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186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8
第五十章 各取所需利非金(中)

    適已經把道理說的很清楚了,除了最後的那段關於鑄天下賞罰之劍的豪言,墨子也明白了適的意思。

    這是有事實根據的,只不過這個事實發生在未來。適可以以史為鑑,墨子卻不能,只能聽適的分析。

    後世秦國變法後,稅賦最高收到了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適要是現在就專心做個推廣新耕作之法的人,宋國的司城皇肯定會提高稅收,說不準還要作死去招惹各國。

    宋國是有強國之心的,祖上也曾闊過,當年真是平齊鎮楚。

    哪怕在被齊、楚、魏三國瓜分之前,也曾雄起過一段時間,西北伐梁魏、東取齊之城,南奪楚之土,狂妄到最後覺得自己太厲害了以致人間無敵,於是叫人把三牲的血裝在皮袋之中拿弓怒射,名曰射天。

    當然結果也是頃刻就被各國捏死。

    適可不想自己的這些東西為他人作嫁衣裳,而且還是必死之宋國的衣裳。

    還不如用最沒水平的包稅法先控制一片地方,因為墨子不接受封地。

    如今他有權威的那個村社還是太小,可以做他適一個人的孟嘗之薛,卻不能做所有墨者的孟嘗之薛。

    後世太史公路過薛地,孟嘗君已經死了許久,可是那裡任俠風氣的惡少年極多。

    適覺得若有這麼一塊地方,弄成全是「刁民」的風氣,也非難事。墨者為先鋒,一群「刁民」為徒卒,便大有可為。

    墨子也覺得適說的有些道理。四百墨者,可以守一城,卻不能罰不義,而墨子自己也覺得鬼神賞罰之說有些難以支撐,也想嘗試一下或可解決他一生都追求卻不可得的賞罰。

    眾墨者對於適的想法熱血沸騰,墨子猶豫後也是許可,於是今日來見司城皇。

    宴席上,司城皇與墨子說了幾句話後,墨子便介紹起跟隨自己的弟子。

    先說到市賈豚,司城皇叫人賜酒,連聲稱讚。

    「陶邑之商賈,多說起此人,我也有所耳聞。不知另一位是誰?」

    「乃是新進的墨者,那穀米正是此人的先師所傳。此人名適。」

    司城皇也猜到了適的身份,問過之後又叫人倒酒,適又趁機說起當年子罕讓鄰之事,氣氛便逐漸活絡起來。

    這時候的酒水很淡,可靈魂是自己的,身體卻是原來的適的,原來很少能喝到淡酒,入口也有些不舒服。

    適心說,就現在這酒的酒精含量,自己若是前世的身體,喝個一壇都不可能醉,酒倒是挺甜,這也算酒?

    腹誹幾句,有些微醺,不敢再喝,只拿勺子戳著那碗粟米飯,頗為失禮。

    司城皇見狀,心裡恥笑,可臉上卻仍舊掛著笑意,心說果然禮不可下庶人。

    又閒說了幾句,墨子終於問道:「不知司城要這穀米何用?」

    司城皇其實並不願意和墨子打交道,在他看來墨子這人事太多,動輒就問是不是要行義。

    可他也知道墨子是屬烈馬的,認定的事根本不可能更改,也知道墨子的手段與墨家的徒眾本事,說假話是不行的。

    「先生想來也知道三晉邀盟的事。三晉勢大,不可阻擋。楚王無厭,荊人數圍宋。若將來戰亂起,宋人必遭兵刃之災。宋弱,楚晉皆強,不可不服,不可不賄。我想以穀米為禮,賄於三晉。若荊人再圍宋,則引三晉為援。」

    「穀米雖貴,但比之數萬宋人還是不如。莫說一金,就是十金,只要能讓宋免災禍,我又有什麼捨不得呢?」

    這話說的漂亮,司城皇以為墨子定會無言以對,難以反駁。嘴上句句都是墨子的道理,反倒似乎還要被誇讚。

    卻不想墨子正色道:「以物賄三晉引以為援,終非長久之法。難道楚王無厭,韓趙魏便不貪嗎?不修政治、不治國事,豈能長久?若能修明政治變革法度,國富民強,宋人便可守宋,又何必賄三晉?」

    司城皇嘿然一聲,沉默一陣,終於說道:「君上多疾,我無大才,公族無才,只好行此下策。」

    墨子勃然作色道:「宋國豈無才?古時聖王為政,任德尊賢,即使是從事農業或手工、經商的人,有能力的就選拔他,給他高爵,給他厚祿,給他任務,給他權力。做官的不會永遠富貴,而民眾不會永遠貧賤。有能力的就舉用他,沒有能力的就罷黜他。」

    「你為司城,位高權重,難道你以為這是一種賞賜嗎?爵位不高,民眾對他就不會敬重;俸祿不厚,民眾對他就不信任;如果權力不大,民眾對他就不畏懼。這三種東西給你,不是賞賜你,而是為了讓你把事情辦成!」

    司城皇知道墨子的脾氣,嘴上連連稱是,心中卻道:「誰人敢用你們墨者?那勝綽何等人才?在項子牛手下闖下偌大名聲,你說他不行義便召回,要是都行義,我這司城還怎麼做?」

    「我還不知道你們墨者中才能之士極多?可墨者只知大義,只認你墨翟,非我心腹,我豈能用?若你這些墨者都歸屬於我,你看我能做出多大事?」

    心中所想,嘴上不能說,反而在稱是後道:「君上素來知道先生大才……」

    墨子直接回絕道:「君上可能用我的大義?」

    司城皇佯裝默然無語。

    心中卻想,我當然知道不行你的大義你便不做大夫,要不然我也不會說你。今日有求與你,就讓你說上一陣,日後少見就是。你不願見我,我也不願見你,正好。

    適在旁邊看的心急,心說昨日和先生說的好好的,怎麼今天忽然說的如此急躁?你這話說了沒用,司城皇怎麼可能聽進去?平日見您很是聰慧,您也教過公造冶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意思,今天這是怎麼了?

    可惜他插不上話,只能乾著急。

    這時候墨子又道:「我們墨者,若不行義,是不能做臣隸的。做臣隸只為行義,不為俸祿。」

    司城皇又敬酒道:「先生所言極是,我是佩服的。先生之言,莫說是我,就是楚王齊侯,又有誰不信?君上不用先生之言,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就算想要行天生之義,又能怎麼辦呢?如今先生將那些穀米給我一些,我為禮而賄韓趙魏三宗,能免宋人之災,就是我所能做的行義之事了。」

    墨子似乎猶豫了一下,反問道:「若我將那穀米給你,真的可以免宋人之災?數年之內不動戈兵?」

    這話在司城皇聽來,覺得墨子已經心動,連忙道:「這是自然。以晉為援而制楚,先生之穀米可抵戰車數百。所以還請先生予我一些。」

    墨子沉吟一陣,似乎已經被司城皇說動。

    司城皇也以為墨子馬上就要同意的時候,不想墨子忽然道:「既然這穀米可抵戰車數百,三五年內可以不動戈兵,那就減免三年的賦稅吧。前歲大飢、去歲又修宮室,縱然君上不准,你總有自己的封地。」

    司城皇一聽這話,心頭暗罵自己又中了墨子的辯術,話已至此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已經沒用了,只好嘆息道:「先生不知,我賓客眾多,歲用不足,實在是難以減免。若無財帛,便難以聚才啊。我實在不是先生這樣的賢人,那些賓客也不是墨者這樣的只為行義不求俸祿的人,先生的辦法我實在不能遵守。」

    墨子嘿然一聲,司城皇也不以為意,但凡和墨子見面的君王封君,哪個不是這樣的?一說到行義的事便會原形畢露。

    好半晌,墨子嘆息道:「適說,這物是他的,在他不是墨者的時候就得到的。一粒一金,我若問你要,這金終究還是要從稅賦和租稅中出啊。到頭來反倒是我們墨者不義了,若以義為寶,這金子我們是不能要的。」

    司城皇一聽,鬆了口氣道:「先生所言極是啊。」

    墨子似乎心事重重,長長地嘆了口氣,悠然長嘆道:「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你不用減免賦稅,而又能行義的辦法呢?」

    司城皇也跟著嘆了口氣道:「《易》雲,各得其所。文王之智,便在於此。我愚鈍,是想不到各得其所的辦法的。若是真有這樣的辦法,我一定會用。」

    適聽到這裡,含在嘴裡的一口淡酒差點噴出來,暗道:「先生!你還說你不會討價還價?」

    這哪裡是不會?這分明是十分嫻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8
第五十一章 各取所需利非金(下)

    先給司城皇了一個不可能的條件:用墨子的大義。這是司城皇不可能接受的。

    接著一邊罵著一邊悄然讓了一步:不用我的大義也行,那你減免賦稅吧。司城皇當然也不能接受。

    接著又把自己賣出去,說是如果要金子的話那就是墨者不義了。

    司城皇大喜之下,遠超之前的期待,當然要說幾句漂亮話。

    在司城皇看來,世上肯定沒有又不免賦稅又能行義的辦法,既然你墨子感慨,我也跟著感慨——不是我不做啊,是世上沒有這樣的辦法啊,你自己認為賣給我嘉禾是不義,還不快把嘉禾給我?

    殊不知這話後面藏著一個陷阱,一個司城皇認為不存在但實際上卻存在的可能。

    司城皇沒想過這種既不減稅又能行義的可能,在他看來這種事根本不可能存在。

    但在生產力的進步面前,這種可能是完全存在的。

    這種信心,是在墨子看完適以兩鎰黃金經營了半年的村社後得出的。

    昨天夜裡的商量結果,適選擇了一個很好的地方。

    沛。

    泗水亭大風起兮的沛、玄德屯兵奉先射戟的沛。

    附近是當年逼陽國的封地,彈丸小國力抗晉霸率領的十三國干涉軍二十九天。沛雖非古城,卻也是逼陽鄉聚之地,民風向來彪悍無比。

    如今有沛、留、胡陵等千人的小邑,三晉還未真正崛起,宋國也沒有遷都彭城遷民南下,這裡還屬於宋國的邊緣地帶。

    沛,向南不遠就是彭城。

    可以說的理由會說給司城皇聽,定能巧舌如簧說的很有道理。

    不能說的理由則很多。

    沛縣土地肥沃,地下蘊藏著巨量的煤鐵礦。

    不遠的徐州在後世是一座礦業之城,漢代便在這裡設置過許多的冶鐵所,至少存在三四處冶鐵遺址和露天煤礦。

    他知道的漢代冶鐵遺址,一共就那麼幾處。一個在楚國手裡過幾年要歸吳起治理,兩處在鄭國國都,幾處馬上就要屬於韓魏,都惹不起。

    宋國能選的也就彭城沛縣這一處。

    加之東邊是越國滅亡的滕國,對越國而言是片飛地。適知道不久後越國就會因為吳人叛亂將國都從臨沂遷回故土,對滕國的控制力會迅速減弱,滕國這樣的小國容易搞事。

    北邊的薛國也是小國,是後世孟嘗君的封地,但此時尚且還是個獨立的侯爵國,實力不濟。

    加上魯國季氏分出的費國、距離彭城不遠的小邳國、倪子國……一旦越國衰落,楚國內亂,這幾個國家都沒有對外攻擊的能力,只能自保之力,也是最容易被控制的一堆小國。

    在楚越強大的時候,這地方看起來是塊死地。

    但適很清楚這兩個大國很快就要出事。

    一個戰略中心放棄了根基的長江口,跑到臨沂琅琊去爭霸中原,被征服的吳人貴族早就蠢蠢欲動。

    另一個國君四年內必遭政變,兩個兒子和貴族各站一邊少說要亂上六七年,然後全面戰略收縮,舔舐傷口。

    因而沛與彭城,這處在此時看起來是死地的地方,反而正是一處生機勃勃之地。

    南可入楚、北可傳道齊魯,又是丹水、泗水相交之地。沿泗水而上可通菏澤陶邑,沿丹水而下可通淮水邗溝。

    即將到來的最後一輪晉楚爭霸後,戰國前中期的主旋律是中原大戰,這裡也可以避開。

    他和一眾墨者又對篡取一國毫無興趣,這裡的位置便極好。

    單單是那幾處鐵礦和徐州的煤礦,還有那些小國的逃亡人口,就已經足夠適選擇這裡。

    而他也用「唐漢先生曾走遍九州,彭城與沛俱有樂土中所言的惡金礦,此物大利天下,然此物必須握在我墨家手中,我不信別人有行義之心,必取私利」為理由,很容易就說服了墨子。

    之前在宴會上,適聽得心驚肉跳。以為墨子是那種一言不合只會講道理的人,不想墨子竟然挖了一個大坑將司城皇陷了進去,心頭大安。

    一旁的市賈豚可能看出了適之前的不安,悄悄觸碰了適一下,叫他安心,心說只要先生認為是可以行義的事,哪裡有做不成的呢?

