為馬比牛更快。而對於牛,鞭策是沒有用的,不如放在那裡好好喂養,等到作為祭品祭祀……您不是想把適哥做祭品吧?」

    怯生生的聲音,猶豫而又緊張的表情,想要維護自己敬重之人的內心,在這個不足十五歲的孩子身上糅合在一起,複雜而有趣。

    包括墨子在內的墨者都被六指的話逗得笑了起來。

    唯獨之前連勝綽的詛咒都不在意的適,心裡激靈了一下,渾身一抖,後背冷汗涔涔。

    剛才他還沉浸在墨子誇獎自己的興奮當中,有這句話記在竹簡上,這才是自己真正要想要的東西,比起勝綽的那句贈言不可同日而語。

    可六指看似孩童般的話,卻給了適極大的警醒。

    這個故事是他將給六指的,可如今這個故事又被六指說出來,看似是童言無忌,實則讓適冷汗直流。

    自己還沒死!只有死去的人才有可能得到這樣的評價。

    祭品之說或是無稽之談,墨子做事定有後手,自己剛才的高興,恐怕有些早。

    他抬眼悄悄看了一下墨子,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墨子並未注意,而是笑著來到六指的身邊,說道:「孩子,有人用豆餵馬。馬吃的很胖,於是他覺得動物都喜歡吃豆。有一天,有人送了他一頭老虎,他也用豆子去喂老虎,結果老虎並不吃。那我問你,馬喜歡吃豆,有錯嗎?老虎不喜歡吃豆,有錯嗎?」

    六指搖搖頭,說道:「沒有錯。」

    墨子點頭道:「就是這樣啊。有的人需要鞭策責罵,這是他們的豆。有的人需要誇讚嘉獎,這是他們的肉。餵馬用肉,那是不對的。可喂虎用豆,難道就對了嗎?都是食物,可要因為虎和馬而分為豆和肉。」

    六指似乎明白了過來,覺得既然鉅子不是要把適當做祭品,那就不用擔心了。

    行了一禮後,乖巧地退到了適的身後,繼續整理那些竹簡。

    墨子說完了六指,又看了一眼適,忽然衝著一眾墨者道:「為什麼人死了才有謚呢?」

    禽滑釐回道:「因為死人不能改變他生前做的事。不能改變,所以才能定謚。」

    墨子又問道:「那麼就是說,謚不是因為死,而是因為不能改變,是這樣的道理嗎?死可以不改變,但死只是不改變的小故,而非大故,是這樣的道理嗎?」

    禽滑釐點頭,靠近的墨者也都點頭。

    墨子忽然面朝適問道:「適,你既成為了墨者,行義之心能不變嗎?」

    適幾乎沒有猶豫和停頓,用了一句此時還不存在的話。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弟子心之所善,乃是行義,故行義之心,九死不悔!」

    墨子大笑,說道:「我曾說,天子有錯,亦要罰之。你說要我墨者鑄賞罰天下之劍,你既不是天子,也用不到這賞罰天下之劍,便用三尺銅劍即可。這是令,亦是盟。」

    說罷,墨子不看適,長聲呼喚了幾個名字。

    每叫一人,便有一人應聲上前。

    「禽滑釐!」

    「是!」

    「公造冶!」

    「是!」

    「孟勝!」

    「是!」

    「駱滑釐、高何、縣子碩、曹讓、衛徙栗……」

    一連呼喊了十餘人的名字,每個名字都讓適心中一驚。

    除了那幾個熟悉的,後幾人不是原本橫行鄉里的惡少年,便是動輒殺人的「勇士」,要麼就是殺過貴族改名換姓後隱藏到墨者中的刺客……

    這十餘人站到了墨子身前,墨子仍舊微笑道:「令由鉅子出,不犯令則無罪,今日我便立一令。」

    「適通曉天志,又盟誓行義,若其不行義,必為天下害,甚於常人。天子有罪,尚且要罰,況於適?從今日起,若適仍在墨家,有違背大義之事,你們十三人定要提三尺劍將其誅殺!」

    禽滑釐、公造冶都很敬佩適,但聽到墨子這樣說,卻也沒有絲毫猶豫。

    「尊鉅子令!弟子盟誓,若真如此,哪怕藏身洛邑王城,哪怕有甲士護衛,哪怕弟子身死,亦必誅殺!」

    適嚥了口唾沫,看著領命的十三人,哪一個不是凶名赫赫之輩。

    公造冶這樣的人,是有實力格殺數十甲士一擊得手的。

    況且禽滑釐還是基本欽定的下一任鉅子,禽滑釐既然領命也就是說之後所有的墨者都領了此令。

    自己所說的那些天志、賽先生與唐漢,墨子不是不在意,而是很在意,也明白裡面蘊含著多大的力量。

    所以才會把自己用那篇讚頌高高捧起,再用這些人的三尺之劍監督。

    那篇讚頌,是墨子賭上了自己一世識人之名,編織的一道網,一道鞭策適前行的網,也是一道讓適的背叛增加了無數心理上成本的網。

    整日被誇讚的人,那些誇讚也是一種束縛,逼著只能向前不能退後的束縛。

    那三尺劍,是墨子聽了適說鑄賞罰天下之劍後的反應,適不相信天罰天子所以想讓墨者鑄賞罰天下之劍,墨子便依著適說的鑄了十三柄三尺之劍。

    罰適,不需要天下劍,只需三尺劍。

    那些天志、割圓、草帛、隸書、天下劍、樂土、四百丘甸皆屬墨……種種這些說法,讓墨子不得不防,而且不得不如此慎重地防備。

    不是不信,只是增加背叛的成本,讓其不背叛。這便是律令的作用,是為了天下再不用律令。

    墨子終究還是講道理的,在這十餘人盟誓之後,墨子問適道:「你若不願意,可以如勝綽一般離開墨者。你離開了墨者行伍,鉅子之令便管不到你,除非行大亂天下之事,否則也不會有性命之危。但你若真的想要行義天下,留在墨者當中,就必須要執行這樣的律令。你考慮一下,是離開?還是留下?」

    眾人均以為適又會說出類似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之類的驚人之語時,卻不想適沒有直接回答離開還是留下,而是問道:「先生,我有兩件事沒弄清楚,所以我還不能決定。」

    「其一,大義總有目的,我們墨者心中行義大利天下的世界應該是什麼模樣?這是我必須要知道的。」

    「有商丘人欲往楚,卻向北行,必錯。這我知道。先生如今行義,就如先生欲往楚,卻不告訴駕車之人欲往楚,而是坐在車子左邊說:向前、繞開那棵樹、從那條河過去、到那座山轉彎……」

    「先生的每句話都對,都是行義,但正如那些疑惑不分大義的墨者一樣,不知道將往何處。」

    「所以,墨者必須要有一個章程,這個章程就是告訴每個墨者,到底行義後的天下應該是怎麼樣。知道了這個,那才能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在行義。就不會出現南轅而北轍,才能夠真正尚同共義。」

    「知道了目的,才知道做法是否正確。知道了往楚,才能知道向北不對。」

    墨子沒有回答,也沒有教導,更沒有責罵或是失望。

    而是面露微笑,問道:「其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1
第六十三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五)

    「其二。」

    「先生,我今年十七,先生今年七十。先生逝後,誰來決定我是否是在行義?先生逝後,禽滑釐、公造冶、孟勝……我、哪怕還是孩子的六指等人都會死。我們死後,誰又能保證成為鉅子的不是勝綽那樣的人?」

    「先生可以賞罰我,將來誰又依大義來賞罰那些違背大義的墨者?」

    「人都是會變的。所以先生才要鑄劍十三以備我叛。那麼,怎麼才能保證選出的鉅子是行大義的?怎麼保證鉅子之心便是每個墨者之心?怎麼保證上下同義的同時,又保證鉅子之言秉持先生現在的義?」

    「約後世的鉅子之十三劍,又在何處?」

    「這些人逝去後,怎麼保證所有的墨者都尊鉅子之言?只有鉅子之義與天下墨者同義,方能保證,所以怎麼保證鉅子與天下墨者同義?」

    「既可思辨、又能集中,方為後世正途。」

    「這兩件事不解決,弟子不敢答應。」

    「不是怕死,是怕大義難行!我信先生,可我不信百年之後的鉅子!先生在,禽滑釐、公造冶、孟勝、摹成子等人在,我不擔憂我墨家,可我擔憂他們逝去後的墨家!」

    「仲尼逝,儒者六分。子思、子夏、子張、顏回之後、仲梁子、漆雕開,各傳弟子。第一件事不解決,墨家亦有此憂;第二件事不解決,墨者亦或六分!」

    他說的,似乎有些危言聳聽,但又不全是危言聳聽。

    此時荀子尚未出生,儒家八分之說還未出現,但是儒家六分之勢已成。

    六人均是仲尼弟子,各自認為自己的儒才是真正的儒,雖還未到互相指責對方為異端的地步,但也快了。

    墨者如今可以這樣嘲笑儒生,可墨家的下場也差不多。

    孟勝被吳起臨死反擊之計所殺,成組織的墨者全滅,墨家的紀律被孟勝破壞:他在赴死之前將鉅子之位傳給了田襄子,墨者弟子卻沒有聽從田襄子的命令。

    骨幹成員全滅後,墨家便一分為三。一入秦,一入楚,另一部分來到稷下學宮。

    每一派都選出了自己的鉅子,每一派都認為別家是異端別墨。

    歸其根本,就是在於適說的第一點。

    墨子行義,卻沒有將這些道理體系化,也沒有提出行義後的天下到底應該是什麼樣。

    墨子的學識是後世墨者不能比的,比不了學識,那就只能學墨子其餘的地方:以苦為樂。

    本來吃苦只是為了行義,而後世的一部分墨者將吃苦變為目的和手段的統一,最終這一支沒有入秦融合官吏體系的墨者也消亡——他們不再比誰知曉的天志多、誰行的義大,而是比誰能吃苦、誰能如大禹一樣累的腿上的汗毛都被汗浸禿了。

    吃苦很難。

    但相較於墨子其餘的本事,吃苦學起來反而是最容易的。

    當一個人成不了聖人卻又想學聖人的時候,總會選擇聖人身上最容易的一點去學習,然後再把這最容易的一點化為整個聖人,於是便與聖人更近了。

    但聖人也不再是原來那個人,而是自己造出來的一個有著相同名字的、古怪的、自我創造的異形。

    孔子也是儒生的聖人,於是也被後世的儒生變為名字相同,卻根本不是六藝精湛、精於駕車射箭的夫子。

    對墨者而言,後世這種異化的苦修主義的墨家思想,又杜絕了更多的人加入墨家的可能。

    從而在孟勝之死後,墨家的組織規模一直沒有恢復,再沒有到處平事干涉的實力了。

    適現在處在墨家最好的時代。

    墨子還在,墨家規模最盛並且還在不斷擴充。

    創立墨家的人還活著,一些漏洞還能被堵住、一些時代侷限性的糟粕還可能被去除。

    所以他必須在根源上解決這些問題,否則墨家的命運不可避免。即便避開了吳起的死後之謀,也無法扭轉天下局勢。

    第一個疑惑,是為了讓墨家從一個神秘團體變為一個有明確政治目的的團體;第二個疑惑,則是為了自己今後能夠躋身為墨者的首腦人物,哪怕是之一。

    墨子聽到適的兩個疑問,既沒有生氣也沒有指責,神情變得有些慎重。

    他在那場大病之後,就在思索墨家的將來。

    一為自己將死,一為鬼神之說難撐。

    在村社處理桑生的那件事上,墨子親眼看到,有所觸動,似乎想明白了一些,又抓不住精粹。

    明明那些農夫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意見,但最終的意見還是適的意見。

    那不是墨者的組織方式,但卻達到了墨子想要追求的效果。

    適所講的南轅北轍的故事,墨子也觸動極深。

    的確,他現在做事都是在行義,可就像適說的一樣,駕車的人在聽他指揮,駕車的自己並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自己活著還好,自己死了怎麼辦?

