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0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2
第七十章 雙轅單馬孑人立(下)

    春風似剪之前,商丘城多出了一道新的風景。

    適帶著幾個墨者,滿頭是汗地推著幾個獨輪車,輪替著從東門跑到西門,又從南門跑到北門。

    扯上裝著兩大筐的糧食,顯然極為沉重。

    就算那些常年吃苦的人,也難以靠肩挑手提這樣長久轉運。

    那獨輪車的吱嘎聲,引來許多人的注意,不少人跟在他們的後面看著,玩鬧。

    適停到一處人多的地方,擦了擦汗,便有人喊道:「適,你們墨者又弄出什麼利人之物了?」

    這兩個月時間,適算是聲名鵲起,從一個無人知曉的鞋匠之子,成為商丘三萬戶多數知道的人。

    三萬戶,放到適生活的年代,也就是個大一點的鄉鎮水平,說不準一個鎮長管的人都比此時一個國都的人多,想要在國都成名也就容易得多。

    這幾日這些人整天聽什麼利人為巧之類的話,就算不明白什麼意思,但說卻早已說的純熟。

    適把獨輪車放好,站到了那兩筐粟米上,大聲道:「這叫墨車。為什麼叫墨車呢?一則是墨者製出,二則嘛……墨是啥顏色?就是咱們這些吃苦的人的顏色,咱們可沒有那些貴人那樣白嫩的臉。這東西不用馬,可不正是咱們這些黑乎乎的人用的車嗎?」

    他煽風點火趁機灌輸的手段,此時無人能及,幾句話便把一棵無形的木楔子插入了眾人心中。

    只是這種事暫時顯不出,眾人還忙著稱讚這些「墨車」,便問道:「累不累啊?」

    適伸出自己相比於那些壯漢不算太結實的胳膊,說道:「你看我這胳膊,這都能推動。要麼咱們比一比?誰的力氣最大?我推車,你們挑,從南門走到北門。看誰弄的多?」

    幾個壯漢已經蠢蠢欲動,又有幾個欲要顯示自己手段的,便喊道:「贏了如何?」

    「贏了?我沒多少錢,可我哥嫂開的麥粉豆漿攤卻在。誰要贏了,吃一個月的餅!就算不贏,只要能挑到地方,一人一塊豆腐!」

    他這樣一喊,頓時引來許多人躍躍欲試。

    適讓旁邊的墨者將扯上的糧食先放下,找出幾個村社幫著編織的麻口袋,將糧食裝了進去。

    造篾啟歲在一旁小聲道:「你行不行?」

    適抖了抖肩膀,小聲道:「不太行。我快撐不住了。可是也得比下去啊。」

    揉了揉肩膀,叫來幾個市井間的人物做個見證,便將做好的皮索套在了自己脖子上,這樣可以省卻一部分將獨輪車抬起來的手臂力量,也能跑的更遠。

    七八個棒小夥子一身的力氣,背起一個裝滿了糧食的麻袋,雙手摳住麻袋的底部,微微彎腰讓麻袋卡在背上,吆喝一聲朝前走去。

    後面跟著一堆的孩子在那叫喊鼓勁,適見那些人背了大約一百六七十斤,知道這些人恐怕難以走七八里的路,自己也不著急,就現在那歇了一會。

    和眾人閒聊了好一陣,發酸的胳膊也休息過來,叫人抬上約二百斤的糧食,吆喝一聲推著就往前走。

    他走的極慢,好在地很平,晃悠著往前挪動。

    等追上一個人的時候,他便故意朝前多走了幾步,站下來嘲笑後面的人。

    背著糧食的人本已很累,遠途無輕擔,這時候被適一激,腳下頓時加快,想要還罵嘲弄回去卻被壓著肺,喘不動氣。

    適見這人加快了腳步,心下暗喜,知道這人片刻力氣就會消散,亂了節奏,不可能追的上了。

    他又推起車朝前走,一直到走的最快那人的時候,故技重施,那人卻不聽,只是悶頭走路。

    身後跟著的人已經極多,適也累的不行了,就多歇了一陣。

    有人便嚷道:「適,快些啊,你要輸了。」

    適回道:「輸的是我,卻不是這墨車。有幾個這樣壯如牛的憨人?若他來推這車,和他自己比,你說哪個能贏?」

    眾人一想均是這麼個道理,又有幾人詢問這墨車誰人可做?可願出售?

    適也先沒回答,推車前行,在最後靠近城門的時候,守門的兵士都在那叫喊鼓勁。

    適知道對方也已極限,自己其實還能堅持,卻故意放慢了腳步。等到對方呼哧呼哧地將糧食抗到之後,適才佯裝懊惱地推車過去。

    後面跟著看熱鬧的人紛紛叫喊,適面露苦惱道:「哥哥嫂子又被我捨去了許多麥。哎,誰叫我們墨者一言出駟馬難追呢?」

    正說話間,後面的一眾墨者也將獨輪車推了過來,遞給適一大罐加了鹽的水,又趁機宣講了一波夏日重活之後喝些開水加鹽的事。

    不少工商或是城中農夫詢問這墨車哪裡去買,這東西他們正用得上。若用馬車,太過昂貴,少說要有兩匹馬才行;若是靠肩膀挑,也確實比不上這墨車。那壯漢也是商丘市井間成名的人物,況且這樣,更別說其餘人。

    適指著放到一起的這些獨輪車道:「這裡的車,一共三十六。東西南北近市各九,便用來利人。」

    「墨者說,交相得利,你們得了利,省了許多力氣,便也可以兼愛他人。城中自然有鰥寡孤獨之人,便選出曾打過仗、受過傷、又無兒女家人的,看守這些墨車。你們呢,來用的時候,就抓一把粟米,或是半把,要麼就一根柴禾。總歸讓這這些孤寡之人有所依靠。若是不拿,那也行,誰也不會說什麼……」

    半把米,不過一口。一根柴禾,更是值不得什麼,眾人紛紛到:「哪裡能呢?誰又沒有愛人之心?只是自己過得艱難罷了。」

    適躬身行禮道:「那我就代眾墨者謝過你們了。行義之事,有你有我。管仲曾說,倉廩實而知禮節,我們便想辦法做些利人之物,以便將來人人倉廩豐實。墨者這麼做,你們說好不好?」

    城門前眾人都叫了一聲好,適又說了幾句,叫人推出幾個殘疾的打過仗的鰥夫,便用來看守這些墨車,煮百家食果腹。

    既然貴族們把持著徵稅權和戰爭權,這又不是這時候能篡奪的,那便先篡奪政府的其餘功能,比如微弱福利或是贍養孤寡。

    三十六輛車,值不得幾個錢。四個鰥夫,九牛之一毛。

    可史無前例,終究還是做了,那就大大不同。

    經他這樣一說,眾人紛紛稱道,墨者的名號再一次響徹全城。

    適忍者痠痛的手臂,站在麻袋上,揮舞著手臂高聲說著一些聽起來絲毫無害的話,無非就是兼愛啊、尚賢啊、多喝開水啊之類的小事,卻說得舌燦蓮花,聽眾甚多。

    到最後,他又道:「這墨車呢,其價不貴。買得起馬車、未必買得起馬;買得起馬,又未必喂的起馬。這東西極好。誰要是想買,不妨去工匠會處買,定下來。」

    「若是暫時買不起,那就可以分三五年付清。」

    「再一個,若有人想要學這些木匠事,不妨叫孩子去學。管一頓飯,飯不好,也沒錢,但學三五年總能學到一手本事。」

    學徒制,是封建制下的剝削方式之一,無償勞動換取師傅的技術,師傅用學徒的勞動來換錢,本是一些糟粕的東西。

    但如果這學徒掌握在墨者手中,其實就算是一個小型的分工製作坊,而且是極端低價勞動力的作坊——分工制下,其實學不到什麼,將來就算出徒,那也只能在墨家的工坊中勞動,別無去處也別無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是為了將來無所不用其極的人,明知道這是自己厭惡的隱藏式剝削,卻也仍舊選擇這麼做。

    於此時,這是促進進步的,此時是此時而非彼時。

    並不怎麼花錢的三十幾輛獨輪車、一個月的麥餅飯、外加幾塊豆腐,讓商丘在一天之內知道了獨輪車的事。

    墨者行義的行動,每天都在市口的那四處存放獨輪車的地方,四個殘疾的老人守著這小車。

    別人看到的不只是可憐,還有墨者的行義與兼愛。

    三十六輛獨輪車,吱嘎聲總能化為墨者的行義之心,每一天都在商丘的集市上響徹,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每一次吱嘎聲從適兄嫂的麥粉食鋪前響起,裡面坐著免費吃餅的壯漢都會笑幾聲,然後和別人說起墨者的義與愛世人之心。

    吱嘎聲背後,那些滿頭是汗的人,正是墨者在城市的基礎。

    單轅駟馬的人,大多不會支持墨者。

    雙轅單馬的人,需要墨者變革後才會大規模出現。

    孑然一身推著小車嘎嘎作響的人,將來可能會有一套屬於自己的雙轅單馬,但需要他們有朝一日自己追求。

    把吱嘎的獨輪車變為雙轅單馬的車,也是夢想。

    當有一天只靠安於天命好好努力卻只能將這夢想絕望的時候,這些獨輪車的吱嘎聲便會很好聽、更好聽。

    每一次吱嘎聲從集市間響動,即便這些獨輪車可能不是那三十六輛而是新買的、甚至可能是非工匠會的木匠仿製的,可墨車的名字就這樣定下來,誰也改不了。

    將來有朝一日傳到陶邑、傳到臨淄、傳到洛陽、傳到安邑、傳到郢都,只要不是字母文字,哪怕發音不同,寫出的字依舊是墨車。

    墨色的墨、墨者的墨。

    黔首的墨、曬黑的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3
第七十一章 斬衰會葬斧金聲(上)

    丁丑年三月,墨者多離商丘往沛。宋城遍傳童謠,舉城皆驚。司城皇索全城而無獲,或曰老彭傳語不可不察。遂遣車馬往任,未及鼬地,知宋公購由薨。傳司星子許聞之,縊於室,自願為殉,親貴皆頌。

    童謠曰:

    「星漢燦、天命知。」

    「病望北、夢哀南。」

    「三升裳、苴絰蒼。」

    「參商會、膏肓殤。」

    「宿能解、醫何忙?」

    「日懸天、月影淡。」

    「月朗照、星光稀。」

    「日懸月非淡、金烏掩太陰。」

    「月朗星非稀、常羲羞諸辰。」

    「天地自有道、焉與人命通?」

    「誰言曉天命、請解此下爭。」

    「殷商俗、兄弟繼。」

    「文周禮,嫡子承。」

    「斬衰後、會葬終。」

    「知命者,請解爭。」

    童謠無忌。

    故童謠無罪。

    這首從二月末三月初就開始流傳的童謠,在宋公購由薨於前往任地會盟晉侯途中的消息傳回商丘後,這首無忌無罪、大索全城毫無所獲、只能宣稱是老彭這樣的上古傳說隱士傳語的童謠,其中隱藏的意思終於被商丘宋人知曉。

    據說司星子許在聽聞宋公薨於半途的消息後,當晚便自縊而死,遺言稱願為陪殉。又有說是他自己觀星有誤而誤國君,於是羞愧而自縊。總之是死了。

    司城皇父臧聽聞宋公薨,號哭不止,昏厥數次,慟道:「當日君上要去會盟,我便相勸,君上執意前往。如今薨於半途,是我的罪過啊,如果我當時再死諫,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是我的罪過啊!天帝啊,為什麼不懲罰我呢?」

    皇父鉞翎也慟哭道:「我也是有過錯的啊!早在歲初,商丘便有童謠相傳,我知卜偃與晉獻公童謠事,卻不能立刻追趕君上勸其返回,這難道不是臣子的責任嗎?」

    此時的童謠,是個很神秘的東西。不說那首著名的東頭一個漢、西頭一個漢,便是在比此時更早的春秋時期,國君們都很害怕童謠。

    昔日晉獻公假途滅虢,曾問卜偃這次能否成功,卜偃便用當時流傳在晉國的童謠回答。

    當時的童謠是這樣唱的。丙之晨,龍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鶉之賁賁,天策焞焞,火中成軍,虢公其奔。

    卜偃說一定可以滅掉虢國,而且時間應該就在十月份左右。

    於是晉國真的滅掉了虢國。

    於是,是一因果關係。

    如果真的就是這樣的因果關係,那麼這些兒童一定是最偉大的占星師,然而這樣的童謠往往都是有心人偽造的。

    有心人的偽造,當然是為了有心人自己的目的。

    這童謠也讓不同的人,產生了不同的想法,也對宋國的政局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最起碼此時本不該死的司星子許被自縊了。

    司城皇與公子田之前聽到童謠後驚慌失措,心中不安。

    等到童謠真正變為現實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承認這或許真像是那些孩子說的,這是彭祖這樣的傳說中的人物警告宋人的。

    承認,不代表自己相信。

    這首預言一般準確的童謠在被驗證後,司城皇認為這是他的政敵在對付他,根本沒有往墨者身上想。墨者不會閒極無聊做這種事,肯定是政敵用來對付他的,在他看來這童謠對墨者毫無好處,甚至他都沒想到墨者。

    他看重的,是童謠最後質問,宋國這一次繼承,到底會是兄終弟及呢?還是會嫡長子繼承呢?