    果然,在司城皇跟著墨子一起嘆息、追思文王衍周易各有所得之意時,墨子停住了嘆息,說道:「不過我這弟子昨日說了一個既不用減少賦稅、又能行義的辦法。司城不妨聽聽?」

    司城皇剛說完若有此法必然實行,這時候一聽墨子說,哪裡還能說不聽,只好點頭同意。

    墨子看了適一眼,適起身行禮後道:「昔日越王授子墨子五百里之地,先生卻因為越王不能行義而拒絕。如今先生仍舊不接受封地,因為封地的俸祿是歸于先生的,這是將先生的大義出賣。我的辦法,既能不售先生之義,又能保全賦稅。先生難以決斷,所以請司城定奪。」

    司城皇微微點頭,心下也沒有敢小看適。

    這人雖然此時名聲不顯,但司城皇相信以墨家之人才濟濟,若沒幾分本事又怎麼能跟隨墨子前來?那市賈豚名聲早顯,這人能與之同行,不可小覷。

    適的理由早已想好,但今日聽了司城皇要穀米的理由,便又多出一條。

    「我自幼隨異人學稼穡之事,自認有些手段。所以可以包一地之稅,而讓民用也足。此手段大有裨益,若司城與君上能答應先生的行義之道,我便推行全國;若司城與君上不能答應,我便只好包其一地,不減賦稅而足民用。」

    他稍微解釋了一下包稅的意思,司城皇便明白過來。

    此時沒有這樣的事,但有差不多的事,比如一些大的商人會承包銅礦錫礦,每年上繳十分之三五的利。

    但是徵稅權和土地這樣的事,還真沒有過。

    貴族的封地與之不同,貴族封地的賦稅是交給貴族自己的,而不是上繳的。哪怕後世趙之平原君這樣的人物,在趙國改革後稅吏去他的封地收稅他都不同意,可想而知現在的貴族封地是一種什麼狀況。

    這不是要封地,而是要免費做個稅吏。

    若換了別人,司城皇定然要考慮許多,但這件事竟然是墨子提出的,以墨子幾十年行義的名聲,司城皇根本不疑有他。

    在司城皇看來,如果真有人說:墨翟你自殺吧,你自殺了天下就太平了……若是他能提供足夠的證據,墨翟和一眾弟子絕對會毫不猶豫地抹脖子。

    這是墨子行義五十年的信譽,無人可以撼動。

    適的理由也的確很充分,既然這些穀米是他帶來的,那麼他或許真有增產的稼穡之法。

    至於適說的行義什麼的事,司城皇顯然也明白是什麼意思,無非就是說:這辦法推行全國,但是稅賦不增,否則就不會這麼做。

    在司城皇看來,這些人無非是要徵稅權、土地分配權而非所有權、田正管理權和幫助他行使收租稅的權力。

    而軍權、土地所有權這些人根本沒有興趣,只是想要在保持稅賦不變的前提下提升民之富庶。

    墨者的信譽是絕對信得過的,而這種事在司城皇看來只有好處絕無壞處:土地所有權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隨時可以收回,到時候那些增產後的土地豈不還是自己的?

    宋國與變法後的秦國截然不同,根本沒有足夠的基層官吏,鄉村自治程度很高,收稅本身就是一件難事。

    聽適解釋了一番後,他面露喜色,說道:「墨翟先生的弟子之才,我是相信的。既是這樣,有何不可?只是……要在哪裡呢?」

    適躬身道:「沛。沛乃小邑,東靠虎狼之越,又近費、薛,此地荒蕪,逃亡眾多。我聽司城說三晉勢大,心想這三晉若強,未必不如楚貪,將來若有一日三晉南下,宋人也可遷徙沛與彭城,以為抵抗。」

    「司城可清點沛地之賦,定出數額,我墨者便包十年,每年足額供給。十年後若此法達成,也可再議賦稅之額。」

    這聽起來其實就是後世縣令做的事,郡縣制的出現還早,楚國的縣乃是半世襲的自治加封地軍事縣,和適說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這種事放在後世就是個縣令的尋常工作,但在此時的宋國這算是石破天驚。

    沒有貴族會做這種事,國君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收拾貴族,同時也沒有足夠的官吏去這樣管理。

    司城皇還不是國君,而且行為向來與墨子不合,他招攬不到墨者。

    這年月,有能力的都不會想著去做縣令,而是會想著去做有封地的貴族。在司城皇看來,也只有墨者這樣的傻子才會做這樣的事。

    司城皇明白,有百利而無一害。

    沛不過小邑,又要防止越人襲擾,又要收攏逃亡之民,本就難以管理。若是這群墨者能管好那裡,那就再好不過,若是將來經營得好,正好可以作為自己的封地。

    況且,司城皇的野心是五代之內奪宋,學那田趙韓魏,宋國若能得治、而且是以他的名義管轄下得治,對他而言也是好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的封地多在陶邑,要是有這麼一群墨者幫著管理,那就簡直是天降之福了。

    卻不想這群墨者選擇了沛地……

    墨者中人才頗多,若是能夠幫助管理自己的封地,十年後即棄,那自己的封地又會是什麼模樣?

    那沛地終究不是宋國中心,又處在四戰之地,如今越楚強盛,實在不是什麼好地方。

    司城皇心中已允,可還是有一事不解,便問對面的墨子道:「先生不做大夫,不受封地,如今這事又與封地何異呢?」

    墨子鄭重而又慎重地回道:「若做大夫、若受封地,乃為君臣。君不行義,我必勸;勸而無用,我必辭。」

    「如今這事,我墨者忠於的是心中大義,履行的也不過是定下來的契約,維護的也只是自己的承諾。又怎麼能和君臣一樣呢?我墨子如今是君上之臣嗎?是你司城之屬嗎?非也,我墨家如今只是這契約之臣屬,只是大義之吏隸。我自行義,我若行義我便不需勸我。」

    「墨者之利,為義;司城君上之利,為稅。這正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只是我墨家所取之需,非金非銅。」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8
第五十二章 閒棋冷子待天時(上)

    司城皇見墨子說得鄭重,也向墨子行禮,雖然覺得墨者太傻,心中仍不免敬佩。

    他雖然心中已經答應,可是嘴上還沒鬆口,只說要請問於君上,實際上是要和自己家人商量。

    但他還是讓市賈豚留下來,一旦這件事定下來,就可以讓市賈豚清點數目、簽訂契約。

    只說七八日內必有回覆,墨子也答應送給司城皇玉米一對、地瓜兩枚、土豆兩枚,而且都是模樣碩大的。

    待酒宴散後,司城皇立刻叫來了自己的兒子,詢問這件事,說出了自己心中的一些猶豫。

    皇鉞翎反問道:「父親,墨者可守信?」

    「墨者一言,駟馬難追其舌。」

    「父親,墨者可行義?」

    「若談行義,赴之湯而蹈於火,死不旋踵。」

    「父親可能用墨者?」

    「無義,不能用。」

    「墨者可有才?」

    「大才,只是偏要行義。」

    「父親,若有一日,宋政歸於我等,父親可願朝聘於三晉?」

    「三晉與楚並無異。可借勢而不可信依。」

    「父親,可有雄心?」

    「你我俱是玄鳥之脈、商湯之後。天降之血,豈無雄心?」

    「父親,你可信墨者變革耕種之法,稅費不減而賤用足?」

    「墨翟既言,誰人不信?」

    「父親,若楚來攻,三晉兵未至,若無墨者可守長久?」

    「不能。」

    「父親,沛、留之賦,可與陶、商比?」

    「皆五十乘小邑,如城之湖比菏之澤。又需防越,不過聊勝於無。」

    「父親,沛地可有人願為封地?」

    「東靠虎狼之越,南鄰楚之大縣,又近逼陽故土民風刁烈。欲祭祀長久,均不願以此為封。一如楚之魯陽不受大梁。四戰之地。」

    「父親,若沛、留大治,君上可能用墨翟之大義?」

    「墨翟早有名望,非我能比,無需以此為功。但凡君上,並不肯用墨翟之義治國,墨翟必不受。」

    「父親,若有日宋政歸我等,可願墨者治宋?」

    「不談行義,不談非攻,不談非樂,不談節葬,不談節用,誰不願用?就算這些都不談,君上若用,上卿必妒。尚賢之說,為君者雖喜,卻不敢用,以免親貴怨怒禍起蕭牆。」

    「父親,若不以墨為臣,可願以墨為通約之吏?」

    「墨者守信,數年一換,民用既足,如封漁數年之澤,數年後數罟入而網,其獲必豐。」

    「父親,數十年後可撒網者,誰人?」

    「嘿……」

    「父親,君上不日往任會盟,城中必有變,父親可願讓墨翟之人在城中?」

    「非不得已,實不願見。其人大義,與之談如烈陽灼身、寒冰刺骨,又不能出言不恭,以免其弟子以之為恥行血濺五步之事。」

    皇鉞翎不再問,躬身行禮後道:「既如此,兒子愚鈍,實在不知道父親還有什麼猶豫思慮的。」

    司城皇心中的疑惑全消,哈哈大笑道:「若非你,我恐怕還要猶豫數日。既是這樣,我明日便出城去見君上。」

    宋依古制,宋公在沒有圍城或是特殊情況的時候,在商丘城東南兩里外的地方建築宮殿,並不是住在城中,以示身份的區別。

    笑過後,又說起跟隨墨子一同赴宴的適,只說墨家又多出來一個可以獨當一面之人,又說不知道他有什麼辦法。

    皇鉞翎想起這幾日的聽聞,笑道:「父親,那人在村社教人種植冬麥。不說那些奇怪的穀米,就是這宿麥之法,地不加增便可年收兩季。墨者當然可以借此行義,又不減賦稅。一年兩收,便是將什一稅變為了二十一稅。」

    司城皇還是第一次聽說,問道:「冬日不枯?」

    「那人說不枯,或真可不枯。」

    「哎呀!若是這樣,豈不是中了墨翟的計謀?如此一來,每年可收兩稅,夏一收、秋一收,又何必叫這些墨者借此行義?」

    皇鉞翎一聽,急忙勸道:「父親,萬萬不可。先不說何時種?何時收?五月收麥之後種植什麼?這些手段都在那些墨者手中,如今還不知能否成功便加稅賦,墨者必怒。」

    司城皇哼聲道:「怒又如何?他們既然行義天下,我加稅他們反而更應該把這稼穡之法推廣出去,否則豈不是那些氓庶都要挨餓?我若先加稅,逼墨者將其推廣如何?」

    「父親,行義天下,而不是行義宋國啊。他墨者有這本事,又有那些穀米種子,更有一些奇思妙想省力之物。攜種子去秦,秦王必喜;去三晉,三晉必爭;去燕齊,燕齊必強……父親不可為一時之利,而錯失這樣的機會啊。十年後,宋之庶農皆用此法,再加賦不遲啊!」

    司城皇咬牙道:「想到這些糧食而不能徵收,實在是心有不甘啊。怎麼偏偏這樣的人物,非要是墨者,非要去行義呢?為我臣屬,喜好俸祿,該有多好?這世上非常之人,莫非都是非痴即傻?」

    皇鉞翎哀聲長嘆道:「適這樣的人,不是不喜歡俸祿啊,而是他們喜歡的俸祿是義,而非金銅石粟。墨翟金銅不多,可義卻滿身,他是能夠使用這些人的。父親,我也曾想過,若是數百墨者均是家臣,何必如此謀劃?」

    …………

    統治階層和被統治階層的鬥爭從未停止過,雙方都在不斷學習和進步,只不過隨著適的到來,雙方進步的速度被人為干涉了。

    在這之前,政權的更迭只是在貴族圈子內流轉。不管是宋九世之亂、晉曲沃代翼、乃至正在發生的三家分晉還是田氏代齊,都是貴族圈子內的玩鬧。

    觀周八百年,從未有王侯將相無種之事。

    規則之下,人的思維已成定式,從未想過適將要做的事會對他們有什麼不利。

    而如果放到後世,剛有苗頭就會被成熟起來的統治階層掐滅,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要求一邑之地。

    貴族們還在按照原本的速度前進,卻不知道適前世在學堂學的東西,總結起來無非三樣:普適造反理論、造反實戰彙編、廢土重建基礎。

    當然,前兩本可以逆煉,不過適缺乏逆煉的血統,那就只好順非而澤了。第三本想要逆煉需要以逆煉前兩本為根基,徹底抹殺將人群愚昧化。

    在適看來,墨者缺的是第一樣,後兩樣樣還是很有基礎的。

    墨子死後,墨家的辯術一派整日爭論的問題,想像中應該是白馬非馬之類的問題。但實際上卻是這樣的:時間是否有長短?光線是否直線傳播?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間誰才能決定本源?將一物無限分割後是否還有體積?體積能否和面積相比大小?圓的定義為什麼是一中同長?能否如同子墨子定義圓一樣定義體積面積時間物質?宇宙是否是無限的時間和空間的統一?平面鏡與凹面鏡成像如何用直線傳播的道理解釋?力形之所以奮也,那麼力到底是物體運動的原因還是物體改變運動的原因?

    墨子死後,墨家的依附君王為官吏和平演變派,整日考慮的問題是這樣的:如何最大效率提高軍工生產能力?如何做到人盡其用?如何劃分什伍便於管理?如何全面地規劃守城戰?如何提升守城的士氣?如何防備敵人用挖洞、築台襲擊?敵人用煙燻怎麼辦?敵人用沖車怎麼辦?敵人用撓鉤怎麼辦?如何將滑輪、砂輪等手段用在製造兵器上?如何規範化度量衡以確保生產標準?

