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189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0
第二十章 仁智禮義論漂杵(下)

    駕車的圉奴一聽這話,心裡咯噔一下,心說這曲自己也會唱的。

    想到那救命的女娃,又想到接觸到的極為和藹卻的適,圉奴心想這些人應該都是好人。

    只是既然公子不喜歡,那自己以後便不要唱了,免得公子發怒。

    可是公子說此人當誅,這……這要是公子問起來,自己該不該說實話呢?說實話,是害了救命的人;可說假話,又怎麼對得起公子?

    他這心裡一亂,駕車的手難免顫抖,沒注意壓在了一處車轍之上。

    車猛然一顛,身後傳來公子的怒罵。

    「你是怎麼駕車的?停下吧!你去問問那些唱的人,這是誰人所作!」

    他自視身份,雖說先生也曾說過要不恥下問,可是要不恥下問的是道理,而不是這樣的誅心之言,當然不會去下問。

    圉奴一聽,心裡嘆了口氣,心說既是公子讓我去問別人,終究不是我自己說的,那便怪不得我。

    公孫澤的友人很少見他發怒,側耳聽了一陣,笑道:「無非是些村間俚曲,你何故發怒?這曲調雖怪,於樂不合,卻也不是什麼大罪。」

    公孫澤看了一眼友人,正色道:「你豈不聞《詩》言: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凡事需未雨綢繆,及至風雨將落,再去綢繆牖戶,那可就晚了。這詩蠱惑人心,使得人心思亂,若此詩流傳天下,必使天下禍亂,不可不察啊。」

    友人搖頭笑道:「無非是些鄉人之夢罷了。」

    「鄉人之夢?你聽這詩,似乎是在說稼穡民生之事,可最後說的那些又是什麼?」

    友人仔細聽了聽,無非也就是說四海一統、不恆貴恆賤、貴族不稼不穡卻有穀物滿倉這些事,《詩》中也不是沒有類似的篇章。

    公孫澤嘆息道:「昔日顓頊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詘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囂,傲狠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梼杌。若是當時便誅了,又何至於出現梼杌之禍?單此一詩,便是順非而澤,豈不當誅?」

    友人知道他是真正君子,也不再多說。

    片刻後,圉奴返回,回稟說:「這是墨家一弟子所作。那人隱耕於村社,作了此詩。」

    「無君無父之言,非恆貴恆賤以致人心思亂之蠱,我早該猜到了!你去問清楚,這是哪裡流傳出來的?」

    那友人一聽,真的急了,慌亂不已。

    他是公孫澤的好友,素知公孫澤的脾氣,當真是嫉惡如仇,一旦動了真怒難不准做出什麼事。

    可他也知道,作這詩篇的是墨家子弟,萬萬不能讓朋友想這誅殺之事。墨家之人,縱是庶民,又豈是那麼好殺的?

    真要是一言不合就殺了,剩餘的墨者可是說復仇就復仇的,這真要是墨家子弟傳唱出來的,最多可以去和他們辯一辯,殺是萬萬殺不得的。

    公孫澤與友人都知道墨者之中多有劍術高手。

    當年衛國勇士駱猾釐號稱勇武,但凡聽見鄉間有勇士就去挑戰殺掉,墨子勸說他道你這不是愛勇,你這是憎惡勇,否則為什麼要殺勇士呢?

    這話說給一位「勇士」聽,自然是聽不下,墨子弟子公造冶一聽此人油鹽不進,覺得講道理有時候不能只靠嘴,於是拿了一根木棍將此持劍勇士打的兩個月下不了床,駱猾釐這才醒悟跟隨墨子。

    這樣的故事是宋國士人、勇者都知道的,暫不提那個一根木棍便能打的勇士落荒而逃的公造冶,便是墨家的其餘弟子中學劍的,也不是易與之輩。

    墨家遊走各國,可不是只靠嘴皮子的。他可不希望看到友人一怒之下,最終被人把腦袋割了去。

    友人急出了一身汗,又聽公孫澤說顓頊之子的故事,知道這已經極大的罪名了,這時候如果勸不住可是要出人命的。

    慌亂之中,友人整理思緒,說道:「子曰,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庶人既議,可見心有怨氣。子又曰,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天下無道,你又何必出來呢?」

    公孫澤一聽這話,心頭不禁怨怒起自己的友人,心說子曰無道則隱的後面,還有一句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你既認為此時無道,可我家中富貴,這樣說我豈不是恥辱嗎?

    那友人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已經得罪了朋友,又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昔年夫子誅少正卯,那也是成為大司寇之後方行誅殺之事。你既不是司寇,不可行誅殺之事。」

    這番話總算有些道理,公孫澤深吸一口氣,待怒火漸漸平息,哼聲道:「墨家無君無父不知貴賤之輩,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若為司寇,必誅此人!」

    這一聲嘆息,隱藏了太多的無奈。當真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那友人暗暗擦了一把汗,心說勸住了就好,這墨家的人豈是說誅就誅的?莫說是你,便是司寇、大宰那樣的人也招惹不起啊。

    你要是把天下墨者都殺絕了還好,可殺不絕便有性命之憂啊,墨家之中專諸這樣的人物可不少啊,都是些死不旋踵的人。

    公孫澤也明白,剛才只是一時怒言,可耳邊不斷傳來的歌聲讓他越發厭煩,許久才道:「既然不能行誅殺之事,我倒要去看看此人。墨家重信,我要將其辯的口服口服,讓他立誓再不行這些使天下無道、人心思亂之事。」

    「也好,我隨你同去。」

    車即轉向,叫圉奴問清楚在何處之後,便駕車向那邊駛去。

    圉奴開始聽公子說誅殺之事,心中大為不安,可又聽到有了轉機,也終於放了心,專心駕車。

    待到村社附近的時候,有一隊孩童路過,口中哼著歌訣。

    「一一如一、二二如四、三三如九、四四十六……」

    這歌訣既長,聽了一陣後,公孫澤微微點頭道:「如此看來,此人倒也不是全無才智。只是,縱然會九九之數,不懂仁智禮義廉恥,誰又敢用他們做府庫小吏呢?」

    此時已有九九歌訣,不過是從九九開始到二二結束。數學此時尚是貴族六藝之一,公孫澤也是學過一些。

    但他始終堅信,這些都是小道。如果不知道如何做人,那麼就算會了這些東西,也不能做事。萬一偷搶呢?萬一私藏呢?所以如果不能學會仁智禮義廉恥,還不如不學算術之類的東西。

    友人卻道:「這裡的庶人之子也能粗通算術,已算是難得。又何必苛求太多呢?況且,墨家本是無君無父之輩,讓他們懂得禮義廉恥,豈不是如同磬鐘絲絃與畜生聽?」

    「那倒也是。」

    公孫澤點點頭,繼續向前,待看到一處院牆的時候,急忙叫停車。

    院牆上面,用木炭寫著一行字,一共八個,字體醜陋,而且天殘地缺。

    他仔細看了看,認出了幾個,卻也都被改的不成模樣。

    猜測之下,他估計上面寫的八個字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只不過這字寫的極簡,非是大篆,比劃僵硬筆直,他竟從未見過這樣寫字的。

    大篆是流通的文字,各國的文字又各不相同,但縱是這樣,公孫澤也沒見過本該數百年後才出現的漢隸,更別說更加簡化後的楷書。

    正巧這時候一個孩子從旁邊經過,公孫澤便指著上面的八個字問道:「你可識得這字?」

    那孩子右手六指,相貌平平,穿的破破爛爛顯然也是個庶農之子,手中提著一個背筐裡面裝這些狗屎。

    公孫澤問過後,那孩子冷冷地看了一眼他,點頭道:「認得。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他也是沒想到這種地方會有孩子認字,雖然這字極為奇怪,便又問道:「下面的你也會誦?」

    孩子點點頭,公孫澤又問:「你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孩子再次點頭,冷笑一聲道:「當然知道啊。適哥哥講過這詩,就是一句話:穿絲絹者、非養蠶人;食肉糜者、非牧羊人;飲醴酒者、非種粟人。一個字,苦。兩個字,求活。三個字,憑什麼?」

    那孩子說完,施施然離開,留給公孫澤一個背影。

    公孫澤大怒道:「看看,這就是他講的詩?他有什麼資格將詩?他曲解詩之本意,竟還敢講給這些孩童聽,豈不是惑亂天下?這詩明明是在說女內男外之事。男子狩獵種田、女子紡麻送飯……這……這……這怎麼能把詩講成這個樣子?」

    怒氣之下,下了車,也顧不得緩步而行的禮儀,叫了個孩子喊出了適,便要當場辯的這人無可言語,以正視聽,也讓這些村野氓夫知道這詩的本意。

    這麼一亂,頓時引來了許多人,也早有人去找適。

    待適問清楚這人沒有攜帶弓箭和銅劍之後,咧嘴一笑,心中的底氣也就來了,將一把石製的小匕首藏在衣衫內,慢悠悠地走到外面。

    禮不下庶人,況且還是個曲解詩意的人,公孫澤也不和適見禮,直接問道:「你有什麼資格講詩?這些人又有什麼資格聽詩?當年子曰繪事後素、子夏悟出禮後乎的道理,方可聞詩,這些人如何能懂詩中之意?你又是從何處學的解詩?是何簡文上記載此詩是這麼解?」

    此時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適看了一眼一身直裾滿身玉珮的公孫澤,撇撇嘴道:「對簡文上的理解,就一定是對的嗎?盡信簡文,而不加以分辨,只是道聽途說便以為得道,那還不如沒有簡文。」

    公孫澤一聽這話,大笑道:「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說的就是你這種人啊!便是墨翟,也不敢說這樣的話,你又算是什麼,敢說這樣的話?」

    適心說,這話可不是我說的。

    他也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而是趁著公孫澤情緒激動的時候,忽然問道:「你既然覺得竹簡上的話都是可信的,我且問你,武王仁乎?」

    公孫澤一聽這話,更加憤怒,心說便是你的先生墨翟也不敢說這話啊,當即回罵道:「當然仁。」

    「這是竹簡上記載的?」

    「是。」

    「既然仁,為何《武成》中有會於牧野、流血漂杵一言?既是仁,弔民伐罪,紂王失德,緣何那些人不拱手而降?《成武》中又載,前徒倒戈,以迎王師,既然已經倒戈以迎王師了,武王卻殺得興起以致流血漂杵,又怎麼能說是仁呢?你也是士,駕過車打過仗,殺多少人才能流血漂杵呢?」

    適伸出兩個手指頭,哼笑道:「既然竹簡是不可能錯的,由我墨家的辯術,可推出兩點。要麼,武王不仁;要麼,你得承認你們理解的未必就是竹簡上的本意。」

    「你要是覺得你們理解的一定對,那就是武王不仁;如果你承認你們理解的有錯,那武王可能還是仁的。你選一個吧。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你們認為仁,就是殺得血流成河、殺得越多越是仁,你要非這麼說,那也我沒辦法。你選一個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1
第二十一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一)

    聽了適的質問,公孫澤冷汗直流。

    頃刻之間,已經將自己所學的一切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想要繞開墨家辯術的推理之法回擊這句話,可怎麼也想不出到底應該如何反擊。

    仁,是公孫澤信奉的治國之道的基礎,這是一種天人感應之下最重要的道理。

    所謂人以行感天,天亦以行應人。統治者只有仁,才能感動上天,上天也會為此做出反應,四海昇平。

    所以當年魯國實行初稅畝的第二年,魯國大旱,蝗蟲肆虐,餓死無數。真正的君子要把這件事當成是喜事、好事。

    因為不仁,才有蝗災。如果魯宣公能夠在經受了這次天災後幡然醒悟,復井田之法,這場蝗災的功勞是大於無災的。故君子要深為喜而僥倖之。

    仁基本能解釋所有的歷史,從商湯滅夏到武王伐紂,從大旱蝗災到風塵雨雪。

    但仁到底是什麼?公孫澤難以回答的,只是適問的那句在前徒倒戈之後還殺得流血漂杵,到底是不是仁?如果不是,那麼武王得天下就不能用仁來解釋,整個天人感應的體系也就徹底崩壞了。

    適在一旁悄悄看著公孫澤的臉色,知道武王仁不仁這件事此時是不能否定的,信仰問題的爭端太容易出人命。

    雖然只是見了一面,但既然能跑到這裡來質問自己,穿戴如此合禮,顯然這位公孫澤是位君子。

    是君子,適懸著的心就放下大半。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不怕講道理的君子,怕的就是不講道理的小人。

    只要對方是守禮君子,那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不是大司寇就不能立罪殺自己。而真正的大司寇,在沒弄清楚自己還不是真正的墨者之前,絕不敢對自己動手。