    在他看來,這明顯是政敵藉機生事。

    在白日的那場慟哭之後,當天夜裡父子倆一夜沒睡,一致認為不能夠按照之前的計畫來做,必須更加激烈更加迅捷,讓他們的政敵徹底沒有立足的機會。

    皇鉞翎不信天命,也不信鬼神,所以他更不信那些所謂的占卜術觀星術。

    哪怕晉獻公與卜偃那樣的故事,他也確信卜偃不過是判斷了天下局勢後,用童謠來安慰獻公。

    宋公購由有病,半途顛簸,可能會死。那麼如果是政敵做出的這樣的童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能會死,這童謠便可能為真。如果不死,日後必然還有不死的童謠。

    這童謠句句都在說宋公購由死定了。

    三升裳,三升是指麻布的寬幅縷數。八十縷為一升。

    布匹的寬度是固定的,升數越少,這布也就越粗陋。

    製作冠冕的布,要三十升,也就是說一個寬幅的經線要有兩千四百根。

    而按照周禮來服喪的話,為了表示孝意,最親近的嫡長子,要穿最粗破的麻布,也就是三升的,一個寬幅只需要兩百四十根經線。

    沒人閒著沒事幹穿三升的衣裳,肯定有人死了才穿。

    而能用這種禮儀的肯定是王侯大夫,庶民玩不起這樣規矩的葬禮,更況於墨者節葬傳播廣泛的商丘,底層很少守三年孝,只按墨者規矩守三日孝——守不起三年,不干活要餓死。

    相反,如果有一天墨者的守孝三天的規矩成為天下的禮儀,那麼庶民們也會覺得自己與貴族之間的精神層次更近了……大家都守三天,那誰也不比誰更孝。如今我們只能守三天,你們卻能守三年,而禮又是說守得三年最好,看起來貴族的精神層次確實比庶民更高……這便是化物質區別詭辯為精神差距。

    符合周禮規範的葬禮,嫡長子必須要穿三升裳、頭帶白布、腰纏白布、手持哭喪棒,住在偏房,枕著麥草、蓋著草簾子、穿草鞋、前三天絕食水也不能喝、三天後每天早晨喝一兩粟米粥、一年之後可以吃菜,三年之後才能吃肉。

    這樣的禮儀,能也只能在士大夫以上的階層中流傳。

    既然底層不用這樣的禮儀,宋國內部貴族也都知道參商會的說法,那麼很顯然這是在說宋公死定了,於是司星子許在宋公死後也因為這童謠不得不死,連給他辯解宋公沒撐到參商會的機會都沒有。

    就是這樣可怕、但又可以認為是有心人編造的童謠,讓司城皇與其子相信,一定是政敵想要趁此機會來對付他們家族。

    整首童謠,在宋公死前而出。

    宋公死後,誰都能解出這童謠是什麼意思:

    宋公啊,會死在會盟途中,要說星辰能改命要醫生何用?你們這些觀星的知命的,我來問問你們你們能猜到下一任宋公到底是父子相繼?還是兄終弟及?這兩種繼承方式可都是合理的啊。

    司城皇心中有鬼,覺得自己重賄司星子許的事,一定有其餘人知道,而知道的人必然是貴族。

    公子田年輕,性格剛烈而不持久、壯懷而無大才,正是一個可以欺騙利用的國君。

    宋國一直又真的有兄終弟及的傳統,這是殷商的習慣,宋人是殷商之後,也經常出現兄終弟及、爭權奪位這種並不符合周禮的事,宋人都已習以為常,甚至覺得這無所謂。

    如今除了公子田,宋國可以名正言順染指國君之位的,還有宋公的弟弟,背後站著的也有數姓大族,都在盯著司城皇一族。

    王侯將相有種的時代之下,越是精於陰謀的皇父鉞翎,越只能將問題想到那些政敵的身上。

    於是決定扶植公子田上位後,第一件事就是找機會殺政敵全家,叫其徹底沒有翻身的機會。

    況且,恐怕這場童謠之後,想不撕破臉都不可能了。

    宋公雖死,可是三對嘉禾仍舊送給韓趙魏三家,這件事天下皆知的時候,司城皇的政敵便不可能不去尋求楚國的幫助,否則今後肯定是死路一條。

    司城皇與皇父鉞翎決定,在楚國的力量重新染指宋國之前,將政敵徹底剷除。

    宋公剛死,一場波及宋國貴族的政變,即將到來。

    不只是因為這首童謠,還有之前的三對嘉禾,以及更早的親楚以制卿的政策,以及更更早的殷商氏族制下兄終弟及的商人傳統。

    三對嘉禾與這首童謠,不過是將這場必然爆發的矛盾提前引燃。

    既然童謠無忌,那麼童謠便將這隱藏的矛盾點明。

    在已經被點明後,雙方誰不有所反應那就是在等死,雙方有所反應又會加劇對方的反應,最終不可調和、爭於明面。

    最可怕的一點,在於這首童謠被驗證了。

    這童謠處處在說天命不可知或是沒有天命,但這首童謠本身又是知天命知未來的。

    未來未必是天命,可能只是說知之術,但貴族不會想這些。

    所以,知天命的人是誰?誰能解繼承之爭?

    誰都解不了,但誰都能解。

    因為不知道是誰編的,所以誰都可以編下一首。

    既然這首童謠可以預言宋公的死,那麼下一首童謠能不能預言下一任宋公是誰呢?

    編成對自己有利的話,這樣便有了天命所歸之意。

    當叔叔的找人編一曲兄終弟及是結果的童謠。

    當侄子的找人編一曲嫡子繼承是結果的童謠。

    這首童謠就是在逼著雙方先編造下一首童謠,編造後雙方的矛盾便不可能隱藏,只會越來越嚴重,整個宋國的上層也會越來越亂。

    渾水摸魚者,太多。宋國的水已經很渾了,可編造這童謠的人覺得渾濁的還不夠。

    貴族亂,那些邊緣地區的事便管的少,也無力去管。

    譬如此時的沛。

    等到不亂了想管的時候,怕是已經管不了了。

    譬如將來的沛。

    正如貴族們很在意這首童謠背後的陰謀一樣。

    那些與陰謀距離很遠的底層,在意的卻是童謠中貴族們最不在意的中間。

    他們在意的,既不是誰要死,也不是誰要繼承,而是在意那些質問占星天命的話。君死與繼承,對他們而言都無意義。

    星辰燦爛、日月環行,這只是天地間不可更改的事,自有道理在其中,怎麼能與人世相通呢?

    童謠中已經解釋的很清楚了。

    白天有月亮的時候,月亮看起來很淡,不仔細都難以觀察到。可到了晚上月亮又會很亮。不是月亮白天暗淡晚上明亮,而是因為太陽掩蓋了月亮的光芒。

    晚上月亮明亮的時候,很多星辰看不到。不是那些星辰看不到,而是因為月亮的光太亮了,所以難以觀察。

    很多人便在想:白天沒有星星,那麼到底是白天沒有星星?還是星星在白天被太陽光遮掩看不到呢?

    想得多的人在想:白天如果也有星星,那麼白天的星星能和晚上的星辰排列一樣位置嗎?

    這個問題,在沒有日全食的時候,很難知曉,只能猜測。

    但如果有日全食,那麼很多此時不解的事情,就會因為這首童謠而被格外重視。

    星星、太陽、月亮、腳下的大地,到底是怎樣的呢?

    這首童謠會因為宋公購由的死,傳到各地。

    總會有更多的人抬頭望天,然後開始思索玄妙的宇宙與腳下的大地。

    此時天下,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日全食,包括編造這首童謠的人也不知道。

    但日食總有一天會發生在九州大地,也總有一處全食會落在那些喜歡仰望星空或是因為這首童謠開始仰望星空的人眼中。

    日食,或許在這場宋國貴族之亂前,或許在這場宋國貴族之亂後。

    但那都是萬世的事,而編造童謠的人此時求的,只是一時,順便帶上了萬世求個萬一的機會。得之可惜,失之不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4
第七十二章 斬衰會葬斧金聲(中)

    瞞著墨子編造出這些童謠的適,連冷眼旁觀這些貴族爭權的心思都沒有。

    就像是一個別有目的的人,在一群狗中丟下了一塊肉骨頭,便背著手施施然離開。

    並沒有看狗咬狗的興趣,只是為了百犬狂吠方便他做些曾會引起狗吠的事。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反過來也一樣,林亂蟬無噪、山崩鳥不鳴。非無噪無聲,山林所掩。

    商丘城的百姓,對於宋公的死也沒有太多的情緒,只是互相告訴一聲知道了就好。

    貴族的爭權奪勢、政變驅逐,宋人經歷了太多,貴族們也演練了太多。

    早在子購由的父親得位的時候,宋國便已經上演過一次經典的貴族之間的合縱連橫。

    作為當年那場政變組織者的後代們,他們早已掌握的純屬。

    昔日宋景公死在遊玩的路上,大尹秘不發喪,悄悄帶著景公的屍體回來。

    借用景公的名頭將宋國六卿招來,說是景公重病,請六卿盟誓不做對不起公室的事,否則必遭天誅。

    大尹擁立公子啟,因為是假借景公之名請六卿盟誓,所以他沒參加。

    大尹、公子啟,以及他們一派的貴族封地多在遠處,動員緩慢。

    司城得到消息後,判斷局勢認為自己在商丘優勢很大,判斷局勢後立刻在城中傳播謠言,說國君沒病就死了,大尹還秘不發喪,國君到底是怎麼死的,難道這還不清楚嗎?

    借此煽動城中貴族和國人的不滿情緒。

    大尹認為六卿是想合力對付自己,自己又沒和他們盟誓,所以趕緊請太祝幫著寫了誓詞,要去和六卿盟誓。

    太祝判斷了一下局勢,發現司城已經開始動員私兵而且在商丘優勢很大,轉眼將誓詞的消息賣給了司城。

    司城讓大祝篡改了誓詞,到處傳播大尹弒君奪權的謠言,聯合了樂氏、左師、門尹等。眾人相商後,發誓將來將來取得大權後,三姓貴族共和而治。

    當天司城等便將錢財和兵器發給私兵部署,告訴他們不要擔心將來不發達。當時部署們便高聲呼喊在宋國除了司城我們誰也不認,你的話和國君的話是一樣的。

    遂連夜政變,擁立公子德。公子德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公子啟才是,所以公子德作為回報承認三姓共和而治的誓言。

    時光流逝,轉眼已過幾十年。

    當年的司城已不再當年那人,但卻是當年那些人的子孫輩。

    他們祖父輩所做的這一切,對現在的他們而言,就是一場極好的家族教材。

    當年共同的敵人已經消失再無勢力,當年的盟約也就不再有人遵守,當年的盟友也就成了現在的敵人。

    沒有永恆的敵人,於是也就沒有永恆的盟友。

    昔日那場政變,最大的教訓就是盟約盟誓並沒有什麼用,最有用的還是各自的私兵,誰能先把封地私兵動員起來控制局面,誰就是勝利者。

    以史為鑑,這一次宋公購由的屍體還在從鼬地運回商丘的路上,城中各姓貴族們已經開始召集自己的親信臣屬和私密部下,讓他們快速回到各自的封地準備動員封地士兵。

    同時又有上回司城直接控制商丘的教訓,那些聯合起來對抗勢力最大的司城皇的貴族們聚在一起,先將自己在商丘的甲士集中起來,防止司城皇故技重施,再學當年司城事。

    商丘百姓這些年見多了政變,又經歷過前幾年的大災和國君的揮霍,早沒有了幾十年前那樣容易被煽動,他們只是靜觀其變,不會再參加。

    誰當國君,對此時的百姓都一樣,所不同的只是貴族。

    貴族們各自暗中準備,在朝堂之上卻依舊是一副副憂國憂民的哀聲哭泣之軀。

    年將弱冠的公子田對於父親的死,很高興,覺得自己終於有機會一展拳腳,自己以往的那些雄心壯志也即將會實現。

    但表面上還是需要很悲傷,不但要很悲傷,而且要比司城皇更悲傷,司城皇都哭的暈厥三次,自己這個做兒子的若不暈厥四次如何能行?

    公子田看不起自己的父親,覺得父親不是一個合格的國君,最看不起自己父親卑微朝楚的姿態。

    楚乃蠻夷,小小的子爵,憑什麼去朝覲?

    當年商湯不過百里之地可成大事,勾踐越甲無非三千能吞強吳,今宋地方千里,何必如此卑躬屈膝?只要行仁政,強國家,未必便做不到當年襄公事。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國小而不處卑,力少而不畏強……種種這些在春秋時可以稱道為勇氣可嘉的東西,到了戰國便是亡國之兆。

    時代,變了。

    等到他被楚國三晉輪番抽打了一遍後,終於明白這個道理後,卻也快死了。

    再到後輩,宋國才終於從大國夢中醒來,變得圓滑無比:後趙魏翻臉,魏圍邯鄲,逼宋出兵。宋立刻答應動員全國,然後派人前往趙國,說你讓出來一城咱們做做樣子,於是宋兵數萬圍著一座空城打了大半年,魏王大讚宋公出力,趙王也感謝宋公守義。

    他要是此時有後輩這樣的頭腦,或許真能成就一番事業,但他如今滿腦子想的都是商湯越王以弱勝強事,覺得自己若為君,定不會如父親那般窩囊。

    被司城皇一說動,又覺得可以借晉來制楚,將來等自己強大了再讓三晉楚齊皆來朝覲!