    自己死後,或許第二代鉅子能知道駕車前往何處,第三代呢?第四代呢?

    禽滑釐雖然聰慧,性格堅韌,可終究不是公尚過那樣能夠理解他的全部想法的人。

    況且,禽滑釐年紀也大,禽滑釐死後呢?之後的鉅子真的每個人都能如自己一般,知道明確的目的嗎?

    適說,儒家六分,這是連仲尼這樣聰慧的人都沒想到的。

    墨子雖然非議儒生,但對仲尼很尊重,經常稱讚,並認為對方極為聰慧,只是道理不同。

    因而適最後的那番話,讓墨子不得不慎重。

    一眾墨者也在那沉思這個問題,墨子便問道:「這些東西,都是那賽先生與唐漢先生教你的?」

    適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道:「唐漢先生曾評價過先生,不知道先生想不想聽?」

    既是評價,自然有贊、有誹。

    墨子笑道:「能創出隸書之人,聰慧之才遠勝於我,當然要聽。你但說。」

    適深吸一口氣,揣摩著詞彙,說道:「行義天下,墨翟雖獨能任,奈天下何!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墨翟摹禹,無胈無毛沐雨櫛風、亦有通天下川之能。其能為重,其苦為輕。然墨翟若逝,弟子能全其才者,鮮矣;能分輕重者,孤矣。是故百年,後世之墨者,必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或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後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然墨翟之才與天下心,罕有從者。蓋因自苦易而知義難。墨翟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捨也,才士也夫!然其後,必衰!」

    這是《莊子》天下篇中評價墨子的話,適略微修改之後,複述出來。這是後世的名篇。

    這番話,稍微修改用在形容孔子,也是說得通。

    能有孔子之才的人太少,所以能學的只是孔子之學中最容易學的那些,而拋棄了其中的精華。

    糟粕,總比精華學起來容易。

    適知道以此時自己的身份,說這樣的話並不合適。但因為他所杜撰的賽先生與唐漢,可以借兩人之口來說。

    墨子像是給適提前蓋棺定論一般,說了之前的那番誇讚。

    適便反過來借杜撰的唐漢之名,也為墨子做了一番彷彿蓋棺定論般的總結。

    有些玄奇,也有些神秘。

    他知道,如果不趁著今天的機會把話挑明,那麼今後做事就太難了。

    所以他說完這些,又道:「先生。豹子和老虎長得並不一樣。一頭驢披著虎皮,還有一頭真正的豹子,那麼到底誰更像老虎?只看重皮毛的人會說驢像、而看重本源的人會說豹子像。那麼先生到底是希望後世的墨者如披虎皮之驢?還是如豹子呢?此弟子之一疑。」

    「先生如虎,然而眾弟子有虎牙者、有虎爪者、有虎皮者、有虎嘯者,卻沒有一人可與先生並列。日後,牙、爪、皮、嘯,誰為虎?四者相合,方為虎;亦或此四者皆為虎?此弟子之二疑。」

    適說完這兩個疑惑,場地間鴉雀無聲,都在思索適的這番話。

    包括彷彿被墨者遺忘的勝綽等人,也在思考這些話。

    墨子沒有直接回答適的疑惑,也沒有直接解釋這兩件事,而是指著勝綽等人道:「這裡的事,是墨者的事。你們已經不再是墨者了,也不要再聽。墨者,送他們離開!」

    公造冶起身,邁步向前。

    勝綽等人雖然已經把話說絕,可終究心存感情。

    眼看著這些熟悉的墨者又要相互討論,自己卻不能參加,心中難免有些失落。

    勝綽匍匐於地,沉聲道:「勝綽辭別先生!先生之恩,必不敢忘。先生不求結環,弟子卻不能不報先生之恩。」

    「雖已非墨者,日後先生若有驅使,必為犬馬。行義太苦,弟子難再堅持。但請先生相信,勝綽也曾有行義之心,非是那種心機陰狠之輩。」

    「先生既譽適,他也已留此存證,弟子便祝他以此始、以此終!弟子之劍不如公造冶,若將來一日適背大義,弟子亦必罰之!」

    說完長嘯一聲,不等公造冶來驅趕自己,便與那十餘人一同朝著墨子拜了三拜,起身而行。

    他抽出銅劍,用粗糙的手指抽打著銅劍發出叮咚的節奏,邊走邊歌。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十餘人步行幾十步後,停住歌號,同時回身道:「先生百歲!願先生之義大行天下!叛大義之弟子,辭別先生!」

    最後一聲悲吟,淹沒於污土之牆間,再無聲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1
第六十四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完)

    拜別了墨子和曾經朋友的勝綽等人,看著商丘城中走過的一輛拉著小磨盤的牛車,想著之前適的中傷,苦笑數聲。

    「將往何處?」

    這是這些跟隨著勝綽離開的墨者的問題。

    「回齊國嗎?」

    勝綽名起於齊國,如今項子牛作亂,按說是應該回去的。

    可勝綽卻搖頭道:「前幾日先生與適等人談及天下之勢,你們難道沒有聽到嗎?適學於賽先生與唐漢,此二人名雖不顯,但品評天下便是先生都佩服的。如今三晉邀盟,齊必大敗,我們又何必回去?」

    勝綽看著一眾第一次離開組織有些不知所措的夥伴,鼓氣道:「天蒼可飛高鳥、水闊能游鯤魚!先生之恩,我們記在心中即可。如今既不再行義,天下之大,我們哪裡去不得?」

    「一身的本事,雖不如禽滑釐等人,可難道比起那些庸碌貴族還不如嗎?天下紛爭,正是我等立功業之時!鐘鳴鼎食、烈火烹油,方對得起你我所學!」

    給這些人鼓舞之後,勝綽又道:「先不必急,我觀先生有整頓墨者之意。不日之內,定還有背叛之人。待聚齊後,再走不遲。」

    他這樣一說,那些跟隨他的墨者心頭也湧起了志氣。

    雖已叛墨,可畢竟近墨者黑,這些年的耳濡目染,讓勝綽的那番話說到自己心坎中。

    本領……或不如墨者的那些頂尖之人,可自己也都不是無能之輩!

    有會辯術的,有參加過守城戰的,有勇武強盛的,也有跟隨墨子見過諸國形勢的。

    心中有溝壑,身上有本事,自有一番不甘之氣,亦有幾分看不起那些庸碌貴族之心。

    勝綽又道:「不過你我既已叛墨,日後不得再以墨者自居,否則後患無窮。」

    這一點眾人都同意,離開墨家可以,但繼續要做的事打著墨家的旗號就會有無盡追殺。若是行義,又何必離開?

    勝綽知道單單給這些人鼓勁是不夠的,於是說道:「先生不信天命,我卻有幾分信。前日聽適與先生以及一眾朋友相談,我更是感覺到天命之玄。適此人雖陰狠,但卻不能不承認他的本領。不能因為他辱我等,便覺得他說的全都不對,以至他東而我西。」

    跟著他的這些叛墨剛被鼓氣,又聽勝綽這樣一說,顯然是已有目的,之前的茫然也逐漸消失,紛紛問道:「天命如何?我們要去哪?」

    「天命?便在昔日晉文公借秦穆公之力復國稱霸之事!也正是我所說的君以此始、必以此終!過幾日,我們便前往廩丘!」

    眾人似乎沒有理解。

    廩丘是此次齊國內亂公孫會自立之地。

    秦晉卻在西北,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更遑論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勝綽知道自己不是墨子,做不到適說的那樣坐在車左不需講明目的,御手便能言聽身隨,此時必須講清楚將來的目的,這些人方能歸心。

    他道:「廩丘勢弱,三晉雖強,但要出兵尚需時日。公孫會必擔心廩丘難守。三晉出師之名已有,公孫會之死活已不重要。我等俱學先生的守城之術,如今天下,哪裡最能顯我等本事?」

    「你我雖已叛墨,但若守城,公孫會還不立刻來見我等?守住廩丘,三晉兵至,齊必敗!」

    「齊若敗,我等之名已顯,三晉公子焉能不用?」

    他既說著,又想到了前幾日聽到的那些品評天下人物的話,高聲道:「三晉之中,據那適說,賽先生與唐漢最看重魏,說其將來必承晉之霸!內有李悝,此人盡地利、平粟價、選賢才。外有吳起知兵,那唐漢不是評價說此人用兵,無敵於天下,食人炊骨,士無返心!」

    眾人以為這就是要接廩丘之事,入魏,卻不想勝綽又道:「然,魏多才,我等知兵不如吳起、治國難比李悝,又非公族,所以魏亦不能長久。今後要做什麼,便是我說的此始此終之命!」