    最簡單的一篇《備穴》看完,就是一本《地道戰指南》,各種挖地道不坍塌的技術細節,連生化武器的防備都有介紹,甚至還有專門用來洗煙燻眼睛的藥水。

    唯一所欠缺的,就是一條可以實行的路線,這也是適與墨子之間最大的隱藏起來還未露出的分歧。

    他現在就該為將來的路線鬥爭做準備,所以他在從司城皇家中回來後,決定請一部分墨者吃飯。

    墨者的生活太苦,他想要在符合墨者大義的前提下,做那個提升墨者整體生活水平的人,從而成為一個墨者們人見人愛的小書記,而不是一個只知道行義和懂天志的苦墨者。

    市賈豚還在司城皇府中,沛邑的事可能還要等一段時間,只要在開春耕種之前就行。

    墨子告訴適,十天後墨者將要全部聚集,討論勝綽和大義小義以及鉅子權威的問題。

    這十天的時間,歸適自己所有。

    他現在剛剛成為墨者,雖是做出了幾件驚人之事,但是眾人對他瞭解的還不是太多。

    回到家中,蘆花、六指正和自己的哥哥嫂子一起吃飯,吃的是豆腐,兄嫂二人吃的津津有味,連聲讚歎。

    外面堆著一對磨盤,適手裡還剩下一點錢。

    走到吃飯的地方,拿起勺子吃了幾口,便道:「哥哥嫂子,以後我就是墨者了。要做的事太多,家裡可能就顧不上了。我曾說,將來若是有了錢,一定給嫂子買件絲絹的衣服,恐怕也做不到了。」

    嫂子咀嚼著一塊軟滑的豆腐,嚥下去後揶揄道:「你看,我早就說我命裡穿不上。」

    蘆花在一旁插嘴道:「適說,沒有天命。」

    一桌人都笑,或笑她,或笑她不准別人說他。

    適笑著指了指瓦罐中的老豆腐道:「哥哥嫂子,我呢,成了墨者,可能不會有錢了,但是我把這個可以賺錢的辦法送給你。人家常說,送人魚不如送人漁網,這做豆腐的辦法就是漁網。城中貴胄極多,做得好,三五年也能有些錢。」

    嫂子想到適去濱山之前的話,問道:「你當初說的東西就是這個?」

    「那還能是什麼?到時候哥哥做鞋,你便起個早,做些豆腐。如今這東西,就算是王公貴族也吃不上,賣些錢不成問題。你覺得味道如何?」

    這一桌人都點頭稱讚,即便蘆花六指已經吃過一次,仍舊覺得這實在是人間美味。那圓滾滾的豆子,怎麼就能做成這般模樣?

    適的兄嫂心中欣慰,昨日聽說適跟隨墨子去了司城皇府中,顯然是要做大事。他們這些日子也知道了墨者的行事,便是墨子那般的本事,仍舊是粟米飯,看來當墨者只能做事,賺不到什麼錢。

    既然弟弟能想著自己,這便足夠欣慰。再說這豆腐之法,若是城中只有七八家,絕對是可以賺一些錢的,誰人不願意吃呢?

    如此軟滑,配上韭花,均想恐怕周天子吃的也不過如此吧。

    適說了一陣,終於說到了正事。

    「這磨盤今日便安上,一會我去集市買頭驢子,再買些豆子。還有一些從村社帶來的麥粉,還請嫂子幫幫忙,明日我要宴客。」

    麂抬起頭,奇道:「墨者不講衣食,吃這麼好的東西,墨翟先生豈不以為你是喜好吃喝之徒?總不好吧?」

    適狡黠一笑道:「今日不好,明日便許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9
第五十三章 閒棋冷子待天時(中)

    明日的明日是後日。

    原想著明日請一干墨者吃飯,不過適和公造冶交流了一番墨者的本事後,適決定擴大請客的範圍。

    明日的請客也就變成了後日。

    他對眾多墨者還不太熟悉。

    墨子教弟子,從不想著把每個弟子都教成全才。

    曾有人求學,墨子就像是孫悟空拜師時一樣,把自己知道的學問挨了問那弟子想學哪個。弟子便說你全教我不就是了?墨子瞅瞅那弟子,直接告訴他你又不是無雙國士的底蘊,選一個能學明白就不錯了。

    因而,墨者大才;但單獨的墨者不是大才。

    適本想先和很有本事的拉拉關係,但和公造冶一交談,發現有本事的人太多,除了那幾個精通如何祭祀的,貌似都有必要拉好關係。

    就像公造冶、公造鑄這兄弟倆,一身的好本事,一個是墨家的「紅花雙棍」,另一個負責打造守城的兵器。

    墨者非樂,公造鑄雖有鑄鐘的本事,但卻不可能用來鑄鐘。

    在適看來,能鑄鐘,便能鑄造另一樣事物。將來大有用處,動靜可比編鐘大得多。

    這樣的人當然要請。

    可這樣的人要請,那做模範的、燒炭的、燒陶的、挖土的、壘窯的、做砂輪的、做滑輪的、木匠、石匠……這些人也便都要熟悉熟悉。

    人一多,就不可能再是私人性質。

    六指蘆花加上他,還有哥哥嫂子又叫了鄰里幫忙,七八個人忙了一整天。

    麂以為適買來的驢是為了殺了吃肉,結果麂給驢做了一副詛咒視界的眼罩,套在安好的磨盤上開始了驢子的轉圈生涯。

    麥粉是從村社裡借來的,適用木頭片打了個條子,日後償還。

    他在村社既有名聲,又有耕牛在那,眾人便是送給他也未嘗不可,可他不想壞了規矩。

    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漿的功夫,適又讓蘆花將村社裡人湊的一些錢拿給了哥哥嫂子。

    「兄嫂,想要開這個豆腐和麵食攤,需要一筆錢周轉。家中的錢未必能夠,我便和村社的人商量,各出一半。日後賺的錢,分成三份。一份是你們那一份的本金所得之利,一份是村社的本金的利,另一份便是嫂子的勞作錢。」

    「這豆腐店麵食店,只能開在城中。城中貴族眾多,城外百里內的財富多半被稅賦吸入城中。開此店所得必然不少,但是規矩也好說好。你們出力得三份之一,他們出錢也得三份之一。」

    嫂子沒說話,這種事他還是習慣麂做主。

    麂接過錢,只是點頭。

    適知道哥哥的脾氣,點頭就已足夠當做承諾,可他還是將那枚削好的木頭片拿出,讓哥哥在上面刻了一個痕跡。

    此時有六指蘆花在這,也算做個見證。村社想要發展,前期必須將個人手中的資本集中起來,才能夠買耕牛、渡饑荒,或是集中起來做點小手工業,此時的物質積累太難太慢,即便一間豆腐店也不是後世那般一家一戶就能經營起來的。

    豆腐蘆花和六指都跟著他做過,就在一旁指點。

    上一次做豆腐剩下的豆水,已經發酵,不再需要買醋,只是調和的時候需要不斷攪拌。

    適便在一旁和鄰居將那些麥粉加水,調和成麵糰。

    此時沒有酵母引,也沒有蒸鍋,適便照著饟的方式來烤。

    烤食麵粉的味道吸引了鄰家很多人,紛紛打聽這是什麼。適就讓蘆花撕下幾塊大餅,分給那些孩子吃,又讓六指和他們講些故事。

    就這樣忙了一天一夜,後日的早晨,總算是忙完了足夠許多人吃的飯。

    飯在適看來很簡單,可在此時總是能讓叫人食指大動的,也讓適終於有機會吃上一頓像是那麼回事的飯。

    豆漿、醃胡蘿蔔絲、辣椒碎與醋調和的豆腐、饟餅、醃韭菜花。

    這些讓人看著就流口水的簡單飯菜堆放在屋子內,適洗了一把臉,便端著一些食物去尋墨子。

    天色尚早,進入墨子居住的草屋時,不少墨者和適打著招呼。那些吃過豆腐的,看著適端著的豆腐,回憶起那日的味道,又和那些不曾吃過的人說。

    墨子在屋內剛剛起來,手中拿著一個適燒製的泥板在那看,昨天整整看了一天,連睡覺做夢都是些圓和矩。

    泥板上畫著一個圓,裡面內接了許多正多邊形,簡單的泥板卻讓讓墨子整整琢磨一天。

    此時計算圓的面積,圓周率是按三來算的。泥板上的那些正多邊形,已經證明三絕對是不對的。

    週三徑一、方五斜七,是此時代數和幾何學的最深奧義,凡能懂此二物者均可為能吏。

    週三徑一是粗略的圓周率,方五斜七是粗略的根號二。

    適的陶泥板上畫了一個圓和一個圓內接正六邊形。墨子能夠看到正六邊形之外還有不少的面積,如此直觀,可見週三徑一肯定是不對的。

    他昨日琢磨了一整天,在夜裡已有所悟,今日正好想去問問適。

    方法是對的,在墨子看來賽先生與唐漢必有大才,別人已經做過的學問,自己只需要知道答案和方法就行,不再需要自己從新推演一遍。

    不想剛剛睡醒,適就來了,墨子正要說他來的正好,就看到適端來的一些食物。

    他也沒有生氣,只是開著玩笑道:「怎麼,你也要學那些古禮,侍奉我這樣的老人直到死?我還能動呢。」

    適放下食物,面露苦惱的神色道:「弟子有件事想要請教先生。」

    墨子一聽,也就沒把食物的事再放在心上,問道:「何事?」

    「弟子曾聽先生說,楚王好細腰而宮中多餓死。弟子如今教人種植宿麥,做出麥餅,若傳入郢都,楚王必喜,以為此物可以強國,定會帶頭吃以讓眾人種植宿麥。到時候楚王宮中是腰細者多?還是腰粗者多?」

    墨子哪裡能不明白適的意思,看著適拿著的麥餅,哈哈笑道:「郢都甚遠,你是想讓我做這喜食麥餅的楚王?」

    適笑而不答,知道墨子年紀已大,牙齒已經鬆動,便撕開了一張饟餅泡入豆漿之中,遞過去道:「先生整日粗粟,可年紀畢竟大了。若是先生也覺得好吃,想來這食物的味道是不錯的。既然不錯,那麼麥子就不再那麼難吃。既然麥子不再難麼難吃,宿麥之法也就更容易推廣了。」

    墨子接過那罐豆漿,失笑道:「如你所說,我要不吃,反而是不利於天下人種植宿麥這樣的有利天下之事了?」

    適也笑道:「您是追究事物本源的人。這東西,在我眼中是都將麥餅,在您眼中豈不就是庶人最常吃的菽豆羹和煮麥粒?」

    墨子沒有吃那罐豆漿,而是搖頭道:「我也是人,我的眼睛和你們的眼睛沒有任何的不同,怎麼會把這豆漿看成菽豆羹呢?菽豆羹是菽豆羹,豆漿是豆漿,這不能不分辨啊。菽豆羹源於豆、豆漿源於豆,你可以說這都是豆,但不能說他倆是一樣的。這是白馬是黑馬的問題,不是白馬是馬的問題。」

    適暗暗吐吐舌頭,正要說些什麼,墨子嘆息道:「你剛剛成為墨者,是不是以為墨者就一定要吃粟米飯?別的就不能吃?你聽到的,未必是真實的。」

    「耕柱在楚國為官的時候,也不是整日吃粟米。勝綽與項子牛為臣吏的時候,難道就不能吃肉了?不是這樣的啊。」

    「那些出去為官的,或是不與我一同行義的,我是不管的,更沒有說只准他們吃粟米。」

    「世人都以為墨者只能穿短褐吃粟米,其實跟隨我的這些人是吃不起啊。墨者眾多,跟我求學的人大多家財不多,和你一般。既要求學,就不能做事,還要吃飯,我又不受封地,還要準備守城的器械,哪裡有錢呢?」

    「至於說節用的道理,我不用同你講,我只說節用之外的原因。墨者行義數十年,往來齊楚魯宋,不吃粟米這數百人又能吃什麼呢?」

    「世人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你作為墨者是不能夠不明白的。跟隨我行義的這些墨者,吃的都不好,因為沒有錢啊。可那些為官的墨者,也並不是每日只能吃粟米。節用不是這麼節用的。」

    「我原來出行的時候,還乘馬車用來裝竹簡呢,只是後來沒錢吃飯便賣了……等市賈豚回來,你問問他,這數百墨者跟隨我左右東西,一年要花多少錢?」

    「如今你要在沛地行義,沒有錢又怎麼能行呢?這時候又怎麼能把錢用在食物上呢?若我們行義到最後,是為了天下人都只能吃粟米飯,那還不如不行這義呢!」

    適苦笑道:「可是商丘城內的人,都是這麼想的。」

    墨子擺擺手,示意不必在意,問道:「你做事,總有根據。今日這事,你剛才說楚王好細腰之事,我也明白了。只不過既要這樣,又怎麼可以讓我在這裡吃呢?不在街上吃,何人能看到?何人能知道宿麥麥粉是如此味道?這件事你想的很對,可做的卻不怎麼對了。」

    適再拜行禮,這才道:「先生的教誨,我記住了,是我之前還沒有完全明白。但先生只說了節用之外的道理,我等墨者就算有錢了,也不應該大肆費用,而是用在行義上。」

    墨子點頭道:「是這樣的道理。您能夠明白就很好。行義是墨者首義,而粗粟苦食只是行義的手段。我召回勝綽,不是因為他生活優渥,而是因為他只記得生活優渥而忘了行義。」

    適見墨子這樣說,終於放心,再三表示自己一定會記住行義而不會只知道俸祿後,才終於說起了這件事。

    「弟子已經準備了數百墨者的食物,是想將商丘所有的墨者幫著傳出麥粉的名聲以便將來多多種植宿麥。只是以為先生是那種將苦為樂的人,所以想要先來詢問先生。」

    墨子失笑,伸手摸著適的頭頂道:「苦就是苦,怎麼會是樂?個人眼中之寶物不同,或玉或義,可這苦痛卻是相同的。有不可改變之物,有因心而變之物,這兩種是不一樣的。」

    「你能夠這麼做,那就說明你想的也對,做的也對,只是還不瞭解我這個做先生的。」

    他站起身,也讓適起身,自己端起那罐豆漿道:「既然你已準備,那就同去吧。你既說希望樂土之中人人都食麥粉,又說墨者當為前鋒駟馬,那咱們墨者今日便先跑步進入樂土吧。」

    適跟在墨子的身後,聽著墨子的最後一句話,啞然失笑。他所想的,又何止是推廣麥粉這麼簡單,既然墨者太窮,倒是可以借此機會賺上一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9
第五十四章 閒棋冷子待天時(下)

