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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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087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3:05
之一一二 大反彈
   
官在即,請勿催稿,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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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高閣老書》的內容,在李彥直與高拱的雙重默許下流傳了出去。

京都士林聽到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假的吧。

因為這封信的內容實在太可怕了!他們聽到消息之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鎮海公要革朱家皇朝的命!

這一點許多「有識之士」早就預料到了,他們倒也安之如素,對這些人來說,李彥直造反不造反於他們關係不大,反正新朝出來他們也照樣做官!

可是科舉改制的內容,卻讓他們斷斷無法接受!對大部分的讀書人來說,要動科舉,不就是要動他們的飯碗麼?就算他們已經當上了官,但規則一變,整個社會的評價體系也會跟著變,以前是四書五經獨尊,現在卻要弄出什麼新學來,狀元多了,狀元就不值錢,至於讓那些擅長「奇技淫巧」的「匠人」進入工部,讓那些擅長「刑名酷法」的「滑吏」進入刑部,讓那些斤斤計較的「奸人」進入戶部——這不是要引一大批小人來取代他們這些君子嗎?那不是要反聖人了麼?至於說要和那些通海外夷學的人一起當朝共事,那更是他們萬萬無法接受的!就算他們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子子孫孫考慮啊。

而且財權改革和司法改革,那更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都已經行了幾百年的體制,為何要改!

「要照這麼一改,天下還是這天下嗎?那是面目全非啊!」

人實在是一種很脆弱的,對生存環境會發生劇變充滿了恐懼與憂慮,特別是那些利益的既得者,他們實在是很怕變革,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舊的規則,不知道在新的環境下自己是否還能生存、還能呼風喚雨!

「應該是假地。不知又是哪個無聊書生托了鎮海公地名在攪風攪雨。」

但因為裡頭地內容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且言之鑿鑿。不像是無聊書生地偽作。便有人托了門路去求證。或走翰林院地關係旁敲側擊高拱。或走六藝堂地門路間接從李彥直那裡打聽。得到地消息卻和《報高閣老書》地內容一般地驚人:這封書信地內容竟然是真地!

當消息確定下來以後。自中央到地方。出現了一種可怕地失聲。在一段時間裡沒人說話。不是被禁止。而是所有人都還把握不住動向。

「鎮海公究竟是想幹什麼?謀朝篡位嗎?」

這是大多數人地認識極限。

由自幼接受地培訓來說。絕大多數地儒生都對李彥直地這些大膽提議充滿了反感。而就切身利益說。他們又很清楚李彥直如今地權勢。所以不敢貿貿然挺身指責。此外。許多開明地士子還對李彥直懷有期待。他們希望李彥直趕緊出來澄清這件事情。以免國家大事陷入危局。

暴風雨到來之前的抑鬱,壓得人難受,李彥直默默地等待著,但他也沒想到劃破雷雲的第一道閃電不是出自反對者,而是來自擁護者——是趙文華!

「鎮海公所議,句句都切中了時政之弊!」這個前禮部尚書已經失去了官位,卻幸得李彥直羽翼而得滯留京師,他既免官,便沒能在官方場合中發表自己的高見,可看到《報高閣老書》地內容後,他覺得這是一個機會,竟到了茶樓酒肆當中,聚集一般臭味相投的好友,高談闊論,為李彥直造勢助威:「若能依言施政,必是國家之福!」

風啟收到消息後暗叫一聲不好:「怎麼是他!」

趙文華名聲不佳,由他來開這個口,登時坐實了士林的種種猜疑!

有道是:「周公恐懼流言後,王莽謙恭未篡時。」時到明朝,中國士人對那些偽裝的仁義已有充分的戒備心!李彥直的真心是如何,大家沒法挖出來看,只能從外圍的種種跡象來進行判斷:趙文華是個小人——這是滿朝文武已有定論的了;李彥直與趙文華關係曖昧,這也是舉朝皆知而不言的事情;趙文華這個小人在為李彥直地言論張目,這李彥直的這番言論居心之叵測便可想而知了!

「這個鎮海公,果然要行操莽之事!」

暴風雨終於開始了,雷電颯然而至,颶風遽起!言官系統首先發難,彈劾奏章如雪片般飛至台閣,跟著六部官員、翰林學士、公侯駙馬乃至封疆大吏都紛紛站到了李彥直的對立面,其中甚至包括李彥直的一些至交好友!同窗同年!似乎全國上下所有人都在戳李彥直的脊樑!來勢之兇猛,連原本可袖手旁觀看笑話的高拱都為李彥直覺得害怕!張居正等更是暗捏了一把冷汗!