    「十年前,秦悼子奪位,放公子連於西河。秦公子連如今正在魏。昔年重耳逃亡秦國,借穆公之力復國,終成霸業。」

    「今已二百年,正是始終之時。如今秦公子連在魏,來日難道晉人不會學秦穆公之事助公子連得位嗎?」

    「秦地荒涼,又近夷狄。三晉勢大,齊鄭皆膏腴之土。三晉難道會捨棄這些膏腴之土去攻打荒涼之秦嗎?」

    「既有西河,魏定會再結秦晉之好,扶公子連入秦,以絕西患。吳起等人便可不在西河,轉而爭奪齊鄭宋等膏腴之地。若無秦患,吳起領兵攻齊鄭,誰人能敵?」

    「我等廩丘名起、不歸韓趙,隨魏回安邑,再投秦公子連!」

    「公子連此時如落水之狗,一如晉文當年逃亡之時。適前幾日與人說,要雪中送炭,你我便是公子連雪中之炭!」

    「公子連如今,必憂專諸事。我等劍術雖不如公造冶,但除非世上那幾人出手,否則難有匹敵,豈不重用?」

    「公子連若復位,我等雖叛墨,但什伍之法、弩箭之藝、辯術縱橫、守城之能……豈不正可以顯示手段?」

    「將來若其事成,我等皆是狐偃、趙衰、顛頡、魏犨之輩!」

    「大丈夫處事,當求富貴高權。各國之中,公族勢大,唯有公子連逃亡,又有秦晉始終之命,正是我等的機會!」

    「既然叛墨,難道只為了曾經的微薄俸祿嗎?難道不要做更大的一番事,來告訴先生若不行義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嗎?」

    他這番半是靠自己的說知之術推演、半是前幾日聽適和墨子以及一些人討論天下得出的結論,讓跟隨他的那些人全都興奮起來。

    此時信息不通暢,但有所謂「賽先生」與「唐漢」兩人,這等天下大勢竟然分析的頭頭是道,又配上天命輪迴之說,更讓這些叛墨之人相信,更讓墨子對這兩個虛構的人物充滿了好奇,只恨緣慳一面。

    跟隨勝綽一同離開的這些人,聽到狐偃、趙衰、魏犨等人的名字,心中早已不能自已。

    這幾人當年跟隨晉文公出逃,最難的時候去乞討,甚至還被村民扔過土坷垃,可一旦晉文公復位,這些人的地位又是如何?

    況且,這些人與如今晉將三分又關係密切,就算沒有學三晉之心,可如果生前能成為秦公子連的狐偃、趙衰,那也足以名垂千古、鐘鳴鼎食。

    的確,這件事的謀劃,聽起來需要十餘年。

    可用十餘年,來博一個讓人只能豔羨的前程,又算什麼呢?

    勝綽已經說得很仔細,再一想每一步都近乎完美:現在廩丘立名、返回魏之安邑。公子連現在擔心專諸刺僚事,所以需要一批劍手護衛,正可以重用;一旦公子連復位,自己在墨家所學的什伍守城弩箭之法,也能有一展風采之時。

    這是一條和適截然不同的路,但也是一條可以走通的路,而且是一條殺伐果斷的主角之路。

    唯二不同的就是適不想當忠犬,適也沒有勝綽的名聲和戈術。所以這條路勝綽可以走,適無法走,也不想走。

    勝綽此時野心勃勃,那些適借別人之名談起的天下大勢,也讓他有了支撐勃勃野心的視野。

    或許魏扶公子連入秦只是一個可能,但想要博一個未來,又不是大宗公子顯貴之家,除了這條路勝綽也想不出更好的路。

    賭,並不是全然的壞事,畢竟能賭意味著還有希望。

    最壞的事,是沒有希望的絕望。勝綽不絕望,也相信自己會走出一條讓墨者羨慕的路,一條與墨者截然不同的路。

    既然定下來這樣的心思,也確定墨子可能會肅清墨者中的不堅定者,那麼勝綽便先留在了商丘,等待那些被清除的墨者一同行動。

    一眾人等到晚上,仍舊沒有見到一個墨者,似乎那些墨者還在討論,並沒有人離開。

    第二天是這樣,只不過那個叫蘆花的女子出來,去了適的兄嫂家,叫人幫著送去了許多的粟米。

    第三天照舊、第四天如前、第五天依然、第六天仍是……

    勝綽心中越發奇怪,到底是要談什麼事,竟然能整整談了這麼多天,仍舊沒有結果?

    直到第七天中午的時候,從墨者聚會的地方終於又走出了十餘名墨者,一個個臉上露出羞愧之色,亦或是有幾分怨怒之情。

    勝綽迎上去,笑問道:「你們也不再是墨者了?」

    那幾人怒聲道:「這樣的墨者,不做也罷!先生到底在想什麼?」

    勝綽心中一動,問道:「適的那兩個問題,解決了?」

    這幾人提到這裡,氣便不打一處來,怒道:「解決了第二個,第一個要解決,但先生卻又頒布了幾條墨者禁令:沒有鉅子允許不得私自出仕、如非國律強徵不得參加不義之戰、出仕後但凡鉅子有令不允便不得繼續為政、鉅子令與國君令衝突時以鉅子令為準……還有很多,我們實在是難以接受,便離開了。第一件事,先生說我們這些不堅定的人也不能夠聽,便允許我們離開,不再是墨者。」

    「先生還說,三百條好魚與三十條臭魚熬出的魚湯,不如一百條鮮魚的魚湯味美。」

    勝綽哼了一聲,又哀嘆一聲,問道:「第二個問題,怎麼解決的?」

    「選出了鉅子之下七悟害!」

    勝綽一怔,奇道:「七悟害?這是個什麼稱呼?什麼意思?」

    「《柏舟》曾言:靜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給人提醒、監督對錯。」

    「害,先生曾言:害:得是而惡,則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厭惡之事。」

    「悟害之意,給鉅子提醒害處,給墨者醒悟害處,為了大利天下。」

    這鉅子之下七悟害的名字雖然古怪,卻正有古意。

    又合《詩經》與墨子定義之經,取其原意,這人稍微一說,勝綽便明白過來其中的味道。

    那人又道:「所有墨者編為什伍,一伍一言,選推出七人最有才能、最能理解先生大義、最受眾人敬重者。七悟害三年一換,三年之內不再選。若先生不在,以七悟害眾議為鉅子令。」

    勝綽又問:「那鉅子呢?」

    「鉅子必從七悟害中選。由前任鉅子提名,除非所有墨者半數均不同意,否則便是鉅子指派。若半數墨者均不同意,則從七悟害中選出一人為鉅子。」

    「凡有大事,又非三年一選之時,鉅子與七悟害共商。鉅子一人當二,共九訣。五同便可行,五否必不可行。鉅子只要有三人支持便是鉅子一言不可更改。況且,如今誰又會反對先生呢?」

    「先生是在為身後事準備。」

    勝綽心說這事倒是古怪,但也有好處,那便是想成為鉅子,必須要做到上下同義,誰能解釋義,誰便是鉅子;反過來這樣下面的義又必然與鉅子的義相同。

    什伍之法,他以為是以前墨者守城的什伍之法,也沒有在意,卻很在意一件事,連忙問道:「此次七悟害,都有誰?」

    那人見勝綽問的急躁,笑道:「沒有適,哪裡輪的上他?共六十四伍,只有八伍提了他的名字。此次七悟害是禽滑釐、摹成子、高孫子、公造冶、辯五十四、巫馬博、魏越。」

    聽到這七人的名字,勝綽點頭稱讚,他對這其中六人也是佩服,曾也是朋友。

    片刻又嘆息道:「可惜先生太苦,耕柱子、公尚過、管黔滶早逝,否則高孫子如何能居七悟害之位?」

    他和高孫子有仇。

    當年在項子牛那裡風頭正盛的時候,正是高孫子告訴了墨子說勝綽伐魯三次,導致墨子勃然大怒,最終也是高孫子去說服項子牛,讓他丟了俸祿。

    在他看來,高孫子是那種睚眥必較的墨者,自己伐魯高孫子若不說,先生恐怕還要許久才能知道,到時候自己名聲更盛,日後的路也好走。我自不義,幹你屁事?何需你高孫子多管閒事?

    好在既然適只有三伍選他,他心中也算是舒泰了,笑問道:「適如今還是個小書記?高孫子又做什麼?這七悟害總要管些什麼吧?」

    那人搖頭道:「七悟害只是七悟害,管轄之事是另外身份。記書處改名為書秘吏,適還是做書秘。另外又有幾個奇怪名目,先生不用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名,適便提議以部為名。共有貨殖部、備城部、兵械部、刑令部、督檢部、稼穡部等等幾部,各有部首,下有各吏。」

    「書秘吏不屬各部,只由先生親管。各部首由鉅子和七悟害指派,仍是半數墨伍反對才換,亦是三年一換。鉅子親掌備城部,除鉅子外備城部只有副首。高孫子現任督檢部部首。」

    勝綽哼了一聲,心裡明白這個督檢部應該是做什麼的,大抵就是到處督檢像他這樣的人。

    原本墨者內部就有墨辯、墨食、墨守等等名目,如今換了個名字,但也很容易理解,只不過勝綽還是難以理解這一套到底是怎麼樣運作。

    他相信,以墨子之才,定能讓其周轉,只是具體分工和各自職責,那就不是勝綽能想明白的了。

    他又問道:「若是鉅子之言,墨伍中人不解,甚至反對怎麼辦?」

    「即便反對,仍舊依做。做完之後,交由書秘吏,由書秘吏整理轉交鉅子。或三年大聚之時,共商。凡墨者,五人以上必成組,平日探討大義,互相交流。」

    勝綽又道:「若非三年大聚時,有部首如我,又當如何?」

    「七悟害乃眾墨者所選,便為眾墨者之心。非大聚時,七悟害即為天下墨者。所以七悟害與鉅子可以直接剝其部首之職,以假部首相替,三年大聚之時再議。」

    「鉅子之位,必是禽滑釐?」

    「先生認為,應趁現在便提其名。墨者俱在,他亦有功有能有義,是以全數皆允。先生若逝,禽滑釐為鉅子。以此鞭策。」

    「如此一來,上下齊心,尚同共義。適的手段著實可以」。勝綽嘆息一聲,又問:「那第一個問題,墨者行義之後天下應是如何,又會說些什麼?」

    那人也搖頭苦笑:「我們是聽不到了,只有那些堅定的墨者才能知道。這些人整日聽適說什麼樂土,又與先生貴賤無常各盡其力之說想合,恐怕多數人能想到的將來天下,也就是那樣了。適這人……幫著所有人做了一個夢啊,真問到墨者最好的夢之時,又有誰能編出比他編的更真實、更美好?」

    勝綽大笑道:「貴賤無常?又何必那所謂樂土?今日之後,我便要讓先生看看,貴賤無常也未必非要樂土天下。我勝綽也一樣可以鐘鳴鼎食!」

    他又將自己的想法一說,引得這些墨者頻頻點頭。

    眾人抽劍,各取一血,對天地鬼神盟誓,共舉大事,將來並不相忘。

    又推勝綽為首,祭拜鬼神天地之後,這二三十名叛墨,向東北方的廩丘疾馳而去。

    有會守城的、有善制械的、有精劍術的、有通什伍的、有學九數的、有算土方的……雖不再有行義之心,但一身的本領仍在。

    三十人一心,又有勝綽為首,更有公子連雪中瑟瑟之機、公孫會憂城破而三晉未至之憂,正合秦晉二百年前之天命輪迴,正得其時!