    況且如今齊還佔著貫丘這塊飛地,自己便借這次數國伐齊的機會,拿下貫丘成為宋國強大的奠基禮。

    彷彿一幅宋國再霸中原的輝煌畫卷,已經在那些三升素布上描繪出來。

    ……

    商丘城中,某處甲士護衛嚴密之處,子購由的弟弟叔岑喜、宋國的大尹、太祝、左師等人,代表著各自家族,聚在一處。

    外面的甲士都是重金培養的死士,縱然司城皇勢大,也不能輕易攻入。再者如今宋公未葬,司城皇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在這時候發難。

    大尹靈琦望著岑喜,輕聲道:「君可聽說了最近商丘的童謠?」

    岑喜面色不變,心中生出幾絲警覺,哀聲道:「商丘都在傳唱,我怎麼會沒有聽說呢?都說這童謠是老彭這樣的隱士所傳,哎……隱士多才,這童謠卻有些……哎!」

    他是欲言又止的模樣,大尹靈琦見子岑喜還在做作,心下冷笑,說道:「童謠之說,上應天命,不可不察啊。當年卜偃童謠滅虢事人人皆知,豈能不信?如今宋國禍近眼前,可惜司城只為私利,怕要有災禍啊。」

    這些人正是反對司城皇一派的貴族們,他們當然聽到了童謠,也生出了不一樣的心思。

    只是當年太祝叛變之事眾人心有餘悸,如今哪裡肯輕易交心?只能彼此試探,誰都不肯先說真心話。

    不做領頭人尚可將來再投降,萬一將來大事不成,司城皇也不可能趕盡殺絕。可若成為領頭之人,將來或許真的會被滅族放逐。

    然而如果沒有領頭之人,那麼就什麼事都做不成,所以一眾貴族都想讓岑喜做這領頭之人。

    將來若岑喜得位,也可以學昔日三姓共和之盟,鞏固勢力。現在的情況逼著這些人必須放棄那些矛盾和分歧,聯合在一起,否則將來一旦司城皇借了三晉的力,自己這些人都會成為砧板之肉。

    共和之意,此時與後世並不相同。

    昔年國人暴動,共伯和行政、不改元,故稱共和。與周公邵公與國人共行國事的共和並不是一個意思,雖然兩者事實上是同一件事的不同記錄。

    再早年周公輔年幼成王,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此時貴族口中的共和便是國事幾大貴族共商的意思。取共伯和的和,而不敢用周公輔成王的故事,一則周公眾人不敢比,二則那件事畢竟是國人暴動之後發生的與周公輔成王並不相同,終究是政變的意思更多一些。

    現如今司城皇以三禾為禮送晉三宗的事,商丘已經無人不知,背後隱藏的意義這些貴族更是清醒的很。

    如今,誰又能拿出比那三對嘉禾更好的禮物去結交三晉呢?珠玉雖貴重,可卻怎麼比得上那些上合天命的事物?又怎麼比得上三晉封侯之心願?

    想到這件事,在場眾人心中極為後悔。

    想到如今適這個人在商丘已有名氣,算是賢才,可當年不過是鞋匠之子。早知這樣,當年便結好,或是比司城皇更早地拿到嘉禾,事情便不會是如今這樣子。

    誰也不曾想當年一個螻蟻般無人注意的小人物,如今卻能讓這些貴族們後悔不已頭疼不堪。

    心中後悔,嘴上卻要大罵司城皇居心叵測,彷彿如果他們能這樣做定然不會做一般。

    罵了許久,說了許多司城皇的野心,還是沒有一個人敢於開口直接說盟誓共舉大事的話。

    大尹靈琦見狀,終於喝道:「我有一言,請諸位靜聽。但此言入汝等之耳,不傳外人。若能答應,但請盟誓。」

    這些人等的就是一個領頭的,沒有領頭的盟誓,很多話無法明說,也就根本難成大事。

    靈琦挽起衣袖,抽出隨身攜帶的短劍,放在手臂上道:「事已至此,後悔已無用。我知眾人都想若是當年早日遇到那個適,從那裡弄到嘉禾結好於三晉當如何……但司城已先做,我等便不能再想。」

    「盟誓必以血祭,割於手指恐人知我等盟誓,今日便割手臂。各位取各自身上佩玉以饗上天,血玉通天,凡違誓者,天厭之!」

    說完將自己的佩玉解下,放在眾人眼前。其餘人紛紛解玉,一併放好,太祝臨時想了一遍盟文,眾人割破手臂,將鮮血淋在佩玉之上。

    太祝作文,眾人齊禱,發誓這些話不會再傳給今天之外的人。

    靈琦見眾人並無猶豫,便道:「童謠傳遍商丘,上應天命,但天命難察,除非老彭等隱士再現,否則無人得知。雖合天命,卻不能不小心。我有一謀,諸位可聽。」

    「昔日鄭伯克共叔段於鄢之謀,正可用在此時!不可情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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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斬衰會葬斧金聲(下)

    在場盟誓的諸人,多是些沉浸陰謀的老狐狸。

    大尹的話稍微一點,這些人便咂摸出了一些味道。

    叔岑喜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司寇,就著大尹說起的鄭伯克段事問道:「如今城內百姓對此童謠如何看?」

    小司寇是秋官,地位不算太高,但很特殊。

    小司寇的職責是「掌外朝之政,以致萬民而詢焉: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

    這三件事雖然已經基本被貴族所壟斷,但是城內百姓的反應也不得不被重視。幾十年前的那次政變,也是先取得了城內百姓的中立態度後,司城一系才對大尹動的手。

    小司寇多少知道一些民眾的反應,說道:「城內庶氓對此童謠傳唱不止,但也只多說月朗星稀、日月同懸之事。對宋公之位,並無太多關心。」

    大尹靈琦笑道:「便是在這!既然不關心,便要想辦法讓他們關心才行,這就要用鄭伯克段的謀劃。」

    「公子田年將弱冠,性格暴烈剛強,素有雄心。他若怒楚,招致楚人圍商丘,城內死傷數千,到時候這童謠再唱出來,便有些不同的味道了!」

    「如今司城皇必然以為我等要借童謠而謀事,我們偏偏不做,反而要歌頌公子田之雄心。讓其攻齊、叛楚,養其驕縱之心。若楚王遣人弔唁,也可趁機生事,讓楚厭怒。」

    「齊雖亂,但根基猶在,結怨於齊,日後必遭報復。楚極大,又有秦盟,宋亦不能擋。」

    「戰亂一開,百姓必然怨怒。屆時再焚燒城內存糧,城內必然大飢。城內大飢,百姓必怒公子田。屆時童謠唱起,國人豈不行當年逐衛成公事?」

    「欲要毀之,必先縱之;欲要謗之,必先譽之!」

    眾人一聽,紛紛大讚。

    原來根本不需要再去費心編造童謠,只需要讓這首童謠在合適的時候重新唱起來就好。

    不可能編出比這更有神秘性的童謠了。

    一旦真出現大尹說的那種情況,城內大飢,放出傳言說是司城皇與公子田執意叛楚親晉,到時候百姓暴怒,己方這些人再趁機奪位,正合童謠中兄終弟及之意。

    衛成公事,說的便是類似的情況。

    晉楚爭霸階段,晉國問衛成公借路救宋,可能是晉國假途滅虢的事做的太多借路的名聲不好,衛成公不同意。後來晉國希望衛國作為僕從國出兵,衛成公還是不答應,導致大夫趁機煽動國人暴動,趕走了國君,因為國人擔心晉國的報復。

    如今不再是春秋之世,百姓對於國政不再那麼關心,氏族結構逐漸解體,戰爭的規模也不斷擴大。

    但是,如果真的不得人心,百姓還是會有怨言。如今傳唱這首童謠,只是關心日月星辰事,等真到了那一天恐怕關心的就是誰人為君的事了。

    如今中立,將來只需要稍微傾斜,這些人覺得便大有可為。

    既然大尹連被圍攻之前焚燒城內存糧這樣的辦法都想出來了,眾人也就不再藏著掖著。

    叔岑喜補充道:「我等也可先遣派心腹之人,前往楚國,送上禮物,表明我等願意親楚,求楚王攻宋。如此一來,圍城之時,我們再行驅逐昏君事,與楚成盟,便可以讓百姓少遭兵禍。這是天帝所喜歡的,也一定會賜福。」

    「如今楚勢大,又有齊、秦為盟。若與三晉爭,宋乃必爭之地。宋雖非強國大邦,卻也不是那些百乘小國。楚只求結盟朝覲,並無斷絕祭祀吞併之心。我們這也是為了祖先祭祀、百姓少遭兵禍啊。」

    眾人紛紛稱讚叔岑喜宅心仁厚,確有君主之風。

    只有小司寇憂慮道:「若要守城,墨者必回。墨翟為人尚行義、誅不義。我只怕……他們墨者會礙事啊。」

    左師大笑道:「你難道沒有聽聞當年墨翟談及楚王子閭事?儒生以為王子閭是仁義之人,墨翟卻認為如果是為了行大義,王子閭應該選擇為君而不是不同意。在墨者看來,君主立廢,不過小事,只要能免遭兵禍便是義舉!焚糧之事不洩,墨者定不關心。唯獨焚糧之事需做的嚴密。」

    此時並未有人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君位再變,也不過是父、兄弟、子嗣之間,似乎這是天地間無可更改的規則,所有的一切謀劃都要在這個規則之中。

    適沒有出現之前的墨者,對於王子閭的事與當時主流的「仁義」判定大不相同。墨子就認為你要覺得你行你就上,你要行還不上那連仁都算不上。對於兄弟子侄之間的奪位,墨者並不是很關心,關心的只是上了之後行不行,但還是沒超越王侯子嗣的範疇。

    大尹點頭同意左師的想法,又道:「若親楚,將來必怒晉。三晉雖強,必勝齊,但楚、秦、齊三國合力,未必便能輸給三晉。三晉勢大,又不能不考慮。商丘、陶邑皆大邑,然而距離三晉太近而距離楚太遠。」

    「將來一旦成事,不能不考慮這件事。」

    「墨翟大義,其弟子適亦有大才,我聽聞那日所及沛地行義事,便說過三晉之事。」

    「其弟子適請行義於沛,曾說沛地、彭城三晉遙遠,將來若三晉勢大,可遷商丘之民前往彭城,以避三晉兵鋒。」

    「傳言既出,我本不在意,如今看來墨者行義果有深意,確有大才,非我等所及。」

    「墨者行義守信,墨翟大才,下面更有諸多人物,沛地必能大治,墨者又守信,十年之約必會遵守,無心權勢,倒是沛地大治,再遷商丘民於彭城,可為都,以避三晉鋒芒。」

    「其二,皇父一族在陶邑商丘勢力頗大,他自有黨羽密佈,將來遷民於彭,也可以防止皇父黨羽作亂。若事成後都城仍在商丘,恐其黨羽死士行復仇之事。」

    「如此一來,我們便要提前準備,不可讓墨者以為只有他司城有行義治沛之心,也好讓沛地之民知道我等之名,以備後事。司城皇也不會察覺。」

    大尹這樣一說,在場的這些精於陰謀而少於雄略的人也都逐漸反應過來,紛紛稱道。

    才知道其中深意,墨者竟然早已在為將來事做了準備。

    誇讚了幾句未雨綢繆之類的話後,又感慨了幾句墨者偏偏要行義竟不能為己所用,否則又如何需要今日的這些謀劃?