    與一眾墨者去吃早餐的路上,適也將後世祖沖之算出的圓周率告訴了墨子。

    方法是對的,再去花數年時間演算就沒必要了。

    墨子還是決定親自檢驗一番,用尺規畫圓後量出周長再反驗一下這個數值是否準確。

    如果準確那就可以直接用,如果不準確就要再花些時間去按照適說的割圓法重新推算。

    適的家門前,先來的後來的墨者們匯聚一堂,就在外面喝著豆漿吃著麥餅,引來一群人的圍觀,紛紛詢問那是什麼。

    適便讓六指和蘆花拿著一些麥餅,掰開後分給這些人,又趁機傳唱適考慮後刪掉了最後一行和有反抗傾向的樂土之類的詩歌。

    這樣一頓刻意而為的飯,讓麥粉和豆腐豆漿的名聲只需要一天就能傳遍整個商丘。

    喝豆漿的時候,適蘸著豆漿在木板上大概畫了一下水力磨盤的設想,以墨子和一干木匠弟子之才,做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先生,我是這樣想的。將來一旦宿麥推廣,總要磨粉。牛馬之力太慢,水無窮無盡永不停歇,正好可用。」

    「到時候,便集眾人之力,每隔數丘便修一座磨坊。或風、或水。以這個磨坊為中心,如在那村社一般,宣講天志與墨者之義,或做祭祀之地。這樣一來,人心相齊,又容易傳播一些符合天志的耕種之法。」

    他是想以水力風力磨坊為中心,做成一個又一個的「村委會」,當然磨坊什麼的必須掌握在村社眾人集體手中,由墨者來管理,而不是私人所有。

    人多地少的時候,水力風力磨坊根本無法推廣;而人少地多又忽然出現生產力的爆炸增加,各種簡易機械才能夠全面鋪開。

    隨著戰國戰爭的慘烈,人力只會越來越貴,能省人力的簡單機械也將是各國急需的,也讓底層終於有機會被當成人。

    這種事貴族不可能做,也沒有能力做,只能靠墨者聚集眾人去做,然後全面鋪開。

    讓墨者在基層成為第二權力,成為隱藏的無形之君,而且是超越封地與國境限制的無形之君。

    墨子見過適在那個村社折騰的一切,也知道適的手段嫻熟,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關鍵。

    宿麥如果推廣,最好要有墨玉、鬼指、地瓜土豆等作為輪轉的作物。

    宿麥如果推廣,不把麥子磨成粉,仍舊是比粟米黏米都差的食物。但餅在口中,墨子清楚磨粉之後麥子的味道要比這些粟米黏米要強。

    用上適在村社的手段,將磨坊作為宣講的中心來聚集眾人,這顯然可以更快地將墨者之義在一些村社間傳播。

    磨坊作為公有財產,又能促進村社的人交相得利,也能加強村社的凝聚程度。

    墨家不缺石匠,不缺木匠,缺的就是利用木匠和石匠去行義的辦法和手段,適正好豐富了這一點,石匠和木匠也不用只能用來製造守城的器械。

    至於人不夠,墨子也沒有擔心。

    眾人追求樂土的願望是強大的,村社裡適一個人可以帶出三五個人,以三十里一個磨坊來算,其實用不了幾年就能像種植作物一樣果實纍纍。

    集眾人之力,建一座磨坊,需要威信也需要足夠的組織能力。

    當可以集眾人之力修磨坊的時候,其威信和組織力也一樣可以集眾人之力做些別的。

    或許此時墨子想的,仍是適說的賞罰天下之劍。

    但他沒有想清楚的是,真到可以賞罰天下君王的時候,集身鑄劍的這些人憑什麼還要一個血脈高貴的君王在頭頂呢?

    握劍的下一任鉅子,又豈能每個都是他墨翟這樣想?

    那為劍刃的墨者又憑什麼不去自己去行義而非要求著君王行義呢?

    當這柄劍有了自己的靈魂之時,到底是握劍的人決定劍的去向?還是劍自己選擇主人是誰呢?

    墨子更不會想到,適眼中的磨坊,只是一個代指。

    公用磨坊有了,公用油坊要有。棉花推廣了,集體軋花染色的地方要有。鹽鐵不專營,售賣鹽鐵的地方要有。有了鐵器,專門的鐵匠鋪子要有。種種這些,學習耕種、堆肥、織布的地方還要有。

    這些都集中在一處,靠墨者組織起來,在城市之外的村社,不是隱形的政治中心又是什麼呢?

    貴族為了軍事用途,保留了村社自治的傳統,這也為適這樣的人提供了足夠的機會。

    在適看來,靠著曬鹽法、鑄鐵術、紡織品,可以積累足額的財富。在沒有確定可以掀桌之前,墨者的活動經費只需要從手工業品剪刀差中得到即可。

    利潤,農夫看不到。

    收稅、軍賦、帛稅、粟稅這種明稅,讓君王和貴族去幹就行,怨恨也由他們承受。

    此消彼長、此惡彼善,那就以觀後效吧。

    不是每個國家都能如齊桓公管仲一般鹽鐵專營官山海的,有那一半的本事也不至於出現貴族奪權封臣太強這樣的事。分封建制之下,國君的頭號敵人始終是自己的那一群有王侯將相之種的親戚,還輪不到底層。

    這些墨子沒想到的事,於墨子而言也就意味著不用考慮。

    但在想到的事情之內,還有許多需要考慮的、很現實的事。

    在適一旁的、曾和適一同做過磨盤的石錐先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適,你想的極好。那些水力的磨盤,想我和先生的木工之術,做出來也不難。你心靈而手不巧,我手巧而心不靈,這些事都不難。可是,你說的這些事,總要錢去做,錢從何出?」

    不只是他這樣問,一旁的公造冶等人也都紛紛附和。

    孟勝在一旁道:「既然適有這樣的行義之心,我還有些田產,售賣之後資助於他。」

    公造冶聞言笑道:「你雖有些田產,可比起適要行的這些義,如一毛而比九牛。他在一個小小村社就花了將近兩鎰的黃金,若想用這樣的辦法,不知道要多少黃金才行。他錢不多,可是花起錢來,也不是尋常的士能比的。」

    孟勝也知道按照適花錢行義的這種辦法,自己家中的那點田產實在是算不得什麼,又和適說道:「適,我與楚陽城的桓定君之嫡子自幼為友,他是個重情輕財之人,也可以從他那裡借用一些。」

    適一聽這話,急忙拒絕,只說不用。

    桓定君、嚴仲子這樣的貴族,手中有錢,又有地位,借此來收攏人心,叫人唸好。對他們而言,或許只是千金,但對於那些受恩的人來說,則要用命來還。這便是義,一諾千金的義。

    公造冶在一旁冷哼一聲道:「孟勝,你也不要提那桓定君,這人輕財可是為了行義?不過是為了以財換這些心有任俠行義之心的人依附罷了。」

    適不知道公造冶之前經歷過什麼,可是幾次談話能看出他對那些貴族相當不屑,他也沒有多問。

    孟勝搖頭不答,也不爭論,他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都有自己的道理。

    墨子邊咀嚼那些被豆漿泡軟的干餅,邊微笑著聽弟子們在這裡爭論,也不說話,只是聽著。

    他知道如果適真的會那種冶煉惡金的辦法,加上那些棉桃鬼布,錢並不是問題。

    不但可以解決墨者只能依靠那些為官出仕人貢獻俸祿的窘境,也能做比以前更大的事,影響力也會更大。

    曾經的陶朱公、子貢、猗頓等人,都是可以讓君王分庭抗禮的地位。墨子覺得如今已有大義可以讓貴族分庭抗禮,若再有了貨殖之利,或許自己的學說也更容易實行,也的確可以配合那些稼穡之法讓天下之人得利。

    適嚥下去一口嚼碎的餅,忽然問著身邊的幾人道:「你們說這豆腐、干餅,若是售賣給那些貴族,可能得利?」

    他身邊的這些人,不少人都是小貴族出身,還有一部分家世也算是大夫旁支,雖不說鐘鳴鼎食之家,可也能參加上流社會的圈子。

    孟勝先道:「得利是可以的。麥粉細膩,豆腐軟滑,確實美味。」

    一眾小貴族出身的也紛紛點頭同意,唯獨不是貴族出身的石錐道:「可是,豆腐也好,麥粉也罷,只要做出了磨盤,誰人都能做。」

    適伸出兩根手指,搖搖手指道:「錐,可不是這樣的。那磨盤下的螺紋做不出,麥粉就出不來。這是其一。其二,豆腐雖簡單,可只要做的人不說,他們也難以做出。況且,商丘人吃麥粉,或許十年後臨淄的人才會知道這樣的辦法。十年,能做很多事了。」

    「公造冶剛剛說,孟勝的田產比起咱們要行義做事所需要的錢財,如九牛一毛,可是累積萬毛就是一牛。所以一毛也不能輕視。以商丘為例,縱橫七里,按照一里一處豆腐商舖,可容納十餘家。」

    「既能得利,五年內各取一半,五年後歸其所有。或可一次出錢而得。看起來商丘一城所得不多,可是天下如商丘這樣的大城又有多少呢?臨淄、曲阜、陶邑、洛陽、晉陽、唐、曲沃……這樣的城市並不少。」

    「只需三五個熟悉這些城市的人,便可以將這些漁獲之術售賣出去,或是居住在那裡的墨者自營。此物新出,別人並不會,每年百十頭牛是可以換到的。」

    「我又有釀烈酒之法,又有那些菜蔬調劑,加上麥粉、酒水、豆腐、菜蔬,巨城大邑貴族商賈眾多,正好得利。」

    「一可集錢行義;二來也可以讓眾民得食;三來天下也能知道這是我墨者手段顯我墨者之名;四來將來鬼布之類的布料也好售賣……五嘛……」

    他說到五,端著自己的食物來到了墨子面前道:「先生,我是這樣想的。以在那些巨城大邑的食鋪為我墨家的落腳之處。若有不義之事,我們也好能提早知道。若是將來我墨者前往別國,也好有休息吃住的地方。」

    墨子嗯了一聲,心說這正是守城之法的料敵於先,算是細作。

    眾人紛紛叫好,一方面是叫好與這種細作之法,另一種便是叫好與墨者之中多出來一個善於經營貨殖之人。

    墨者中並無子貢這樣的人物,市賈豚精通做生意的契約,但是做生意的本事並不強。

    酒肆食鋪看似是不起眼的小生意,但後世太史公做《貨殖列傳》,裡面有靠賣醋酒賺了一千萬錢的張氏、有靠給牛馬治病變為鐘鳴之家的張裡、有靠沿街串巷當貨郎積累千金的雍樂……

    此時但凡有些能力、有些智慧,善於經營,掌握先機,成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並非難事。

    這些跟隨墨子已久的墨者,心中大義未改,但是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終究還是希望改善的。

    他們也不希望過得多好,今日一頓飯,便覺得每天能吃個干餅、喝碗豆漿就算極好,不需要什麼鐘鳴鼎食。

    如今墨者中多出來一個看似有賺錢本事的適,他們當然高興,心中多想:「適真是不錯,日後前往那些大城巨邑,也算是有個吃飯休息的地方。」

    這與行義並不相悖。

    但適想的也不只是這些,於是又說道:「還有一點。先生的才能公侯均知,但是都不願意聽我墨者之言。我想,在那些巨城大邑之內,傳播墨者之義,這些墨者身份不顯,而是作為秘密墨者。將來若有機會,也可以勸說君王行義,而且君王不知他是墨者,也不會連聽都不想去聽。」

    這種秘密墨者的辦法,墨子還從未想過。

    適很坦然地說道:「這些秘密墨者的名字,登記在冊,仍舊屬於墨者,只是外人不知。由我這個書記記錄登記在冊,由鉅子親自掌握,知道其身份的也只有在那些巨城大邑內的一名墨者。」

    「一旦將來有事,也可提前得知。一旦城內有任俠行義之少年,也可以依靠那些食鋪授其墨者之義。天下之言,均墨,先生以為如何?」

    他說的坦蕩蕩,但歸根結底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如果墨子允許,那麼所有的秘密墨者的名冊,全都是自己這個書記經手的。

    登記在冊的行為,形成慣例後,明面的墨者也是他這個書記經手的。

    書記的職責到底是什麼,他有必要自己爭取。他不搞陰謀,只能光明正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9
第五十五章 授漁取利朝夕短(上)

    這些本該是秘辛的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並沒有什麼不妥。

    組織形式不是秘密,組織形式越公開,組織程度反而越嚴謹。

    對多數墨者而來,看到的可能只是今後往來各國的便利。

    可對禽滑釐、公造冶這些人而言,看到的是如果再有勝綽這樣的人,子墨子也不會等到勝綽三次不義伐魯後才能知曉。

    而對墨子而言,他要考慮的則是這些適所說的秘密墨者,如何才能遵守鉅子的命令?如何才能領悟鉅子的大義?