讀書人中,有一些視野開闊的年輕雋秀倒也對李彥直地種種提議產生了共鳴,然而黃河氾濫之時,幾顆小石子根本無法阻擋其大勢,不過是在浪花中一現就被淹沒,又有一些穩重老成的勸周圍的人相忍為國:「大家還是別罵得太厲害的好!別把鎮海公逼到絕處,逼得他動刀子,那時候事情可就要大壞了!別忘了,他手裡有兵權!」

「有兵權又怎麼樣?他敢動兵嗎?他就算有百萬雄師,如何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這種言論雖然顯得鋒芒過露,但連風啟也不得不承認,李彥直是不敢在這當口動兵以壓天下地,「就算真的要壓,只怕也壓不住!」

隆慶九年,二月,李彥直依然在天津蟄伏,形勢之兇猛遠出他意料之外,連蔣逸凡都在後悔當初沒力勸李彥直莫發出那封《報高閣老書》了!他們就算上大街也會遇到怒恨地眼光!到了後來兩人乾脆不出門,就算不得不出門時也是微服出行,遮頭掩臉讓人不知自己是鎮海公的人,免得遇到不便。

他們有必要這麼小心嗎?二月間發生地事情證明是有必要的!在北京,自以為得李彥直庇護地趙文華,在一次於酒樓中高談闊論時惹怒了旁聽的官員士子,大明的讀書人本有愛打架的傳統,看政敵不順眼時就罵,罵不過癮就直接動手打人,對立到最激烈的時候,甚至在朝廷上、皇宮中也要開打!圍住政敵來個群毆,打傷是對方倒霉,打死了是對方應該!也不知文官系統之內,怎麼會培育出這等奇怪風氣地。

趙文華不識好歹,犯了眾怒,眾士官恨他「為虎作倀」,不知誰大叫一聲:「揍他!」便有人湧了過來!一開始還只是深恨他的過來捶他兩拳,到後來竟連不認識的人也過來踩上兩腳!趙文華的筋骨哪裡經受得起數十上百人的拳打腳踢?

直到有人叫道:「哎喲!這奸賊好像死了!」

還有人繼續

:「哪有死得這麼容易的?」

有人探了鼻息,發現果然斷氣以後,眾書生呼一聲一哄而散,哄鬧中猶有人道:「這是活該!」

有道是法不責眾,順天府衙門聞訊捉拿兇犯,卻哪裡捉得到「真兇」?總不能把那天圍觀的百數十人全拉到牢裡去吧?最後便不了了之。

拿著張管家的信報,看著趙文華家眷的泣血求援,李彥直鐵青著臉,猛地將兩張紙都揉成了一團!風啟、蔣逸凡都暗自心驚,他們已經有很多年未見李彥直如此憂怒形於顏色了。

「姑爺,如今京師之中,人情洶洶,就是咱們鎮海公府,下人們也是大門不敢出,小門不敢邁啊,連買些日常用物要出去,也都偷偷摸摸的像做賊似地。姑爺,您看是不是加派一隊兵馬過去保護,或者先讓小姐到天津——或者到南方暫避?」

「暫避?」李彥直冷笑道:「去哪裡避?哪裡不是大明的天下?哪裡沒有這些沒教養的讀書人!」

議論未定,又有兩封來自南方的書信傳入,李彥直接過一看,臉色又綠了三分!竟有慘然之色!

風啟手肘撞了蔣逸凡一下,兩人心裡都想:「出什麼事情了?」卻聽李彥直呼道:「不想黃、鄭二公也隨大流,竟然,竟然……」

原來南方來的這兩封書信,乃是延平名士鄭慶雲與黃的絕交書!這兩人不但是李彥直的鄉親,更是他幼年時期地保護人,在政壇上,這種關係真是親得不能再親、密得不能再密了,本來雙方應該共同進退,不想黃、鄭二人這時竟寄來了書信,黃說的比較委婉,道自己在南方聽到了「種種流言」,他希望這些「流言」只是「流言」,希望李彥直趕緊闢謠,但萬一這流言不是留言,那麼以後雙方就不需要再通書信了!而鄭慶雲則更加直接,一張白紙上便只有「割席」二字!