    真正的君子做不到宋國的大司寇,越是權高位重,越怕死也越不願意樹敵,尤其是宋國內部權力鬥爭極為凶殘,墨者凶名在外,這是自己可以憑藉的依仗。

    之前武王不仁的問題已經徹底激怒了公孫澤,但適也知道這種激怒也是有利可圖的。

    在公孫澤的臉色已經從憤怒的紅變為激怒的紫時,終於破口斥責道:「小人狡辯!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對你們這樣只會言辭狡辯的小人,根本不需要和你們爭辯!」

    適被對方氣的笑了,攤手道:「仲尼還說,可與言而不與言,失人。智者不失人。難道君子是不智的嗎?其實我認為,武王是仁的,流血漂杵也沒有記錯,只是解書的人解錯了,以至於讓武王承受了不仁之名。」

    適的話,就像是漆黑夜空中東方亮起的一抹霞光,又像是烏雲遮天時空中劃過的那道閃電,讓公孫澤瞬間看到了希望。

    適引誘道:「你既是君子,再有人問及武王與漂杵之事時,你又該怎麼回答?仲尼說,敏而好學不恥下問。仲尼也曾問於郯子、萇弘、師襄、老聃,又說三人行必有我師。」

    說完這話,適笑眯眯地看著公孫澤道:「你若是以求學之禮問我,我倒是能回答,讓你知道這句話本來是什麼意思。日後再有人問起,你也可以回答出仁與漂杵是怎麼回事。反正,這個問題我已經問過好多人了,就算我不小心死了,楊朱、李悝、吳起之輩,也會問你們這個問題的……」

    適每說一個名字,公孫澤心裡就咯噔一下,嘴裡喃喃地跟著罵一句:禽獸、異端……

    異端之詞,源於仲尼。攻乎異端,斯害也矣。楊朱墨翟是禽獸豬狗,李悝吳起這是異端,不可同日而語。

    可罵雖罵,他卻知道一旦這些歪理邪說傳到這些人的耳中,日後更難反駁。

    適在他眼中,只是小人、庶民,當不起這個三人行中的師,可如果不問清楚,自己終究心有不甘,擔憂有人借此生事。

    適想的則是,君子欺之以方,可以用道理欺騙。

    騙的他來問自己問題,自己也算是一字之師了,定下來這個,只要對方是君子,這輩子這人都不可能親手殺自己。

    如今想殺自己的,只有真正的君子;不是君子的,縱然討厭這些東西礙於偽造的墨者名頭也不敢殺。

    君子不惜命,小人惜命。

    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候,只要騙過這一段時間,等墨子從齊國回來,他根本都懶得和這種人廢話。

    此時村社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經圍了過來,或是看熱鬧,或是想看看適是不是真的通曉道理可以將這位公子說服。

    雖說這些天,適做了不少打破等級制度的宣傳,可是等級制度仍舊深入人心。

    這些村社庶民對於穿直裾、佩玉的公子,仍舊心存一絲說不出的感情:似乎和庶民講道理不算什麼本事,能和公子講道理才算是真本事。雖然公子的身份是世襲的,和自身的學問沒有什麼關係,但數百年的灌輸之下,學問道德已經和血緣綁定了,模糊在一起,這不是幾個月就能解決的問題。

    村社眾人聽到適說要讓這位公子想他求教,而且要以師禮向他求教,一個個都嚇的不輕,心說這怎麼可能?

    有些平日裡和適走的最近的,悄悄過去拉了一下適,意思是讓他退一步。

    卻不想站在適一旁的蘆花,卻看得眼中如同冒出了星星,大約覺得適此時和自己夢中的那個模糊的適長得一樣了,伸出手打開了那個試圖拉適一把的村民。

    公孫澤惡狠狠地盯著適,看著周圍這麼多的村民,明知道適在逼他,卻也無可奈何。

    他不認同適講的大部分東西,但他又覺得如果是真正的君子,遇到可以借鑑的學問是應該問的。

    就算求教於適,那也只是詢問武王與漂杵的問題,而不是說真正信服了他的其餘學說。

    但是,他也知道,庶民愚昧。

    這些庶民卻不會這麼想,眼前這人又是個無恥小人,到時候與這庶民一說,自己這一問便相當於是贊同他的全部說法……庶民愚笨,他們當然不會想那麼多。

    適見他還在那猶豫,又接著下了猛藥,喝道:「你不解漂杵之意,墮武王仁名,是為不仁;明知這個問題可以被解答,卻不去問,是為不智;知道將來聖王可能因此而被人誤解,卻不試圖弄清楚,是為無禮;知道自己錯了卻不以為恥辱,是為不勇。不仁、不智、不禮、不勇,你有何面目佩玉稱為君子?」

    唾沫飛濺,直直地濺到了公孫澤的臉上,公孫澤皮面漲紅,心頭學的那些東西一股腦地擠在一起,沒了主意。

    好半天,他終於向後退了一步,面帶怒色地朝著適行了一禮,低聲帶著恨意道:「請教!」

    這一禮,這一聲請教,頓時引來了周圍無數的驚呼聲。

    這些村民沒想到一位真正的公子,竟然也來向穿著麻衣和他們一同勞作的適來請教……這簡直是曠古罕有之事,一個個的嘴巴裡都像是吃了《偽七月》中的那種紅色火辣的菜蔬一樣,閉合不能。

    既是公子都來請教,那麼適說的那些東西,顯然都是真的,否則公子怎麼會來請教呢?

    公孫澤此時是黃泥巴掉褲襠,怎麼也說不清了。他請教的,根本還是儒學中的問題,而不是墨家的那些東西。

    墨家雖然也講智、勇這些東西,可知恥而近乎勇明顯是他學的那一套中的定義。一樣的字,不同的學派中是不同的含義,有時候就是雞同鴨講,是要辯駁最初定義的。

    可眼前這個適把問題放在他學的價值觀中討論,逼得他不得不問,而且這麼問也不是自己走向了異端,而是維護正道。

    這就像是讀書人和流氓吵架,兩人的方式肯定不同,但可怕的是這個流氓不動手反而之乎者也,這就無可奈何了。

    適見他已經行禮,心說這輩子你算是沒機會殺我了,於是裝模作樣地像是當年夫子傳詩子夏一般的調調,故作老氣地點頭道:「知恥後勇、不恥下問,可以傳漂杵之意矣!」

    公孫澤氣的咬牙切齒,好幾次摸了摸那枚佩玉的牛皮,這才壓住火氣。

    適搖頭晃腦地說道:「你既然問了,我便回答你,日後有人再這麼問你也好維護你所認為的正道。」

    公孫澤原本氣急的情緒,被那一句維護正道壓了下去,再次請教。

    「也罷,我就說給你聽。」

    「昔日武王伐紂,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星與日辰之位皆在北維……王以二月癸亥夜陣未畢而雨。」

    「大雨傾盆,戰於牧野,於是乃有《大明》中最後一句,肆伐大商,會朝清明。說的便是牧野一戰後,天地放晴。」

    「又知太公望深知兵法,武王雖會盟八百諸侯,然暴紂待帶甲之士數萬,武王兵少。以太公望之知兵,必臨河佈陣。臨河佈陣,以河為側翼,兵少必以此陣。」

    「由此推之,武王臨河佈陣,紂王興兵,太公望親駕駟車衝擊,徒卒倒戈,紂王之甲士屠戮倒戈之卒,血水混雨,沿河而下,這才有流血漂杵之說。」

    很簡單的推論,雖然漏洞很多,可足以解開公孫澤的疑惑。

    公孫澤暗道:「如他這般說,不但可以解血流漂杵一句,更可證明尚父知兵、紂王殘暴、武王仁德……如此一來,所有的疑惑都解開了。不是血流漂杵記載的不對,而是解書之人說的不對啊……」

    這是個極好的結果,完全將這句必定會引出許多爭論的詞句用一種讓人接受的方式解釋出來。

    他也是個上過戰場的人,聽適這麼一說,配合上詩經《大明》一文,牧野的場面竟似踰越了六百年出現在腦海中。

    其時五星相聚於西方、幾日內天卻有大雨、眾人皆以為天命不在周,唯獨武王聖斷。尚父掌兵,沿河佈陣以河護其側翼,尚父以七十之軀親自駕車衝擊,徒卒以紂王暴而武王仁倒戈,不想那紂王之甲士以戈矛刺倒戈之徒卒,血流入清河之中,徒卒爭相逃命,躍入已被血水染紅的清河之中,盾牌飄起,武王唉聲不忍……

    越想越是入神,忍不住噫的一聲讚了出來,這一瞬間的功夫,之前的那些憤怒全都消失了。

    正準備為解這一句話感謝一句眼前這個工商之賤鄙的時候,適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

    「這便是我墨家以聞知而說知的推理之術,若無我墨家此術,武王蒙不仁之冤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1
第二十二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二)

    雞湯聽的多了,容易把腦子聽成漿糊。

    公孫澤這樣的君子,就是從小聽道德雞湯長大的,可這東西解釋什麼都能找出圓的通的道理。

    他本以為,適多少會有點君子之風,所以給他解釋一番流血漂杵與仁的關係後,心懷一絲感謝。

    可沒想到,解釋完之後,卻是濃濃的嘲諷:你們的仁,卻要靠我們墨家的說知之辯術去證明。

    公孫澤的腦袋裡此時就像是鼎鑊中煮沸的油,落入了幾滴水,炸成一團。

    按古之君子,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山上來說,就算讓武王背上不仁之名,也不可與墨家妥協。

    寧可武王不仁,不可用墨家說知之術。

    按古之君子,《詩》中又有他山之石、可以為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說。

    按這麼理解,又應該借鑑墨家的辯術,豐富自己的理論,師以墨者以制墨。

    這完全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究竟哪種才算是君子所為呢?

    他還在那沉思的時候,一旁的友人卻暗暗記下適所說的每句話,在那搖頭晃腦,面露得道之色。

    一旁村社的農人,不太懂適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們看到的,只是一開始怒容滿面的公孫澤前來,被適罵了幾句被迫行禮請教,請教之後有被適逼著學說知之法,到如今面如死灰渾身顫顫。

    眾人當然以為是適勝了。

    再一想,既然這樣的公子都信服於適的才智,那些《偽七月》讖歌中的場面又加了幾分可信之處,說不準明年祭祀之時便有那種鬼布、鬼指、墨玉等谷蔬,心中更喜。

    公孫澤實在沒想到適會如此無恥,君子交兵,不追逃兵,可這人卻是抓住機會便不松口,和野狗沒有任何區別。

    如今他是說對也不是,說錯也不是。

    適根本沒給他說出說知推理之法之前說對錯的機會,如今不論說對說錯,都是對之前漂杵、說知兩件事一同的態度,分不開。

    想了許久,終於低聲道:「你這漂杵之解,或是對的。只是這墨家之學,無君無父,不學也罷。」

    適也沒指望他會學,既然已經勝了,也已經借公孫澤這位顏如玉的公子的敗北再一次提升了眾村氓的信任,且成了他的一字之師,這人已經沒什麼用了。

    可公孫澤並不想放棄,他之前聽到的那些讖歌俚曲讓他憤怒,但在憤怒之餘,也覺察到了問題。

    裡面的東西,雖曲解天志、肆意明鬼,但是墨家最容易被攻訐的幾點其中並沒有。

    他以為是適刻意沒說,用來欺騙眾人。

    又見適已然獲勝,那些村社眾氓的神態更為恭謹,知道這些人如果再不教化,可真的要無君無父了。

    於是當著眾人的面,高聲道:「你們既知此人是墨者,可知墨者之義?」

    要是剛開始,眾人可能有些懼怕公孫澤公子的身份,可如今公孫澤已成落水狗,哪裡還有懼怕之禮?