    感慨之後,大略已定,剩下的便是那些細節,以及事後的利益分配。

    事後的利益分配,才是重中之重,也才是這個同盟能夠堅持下去的最牢不可破的盟約。

    …………

    司城皇府中,父子相對而坐。

    父子未必不能因為權力而成為仇敵,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比那些盟誓合謀要緊密。

    和那些政敵一樣,甲士環繞府邸,那些前往封地的私密屬下也在準備徵召農夫、準備戰車。

    司城皇對於那些童謠憂心忡忡,他們的政敵知道這童謠不是他們編造的,但司城皇卻不得不相信這童謠就是政敵編造的。

    皇父鉞翎寬慰道:「父親,此事不必憂心。若這童謠真有深意,又是那些人所為,必有後續。若有後續,此事大妙!」

    司城皇嘆息道:「妙在何處?」

    「一旦有後續童謠,便可藉機誅殺。以劍殺人,需要有名,他們這是送名於我們。只要我們做好準備,勝算極大。若暫無後續,也另有計較,可計長遠。」

    司城皇問道:「如何計長遠?」

    「長遠事,需長遠看。如今三晉尚未得封,田氏雖大也不敢取齊,我等雖也是玄鳥之後,但畢竟已出五服,只可行周公事。若將來三晉得封,田氏取齊,那又另說。」

    皇父鉞翎對於近在眼前的可能,並不擔憂,這時候誰都不能先動,宋公剛薨,尚未安葬,這時候誰先動誰反而被動,只能提前準備以防萬一,卻萬萬不能先出手。

    司城皇聽到行周公事的說法,深以為然地點頭,卻又道:「行周公事,何其難?如今上有君上,下有兩氏,六卿之中尚有大半數非與我等同心。長遠計,恐有變故。」

    皇父鉞翎搖頭笑道:「變故雖可能有,但父親也可掌握。將來楚人圍宋,父親已先示好墨者,即便不示好墨者也必歸來守城。墨者守城之術精湛,楚人素知,只敢圍而不敢攻,怕損銳氣。」

    「屆時求救三晉,三晉兵若至,則功歸於父親。當時父親便可求公子田一事。」

    司城皇問道:「多要封地?」

    皇父鉞翎笑著搖頭,說道:「封地皆是宋土,父親若將來想成大事,封地何用?」

    「那要什麼?」

    「父親,公子田喜好別人誇讚,又有雄心,卻不喜歡別人指責和怨恨。他喜歡獎賞別人以獲得別人的稱讚,卻厭惡別人鄙棄、怨恨他。」

    「所以,到時公子田酬父親之功,父親便可說:獎賞別人會讓別人記住恩情,人們高興又誇讚;而懲罰別人會讓別人怨恨,人們憤怒又指責。」

    皇父鉞翎哼聲笑道:「以公子田為人,他必信此言。到時父親便可說,讓君上獎賞別人,而父親卻去懲罰別人。讓君上掌握獎賞的權力,讓父親掌握刑罰的權力。若有刑罰之權,宋地皆是父親封地,又何必在意再多取封地?」

    司城皇咂摸了一陣,又聯想了一下平日公子田的性格,終於明白過來,喜笑溢於言表,大讚道:「好!」

    皇父鉞翎又道:「如今童謠既出,公子田也必心憂,必然親近我等而疏遠那些人。父親可以不必再追查這些童謠是誰人所作,不但不查,還要多讓人傳唱。傳唱既多,公子田心必有慮。」

    「會葬之時,可多備甲士。若公子田有心發難,則趁機發難,一舉翦除株連。再者,也要防備那些人會葬之時動手,所以甲士必須多備,多發錢財黃金收其心。墨者以義為寶,常人卻以金玉為寶,我等既以一國為寶,便不能歷史呢財貨。」

    「若公子田不趁機發難,那便可以為長久計,將來取刑罰之權。人易忘賞,卻懼刑罰。」

    司城皇考慮之後,只有一事放不下,便問道:「你的謀劃極好,可若將來三晉得封、田氏代齊,我等行此事……那些墨者會不會有所動作?」

    皇父鉞翎大笑道:「父親勿憂!墨者雖勢大,賢才極多,但豈不聞當年墨翟論楚王子閭之事?他們豈在乎什麼君臣父子之義?莫說父親要等到三晉田氏做後再做,就算現在做了,真要行墨者大義,墨者也不會說什麼,反而必會相助。墨者無君無父,只在乎義,此事勿憂。」

    司城皇也笑道:「聽你一說,我無憂也!」

    皇父鉞翎又道:「父親,如今您是司城,當然希望司城權越大越好。若父親為君,可願尚賢而強宋?」

    司城皇還沒嘗試過這種換位思考,仔細考慮後點頭道:「我如今厭惡尚賢之說,但如果我為君上,我又喜歡墨者尚賢之說。只是……節用、節葬、非攻之類,卻難。若宋強,我為何不攻?若宋弱,我當然希望不攻。」

    皇父鉞翎點點頭,說道:「就是這樣啊,但墨者多賢才,若為君用之可強國。所以可交墨者以結好,至少不怨,將來或可用,或不用。但若有怨,只有不用一法可走。守城之事,還需墨者出力,宋城雖大,但公輸班弟子多有奇巧之物未必就攻不下。若三晉兵未至而亡商丘,大事休矣!」

    父子倆計議已定,連夜召集甲士,多給賞賜,以備會葬之時可用。私密屬下又前往封地,準備徵召私兵,又連夜派人去工匠會購買車輪為將來多備戰車,不親自出面也不說是為戰車用,只說是田車用,以免墨者不售。

    同時不再追查童謠的源頭,反而暗暗鼓動孩童傳唱,多給吃食,或陰遣人多買麥餅分發孩童多教傳唱,以為公子田聽得太多心生芥蒂。

    按說君主之死,乃是國喪,舉國皆哀才對。

    幾十年前並非國君的鄭子產之死,男子捨棄玉珮、婦女不帶綴珠、庶農哭訴子產死乎民將安歸,市井之間三月哀聲。

    然而在宋國,國君薨,哭聲也只在哭聲應該出現的地方,泣聲不多,倒是斧金之光頻頻閃現。誠可嘆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4
第七十四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一)

    墨者與沛地結成了一個死結。

    親晉者需要墨守成規防楚;親楚者希望墨者經營將來遷都避開鋒芒、離開司城根深蒂固的商丘。

    惡狼在露出獠牙嚎叫之前,很容易被誤認為溫順無害的犬,甚至會有人覺得只要伸出手摸摸它頭頂的毛,便能搖頭晃腦看家護院。

    繞出這樣一個死結的,不止是適,還有墨者幾十年行義的基礎。

    適沒有再關心貴族們的反應,就算沒有這樣的變動,宋國也會亂上三五年時間,三五年時間已經足夠,更別說這種變化帶來的混亂延長。

    在大量墨者前往沛地之後,適與二十多名墨者趕著四輛雙轅馬車來到了他經營了半年多的村社。

    春風吹起了麥浪,返青生長的小麥每一天都會吸引很多旁邊村社的人來觀看,那些以為會枯死的人也堅定了種植宿麥的心思。

    馬車吱吱嘎嘎地行走在麥田旁,適來到了住了大半年的葦和蘆花的家。

    村社中最早接觸適的,是他們這家人,但村社中最早離開村社的卻是六指,他已經跟著公造冶早早前往了沛地。

    身份既已公開,再無人敢來搶奪那些種子。二十多名墨者也是為了防止半途出事,以防萬一。

    葦的庭院中,村社的人歡天喜地地幫著搬運著一個個小木匣。

    木匣的裡面,堆著濕潤的沙土,一簇簇的地瓜苗感受著外面的春風,翠的喜人。

    去年種植的地瓜結了很多,那些地瓜秧會自己生出根,滿滿地鋪上一片。而一直捨不得吃的地瓜會在春天來臨之際放在濕潤的沙土中催生出更多的芽。

    芽是植物的希望,在此時也是村社人夢想樂土的希望。

    希望如夢,夢如泡沫,所以搬運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有一點損害。

    蘆花在房內整理著去年夏秋和適一起採集的一些草藥,還有一些是其餘村社的人教給的,不知道是否有用,適都記錄下來,今後有機會便嘗試。反正這時候驗藥直接用病人即可,是否可用就看個人的運氣與身體了。

    適進了屋,葦和幾個村社的男人將幾筐顏色奇怪的土抬到了適的面前,旁邊一個小蘆葦筐中,還有一些白色的彷彿鹽一樣的粉末。

    「按你說的,天冷的那些日子,咱們春日蓋的堆肥的廁的牆角上,真的滲出了這些白花花的東西,都刮了下來,但可不多。大家怕你還要用,就把牆邊的土也都挖了出來。」

    葦將那一小筐白色粉末交到適手中,這是適拉石頭回來時刻意請求交代的事,村社的人都很上心,只是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這是鹽嗎?茅廁牆角的鹽若是能吃,一年又能省幾個錢呢。」

    村社的人詢問著這些實際是硝土的東西,數量很少。

    「不是鹽,是治病的藥。」

    正在整理草藥的蘆花聞聲問道:「治什麼病痛?」

    村社的人也都好奇,不知道這廁所牆邊刮下來的東西能治什麼病。

    適想了想,說道:「能治心病。治搶劫之族的心病。吃了這藥物,夷狄之君再不敢入九州生劫掠之心。這是九州之藥,不是人藥。」

    村社的人哄哄笑起來,便說道:「那可要好久才能用上啊。既無樂土,何談九州啊?」

    眾人也只當是個頑笑話,知道必有用卻不知道有何用,更不知道墨者守城的器械物資中,有一種淡黃色燃燒起來難聞無比刺痛眼睛的用來「備穴」熏地道的藥物。

    將這些很稀少的硝土裝好後,適便說起了隨土遷徙的事。

    「禽滑釐前些日子也和你們說了,就是這麼回事。麥子五月要收,你們收了麥之後再走。墨車會給你們準備好,家裡能用的東西就帶走,帶不走的就不用攜帶了。幾個墨者會留下來,帶你們過去。」

    他們早已知道這件事,至於沛地可能聽過,但卻不知道具體在哪。

    可在哪都無所謂,他們信得過適,於是也就信得過墨者。既然這些希望是適這個墨者給出的,那麼跟著他們,希望總能更近一些。

    家當什麼的,那都是說笑,誰能有什麼家當呢?

    況且,授田之上的農夫,本就是可以隨意被權力遷徙的。

    莫說他們,就是那些工商業者也一樣,邯鄲城成,鄭衛還要送五百戶為賀禮遷到邯鄲。

    人於此時,是可以作為禮物轉送的。

    村社的人去了那,或許沒有屋子,但可以蓋。除了這之外,也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沒有的東西了。

    收了麥,便繳今年的稅賦,將麥賣給城內的麥粉店舖,換了錢就離開。

    …………

    村社中,已經成為了一種異類存在的桑生家中,桑生的兒子捂著被打腫的臉,正在那哭。

    自從上次村社相聚之後,桑生家中生出了許多變化。桑生沒瘋,當村社的人都不認為他瘋時,他再瘋也沒了必要。

    日子和以前差不多,但日子和以前又不一樣。

    吃喝勞作,還是那樣。鄉里之間,卻大不同。

    連帶著孩子,也被村社的孩子嘲笑,很少和他的孩子玩。孩子不知道對錯,也不知道罪不及家人的道理,只是平日裡耳濡目染之下,開著傷刺人心的玩笑,逐漸疏遠。

    孩子昨晚上又被欺負了,哭著回來說起了桑生做的不對,質問桑生如果當時不那麼做,何至於這個樣子?別人家幫著磨粉,也賺了一些錢了,前些日子還吃了一頓麥粉的餅,自己家卻只能吃粟米。

    桑生氣急便打了孩子,卻也知道孩子哪裡能明白那麼多。

    一早晨,孩子腫著臉在那哭,桑生這樣偌大的男人竟也坐在那落了淚,這些日子村社裡人的冷落,化為無盡的委屈。

    他只覺得自己在村社已經臭不可聞,偏偏回到家中,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脈、自己的兒子竟然也這樣說自己,一時間再也忍不住。

    看著被打腫了臉的孩子,看這這些日子沉悶地彷彿要死一般的桑生,孩子的母親罵道:「怪上你爹了?他那麼做,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你過上好日子?他做錯什麼了?他做的事,別人說說也就罷了,你說什麼?若當時真的做成了,家中的肉你不吃?哭!再哭!再哭我就把你嘴縫上!」

    孩子被罵了一頓,扁著嘴不敢出聲,只能捂著臉無聲落淚。

    好半天,孩子抽噎道:「別人說了,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哪裡有在外面錯了在家裡就對的事?那我殺人搶劫,便是在家中對?人家墨者說要同義,總要有個相同的對錯……」

    當媽的一聽孩子竟然還頂嘴,拿起木棍就過去嚇唬了一通,孩子這才真的閉了嘴不說話。

    女人走到桑生身前,安慰道:「你也不要這樣。村社的人就要遷走了,走了後就好了。誰又知道呢?今天適要來,我去求求他,求他不要讓村社的人多說這些事給後遷來的人聽。總歸我沒有錯。」

    「我雖是不如那些墨者懂道理,卻也知道夫婦一心的道理。既是跟著你,便是再壞的日子也跟下去就是。」

    「適那日不是說了嗎?總要在愛你的愛,和愛好日子的愛之間選一個,天下沒有兩美的事。我選啦,就跟著你。等村社的人遷走,咱們好好過。」

    「至少,墨者可是教會了你種宿麥,教會了你用磨盤,那磨盤他們總不能拉走。將來等新遷來的人一到,你也是種田的好手,只要那些人不說,誰又能知道呢?」

    女人勸過了桑生,又叫來了孩子,揉了揉孩子腫起的臉道:「以後啊,沒有孩子會再那麼說你了,以後的孩子都會和你一起玩。不准再說你爹了。聽到沒?墨者說的那些同義啊,不可能的,哪有天底下都定下的對錯呢?你便是殺了人,我也要藏起你,才不會像那些墨者說的一樣當兒子的殺了人,做父親的要把兒子交出去……」

    一句句勸過之後,女人心意已定,整理了一番亂蓬蓬的頭髮,從家裡找出了一罐粟米。

    她上次已經哭過了,這一次便不再哭。

    而是要端著這罐粟米去感謝,感謝墨者教會他們種宿麥,教會用磨盤,教會魚簍捕魚,教會連枷磙子。

    用不記恨的感謝,去求適。

    她知道,哭是沒用的,那就大大方方做個別樣的女人,只求墨者為後來人隱去桑生的故事,讓桑生在村社的新人中,不但還是那個愛幹活有力氣的桑生,更是那個懂得種宿麥做魚簍推磨盤的桑生。