    竹簡時代,言傳身教才是傳授弟子的唯一方式。

    適所說的這種超脫了師徒相傳的組織形式,不屬於竹簡時代,這是墨子必須要考慮的事。

    墨子沉默許久,緩緩說了一句話。

    「竹簡貴而草帛賤;篆文繁而吏書簡。賤簡二物不出,此事極難。」

    竹簡時代,最簡單粗暴的強國方式,就是數人頭的軍功爵。一片竹簡,寫下名字,數著人頭,再簡單不過。小吏全靠師徒傳授,這樣才能保證思想上下一致。

    墨子考慮的事,自有道理,也自有深度。

    在墨子看來,適這個書記,要做的是將墨者精義用簡單的文字記在竹簡上,再教會墨者那種容易學習書寫的文字。

    教會了這些,然後才能做以此為基礎的剩下的事。否則適要做的這件事便會極難。

    適聽墨子這樣說,也回道:「先生年歲已大。十年太久,應只爭朝夕。不通墨者大義的市井任俠,可以先學賤字,先聞粗略之義。日後草帛、吏書滿載先生大義,句讀標點分隔易懂,並無歧義,無需先生親講。」

    「一本經,便是一位先生。先生走入經中,化身千萬。」

    墨子反問道:「可在這之前,又怎麼保證那些人瞭解墨者大義呢?」

    「這些人兩年面見先生一次,聆聽教誨,以免離群而索居,不解大義。學村社,凡墨者什伍一組,鉅子若不在,以大義為準,三五人共商大義,符合大義的就做,不符合大義的就不做。先生如有什麼新的言語,遣人而去,講通方回。如此一來,先生身在商丘,不出一年,燕薊之墨者也能知曉先生之義。」

    墨子一聽適說起村社,立刻想到那天商討如何處置桑生的那件事。

    那些公用耕牛的什伍,彼此按照適的道理討論,然後又集中到適這裡。但最終,討論的範疇和討論的意見,仍舊是適提出的。

    如今適離開了那村社,但只要是一個真正的墨者前去,這名派去的墨者仍舊是村社的主心骨。這名墨者就算成為勝綽那樣的人,也不用擔心,因為下面的什伍也知道一些大義,他們不會同意不符合大義的做法,那樣的墨者也根本不可能有權力。

    如果做得對,符合大義和鉅子之言,隨意一名墨者都能在那村社常駐;如果做得不對,不符合大義違背鉅子之言,就算是禽滑釐這樣的墨者也難以在村社什伍中服眾。

    墨子明白過來,這樣一來,最重要的還是鉅子的大義,鉅子的大義決定了什麼事可做什麼事不能做。

    但這大義……不再是分散的、言傳身教的,而是要統一成一個體系,以便讓底層的人理解。

    也就是墨子所認為的「匠人之規矩」,將大義變為「匠人之規矩」,而不僅僅是「鉅子之一言」。雖然這兩者此時看似是一樣的,但細細深究還不一樣,適是準備讓底層的墨者也有規矩可以衡量別人、衡量自己,甚至衡量下一任鉅子。

    適所說的十年太久、只爭朝夕,也說到了墨子的心坎中。

    他自己很清楚,年紀已大,可是還有很多事沒有完成,墨者今後該怎麼辦也必須要提前考慮了。

    而且要考慮,也必須要考慮適所讖作的樂土中的那些事物,而不是按照以前或是現在的模樣考慮。

    斗轉星移、日月變幻,墨子也不想自己的學說成為被他嘲笑的儒生古禮,總要與時俱進。

    他想:「或許,可以在幾日後處理勝綽和齊國之事的時候,有所變動。」

    不過他還沒有想出具體細則,此時也就不便多說。

    考慮之後道:「既然這樣,等市賈豚午時歸來,你和他商量該怎麼辦。他知道墨者眾人的來源籍貫,又知道個人才能,商量出來後告訴我,我看看是否可行。」

    適領命退去,不再和墨子交談,繼續吃飯,繼續和那些墨者交談熟悉。

    辯五十四見狀,與身旁的墨者道:「我以為適只懂辯術,原來還有這樣的手段。聽他唱樂土,說這麥粉,我沒吃過,怎麼也想不到是什麼味道。吃過之後,才明白……適的這張麥餅,敵的上我與人相辯數日。言語總不如這麥餅有味道。」

    一群人都笑,心中也對適所說的樂土之說有了別樣的心思。又想,若是天天能吃上這樣的飯,確實很好,再說這東西也算不上是不節用,將來宿麥種植天下,豈不就能天天吃了?

    這樣簡單的一想,這個剛剛加入的墨者便叫眾人喜歡了不少。當然,這人也是知曉大義的,否則就算有千金萬粟,又和這些墨者有什麼關係呢。

    這樣一群人或是蹲著、或是坐在地上、或是倚靠在牆邊吃飯,吃的並無禮節,卻別有味道,笑語歡聲。

    中午時分,市賈豚從司城皇那裡出來,適已經等了半晌。

    見面後就說起了墨子讓他找市賈豚做的事,遞過去一張他一直捂在心口還熱乎的餅。

    市賈豚接過來吃了幾口,聽完了適的意思,拍了適一下嘲笑道:「適,你做事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可是做商人的本事我是鄙棄的。這麥粉,要麼推行天下,大利於人;在不能推行天下之前,我們可以售賣。這就像是魚,為什麼要把捕魚的手段也賣出去呢?」

    他是商人出身,已經看到了裡面的商機。也明白就算隨珠黃玉這樣的寶物,從商丘轉運到燕趙之地也需要半年之久,推廣麥粉更是少說十年時間。

    這期間貴族必然喜食,所得之利用來行義天下、推廣麥粉,正好。

    適明白賣魚和賣漁的區別,聽市賈豚這樣一說,嘿然道:「我也知道里面有利,可是先生年歲已大,我說十年太久,只爭朝夕。如果沛地的事定下來,那需要一大筆錢,購買耕牛、騾馬,製作木器工具。」

    「今年的百金,比得上十年後的千金萬金。先生已老,我是想讓先生看到天下安康的希望。」

    說完這些,悄聲問市賈豚道:「先生說,平日花銷都是你來管轄,我墨者如今有多少錢?」

    適既然已是墨者,這也算不得什麼秘密,市賈豚估算了一下道:「若只是為了利,其實錢財不少。有銅錫不下千斤,那是用來製作守城兵器的。還有一些製作弩箭的角材、膠膈。這些事物都是好價錢,哪個貴族國君都會買,可但這東西絕對不能賣。」

    「除了這些,也就還有七十多鎰金。看著不少,數百墨者吃穿均從此出,著實不多。」

    說到著實不多,他搖頭笑道:「按你在那村社的手段,恐怕不過三十個村社就要沒錢了。你賺錢的本事我還沒見到,可是花錢的本事我算是見識了,一個鞋匠之子,根本不把兩鎰黃金當做寶物。難得。」

    適在一旁乾笑,心說沒錢怎麼可能辦事?

    市賈豚咧著嘴,自顧自地搖頭道:「那日公造冶說起這事,還說呢。適這樣的人,是真的無慾呢?還是說你在賽先生與唐漢先生那裡,見慣了更好的事物以至於看不上這些黃金呢?他說,只你把金子隨意花在村社一事,便知道你是個可交之人。」

    適奇道:「早晨孟勝還說桓定君之子重義輕財,他可是滿滿不屑。」

    市賈豚嘿了一聲道:「桓定君坐在那裡,下面的人就把錢收了上來,他有萬金以百金買義。你……你回去問問你哥哥嫂子,他們長這麼大見過兩鎰黃金嗎?公造冶這人,看著粗大,卻是子墨子常稱讚有智慧的。」

    他又拍了一下適示好,可能市賈豚是那種喜歡肢體接觸表達好感的人,適在心頭記下這人的習慣。

    市賈豚嘆了口氣道:「適啊適,你給我出了個大難題。照你這樣行義的辦法,是要逼著我這個墨家管財貨的成為陶朱公那樣的人物啊。」

    適也還拍了他一下,嬉笑道:「所以先生讓我找你,讓你為左我為右,來做成這件事。沛地的事,少說也要百餘頭牛馬,長利我不看,只想著在半年之內抽出這些錢。七十鎰黃金除去吃喝,所剩無幾,真是九牛一毛了。」

    市賈豚雖然嘆息,腦袋也在飛速轉動,片刻後點點頭,已想到了具體操作。

    秦未變法、管仲已亡,天下對從業的管轄沒有那麼嚴密,尤其是墨者這樣的團體,很多規矩並不能約束他們,君王的規矩也就約束下那些庶農。

    「宋地的商丘、陶邑等地,墨者甚多,可以為長久計,售魚。洛陽、臨淄這樣的地方,都是巨城,往來緩慢,可以按你說的授漁。叫人帶著麥粉、豆腐,還有你種出的那些辣椒之類的作物,給那些坐商看。」

    他蹲下身,拿著手在地上畫了幾筆又道:「以五年為期,臨淄洛陽這些大城,由石錐和斧矩斤兩人幫他們修建磨坊,他們從本地收取麥子,出售麥粉。售價我們不管,五年之內也守信不再將這辦法告訴別人,只收他們一筆金。」

    「斧矩斤得先生木工之學,公輸班已死,先生也很少親自製造木器。若斧矩斤和石錐也做不出來,那天下人也就沒人能做出來了,或許只能去問問那位已死化為塵泥的賽先生和唐漢了。」

    「豆腐店和麵食鋪,可以讓當地的墨者家人開辦一家,這是靠氣力得利的事,那些大商人入不得眼,也正好為我墨者將來行義天下有個食宿之地。」

    「可惜我墨者要行義沒有時間,否則定能賣出幾十萬錢。陶邑商賈眾多,眼光獨到,他們不會錯過的。」

    「晉地多牛馬,猗頓後人又與戎狄交易,可以讓那些前往巨城大邑售賣的人帶著所得金錢,直接買牛馬。一路上花費也要留出。」

    「回來的時候,分開返回。晉地墨者不多,難以照應,牛馬太多草料不足,這一定要分出路線。以三五十頭為一組,不可太多。」

    「回到宋地後,匯聚在陶邑,那裡我們的人也多,提前在那裡準備草料。聚齊後,沿河而下,正好前往沛地。」

    「往來一算,今年春天是不能用你說的牛耕壟作之法了,但肯定可以趕得上種植宿麥。咱們先去沛地,用你所種的那些種子和樂土之歌,傳以大義。他們見到種植收穫,也就會相信我們,那時候再藉以耕牛。有了信任,才能順勢推行。」

    這樣說著,市賈豚已經在地上用手指畫了數條線,這數條線最終匯聚一地,就是那些買來的牛馬回來的路線。

    哪裡有大城、哪裡有照應、哪裡有在那裡做官的墨者、哪裡有欠著墨者情誼的巨富貴族、應該選派誰去做,他心中都有計算,力求完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9
第五十六章 授漁取利朝夕短(中)

    適看地上線,心頭驚且服。

    自己做事,一人之智終究比不上術業專攻。

    這些牛馬如何趕回來的事,他就苦思許久,但市賈豚卻可以把這些細節做到近乎完美。

    看到適在那驚奇,市賈豚自嘲道:「適啊,你以為如今做商人容易嗎?從萁子封國到楚之南疆,哪裡有什麼貨物都要牢記。什麼地方的村社彪悍狂野,更要知曉,你難道不知道當年村社中人連秦穆公的馬都敢殺了吃掉?」

    這時候的村社和後世的村社不一樣,一直延續到秦漢之時,村社的自治程度都很高,惡少年和膽大包天之人也極多。

    莫說吃個馬,有見財起意的連出城玩樂的晉侯都敢剁了只為劫個財。

    做商人風險極大,城市附近還好,一些鄉間的村民可不是那麼老實的。平日都是全民皆兵,誰還沒見過殺人?