    勝綽想:秦公子連之事,時日長久。

    但,來日、方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1
第六十五章 術業專攻效倍增(上)

    原本一件一天甚至半天就能解決的事,聚集到商丘城的墨者整整相互辯論討論了半個月。

    適問的第一件事,到底墨者今後要幹什麼,除了最終留下的那些墨者外,沒有外人知道,也很難知道。

    半個月後,這些墨者四散離開後,似乎終於有了明確的目的,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效率開始忙碌起來。

    辯五十四帶著當年公輸班送給墨翟的腰帶,前往楚國去見公輸班的弟子,以故舊之情加己身之舌,邀公輸班的弟子幫忙來制利天下之物。

    不求他們成為墨者,但求他們以利天下蒼生為重出面幫忙。

    當年墨子贈義於公輸班,現在求請公輸班後人因義而助。魯班曾說感謝墨子讓他明白了義,所以攻宋不義他便不取,並且終此一生不再為不義之戰出力。

    雙方年輕時雖各好勝而爭,但實則是交心至友。

    辯五十四口舌銳利,正適合去做這件事。

    原本這場大會之前,辯五十四是準備前往三晉魏地,用三寸不爛之舌邀楊朱相辯。

    楊墨兩家的嘴仗已經打了不是一天了,雙方各有勝負,辯五十四準備多年,正準備一舉辯的楊朱和孟孫陽拱手投降。

    這一對冤家辯論的問題,有點類似於洛克的自由意志《政府論》和霍布斯權威有權讓人同義的《利維坦》之爭。

    但現在既然領了鉅子的命令,便收了心思,專心去楚國做好邀求公輸班弟子這件事。

    孟勝等在各國或是各封君封地的墨者紛紛返回,回去的時候有一些原本跟隨墨子身邊的人隨行同往。

    這些原本跟隨在墨子身邊的墨者,算是與孟勝等人同墨伍,並非監視,但這是這次聚會討論後所規定的,不再有一人管一地的情況。

    這樣一來,除非當地的墨者全部叛大義,否則墨子總會第一時間知道情況,不再會出現勝綽那樣伐魯三次才知道的事。孟勝這樣在各個封地中的墨者,也不再是各行其是了,而是必須要與鉅子之義相合,否則便要開除出墨者隊伍。

    禽滑釐帶一部分人前往適之前曾經營半年多的村社,和那些村社的人說將要全部遷徙離開的事。

    此事不難,村社人不過捨不得那些已經返青的宿麥,卻也沒有拒絕。他們走後,這裡的土地會重新分配給其餘人使用。

    市賈豚配了四輛馬車,帶著麥粉等物,從商丘分四路出發。一入齊之臨淄、一入三晉。

    他們是先行者,先將樣品給那些當地的坐商看,從而學著上回的樣子讓這些商人出錢購買五年的專營權。

    他是生意人出身,精通做生意的手段,家族也曾差點做到「素封」的地步。況且麥粉一物,已顯示出了有利可圖,他做這種事並不會出什麼差錯。

    巫馬博將在半月後帶人前往北地,從那裡將牛馬等轉運回來,沿途防備可能的襲擾和搶劫。

    巫馬,是明顯的周代姓氏。巫馬是官名,以官名為氏,常見。

    巫馬是主管養馬的獸醫。《周禮》言:巫馬掌養疾馬而乘之治,相醫而藥,攻馬疾。巫馬屬於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中的夏官。

    巫馬博的先人,是孔子弟子子旗巫馬施。雖然沒有了更早年巫馬為官職時做獸醫的本事,可是他既勇武又有能力,也適合做這件事。

    魏越則單車前往衛、晉,去見那些曾和墨家打過交道的貴族或是富商,請他們出面照應。不日將前往陶地,準備牛馬所需的草料,沿菏水、泗水一路準備。

    魏越經常隨墨子出遊,見識廣泛。

    因為跟隨墨子的時間長,所以明白了利適具體的、而非抽象的不可更改的概念。

    他曾問墨子見了君王該說什麼,墨子說要說利,但利這東西不是固定的。國家混亂就談尚賢、國家窮就談節用……場合不同就要談不同的事,否則就是毫無意義和目的的空談。他也是個不空談的人,加之常年隨墨子游,交遊廣泛,這種事他最合適。

    既見過國君,也和那些封君貴族談笑風生過,常年跟隨墨子,那些曾和墨者打過交道的人,也會認得。

    公造冶先行一步,帶著二十多名精於劍術、射術的墨者和一部分黃金,先去沛地、齧桑等地查明情況。

    沛地這地方,在漢代之前曾出過一次名。張儀與齊、楚相國在齧桑會盟。可見這裡是齊楚二國的統治邊緣,難以投放力量,況於現在。

    後來泗水亭之事不必談,項羽彭城之戰也不必說。

    到漢武帝的時候黃河第一次奪淮入海,正是走的沛地附近的齧桑,漢武親臨祭祀沉白馬饗河伯,乃作《瓠子歌》。

    此時三晉不強,宋未遷都——宋全力經營彭城,要等三晉無人可擋、但趙魏又沒翻臉三晉還能以三卿的身份聯合行動的時候。

    既然後世張儀約齊楚兩相於齧桑會盟,可見又是齊楚都難以投放力量的地方,此時更是典型的三不管之地,混亂無比。

    不過在漢武那一次黃河奪淮入海前,也算是一處風調雨順的地方。

    當地民風極為彪悍,之前都是彭祖國、逼陽國這些夏代方國的故地。

    彭祖不必說,逼陽國力抗十三國聯軍,雖然名字古怪,但儒生對這個國家都很熟悉——孔子父親叔梁紇的成名戰就是在此地,力舉城門,不然可能這個彈丸小國要刷新春秋的戰史記錄,甚至要帶一波晉國貴族團滅……

    彭祖、逼陽國等,都是祝融之後,夏代就已存在的方國。

    祝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官職。

    祝者、男巫師;融者、大光明。祝融便是祭祀光明的大巫師,是三皇五帝時代的官職名。只不過最出名的那個人,人們用祝融代替了他的本名。

    祭祀光明,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之分,當然是夏官。

    後周代殷商,乃置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夏官之長為大司馬,其實位置就是就是三皇五帝時代的祝融。祝融是五帝時代夏官之長。

    因而後世有祝融大戰共工的傳說,翻譯成此時東周的話,就是華夏部落聯盟的大司馬率兵征討共工氏。

    此時這些地方宋國暫時並未全力經營,數千年的演化,祝融已成神,當地又好祭拜火神,動輒以人為祭。

    所以需要公造冶等人先去那裡打探情況,熟悉當地的語言和風情,以便後續的墨者進入。

    摹成子、高孫子與適一起,將所有的墨者登記在竹簡上,製作了簡單的「檔案」。

    這時候的「檔案」,用的是竹簡,完全是按照秦軍公爵身份證的方式來書寫:某年齡如何、面黑有無須、身高等等。

    鑑於此時紀年混亂,墨者又以禹為聖王,便以禹為紀年,按史書所推約為一千六百年,便定下此年為禹聖一千六百年,以此記錄各墨者加入的時間,以便統一省卻推算。

    不以天干地支計算,因為墨者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別人不承認,無須在意,反正是內部流通。對墨子這種很清楚相對概念的人來說,這根本不是問題。

    剩餘的墨者,上午則跟隨適學習文字,他們的文化水平都不高,所以也算是從頭教起,好在都不笨,這些簡單的文字學起來也算容易。

    下午墨子親自和公造鑄、斧矩斤、石錐以及適等人,按照適的思路,琢磨那些大巧而利於人的事物。

    科學與理論,是下一代墨者的事。

    技術,是這些年長墨者擅長的。

    能改進的東西很多,比如更符合力學的曲轅犁、雙轅馬車、耬車等等,即便沒有鐵器,用木頭或是石頭作為犁鏵一樣可以節省極多的人畜力量。

    適確信這些簡單的東西,有墨子、斧矩斤這樣的木器國手,不成問題。

    墨子可是連滑輪組、複式雲梯這樣的東西都能做出來,用在守城戰中。而像是冶鐵所用的鼓風設備,更是《備穴篇》中用以朝地道中灌毒煙的必備之物,更是不用提。

    適的見識,加上墨者的巧手,幾乎是天作之合。

    現在首要製作的器物,就是用水力或是風力驅動的磨坊。做出來這些,才能最快程度地將製作麥粉的辦法推廣出去,換來更多的黃金,買來更多的牛馬,才有後續的草帛、惡金等可能。

    水排、風車、磨坊中,很關鍵的一樣東西就是連桿機構和木齒輪。

    其餘的東西,能做車輪、能做滑輪和輪軸,根本不成問題。

    但沒有連桿和木齒輪,也就沒法改變力的方向和運動軌跡,也就沒法完美地利用這些風力和水力。

    適用竹片和簡單的銅釘做了幾個簡易的連桿,稍微演示了一下,墨子和斧矩斤就明白過來。

    拿著一個由四根竹片做的平行四邊形連桿,墨子扭動了幾下,稱奇道:「我是越發好奇,那賽先生到底都教了你什麼?墨者之中,曾學別家的人不少,可還真沒有學這些事物的。」

    適笑道:「我手笨,所以明白一些事,卻做不出來。先生一看就透,要做這磨坊應該不是難事吧?」

    平行四邊形連桿當然不是用在磨坊上的,當然還有其餘的連桿。

    不等墨子回答,斧矩斤便道:「確實不難。你說的沒錯,那山川微風,整日不息。如果能將這些天地間的力量用上,便可以省很多人和牲畜。譬如磨坊,像你最開始那樣用牛和驢,既慢又貴。」

    墨子也稱讚了一句:「所以我才說此物大巧。要做此物,倒也簡單。先用木頭做個小的,只在溪流中能用就行。日後前往三晉大城,再做大的。」

    適嗯了一聲,問道:「只有一點。這東西做起來很慢,墨者之中能人雖多,可也不可能都用在做這些事物上。我是想,能不能多找一些人,便用金銅僱傭,專門做這些東西。」

    「一來,術業有專攻,孰能手生巧。他們做的多了,可能開始一個月能做成,後來熟練了或許六七日就能做成。」

    「二來……所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這些人整日與我墨者朝夕相對,也能廣推我墨家之言。」