    …………

    隱去了名字和墨者身份的公造冶領著六指,還有駱滑釐三人一組,在沛地已經轉了許久,冷眼看著。

    駱滑釐正在那發牢騷,不是發吃苦的牢騷,在他成為墨者後這種牢騷便不發了。

    他在發不能快意殺人來除惡的牢騷。

    「當年我在鄉里的時候,但凡有勇者我就去挑戰。那時候我做的不對。但若是有橫行鄉里的,我也會持劍殺之。先生說要行義,怎麼就不能殺那些人?」

    駱滑釐這些日子心中一直憋著一股想殺人的怒氣,這裡遠離商丘,又是三不管之地,風俗古怪。

    鄉老、大族,把持著對祝融的祭祀,每年都要叫人獻上財物,說是祭祀,實則鄉老、大族便私分掉。

    每年得錢甚多,那些鄉間之人又篤信,早已形成習慣。

    駱滑釐走南闖北,見過的世面極多,哪裡不知道其中的道道。

    這裡祭祀祝融,雖然名字不同,可在駱滑釐看來與晉地西秦祭祀河伯是一樣的。

    黃河有河伯,晉地多祭河伯,也是和這裡一樣的斂財辦法。

    原本只是在晉地的習俗,慢慢沿著黃河傳到上下游,秦靈公時代,更是組織了秦國第一次大規模的河伯娶妻活動。

    秦靈公差點將自己的女兒作為河伯婦沉入河底,從那之後原本只是晉地的習俗也在秦國開始紮根。

    民間祭祀多有巫祝、鄉老、地方大族把持。

    娶妻是假,斂財是真。

    駱滑釐既見過世面,哪裡不知道這裡面隱藏的東西,心中第一次對墨者的身份有些不滿……若當初不是墨者的時候,自己提三尺劍,早將這些藉機斂財之人誅殺,逃亡天下,何至於現在還不准動手?

    他心想:商量,商量,這要商量到什麼時候?既是惡人,又是弊端,殺了不就大利天下嗎?這還有什麼要商量的?適這人,什麼都好,就是這個凡事要墨者相商的提議可真不怎麼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4
第七十五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二)

    駱滑釐心中雖有一絲怨氣,可終究是墨者.

    鉅子既已決定沛地之事乃是大義,就不能夠順著自己的性子來。

    面對著曾經一根棍子就把自己打的傷了兩個月的公造冶,駱滑釐的脾氣也收斂許多。

    他是個喜怒形於顏色的人,臉上的不高興連六指這樣的孩子都能看出來,更別提與他朝夕相對十餘年的公造冶了。

    看著不太高興的駱滑釐,公造冶覺得講道理的事自己並不太擅長,比不過適,更比不過先生。

    但既然自己帶著眾多人先行一步,前來沛地也是以自己為首,總要說點什麼。

    「駱滑釐,我問你。無故殺人,別人是否怨恨?」

    「自然怨恨。」

    「若犯大禁,斬於市,其家人可會怨恨斬殺的甲士?」

    「不怨恨。」

    「這是為什麼呢?」

    駱滑釐覺得道理很簡單,自己心裡非常清楚,可要讓他用嘴說出來,卻極難。

    考慮了半天,這個為什麼還是沒有說出口。

    總覺得就在心口,可嘴就是不知道怎麼張動,急的是滿頭大汗。

    公造冶笑道:「你勿急。聽我說。因為犯大禁被殺,人人都知道那人犯禁不對,所以被殺也不會怨恨,反而只會告誡自己以後不要犯禁,免得落得斬於市的下場。是這樣的道理嗎?」

    駱滑釐急忙點頭,說道:「對對!就是這樣。以墨者的大義來看,那些斂財之人不該死嗎?他們借用鬼神之名來欺騙世人,也是要得到鬼神懲罰的啊。我們替鬼神去懲罰他們,難道不對嗎?六指,你說,這些人該不該殺?」

    六指撓頭道:「該殺是該殺,但是不能殺。我們村社的桑生,也是犯了錯,可是適也只能用村社的辦法來懲罰他……」

    駱滑釐呸了一聲,罵道:「不快意。你長大之後可別做這種不快意之人。」

    公造冶搖頭失笑,看著氣鼓鼓的駱滑釐,半晌才道:「你說得對,以墨者之義,這些人該死。但墨者的義,是天下主流的義嗎?是這裡這些自願祭祀之人的義嗎?」

    「如果是,殺了那些人,眾人不但會拍手稱讚,還會告誡自己不要再這樣做。如果不是,比起無故殺人還要嚴重,眾人會怨恨我們,也不會告誡自己不要再這樣做。」

    「所以,要先和他們講明白了我們的義,然後再行誅殺之事。」

    駱滑釐一聽這個,嘲笑道:「講義?公造冶,你劍術了得,我佩服。可論及講義,我可不覺得你很會。那次你和我講道理用的木棍,這一次難道就不能拿著劍去講道理?」

    六指很是好奇,問道:「用劍怎麼講道理?」

    駱滑釐拍手道:「簡單了!這一次先來的二十多墨者,都是劍術好手。找到那些巫祝、鄉老,抓到眾人面前,拿劍抵在他們心口窩。不說實話,不說這是騙人斂財,就一劍刺進去。殺個三五個,剩下的保準一個個都說實話。這就是用劍講道理,哪有那麼麻煩?」

    話音才落,公造冶拿起劍橫著輕拍了一下駱滑釐的頭頂,笑罵道:「不要教壞孩子,先生當時讓你成為墨者,可沒用這樣的辦法和你講道理。」

    「先生說,要行義,就要如同築城牆一樣。運土的運土、夯實的夯實,各盡所能。我是不能講義,辯五十四去了楚國,可適講起道理還是可以的。適要不行,還有先生,總有辦法的。」

    「我們等著就是,等先生來了再做計較。定有兩全其美之謀。到時候,有用到你的劍的時候,別到時候那些巫祝之中另有勇士,你殺不了還要求我出手……」

    半是勸告,半是鼓勁激勵,駱滑釐這才安了心,吹噓道:「我又學了這十餘年的劍,這地方應該無人能勝我。適那日不是說什麼殺雞焉用宰牛刀?到時真要殺人時,不用你出手,我來就行……」

    公造冶笑了幾聲,他本就是個看似粗魯實則心細的人物,見駱滑釐已經勸住,便想著後續的墨者也快要來了,這件事到底怎麼解決才能兩全其美呢?

    …………

    沿著泗水河邊,馬拉的雙轅車吱吱嘎嘎,偶爾路過幾個村落,雙轅車總能引起許多人的圍觀。

    適沒有坐車,而是沿著河邊行走,看看臨河的情況。

    有時候量量河床河堤,有時候挖開泥土,有時候又在一些泗水的急轉彎處看看那些水流衝擊淤積的泥沙。

    沛地就在泗水附近,所以秦一統時才有泗水亭。

    古泗水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到適熟悉的後世時,古泗水已經不見了。

    自漢武帝時黃河第一次奪淮入海,再到後世不斷地黃河水災、宋金元三代戰亂,原本的古泗水只留下了一條高出地面四五米的廢河道,訴說著黃河水患的危害。

    沿途的水草豐美、後世的黃河故道,兩者交錯時空相交於此時此刻,讓適終於明白為什麼這時候連秦王都舍得用自己的女兒來祭祀河伯,黃河之患實在太可怕。

    沛地附近便是滕國、薛國,後世的棗莊如今還叫蘭陵。

    巨大的微山湖還未出現,要等到黃河奪淮入海之後才會形成,這時的微山湖還是一片土地肥沃、尚未開發的肥沃濕地。

    如果沒有奪淮入海事,這裡將是最好的一片農田,尤其是鐵器出現後開墾方便更是如此。

    泗水水流並不湍急,逆流而上也非難事,河道中也沒有太多的礁石險灘。

    向下通入淮河,再向下有當年吳越爭霸中原挖掘的人工運河邗溝通入北方。

    沛,不是大邑,也不是強權貴族的封地,管理混亂。

    靠當地的鄉老、大族、巫祝等自治,形成了當地人的利益集團。有些類似與楚國的一些大縣,縣公名義上是楚王任命的,但基本是世襲的,如果有什麼大事發生,楚王需要先派出軍隊提防那些自治的大縣才敢出兵。

    昔年晉楚爭霸,這裡是晉國打通與吳國溝通的必經之地。晉楚爭霸了多久,這裡就亂了多久,那些被滅的小國的貴族後裔居住於此,情況極為複雜。

    後來宋大夫向戎組織了消弭兵會,本來這些地方晉國是準備給向戎作為封地的,但向戎堅辭不受。

    就因為這地方太亂,作為封地並不是好地方。當年楚國準備讓第一代魯陽公封在大梁,第一代魯陽公一看大梁這地方肯定是和晉、衛、鄭等國爭霸的地方,也堅決不接受而是要了魯山魯關附近的封地,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既然當初向戎不要,沛地一代在宋國,便是國君的直屬。

    既然是宋國國君的直屬,當然不可能是好地方,而且國君也管不過來,只能是個聊勝於無的半自治之地。

    需要防越、需要防季氏分出的費、需要防楚有出兵權和開戰權的縣公,每年能收上的稅賦不多,又不是宋人故地,殷商後裔氏族不多,所以宋公學著齊國的辦法,對這裡用了另一套管轄手段。

    原本齊國分為東西兩地,東邊是齊國的腹地,西邊是一些新徵服的或是從魯國搶回的地方。

    東邊除了之前崛起、至今被齊國認為是「猛虎之國」的越之外,就是大海,沒有威脅。西邊則是各國爭霸的地方,今天可能歸屬自己,明天就歸了別人。

    因而齊國在東邊實行軍役,作為自己的基本盤。西邊則實行雙倍稅,也不怎麼需要那裡的人服軍役,畢竟原本有些地方是魯國的,用當地人去打魯國,齊國也不可能放心。

    沛地彭城,在宋國大規模遷徙商丘民前往之前,也是差不多的形式,每年繳納一定的稅就好,出兵的時候出個百十輛戰車走走形式就好,反正精華之地在商丘陶邑,這破地方管不過來也只能這麼辦。

    按照適的理解,以及在商丘得到了消息,沛地的情況基本就是這樣:像是宋國六卿司城這樣的大貴族沒有,小貴族遍地,成分複雜基本不是宋人,被滅的那些小國原本的貴族在本地根深蒂固到處遷徙。

    那些被滅的小國雖小,可也五臟俱全,也有精通祭祀的專職巫祝,所以基本把持著本地的精神生活。作為宋國在此統治的連接下層的通路,也把持著徵稅權和徵召權。

    沒有這些當地小貴族,宋國根本無法統治。而當地複雜的情況,在七雄局勢沒明朗之前,也沒有一個宋的大貴族願意作為封地,再往後這裡作為楚齊相爭的重大城邑在於宋國短暫遷都後的經營,以大量的宋人填充打亂了原本的力量平衡。

    原本的那些被滅的小國,國家都不大,基本都是附庸國。

    但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裡的小國貴族們一個個向來無法無天,一些小國的墓葬群中曾出土了十五個鼎……周天子也不過九鼎,這幫小國就敢隨葬十五個,這些小國貴族的後裔之膽大也就可想而知。

    基本又都是些夏商時代的古國,作為附庸國名義上屬於王土之周,實則根本不守那麼多禮儀,祭祀之風更是嚴重。

    適選擇這裡,也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不是他是個喜歡迎難而上的人,而是如果不難不亂,大貴族根本不會同意。

    他倒是想要陶邑,可對方不可能給,就算給了那也成被人用鎖鏈拴著的狗了……

    地方基層越亂,證明統治階層越無力量,再怎麼蹦跶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於是這片混亂的地方,在適眼中,便成了個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雖然如今只拿到了徵稅權,可將來還有楚人圍商丘之事,屆時借此良機再行手段就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2
第七十六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三)

    等適抵達沛的時候,墨子已經抵達了六天了。

    這一次前往沛地的墨者並非是傾巢而出。除了之前那些已經定下的事,斧矩斤還有一部分墨者要留在商丘,應對工匠會的事。

    加上公造冶提前帶來的這些人,也不過一百五十人。

    沛城是小城,不大,周長也就六七里地,最長的一條城牆也不過兩里。

    依山而建,在微山之南。微山只是個土丘,山上並無石頭。沛作為小城,也不能有太長的城牆,各有制度。

    適還沒進城門,跟隨墨子先行一步的造篾啟歲早已在那路上等著。

    遠遠地看到適領著的那些馬車,急匆匆跑過來清點了一下問道:「路上沒事吧?」

    「沒事。人雖不多,可也沒人敢動手。鉅子呢?」

    「城外講義。鉅子說你要來了過去。公造冶在這邊查到了一些事,這裡不比商丘外。」

    適看了看這座小城,將手中的幾片記錄著數量的竹簡遞給了造篾啟歲道:「你先帶人過去,我片刻就去。」

    別了造篾啟歲,適先去了墨子講義的地方。

    還未靠近,就看到幾名持劍的墨者在那巡視。既看到適,點頭致意,叫適過去。

    適靠近後,發現三十多名墨者正跪坐於地,駱猾釐保持著請問的姿勢,臉上的表情似乎已被說服。

    靠近後,就聽到墨子說:「……雖中國之俗,亦猶是也。殺其父而賞其子,何以異食其子而賞其父者哉?苟不用仁義,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後魯陽文君又問我……」