蔣逸凡聽說了以後驚道:「若是鄭、黃二公也如此,南方的形勢只怕不妙,是否要加派人手南下?保護老夫人?」

風啟卻想:「福建北京,相隔萬里,卻都同時出了這等事情,人心向背,一目瞭然。就算加派士兵只怕也無濟大事。一旦站到了天下人的對立面,就算是秦始皇那樣的威勢,又能保得住幾年的江山?」

這時候,風啟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難道,子真的錯了麼?」

閃過這個念頭的,不止他一個,李彥直的大哥,遠在福建地李剛這時候心中也冒出了這個念想,群情洶洶,人人指著李家的祖墳罵,可把他娘給嚇壞了!她趕緊去把大兒子找來問:「阿大,三崽究竟是做了什麼事情?鬧得那些讀書人個個都在罵他?鄭老爺、黃老爺都禁家人與我們來往了,我送了禮物去也全部退回——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啊!三崽……三崽他究竟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啊?」

「三弟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情的!」李剛說。

「不會,那麼,那麼為什麼……」他娘哭得更厲害了:「為什麼會有人說要挖你爹的墳呢!」

李剛嚇了一跳,叫道:「什麼!誰敢!」

挖人祖墳,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他娘卻哭道:「也不知是誰!但咱們這邊從來沒得罪人,逢年過節都開齋施捨,滿縣地人原本都說我們好的,如今卻出了這等事情,那必是你弟弟在外面做了什麼天理難容的事情,阿大,你趕緊上京一趟,看看三崽究竟在幹什麼!」

李剛忙道:「如今家裡如此形勢,我怎可稍離?」

他娘卻道:「家裡的事情你不要擔心,鄉親還是照看我們的,人人都還護著三崽,說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不肯相信三崽做了壞事。倒是三崽那邊,你得趕緊去看看,要是不然,就算沒人來對我怎麼樣,這麼被千千萬萬讀書人指著脊樑罵,你娘我還能活多久?」

李剛想想也是,就將家裡地事情安排了一番,便帶了陳風笑和付遠北上,一路之上也不敢借用官家驛站,更不敢暴露自家姓名,沿途打聽,但有讀書人的地方,都稱李彥直為禍國奸賊,「觀其居心,真比操莽更酷了十倍!」

李剛心裡害怕,走到上海,就去拜見徐階,他是李彥直地哥哥,李彥直權勢滔天,他自然而然也就水漲船高,但這回徐階竟稱病不見!只讓兒子徐到偏聽見他,李剛問:「徐公子,我三弟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我是粗人,弄不明白,還請您給我析說一番吧。」

其實六藝堂中也有不少俊才,都曾跟李剛分析過,但李剛聽他們的話和外頭地評價南轅北轍,便覺得他們都是護著李彥直,他人到中年,卻仍然是個淳樸而直爽的漢子,肚子裡沒那麼多地花花腸子,只是以最直接、最簡單的是非公理來判斷,便不肯深信,要找個有見識的中立者來給自己分析。

徐卻道:「自家父致仕以來,我也一直閉門不出,這外面的事情,可都不大聽說了,實在不知是何事情。」

李剛可不是當年那個鄉間青年了,這麼多年下來見多識廣,便知對方在推托,搖頭告辭了。

他要沿官道北上,這時有海軍都督府的人來給他請安,並道:「小的聽到了些風聲,江北有人已得到大爺要北上的消息,或許會有阻撓,乃至要對大爺不利。」便勸李剛走海路。

李剛也不執拗,就讓他們安排。

這時已是陽春三月,上海碼頭到處繁忙,原來大明政壇雖然正在發生大地震,但日常政務卻沒受很大的影響,葡萄牙和西班牙地外交使節都已到達,張居正巧為婉轉,如今南洋與東大陸已有重新通商之機遇,至於日本那邊,開礦與移民也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無數貧民都聚在碼頭等著出海搏一番事業,商人們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這利祿場中、大海邊上,人人注心於財貨,也有人談及李彥直議論改制一事,但這些人心態卻平和得多,有人只是拿來做茶餘飯後的閒談,有人則道:「鎮海公提的這些,在上海這邊,還有大員、南洋不都已經實行了嗎?再說,做法官的,也該讓懂大明律的來,管商務的,也該懂得些生意經。不然怎麼打理這些事務呢?真不知道這些讀書人在鬧什麼。」

更有一般沒功名又深受新學影響的青年,聽說鎮海公在北國勢危,竟要結團北上去聲援李彥直!

李剛在碼頭走了一圈,只是多聽,將這些見聞牢牢記在心裡,卻不說話。

他就坐了船,上了天津,這時天津也已開埠對外營商,港口裡也是一片繁忙,只是這裡畢竟靠近北京

裡地人知此時正是風頭浪尖,不像上海碼頭的商人直,只是默默幹活,到了城裡,則風氣大受京城影響,有儒士衣冠之處,便有罵李彥直的聲音——這罵聲已經持續經月,也不見李彥直回口,更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士林便都道鎮海公果然還是怕了公議,更無忌憚,與雙頭龍同城也敢開口痛罵了。

到了李彥直的水邊居,一進門,兄弟相見,李剛見李彥直雖對自己展顏歡笑,但眉頭的鎖痕卻還是無法完全消解,就知道弟弟最近頗為煩心,要說家裡的事情時,有人報內閣張大學士到了,李彥直說:「叔大也不是外人,讓他等等,我先與大哥敘敘舊。」