    蓬生麻中之句,源於荀子《勸學篇》,荀子這時候距離出生還早,被趙氏弄垮的晉六卿之一的中行氏是荀子的祖先。中行是官職,這時候氏荀還是氏中行還未知。

    墨子琢磨著適說的這句話,覺得很有味道,便笑道:「你總說這樣的話,若非瞭解,誰又肯相信你不識字呢?」

    適嘿嘿一笑,回道:「先生,這半個多月,我已最少認識了八十字,最多認識了一百七十字。」

    他的意思,墨子當然明白,是說這些一起學字的墨者,最少的學了八十字,最多的學了一百七十字,心中也是驚嘆,這字學起來果然容易,關鍵是有體系,學起來就要容易得多。

    墨子也懶得再誇適,又說起正事道:「你說的想法是好的,但有一件事需解決。所謂攻木之工有七,這件事七工均能做。但是工商食官之下的人,我們用不了。而那些自營的木工,又要繳納實物為賦……你哥是做鞋的,你應該知道這稅賦怎麼繳納。這是難處。」

    手工業者繳賦,確實是適要做的事的最大難處,而且有一部分是強制的實物賦。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1
第六十六章 術業專攻效倍增(中)

    在春秋之時,所謂國有六職: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農夫、織婦。

    在官營手工業為主流的時代,私營手工業者很少,管理起來也很容易。

    想要做什麼手工業品,直接由官營的工商食官負責。從車輪弓箭到銅錫武器、乃至奢侈玉器玻璃珠水晶杯,都有專門的匠人負責製造。

    只是隨著這種制度逐漸解體,社會生產力有所發展,在大城市出現了不少的私營手工業者。

    適的哥哥就屬於典型的私營手工業,不受直接管轄,但還需要繳納各種賦稅。沒有授田權,原本也沒有從軍權,但從幾十年前戰爭規模擴大後,手工業者也需要服軍役了。

    這對各國的施政者是個很大的考驗,舊時代的制度無法照搬,新時代的制度還未完善。管理和稅收,從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城市城市,有城有市。

    城未必是城市,尤其是春秋時代的城市,就是依靠吸走附近周邊井田村社上的農產品發展出來的,將社會剩餘財富集中於城市。

    手工業者的出現,各國的道路建設,貨幣出現和剩餘產品交換,讓城市終於從專職的統治城堡變為了真正的城市。

    但隨之而來的新問題也出現了。手工業有利可圖的時候,大量的人「變業」,從農夫變為了手工業者和商人。

    這個問題在五霸之時,就已經出現,所以各國才希望「父子相繼、世代從業」。

    一方面因為戰爭需要大量的農夫。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私營手工業者不是很好管理。稅收、軍賦、軍役、勞役,都不如被困在土地上的農夫管起來容易。

    管理自耕農和手工業者需要更多官吏和更高的執政水平,管理授田制農夫則不需要那麼高的水平和那麼多官吏。

    宋國沒有那樣全面管理的才能,因而對各種手工業者收貨幣稅的同時,又收以實物軍賦。

    譬如一個制輪的木匠,每年可能需要繳納一個車輪;一個制皮的皮匠,每年可能需要繳納一部分甲皮。

    這都是為了戰爭需要,是賦不是稅。必要的時候還會徵召這些人專門製作。

    這不是全面的稅賦,只是專業賦,因而也難以促進商品交換的發展。

    當年管仲在齊國的政策是對富商貴族征實物賦,譬如手中握著百張債券的必須繳納一輛馬車,這樣一來富商貴族不可能自己去做,而是會去買。既增加了軍賦,又促進了手工業發展,也可以促進市場繁榮和商品交換。

    宋國則完全不同,只是徵收專業的實物賦。制輪的木匠不可能去買個車輪交上去、制皮的匠人也不可能買些甲皮交上去。雖然軍賦也收上來了,可是手工業的發展被遏制了。

    宋公應該也不傻,但齊桓公有權有能力有軍隊從小貴族富商手中徵稅調劑;宋公連坐穩位子都要求楚國幫忙,敢從貴族富商手中徵稅早被人趕走了。

    當然齊桓公管仲那麼做的後果也是殘酷的。田氏施恩大鬥小斗吸引農民逃亡不說,官山海和調劑政策也在田氏的封地內根本不實行,借用商人小貴族的力量將齊侯的錢袋子扼死,也得到了小貴族和富商的支持,從而多次政變逐漸奪權,姜齊已完。

    指望宋公能改革,那是做夢。

    做夢不好,所以還得面對現實,墨子說得問題,那就確實很嚴重了。

    不解決實物賦,就不可能僱傭那些手工業者專門從業做某些事。

    攻木之工有七:輪、輿、弓、廬、匠、車、梓。如果是私營手工業者,做木匠磨坊應該都可以勝任,但如果工種太分散,實物賦的繳納很難完成。

    適考慮了一下,問道:「我曾聽說,先生做馬車是一把好手?」

    墨子也沒有自謙,笑道:「比做車,雖然年老手僵,可這天下應該沒人比我更快了。」

    適便道:「那這個事情也不是不能解決的。攻木之工,我們只用那些和製作車有關的工匠。人多分工而作,相互幫忙互相取利,原本可能一個月才能完成的賦,交相得利分工而作,可能十天就能完成。」

    「以先生之名、斧矩斤之聲,想來聚集商丘附近的車、輿、輪三工,也非難事。人求利,我們建造磨坊百倍之利,分潤出去讓他們所得比在家中要多,自然可以。」

    七匠之中,輿是車廂。車、輪、弓不必說。匠,是建造師;廬,是具體蓋房子的;梓,是製作木匠工具的。

    車、輿、輪三工就夠,剩下的基本都用不上。

    適又稍微解釋了一下,如今墨家手中有一部分黃金,還有自己的制械作坊。

    墨家的制械作坊沒人管,也沒有人收稅。就那麼堂而皇之地生產生產各種守城的兵器。昔日守宋有約,宋公不管;大貴族們不願意招惹;小貴族和官吏惹不起。

    制械作坊各種工具齊全,遠比那些小手工業者的效率更高,而且墨家也有管理生產的能力,將人集中起來生產正可以提升效率。

    墨子考慮了一陣,說道:「他們不是墨者,又該用什麼稱呼呢?」

    「工匠會。會者,同類相聚也。《車攻》曾言,會同有繹。本來我想用同業會為名,但會同二字非天子不可同用,所以便用工匠會為名。」

    不同的時代,相同的東西是進步的還是反動的,是全然不同的。在生產力極度發展到行會阻礙生產力繼續進步之前,行會是進步的;當生產力發展到自由雇工工廠制的時候,行會又是反動的。

    現在的生產力水平,墨家正可以組織木匠行會或是其餘工匠行會。

    既可以提高生產效率,又能作為墨者的後備軍,本來在適加入之前,墨者的主力就是城市手工業者。

    等到鐵器工具出現後,又能快速通過行會組織傳播新技術。技術革新的速度快於行會腐朽形成利益集團的速度就行。

    以墨子、斧矩斤在木匠行業的號召力,組建這樣的行會很容易。除非公輸班復生,否則無人能與之爭。

    至於組成行會之後,下一步對行會組織的滲透,那就是另一說了。

    也正好給秘密行動的墨者,一個公開掩護的身份。

    宋國脆弱的管理能力和集權水平,根本管不了墨者,要不是墨者有紀律嚴禁去管那些貴族奪權政變的屁事,可能墨子的木門三五日就會被貴族擠破,禮物能堆成山。

    宋國無所謂,可要前往那些已經開始嘗試變法集權的國家行動,再直接用墨者的身份難度就有些大。

    這件事並非是關係到墨者大義的事,因而按照程序不需要七悟害齊聚商量,只要專門負責磨坊製作的這些人決定就好。

    在陳訴了利害得失後,斧矩斤道:「我覺得行。相聚一起,各自分工,這些人各自繳納的賦用不了多久就能完成。完成之後,方能隨我們去建造磨坊,否則人手不夠做起來就極難。」

    「再者,若這行會形成,也可以互通技巧。先生大巧利天下之物,也能讓更多的人學會。我雖木梓之術不如先生,但也算是有幾分手段,教教這些人也是可以的。」

    墨子盤算一下,說道:「中!那就這麼辦。不過這事還是適出面去做,我和斧矩斤要忙著製作器物。你雖心巧,奈何手不巧,會說不會做。你這書秘啊,看似無具體之職,卻事事都要忙碌。」

    適趕忙道:「若行義為了建造樂土之城,我便是行義的一塊泥坯,哪裡用我哪裡搬。弟子既然選擇留在墨家,自然無悔,做的越多方越能行義。」

    墨子聽著哪裡要用哪裡搬的話,笑著微微搖頭,叫適取來竹簡,寫下鉅子之令讓適負責這件事。

    在竹簡的下面簽下自己名字,交由造蔑啟歲保管好,便放手不管專心去琢磨適在地上畫的或是說的那些聽起來便可大利天下之物。

    這算是適第一次以真正墨者的身份,主管一件鉅子交代的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1
第六十七章 術業專攻效倍增(下)

    許是墨者這些天有些過於高調,從麥粉豆腐到隨後的半月之聚,總歸是引來了一些人的注意。

    適此時在商丘城也算是小有名氣,稍微一散播說要成立互助交相得利工匠會的消息,先引來的是那些貴族上層的詢問。

    他現在既然專門負責這件事,司城皇不出面,其餘人也不好直接面見墨子,就由他來解釋這件事。

    再者宋公已經離開商丘,司城皇整日會面公子田,也沒有精力放在這件事上,商丘城暗流湧動。

    司城皇已經聽說了宋公離開前,墨子怒斥宋公的事,所以墨者再怎麼折騰在他看來也不是不利於自己,因而並不太在意。

    再者楚王若因為宋公前去與三晉會盟而怒,要守住宋城還需要借助墨者的力量,這時候萬萬不能翻臉。

    守住,是撐到三晉救兵來的前提。沒有墨者,守城必難,司城皇很清楚、對面的楚王也一定清楚墨者守城的手段,到時候有墨者在便可能只圍不攻,便能撐的更久。

    不過這些天墨者的動靜,實在是有些甚囂塵上之意。市井間常常聽人談論墨者,上一次這樣還是在墨翟止楚的時候。

    他便派了個人去詢問一番,只說問清楚就好,不要惱了墨者。

    領命而去的人是秋官之一,官名司約,主管商丘城眾人的契約、約書,地位不高,權力也不算大。

    因是向氏,便稱之為司約向。

    司約向見到適的時候,適正在那和幾個木匠談一些事。

    聽說這件事,適沒有單獨去見司約向。

    雖然他可以全權處理這件事,不過如果沒有第三人在場,日後說起來也不方便。

    便立刻叫了造篾啟歲和笑生做個見證,以便今後證明他說了什麼。

    既然有些規矩是他提出來的建議,那他就必須以身作則。

    見禮之後,司約向就問起了最近的事。

    但也沒有明說,只說:「不知道墨翟先生這些天在做什麼?墨者聚集,城中人心不安。或有說『墨者相聚、必有戰亂』。我是素知墨者行大義的,這些庶氓之言並不可信,但庶氓無知,君上又去會盟……」