    「當然知道。興利除弊!」

    「行天下大義,讓世人再無饑饉。」

    「墨者是兩軍臨陣的戰車,是先鋒,是斥候。不需要別人也信的,只要墨者遵從就好,非常人非有救世之心不配成墨者。」

    「地盡其力,人盡其能,貴無恆貴,賤無恆賤,尚賢兼愛……」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說了幾句,公孫澤心下暗喜。

    心說果不其然,你果然沒有把墨者最不容易被人接受的地方說出來,怪不得這些人信你,如今我卻將你這謊言戳破,這些人定然幡然醒悟。

    他大喝一聲,鎮住眾人,冷笑道:「可這人卻沒告訴你,墨者需要節葬、非樂吧?墨者要讓天下之人死後只有三尺之棺而葬,他們要讓天下之人不可聽絲絃鐘鼓之聲。」

    「可他的讖詩之中,卻絲毫不提及。這樣的樂土,你們還想去嗎?」

    本以為是振聾發聵的質問,但覺問過之後眾人定會幡然醒悟,棄適而去。

    卻不想周圍眾人睜大了眼睛,一個個的眼神像是看他封地裡的那個兔唇之兒一樣。

    更讓他怒不可遏的,是一個還未長成的少女,笑吟吟地諷刺道:「這位公子,你說的這些,我們根本就沒有啊。不論是厚葬,還是鐘鼓絲絃,我們都沒有啊。」

    她用一種少女特有的真誠和懵懂,似乎是發乎內心的疑惑,睜大著眼睛,像是最為無塵的孩子一般,緩緩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墨者……怎麼能奪走我們根本就沒有的東西呢?」

    …………

    這一聲簡單而不可辯駁的反問,引來了一片叫好聲。

    「墨者……怎麼能奪走我們根本就沒有的東西呢?」

    「就是,我們根本就沒有,他們就算想奪走,又怎麼奪呢?」

    「天鬼都死了,死不與生交,就算我們有,葬了有什麼?我們不求死後,只求今生!」

    「對,樂土只在九州天地之間,不在死後鬼神之世!」

    適歪著頭,看了一眼被他教唆了許久的蘆花,悄悄地衝她豎了一下大拇指。

    蘆花看著那個誇讚的拇指,心頭既甜,笑靨如花,雙眉更是如月。

    公孫澤是真正君子,所以他認為死後薄葬、生前無樂的日子,是最難以忍受的。

    本以為說了這番話後,這些人會幡然悔悟,卻沒想到引來的卻是更多的反噬。

    他咬著牙,心中於此刻才終於明白了夫子的那番話: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智者不失言!

    和這群庶氓,根本就沒有什麼好談的,自己在這裡談了這麼多,這才是不智呢!

    可他看著適那副昂頭微笑的模樣,心下的氣卻怎麼也消不了,終於不顧體面與文質彬彬,指著適的鼻子大罵道:「你這小人,有什麼資格為人師?你這樣的人,才是天下大亂的根源。人心思亂,人心思亂!難道你想要看到天下紛爭,生靈塗炭嗎?」

    適嘖了一聲道:「墨者救世,非為亂世。再說,仲尼曾言,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如今禮樂征伐,非出天子,可見天下無道。百年之前,禮已崩、樂已壞。其實未有子墨子,遑論楊朱,難道這天下無道的事,竟要怪在我們頭上嗎?」

    「我墨者懷救世之心,見天下大亂,心懷不忍。所以我才隱耕於此,教授眾人,開民啟智。你豈不聞仲尼曾說,民不可使,知之?難道我教出數人國才國士不好嗎?便是仲尼復生,也要讚我呢。」

    公孫澤心想,你又在曲解夫子本意,那句讀根本就不該那麼斷。

    可他之前已想通,這種人不可與言,伶牙俐齒,辯之無意,哼聲道:「國才國士?你以為你是誰?竟能教出國才國士?這些稼穡小人之事,哪裡能教出國才國事?你只能教出一群侍弄粟黍的小人罷了!」

    這話說的已經犯了眾怒,適搖頭道:「你又怎麼知道我只會稼穡之事?仲尼之後,博聞多識者,能逾子墨子者鮮矣。」

    「那又如何?縱然博聞,都是些百工稼穡低賤之事,豈能治國?豈能知政?」

    適撇撇嘴,笑道:「《禮》中曾言: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難不成這六藝還養不出國士?」

    公孫澤看了一眼適的身形,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臂手指,冷笑道:「你也知禮?你也懂射?你買得起戰車嗎?」

    適也冷笑道:「不守禮,未必不知禮。不攢射,未必不會射。無有戰車,未必不會駕。你又怎麼知道我教不出來別人呢?這樣吧,你既認為我不能為人師,咱們就賭這六藝之術,如何?」

    公孫澤心頭一震,心說難道此人深藏不漏?如今已經輸了一陣,若是這六藝再輸給此人,那自己還有什麼顏面在這裡闊論高談?

    那墨翟雖然是無君無父之輩,但若論博學,如今天下的確罕有人敵。其弟子之中,又有禽滑釐這樣的子夏親傳弟子叛徒,難道墨者真的是六藝皆通?

    心中微震的功夫,再看了一眼適,心說事已至此,也只能硬著頭皮比下去了。

    朗聲道:「好!怎麼比?」

    適嘻嘻笑道:「如今天下無道,君子當隱,所謂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之時。仲尼說,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既然無所事事,那就不妨賭博嘛,也比你和我這種不可與言之的人辯論強。」

    公孫澤哪裡知道適是個準備做篡改修正野心家的人,深諳扛著旗幟反旗幟之道。

    這句句都是從夫子的話中找出來的,但組合在一起斷章取義卻根本不是夫子的意思。

    可適又沒直接提墨家的言論,公孫澤也不好反駁,也是沒力氣反駁了。

    剛才那話,要反駁要先論證此時到底是有道還是無道、然後再論證自己是飽食終日還是心懷國政家事,最後才能辯此時到底適不適合博弈,怕又是無疾而終,只能冷哼以示不屑。

    「這樣吧,若是我贏了,你輸我兩鎰黃金。若我輸了,從此再不在此處宣講。三局兩勝,我先出題,再輪至你,必選自六藝與君子之學。如何?」

    兩鎰黃金,公孫澤當然拿得出,不過四十兩。

    以四十兩黃金,換此等惑眾之言煙消雲散,實在大為值得。

    可他轉念一想,總覺得有些不對,於是質問道:「你就算懂六藝,不教又有什麼用呢?」

    「我現在不教,不代表我以後不教啊。當年仲尼教子路、冉有,公西華之問緣何不同你難道忘了?所謂因材施教,子夏何時可傳詩,難道不是需要等到機會到了才行嗎?」

    「難道你覺得仲尼不懂詩?之所以不傳子夏,那是還沒到時候啊。如今在這裡,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教他們這六藝之術呢?」

    一大碗毒雞湯灌進去,公孫澤的腦袋裡又亂成了漿糊。

    心說難道此人真的準備傳授六藝?只不過這些庶氓此時不適合學,所以才沒有立刻教?難道是我錯怪他了?

    再一想,此人開口仲尼,閉口夫子,反倒是這墨翟他可沒說過幾次,難道是身在墨家心在儒?

    念及於此,伸出手掌道:「君子一言!」

    「墨者一言。」

    「駟馬難追其舌!」

    兩人擊掌三下,以村社眾人與公孫澤的友人為見證。

    村社中人一個個心跳不已,心說兩鎰黃金啊!整整兩鎰黃金,對方竟然眼都不眨地答應下來!自己忙碌一年,莫說兩鎰黃金,便是兩張麻布能不能換到?

    拍掌之後,適心想,我會個屁的五禮六樂啊?

    心說,將來我教是教,可我們的禮,我們的書,和你們的也不一樣啊。

    不過如今孫臏還未出仕、田忌的父輩還在忙著內戰沒心思賽馬,想來你也沒聽過這賽馬的故事。

    既讓我先出題,單數是我,雙數是你,贏面極大。

    就算不贏,一贏一輸,到第三題的時候,我出個十年之後才能比的題目,我就不相信你這樣的君子,好意思在賭局沒結束之前再來找我麻煩?

    君子啊君子,雖然危險,但也好欺負。

    六藝之中,尚有九數。

    九數之學,敗無可能,第二場就算必輸,那麼第三場也大可以找藉口拖到數年之後,敢再來找麻煩那你就是輸不起的小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1
第二十三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三)

    適裝模作樣地皺著眉,好半天才似乎頗為感慨地說道:「若論你們眼中的君子,仲尼正是啊。當年仲尼給季氏管過倉庫糧米,肯定是精通九數。既然這樣,咱們就先比九數如何?」

    公孫澤心想,我這一路便聽到那些孩童傳唱九九歌訣,你定然是會一些九數之法的。

    既是如此,你就直接比九數,又何必拿夫子說起呢?

    你這樣的人啊,真正小人!

    心中腹誹一句,暗道此人既當著管仲營中之妓,卻又想叫人把你當成《詩》中不可求思的漢之遊女,當真令人作嘔。

    轉念一想,此人出題的時候,尚且能想到仲尼之事,難道是真的心存敬仰?若非如此,又怎麼能夠如此切合?

    兩種想法混雜的瞬間,公孫澤還來不及做出此人到底是思慕夫子,還是個無恥小人的時候,適的問題已經劈頭蓋臉地問了出來。

    無非就是此時常用的算畝數、數米粒、圓面積、開立方、約分數之類的戰國時最高水平的數學問題。

    才問了幾句,公孫澤的臉上已經流出汗水。

    這些題問的刁鑽古怪,聽起來似乎都不難,可仔細一算根本不對。

    此時手中又無算籌,只怕要有天算之術才能算出來。

    再一想這些問題,從未聽過一樣的,顯然應該是這人現編造的,難道這人的九數之學真的如此之高?

    他又聽了幾句,忍不住道:「你問了,難道你能答?我算不出!可如果你也算不出,我又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適點點頭,嘲諷道:「那倒也是。這些章法算術,以你的才智,我要說上三天,我可沒那麼多時間。這樣吧,你出個題,我算出來,免得你都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公孫澤心說,這樣才對,不然你隨意說出一個數,偏說自己是對的,我又如何驗證?

    心頭回憶了一番前些日子學到了一道解了月餘的盈不足術,那題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記得極為清楚。

    「我問你。有一群人去買東西,每個人給八個錢,這些人一共還剩三個錢。每個人給七個錢呢,不夠,還差四個錢。問,幾個人?幾個錢?」

    他知道適可能在九數之上或許真的有些本事,但這題自己既然學了一個月,總可以難住這人些許時間。

    可沒想到,這題剛從嘴邊說出,適那已經讓他覺得有些憤怒的、略帶嘲弄的聲音就已經響起。

    「四加三,等於七。七個人。七八五十六減三,五十三個錢。」

    問題很簡單,提出的方式也很簡單,沒有什麼拗口佶屈的說辭,就算是在場的村社眾人也能聽得懂,但卻未必解得出。

    在孔子開私學先河之前,講究的學於公府。

    哪怕是最為低賤的小吏,也需要從公府中學習,壟斷了教育就等於壟斷了統治。

    這問題就算不難,村社中的這些人也是回答不出的,哪怕極為聰慧的、跟著適學過一段時間九數之學的六指,也不是回答這種問題的時候。

    眾人不知道答案,但卻知道適在聽到問題的瞬間就給出了回答。即便不知道答案,可也有自己的判斷,覺得既然答得這麼快,定然是對的。

    答案肯定是對的。

    公孫澤心中也是驚奇不已,這道問題可是難了他整整一個月的難題,所以答案記得很清楚,那些解題的辦法也是清清楚楚。

    然而他還是搖了搖頭。

    適見公孫澤搖頭,心說難道自己算錯了?

    扒著手指頭又算了一遍,又重新反算了一遍。數學這東西不是雞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靠狡辯是沒用的,所以信心大漲,堅定地點頭道:「這就是答案。」

    公孫澤搖頭道:「答案是對的,可並不是這麼算的。」

    眾人一聽這話,紛紛發出嘲弄的笑聲,和一些故意而為的噓聲。

    他們只是庶氓,哪裡知道公孫澤這樣的守道君子,凡事都要講究個法古從師、名正言順。就算是數學,如果不是按照六藝中的解答方法去解答,就算對的也是錯的。

    適一聽,把一旁的六指拉過來。

    將他那根多出來一根手指的手掌伸到眼前,用手屈下去四根手指,然後指了指第四根手指道:「到這裡,錢是正好的。每人多給一枚後……」

    從第五根手指開始往裡面屈,數了三下後,指著另一隻手屈起來的那枚手指道:「每人多給一枚後,到這。四加三,等於七,可見是七個人。再用小九九之訣,人七而錢五十三,怎麼會錯?」

    「也就這孩子只有六根手指,他要是有七根手指,數手指頭都能算出來。」

    六指再一次被適拿到前面,這一次卻算是露臉的事,臉上容光煥發,嘴角帶著嘲笑盯著公孫澤。

    公孫澤聽著適的解釋,自己也伸出手指算了一番,終於明白過來。這麼算,的確比先生教授的盈不足術要簡單的多。

    可是……名不正、道不正,怎麼可能也能得到正確的答案呢?這不可能啊!