李剛卻道:「不不,是大學士啊,那怎麼可以耽擱?家裡頭的事,也急在這一時半會的,我先到後堂迴避。」

他是哥哥,但一家人從小就以李彥直為核心,什麼事情都好,都為這個小弟靠邊讓。

這次張居正來,卻是高拱眼見輿情越來越不妙,攻擊李彥直的奏折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了,按照規矩,李彥直就該出面了,或者辯駁一番,或者請辭致仕,然後交由皇帝懲處,皇帝架空了,當然就該歸內閣懲處。不料李彥直卻既不出面辯駁,也不請辭致仕,就龜縮在天津不現身不出聲,內閣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幾番派人敦促,卻都在天津吃了閉門羹,最後不得已,只好又派了了張居正來,希望邀李彥直進京,召開廷議探討此事該如何善了。

聽完了高拱地意圖後,李彥直冷笑道:「廷議嘛,那自然是要開的,只是該如何善了……」忘了張居正一眼問:「叔大以為卻該如何?」

這一眼平和中壓抑著凌厲,哪裡是徵求意見的姿態?

張居正微一沉吟,道:「如今大明天下,群情洶湧,都道鎮海公有操莽之志……」蔣逸凡風啟聽了都是心中一凜,這些流言蜚語他們也不是沒聽到過,只是沒想張居正居然敢在李彥直面前直道破。

李彥直哈哈一笑,道:「操莽,操莽……嘿嘿,他們可把我看小了!」卻又看著張居正。

張居正也微微一笑,說:「自古欲立不朽功業者,可謀於智者,不可謀於群小!可獨斷於密室,不可謀於眾人!只因這些人雖然嘴上都叼著公義,卻個個懷著私心,為自己、為妻兒、為鄉黨,勢必無法團結一致,成就大業!只是鎮海公這一舉措,頗有失誤,所以才招致這麼多的攻擊。」

李彥直問:「我有何失誤?」

張居正道:「自古至今,為政之道,當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衛!若有眾星而無北辰,天野必亂!」他說的這句話乃是孔子所言,講的是政治秩序當先確立一個中心,有如北斗在天,其它星辰環繞拱衛,自然秩序不亂。他頓了頓,又說:「如今鎮海公身居弼星之位,所作所為、所論所制卻都是北辰之事,這就是客星犯主,怨不得別人要彈劾議論!」

這幾句話把李彥直說得低頭不語,好久才道:「那麼叔大以為應該如何?」

張居正道:「王者之道,需由王者行之!名不正、則言不順!鎮海公要行此大變革,需先正名位,名位既正,則乾綱可以獨斷,甚至逆天犯眾之事皆可推行!別看如今眾論紛紛,貌似天下都在傾李,其實細析之,除個別冥頑不靈者外,其它大多數皆人云亦云之徒,真有見識者,都在等真主出現,他們此時之所以不作一聲,擔心地是鎮海公決心不夠!」

他這句話已說得極為明白:朝堂上不是沒有擁護你地人,這次之所以沒有發出聲音,就是因為你主意未定,他們害怕自己說話以後你自己卻退縮了,那時候他們便前無擁立之功,後有清算之禍了!

「若鎮海公能正名位,讓此輩心中有底,自然會聯袂一呼,應者雲集,今日那些叫囂者可順手而除,人云亦云之輩也將銷聲匿跡,國家大事,便可憑新主一言而定!」

李剛再進來的時候,張居正已經出去,李彥直出神良久,才發現大哥進來,便問起家中之事,李剛說:「三弟,咱們全家的運數都繫在你身上,你好了,咱們就一家子都好。如今娘親是有些身子不適,但這也是擔心你啊。」

李彥直聽說竟有人要掘乃父的墳墓,怒道:「可惡!可恨!」過了一會,又道:「是我拖累家裡了。」

李剛卻道:「三弟,你快別這麼說!其實才出發的時候,我也對你這邊地事情很擔心,怕你是真的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但這一路走來,我地心反而定下來了。」

李彥直奇道:「這是為何?」

「書上的大道理,你大哥我也不懂多少。」李剛道:「我只是見一路上雖有許多人反你,但到了上海,為你說話地人也不少。若天底下的老百姓都說你壞,那或許你是真做錯了,但若有人說你好,有人說你壞,那你就不見得壞。」