    太史公曾總結,只要有利可圖,鄉野間的少年能做出以下的事:殺人埋屍、攔路搶劫、盜掘墳墓、私鑄錢幣、侵吞霸佔、追逐掠奪、不避法律、製作贋品……

    此時遠離城市的鄉野自治不是田園牧歌,鄉野間風氣凶狠的厲害,基層控制無力,遠離城市的地方完全是混亂無序的自由。

    市賈豚出身陶邑,那裡本就是商賈聚集之地,又是陶朱公發家之處,商人風氣極盛,他所知道的經商手段也多,其中的風險也知道。

    除了風險,還有各處的風俗習慣。

    太史公做《貨殖列傳》曾說:楚越之地出不了大商人,因為楚越之地沒有冬天,那裡的風氣不懂得積累。遍地是魚蝦,樹上有果子,刀耕火種采果子就能吃飽,所以風氣不改發展很難——把此時的楚越換成適所知道的黑非洲,一點都不違和。

    泗水以北的陶邑等地,經常遭受水旱災禍,但土地肥沃人口又多,又四季分明,所以人們懂得積累也能積累下來,也有經商致富的風氣。

    按太史公的總結,吳越無富商;秦晉好農業;趙人多投機;中山國好賭賣藝盜墳墓;齊人鄉土觀念重不願離鄉;魯地平時看似有仲尼遺風最講禮儀,但有利可圖的時候卻比各處都狠;商丘附近君子極多寬厚莊重愣頭愣腦很少騙人。

    時過境遷,很多地方與後世並不相同,但與現在的風氣總是相似。

    此去北地轉運牛馬,回來並不容易。

    可不容易,還是要去做,適便問道:「既然定下來,是不是就要開始做了?」

    「做也要等兩件事。其一,這一次墨者相聚的目的是大事,必須在這件事完成後才能做。輕重不可不分。其二,我看來司城皇心意已決,沛地的事已成定局,但必須拿到竹契後再行定奪,否則我墨者大可以自己去洛陽臨淄等地,積錢行義。」

    市賈豚自顧自地點點頭,又道:「這樣,我先去見先生,把辦法說出讓先生定奪。你隨我去取五鎰黃金,買些麥子,僱請村社的人先將麥粉磨出來。」

    兩人計較好了,適隨著市賈豚回到墨者的草屋,等了一陣。

    市賈豚自去見墨子,不多時返回,取出了五鎰黃金,又在一片竹簡上記下,說笑道:「這不是你這個書記要做的事,記這數字還是要我來。」

    適也笑道:「我寫的字如今還沒幾人認得,多寫少寫只靠心中信義,那可不行。」

    市賈豚將金子遞過去,又道:「先生同意了,等十天後就做。先生也讓我告訴你,我和司城皇商談之事,還要加上一條。那個村社的人都隨我們遷到沛地,都是授田之民。那些跟你學過九數的孩童,就留在商丘,先幫著商丘的那些豆腐麥粉鋪子做事幫工。」

    「授田之民,隨土而遷。這是小事,眾人也習以為常,你不必在意。司城皇有求與我等,墨家眾人做事也不必守太多不合理的規矩,沒人敢說。你若不是墨者,私用授田一件事,就夠你挨一頓皮鞭了。」

    適點頭同意,覺得這辦法極好,自己的思維也有些定式,沒有想到這一點。

    自己所在的村社是授田制村社,村社裡的人可以被遷徙到別處,各國攻下城市也會經常將城中居民遷走,這種強制性的行為比比皆是,反倒是他有些想不到。

    後來三晉崛起後,宋國為了避開韓魏鋒芒,曾經舉行過一次大遷徙,幾乎放棄了商丘城,將附近的人都遷到了彭城,如今這村社就算是先行一步。

    如今事已經定下來,他就要去忙磨粉和與村社眾人商量遷徙的事了。

    …………

    商丘城中,麥粉和豆腐的故事已經傳遍全城,那些嗅覺靈敏的商人已經聚集過來。

    商丘不是陶邑,但也是大城,匯聚了不少的商賈。

    此時的大商人地位很高,各個貴族都要拉攏。

    不提後世呂不韋那樣商人為相的事,便是周天子也曾被商人要債逼得築起債台躲在上面藏起來,遠不是商人被皇權打壓的抬不起頭的時候。

    這些商人求利,他們對利潤的嗅覺不亞於蒼蠅聞到腐肉。

    一眾墨者吃過飯後的第二日,麂的家門差點被商人擠破,都想來看看這些東西。

    麂是個手工業者,雖不怕生,可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

    好在市賈豚與適坐鎮其中,面前擺著一罐雪一般的麥粉。

    適的嫂子暗暗掐了適一下道:「你這人,請你們墨者吃飯,吃的是黃黑的麥粉,怎麼賣給商人卻是這樣雪白?叫人笑話!」

    適噗嗤一笑,小聲道:「這不能吃。裡面加了滑石粉,白是白了,吃起來可不好。是給人看的,不是給人吃的。」

    嫂子白了他一眼,心道心眼這麼樣多,以前可沒見到。

    幾個洛陽來的商人擠進來,看著那一罐子雪白的麥粉,連聲稱讚。再一看市賈豚也在旁邊,心中暗道:「想從此人手中賺錢,卻難。」

    洛陽大邑,富戶貴族極多,這麥粉在那裡正好售賣得利。雖然轉運不易,可是轉運過去所獲必豐。

    市賈豚看著這些商人,想到適剛才和他談過的那些事,心道這裡外地商人不多,可是那辦法要是可用,倒可以直接用在別的城邑。

    商人們見到這樣的麥粉,早動了心思,連忙詢問是否售賣。

    市賈豚搖頭晃腦地說道:「未可知啊。」

    商人心道,你賣就是賣,不賣就是不賣,這又不是你們墨家相辯,哪有什麼未可知?

    卻不知市賈豚說的正是實話,在沒有確定沛地的事定下來之前,是賣魚還是賣漁,確實是未可知之事。

    適在一旁幫腔道:「是否售賣先不說。這食物要好吃才行,又不是珠玉只要色澤好看就行。今日你們既然來了,那後日請諸位品嚐。後日再來,還請奔走相告那些外地商賈,一同前來。」

    商人一聽,便明白終究還是要賣的,否則又何必邀請其餘的商賈。

    他們想來適說的也的確對,這麥粉是吃的,是否好吃還要吃過之後才知道,於是先散去,琢磨著後日來嘗嘗味道。

    這樣幾波人之後,不大的商丘城商人們都知道了消息,紛紛打聽,想要得利。

    要準備這些人的品嚐,適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好在有組織,人多好辦事,於是請來一些墨者幫忙。

    正是:

    叮叮復噹噹,行義入庖廚。不見黍與粟,唯見雪粉白。

    市東買陶盆,市西買油脂,墨翟親操斧,削修搟麵杖。

    面熱膨又酸,復加草木灰。酸鹼兩相厭,氣孔省時出。

    箸卷面如花,紅棗含為蕊。糙手揉單峰,殷紅只一點。

    搟面大若斗,寒劍橫與切。寬如腰間帶,長如貴女絲。

    支我大陶鬲,凝脂融滾湯。此時無秦檜,便以油條名。

    齏粉羔豚肉,手轉麵糰圓。雙手輕合攏,入湯若浮鵝。

    秦川無鍋盔,鄆城無炊餅。三晉不喝面,遑論味必酸。

    調和醬與醋,磨豆煮飲漿。端來獻商賈,商賈皆驚忙:吃麥二十年,不知花樣如此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0
第五十七章 授漁取利朝夕短(下)

    細膩的麥粉,離開了僵硬的麩皮,便有了吳越女子般柔軟的身。

    這個將要改變淮河以北之後兩千年飲食習慣的不起眼之物,並非第一次現身人間,卻是第一次展現自己可以這樣的婀娜。

    適請墨者吃飯,只求簡單,這是節用,能吃就行。

    墨者看來,麥粉是利人之巧、雕琢花捲是不利人之拙。

    適請商人吃飯,力求複雜,這是取利,必須精巧。

    商人看來,麥粉是可得利之巧、雕琢花捲是利上加利之巧。

    凱恩斯主義的先行者管仲曾言,貴族富戶最好燒火都燒雕花的柴禾,荒年大興土木讓飢民有飯吃,越遭災越折騰不能讓貴族裝成心繫災民不奢侈,才能讓財富流通,供養更多的手工業者,促進財富的重分配,災民有飯吃,度過災荒年。

    規劃經濟的先行者墨翟曾言,集中國家的財富用來興修水利、增加軍工、建造房屋、開墾土地種植麻桑,不要把錢花在珠玉等奢侈品上。人口也要有計畫地增加,少打仗少徵稅保證男女能見面生娃能養活,從而讓每家生三個,在二十年內激增人口和社會財富總和,算起來比打二十年仗合算的多。

    兩人說的都沒錯,也都是符合各自情況和實事求是的辦法。

    在貴族的收入源於實物和勞役地租、貴族還沒有權勢太大以至分權嚴重、基層官吏不足、戰爭以爭霸為目的、土地足夠沒有席捲全國的土地再分配訴求、官山海政策讓齊侯擁有巨量財富的時候,管仲引導再分配的辦法是絕對有益的。

    在戰爭頻繁、土地制度變革露出曙光、貴族墮落奢侈、王權不集中、大量遊學之人可以入仕保證官吏數量的年代,墨子的集權強制發展增加人口的節用政策也是正確的。

    這兩種學派的分歧,用適計畫在沛地彭城開礦的事做例子,就很容易分別出來。

    墨子學派若要開礦,首先要和人講清楚此物「大利天下」,用辯術論證此事是行大義,集聚財富和人力,上下同心,尚同共義,以守紀律和吃苦行義的墨者為先驅,帶領百姓開礦,再將鐵器售賣或是分配給人,從而擴大生產。

    管子學派若開礦,認為用奴隸容易逃亡、這時候深山野林裡一躲抓不回來;用百姓開礦,百姓不滿,全民皆兵之下容易鬧事。那麼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礦包給富商,抽十分之三的稅,剩下的事全讓富商負責,用什麼人開礦富商自己負責,管理和抓捕的事也歸富商,富商對下面的礦工負責、國家對富商負責、間接管理,只需要把錢交上來就好。必要的時候再對富商施以重稅,同時鼓勵富商消費,從而調節財富分配。

    這兩種看似不應該存在於這個時代的思想和手段,卻偏偏真實存在於這個時代,而且堂而皇之地記載在木簡上。太史公曾讀過也盛讚過,但從晉之後便有人認為這都是無用可笑的東西。

    好在此時墨子尚在、墨者尚存,適能借用墨者的行義之心做出沛彭之事。

    出售磨麥粉的手段,也並不是開礦這樣的事。因而適可以不動聲色地在吸取財富這件事上學學管仲的手段,又不會引起墨子的反感。

    當宿麥推廣後,生產力提升,可以養活更多非農業人口的時候,更多的城市手工業階層將會成為墨者在城市的重要力量。農業的發展帶來的糧價忽然降低,也會促使非授田制的人口成為手工業者,最終平衡。

    簡單的麥粉可以在每座商丘這樣的大城養活幾十戶以此為生的手工業者,也能極大地促進這些城市的商品交換發展,促進貨幣的流通。

    當然也可以聚集各國的財富匯聚到沛地,積累資本,從而用來「大利天下」。

    適的手不算太巧,用筷子卷棗花、揉饅頭、搟面條、包餃子這樣的事還是會做的。

    在適看來,麥粉是槍、這些精巧的吃法是子彈。子彈不能沒槍,槍沒有子彈也賣不出去。

    把造「子彈」的辦法告訴這些商賈,自己的「槍」才能更好賣。

    反正都已經決定授漁得利了,那也不差這一點了,把如今能做的麵食做了一遍。

    適心想,自己這也算是順應時代潮流。要不然不吃酸湯麵的山西、不吃饅頭的山東河南、不吃鍋盔的陝西漢中、不吃餃子的淮河以北……這看起來可不是舒服,缺了那麼一絲熟悉的味道。

    這些集結了兩千年飲食文化精髓的東西,足夠震懾一番這些商人,也足夠加快產生讓適熟悉的感覺。

    墨者們已經吃過不少用草木灰調和的發酵面,這時候來幫忙的一個個都吃飽了,往外走的時候都腆著肚子。吃的沒那麼精巧,味道倒還是那個味道。

    商丘的很多商人聚集於此,吃的也是津津有味,稱讚連連。

    他們是真的沒想過麥子會有這麼多吃飯,也沒想過麥子做出的食物竟能如此好看。

    麥粉發酵之後,保留了麥香,又有一部分澱粉被真菌分解為糖分,更多出了一絲甘甜。

    鐘鳴鼎食之家常用的油炸食物,也第一次出現了麥子的身影。沒有人會傻到去炸麥子吃,但麥粉條炸熟後味道真是不錯,尤其是配上豆漿。

    最真實的味道還是這些百吃不厭的主食,適也算是達成了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野心,吃上了饅頭,竟是鼻孔微微發酸。

    商人們沒有他這麼多的感慨,飯入口中後所想的便是此物可以大賣。

    差不多吃完後,市賈豚出面,一人發給了一支削好但沒有烤乾只是一次性使用的竹簡片。

    他也沒多說廢話,適之前已經和他商量過,沛地的事也已經定下來,正是可以授漁取利的時候。

    「此物你們也嘗過了,見過了。宋地我墨者自營。宋地之外,齊魯燕三晉秦,以城為分,每城只要一人。你們將自己要經營的城市和所能收買的價錢寫上,價高者得。」

    「不賣麥粉,只賣給你們製作麥粉和這些食物的方法。五年為期,五年之內我墨者不再售賣給別人,也只幫你們修建磨粉的磨坊。五年之後,該得的利也得了,到時候再說。」

    「墨者守信,這一點你們不必擔心。諸位,請。」

    說完叫一旁的六指端著墨汁和蘸簽,送到那些商人身前,叫他們在竹簡上寫下價格。

    商人們文化水平未必很高,數字和各大城市的名字還是會寫的。

    雖說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手段,都是商人,稍微一想也就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

    無非就是價高者得,自己承擔風險,計算利潤,給出自己能接受同時又勝過其餘商人的價格。

    幾個洛陽來的商人對視一眼,這時候卻沒有機會交流,原本可能合作的夥伴此時全成了潛在的敵人。

    洛陽是個代稱,此時並沒有洛陽的名號,金文和祭祀時的正式名稱為中國、新邑洛、土中之類。

    王子朝之亂後,既有王城也有成周,周天子此時的領地太小,這些地方可以算作洛陽城市群,洛陽可以理解為洛水以北的河谷平原,也可以理解為洛水一帶的城市群。

    那裡既是大邑,又是天子所居,除了爭權內亂幾乎沒有戰火,富商極多。在戎狄強大的時候,洛陽可能還會受到威脅;可現在被大國包住,各國都已經展開了對戎狄蠻夷的全面反攻,再無蠻夷勢大時。

    即便天子權威已無,可也不至於真有哪國攻打洛陽,因此這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也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

    這些來自洛陽的商人當然明白其中的商機,更有那些善於投機的商人看到的更大的機遇:三晉將伐齊,伐齊若勝必朝天子,到時候各國的國君、貴族、使臣、隨行齊聚,若有這樣的食物,所獲必厚。

    幾個商人均想,這是天賜的機會。若是這些墨者自己前往洛陽尋售,那裡的商人更有錢,又怎麼能輪到自己?