    在適眼中,或許只是個數學題。但在公孫澤的眼中,這不僅是個盈不足之題。

    盈不足之題,應用盈不足之術,按說也只有這種公傳之術方可解開才對,他的先生一直是這麼教他的。

    在這題之外,更是涉及到理念紛爭,在他看來從不是一道盈不足之題的問題。

    譬如此時天下,一如此題。

    無論儒道、還是楊墨,最終追求的都是天下大治、天下有道,這一點諸子是殊途同歸的。

    但是,儒者認為,想要天下大治、恢復天下之道,必須法古、井田、周禮。

    是必須,而不是可以。

    因而任何事都必須明正言順,如果做不到程序正確,那麼肯定達不到想要的結果。

    然而楊朱認為,天下想要大治,只需要私有財產不可侵犯,你不來侵我的財產,我也不去侵你的財產,王公貴族也不可以隨意拿走別人的東西,每個如同汗毛般渺小的個體都受到尊重且擁有自己的權利,那麼天下可以大治。

    墨者不必提,法家則認為,萬事不可法古。什麼儒家的周禮、墨家的聖王,都沒用。凡事只需要用符合當時情況的術與勢,富國強兵,待到一統之時,大爭之世已是古,到時候再不法此古,再行定奪。

    如此一來,這就涉及到想到達到目的,是不是只有一種辦法可行的重要問題。

    公孫澤明白,夫子逝後,儒家勢危而非勢微。

    此時還未有陰陽五行之說,也未融合方士之術,最是艱難的時候。

    如果不能證明想要達到天下大治只有一種辦法可行,那麼天下之君王恐怕都不可能會選用法古井田周禮的方式。

    只有證明想要天下大治這是唯一的辦法,君王才會棄異端而行正途。

    倘若不能證明想要天下大治只有一種辦法可行,也就給那些異端和禽獸提供了機會。

    放眼天下,是禮;放眼盈不足之題,便是古法的盈不足之術!

    正如為人兄不友弟不恭,則很可能不孝;為人不孝,則很可能犯上;為人犯上,則很可能作亂……這是一種遞進關係,哪怕再微小的事如果不守正道,都可能發展到犯上作亂的地步。

    只是盈不足之題,與天下大治不同,此時天下並未大治,所以諸子百家都說自己的方法適唯一可以大治的方法,無法驗證。

    除了立足於現實不法古的法家,剩下的都在從先王三代中尋找合法性,沒有一家可以全然地推演出牛耕鐵器的條件下將來該是怎麼樣的。

    可這盈不足之題,答案卻是唯一的,也是可以檢驗的,然而適的方法確實不是盈不足之術。

    眾目睽睽之下,適卻咄咄逼人地反問他答案是什麼,他心中叫苦,卻又無可奈何。

    眼看著周圍眾人都在等他答案,他也知道若是這時候解釋一番答案雖對但是算法不對,恐怕又會被人嘲笑。

    若是被有道之士嘲笑,也就罷了,所謂不笑不足以為道。可是被這群庶氓嘲笑,他卻丟不起這人。

    嘴裡喃喃地念叨了幾句,終於紫紅著面皮道:「這一局,算你贏了!異端之術,可用而不可久,非能教化萬民。然而想你們墨家無君無父之輩,量你們也不懂其中大道,能說對了數目,就算你是對了吧。」

    算這一字,用的極好,深得戰而勝之卻不忍心殘害所以自己認輸之三味。

    旁邊圍觀的人卻不管這個,轟轟地發出笑聲。

    更有幾人,高呼著適的名字,也幸好此地窮困而無牛皮之鼓,否則六指這樣的孩子非要擂鼓助威不可。

    這樣的歡呼讓適很高興,卻絕不是驚喜。

    這一場勝了,本在情理之中,如果連九數都勝不了,那他也沒勇氣和公孫澤相比。

    此時周圍的叫好聲,在公孫澤看來或許是種羞愧和屈辱,在適看來則是人心可用。

    這歡呼不只是歡呼勝利,更是歡呼勝利之後隱藏的那些希望。

    適回過頭,衝著那些跟他學過數數的孩子們道:「你們啊,要努力去學這些東西。待抵樂土,尚賢而任,你們便可以成為管糧米的粟吏、成為丈量分地私用的畝正。而想要抵達樂土,這樣的人是不可或缺的,不要總指望別人,自己也必須為那一天的降臨而準備。缺了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讓地盡其利呢?」

    那些孩子們紛紛點頭道:「知道了。」

    身旁的大人也頻頻點頭,朝那些孩子們投以希冀的目光。

    公孫澤已經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知道這時候再不壓下適的氣焰,此地眾庶定然會步入邪途,不可教化。

    看著適那番小人得志卻佯裝人師的模樣,公孫澤忍不住大喝道:「第二局!比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1
第二十四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四)

    公孫澤說出比射的瞬間,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必勝。

    射是士必須要掌握的技能,也是士安身立命的根本。戰車作為此時的第一兵種,戰車上的射手決定著兩軍交戰的勝負。

    公孫澤只看了一眼適的身形和手臂,就知道適就算會射箭,但水平一定極低。

    凡善射者,臂不一定粗,但是肩背一定要寬。

    想要射的中,發力必須要依靠腰背之力。

    那些肩不寬、背不厚之人,往往選擇以手臂蠻力去拉,這樣不斷射不了幾次,而且拉弓的幅度不會如滿月,射箭的時候往往會含胸塌背,姿勢不雅且箭矢搖晃。

    凡善射者,拇指必定粗大,否則根本勾不住弦。

    這是公孫澤自八歲開始用小弓學射就明白的道理,長大後長年拉弓更是讓他肩寬背闊,自上而下一幅倒三角的身軀,修長優雅而且有力,這才是士人的標準模樣。

    所謂款扭狼腰,並非腰細如楚宮之婦人,而是背肌發達腰腹有力,收束有力、對比明顯,才有此說。

    公孫澤便是這樣的人,所以一眼就知道適不是這樣的人,雖不纖弱但也絕不是一幅善射的模樣。

    況且,一柄弓,需要匠人三年之力,膠膈牛角三寒三暑乃成,就看適這寒酸的模樣,只怕把家產賣了也買不起一柄好弓。

    公孫澤既懷著必勝之心,自然要藉機反擊,以讓適無地自容。

    他生怕適又斷章取義夫子的話來推脫,冷聲道:「五射乃六藝之一,我這一題並未出格。《禮》說,射,是仁之道。射箭為了射中,正切合做人要正己身的道理。自己沒射中,不可怨恨射中的人,而是要反思自己為什麼沒射中,再從箭靶子上射中的箭上,明白做人就和射箭一樣,一定要正的道理!」

    「夫子說,君子沒有什麼爭執比強的地方,就算有,那一定是比射箭。唯有此爭,輸了也是一種贏了。輸了可以明白道理,道理比贏更有意義。」

    適點點頭,心說反正第二題是你出。你說的這些東西,肯定對,我是不好反駁的,可真的所有射箭不中的人都會反思要正己身的道理嗎?真的萬物都能格出雞湯之理嗎?

    公孫澤見他點頭,笑道:「你明白就好,這就是為什麼君子與士不習小人之術。難道犬戎入侵,再有幽王之事,這天下要靠農夫稼穡的鋤頭去抵禦嗎?難道天下有披髮左衽之險的時候,要靠你們這些墨者的辯術就能說的對方退兵而去嗎?難道蠻人北進,要靠你們墨者講樂土他們就會慚然而去了嗎?還不是要靠君子之御射之術?」

    適聽得這彷彿拿錯劇本的話,差點笑出來,但心中還是肅然起敬。

    此時的士人還能明白這個道理,真正的君子也是懂得這個道理的,雖然迂古,但卻不腐。

    只是敬雖敬,這兩鎰黃金還是要爭一爭,於是臉上露出難色。

    公孫澤看適面露難色,得意道:「知不可勝而認輸,不是恥辱。」

    適搖搖頭,露出苦惱疑惑的神情,用一種彷彿吃了黃連般的表情問道:「我不是想認輸,可這怎麼比呢?」

    「怎麼比?這還用問?」

    適拍手道:「這當然要問了。咱倆之間沒法比。」

    公孫澤以為適是自認技不如人,或是說什麼自己沒機會練習之類的說法來搪塞,冷笑道:「我可以讓你一些。」

    適看了一眼公孫澤,面上露出一種大人看孩子一般的神情,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你啊,終究還不是君子啊。」

    他搖頭晃腦地教育道:「你既知道射是仁之道,必知道仁為禮之始。你難道不知道天子之射,要在一旁有人用編鐘演奏《騶虞》,射前聽五遍射後聽四遍;諸侯之射,要演奏《狸首》七遍;大夫之射,要演奏《采蕷》。」

    「這士人之射,要有人在一旁演奏《采蘩》兩遍,要把草靶子做成犴獸的模樣。而庶人之射,只能射圓形的草靶子,不可聽《采蘩》。」

    「你是士人,我是庶農工商賤鄙,咱們之間怎麼比?」

    「你難道忘了,顏淵最受仲尼喜愛,甚至視為己出,他死之後仲尼卻不准以士之禮而葬。」

    「門人弟子將顏淵以士禮相葬,仲尼還專門在城裡闢謠說這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幾個小子背著我這麼幹的!」

    「仲尼死後,即便生前做過大司寇,可終究去位,他難道不是用士之禮相葬的嗎?」

    「這才是君子啊!凡是必依禮,從一而終,方可稱之為君子啊。剛才比九數,我先出題你卻為難我最終你出的題問我,那這一局我也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可以比試,又不至於讓你失禮。」

    公孫澤一聽適又在狡辯,這一次便是腰間墜玉的組綬也難以在遏制他的火氣,罵道:「你們墨家根本就不講《禮》!」

    適反問道:「可你們講《禮》啊!當年仲尼的時候,天下人守禮的極少,按你這麼說仲尼也不該守禮了唄?就你這思想覺悟,能恢復個屁的禮樂天下啊?」

    禮非理,可分明就是不講理。

    公孫澤雖然沒聽懂那句沒有顫音和大舌音的古怪的「思想覺悟」四個字是什麼意思,但之前的話卻聽懂了,心頭一顫,頓時三省其身,又覺得很有道理。

    於是收斂了怒氣,很鄭重地點頭道:「你說得對,是我差點沒有守住禮啊,是你提醒了我。只是該用什麼辦法,方能兩全其美呢?」

    適再一次一把拉過在旁邊看熱鬧的六指,說道:「簡單了。這孩子是庶農,你的封田附近也有庶農。咱們各自教育一個,十天後讓這些孩子以庶人鄉射之法比試。你質疑我的是我有沒有資格成為人師,這樣豈不是正好?」

    公孫澤看了一眼六指,知道這孩子肯定也沒學過射箭,這一點上倒是不怕適耍什麼花樣。

    可再看適的那副模樣,十天後就算勝了,也只是贏了個孩子,終究不是贏了他。

    心中難免有些不甘,哂笑道:「你這小人,強詞狡辯,到現在你還不承認你根本不會射嗎?這孩子就算輸了,你也有藉口說他不是美質良才,輸了也怪不得你。」

    適大大方方地一攤手,說道:「不能射,未必不能教人射。這和九數不同,不會九數,必不能教人九數。當年奚仲作戰車,跟隨夏禹征伐九夷,傷了手臂斷了腿腳,不能再駕車,難道他就不能再教人駕車了?你覺得你四肢俱全,論起教人如何駕車,比得過殘疾的奚仲嗎?」

    公孫澤怒道:「可你左手四指俱在,右手拇指齊全,全無殘疾,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適不等公孫澤說完,嗖的一聲從腰後將那柄之前準備防身用的石匕首拿出,朝著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就是一下,鋒利的石刃瞬間割破了手指,鮮血直流。

    眾人見多了血,也不驚呼,根本不當回事。

    適把流血的拇指伸向了公孫澤,笑道:「你看,我手指破了,射不了了。這題目是你出的,你要真非要看我射箭,那就定個君子之約,等三五個月後我這手指好了再看。要不然,你就接受我的辦法,各自教個孩子,十日後比射。」

    血從手指滴滴落下,這一匕首割的很有技術,既沒有傷到筋,卻又顯得到處是血。

    公孫澤算是見到了什麼是無恥之徒,之前還一幅授人以漁君子的模樣跟他講《禮》,甚至還給他啟發讓他時刻守禮;卻不想這轉眼之間就能做出這種讓人作嘔的無恥行徑。

    盯著適看了一會,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十日後!先就此別過!」

    適在後面喊道:「你是君子,我信得過你,就不跟著你去看看你是不是找了個練習過射箭的孩子冒充了。不過我買不起弓箭,你叫個人,給我這送一柄蒙童習射的小弓和幾支羽箭。」

    公孫澤怒不可遏地上了車,圉奴快速地駕車離開,後面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並不是嘲笑,這是君子,縱然如此,眾人依舊尊重,並不會嘲笑。