他沒什麼文化,這幾句話講起來詞不達意,有些繞來繞去,但李彥直還是靜心聆聽:「比如說咱們家自佔了那幾個礦場吧,每年也總有些人說我們地壞話,也總有些人說我們的好話,說我們好話的,都是咱們的鄉親,還有給咱們幹活的夥計——咱們沒虧待他們,所以他們說我們地好話。說咱們壞話那些,就是眼紅我們、妒忌我們的了,人富貴了,哪能沒有仇家呢?要做事,就總會得罪人!若咱們真是做了天理難容的事情,不但那些仇家,就是鄉親、夥計也都不會服我們,但我們要不是在做壞事,而那些眼紅的人還在和我們對著幹,那就不用客氣了!總不能他們一鬧,咱們就把咱們家的礦場讓給他們吧?嘿,咱們又不是割肉喂鷹的如來佛!就是如來佛,不也有降魔的時候麼?只聽佛祖菩薩們降魔度鬼,可沒聽說他們怕被魔鬼背後戳脊樑,就把蓮花寶座也讓給魔鬼坐的。」

他這幾句話雖然粗俗,但李彥直本來心事重重,聽到這一番話卻眉目舒展,喜不自禁,道:「大哥!你來得可真是時候!我原本還有幾分猶豫,如今被你這麼一說,這決心可就再不動搖了!沒錯!佛祖的蓮花寶座,豈可因為魑魅幾句聒噪就讓出來?哼!若真讓出來了,非但不能體現我佛慈悲之心,還會禍害三界蒼生!自古書生惜身後之名,往往不能成事!我既要為百代立基,為生民請命,又焉可效仿這些百無一用之輩!」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3:06
之一一三 政敵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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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真難寫啊,寫了刪刪了寫,本來想作一個大章結慮了一下,還是分開。zhe愛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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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去了一趟天津以後,李彥直便鬆口表示自己病勢漸痊,已有回京之意,高拱見他肯回京,心中一寬,暗忖張居正辦事果然得力。

然而李彥直雖稱病痊卻還拖拉著,張居正對高拱說:「鎮海公遠征經年,破滅日本,消除了一大患,又攜大量白銀以助太倉,立此功勞,雖然不封王,我們至少也得有所表示。但朝廷至今未見一賞,他卻不好下台階。」

只要李彥直肯妥協,那就一切都好辦。高拱心想這邊也該讓一步,與李春芳等商議後,便加李彥直為正一品左柱國——這並非實職,卻是文武兩班的最高勳號,明朝開國第一帥徐達便榮此勳。

李彥直一得此勳,馬上答應半個月後便入京。

這麼一來一回地遷延,日子很快便竄到了四月下旬。這段時間裡讀書人對李彥直的聲討一波蓋過一波,政壇頗為動盪,但國家外無戰事,內政方面由於有大量白銀源源不斷地湧入,刺激了經濟的發展,通往歐洲的航路再次啟動,又開闢了日本這個新市場,沿海商業便大見景氣,李彥直從日本回來時又帶來了大批的現銀,他願意將其中一百萬兩轉輸太倉,但前提條件是戶部必須給陝西、河南、山西、山東以及北直隸這五個省的農民減負,他的理由是:「東南得海外貿易沾潤,民有餘財,北方卻還沒有因此受益,民生貧困,調有餘以賑不足,才是長遠之計。



這五個省地農業稅加起來也不到一百萬兩,這筆生意大大做得,高拱也是有心為民的官,自然答應——他也沒理由不答應,若阻撓此事,勢必被半個國家的農民給罵死。再說他自己就是河南人,將來回家何以面對父老?

農民們因稅收稍減而得休養生息,商人們忙著賺錢,便都不來理會讀書人地這些事。不過從士林討伐李彥直的聲浪開始以來,一兩個月間不斷有人進入京津地區——這些人或來自福建,或來自浙江,或來自上海,或來自大員,或來自南洋,卻都不是宵小可疑之輩,而是在商界、學界有一定影響力的新銳,尤其以受新學影響地學生最多。

這些人總數也算不清楚。當在萬人以上。儘管和京師地總人口相比不過百分之一。但這些人都是有頗有活動力地人。佔據了茶樓、酒肆、客棧等民間輿論陣地。談論地又都是有關鎮海公之事。且其持論多與舊派官僚相左。既然相左。便有罵仗。新舊兩派人馬這一較量。單論聲音大小竟不相上下!京師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倒像開恩科一般。

內閣對此也有耳聞。打聽之下。才曉得不知是沿海地區起了謠言。說京師輿論要盡廢鎮海公所主持地所有政策。這可把許多人嚇得夠嗆。而受新學熏陶地學子們尤其憤慨。他們認為李彥直十餘年來轉戰四海。對外開疆拓土。對內安撫百姓。又盤活了經濟。朝廷非但不賞反而見忌。若真讓這些「腐儒」把李彥直傾倒。那國家地政策豈非要回到開海之前地窒息狀態去?