    說到最後有幾分欲言又止之意,顯然是既不想問的太直接,又表現出自己是出於安穩人心的初衷。

    適看司約向年紀不算太大,又不是什麼實權貴族,看來這件事也不算太大,便嘆息道:「難道說墨者這樣做,竟然是罪責嗎?竟然被人猜疑嗎?」

    司約向默然無語,也不回答。

    適醞釀了一陣情緒,臉上露出一種無奈的、彷彿世人不解的委屈之色,說道:「我曾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一人為遠吏,其妻與人私通。遠吏欲回,私通者大驚,擔憂以後再無私通之時。妻道:『勿憂,可備藥酒殺之』。不想這番話被侍妾聽到。侍妾是其妻的同族侄女。待其人返回後,其妻讓侍妾端酒而送……」

    這是《蘇秦列傳》中的一段故事,此時尚沒有人聽過。這時候講道理,動輒都是商湯夏禹,要麼就是文王聖王,很少有這樣生活化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關鍵處,是春秋戰國時代的侍妾,要麼是陪房丫頭要麼是主母的遠房侄女,而不是那種單純競爭關係的妾。

    適說到關鍵處,戛然而止。

    司約向聽得正心驚肉跳,不想適卻忽然不說,連忙問道:「後來如何?」

    適笑道:「這就請君猜上一猜了。」

    司約向皺眉思索一陣,搖頭道:「此事難做。侍妾既與毒婦五服之親,告知則害親;若不告知,其主被毒死,亦是害親。」

    他在那琢磨了半天,想不出兩全其美之策。

    等了好久,適終於說到:「那侍妾端著毒酒,走到主人面前的時候,忽然佯裝跌倒,將毒酒灑在地上。侍妾被主人打了五十鞭子,主母見狀也明白了侍妾的意思再不敢想此等事,主人也免於死亡。」

    司約向聽到跌倒一事,忍不住稱讚道:「真聰慧女子也!」

    適趁機道:「所以侍妾一跌倒而潑掉了那杯毒酒,在上保存了主父,在下保存了主母,可是自己卻免不掉挨鞭子,這就是想要兩全其美反而遭受了罪責和不解啊。」

    「我墨家上為千里之宋、下為萬戶之民,但上不能說服君上少徵賦稅、上少徵稅則費用不足;下不能忍萬民有戰亂饑饉之苦、卻又不能禍亂人心,更不願國人行莒子庚輿之事。為了兩全其美,只能忍受這樣的猜忌和罪責,可這又算什麼呢?」

    他這樣一說,墨者的形象立刻高大了起來,彷彿就是那個委屈地受了皮鞭之刑的侍妾,又與墨子往日之行為相合,司約向躬身行禮道:「是這樣的道理啊。我愚鈍,如果您不說,我是不能夠知道的。」

    適長嘆一聲道:「宋公會盟,只怕數年內楚人必至。然子墨子已勸而無用。若要征戰,又要丘甲賦,民用必不足。墨者也只有想辦法增加民用,以便將來征丘甲賦的時候,能夠讓更多的宋人不至饑饉啊。即便承受這樣的猜忌和懷疑,我們也是甘願的。」

    「沛地之事,乃是為了不減賦而民用足;工匠會之事,也是為了將來用時多有戰車弓箭可用啊。請轉告司城,徵稅的事他與宋公自定,但請不要朝令而夕改無端加賦。常賦之餘的民用富足,就由墨者來完成吧,這些猜忌和懷疑也讓墨者來承受吧!」

    他說的如此大義凜然,似乎造反之類的事他是從來不會去做的。

    寧可當那個被鞭打的侍妾,也不會去做心機高深弄死主母上位的侍妾,完全是一副救世情懷。

    這樣的陳訴與沉重的感情,聽得司約向心頭敬佩,心道如今天下,能有如此救世之心的,也就是墨者了。

    上不肯減賦、下又不願行莒子庚輿之事,似乎也只能用這種辦法了。

    他雖是司城皇一派,可對於宋國的安危富強也是有些在意的,想到那些蠅營狗苟爭權奪利之輩,自己又有些羞愧。

    莒子庚輿事,是一場標準的國人幹政。莒子爵庚輿,實施暴政,導致城內國人極端不滿。於是驅逐了庚輿,另立了同宗的國君。

    司約向不知道適是不是另有所指,暗暗看了一眼適。

    但見適還在那保持著一副微笑的、彷彿光芒在笑容中綻放、彷彿這樣的被人不解反而讓他堅定了行義之心、事後滿足樣的表情。

    司約向見適是這般表情,再拜道:「我明白了墨者的意思,墨翟先生大才,是我所不能領悟的。我也會將這番話告知司城,也讓他能知道墨者救世之心,也讓宋人知道墨者救世之心。」

    適淡然地搖頭道:「我墨者救世,乃是行義,又何必非要別人知道呢?難道我們是為了那些名聲嗎?難道子墨子還缺那樣的名聲嗎?這並不是我們需要的啊。只願大庇天下寒庶皆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一句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聽的司約向感動莫名。

    適的這番話是有真感情的。只不過做法嘛,和司約向能想到的辦法和剛才說的辦法截然不同,是一條超脫了司約向想像力極限的路,從未有過,那也就不必防範。

    話已至此,司約向也不便再問,又說了幾句後便行離開,回去回稟。

    等司約向一走,造篾啟歲稱讚道:「書秘適,你那句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真是極好,正得我墨家之義。」

    適聞言正準備謙虛幾句,再說一句類似的話,卻不想造篾啟歲搖頭道:「可之前侍妾之事,以我墨家辯術來看,卻有不合道理之處。其一,毒婦與私通者私密之語,侍妾如何得知?其二,若侍妾得知,可證私通者必也睡之,遠吏不歸,侍妾豈不偷歡得趣?其三,若侍妾知而不同意,那毒婦既能有毒殺丈夫之心,焉能放過侍妾?其四,若……」

    適的那句謙虛的話,就這樣被憋了回去。

    好半天,造篾啟歲已經談及了其十二的時候,適愁容滿面擺擺手道:「且停,那些匠人還等著。你若對此有興趣,大可等辯五十四從楚地歸來……」

    造篾啟歲一臉委屈,停住口舌,無可奈何。

    笑生扶額嘆氣道:「愚乎!人人如此,天下安有蠢事?」

    他話語不多,只說一句,跟在適的後面去見那些匠人,造篾啟歲心道:「所以才要教天下之人說知之法,那故事少則有十五六處不合情理之處,我還沒說完呢……」

    外面。

    一干匠人正等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匠人中一個叫輮輻的,心中正琢磨著之前適說的那番交相得利、分而協作的話。

    要說不心動是不可能的。不敢說天下之人,但在商丘城內,還沒有木匠不知道墨翟與斧矩斤的本事。

    輮輻心說,要按適說的,這些人聚在一處。有輮輪木的、有做輻條的、有做轅桿的、有做車廂的……倒是的確可以交相得利,短時間內完成今年的軍賦。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眾匠人都清楚,只不過平日沒有人將他們組織起來。前往官府做匠人,這些人又不願意,寧可自顧自地完成那些軍賦,以保全一個自由身。

    且不談這樣交相得利的事,便是能得到墨翟與斧矩斤等人指點一二,將來也是一手安身的本領,況且據說還要學做些別的能獲巨利之物。

    墨者之前給他們的印象,就是一群苦行者,工匠本事雖有,可並不把心思放在這上面。

    然而自從有了驚動全城的麥粉豆腐之事,如今墨者得利的本事可算是人人皆知,這時候再談那句交相得利,便可信得多。

    輮輻等人,自小受的教育就是「治產業,力工商,逐什二以為喜、取什一不變業」。能得到十分之二的利潤,就算是大賺,能得到十分之一的利潤,那就不需要改換行業。

    就算有軍賦、稅費,做工匠的日子過得還是不錯的,比起那些農夫還是要強不少,更別提那些在官種做匠人的世代為匠者。

    說起來,輮輻也知道一些墨家的主張,甚至年輕時也去聽過幾次墨子講學。

    什麼尚賢、貴賤無常、節用、節葬、少征戰而育人口的說法,他是很贊同的,也覺得真要這樣可是極好的。

    但,要讓他成為墨者,去吃苦、去行義、親自去追求這樣的未來,那是萬萬不願意的。

    他想,反正還有別人當墨者,自己何必去做?

    若別人都不去做,就算自己去做那也做不成。

    自己行義,卻為別人爭取未來,憑什麼?冤不冤?

    怎麼算,都沒有理由加入,只要等別人做就好。

    故而一開始聽墨者邀請的時候,他是拒絕的。

    可是聽完了適的說法,才知道根本不是讓他們成為墨者,而只是讓他們交相得利。心中一算,當然是要響應墨者之號召,只要不讓自己去行義就好。

    他想,若將來賺了錢,倒是可以好好祭祀鬼神,請求墨者追求的大義天下能實現。但他不可能親自參與,祭祀祈求一下就好,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義行天下最好,若不能,日子還照樣過就是。等著墨者來拯救就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1
第六十八章 雙轅單馬孑人立(上)

    輮輻本以為墨者只會講滿口大義,實在沒想到這個叫適的年輕人竟然沒和他們直接講大義。

    適知道如今宋國的政局混亂,歷史上宋公前去會盟,還沒到任地就死了,公子田當年就改元,應該就是今年。

    司城皇懷有家族野心,三姓共政中的另一姓如今勢微,公子田又是個覺得自己是玄鳥之後的中二性格:朝周天子可以、朝覲一個小小的子爵楚那絕無可能,恨不能腳踢三晉拳打蠻楚,被狠抽了一頓才清醒過來,可惜為時已晚。

    就這種情況下,墨者隨便折騰,五六年之內這些貴族們是沒有心思管墨者的事的。這便是在貴族矛盾的夾縫中生存、壯大、發展。

    雖然此時貴族們忙著爭權奪利搞陰謀,沒時間來管墨者的這些事,但和這些手工業者們交談也不能太過直白,以免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於是,適從外面回來後,輮輻等工匠先是聽適聊起了一些家常話。

    都是手工業者,從業不同,夢想各不相似,但那些經歷的不幸卻總相通。

    輮輻這才知道適的兩個哥哥已經死了,聯想到自己差不多命運的兒子,瞬間的感情就親近了許多。

    又說起前歲大飢、去歲修宮室的徵召,輮輻也跟著感嘆了幾句。

    等說起墨者非攻、尚賢、人無貴賤皆天之臣自平等的時候,輮輻又覺得墨者確實是真正要行義的。

    這些主張正是這些手工業者所夢想的,適沒有和他們談那些他們並不關心的東西,而是選擇性地說出這些手工業者想聽的故事。

    他本身就是手工業者出身,家中的事就是大部分手工業者都經歷過的,稍微一溝通就能讓這些人產生親近感。

    這種親近感原本只是相同命運、相似職業的親近。

    等到後來的時候,又悄然變成了與墨者的親近感,潤物無聲之下,輮輻等人根本沒有察覺。這是一種偷換概念,但偷換的很有技巧,這些人並未察覺。

    適見已經說出差不多了,便終於說起了正事。

    「都說墨者行義天下,自苦以為樂,其實並非如此。就像是蝙蝠倒懸,但不瞭解的走獸總會想,蝙蝠一定是自苦以為樂,否則為什麼非要倒懸著呢?我們如果只是為了自苦吃苦,那又行什麼義呢?難道現在的天下還不夠苦嗎?」

    有幾個人好奇地問道:「那你們墨者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適,給我講講吧?」

    適搖搖頭,說道:「今日的事,與墨者無關,只是為了讓你們交相得利,今日就不談這個。」

    幾人有些失望,卻沒有想一個問題:若真不想談、將來也不想談,為什麼要提起墨者並非自苦的事呢?