    此時的百家,各家有各家的道理,各家有各家該遵守的方式。

    如今適可以欺公孫澤以禮,但如果自己成為真正的墨者,公孫澤指著一處燒起來的山火說墨家子弟必須去滅火以利天下,那他也一樣必須跳進火海,義無反顧。

    否則就會被人鄙視一輩子,傳出去莫說篡奪鉅子之位,就是做個真正的墨者都沒機會了。

    各家對完美君子的定義不同,所以欺之以方的道理也不同。

    儒家的禮,墨家的義,都是可以欺之的方。

    排除百家之見信仰之分,君子在守,至於守的是禮、是義、是仁、還是愛,才有了區別。但其內涵的堅守,卻是一致的。

    正如死不旋踵以利天下的墨者,在非墨者看來也是一種不可理解的行為。

    這種精神的內涵是一致的,所以沒人嘲笑;這種精神的寄託是不同的,所以才有了正邪之爭。

    而此時眾人的笑,是歡快的笑,笑的是適在一旁說的話。

    「這樣一來,咱們還是有可能贏的。贏了的話,就有兩鎰黃金。你們想啊,兩鎰黃金,可以買許多小豬。小豬長大後,賣了買牛。牛長大後,用來耕地。地耕多了,便是樂土了……」

    眾人一個個看著六指,紛紛說道:「你好好比,這些天大家便多給你準備些吃的,你家裡的活呢,我們也就幫著做了。」

    六指一個孩子,縱然聽適說什麼行天下大義之類的高談聽了極多,這時候陡然間背負了這麼多壓力,還是有些承受不住。

    此時蘆花正按著適教她的辦法給適包紮,叫孩子去采些新鮮的野菊和其餘簡單的草藥。

    六指走過去,苦著臉道:「適哥,那人說的五射,是什麼意思?是說射箭有五種辦法嗎?」

    適呲牙咧嘴地忍受著拇指上的疼痛,心說這五射是個技術活,孔夫子應該會一手連珠箭,可自己哪會啊。

    至於射禮,再多的就是講究貴族精神兩軍交戰不射貴族的,士不能射對方的大夫、大夫不能射對方的上卿,上卿不能射對方的君侯。

    就算射也應該空放嚇唬嚇唬表示我能射中你,但你血統比我高我不能射你,你快駕車逃吧……

    適覺得這樣的時代過去了,由是胡謅道:「啊,不是。這五射啊,是說拿得穩、拉得動、射的准、射人先射駟馬、射陣先射君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1
第二十五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五)

    車馬粼粼,一路向西。

    適和那群庶氓的身影已經看不到,公孫澤還在生氣。

    友人輕聲道:「那人雖然知禮而不守,無君無父,但論九數之法,我看就算王畿之太史,也未必及得上他啊。這是美玉。」

    公孫澤雖然輸了,卻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強辭,點頭道:「你的話,我是贊同的。他的九數之法,雖然不合規矩,但另闢他圖……哎,可惜了。」

    友人笑道:「一塊美玉,就算掉入泥土中,也是美玉。這塊美玉,將來雕成禮字,還是雕成墨家的義字,都可成才。」

    公孫澤頓足道:「這就是問題啊!譬如那些夷狄之人,他們之中也有忠於夷狄的勇士,冒矢衝擊的勇者。可他們卻不知道該把這份勇武用在正途之上,所以他們不能被稱讚。」

    「君子可以分得清,是稱讚他們的勇武,而不是稱讚他們勇武時心中所秉持之信。庶氓卻分不清啊,他們可能學到勇武,也可能學到那些夷狄的披髮左衽燒殺搶掠之風。最重要的,不是勇武,而是為何而勇武?為壞事而勇武,勇武沒錯,但勇武之人必錯,庶氓分得清嗎?」

    他看了一眼友人,很認真地說道:「我不是那種輸不起的人,可我必須贏,贏不為我,是為正道。他是美玉,但已經被人雕琢,可惜可棄。當今天下,夫子不復生,又有誰能從墨翟手中搶走弟子呢?便是那禽滑釐,學於卜子夏,終究還不是被墨翟蠱惑。」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要知道,難道我們能比卜子夏更有學問嗎?此玉已為墨玉,墨翟尚存,不用再動這樣的心思了。夫子若在,何至於讓楊朱等禽獸之學大行其道?何至於如今無人能與之辯?」

    「我心痛啊!心痛啊!」

    友人不再言語,跟著嘆了口氣,聽著遠處再一次傳來的那些歌聲,悵然若失。

    是啊,夫子既逝,論起博聞強識,又有誰能和墨翟相比呢?又有誰能從墨翟身邊把弟子拉走呢?

    到現在,只聽說禽滑釐這樣的人物叛儒學墨,還未聽說有人叛墨學儒。

    那吳起因為不孝,被那位曾子殺彘這樣的賢人教育出來的曾申厭惡趕走,如今卻在西河做出了好大事;卜子夏到了西河之後再不談克己復禮,卻教出了名聞天下的田子方、段干木、禽滑釐……

    他忍不住想,若夫子復生,有教無類,因材施教,又會把那個叫適的人教成什麼模樣呢?

    若是夫子復生,面臨的不再是禮初崩、樂初壞,而是諸侯並起滅國伐城的大爭之世,又該提出怎樣的見解呢?

    ……

    次日一早,有人帶著一柄小弓,二十支羽箭,還有一枚小孩子習射用的扳指送了過來。

    村社眾人此時都在忙著收穫前的準備,按著昨日的諾言幫著六指家先忙了一些事,公田的收割還要些日子,想著今年有了連枷,脫粒的時候總能省下些力氣了。

    適帶著六指來到小河邊,用麥草隨意地做了一個靶子。

    他上輩子閒極無聊的時候玩過弓箭,可只是玩玩,比起公孫澤這樣的人,肯定是天上地下。

    靠著割大拇指贏來的這次機會,適覺得還是有機會爭取一下的,以確保自己能贏得那四十兩黃金。

    這是最難的原始積累所說的第一桶金,對公孫澤而言數量不多,可對他而言卻能利用他熟悉的稼穡之事擴大影響。

    既然是弟子比箭,以公孫澤的為人,最多也就會選個臂長肩寬有天賦的孩子,卻絕不會背著適就選一個自己家裡學過射箭的子侄輩。

    六指拿著小弓,樂的開心到極點。他不是沒見過弓,但卻玩不起弓,小時候和玩伴玩耍,也只是隨意從母親手裡偷根麻繩、挨一頓打、找截桑木就是。

    就算射箭,也只是會些原始人射法,拿拇指和食指捏著蘆葦尾。這樣玩玩還行,可就算孩童用的正式的小弓都拉不開。

    試了幾次後,已經射丟了一支羽箭,正在草叢裡撅著屁股找。

    找出來後,拿著羽箭跑到適身邊,問道:「適哥,你倒是好好教我啊。我媽昨晚上好好說了我一番,說是這兩鎰黃金真要有了,便可以試試你說的牛耕之法。今早上青臀又堵著我家門讓我好好學,一定要贏。」

    青臀是個人名,出生的時候屁股後面有淤青的胎記。這時候起名很隨意,這名其實和晉成公這樣的諸侯名字基本一樣,所以這時候有身份的人一定要有字,要不黑腚、二麻子、瓜田李下生這樣的名字叫起來實在不雅。

    適坐在河邊的一棵樹下,把玩著那個戴在拇指上的扳指,或者叫夬。

    聽了六指的話,將這枚夬放到一旁,衝他招招手道:「不急,過來坐下。」

    六指順從地走過來,席地而坐在適的對面。

    「適哥,你到底會不會射箭?」

    「你覺得呢?」

    「應該不太會吧?要是會的話,肯定就像比九數的時候一樣直接和他比了。」

    適大笑道:「你能看明白這一點,是可以學說知推理的時候了。」

    六指苦惱道:「可這一局咱們也要先贏下啊。大家都盼著呢。」

    適咂摸了一下,又問道:「你怎麼看今天來的那位公子呢?」

    六指撓撓頭,看了一眼適,小心翼翼地說道:「他能堅守一些東西,可是堅守的東西不太對。要是能和適哥哥堅守的東西一樣就好了。這樣的人,如果和我們作對,是最不容易相敵的;如果和我們一樣,那又是最可信任的夥伴。如果他把他的禮,換成適哥你信的行天下大義抵九州樂土,其實和適哥你是一樣的人,甚至和我沒見過的墨翟先生也是一樣的人。對吧?」

    適微笑著問道:「怎麼說?」

    「嗯,就像是你講的那個故事一樣。兩匹馬,都想要知道天邊在哪。一個往北,一個往南。南北是不同的,可四蹄漫漫絕不回頭的『往』字,卻是相同的。」

    適稱讚道:「你能想明白這一點,真的很難得。如果墨翟先生回來,也會喜歡你的。我沒看錯你,只是可惜你從小沒有機會學習,終究還是晚了些。你要比別人更為努力才行。」

    「知道了,適哥。我可不怕死,只要我認準的事,就算拼了命也會做到。就像在河裡游水一樣,我想學會游水,所以差點被淹死也會繼續下河。適哥,你教教我怎麼射箭,就算我把手指磨破了,我也一定要練出來。」

    適拍拍六指的腦袋,以示鼓勵,低頭看著那枚夬扳指。

    不知道是什麼骨頭做的,常年使用,極為光滑。

    一旁有一個小耳朵,可以在拉弓的時候,將箭尾搭在上面,這樣可以保證每次拉弓的時候箭尾的位置固定,也能射的更準。

    耳朵的側面有一個小孔,裡面穿著熟牛皮,可以掛在手腕上,像是手鏈一樣,防止撒放的時候不熟練導致扳指飛出去。

    很成熟的扳指,幾乎可以說之後兩千年都是這樣的。

    伸手拿起六指腳邊的小弓,拉了幾下。

    沒有帶扳指,就沒法用合乎射禮的拇指射法。

    拿出除拇指外的三根手指拉住弓弦,試了幾下,心裡有了主意。

    打一開始,他就沒準備用拇指夬。

    公孫澤是守禮君子,必然會教那邊的孩子用拇指射法,這裡又是殷商故地,婦好時代就已經成型的扳指,想來一直如此。

    拇指射法當然很有用,尤其是在飛馳的戰車上,想要做出《射禮》中的三箭連珠的手段,最好也是用拇指射法。

    但是這種射法的缺點就是上手太慢,不是專門的脫產階層或是自小練習,很難練出一手好箭法。

    不管是滿韃的八旗鐵桿莊稼,還是此時的不可耕種祿足以代其耕的士階層,都是一樣的路數,用脫產來保證射箭的水平。

    戰國井田崩壞,除了農業技術的發展,也與戰爭規模的擴大有關。

    弩的出現,可以讓更多的人使用遠程武器,也讓血統貴族的軍事地位在某些國家不斷下降。

    弩這東西和火槍類似,站在戰車上也能放,即便不准,但也不是以前用弓非貴族沒個十年功夫不能車戰的時候了。弩和火槍都屬於某正意義上的貴族毀滅者,前者配合步兵崛起和軍功爵是無馬鐙戰車時代的貴族毀滅者;後者配合大炮和方陣是有馬鐙板甲時代的貴族毀滅者。

    弩的出現,加上拇指射法上手太難,很可能在戰國時期也出現了一陣三指射法,用來快速訓練弓手,保證對弩的遠程優勢。

    但適相信公孫澤未必會三指射法,就算會,他也不可能去教孩子這種違背禮儀的方式。

    之前適用來搪塞公孫澤的話,並不是絲毫無道理。

    他是庶人,穿著方便幹活的短褐。

    公孫澤是士人,穿著直裾,按照射禮在比射之前,還要先去更衣室脫下左袖子,露出手臂帶上護臂,否則左袖子太寬大根本沒法射箭。

    兩個人身份不同,穿的衣服不同,比射也就根本沒法比。

    在教人上,公孫澤教庶人孩童的話,免了脫衣服露左臂之類的禮儀,可是拇指射法的問題上肯定不會更改。

    適卻根本不會管這些,在一些問題上他是實用主義者,哪個好用用哪個。

    十天之內,三指射法肯定比拇指射法強;三年之內,兩者不相上下;五年之後,因為傳承的問題,此時學拇指射法肯定比三指射法要強,很多連珠箭之類的技巧也有人可以教。

    既是定的十天,他當然要教六指用三指射法。

    起身站直了身體,三根手指勾住了弓弦,挺起胸膛,背肌用力,像是擴胸一樣向後吃力,將這一柄小弓拉滿。

    害怕回彈的時候空放壞了弓,小心地回成原貌,將弓遞到六指的手中。

    「按著剛才的模樣,先聯繫拉弓吧。不急著射箭。」

    又在他耳邊講了一些拉弓的技巧,時不時拍一下六指因為力氣不足而含起來的胸和沒伸開的手臂,告訴他寧可拉不開也要先把姿勢練好。

    真正教別人的時候,適才明白射禮中的內涵,果然是每一個細節決定了最終是否是正道,而過程本身就是目的,直接想到達到目的往往不可能。

    可這些感悟終究是修身用的,他也沒有再和六指談起修身立德,而是不斷用棍棒糾正著他的姿勢。

    拉了十幾次後,六指的臉上已佈滿汗水,每一次拉弓的姿勢也越來越難看,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雖沒開口,適也知道這是三指射法初期必然會經歷的手指勒的劇痛的過程。