「那可真是禍國殃民之舉!」

新學影響地學生每談論及此無不義憤填膺:「這些士紳公卿。自許救國救民。實際上卻都是為了一己私利把持朝政。我等若不發出聲音。叫天下間地老百姓知道。千載以下。史書還以為民心真地是向著他們呢!」

便有人提議說:「咱們這樣在這裡空牢騷也沒用!我看不如就串聯進京。若遇到那些腐儒朽紳。也好辯論一番。好叫是非有個分明!」

這個提議迅速影響到整個東南——甚至南洋!沿海數百州縣。每縣之中或三五人。或數十人。以新派學生為主體。紛紛串聯入京聲援。東南承開海風氣之先。民多富裕。且有許多大商家、大商會對此事戮力支持。經費便不成問題。鄉縣學子到了府城便匯成一股小流。到了省城便匯成一股秋水。等過了江北。那真是浩浩湯湯。有如汪洋了。車馬相接。船帆相聯。一提起來都是北上聲援鎮海公地!同仇敵愾。一起入京!

他們散佈在縣市時沒什麼影響,一聚集卻也有萬人,發出來的聲音便極其響亮!

這一番壯舉,當時人只是覺得新奇,沿途州縣以及順天府衙門也只是警惕他們聚眾造反,卻不知後世史書對此甚是重視,還特別給起了個名號,叫「新學進京」!

這些新學學子進京時本只是帶著一腔地熱情而已,不料進京以後才發現開海派在京津地區也是有根基的。

自開海以來,上海、杭州、泉州一線發展起來以後,京津地區也跟著興起—畢竟北京是政治中心,對白銀地需求、對香料以及海外奢侈品的消費力,足以抵得東南一省!有遠見地海派商人,都將這一帶作為未來的重點進行佈局,派了許多掌櫃到此布點,甚至直接在這裡開店,一些有世界性野心地商人甚至準備將總部遷徙到此。

北京城自蒙古變亂以後逐漸疲,正是靠著這樣的一批人才重新興旺起來。這一批過江猛龍是京津地區的新生力量,和舊派士子生趣不投,公卿士大夫議政論政時他們只裝作不知道,繼續做他們的生意。這下可好,來了一大堆與他們聲氣相通的讀書人,他們當然要全力支持了。

高拱見這些人來得蹊蹺,但看他們也是讀書人,雖不以四書五經為限,有些不務正業,但怎麼說也是學子,就不好以對付奸商刁民的手法來對待。奇特的是這些人人數雖多,但秩序井然,在和舊派士子辯論時也頗守禮制,反倒是一些頗有威望的京官,辯論不過時或者以官勢壓人,或者直接報以老拳,這等行徑不但為叫中立派所不恥,就是保守派中地真君子也替他們汗顏。

「哼,我看這件事情,十有**是李哲的詭計!」高拱對張居正冷笑道:「他招引了這許多人來,想替自己造勢呢!卻不知這些人走街穿巷,接觸的儘是京師地升斗小民,又佔不到言官部門,又有什麼作用?在士

們說話的地,這會不過是牆外敲打敲打鑼鼓,圖個了。」

看看離李彥直承諾的進京時刻只剩下三天了,京師瀰漫在一片期待中又有擔心地氣氛中。

不想這三日之中,竟是變故頻生!

第一件變故,是徐階的忽然出現!

按致仕首輔,等閒是不得出現在京城——除非有皇帝的旨意,否則便當以謀反論處!但徐階卻出現在了通州,高拱驚駭之餘,一打聽,才知道是李彥直地動作!因為就在消息傳來的同時,李彥直致書一封,說此次入京廷議,希望能遍邀國老,共謀國事。

李彥直此舉,可說是打了個擦邊球,若是讓徐階直接進京,那就是犯了大忌,破壞了一條極重要的政治秩序,但如今他把徐階請到京師附近,只要內閣一紙詔書下去,即日就能進京!

而在國老的名單之中,除了徐階之外,赫然還有歐陽德、丁汝夔、李本等人!不止徐階,歐陽德、丁汝夔、李本等也都分別被請到了京城附近,

「李哲究竟要幹什麼!」高拱看不明白!

這些人可都不是挺李派!甚至可以說都是被李彥直從內閣趕出去地,且不說李彥直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將這些政敵「請」了來,就從其目的看來,高拱也完全想不通!

「他組織了那些新派學者來給自己造勢,那還有道理,但邀請這些國老來參加廷議,這又唱的是哪出戲?」

如果李彥直邀請來的政敵是趙文華這等人,高拱馬上就會判斷他們是受了李彥直的收買,但高拱卻很清楚:徐階、歐陽德等人是不可能被收買的,他們在金錢上與私人生活上或許都有不檢點地地方,卻異常重視自己的宦海聲名,為了自己地政治立場,他們甚至能夠付出自己的生命—乃至九族!