    輮輻這樣的人不做聲,雖然有心聽聽,可正如適所言,還是希望能夠知道交相得利的事。

    沒人注意到在適身後的造蔑啟歲將之前發聲詢問的幾人的名字,用簡單或是複雜的文字,悄悄地寫在了隨身攜帶的竹簡上,後面標註著幾個空心的墨點。

    或是說這些人是有可能變成墨色的。

    等眾人靜下來後,適又說道:「我哥是鞋匠,雖然和你們不同,但做夢都想過的日子卻是一樣的。干咱們工匠的,都說是逐什二之利便可喜。現在給你們一件逐什三利的事,又不犯禁,你們做不做?」

    之前講起墨者之義時並不做聲的輮輻,這時候當先說道:「當然做,誰人不知墨翟手巧?當年木鳶飛天,震驚商丘。就算說起坐車的事,幸好天下只此一個墨翟,不然哪裡還有我們這些木匠的活路?」

    這是將墨者狠誇了一番,眾人也紛紛道:「只要不犯禁,怎麼能不做呢?什三之利,那可是相較於什二之利漲了一半。」

    「是啊,正是這樣。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墨者之義,究其精髓,便是交相利。你們也都知道前些日子的麥粉之事,也都知道得利頗豐。若以利來算,其實獲利何止什三?恐怕要有百倍。」

    在墨者之中,適說知識就是力量就是金錢。但和這些手工業者交流,適便不說知識本身的價值,因而可以說獲利百倍。

    眾人都知道前些日子的麥粉事,卻是第一次聽墨者親口說出獲利百倍之事,他們哪裡能不信?

    頃刻間,各種驚奇、嘆息、訝異的叫聲和神情出現在這些人的臉上。

    適道:「常人都認為我們墨者自苦以極,那我們要錢是做什麼用?還不是為了行義?行義有不同的方式,跟隨我們去做這些工匠事,我們可以得利行義,你們也一樣可以得利,分出一些與你們,總歸高過你們每年所得。況且,旁人或有拖欠,我墨者可有不守信諾之事?」

    這話說的確實沒錯,有數百墨者之前積累的名聲,這信守承諾四個字不但可以讓貴族相信,也足以讓這些手工業者相信。

    人群中有人道:「這年月,連君上司城都有不守信的時候,但要說墨者一言,我們卻是相信的。」

    「就是,我們信得過。」

    輮輻一聽能得利什三之上,心頭也已火熱。

    適見這些人已經相信得利之事,便道:「說起行義,不提麥粉之物大利天下,便是你們幫著墨者一同製作木器,我們付錢與你們,可那些利天下的木器卻是實實在在出現了。那你們說,你們是不是也是用自己的方式行義呢?既能得利,又是行義,難道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嗎?」

    凡事都有不同的說法,對這些非墨者的手工業者而言,利潤是最能牽動他們心弦的。

    但除了物質所得之外,精神的享受也是必須的,而且還能夠潛移默化地讓他們逐漸接受行義的說法,也扭轉外人看來行義必然自苦的看法。

    適用這種方式狠狠誇獎了這些手工業者,讓他們的心靈上得到了極大滿足。而又不單單是精神的滿足,更有物質的基礎。

    這一張以利為皮、以義為餡的大餅擲出去,眾人的心思也更加活絡,紛紛討論起義利之辯。

    待討論一陣,適又道:「如今你們心思已定,但有個迫在眉睫的事。今年的軍賦,還沒有繳納。不繳納軍賦,要受懲罰,這你們都知道。所以才有了之前我說的工匠會之說。眾人合力,術業專攻,其效倍增,這便是交相得利之一。眾人相聚,各自交流,互有學習,這是交相利之二。」

    大部分人都認同的時候,輮輻問出了一個他很在乎的問題。

    「這工匠會是怎麼樣的呢?是不是和工官一樣?」

    適大笑道:「當然不是。諸位費勁辛苦,終於不再從屬於冬官,難道我們墨者竟要將你們送回去嗎?」

    這些手工業者最怕的,就是失去好容易得到的自由身份,重新成為那些官營手工業者,哪怕是換了個名目也不肯,之前留下的陰影太深。

    輮輻的這話,引來幾人的不快,覺得這是在侮辱行義的墨者。

    可大部分人卻沒有出言,畢竟這也是他們很關心的事。

    聽適這樣一說,眾人最後懸著的一顆心也放了下來。聽起來,似乎只有好處而無壞處。若是別人和他們這樣說、哪怕是王侯大夫,他們也未必信,可既然是墨者這樣說,他們確信無疑。

    這便是幾十年積累的信用,這信用價值萬金,可傾城國。

    「既然大家都覺得可以,那我便說一下。入了工匠會,大家總要有個頭目。有能則舉,不避親仇。既是這樣,那我說,便請子墨子與斧矩斤為這木工匠會的頭目,如何?」

    這意見更無一人反駁。

    墨翟與斧矩斤之名,在木匠行業誰人不知?再者兩人又都是行義多年的墨者,最是公正,若選別人他們也信不過。

    可輮輻還是不放心,問道:「那若退出這工匠會,有何懲罰?」

    適佯裝奇怪道:「怎麼會有懲罰呢?司寇的事,我們怎麼有資格管呢?況且你們又不是墨者,我墨家之禁也管不到你們。只要守約就好。不過要說這懲罰嘛……也不是沒有,但只不過這懲罰不是你們現在能有的東西。」

    眾人不解,適笑道:「將來入了工匠會之人,墨者若有什麼磨盤之類的大利天下之物,當然是教會工匠會內之人。有什麼大的得利之事,也是以工匠會為先。將來若退出,那便沒有了,你們說這算不算懲罰?」

    一干人都笑,輮輻也終於放下了最後的心,連聲稱讚。

    適趁機道:「只是子墨子身為墨家鉅子,行義繁忙。斧矩斤也是墨家不可或缺之人。但墨者可選一人,以替二人為工匠會首領。凡事大家相商,具體的事咱們日後商量,但這首領前期必須是我墨家之人,也是為了公正得利,大家意下如何?」

    「這工匠會先按照大家年入什二之利,付給大家今年的年資。這一年便先學那些木器之法,先完成今年軍賦。越明年,便可自行獲利,有什麼事一同相商,工匠會內不再各自爭競。以今年為準,超過今年的利,從利中每年繳什一為工匠會公用錢,以什一為行義之用。大家以為如何?」

    這又是個現在還沒有在手中的利,眾人拋灑起來也不心疼,反正以今年來算年景還算不錯。按照今年得利,若無改變,百年之內基本也是這樣了。

    這超越今年之利還未出現,況且只是取餘利的十分之二,若得利不如今年這工匠會自然消散,也根本不需要繳納那什一的公費、也不用繳納什一的行義之錢。

    輮輻這樣的人看來,確實只有利而無害,實在找不出不參加的理由。

    而那幾個想要多多詢問墨者之義的人,則想日後既有墨者常駐,便可多多詢問,若是和心意,自己為何不做墨者?

    這件事就算是這樣定了下來,用類似的辦法和說辭,又有這些人的加入,很快商丘城的私營木匠都知道了這樣的消息,紛紛加入。

    少言寡語的笑生再一次主動詢問了一句。

    「適,斧矩斤外,誰人能當這工匠會首領?」

    適微微一笑,反問道:「昔日孫武子可有力拔千鈞之勇、百步穿楊之術?這工匠會的首領,需要的不是一位木器之術精湛之人,需要的是位通墨者大義口舌銳利之人。那是一滴落入白水中的靛青,為何非要是最清純之水?」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2
第六十九章 雙轅單馬孑人立(中)

    適的回答讓笑生回味許久,稱讚道:「你做事,總有深意,我所不及。」

    造蔑啟歲拿著寫著幾人名字的竹簡在一旁道:「你自然不及他,卻也不及我。在適叫我記下那幾人名字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果然,適說的沒錯,要行義先要知道行義為何,然後才能知道自己做的是否符合大義。」

    「譬如這件事,全都是交相利之語,也是為了大利天下,絲毫沒有墮我墨家之義,又能廣博眾人之心。」

    「正如知道了要往楚地,我未必一定要先往南走。可能我想往西以便繞開淮水湍急之處,再往南……只有知道目的,才能知道做的事到底是有利於天下還是有害於天下。」

    笑生難得地沒有反駁造蔑啟歲的話,竟然點頭表示同意,這讓造蔑啟歲措手不及,險些讓手中的竹簡落地。

    適見他又有開口說話之意,急忙道:「先隨我回去見鉅子,將這件事回報上。啟歲,你先行一步,先將竹簡整理好,我和笑生便直接去先生那裡。」

    …………

    十餘日後,墨者在商丘的作坊內,熱火連天。

    作坊在城中,城中空地不少,甚至還有許多菜田和農田。但此時城內的土地已經極為昂貴,能在城中有這樣一塊地方,足見墨家在宋國根深蒂固。

    後世蘇秦發達後,他嫂子對他卑躬屈膝的時候,他曾感慨過:老子當年要是在城邊有兩頃地,怎麼可能奮發圖強掛六國相印?於是散盡千金激勵自己繼續努力。

    可見此時城中土地之昂貴。

    此時的城市佈局,是按照「仕者近宮、工商近市、庶農近門」的佈局。

    墨家的作坊是為守城用,距離市很遠,並不靠近,也距離那些工匠居住的地方很遠。

    這時候的集市已經很發達了,不再按照數百年前的《周禮》那樣,大城才有一夫之地。像是商丘這樣的城市,如果只有一夫之地的集市,那要被擠死,更別說臨淄這樣傳說中抬起袖子當雲彩、揮動汗珠像下雨的巨大城市。