    他想,應該回去找哥哥幫忙,給做一個指套。

    「你有自己的家族,給你提供弓和脫產的機會。可我也有哥哥嫂子,他們是做鞋的,可他們一樣可以幫我做個指套。不就是比後台嘛,我還怕你不成?做皮鞋的做個指套還不易如反掌?」

    想的快意,自己都要笑出來,心說有後台真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1
第二十六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完)

    適的後台,是他哥。

    祖傳十幾代做鞋的手藝,商丘城做皮靴沒有比他哥更好的了,但終究還是個做鞋的。

    公孫澤的後台,是他的祖先。

    祖傳的高貴血統和士的身份,靠著勞役井田村社農夫積累的私田和不需要繳稅的天理,殷實無比。

    兩者的後台千差地別,但在做指套這件事上,還是適的哥哥麂更擅長。

    適也覺得自己的後台相當硬,心存感激從無怨懟。

    回到家中,嫂子正在那搓麻皮,哥哥正在屋子裡剪皮子。

    適很自然地坐到嫂子對面,嫂子也很自然地將對面腳踩住的麻繩遞到了適的手中。

    「你這些天都在外面做什麼?瞧你曬得,黑的就像是硝過的皮子一樣。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女兒了?跑到人家門上當贅婿去了?你看,給人家女兒幹活,就是比給自己家幹活賣力……」

    便是如此自然,口舌之間依舊帶著尖銳的刺,但更多的是揶揄,少幾分的不滿。

    麂一聽這話,也好奇地探出頭來問道:「真的?若是真的,你就說。也好請人與你說媒。」

    適嘿嘿笑道:「別聽嫂子瞎說,我正忙著做事呢。墨家的事。」

    「呦呵,墨家又不管你吃喝,你自己都養不活自己的,還整天忙著救濟天下呢?」

    嫂子白了適一眼,適無可奈何地低著頭,正要把麻線換一股,嫂子起身道:「行,歇著吧,我去弄些豆子,給你做個兔肉豆羹。你這給人家當贅婿當的太累,吃點好的。吃飽了自家的飯,好去給別人幹活啊。」

    揶揄了一句,搖曳著身體離開,麂在內屋直笑。

    適放下麻繩,走到內屋道:「哥,我這回來是讓你幫忙的。」

    「親兄弟之間,幫什麼幫?況且你還沒分出去過呢。上回的錢用沒了?正好,前幾日做的鞋,人家給了些錢……」

    適連忙搖頭,比劃了一下那東西的模樣,因為哥哥不懂,卻不想麂直接問道:「誰死了?」

    一下子把適問楞了,好半天才道:「哥,你知道這是做什麼的?」

    「射箭的嘛。活人用三指套,死人用兩指套,我做過不知道多少了。不過都是左手用的,你這怎麼是右手的?」

    《射禮》中有種配件叫朱極三,具體實物已經失傳,後人猜測也是各有不同。

    有說是戴在右手勾弦的,有說是戴在左手防止箭羽擦傷的。

    適對此不太感興趣,但也聽說三指套是天子帶的,兩指套是死人帶的,所以直接想讓哥哥幫忙做個兩指套。

    萬一三指套加三指射,真的是天子才能用的禮儀,他和公孫澤之間就算是不死不休了——這就相當於在基督徒面前說上帝不存在,然後還希望和對方心平氣和地討論。

    所以直接兩指起步,死人用的,最多晦氣無禮徒惹人笑,也不至於到八佾舞於庭的地步。

    面對哥哥的疑問,適也沒多解釋,哥哥也就沒多問。

    問清楚了對方手掌的大小,拿起兩塊皮子比量了一下,靈活的手指熟練地將皮子切開,飛速地縫製著。

    吃過飯,指套也做好了。嫂子拿了個梧桐葉,包了小半隻醃的很鹹的兔子,遞過去道:「你要是真看上了哪家姑娘,帶過去給人家。不要去和人家在野外胡亂來。」

    「如今天也冷了,又馬上到了收粟的時候,萬一躲在草垛場院中被人看到,那又不好。你豈沒聽《詩》中唱的,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犬也吠!人家姑娘又怕弄髒了衣服,又怕引得狗叫,到時候又要怨你……」

    此時對這種事很開放,即便不像是吃飯喝水一般,卻也沒有什麼禁忌。

    王公貴族之間兄妹亂來、公公媳婦之類的事堂而皇之記在史書上,之後的宣太后也拿床上姿勢比喻治國理政,大臣們想像場面後紛紛點贊大呼有理。

    剛才這話也就像是適前世被家長叮囑不要弄出人命來差不多,在兄嫂看來沒什麼不正常,反倒是適有些臉紅了。

    三句詩,一幅場面便在腦海浮現。

    欲拒還迎,嘴上說著不要卻彎腰翹起,推說脫了衣衫有人來穿來不及,便直接斜撐在樹上將裙子拉在腰間,腰身下沉輕輕搖晃,死死咬住嘴唇生怕將遠處的狗驚醒叫吠,卻怎麼也咬不住,於是發出小狗狗般的嗚咽,把壓在心底的長短氣息,化為汪汪輕叫,只盼著不遠處的人聽不準。

    搖搖頭把腦袋裡的畫面趕走,嚥了口唾沫,紅著臉接過包著的兔子。

    心說要不說還是《詩經》經典啊,一點不露卻讓能讓人遐想連篇。

    適心說,也可能是自己來了之後憋得有些久了,在這樣下去指不定哪天看什麼都「思有邪」了。

    抱著半片兔子,逃之夭夭,沒聽到兄嫂在後面笑話他臉紅的擠兌。

    …………

    十日後。

    乙亥年。九月初三。

    無風,無雨,無蟬鳴擾人,天有鴻鵠振翅,正是比射的好日子。

    六指帶著皮指套,拿著那柄小弓,看著遠處的靶子,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對方已經射完,十五步的距離,正適合新手。

    各射十二支箭,對方那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十二中五,十日之功已經頗為難得。

    看著對方靶子上插著的羽箭,六指心說:「果然被適哥猜中了,他真是用大拇指射的。」

    緊張中,忽然想到開射之前,適哥與那個公子之間的關於拇指、禮儀、靶子、皮指套、死人才用等等的爭吵,反倒有些想笑,也不再像之前那麼緊張。

    周圍人很多,除了村社的人,還有那位公子的一些朋友,也都前來觀射。

    六指想到,這幾天自己不斷在練習射箭,而適哥在忙著讓人做了一套木頭的工具,說是叫什麼滑輪組。

    還不住寬慰他,說是輸了也沒什麼,盡力就好,後面還有一局。

    什麼孔仲尼的爹能舉起城門,所以後一局比試他已經想好了,對方也應該能接受,到時候肯定會贏,只讓放心地射什麼的……

    話雖如此,可六指還是緊張,多出來的那根手指怎麼也不舒服,喉嚨裡干的很,前幾日吃醃兔子肉時候的口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現在竟不能潤潤嗓子。

    對他自己而言,自己承載著第一次被適哥委託做事的期盼;對身後村社的熟人來說,自己承載著買耕牛的誘惑;對那公子而言,自己還承載著適哥的話到底是歪理還是正途的較量。

    就算都說讓他不緊張,可怎麼能不緊張?

    又一陣清風拂過後,六指從腰間摸出了一支羽箭,尾部的凹槽是他親手刻出來的。

    「適哥說,不要用三指,免得對面的公子發怒。適哥說,左手握的要穩,撒手的時候要快。適哥說,萬物下墜是天志道理,所以十五步要瞄的稍微靠上一點點。適哥說,撒手的時候腰背要發力向後拉將手指彈開……」

    心裡念叨著這十天來的所學,眼睛盯著羽箭和對面的靶子,瞄準了稍微高一點的地方。

    用力開弓,拉到極限後不做停留,繼續微微發力將手指撥開。

    羽箭在空中彎出一個弧度,隨後挺直,直直地落在了箭靶之上,雖未中心,卻也中靶。

    第一箭射出後,再無緊張,抽出第二支箭,重複著上一次的動作,忍受著兩指指肚間的劇痛,咬牙又一次拉開了弓。

    ……公孫澤看了五箭後,閉上眼睛,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又輸了。

    不是技不如人,是實在沒想到適這個人根本不怕晦氣,連死人該用的極二都拿來用,也根本不用正規射禮中的拇指射法。

    這射法的確易於上手,可將來戰陣之時哪裡用得上?就算這射法也有連珠之術,這天下又找誰去教?

    將護衛天下的射術,變為無恥的輸贏,根本不是射禮的本意,就算贏了又能如何?

    可墨家的人講《禮》嗎?根本不講《禮》,說比射就是比射,無所不用其極。死人該用的不忌諱、將來有用的不在乎,只在乎這一時的輸贏,甚至只在乎那兩鎰黃金。

    公孫澤覺得有些噁心,兩鎰黃金對他而言算不得什麼。正因為算不得什麼,他才噁心,這些人,這個叫適的墨者眼中,禮儀與正途還比不過兩鎰黃金,竟是如此廉價!

    最終的結果,很快出爐。輸了就是輸了。

    公孫澤沒有去怪那個彷彿要哭的孩子,那孩子雖然是庶農,但很有天賦,已經盡力了,自己小時候學十天也未必能十二中其五。

    他也沒有去怪適,或者再去爭辯什麼,而是覺得心有些累,這天下的人對禮對六藝的看法,竟然比不過區區兩鎰黃金,這樣的天下還有救嗎?這樣的天下還能再復禮樂盛世嗎?

    都說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自己又該怎麼為?

    默默地取出兩鎰黃金,遞到了適早已伸出的手上,冷聲道:「禮義之前,金如糞土。你們墨者如此重利,當真可笑。你已贏了,下一局便不比了。」

    他以為對方會藉機奚落,卻不想對方接過黃金後,嘆息道:「凡事必有始有終,我這一局雖然贏了,卻是取巧,射之本意並非如此。既如此,第三局咱們便定個君子之約,十年後還是這兩個孩子,比五射之術。希望你教的那孩子能夠在十年裡,明白射中真諦,修身養性。真要教出一個君子,好過在這裡比試十次。」

    公孫澤眼中一亮,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讓他憤怒過、懊惱過、甚至想誅殺的人,終於鄭重地點點頭。

    心說:「終究……他還是有些向正道之心的。是啊,若真教出個精通六藝知書守禮的君子,也好過在這裡和他爭辯。」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連輸兩次後,怕下次輸的更慘所以喜歡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而對方恰好給了自己機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那些庶氓見到黃金後歡呼雀躍的模樣,和之前他講禮講墨家非樂節葬時神情的對比,讓他心如死灰,聯想天下,心累如二月之牛遠征之馬。

    於是上車前揮揮手,說道:「那柄弓,便送那個六指的孩子了。君子之約,必不敢忘。」

    公孫澤的友人悄悄摸了一把腰間的銅劍,也嘆了口氣。

    本以為今天會比第三場,如果對方又贏了,或許可能會太過得意以致嘲諷連連,到時候自己便可以友人被辱為名,一劍殺之,這樣的殺人之名墨家不會找麻煩。

    辱人者此時就要做好被人殺的準備,這是這時候的道理,和血親復仇一樣,是此時大家都接受的殺人理由,最是正當。

    其餘的罪名,就算夫子被辱,墨家人也不會接受因此而殺人的理由。

    反正雙方彼此之間互稱豬狗,因此殺人,就等於逼著墨者也動劍,看誰的劍利而不是誰的理正了。

    諸子之間,誰沒有完全得大勢之前,都不會因為理念問題主動動手廝殺,互相的報復誰也承受不起。

    可對方最後的表現,出乎他的意料,也根本沒給他出手的機會。這時候再無故而殺,會陷朋友於輸不起而殺人的不義之名,也會讓自己成為墨者的追殺和挑戰對象。

    他欣賞對方的才華,本來在上次看到九數之學後,還有些惜才之意,但今天看到這場毫無禮儀可言的比射之後,已然放棄幻想,知道對方已經無可救藥,所以更危險。

    此事之後,商丘怕是又要多出一個聞名的年輕人。

    此人在墨家,名聲卻不顯,那諸如公尚過、耕柱、禽滑釐這樣的人物,又會是什麼樣呢?