「或許……」張居正說:「或許鎮海公真地是很有誠信要共商國是,因此才將這些國老找來,以示無私之意。」

高拱卻搖了搖頭,覺得張居正太天真了,但張居正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打動了他:「不如我們就順水推舟吧,這些人進京,對鎮海公來說只有制約作用,而不會不顧禮義廉恥去幫鎮海公地。」

加上高拱擔心李彥直借口此事又不進京,便批文准許這些國老入都。

然而第二天,天津方面又補充了一個「國老」的人名,赫然是——

嚴嵩!

高拱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

李彥直究竟是想做什麼!

徐階、李本等人也算了,怎麼把至今遭受軟禁的嚴嵩也列了進來?

「鎮海公難道瘋了、迷了、糊塗了?竟而忠奸不分!」

可是嚴嵩的惡名雖大,當初徐階執政時為了穩定的考慮並沒有將他完全抹黑,從他的資歷上講,嚴嵩於大明所有在世大臣中還真是「天字第一號」國老呢!連徐階都要讓他一肩。而且拋開道德品質不說(大明大臣哪個道德品質又夠乾淨了?),嚴嵩本人的政治見識那也是第一流的,邀請他來「共商國是」也是應有之義。既然內閣已許徐階、歐陽德等進京,那麼偏偏不許嚴嵩來,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好吧,我就看看李哲到底想搞什麼鬼!」

如果說徐階和李彥直之間還只是「有公仇而無私怨」,那麼嚴嵩和李彥直就是公仇私仇都有了,而且怨懟更重,就讓嚴嵩來,想必他再糊塗也不至於會幫李彥直!

然而蔣逸凡一拿到批文,馬上又笑嘻嘻地遞上另外一份請奏,這一回高拱看到以後真是整個人都僵住了!

李彥直還要請一個人進京!而這個人,竟是幽居在天津的太上皇嘉靖!

若說當今世上,誰和李彥直的仇最深最重,那絕不是嚴嵩,更不是已經死掉的破山,而是嘉靖!李彥直之於嘉靖,不但有廢立之私仇,有奪權之家仇,甚至有鼎革嫌疑——這便是國仇!三重大仇加在一起,對嘉靖來說,那何止是不共戴天?簡直要傳之子孫,「雖百世亦當報復」了!對這樣一個人,李彥直就算不將他暗殺,至少也該進行極其嚴密的防範與軟禁——這幾年來他確實也是這麼做的,可如今他卻偏偏要請嘉靖入朝,「共商國是」!

到了這時,高拱已確信李彥直請這些人進京,絕不是為了要他們來給自己助威的——嘉靖怎麼可能會幫李彥直呢!

「這個福建子,他究竟是想做什麼!」

是為了「行禪讓」麼?但那也不通啊,要行個禪讓之禮,有隆慶皇帝做傀儡就夠了,何必再找嘉靖來?

不通,不通,實在是想不通!

可是嘉靖是做了幾十年皇位的老皇帝,如今要「共商國是」,邀請上他是順理成章。而且李彥直這次讓老皇帝進京還提出了這樣一個理由:「想上皇與今上以父子之親,分居京津,相望而不能相見長達數載,人倫之悲莫過於此!」因此讓老皇帝進京,和小皇帝團聚一下,也正符合儒家所提倡的孝道!

到了這個地步,高拱已知道自己完全無法阻止李彥直了!

「可是李哲為何要做這些犯盡權術之忌的事情呢?」

高拱心中先閃過一個可笑的念頭,那就是李彥直幡然醒悟,決定放棄眼前的一切,包括權位,來個人之將去、其行也善!但他很快就否認了這個想法,在宦海翻騰了這麼多年,高拱深知巨宦之途有進無退,到了李彥直這個地步,已絕難順利歸隱,安養林泉了!他一退,就得死,而且還不是自己死,而是整個家族乃至他所代表的勢力被連根拔起!所以高拱認定李彥直絕不可能發善心!

「可是,他為什麼又要這麼做呢?」

不但高拱,所有被李彥直「邀請」到京師來的皇帝、大臣個個心中忐忑,沒人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情!

鎮海公許諾進京的日子終於到了,嘉靖、隆慶、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幾乎個個通宵難眠,全部都在等候著這一刻了!而鎮海公也沒有食言,他就在這一天進京了——不過,他不是一個人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3:07
之一一四 國是定
海公進城了!