    適不知道別的諸子是不是也有稱呼中國的習慣,但墨子確實是把華夏直接稱之為中國的,而且一字不改就是原意,不只是地理概念更有文化概念的雙重身份。

    他一聽墨子講這個,心中便有些感慨,墨子這樣的人物交遊廣泛,開口講故事都和他這個鞋匠之子不同。

    他這個鞋匠之子講故事,只能說些平常見的小事。而墨子開口,則一般都是「魯陽文君見我的時候、魯侯求我的時候、楚王和我交談的時候、齊侯問我政事的時候……」

    感慨一陣,適便在一旁聽墨子和這些墨者講義,大致也聽明白了前因後果。

    當年魯陽文君曾說,在楚之西南又蠻夷之國,名叫橋。

    橋國的人有個習慣,生出的第一個孩子吃掉,稱之為宜弟。誰把第一個孩子做的好吃,便獻給國君,國君就有賞賜。這可能是魯陽文君和墨子閒扯淡的時候隨口說起的,便問墨子這件事可笑不可笑。

    墨子便回答說:中國的風俗不也是這樣嗎?父親被國君強制徵召去行不義之戰,用死換來兒子的富貴,這難道不就是把父親送給國君吃而兒子接受賞賜嗎?還有貴族們徵召勞役去修建宮室,常常有人勞餓而死,這難道不是吃人嗎?那些夷狄吃人最起碼還給賞賜,修建宮室吃人可是連賞賜都沒有啊。

    所以要改變這些不義的風氣,中國之內再無不義之戰,貴族節用不再經常徵召農夫為自己私利……做到這些之後,再去嘲諷那些夷狄吧。

    他是個善於尋找共同點的人,要不然也不能總結出圓的幾何學定義,也不可能用歸納法找出光學的八條基礎。

    適剛來,不知道墨子為什麼講起了這件事。聽了一陣才算明白過來,墨子是借這件事為將來做準備。

    大抵就是天底下不義的風俗太多,需要仔細分辨,並非是一直以來存在的就一定是符合大義的。

    所以駱猾釐既然對這裡祭祀斂財的事覺得不義,那麼一定也要認清楚世間其餘的不義事,善於分辨,將來全都要反對,哪怕是些根深蒂固的風俗。

    到最後似乎又誇獎了幾句駱猾釐,只說讓他保持這份見不義而怒的心思,日後分清楚更多的不義,一手劍術總有用不完之時。

    隨後又說起一些看似理所當然、傳承已久的東西,實際上也是不義的、可笑的,將來需要改變的。

    墨子經常評價各國施政,當著各國國君的面也是動輒指責,眾國君也無可奈何,在這眾墨者之中罵幾句各國的政策不義實在正常。

    聽起來,墨子似乎很有些移風易俗、改變天下三觀的意思。適轉念又想,所謂同義,不就是這麼回事嗎?灌輸什麼是好的、什麼是錯的,古今中外不是一直都在這樣做嗎?無非就是時空與地理區別之下,對錯好壞各不相同罷了。

    不多時,墨子講完,也看到了適在那聽著,便衝著適招招手道:「你來的正好。剛才你也聽到了這些事,那賽先生與唐漢知曉極多事,不知道可曾聽過橋夷食人事?又作何評價?」

    適想了一下,說道:「唐漢先生的意思,與鉅子之義差不多。賽先生極少談義,只談本源,他有幾句話倒是提及過橋夷食人事。」

    墨子一聽適說到事物本源,也來了興致,他是個喜歡探究事物本源的人,問道:「怎麼說的?」

    「鉅子也知道賽先生有九重樂土之說。也知道不少夷狄群婚而居,知其父不知其母。那橋夷,按賽先生所分,應在二重樂土之末。原本女子採集男子狩獵,群居雜交,孩子只知其父不知其母。」

    「後領悟天志,也學會了刀耕火種,男子便可養家,自然希望血脈流傳。但群婚對婚之俗尚在,於是殺第一子,因為不知道第一子是否是自己的血脈。所謂宜弟,宜的其實是耕種男子的血脈延續。」

    「若破其俗,既要有聖王制禮,也要革新耕種勞作之法。前者為光,無光則無影、明暗變化射入之角也可能改變影子模樣;後者為物,無物亦無影,有什麼樣的物,便總會有什麼樣的影。」

    他又簡單地說了一些類似的事,包括井田軍制等問題,眾人紛紛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墨子琢磨片刻,稱讚道:「確實如此,這就是你說的,想要抵達此重樂土,必須要有鐵器、草木之帛、泥印之字與八筆隸書的緣故?這些便是物,有這些物才能投出與物相合的影?否則只靠光折明暗的轉換,不能長久?」

    適點頭,墨子不再說話,還在那琢磨適剛才說的這些問題,越想越是覺得有道理,心中也有些驚奇。

    自己聽說過那麼多事,也向來相信萬物總有本源,卻從未想過這些看似只是風俗的東西,裡面竟然蘊藏著這些合乎事物本源的道理。

    再想到適用類似的辦法評價井田分封軍制,心中更透出迫切想要親眼看看那些鐵器、文字、草帛等事物普及之後的天下是什麼模樣。

    適見墨子還在思考,便趁機又灌輸了一些類似的道理給那些墨者,都是些淺顯的道理,只做啟蒙之用。

    又說了許多,眾人聽得正入迷的時候,墨子看看天色,先讓眾人散去,叫他們準備晚飯。

    還說適帶著的二十多人也來了,那就在晚飯後,各墨伍中推出的伍長聚集一起,聽公造冶說下沛地的事,商討對策。

    墨者此行,即便不是傾巢而出,也是做了長久打算,攜帶著瓶瓶罐罐。叫人買了粟米,就在野地中埋坑做飯。

    飯後,三十多名墨伍伍長聚集一處,圍成一個半圓。

    墨子居中坐在眾人前面,左側是禽滑釐、摹成子、公造冶等在場的七悟害,右側照舊是適等書秘吏的人,負責記錄,以及那些非七悟害的部首和部下之吏。

    公造冶先大致說了一下沛地的事,便說起了這裡祭祀斂財的風氣,這就是下午墨子與駱猾釐等人講義的原因。

    按公造冶所說,今年五月初五,便會在沛地之外搞一次大的祭祀。不但斂財祭祀,還要以活人為祭。

    這時候祭祀個活人,或是用人殉葬什麼的,也屬正常。中原大地上風俗逐漸改變,但哪怕是七雄之一的秦國,改變人殉祭祀的風俗也要等流亡魏地的公子連奪位成功後。

    《史記》曾載:獻公元年,方止從死。秦國尚且如此,在這種原本夏商伯爵國的故地上,出現個活人祭祀之類的事實在正常不過。

    據公造冶的查探,這些祭祀的巫祝,原本就是各個夏商古國的巫祝,很有一些祭祀占卜的手段,看起來水平極高,彷彿確有通天地之術一般。

    國家被滅後,原本的國君家族要麼流亡、要麼被大國帶回去養著,這些留在這裡的人便用這些古舊風俗斂財,收攏人心。

    此時巫、史、醫三者剛剛分家不久,但在這些古老的地方,卻是三者一家。

    適覺得,這些人可能也用上了自己在村社的手段,最開始掌握著一些治病的辦法,同時自己搞祭祀本來就沒水平而這些人是專業的,想要收攏人心叫人相信很有可能。

    想到這,心中不禁暗笑,心說這算是遇到對手了。

    轉念一想,又覺得這簡直是撞到自己手裡了,當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和自己一個看了十年走近科學的人比搞封建迷信的手段,這不是作死嗎?

    自己若逆煉走近科學,搞封建迷信把戲此時天下誰人能及?

    不過適也清楚,問題的根源不在於用手段破除迷信上,而是這些地方大族和那些舊貴族之間的利益。

    動了祭祀權,就等於徹底將這些舊貴族的統治基礎拔掉。再者動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很容易被煽動的整個沛地都反對墨者。

    墨者在此地還無基礎,搞鬥爭容易引起天下震怒合力捏死,只能打擦邊球。

    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並不是像自己在村社裡做的那樣簡單。

    對付這樣的事,需要雙管齊下,一雙唯物庶農鐵拳砸過去,再用科普神腿踢出,定能標本兼治。

    只可惜他科普的本事是有,對方那些巫祝此時能用的任何封建迷信的手段,自己基本應該都能看明白。這時候這點把戲,估計都未必比得上他用蜂蜜引螞蟻。

    但是那一雙庶農鐵拳,墨者還未練會,這時候連個巴掌都算不上,最多是個小拇指。

    別打不疼人再把自己弄的骨折筋斷……

    半數墨者聽的是怒目圓睜,一個個完全就是駱猾釐當初的模樣,聽到說要燒死活人祭祀的時候,更是恨不能現在就出手殺對方全家。

    可剩下半數老成之人,卻明白這其中的難做。正如公造冶所說,你直接殺人,那些被矇蔽的人反而還恨你,墨者恐怕難以在這立足。

    於是半數激昂、半數沉默,卻想不出一個真正行之有效的行義手段。眾人一籌莫展的時候,適起身道:「我有個辦法,倒是可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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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四)

    眾人見說話的是適,均想若是此人或真的有辦法。

    摹成子卻擔心適不瞭解這裡的情況,在商丘附近村社的辦法在這裡未必有用,便提醒道:「這裡不比商丘。昔日乃是徐夷、淮夷故地。當年徐偃王叛周,驚動天下。後孫武子滅徐,徐夷多遷彭城,或更向北沿泗水而上。殷人、東夷雜居,非是商丘可比。」

    「沛地東西均有大澤,多有隱民亡戶,逃避賦稅苛政,多以巫祝為信。祝淮氏又曾做過天子大祝,淮夷祭祀之術亦有過人之處……」

    摹成子是擔心適在村社地方直接用商丘附近的手段,這裡氏族繁多,容易引起當地大族貴族的反彈。

    歷經了多次戰亂,這裡的人口成分和風俗習慣已經變得極為複雜。

    周穆王時討伐,掠奪奴隸;晉楚爭霸時滅國,遷徙居民;伍子胥孫武子滅徐時,徐人北遷入宋;越滅滕國時,滕人部分西遷;為逃避苛政丘賦,大量野人逃入沛澤……

    當地本來就是殷商文明和東夷文明的交匯處,經過這麼多次遷民重聚為邑的戰亂後,和商丘那些地方截然不同。

    墨子卻相信適不是那種不明白情況就起來說話的人,說道:「你說說看。先說大略,再談詳細。大略若不行,後邊的也就不用談了。」

    適問道:「鉅子可信那些巫祝?」

    墨家也是祭鬼神的,這一點是墨家的侷限性,這一點適必須問清楚。

    墨子搖頭道:「以活人為祭、聚斂錢財的祭祀,這是不能夠得到鬼神的祝福的。這哪裡是在祭祀?又有什麼樣的鬼神會喜歡這樣呢?」

    適笑道:「既是這樣,那弟子就有辦法了。我們要對付的看起來是那些斂財的鄉老巫祝,實際上我們是為了讓這裡的庶農工商相信我們而不相信他們。也就是說,我們的目的是為了讓此地眾人相信我們,而那些鄉老巫祝只不過是妨礙此地人相信我們的人。」

    「讓本地人相信我們,才能搞掉那些鄉老巫祝,也才能最終解決此地的邪祭之風。」

    「但他們在此根深蒂固,如果我們直接殺了他們,反而會招致眾人的怨恨。如果我們揭穿他們,眾人會認為我們是在中傷誣陷。」

    「現在的庶農會相信那些巫祝的話,就像是墨者相信鉅子之言一般。但鉅子只有先生一位,可巫祝呢?」

    墨子考慮了一番適的話,覺得確實如此。

    既然是要行義,最大的義便是讓更多人相信墨者的義,而這個的前提就是信任。

    適可以在小村社以種子、醫藥讓人相信,但在這裡又不能直接用,必須先讓人相信然後才能用這些辦法加深相信。

    至於說此地篤信巫祝的風氣,墨子也有所耳聞。

    聯想到之前勝綽等人叛墨、許多墨者質疑他的義等等事端,自嘲一笑道:「恐怕比一些墨者相信鉅子之言還要厲害啊。我做鉅子,還有勝綽等三十餘人叛墨。可這裡的人篤信巫祝之風,卻從不懷疑,據說甚至多年前有拿自己的孩子祭祀為榮的。」

    適嗯了一聲,忽然問道:「那如果巫祝自己說,他們是騙人的,根本沒有這樣祭祀鬼神的,只是為了斂財……那麼是不是比我們告誡眾人還要有用呢?」

    摹成子搖頭道:「你想的極好,可卻難做。這就像是一個獵人,希望老虎自己死掉然後去剝皮一樣。」

    眾墨者也覺得這個主意實在不好,在不用暴力手段的情況下,那些巫祝怎麼可能會主動承認?但若用了暴力,那些庶農肯定會認為這是威脅,以後墨者在這立足就難了。

    巫祝會自己承認自己是假的嗎?