    思慮萬千,收起銅劍,一同上了車,就此離開。

    歡呼聲在馬車離開後響起,六指拿著那柄小弓,問道:「適哥,十年後真的還比?」

    「比個屁。金子都到手了,輸贏已無所謂。我們要贏金子,他要的只是一句讓他覺得有希望的話,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嘛?十年後他要真記得,你好好比一場,輸了就是。」

    「贏了就該有贏了的態度,免得對方惱羞成怒,跑到司寇那裡控告我,也未可知。如此一來,他真當成個事,十年之內也不好再來煩我。我哪有時間和他們爭辯。」

    「要是贏了便歡呼雀躍,嘲諷不止,你沒看他的朋友都是佩劍、帶弓的?這時候殺個人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又沒人管。覺得被侮辱了,一言不合就殺人的事城中出過多少次?這個時代,不確定自己打得贏對方,千萬不要盛氣凌人不給顏面。」

    「我倒是準備了一肚子得勝不饒人的話,可是一見對方帶著弓與劍,就沒說。批判的武器,勝不過武器的批判啊。」

    六指以為這就是全部,雖不太懂最後一句話,卻也覺得大概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正當他以為一切結束的時候,卻發現他眼中的適哥盯著遠處的馬車,像是在教育他一般,喃喃道:「再一個,這樣一來,那個學射的農家孩子也算是有機會過得好些,最起碼有機會,將來或可軍功出人頭地,這十年也不至餓死,還能學一手射術,這是做夢都不可得的好事。」

    「這也算是利了一人。勿以義小而不行、勿以利少而不屑。」

    「這天下啊,不就是一個又一個的人嗎?」

    六指點點頭,想說自己懂了,發現適已經笑著舉著黃金走入了人群,和村社中人講起了希望。

    村社的希望,也是適的希望。

    適想著,最難捱的日子過去了,最喜歡的收穫要降臨了,最喜歡的金子到手了,最危險的日子混過了。

    樂土幻想已經編成了讖詩,有人開始問女媧伏羲從哪來到哪去的故事,有人希望自己也成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有人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有人不遠五十里來這裡只為聽他講講樂土的傳說。

    秋天了,收穫了,墨子也該從齊國回來了吧?

    適在眾人的歡聲笑語中,將目光投向東北方。

    那裡是齊國。

    那裡此時有個可以罩著他的老人叫墨翟。

    那裡有一群死不旋踵的志士可以讓他以後不用活的這麼擔驚受怕小心翼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2
第二十七章 稼穡百工非小人(一)

    周威烈王二十二年,正月。

    一行人行走在商丘城外,神色匆匆,皆穿短褐粗衣,腰間卻配著銅劍。

    隨意的一柄銅劍就能換幾十件新衣裳,但這些人卻只是緊握銅劍,絲毫不在意身上殘破的衣服。

    為首一人,六十多歲,正是墨翟的首席弟子、三十年前叛儒歸墨、與墨翟亦師亦友的禽滑釐。

    在他身後的那些人年紀不大,都是當年墨子南遊楚國時留下的一脈。

    這些年輕人有的已經為官,有的為魯陽公、桓定君之類的封君管理家事,俸祿優厚,並非買不起新衣。

    禽滑釐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商丘城,神色間滿是憂慮。

    兩個月前,正在楚國陽城的禽滑釐忽然接到了墨翟親筆的竹簡,墨家弟子行走一月從齊國趕來送個口信,要求禽滑釐帶著楚國的一部分墨家弟子迅速返回商丘。

    事情很嚴重。

    但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數年前,齊國項子牛入侵魯國,當時墨家弟子勝綽在項子牛手下。

    三次不義侵魯,這勝綽竟然全都參加,絲毫沒有勸阻,還靠著從墨家學來的本事闖下了莫大名頭,隱約成為項子牛手下第一家臣。

    當時墨子便立刻派人,將勝綽這種為了俸祿不行大義不守非攻兼愛的弟子強制帶回,剝奪其參政和為官的權力。

    隨後墨子親自出面和項子牛交涉,然後面見齊公和田家眾人。

    用當年勢力最大如日中天四處侵伐引起眾怒、如今已經被韓趙魏三家弄得絕嗣的智伯做個反例,說明白利益得失之後,齊公和田家眾人保證不再侵魯,這才再讓其餘的墨家弟子前往齊國。

    勝綽這種行為,已經在墨者之中引以為鑑,墨翟多次發出警告,嚴厲批判勝綽這樣只為俸祿榮華不守墨家之義的行為。

    但這才過去幾年,一樣的情況再一次發生,而且比上次的勝綽事件更為嚴重。

    是以墨子才嚴令天下各處的墨者,選出各個封地、縣、城的代表,即刻前往商丘。

    禽滑釐回憶起那名弟子捎來的口信,知道這一次的事怕是比上次勝綽事件更為嚴峻。

    這一次齊國內亂,很多年輕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

    墨子親自出面告訴他們,這場內亂所有墨者不得參與。

    可卻有墨家弟子反問,先生讓我們堅守信義,如果我們背叛自己的封君主公,將來誰還會用墨者呢?

    墨子說,這是小義,而不是大義。

    難道當年攻破鎬京的犬戎首領重用信任你們,你們便要忠於他們嗎?

    難道披髮左衽的夷狄,厚待你們,甚至比諸夏之君更重用你們,你們便要忠於他們嗎?

    這小義,在分不清大義的時候,很容易被人欺騙。

    大義與小義相悖時,以大義為準。

    封君主公與君子之令相悖時,以鉅子之令為準。

    當鉅子之令與天志大義相悖時,以天志大義為準。

    藉著這一次的由頭,各地墨者必須返回商丘,聆聽鉅子教誨,弄清楚大義小義之分,統一思想,尚同共義。

    凡不遵守者,不可再以墨者自居。否則就是勝綽那樣的下場,各國均不敢用,而墨者以為恥辱,天下之大竟無容身之處。

    禽滑釐念及於此,想到齊國的事,暗暗擦了一把汗,心說終究還是先生看的高遠,否則這一次墨家危矣。

    這一次齊國內亂,按照那名弟子捎來的口信,其實就是田和田鵠兩人合力,弄死此時田家家主、他們的哥哥田悼子的一場政變。

    但是這場政變的關鍵人物,正是前些年勝綽侍奉的那位項子牛。

    被田和拿著當匕首用的項子牛正是搞掉田悼子的關鍵人物。

    田和不可能親自弒兄,否則就當不了田家家主、實際上的齊國國君。

    如果當年墨子沒有派高孫子帶回勝綽,以勝綽的劍術和城戰之能,這一次政變項子牛很可能會派勝綽去。

    而勝綽倘若還在項子牛手下,以他完全喪失信念只為榮華和忠於個人小義的行為,也必然會成為弄死田悼子的凶手。

    真要那樣,墨家可就要蒙受不白之冤了,任誰也洗不乾淨了。

    現如今,韓趙魏三家再一次以晉國三卿的身份,合力伐齊,這是一場大國之間的不義之戰,任何墨者都不准參與。

    至於結局雖尚在過程,可連遠在楚國陽城的禽滑釐都明白,韓趙魏三家只要以三晉三卿的身份合力而不是內戰的話,齊國根本阻擋不了。

    三晉合力,於此時天下,無敵。

    楚國想要出兵,但是楚國分權。

    國君想要出兵,必須要得到魯陽公、葉公、桓定君、平夜君、景氏、昭氏等等強力封臣家族的許可,國君的直屬部隊不多,必須要靠這些強力封臣出兵,求爺爺告奶奶地分好戰後利益才能動員出兵。

    求救於秦,此時天下知兵第一人吳起尚在西河,秦國自保尚難更別說攻三晉背後了。

    禽滑釐心想:「這一次齊國內亂,怕不只是齊國的事。先生這一次招我們回去,除了要尚同共義、分清大義小義之外,恐怕也是在為守城做準備啊。」

    正思索時,背後一名弟子忽然指著遠處一片綠油油的田地,驚奇道:「先生,你看,那是誰家的田地?怎麼在冬天也種上了麥?」

    說話這人叫孟勝,身高八尺,勇力無雙,更是重情重義,正是禽滑釐的弟子。

    楚國陽城人,也是一名小貴族出身,自小和桓定君之子就熟識,身世優渥,但卻義無反顧地捨棄了富裕生活,脫下了楚國貴族流行的曲裾,穿上了庶農工商的短褐,成為了救濟天下的墨者。

    這是禽滑釐最看中的弟子之一,算起來孟勝已是墨家的第二代弟子了。若論劍術,除了公造冶等聊聊數人之外,罕有敵手。

    禽滑釐聞言,順勢看去,也嘖嘖驚奇。

    不遠處,一片廣袤的田地中,草色青青,在這一片蕭索的冬季裡格外顯眼。

    他自三十年前叛儒歸墨,墨翟認為他是國士,所以無論是百工、稼穡、劍術、守城均有所學。斷不是那種分不清麥苗與韭菜的不懂賤事之人。

    只看一眼,便知道那裡長得都是麥子。

    此時還沒有種植冬小麥的習慣,宿麥之說推行全國,要到很久後漢武帝時了。

    禽滑釐也從未見過冬天尚有小麥生長的情況,心道:「這裡的田正是干什麼吃的?難道他竟不知道冬日萬物蕭索,這樣的麥子豈不是要被凍死?」

    心中正好奇,就聽得遠處傳來一個孩子的喊聲。

    「遠處的行人,且繞路。這裡有麥。我們為了防止有野獸,所以在四周挖了陷阱,莫要掉進去!」

    遠遠的,一個孩子正朝他們招手。這孩子身上背著一柄小弓,腰間懸著一柄小木劍,遠遠地看不清面龐。

    禽滑釐聽了這話,打眼一看,忍不住吸了口涼氣。

    孟勝也湊過來,指著遠處麥田道:「先生,你看,到處都是馬蹄坑,旁邊還有麻繩絆馬……這哪裡是防野獸的?分明是用來防冬日縱馬駕車狩獵的貴人公子的。佈置的井然有序,若是駕車衝進去,怕是馬蹄就會折斷,人也會被旁邊的木楔子扎死。」

    「村社之間,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2
第二十八章 稼穡百工非小人(二)

    冬日見了麥草青青,心中本已好奇。

    此時又見了那些馬蹄坑和絆馬麻繩佈置的井然有序,好奇心更勝。

    禽滑釐後面的弟子都湊過來,看著那些麥色嘖嘖稱奇。

    他們很多人是第一次履及中原,以為楚地與中原不同,頓覺大開眼界,紛紛詢問。

    楚王曾好以蠻夷自居,如今附庸數國、滅數諸姬,隱有小西周之勢,早已不如此自稱。

    可終究非是中原,文華物盛多有不及,固有此問。

    禽滑釐自認博聞,三十年間跟隨墨翟縱橫齊魯楚越,卻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場面。

    墨者兼愛天下,又認為賤無恆賤,自不能直接招呼那個配弓帶劍的孩子,只能走過去見禮以問。

    禽滑釐走過去,那孩子立刻警覺地看著他,可隨後卻問了個讓禽滑釐覺得啼笑皆非的話。

    「老人家,你的銅劍是真的嗎?」

    一邊說,那孩子還舉起了自己的木劍,揮舞了幾下。

    禽滑釐解下銅劍,拿手一彈。

    他手指力大,只是一彈,長劍嗡嗡作響。

    正是一口上好的越國劍,發出虎嘯之聲,劍身上更有絲絲寒意,不知道曾殺過多少人。

    「你聽,這可是真的。你的便彈不出聲音吧?孩子,你既問了我一個問題,我也回答了,那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也該回答。」

    那孩子點點頭,笑道:「適哥說,一等於一,等價而換,交以相利,本該如此。」

    禽滑釐聽這孩子說什麼適哥的時候,便猜到這個叫適的人可能就是這些冬麥和馬蹄坑的緣由。

    待又聽到什麼等價而換、交以相利的時候,腦袋裡嗡的一聲。

    一方面,一個村社孩子怎麼可能會懂這些詞彙?

    另一方面,這交相利之類的說法,他自三十年前叛儒歸墨之後,不知道聽過多少次,哪裡能不震驚?

    連一旁的孟勝都小聲問道:「先生,這……這孩子也是咱們墨者?」

    孟勝看這孩子,大約十三四歲,還未長成,握著木劍的手多出一截手指。

    這身衣服顯然也不是如他一般舍了曲裾刻意穿的短褐,而是分明就是平日的穿戴,可身後卻背著一支下了弦的短弓,卻又不是這樣家世的孩子所能擁有的了。

    禽滑釐聽孟勝這麼一問,之前想要問的問題也全然忘了,搖搖頭正要發問,那孩子忽然又道:「老人家,你們是墨者嗎?」

    禽滑釐微笑著,卻沒回答,反問道:「你為什麼說我們是墨者啊?」

    那孩子指著禽滑釐身旁的孟勝道:「適哥說,有人穿短褐是因為穿不起直裾曲裾,有人穿短褐則是因為天下人還都穿不起直裾曲裾所以在天下人穿不起曲裾之前自己也不穿。有些墨者是穿得起卻不穿的人。」

    聽了這樣一句話,禽滑釐拍手稱讚道:「好啊!你這個適哥說的極好。」

    墨者只說要穿短褐,但卻只有少數人才明白為什麼要穿短褐,禽滑釐覺得甚至自己身後的那些弟子也未必有幾人能如這孩子說的明白。

    心頭對這個叫適的年輕人更為好奇,心說難道先生在商丘又收了一名弟子?