    集市也已經和後世差不多了,後世該有的此時全都有了。

    《戰國策、齊策》曾有「往卜於市」之語,證明這時候就有擺攤算卦的了,這才叫源遠流長;《論語、鄉黨》曾有「沽酒市脯不食」之語,證明這時候市上賣酒肉乾的也有了;《左傳》曾有「晉獲秦諜,殺諸於市」之語,證明這時候推到菜市口斬首的雛形也有了。

    更別提那些總是隱藏著刺客劍手的殺豬屠狗之輩的存在。

    正是這種工商食官的局面被打破、城市不再只是盤剝四周土地稅和勞役地租的城堡,才讓適有心思琢磨這些已經逐漸有力量的手工業者,更有了用掩護身份的方式在各個大城發展秘密墨者的基礎。

    商丘的這些私營木匠們正因為知道市場廣泛可以得利,才紛紛加入了工匠會,也才聚集到這一處墨者的守城器械作坊中分工協作。

    他們上午跟隨斧矩斤交流各自的技藝,下午便一同忙碌,各有分工製作輻條、輪轂、車軸等。

    裡面生著火,用蒸汽或是高溫將那些木材烤彎,作為車輪的部件。

    裡面熱火朝天的不只是溫度,更有眾人的氣氛。

    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完成的軍賦數量已經遠超每人十五天所能製作的,又有墨子這樣的木器國手在這,學到的東西也不少。

    這半個月的時間,墨子、斧矩斤以及一些學木工的墨者,已經將小水排的模型做了出來。

    由適解決曲柄、連桿和皮帶傳動問題,剩下的水輪、臥輪、旋鼓等部件在這樣的木匠手中根本不是難事。

    水排不過是漢光武帝時的杜詩創造,距離此時並無不可踰越的技術代差。

    原理就是利用水流驅動臥輪旋轉,再帶動小輪,利用曲柄和連桿將旋轉運動變為橫嚮往復運動。

    改動連桿機構,便既可以用來推磨,將來也可以直接用來拉動風箱鼓風。這是動力系統,至於連接什麼樣的水力機械,那就是以後的事。

    前天已經在城外的一處不凍的溪流處試過,效果良好,用來推動磨盤建造水力磨坊並無問題。

    模型變為實物還需要繼續嘗試,可是具體方向和原理弄清楚後,再做也就不是難事。

    做出來這件事物後,墨子極為高興,據那些跟隨墨子已久的弟子說,竟比許多年前與公輸班比鬥時候還要高興。

    或許在墨子看來,這是大利於人之物。他又是最專業的木工,為了守城又經常製作風箱皮橐,哪裡不知道這東西可以用在冶煉上?

    高興過之後,墨子又琢磨起適說的兩樣小巧的東西,更是在墨子看來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事物,只是沒人想起罷了。

    一是雙轅馬車。二是獨輪車。

    此時的馬車都是單轅的。前面的扼與挽具是個T字形,馬必須成雙對,在T字形的兩側,靠中間的橫桿拉動後面的馬車。

    馬車最早是出於戰爭需要,所以需要多馬拉動。另則春秋時候生產力不足,有馬車的都有的是牛馬,不差這一匹,尋常人家也沒有牛馬。

    但現在許多商賈、工匠、靠近城市的農夫也需要一些馬車牛車,越簡單越好,他們多用不起兩匹馬以上的馬車。

    獨輪車,方便在商丘這樣的衝擊平原上使用。

    用不起馬車牛車的人,在城內推著獨輪車也可以省卻許多力氣,造價又不貴,沒有軸承全靠干磨軸,這東西多了城市才有城市該有的吱吱呀呀的動靜。

    將來若是逃荒,或是遷徙,有獨輪車也算是附近今後的黃泛區特有的悲慘情景。

    適是但願這獨輪車出現後,只利於人,而不再成為那些悲慘記憶中的不可或缺之物。

    墨子倒是已經懶得再誇獎適的奇思妙想,甚至連此物大巧之類的話都懶得說了,而是和適討論起了一些技術之上的原理性問題。

    他是研究過動滑輪、定滑輪的,而且研究的相當透徹,適便趁機和他講起了一些需要墨子親自命名在《經說》上的東西。

    力學基礎墨子也有,適便順著墨子的邏輯方向,討論起了一些簡單的力學問題,從滑輪和輪子開始談起。

    墨子對定滑輪研究的頗深:他稱之為「繩制」,定滑輪下,若兩物相等,那麼便會平衡;如果兩物相等重、又是在定滑輪的兩端,若是一輕一重,必然輕的是放在斜面上,同等的另一端的重力大於斜面上等重物的摩擦力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適便先說道:「先生通繩制之法,賽先生稱之為滑輪。賽先生曾說,滑輪分為兩種,定與動。」

    稍微一說,墨子便明白過來動、定兩種滑輪的區別。

    「先生,定滑輪,你拉動多長的繩子,重物便提升多少,拉動的力量等於重物的力量,是這樣的吧?」

    墨子點頭道:「是的。如你所說的動滑輪,則需要拉動兩倍的繩子,才能夠提升一樣的距離,但是力氣也省了。這是和標本之術一樣的。」

    標本,是墨子對槓桿的闡述。動力臂稱之為標、阻力臂稱之為本。

    適便道:「既是這樣,那麼拉動一石粟米到兩尺高,定滑輪需要一石之力拉兩尺;動滑輪需要半石之力到四尺。兩者相乘,總是相同。所以我便想,可以將此相乘之數,稱之為功。」

    墨子聽到這稱呼,毫無絲毫違和,點頭道:「古人說,功,以勞定。勞,力與時。此名甚好。」

    適連忙道:「既是這樣,可以說定滑輪不省功也不省力、動滑輪省力卻不省功。又好比在冰上推物,與殺地推物,同重同長,功則不同,則必可知力也不同。」

    墨子喜歡定義一些東西,甚至試圖把天地間的很多東西都給出明確的定義。

    比如時間、空間、圓、力、害、利、光學原理等等,這種喜歡定義的習慣很有趣,也很有用……事實上幾何與物理的基礎,也正是定義,最起碼要分清重量和質量。

    辯術看似無用,實則大用,如果沒有哲學基礎是無法定義出質量這個也屬於哲學而不單單屬於物理的概念。

    既然還活著,那麼一定要引發他多定義一些東西,作為後世墨者所必須掌握的。

    墨子並不知道適的心思,低頭看了看那個已經製作好的獨輪車,倒過來轉動了一下車輪,聽著吱吱呀呀的聲音,似乎琢磨到一些問題。

    好半晌,也不知道他想明白了什麼事,這些天都沒有在聽到墨子誇獎的適,終於再一次聽到了墨子的一句誇獎。

    「適,你這是做出了一件平地之上、相對於肩挑手提來說,又省功又省力之物啊!」

    他剛要感謝先生誇獎,又聽了墨子的下一句話,徹底愣在那了。

    「你既知力與功,又懂標本繩制之術,可曾學過光影之說?我曾說,影不徙。飛鳥在動,影子沒有動,實際上是原本的影子消失了,而新的影子立刻又出現了,而不是鳥的影子在挪動。」

    「我觀銅鑑水鏡,知光以直而傳,可這光到底有多快,才能讓我們的眼睛看不到影子消失又出現呢?」

    「若我們的眼睛能看到極快的事物,影子的消失和形成的瞬間又是什麼樣的呢?若鳥飛極高,我若為光向下,那影子是否還能在我身上?我又能否看到鳥的陰影?若影子不在身上,我自然應該看不到陰影,可是鳥確實是在天上擋住了陽光啊……這是我思考多年所不能解惑的問題。」

    適一聽這個,急忙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不是他假裝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這半瓶子水哪裡知道在光速條件下影子的消失與重現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就像此時那個著名的辯術問題,箭飛起來後的某一瞬間,到底是靜止的還是運動的一樣,都是他這樣的人無法解釋的。

    這是此時的哲學問題,他不擅長這個。而這個問題代表著墨家的時空觀和時空的連續性和不可分割性,並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的。

    墨子嘆息一聲道:「所以,在沒有經歷過一些事之前,是無法想像的。你說的樂土,我推演過幾十次,都是符合你說的那些事物出現後的模樣的。因而我相信你一定見過那些實物,否則就像是我剛才那個問題一樣,若不為光便很難想清楚光那樣快的影子之事。」

    「按你的樂土九重之說,堯舜之時的人,一定想不到此時的城市。武王分封周公定禮之時,也一定想不到此時的天下。因而沒有不變的道理,只有變化的道理,看似不變的也實則有前提。」

    「道理需要依附與物,否則便是空談。如你所說的惡金、草帛之物如果沒有,那麼你說的那種選賢的辦法也是不能夠使用的。而如果你在賽先生與唐漢處,沒有親眼見到實物,也是不可能憑空推出與之相合的樂土的。」

    適躬身聽教,心中暗讚。

    墨子又說了幾句,指著這獨輪車道:「此物利於人,人卻未必能知道。所以要如你制麥粉之時,先做出十幾輛,立於市旁供人使用。待人知其巧,一則可以廣我墨家名聲;二則日後均買也可讓這工匠會得利;三則這也算是樂土一景,也好讓更多的人能理解想像你做的那些詩篇。」

    「這是我見了你在村社種植那些作物後又作那些詩篇後想到的。若不親眼看到一些東西,也就很難想像以此物為基礎的將來。」

    適對墨子的哲學觀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震驚,但對墨子的手段很是驚奇。

    看上去句句都是行義,可將此物放在市旁免費供人使用,雖然並不值幾個錢,可從未有人做過,又是實實在在的事物,人皆可見,商丘城哪裡還能不知道墨者的行義之名?

    此物一出,木匠工匠會數年之內又能有許多得利之法,焉能不對墨者傾心而信?

    如此一來,五年之內便是沒有新的東西出現,工匠會的人仍舊不可能離開,會擔心之後的任何一天都可能出來類似的器物。

    在適看來,能領導數百墨者傾心不叛的人物,絕不會是紙面上那些他知道的故事那樣簡單。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多想了?還是墨子僅僅是想讓此物利人?但墨子既然這樣說,正與自己想法相合,便稱是,自去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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