    巫祝會自己承認自己不能夠溝通鬼神嗎?

    這樣想,和希望天下人都能守禮而不求利又有什麼區別呢?只是妄想罷了。

    唯獨墨子聽適這樣一說,似乎明白了什麼,問道:「你有什麼辦法?」

    適大笑道:「那些巫祝當然不會承認自己不能溝通鬼神,可如果我成為巫祝呢?我成為唯一的巫祝,告訴眾人他們都是假的,然後等到眾人相信後,我這個唯一的巫祝再告訴眾人我也是假的、巫祝都是假的,這不就可以了嗎?」

    墨子隱約猜到了什麼,連忙問道:「你且繼續說,這辦法或可行。」

    「想必鉅子還記得我在村社引螞蟻教天志之事吧?如果我要不說,村社的人會不會認為這是鬼神之跡?」

    那村社的事,所有墨者都已經聽說了不知道多少次。

    各人都從村社的事中學到了很多。組織、行義、信任、獲得信任、處置、賞罰種種這些,一個小小村社就像是一個縮小的天下。

    瞬間,墨子已經明白過來了適的意思。

    摹成子、禽滑釐等人也似乎明白過來,只剩下圍坐在地上的那些墨者還沒有完全明白。

    反而用之,先成唯一的巫祝,宣佈其餘巫祝都是異端,然後再自己毀掉自己!

    墨者自有祝祭之術,雖不如儒生,卻勝在簡單而又不勞民財,又能祈願鬼神。墨者守城尚有『迎敵祠』之說,想來做壇祭祀的手段不比那些巫祝要差。

    適又自覺自己的手段用起來絕對可以比那些巫祝的鬼把戲要強、要震撼。

    於是詳細說道:「我以我所知道的天志,篡奪巫祝之名,在五月五祭祀之時,手段更勝於那些巫祝,讓眾人一目瞭然。那些巫祝如果做不到我卻能做到,那麼在那些庶農眼中,誰才是真正可以與鬼神溝通的巫祝呢?」

    「他們既然相信,我再用些手段。待下次祭祀時,我卻將自己的手段、那些巫祝的手段全都公開,匯聚萬人,在萬人面前告訴他們這些都是假的。巫祝自己說自己是假的,那是最容易讓人相信的!」

    他這樣一說,眾人全都明白過來。

    對照著在村社引螞蟻的事,看來在這裡是要反過來,先不告訴眾人這只是天志根源,而是先讓眾人信服。然後到眾人最信服之時,卻再揭穿一切,而不是上來就去揭穿以引動眾人不滿。

    眾墨者雖然與適接觸的時間不長,但卻知道他通曉天志與事物根源,這一點是墨子都稱讚的。

    況且他在眾墨者中又有個守信、重諾、重義的名聲,但凡做不到的,根本不可能說出來。

    既然說出來,就肯定能做到。就像那些麥粉、磨盤、墨玉之類的東西,如果是外人聽到都會認為這是胡說,可他偏偏說到就能做到,並無虛言。

    墨子咂摸了一下,墨者之中確實有精通如何祭祀之人,想要做的有模有樣看起來有儀式感,也不差於別人。

    最難的就是讓人一下子相信的手段,只靠引螞蟻那樣的手段肯定是不行的。

    墨子覺得自己所會的東西不少,可是想要做出讓萬人震驚的效果卻是有些難,於是問道:「你能做成什麼樣呢?」

    適想了一下此時能蒐集到的簡單的器物、一些能用的材料,大聲道:「弟子能做以下手段。」

    「清冽之水,遇火而燃。昔日祝融大戰共工,水火不容,我卻能讓清冽之水燃燒不息,那麼和那些巫祝相比誰更能接近火神呢?」

    「柴草在手,無需鑑遂、無需鑽木,手指一撫便可升騰起火焰。如今之人,誰能不用鑑遂、鑽木、火絨等手段生火?我既能,難道我不是最能溝通祝融的人嗎?」

    「我身有祝融之血,因而不懼烈火烹油。油脂滾沸,我可以手腳俱入猶如沐浴,並無痛楚。若巫祝認為自己也有此血,大可以嘗試一番,他要不死那也可以。」

    「我能溝天地之雷,手指一點,便能聲如驚雷,震動四方。若在夜晚,更可有紫電雷光,遊走如蛇。」

    「我能請求鬼神在白布之上顯形,片刻後再消失,影影綽綽,正如鬼魅。若是巫祝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誰又相信他們是可以溝通神明的呢?」

    除了這些,適還說了一大堆讓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手段。

    不少人要不是因為相信適,定會以為他已經瘋了,這些手段哪裡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

    但正因為瞭解,所以相信他沒瘋,這些聽起來不可能的事,顯然適都可以做到,否則定然不會這樣說。

    適說到最後,狂笑道:「那些巫祝為了讓庶民相信他們能夠與鬼神溝通,定然會有手段,眾人也必然相信。我們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待眾人相信,我們再以巫祝的手段行下一步。」

    「讓那些不信的人依舊不信卻恨我們;讓他們信的人依舊信卻愛我們。以愛攻恨,待到恨我們的人難以成事,我再以大祭為名,招攬所有人在場,當中說出這些騙人的手段!」

    他笑的相當自信,故而相當張狂。

    自信的原因,就在於他相信自己逆煉走近科學,搞封建迷信江湖騙局,此時無人能及。

    而墨者本身的糟粕之中,還有祭祀的儀式,融合在一起,想讓那些人不相信他才是真正可以與鬼神溝通的人都不行。

    這一聲張狂的大笑,引得公造冶喝道:「好一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此謀大善!只是你要做的這些手段,需要多久?如今距離五月可已不遠。」

    適想了一下墨者之中的那些可以幫自己做成這些的手工業者,自信滿滿地回道:「一個月,足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3
第七十八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五)

    適說一個月,眾人便信真的可以一個月。

    不知道如何做,所以不知道難易;不知道難易,所以不知道所需時間長短。那也只能是知道的人需要多久便是多久。

    需要多久的問題已經解決,墨子便問:「需要多少人?需要什麼人?」

    「二十人。稀有的陶匠、精良的石匠、普通的燒炭工、能把皮弄破損的皮匠。至於木匠,有您這樣的已成傳說的木匠,那就隨意了。」

    墨子聽到這些,卻笑著搖頭。

    適不明白墨子的意思,奇道:「難道墨者之中並無世間稀有的陶匠?」

    「有。你說的人都有。但你還少說了一樣人。」

    適嚇了一跳,看著墨子心說難道你知道?

    可再一想,根本不少了啊,就算你知道,就這幾樣人完全夠了啊。

    卻不想墨子笑道:「前些日子孟勝回陽城的時候,你說一定要有人隨他同去。難道到你這裡,你自己就忘了嗎?知曉天志,可以利於人,也可以騙於人。你需要一人全程看你怎麼做。這與信任無關,是你說要約墨者、乃至約天下,總不能在你這裡就要繞開。將來有一日你若叛墨,用此斂財聚眾,也好有人將你揭穿。」

    眾墨者紛紛大笑,適自己也笑起來,說道:「是我的疏忽。我總覺得自己意堅如銅,所以未想過提防自己。」

    墨子正色道:「有誰不認為自己是那樣堅定的人呢?這是規矩,不可亂。我就跟著吧。順手做個木匠。斧矩斤如今在商丘忙磨坊和工匠會的事,你既說要個傳說的木匠,也就是我了。」

    人若有本事,說出來再牛氣狂傲的話,都叫人覺得理所當然而不是想要洗耳朵。

    在場諸人倒是真沒一個覺得墨子自己說自己是傳說木匠有什麼不妥,再一個墨子也向來認為自己很厲害,動輒認為別家學說來攻擊自己那就是以卵擊石,眾人早已習以為常。

    當即,墨子便點了幾個人,湊了十六個,都是些手工業者出身。

    即便適只想要個隨意的皮匠,但站出來的卻是個手段不下於他哥哥麂的皮匠好手。

    這些人站出來後,禽滑釐也站了出來,問道:「先生教過我們槓桿標本之術。現在我們為標,那些大族巫祝為本。適之力,可撬巫祝之本,卻不能撬動大族之本。剩下的事,還需商量。」

    適聽禽滑釐這樣說,也說道:「是的。一是聯結村社眾人編為什伍互助互利;二是叫沛地人知我等行義;三是盡快準備一些人手為草帛等事物準備;四是以備明年。」

    「弟子以為,大族勢大,先不動。待巫祝之事將要了結、眾人心向我等之時,再行手段。待秋日宿麥種植、磨坊建造、牛馬租用出去、什伍編成後,再行後來事。」

    墨子似乎早有考慮,答道:「沛地頗多工商業者。從業手工之輩,多不信巫祝。他們不以農田為食,災禍與否並無太大關係。我在手工業者中多有名聲,市井之間也有不少如你一般自認墨者的人,招攬人手準備草帛很簡單。那些農夫也沒有這樣的時間做這樣的事。」

    回想了一下適在商丘附近村社的作為,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於是墨子又點名摹成子道:「這次從商丘來,多備鹽。你帶人,深入那些遠離沛地五十里之外的村社,平價售鹽,編為什伍,不惜金錢。」

    摹成子精通什伍之法,墨子一點他已通透,問道:「先生的意思是……以低價之鹽聚集眾人?再以防止有人低買高賣為名,藉故將村社人編為什伍,按什伍買鹽,順帶行適在村社的手段?」

    墨子笑道:「若論什伍刑名,你是最能理解的。就是這樣。編為什伍,共同買鹽。買不起的,送,日後償還,無利。市賈豚會給我們弄到足夠的錢的,現在需要的是眾人的信任,才能宣講大義。」

    「你們又在村社中或為木匠、或為石匠,按照適的那些辦法來做。半年之內,村社眾人定然信任。再挑選那些可能成為墨者的,輸以大義。適再取些種子,三十里一處種植,引人觀看。」

    「待半年後,種子收穫,適再撬動巫祝,樂土之說也就深入人心。什伍之間,再藉以耕牛駑馬,什伍便成。但這什伍,要學商丘村社,各自選出最近墨者之人,以便上下同義。」

    說完大略,墨子又點了七十多人的名字,讓他們跟隨摹成子做這件事。

    這些人的伍長或是本人一一領命。

    「如適所言,大族勢大,互有勾結,違背法度,私用刑罰。這些人暫且不動,今年賦稅一切如常,一切待明年站穩腳再說。那些精於稼穡的二十多人,先跟隨適問詢那些種植之法,再選一片土地種植,就在沛地附近即可。」

    「公造冶,你帶駱滑釐等人,深入市井。先幫著忙碌豆腐麥粉墨車的事,借此結交工商。不可露你們劍術手段,不可與人比鬥。」

    「高孫子督檢墨者之行,巡遊村社之間,但有不行義之墨者,抓回來再做處置。」

    「至於賦稅、丈量、田洫、畝稅等事,暫時不動,原本如何現在依舊如何。日後借商丘公族六卿之名,以整理田洫、徵收多餘畝稅為名,再動這些大族。商丘公族六卿必不出力,但也不會反對,我們需要自己做成,也就需要此地庶農工商之心。」

    只是頃刻間,墨子已經將各種事項交代下去。

    適說能解決了巫祝之事,剩下的便都是墨子擅長的了,他是鉅子,又是第一任鉅子,其言無人敢違。

    眾人均以為這件事就這麼完成的時候,墨子又道:「你們也隨適學了不少八筆字。草帛之事看來適已經準備做了。待秋季宿麥未種之前大聚,我是要考教你們那些隸書的。凡不能者,定有懲罰。」

    「你們既要出去,先花八天時間,和適學村社的手段。適也帶著書秘吏的人,將一些常用文字抄錄到竹簡上,每人分發一份。這些天你受些累,一定要在八天之內抄完。一定要有如下文字:數字、田畝、麥粟、墨、農具、牛馬……」

    「另外你要多講故事,讓那些前往村社的人,能用故事吸引眾人。故事又要微含大義。八日之後,即便這些人不如你所知,但至少在半年之內如你一般。凡如今能寫二百字者,這幾日跟隨適書寫木簡。」

    「還有什麼不懂的?或是還有什麼覺得我這樣做不合大義的?亦或是有什麼疏漏的?便可彌補詢問。」

    眾人互相看了幾眼,紛紛道:「尊鉅子令。弟子無可補充。非是不願,實是不能。」

    …………

    八日後,一座嶄新的小木屋已經在泗水河畔建成,粗陋無比,但是裡面裝著的器物卻是要以黃金論的。

    幾十名即將前往村社的墨者每人都領了幾片編號完畢的竹簡,上面寫著二百多個字。

    很多文化水平不高的墨者現在根本不認識那麼多字,更何況去寫。

    可是每個墨者都輪流走到適的面前,背誦一篇聽起來絕對不像是《尚書》、《周書》這樣精緻文字的文章,而是一篇看起來廢話連篇的文章。

    「一個人,有兩頭牛。種了三頃地。三頃地一共三百畝,一畝地要粟種四斤,若種麥需要五斤。這人有家,家裡共六口人。後來住進一個墨者,就是七個人。七個人比牛腿要少,兩頭牛八條腿……」