    這個叫適的年輕人,竟是我的同窗同門?

    於是又問道:「那你的適哥告沒告訴你怎麼分辨誰是穿不起,誰是穿得起卻因天下人穿不起而不穿?」

    那孩子哈哈笑著,伸出自己的手指道:「適哥說,看指甲就好。穿不起的人,不留指甲,指甲裡全是泥,怎麼洗也洗不乾淨。這個小哥留著指甲,乾乾淨淨,卻穿著短褐,顯然是穿得起卻不穿。這便是咱們墨家的說知推理之術,我雖年小,也是懂的。」

    小小年紀,卻說什麼說知之術,聽得禽滑釐和一眾弟子哈哈直笑,忍不住親近起來。

    那小孩子也放下了戒心,說道:「適哥說,有人裝富貴,有人裝身貴,有人裝勇有人裝仁,卻唯獨沒人裝墨者。」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做墨者要刀山火海說跳就跳,又要非樂節葬,裝墨者在世人眼中也沒什麼好處。以此說知,那你們就真是墨者了?」

    禽滑釐低頭看著這孩子,鄭重地一點頭道:「你說的沒錯,我們就是墨者。」

    孩子一聽,笑的將木劍放到一旁,說道:「天下墨者是一家,你們遠行一定渴了,去喝些熱水,吃碗糊糊。要不然適哥回來,非要說我不可。」

    禽滑釐正要問問關於適的問題,聽這孩子一說,看來是這個叫適的人離開了。

    心說難道是已經去了商丘?

    都說看到子路、冉有等人,便知道他們身後那人到底有多麼高大。如今在這村社鄉野之間,竟能遇到這樣一個思維敏捷對答有力的孩子,那站在他身後那人又是什麼樣呢?

    想到這,便想著早些去商丘,見見先生新收的這名弟子。

    反正這冬麥之事若是源自那人之手,直接問那人就是了。

    於是問道:「你那適哥去商丘了?」

    孩子搖頭道:「沒有,適哥帶著好多人去濱山拉石頭去了,已經去了好久,並不是去商丘。」

    「拉石頭?沒去商丘?拉石頭作什麼?」

    那孩子哈哈笑道:「你也是墨者,怎麼沒聽過《樂土》呢?拉石頭是做一種東西,可以把麥子的皮和裡面的面分開,這樣麥子可就比粟米要好吃了。適哥說,做出來後,就像是雪花一樣的顏色,嚥下去嗓子一點都不痛。《樂土》中說,那叫磨。」

    禽滑釐當然沒聽過什麼《樂土》,有心多問,又覺得有些不對。

    「墨者不講吃穿,他怎麼還要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他出身儒家,後來叛儒,有些話卻還是張口就來。

    那孩子以為禽滑釐是在考教他,就像是平日傍晚學字時候一樣,恭謹地回答道:「適哥說,若天下之人都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錢,那麼墨者當然不會去吃糙米。這就和穿短褐是一樣的道理。墨翟先生希望王公貴族們少吃一些省下一下,而適哥則負責讓庶農產的更多吃的更好。待到天下之人均可食麥麵米粒的時候,便是樂土了。」

    禽滑釐一聽,更是忍不住拍手道:「說得好!說得好啊!世人都說子墨子喜歡穿破衣服,哪裡是他願意穿?而是天下之人大部分買不起啊!」

    身後的一眾墨者也都紛紛點頭,覺得自己以往所學的道理,竟然還不如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理解的精透。

    均想:這裡畢竟是殷商故地,又是子墨子親自教授的弟子,果然不同。

    禽滑釐已然相信這個叫適的年輕人,必是墨者,而且若這些東西連個孩子都能教清楚,只怕在先生看來是不下於公尚過那樣的人物。

    可聽聞這個叫適的人並沒有去商丘,而是去濱山拉石頭去了,一時見獵心喜,心癢難耐,便想知道更多。

    原本想著快些抵達商丘,現在卻也不急於一時,正要好好瞭解,便道:「如你所說,天下墨者是一家,便去喝碗水,吃碗糊糊。」

    孩子嗯的一聲,就要在前面帶路,回頭還說道:「你們來的正好,有一頭小豬吃食的時候嗆死了,適哥說把豬閹了之後吃起來就不腥臊了,你們正好喝碗湯。」

    禽滑釐聞言,心說這孩子提及此人多次,可惜今日見不到。

    又想,子墨子曾說,天志無窮,萬物相通,有人學一輩子都學不得太多,有人參悟了天志便可舉一反三。

    當初公尚過就曾得過子墨子這樣的評價,稱其領悟了道理和事務的本源,以至於無需再看一些書的地步,難道先生新收的這弟子,又是一個公尚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52
第二十九章 稼穡百工非小人(三)

    讓禽滑釐、孟勝都嘖嘖稱奇的這個孩子,手有六指,自然便是與公孫澤教出的孩子比射而勝之的六指。

    他是適教出來的,因而對墨者的理解便是適這種修正與篡改之後的理解。

    但是這些修正與篡改的話,並沒有讓禽滑釐這樣的人物感到一絲不快。相反,還讓原本一些只有靠自悟才能理解的理念融會貫通,實在難得。

    只是簡單的幾句交流,已經讓禽滑釐對適充滿了好奇之心,卻不知道適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墨者,而是自稱的。

    有非常之徒,必有非常之師。

    禽滑釐確信這個還未謀面的同門,必是個不一般的人物。

    看著麥田附近的那些馬蹄坑和絆馬繩,又問道:「小童,這些馬蹄坑可不是用來防野獸的啊。」

    六指已經確信了對方墨者的身份,便也不再遮掩,賊賊的一笑。

    「老人,適哥說,冬日裡王公貴族喜歡縱馬狩獵,這宿麥之法又得罪了些人,於是就叫我們挖出馬蹄坑。」

    「公室貴族,走狗擎蒼,必乘車,冬日本來也是狩獵的季節。這些馬蹄坑,管叫他們馬蹄折斷,再不敢來。若問起,就說是為了防止麋鹿犬鼠傷害麥苗,他們也不好說什麼。」

    「又賄了冬日演武演武之人些錢,也不在這裡做校場。」

    禽滑釐搖頭失笑,知道這時候庶農求生不易,這麼做也無可厚非。

    待再看看那些麥苗,心中更為驚奇。

    冬日種麥,正月麥青,本就是奇事了,可是難得的是這麼麥縱橫成行,並不是撒播的。

    這時候中原等地已經發覺條播比起漫天撒籽要好,正所謂「既種而無行、莖生而不長、而苗相竊也」。

    可知道是知道,普及還早得很。

    這時候公田耕種不好,直接問責那些井田農奴;農奴的份田種不好,則是要問責於田正的。

    況且想要改變一件事,最難的是改變人的想法,就算有心想要改進耕種技術,也不敢說是自己總結出來的。

    像是百家中農家眾人,都是偽稱是神農氏所作的遺傳,不敢說是自己寫的。一方面是擔心被人找麻煩,另一方面偽稱是神農氏遺作,也容易推廣,庶農更願意相信上古之事或是鬼神之說。

    田正不敢改,不願改,也不准改。

    改了後,這血統傳下的本事,又該如何吃飯?是以即便農家之人,也必須要偽稱是神農氏所作,不然農正定會不滿,前往阻撓。

    這還不是最難的地方,最難的地方在於此時牛耕和犁鏵並未普及,耬車之類的東西還遙遙無期,一家百餘畝地,真要是橫豎成行,靠著彎腰點籽根本忙不過來。

    禽滑釐既覺得適有大才,心中相信這所謂的宿麥,肯定有他的道理,不可能顆粒無收。

    之前都說春種而秋收,誰也沒想過秋天也能種,春夏也能收。現在看來麥色青青,並沒有如眾人想的那般直接被凍死。既熬過了冬天,春夏便可收穫。

    他現在好奇的只是這些人是怎麼將這麼一大片的土地,種的豎直成行的。若是公田,萬千農奴一起勞作,尚有可能,但這些明顯是私田。

    將自己的疑惑問出後,六指停下腳步,蹲在了地上。

    禽滑釐知道這孩子是要給他解釋一番,他在墨子身前許久,有時候墨子講的興起的時候,也常常蹲坐於地,用木棍勾勒一些東西。

    譬如他至今還記得子墨子是如何給他解釋什麼是圓的,在地上用兩根木棍夾著畫了一個圈,告訴他:「圓,一中同長也」。

    也就是說,圓就是以圓心為點半徑同長的所有的點的集合。只說不畫,禽滑釐難以理解;邊畫邊說,禽滑釐頃刻醒悟。

    他猶記得當時看著地上的圓如痴如醉,想不到年到幾十後,還要蹲下來看一個孩子畫著什麼。

    後面的弟子也不以為異,一些家中土地甚多的也都蹲下來,將六指圍在中間。

    六指年紀不大,可是經歷了上次比射、大上次在村社眾人面前磕磕巴巴地講解什麼是樂土之後,被幾十個人圍著早已不當回事。

    他蹲下來,抓了一把土,這裡的河流衝擊出的平原,土質極細,抓上一把,即便手虛握成管狀,也會不斷流出。

    「適哥說,萬物皆有向下之心,這是天志。所以種子也是一樣。但是如果下面堆滿了,堵住了這個管子,那麼種子就不會往下落了。」

    說著,他用左手又挖出來一些沙土,與手掌虛握的管狀連接在一起。果然,手中還未完全向下流走的沙土不再下落。

    「這樣的話,便將麥種背在身上,用一個小凹槽捏在手中,讓流淌出來的麥子自然地堵住麥種向下流。我們就用一個小石錘,輕輕一敲,麥種就會從前後留出的豁口被震下去,時間一長,這木頭做的凹槽又露出了空缺,後背背著的麥種便會落下來填滿凹槽。」

    「每一次用石錘敲這小凹槽木塊,都會從兩側落下幾粒種子。落得多了,上面自然墜下,卻又不會像水一樣全都流出來。」

    「兩頭牛在前面拉著適哥弄得簡單的犁鏵,我們跟在後面拿石錘敲凹槽往下落麥,正好可以跟上牛的快慢。一天這樣可以弄幾十畝地呢,不像撒籽一樣,四個人也追不上一個拿著石錘敲木塊的。」

    禽滑釐更是驚奇,不只是驚奇於這種簡單卻有效的奇思妙想,而是驚奇於這個村社間的孩子竟然能講的如此明白,還沒有絲毫的怯意。

    按照這孩子說的,默默地想了一下,又拿兩隻手嘗試了一下,終於明白過來。

    若是一個木管,下面堆滿了種子,可不是上面的種子就落不下了?

    輕輕一敲,把最上面冒尖的種子震出去,時間一長肯定會漏出來上面的木管,這背上的麥子又會自動下落,直到又將木管堵住。

    如此往復,不斷補位。

    既不用伸手去抓麥子,也不用彎腰去點籽,只要敲得有節奏,跟在牛後面走就是。

    那幾個家中土地不少的弟子也聽懂了,點頭道:「這還真是個好辦法。很簡單的道理。如此一來,一個人可以當四個人用!而且男女均可,不用彎腰而至腰痛。」

    六指聽人稱讚,臉上露出了笑容,忍不住也跟著誇了一句道:「既是符合天志的,當然是好的。適哥說,這辦法雖然快,可還是有些不足。等墨翟先生回來後,他要讓墨翟先生做一個大木頭的,一樣的道理,可是是用牛馬拉著的,一天便可耕百周畝地了。」

    「這種用手敲的,以後就用在山坡上、或是石頭多的地。那種用牛馬拉的,就用在平整的土地上。一人一牛,可以耕種三百周畝的土地,再用上這宿麥之法,兩年三熟,世上便可少許多饑饉,這正是咱們墨者救濟天下的手段,也好讓世人知道,只要知曉了天志,便可以省許多力氣,種更多的地、紡更多的紗。」

    六指站起身,用一種不像是孩子的語氣道:「咱們墨者啊,不就是要除天下之弊、興天下之利嗎?這天下,有政事、國事、稼穡、百工、兵戰……既要興天下之利,便要如築牆一般各盡所能,咱們墨者既是先鋒駟馬,便要懂政事、國事、稼穡、百工、兵戰!唯有此,方可稱利天下,這天下又豈只有政事?」

    這番話顯然不是他自己想的,尤其是說起來時的語氣和眉眼,分明是在模仿說這番話的人。

    小小年紀卻要裝小大人,看的眾墨者都笑了出來,紛紛摸著他的腦袋以示好。

    唯獨禽滑釐在笑過之後,問道:「你說咱們墨者……難不成你小小年紀也是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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