    墨者守信,天下皆知。商人知道,既然墨者說會教會他們磨麥粉的手段,就一定會教;既然墨者說五年之內不會再傳授同城的其餘人,那麼就一定不會傳授。

    稍微計算了一下利潤,商人們心跳不已。

    麥價賤,因為難吃。

    但麥子又是重要軍糧,所以每年的麥子收穫數量不少。

    一旦磨粉,這售價就不是價賤的麥子能比的,再做出這樣的食物,洛陽等地往來的商賈定會選擇在那裡食宿,貴族們也多會購買。

    況且只此一家,別處全無,五年時間定能積累大量的財富,又可以和這些墨者拉好關係,將來那些奇怪的穀米菜蔬也容易購買。一旦諸侯朝覲,短時間內就可以大賺一筆,此事不可拖延,必須早作準備。

    他們不知道墨者為什麼不自己取利,但因為對墨者的誤解,也各自找到了可以讓他們自己相信的理由。

    一個商賈悄悄看了那些同行的人一眼,心中有了計較。

    這一次自己攜帶的金子不多,想要在這一堆商人中脫穎而出極難。他便在竹簡上寫下了一個他自己無法拿出的數目,先拿下來再說,日後可以與這些同行之人商議,各出本金均得其利。

    也有商賈決定不止買一處城市的,而是要多買幾處,回去後再讓親族家族子弟管理,總好過這些墨者自己前往那些大城售賣,自己可得不到許多。

    再者墨者木工石匠之術,冠絕天下,就算想要仿造,想來也不是一兩日能完成的,這種空子不鑽也罷。

    各地的商人各有所想,各寫數目,彼此提防,或是彼此想要合力。

    但在眾墨者睽睽之目下,難以交流,只能按照各自的心態去猜想別人的心態,或防備或信任,不一而足。

    市賈豚打眼一掃那些人還在思索書寫的數目,心頭極為滿意。適看不慣此時的文字,也就不看,各管一攤,這也不是自己該管的事。

    市賈豚心想:「怨不得適花起錢來,兩鎰黃金根本不眨眼……他能獲利,所以才敢花錢啊。」

    …………

    商人們還在那裡各懷心思的時候,麂與妻子在屋內商量起今後的夢想。

    妻子便說:「這豆腐麵食定然好賣,你看看那些花樣。如今適也跟隨了墨子,又出入過司城皇家中,難道不應該趁著這個機會,讓他幫忙讓我們供應司城與君上的需要?這樣,用不了多久,或可真能穿上絲絹,那日聽他說,我只當玩笑話。」

    看似木訥寡言少語的麂,卻難得地立刻搖頭,說了可能是這些天以來最多的一番話。

    「弟弟是要做大事的。供給司城和君上,可以得利,但也有危險。如果有人想要對弟弟不利,便可以在我們供應的飲食上做些事,到時候又讓弟弟怎麼辦呢?」

    「我們只供應周邊城中之人,不供應貴族君上。城人命賤,命賤則事小,事小則無人動心思。讓別人去供給那些貴人的食用吧,我們不要這麼做。兔子皮雖然小,可要是手巧,也能縫製成一張大皮;一張上好的皮,裁剪的時候會擔心,手便不穩,反而容易損壞。」

    「我聽人說,出去尋找食物的老鼠,總會堵住洞穴隱藏自己的孩子;被獵人追獵的母獸,不會跑向自己的巢穴。我們不要做自己挖開洞穴的幼鼠,也不要做被獵人發覺的小獸。」

    妻子微笑聽著,只是點頭並未反駁。一直都是如此,凡有大事,總要這個看似木訥的人做主,她也總是聽。

    難得聽到這麼多話,她反而成了話少的那個,聽完後只道:「都依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0
第五十八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一)

    幾天後,墨家那場意義重大的聚會之前,適的名聲一如月前,再一次在墨者之中傳遍。

    上一次傳遍,是因為他不是墨者,卻在孤獨地行著墨者之義。

    這一次傳遍,則是因為那場轟動商丘城的麥粉事件。

    墨者之間這幾天的對話,大多是這樣的開頭。

    「二百二十金!」

    短短幾天之內,只是在商丘城的商賈,適便為墨者帶來了二百二十金的收入,而且既不是行不義,也不是巧取豪奪,只是將知識賣成了金錢。

    墨者中開始流傳一句適說的話:曉天志就有力量和金錢。

    適用實際行動踐行了這句話,驗證了這句話。

    墨子說,這件事適與市賈豚共居首功,但是沒什麼可以賞賜的,既然你願意行義,那就幫你行義吧。

    二百二十金,看似不少,足夠這些墨者高興。不止是錢的問題,更是按照適說的那種行義辦法真的可以實行了,而不只是空想。

    二百二十金,實則不多,相較於這幾年那幾座吸取財富的大城中所能得到的利益不算多,況且此時的金價,實在讓適有些……無所適從。

    此時銅用在戰爭之上,糧食產量不多,除去農夫吃的和賦稅,納入流通的數量不多。

    黃金作為貴金屬和禮儀用金屬,和糧食的價格有些失衡,並非後世封建王朝的金價,要低得多,低到適很難想像的地步。

    若以糧食來計算,還要兌換各種奇葩的度量衡。

    尚未統一,度量衡也混亂的很,各地的銅錢也不一樣。齊魯宋等地,便有二十多種度量衡。單單這三國,便有四進制、五進制、六進制、八進制、十進制五種,而且這五種還有各種排列組合。

    如果只是四四四、十十十這樣的進制也就罷了,更可惡的是存在著四五四、六十十這樣奇怪到極點的進制。

    以物產豐富黃金購買力最高、度量衡稍微正常一點的齊國來算,一鐘是一百九十三公升,折合糧食重量約是四百斤,糧食平價的時候,十鐘糧食就能換一金。

    換而言之一金能換四千斤糧食。

    市賈豚手中的那七十金,也是看似驚人,實則沒什麼。三四百墨者一平均,每人能分七百斤糧食,也就夠這些人食用兩年——如果這兩年沒有其餘進項,墨子又得把拉竹簡的車馬賣了,然後帶著墨者做車輪、馬車來賺錢。

    適可以確定,隨著農業發展,金與糧食的兌換價會越來越高,但此時的金子可著實不算值錢,一金也就能換三四千小錢,換齊國那種四十克左右的刀幣更少。

    但凡牛耕壟作推廣的封建王朝盛世,沒有災荒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出現二十兩黃金換四千斤糧食這樣的事。

    但這就是此時的現實,農業生產匱乏余量極少的殘酷現實。一直到漢代大規模推廣鐵器和冬小麥之前,漢書中也記載過膏腴之土一畝一金的價格。

    四千斤糧食,和四千斤可以用於市場交換的糧食,絕對不是一個概念,相差甚遠。

    九口之家一年可以產五六千斤糧食,但是刨除掉吃的和稅賦,所剩餘的不過一兩百斤,還要應對被徵召或是自然災害。

    剩下的這一兩百斤,才是可以用於與黃金交換和市場流通的貨物,才是交換經濟的起源。秋天收穫的五六千斤,根本不能計算到交換當中。

    在適看來,這既表現出此時農業生產力水平的低下,也體現出此時冶煉黃金水平的高超。

    既然是等價物,便不能不衡量其中的平均勞動時間,就算是挖掘黃金的都是奴隸,也一樣需要吃喝。

    四千斤糧食,需要六名輕壯勞動力外加一百周畝土地一年的勞作。換而言之,每名淘金的輕壯勞力需要每年至少挖掘四兩黃金才能夠有利可圖,否則的話貴族寧可將這些奴隸用在種植和開墾上。

    適這半年多比較了各種一般等價物的價格,心中也有了大致的計較。

    他不是那種借錢行善的人,更不是那種不計較利益得失的人,只不過他花錢買的東西,並不是常人願意花錢買的。

    按照此時的等價物來計算,就算沛地彭城有金礦,此時也毫無開採價值,只會賠死。

    按照現在麻布一尺八到十錢的價格,一個劣錢大約換一斤糧食,這樣算的話一名婦女想要取得獨立的地位,每年至少需要紡織三十尺麻布,才能保證自己餓不死和有衣服穿,從而不再需要依附土地。

    這時候紡麻需要從浸麻、撕皮、搓絨到織布一條龍,一般婦女難以紡織三十尺布,在村社中的地位也就不會太高。

    如果在沛地推廣棉花,採用集體合作軋花搓條、單獨承包織布的辦法。

    不算棉布新奇導致的溢價,加上農業和種植技術的革新導致的糧價降低,一名婦女只需要每年織四十尺棉布就能夠擁有獨立自主的經濟地位,能紡四十五尺棉布就可以超越此時家庭農夫的地位。

    同樣,如果能夠種植各種新的作物、推廣壟作牛耕,讓畝產提升,扣除掉每個農夫每年消耗的食物,只要能讓每人生產五百斤用於市場流通的糧食,那就相當於每個農夫可以餘下五兩此時的黃金。

    怎麼算,此時將磨麥粉的手段換為黃金買耕牛和做準備金投入進去都是合算的。

    轉包紡紗織布,賺取婦女的剩餘勞動價值;讓農夫以金屬貨幣的形式分期贖買那些耕牛,以應對生產力提升而金屬貨幣沒有提升導致的通貨緊縮和貴金屬價格上漲。

    這樣算下來,一年之內就能讓沛地的剩餘財富總和超越這些黃金此時的購買力,藏富於民。

    三年內就能用隱蔽的手段連本帶利收到墨者手中,眾人還要拍手稱讚墨者行義。

    還附帶一些用錢無法直接買到的東西——沛地的人心,女性的經濟解放,以及所附帶的女性教師以支撐十幾年後造反成功的基層官吏培養需要。

    這還沒算收攏人心後的鐵礦開採、玻璃珠奢侈品等暴利行業。

    因而雖然賣的錢在適看來不算多、在市賈豚看來如果自己出售麥粉十年內可以賺更多,可適仍舊覺得這是一筆長遠看可以洋洋自得的買賣。

    更何況,近在眼前的墨者的認同和讚賞,以及墨子對自己能力的認可。

    自己的行義之心和通曉天志已經在村社展現給了墨子看,現在需要的就是一場又一場的能力展現,尤其是組織能力的展現。

    這種認可讓適在墨者之中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有了一個名為記書處的小機構。

    他向墨子陳訴成立記書處的理由很簡單:想要記錄墨家的大義和平日的討論,需要大量的竹簡。現在草帛還沒有時間製作,但是也用不了多久,所以可以直接用不需要殺青和除蟲的竹片記錄,不久就可以抄寫到草帛上。

    但即便不需要殺青和除蟲,竹簡的削皮、編號、整理也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所以需要增加一些人手。

    這個理由很充分,墨子也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這場墨者聚會能夠解決很多問題,所以也就同意了適的要求。

    適作為墨者的書記,手底下終於有了三四個「兵」,名為記書處的機構算是正式成立。

    蘆花和六指算是第一批記書處的人,還有個年紀不大的墨者,另還有一個年長一些認得篆書的墨者。

    這名年老一些的墨者負責將那些典籍念出來,由適整理成隸書,因為適不識字,但會寫字。

    年少一些的叫啟歲,工商食官的竹篾匠出身,也可以稱之為造蔑啟歲。

    年老的那個叫笑生,大約是出生的時候是笑著出生的,家人以為不祥,所以在家族中不受待見,學過文字當過整理宋國整理典籍防止蟲蛀的小吏。肯定也是旁支貴族出身,但他不說自己家族,適也就沒多問。

    這四個人,加上負責的適,整個記書處一共五個人,算是整個墨者組織中最微弱的機構了。

    即不管錢,也不管刑,更不管兵器製造和守城武備,但適卻覺得這是個良好的開端。

    有了前幾日弄錢的手段,加上那幾頓請墨者吃的簡單早餐,他在墨者中算是真正紮下了根,也有人和他開起了玩笑,叫他「書記適」。

    他也不在意,反而願意讓人這麼叫。

    在商丘弄完錢後,商丘城內的麵食鋪和豆腐店的事宜,都是市賈豚在張羅,適便靜下心來每日和記書處的那幾個人削竹子。

    一頁竹簡上寫不了多少字,據說有人用竹簡抄了一本《本草綱目》,半斤書抄成竹簡變為二百五十斤,此時看書論斤並非虛言。

    好在這些暫時使用的竹片不需要太多工序,只是記錄下來等以後有了紙抄到紙上就行,所以弄得也不算慢,很多都是粗製濫造無法長久保存的,甚至有些連竹皮都沒刮,用的時候直接寫在裡面。

    造蔑啟歲弄竹子極快,看得出是個老手,一張竹子在他手中片刻就可以劈開,刮好。

    笑生做的就慢些,他管理過典籍竹簡,但是沒有具體做過剖竹子的事。

    五個人幹活的時候,笑生便問道:「適,你說的那種草木之帛,到底是什麼樣?」

    適手中拿著一塊竹片,想了一下該怎麼形容,低頭快速削竹子的造蔑啟歲已經接過去了話。

    「笑生,你可真笨。草木之帛,首先它是一種帛。就像是白馬,首先它是一匹馬,先生沒教過你嗎?帛書你沒見過啊?當然就是那樣的,一張可以寫極多字。只不過用的是草木做成,比起絲帛要賤的多。當然,這裡的帛取用的是帛書的帛,而不是穿用的帛,雖然這兩者一樣,但還不一樣。就像是木鳥一樣,它取得是鳥能飛而不是可以吃的那部分名,那你說木鳥它能……」