    一共二百多個常用字,編成一個沒有什麼深意只是個小故事的話,抄錄在竹簡上,一人一片。

    從竹簡現世到現在,恐怕竹簡之上從未寫過如此粗陋的文字,簡直是大大有辱斯文。

    故事很尋常,也都是些口語。

    這些墨者一連背誦了七八天,有時候說夢話都是說一個人兩頭牛六張嘴八條腿之類的話,早已是背的純熟。

    適一個個地聽這些人背誦,然後拿出一張木簡隨便指著一個字問道:「這是啥?」

    問的那人原本是個做骨匠的,之前又因為跟隨公造冶來沛地,學的字本就少。

    適這樣一問,他便拿出所有的竹簡,就像是說夢話一般,將那些早已經背的滾瓜爛熟的篇章念叨起來。

    念一個字,就拿手指頭往下點一個。

    點到後來,確定了是那個字之後,又重新數了一遍以便確認。

    這樣數了兩遍,需要的時間很長,適也不心急,就在那慢慢地等。

    好半天,那骨匠才說:「這是個餅字。」

    「你確定?」

    骨匠覺得自己數了兩遍,於是自信,根本不怕適的詐騙,笑道:「定了。一個是數了兩遍了,另一個是這個字肯定是和飲食有關的。這個你教過。書秘適,我說的可對?」

    適點頭微笑,將竹簡還過去行禮道:「對的。那就秋日再見。願再見之時,你已經不再需要背誦數字數了。這是將來行大義所必須的,先生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骨匠還禮道:「再見之時,我定然不再需要點數了。有木炭、有石頭、有牆壁木頭,只要肯學,總有辦法。」

    墨子站在適的身後,聽著兩人的對話,面露微笑。

    骨匠又和墨子行禮,墨子問道:「那些故事也都聽的熟了?」

    「弟子多半記下了。雖然講起來不如適那樣引人,可說給那些人聽總是可以的。堆肥挖廁的天志本源之理我也明白了;製作簡單的骨器農具本就是我的本行。」

    「那就去吧。勿忘初心、勿忘行義。秋日來此,我再考教你認字數數。適不是常說嘛,勿以義微而不行、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既可勸學,亦可行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3
第七十九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六)

    在那些前往村社的墨者離開後的五天,那間小屋內飄蕩著濃郁的、炒熟的黃豆的香味。

    創造,和創造之後的重複勞動,有時候程序是一樣的,但是那種心靈上的滿足與疲憊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心靈的滿足,後者是無可奈何地為了生存的疲憊。

    正因為這樣的區別,這些在這間小木屋內勞作的墨者,每一天都洋溢著笑容。

    他們覺得,自己再和適與鉅子一同,創造一種新的大利於天下的事物。

    這種創造的過程,是自願的,而非是不這樣做自己就難以生存。

    雖然這種事物在此時還沒有準確的名稱,可那種創造新事物的熱情依舊讓這間小木屋滿滿漾著名為快活的空氣。

    炒熟的黃豆,放進用石頭和木頭製出的凹槽中。

    用圓盤樣的模子裝滿那些炒熟的黃豆,夾在一起,再用木楔子卡在其中。用巨大的石頭或是撞木撞擊木楔子,擠壓那些夾在一起的熟黃豆,直到裡面最精華的液體流出。

    精壯的漢子赤著上身,鼓脹著身上的肌肉,用力地推動著墨子和幾名木匠做出的撞城錘一樣的木棍,轟隆作響。

    每一下撞擊,卡在熟黃豆中的木楔子便會奮力地向裡面擠進去。

    銳利而堅挺的木楔,撐開那些熟黃豆的空間,或是反過來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豆擠壓著,直到它們灑出自己的體內包含的精華宣告投降。

    微黃色,嗅起來一股淡淡的腥味。

    可是一旦放在陶鬲中加熱到滾沸,便會發出濃郁的香氣,若是在裡面加入一些蔥碎,味道更是鮮香。

    留下來和適一起忙碌五月五大祭之事的墨者,一開始只知道這些東西是適用來欺騙那些巫祝自己有「祝融血脈可以不懼滾沸膏脂」的不可或缺之物。

    動物膏脂並不能在不把人燙熟的情況下融化漂浮。

    可是第三天榨出第一罐後,適用加熱的陶邑將這些淡黃色的液體加熱後炸了一些抓住的螞蚱、青蛙或是豆蟲,與包括公造冶在內的留在這裡的三十多墨者一同吃了一頓後,眾人便相信這是一個不亞於麥粉的可以大利天下的事物。

    這些微黃色的液體,適很確信這叫豆油。

    但在場的墨者卻並不知道這個稱呼,也難以接受這個稱呼。

    此時的油,並沒有「油脂」這一詞的中的油的意思。

    一開始的油,只是一種形容詞,以及某一條楚地內的河流的專用詞彙,後來逐漸發展出光滑、柔順的意思。

    比如受封朝鮮的箕子在朝貢時候經過殷商故都的時候作的那首《麥秀》。所謂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

    此時的廣義的動物油細分為兩種:膏和脂。植物油此時還未出現。

    頭上有角的動物的脂肪,稱之為脂;頭上沒有角的動物的脂肪,稱之為膏。

    所以才有病入膏肓,而不是病入脂肓,因為人頭上沒有角;《史記》秦本紀中記載的始皇陵也是人魚膏而非人魚脂,一樣的道理。

    反過來也只能用膚如凝脂,而不能使膚如凝膏,因為豬狗賤而牛羊貴,說凝膏並不好聽。

    牛羊脂、豬狗膏,這是萬萬不能用錯的。

    除了脂膏之外,上流社會對與脂還有專門的細分。比如適所熟悉的脂肪的肪字,本意就是從屬於脂的一個單獨的詞彙,意思是有角的動物的裡脊上的肥肉……

    膏脂二字若是用錯了,是要被上流社會嘲笑的。

    真正的大夫以上的貴族們的生活,更是將這種區別細分到了極致:春天要用牛油烹飪嫩羊嫩豬、夏天要用狗油烹飪干魚乾禽、秋天要用雞油烹飪牛犢和小獸、冬天要用羊油烹飪鮮魚和雁鵝。

    腥臊羶香這四個字,都是特指的。臊特指狗油、羶特指羊油、香特指牛油。

    鳥類貌似要用脂而不能用膏,因為鳥有羽毛而按照禮來分羽毛屬於角,所以只能是脂而不能是膏。

    鐘鳴鼎食不是一句隨意的話,要有一系列的貴族禮儀和文化內涵的。

    總歸,這種此時已經流出的還沒有被命名為豆油的油脂,絕對是一種賤油,也是絕對入不得鼎的。

    它和麥粉不同。麥本來就是五穀之一,是作為主食的,所以改變了麥子的吃飯並不妨礙麥粉成為上流社會喜愛的食物。

    但豆從主食變為油脂,卻又不合腥臊羶香四字,那是絕對沒資格進入鼎中的。

    後世在花生和葵花籽沒有傳入之前,豆油和蘿蔔籽油、白菜籽油、芝麻油並為上品,味道比起那些動物油別有風味。

    此時的這些賤油,將剛剛從地裡甦醒的、肚子裡沒有什麼食物的髒東西的豆天蛾炸的噴香酥脆,滿滿地裝了幾大罐,擺在了眾墨者的面前。

    一眾墨者拿著榨完豆油剩下的豆粕作為主食,吃著油炸過的豆蟲,感慨著如果天下人天天能吃豆粕豆餅,就算是人間樂土了。

    適抓著幾條炸過的豆蟲,啃著蒸過軟化後的豆餅,吃的津津有味,雖然在他看來這是喂牲口的,但這時候吃上一些簡直可以算作美味。

    一旁,笑生和造篾啟歲正在爭辯,適感受著墨者此時的這種活潑而又思辨的氣氛,愈發覺得愜意。

    造篾啟歲認為,這東西應該叫豆膏。所謂脂膏以膏之,可見膏是調和後稀釋的,這東西如同流水一般,已經稀釋的不能再稀釋了,所以一定要稱之為豆膏。

    笑生則認為,這東西應該叫豆脂。菽豆身上多毛,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所謂毛豆莢,便是如此。既然多毛,可以認為這是豆之羽。有羽則視為有角,有角稱之為脂,所以這是豆脂而非豆膏。

    這兩人一個話語滔滔,如河不絕,一旦說起來就停不下來;一個疏離淡漠,猶如彩虹難現,可一旦說話往往命中要害。

    兩個人的爭辯個引來了一些支持者,互相叫好,只讓禽滑釐做仲裁判出誰人得勝。

    墨者總是如此,即便最好辯論的辯五十四前往了楚國,可是平日裡辯論的氣氛一點都沒少幾分,反而因為少了一個可以鎮住所有人的存在而變得愈發熱鬧。

    白天裡榨油每個人都要汗流浹背,到了吃飯的時候又恢復了力氣,一個個爭的面紅耳赤。

    墨子吃了幾條炸過的豆蟲,笑看著這些弟子們在那爭論,心中在考慮適提出的那幾種聽起來有些駭人的的手段。

    這些豆膏或是豆脂,便是所謂身有祝融之血的騙局。

    膏脂輕而水重,兩者不溶,分為上下。下面加醋,再加石灰,兩者混合後便會產生氣泡,其實溫度極低,可是那些漂浮在上面的膏脂則像是滾沸一樣。

    之所以不用動物膏脂,是因為動物膏脂在那種溫度下不可能融化。

    墨子覺得自己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水之類的液體,一旦滾沸,溫度就不再升高。但在滾沸之前,溫度會不斷提升。

    這是他之前沒有注意到的,經適這樣一說,卻頓時知道這並非虛言。

    對於篡奪巫祝的事,墨子本來以為適做的這些只為此目的。

    但當看到這些黃豆中榨出的膏脂後,墨子明白這又是一個如同麥粉一樣的利天下之物,絕不是僅僅為了篡奪巫祝之名那麼簡單。

    最起碼,那幾條口齒餘香的豆蟲便證明了這東西可以讓人過得更好,吃的更好。

    「終歸,適是一個始終想著利天下的人。」

    他這樣默默地評價著,想到自己一年前在刺柏樹下的那句璞玉可雕的評價,啞然失笑。

    於是揮手將適叫了過來,問道:「你聽笑生和啟歲的辯題,覺得應該叫什麼?」

    適將嘴裡的豆餅和豆蟲嚥下去,笑道:「叫什麼都無所謂啊。只是我不喜歡按照有角分還是無角來分。這樣分不合道理,但合淵源。」

    「我是個講道理勝過講淵源的人,所以我不喜歡這樣分。不是錯,只是沒什麼用。就像是非要按著血統和出生的順序,分出貴族和庶農工商一樣。這是一種分法,可是這種按血統的分法有人不喜歡,那為什麼這樣分就一定有道理呢?」

    這番話更讓墨子慨然,這些東西正是自己一直所想的。

    若論起來,真正能夠理解自己心中道理的,最得意之人便是當初的公尚過,可惜早逝。

    禽滑釐雖然聰慧,也有行大義之心,一身本事也學的通透,可論及心意相通,終究還是不如已逝的公尚過。

    有時候,只需要一句話,就能產生一種超越年齡和地位的知己之感。

    墨子喜歡定義,希望將世間的一切本源都定義,正如他定義的圓、力、運動、光的傳播與鏡面反射定理、體積與厚度等等,這些都是原本不存在的概念。

    如果拘於原本已有的一切,恐怕很多東西都難以定義。

    所以他只是笑看著造篾啟歲與笑生的辯論,並未支持任何一方,因為他也覺得這樣定義膏脂並無意義,至少對天下大多數人沒有意義。

    而他想不到,自己心中所想的這些話,適竟然完完全全地表達了出來。

    不是那樣定義不對,而是沒什麼用。

    就如同原本九數中定義的圖形概念與他所定義的圓和正方形概念,根本不是按照一種機制定義的道理一樣:以前那麼分沒有錯,但沒什麼用,並不能利於人,只能讓人覺得麻煩複雜。

    好半晌,墨子沒有再問適這東西到底該叫什麼,因為真的並不重要,就像適到處亂起的那些名字一樣,需要重要的時候自然有意義,而不重要的時候便無意義。

    所以他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要篡奪巫祝通天地水火之名,說你有祝融之血,難道就是靠這些膏脂滾沸的辦法嗎?」

    適搖頭道:「不是的。既是祝融之血,當然可以輕易點燃柴草。這祝融之血啊,是用白骨熔煉出來的。當然,我知道他不是祝融血,只是一種物,但之前既然沒有過,那麼叫祝融血也沒什麼錯。」

    「世上本無祝融血,叫的人多了,那物便是祝融血。這是本源與名的區別,先生應當分得清,這也是墨家辯術中最為重要的一點,也是可以憑此駁倒天下學說的基石。」

    「正如先生常說的,何以謂馬?何以謂牛?何以謂圓?何以謂矩?何以謂力?何以謂動?何以謂止?何以謂大故?何以謂小故……」

    「待過些日子,草帛做出,還請先生一定要這這些事物的本源總結出來,以饋後世。若此事能完成,想來墨者之學定能傳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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