    造蔑啟歲說這些墨家弟子整日談論的事,手中的活可一點沒慢下來,還在那嘮叨道:「所以說這是好東西啊。你不知道,削竹子很容易劃破手。你看我手這樣快,小時候不知道被劃破多少次。以後有了草帛就好了,我也不用削竹子了。適,你應該教我那種隸書,將來咱們記書處不用削竹子了,我也好做些事……」

    笑生只問了一句,造蔑啟歲已經把話說到了今後的今後上了。

    笑生無奈地嘖了一聲,低頭不再說話,心說你幸好辯術不精,要不然辯五十四可有夥伴了。

    適笑著回了幾句,看來這些人覺得這個記書處,就是一個負責抄寫的地方。

    當然,如今的現實也的確就是如此。他想,那就借用市賈豚的那句話吧……未可知啊。這記書處將來到底是做什麼的,真的是尚未可知啊。來日,方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3:00
第五十九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二)

    眾墨者正式聚會的那天,正是宋公爵子購由前往任地會盟的那天,也是司城皇拿著三對「嘉禾」叫人送給韓趙魏三宗的那一天。

    宋公前往任地會盟之前,墨子去見過一次,想要勸說。

    宋公不太想見墨子,知道一見面又會被墨子說那些行義的道理,便用了墨子最不願意聽的「天命」來回答。

    「先生知鬼神,卻不信天命。可天命不可不察啊。參星晦暗,商星微弱,先生難道願意我把災禍祈禳到宋人身上嗎?願意我把災禍祈禳到收成身上嗎?」

    墨子聞言大怒,他出入宋公身旁已是常事,也根本不必隱藏自己的心思。

    「天命?哪裡來的天命?人沒變、日月也沒變,可桀紂時則天下混亂,湯武時天下得到治理,讓天下改變的,是政令還是天命呢?君上難道連這個都分不清嗎?」

    「古時的昏君亡國,從不會說自己『治理不善、蠢笨無能』!只會在亡國後說一聲『是我命裡要亡國啊』!君上你好好想一想吧!」

    罵過之後,轉身離開,一眾衛士不敢直視,也不敢阻撓,只剩下宋公在那喟然長嘆。

    司星子許湊前道:「君上,墨翟雖有才能,卻不懂天命,非議天命。君上不必在意,他向來如此。」

    宋公也怒容滿面道:「我怎麼會在意他這樣?已經習慣了啊。司城既說他要去沛地行義,那就去吧。等我回來,等我病好,我一定要親自去游沛地,讓他看看有沒有天命!他能讓沛地大治,那也是我的天命,是我將災禍轉移到了參星晉侯身上!現在就叫人準備最華麗的馬車,叫人準備做一首詩篇,待我回來叫人前往沛地傳頌!」

    司星子許稱是退下,宋公喘息一陣,望著北方,心說很快就要好了。

    …………

    浩浩蕩蕩的隊伍離開了商丘城,隊伍中的人各懷鬼胎。

    有憂慮的,有明明知道卻佯裝憂慮的,有憂慮都懶得憂慮面露喜色的,也有心有喜色的同時又在假裝憂慮的人面前憂慮的。

    分封建制下的貴族,很難和武德充沛扯上關係,反倒是各種陰謀的主角。

    少了這些人,世上的陰謀故事便要失色許多,也會大大衰減人們的想像力。

    睡妹、弒兄、殺父、坑叔、奸媳、喜爹、刺殺、囚母、射弟、買兇、陷害……這是高級貴族生活的主旋律,從燕國之北到楚之西南,這樣的故事處處流傳。宋襄公是蠢貨,因為他真有所謂的「貴族精神」,本是騙騙低級貴族的東西自己都信了,那就誰也救不了他了。

    狗咬人很難成為新聞,人咬狗總會千古流傳,就是這樣稀少的故事,構成了想像中田園牧歌彬彬有禮的貴族,而那些陰謀則因為太尋常反倒被人遺忘。

    此時的世上,或許對血統和貴族最為不屑的一個人,混在了對血統不怎麼在意的一群人中,與他們聚集一處,彼此影響。

    城內的某處空地上,一眾墨者濟濟一堂。

    無人管,也無人覺得有必要管。

    向來如此,一直如此,一干貴族權臣早已習慣。

    三百餘名墨者均跪坐於地,適從村社帶來的一些蒲草團和蘆葦席派上了用場。

    墨子跪坐在西邊,墨者圍成一個半圓。

    適拿著毛筆和一堆提前做好了編號、但是沒有串在一起的竹簡,跪坐在墨子身邊,負責記錄。

    記書處的六指在一旁調和墨汁,造篾啟歲在適的身後負責整理竹簡,笑生和其餘墨者跪坐在一處。

    適也是第一次看到常聽墨者說起的勝綽,年紀約在四十多,極其雄壯,顯然是個上等武士。

    頭戴白鹿皮的帽子,腰間佩戴短劍,眉眼間滿是憤怒,並沒有適所想像的羞愧神色。

    與勝綽跪坐在一起的還有十餘人,一個個神色也都憤怒為主,鮮有羞愧。

    他們旁邊的幾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只是低著頭,不敢抬頭注視別人。

    勝綽的事發生在幾年前,墨子直接面見當時還沒有在齊國作亂的項子牛,剝奪了勝綽為人家臣的資格。

    這一點墨子下手凶狠,比孔夫子做的要絕,也是兩人行事風格的區別。

    冉求當年因為初稅畝稅制改革的事,和夫子發生了巨大的矛盾,夫子痛罵恨不能眾弟子群起而攻之。但夫子也沒有直接召回冉求,而是教育冉求,希望他能夠幡然悔悟。

    勝綽的事,和冉求的事幾乎是一樣的。但墨子出面見了項子牛和齊侯,直接讓項子牛辭退了勝綽,根本不想著教育勝綽,而是直接給勝綽定了性:明知故犯、心無仁義、祿勝於義、難堪大用、不可再用。

    本以為眾墨者會引以為戒,可不想隨著去年墨子生病,鬼神賞罰之說難以支撐,又有齊國內亂一干墨者紛紛站在各自的家主身邊,這讓墨子實在難以忍受。

    這一次招來各地的墨者,本就是為了這件事。

    在商丘城外遇到適,屬於是意外之喜。

    墨子沒有給這些人解釋的機會,直接問道:「你們只說你們要忠於心中的義,其實不過是為俸祿和富貴找了一個好聽的名字。你們有多少人真的是忠於心中的隸屬之義?站出來!」

    勝綽哼了一聲,仍舊跪坐在那,一動不動。

    只有七八個之前一直沒有抬頭,面帶羞愧神色的墨者站了起來,躬身道:「弟子實在不能夠理解先生的大義。先生說,為人要守信,我們既然作為別家臣隸,自然要守信。若不然,誰人又肯用我們墨家之人呢?難道信諾,不是一種義嗎?」

    這些人說一句,適便蘸好墨汁,用最簡筆的字將這些話記錄下來,當然也只是挑揀緊要的記錄。

    他寫字飛快,這些人說話又簡單,他便儘可能用這些人說的語言記錄下來,力求讓人容易理解。

    那些佶屈聱牙的雅語,不是每個人都能看懂的。

    六指在一旁不斷研墨,造篾啟歲也不斷地跟在適的後面整理竹簡。

    墨子的餘光掃過適,發現他記錄的飛快,心下滿意。

    這些站出來的墨者,在墨子看來尚屬於可以教育的弟子,便耐心地說道:「你們信守的是小義。就像勝綽當年一樣,項子牛侵魯,總不是他的主意。可他沒有勸阻,反而跟著參加。」

    「我說過,如果勸阻不能,那就辭別。你們怎麼這樣愚笨?田氏相爭,誰又有大義呢?既然沒有,那又何必為他們流血呢?」

    「讓你們出仕,是為了俸祿嗎?難道不是為了勸阻封君貴族們行義嗎?如果他們不能行義,反而也要你們跟著他們行不義,你們還要參加,這就是分不清大義和小義了。」

    「守信是行義的手段,而非目的。守信是為了行大義,我墨家出仕,從來都說是為了行大義,而不是為了守信。若是只以是否守信來算,勝綽又有什麼錯呢?這樣一來,天底下就沒有錯與對了,難道那些忠於紂王夏桀的人,不守信嗎?那麼難道他們是值得讚賞的嗎?如果沒有大義,只以是否守信來評判一個人,又哪裡能分清文王與商紂呢?」

    「同樣是殺人,為什麼武王仁而紂王暴?」

    「你為無道暴君守信,難道你們覺得這是值得稱讚的事嗎?無道與大義、守信與背諾,到底哪個是馬,哪個是黑白呢?」

    「如果只以勇武、守信、功業來評價,而沒有大義作為標準,又如何分辨哪些是值得讚揚的?哪些是值得唾棄的?昔年楚公子閭之事,為何儒生稱其為仁,而我卻要稱其為沒資格稱為仁?難道這些你們還不能分辨嗎?」

    這些站出來的弟子思考了一陣,紛紛道:「先生的話,我們理解了一半,但是還是不能夠完全理解什麼是大義。」

    這些人算是認錯了,可一旁的勝綽已經面露怒容。

    不等墨子召喚,起身行禮道:「先生又何必總說我?我有什麼錯?難道墨者就該一輩子苦食行義?我有一身的本事,那些人都比不過我,先生卻不准我名揚天下,難道不是先生對不起我嗎?」

    眾弟子也沒有什麼憤怒,勝綽雖然雄壯,但也打不過公造冶,況且此地的絕大多數墨者都是站在墨子這邊,根本不用擔心勝綽做出什麼過激舉動,也不可能有人敢。

    這種辯論在墨者內部也常有,這種質問也常有,甚至動輒懷疑墨子學說的弟子也比比皆是。

    見慣,則不驚。不驚,則以為常。

    以為常,便可淡然從容。

    墨子聞言,淡然從容道:「你求學之時,我曾問你可願行義?也曾給你講過大義。你聽信了後,才學到了一身本事。此為你我之約,你難道不是先違背了契約嗎?如果沒有墨者的舉薦,項子牛會知道你勝綽嗎?」

    勝綽嘿然,知道難以回答,知道墨子善辯,自己和他講道理根本講不贏,還不如不講。

    於是心一橫,長嘯一聲道:「既是這樣,我便不做這什麼墨者!憑我的本事,三晉秦齊楚燕,哪裡去不得?先生既然覺得我沒資格做這墨者,我便不做!也好過污了你們這些行義之人的耳目!」

    跪坐在前面的公造冶一聽,也起身道:「你把這裡當什麼?你把行義當什麼?當初你若說不願行義,又怎麼會學會那一手好戈術?你若沒有眾人引薦,又怎麼能在項子牛那裡闖下名頭?」

    勝綽漲紅著臉,瞪著公造冶道:「我知你本事。昔日魏顆違父命,令其父嬖妾另嫁而不殉,於是妾父結環以報而擒杜亢。先生素日教導我們,勿以恩市人,難道先生覺得我勝綽應該學那嬖妾之父,縱是做鬼也要記住先生的恩情嗎?」

    墨子叫公造冶退下,看著勝綽道:「我從不希望任何一個墨者做結環之事。你又何必反問?」

    勝綽不敢正視墨子的雙眼,知道自己一旦露怯,今天不但名聲沒了,日後也恐怕也會留下心影,索性不抬頭。

    聽了墨子的質問,勝綽又道:「我的身體是父母給的,能夠讓父母享受晚年、死後能夠被人祭祀、天下人都傳唱他們有個勇武有才的兒子,這難道不是兒子應該做的事嗎?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追求俸祿如果也是錯的話,那麼天下人又為了什麼出仕呢?又有幾人如先生一般以興利除弊為目的而行走天下呢?」

    「但凡不合大義,那麼做臣屬的就不去做,天下王公,又有誰敢用墨者?誰會用墨者?既然先生堅持,那我也只好不再是墨者!」

    「先生行義一生,不過四百弟子,難道先生就不想想這是為何嗎?像我一樣的人,本來可以成為先生的弟子,但聽說先生的行義之說,便紛紛退讓逃開。」

    「先生行義一生,又有幾人用了先生的大義呢?先生的大義,根本就行不通!」

    他慷慨激昂地說到這,終究還是悄悄看了一眼公造冶,軟聲道:「先生,我這樣說,難道一點道理都沒有嗎?就算是君王公侯、親生父母,也不能隨意管轄人的生死,先生卻要操控每名墨者,這是不對的。」

    「鉅子難道就一定沒有錯嗎?先生一生明鬼,可一樣會生病,鬼神並沒有庇護。我跟隨先生學習的時候,每天只能吃粟米飯,可那時候家人安康。我在項子牛那裡做事的時候,用肉食來祭祀祈求,可家人反而生病,還被先生召回不准我出仕沒有了俸祿。」

    「我已經和十餘人商量過,先生的恩情我們不會忘記。待我們離開後,每年的俸祿依舊會拿出一半奉獻給先生。這樣我們既不墮墨者之義,又能償還先生的恩情。」

    「還請先生允許。」

    他伏地一拜,身後十餘人也一同做出一樣的姿勢,齊聲道:「請先生允許。」

    墨子沒有允許,也沒有不允許,而是指了指正在那奮筆疾書記錄這些對話的適,問勝綽道:「你認得此人吧?知道此人做了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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