尚未五更,大學士張居正便帶著兵部、禮部官員出城迎接,破曉以後,晨曦之中便見好盛大的儀仗從東南開來,朝陽門的守將舉目眺望,對手下道:「鎮海公真個位高權重,在京師用這等儀仗,人臣中也就他敢!」

副將討好地道:「等公爺進城時,咱們可得好好伺候才是。/首/發」

守將一聲冷笑:「要巴結?只怕輪不到你!」

城門下早聚集了數千人,分立道旁,以在京散官為首--那些有職司的京官都已接到高拱「今日不得無故出缺」的戒令,官方組織的歡迎隊伍只有剛剛出去的張居正一行,此外就沒其他人了,京官之外就是千餘名學子,學子之外則是商人。如今在京的海派商人雖只數百家,但他們生意做開,廣西網幾乎把京師上上下下、內內外外都涉及到了,一個大掌櫃來到,他的夥計、親朋、生意夥伴便都會受其影響。

忽然,副將叫了起來:「哎喲!不對路!」

「什麼不對路?」

「你看!你看!儀仗隊後面!」

這時北京九門大開,鎮海公、左柱國、六軍都督府唯一有調兵權的左都督李哲騎馬入門,在他左邊是奉命到城外迎接他的張居正,而右邊赫然是本當駐守於西山、掌控京師十二營的胡宗憲!

三人走過以後,又有數十名身經百戰的大將擁簇其後,數十名戰將之後,才是二百餘人地儀仗隊伍,但儀仗隊伍之後,則赫然是三千鐵甲騎兵!鐵甲騎兵後面,更有長刀步兵,長刀步兵後面,更有刀牌兵、弓箭兵、火槍兵,火槍兵後面還似乎有重炮部隊!

這次李彥直雖然是奉命進京。可兵部發下來地文書可沒說讓他帶兵進京!更何況是這樣裝備精良地數萬大軍呢!

朝陽門守衛兵將嚇得魂飛魄散。看看看領頭地乃是兩位大學士。其中一個掌管大明絕大部分精銳部隊。另外一個分管兵部。再望望後面陸續開來地重兵。卻哪裡有膽子下令阻攔?只是趕緊派人往兵部問這次鎮海公回京是否是帶兵進城。可兵部歸張居正分管。而張居正就在李彥直旁邊。他去問這番話分明只是推卸責任!

「變天了。變天了。要變天了……」守將喃喃自語。

李彥直和他地部隊行進得很慢。消息卻傳得比飛還快!

「鎮海公帶兵進城了!帶兵進城了!」

京師地老百姓聽到消息。在外地趕緊跑回家。在家地趕緊閉上了大門窗戶。男人摸椅凳搬水缸頂門。女人轉佛珠念阿彌陀佛。只盼京師地這次大難趕緊過去。別禍及他們家門才好。

陸爾容在家裡聽到為之愕然,相公要帶兵進京?這事連她也不知道!張管家則在那裡手之足之,舞之蹈之,笑瞇瞇地對一個心腹說:「這北京城啊,就要換主子了!我早知道有這麼一天,也早在等著這一天!」

至於在京大臣則十有**無不惶然,尤其是那些彈劾過李彥直的官員,那些公開罵過李彥直地在京士子--大明立國百年,可從來沒有外姓武將敢擁兵入京啊!正是「算準」了李彥直不敢如此,他們才會貪圖一時口舌之快,上書彈劾,破口大罵。而如今,李彥直卻偏偏讓他們「算不準」!偏偏就帶兵進京了!在明晃晃的鋼刀面前,書生的脊樑又能有多硬?

就連高拱,聽說之後也僵在那裡,臉皮不斷抽搐,似乎不敢相信這個消息!

「他反了……他真的要反了……」忽然放聲大哭:「大明的百年基業,百年基業啊!李哲啊李哲!國家好不容易走到這個地步,你為什麼就不能相忍為國呢!」高拱痛哭,不止在為自己即將到來的失敗而痛哭,更在為他心目中的政治秩序而痛哭!

忽然之間,高拱完全明白了過來:「李哲啊李哲,我說你怎麼把所有反對過你的人全部找來,原來你就是要來個一網打盡。看來今天敢反對你的,只怕都將不得好死了!若不想死,就只有不吭聲了!」

「成祖皇帝金陵一刀殺下去,滅了『讀書種子』!仁宣以來,士林前仆後繼,才算爭來這點斯文骨,如今你竟要犯天下之大不韙,要堵塞士人的悠悠之口--李哲啊李哲,縱然你今天贏了,你也將是千載罪人!」

李彥直這時卻還沒有聽見高拱地痛罵,他的部隊徑往承天門(承天門即**的前身)來,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便不斷有在京將領派人來宣示投誠,李彥直在馬上哈哈大笑,笑罵道:「投誠什麼!我又不是發動叛亂、攻打北京,你們投誠什麼!」

他說自己沒發動叛但這些舊軍人卻沒人信他,見李彥直帶兵進京,便都認定他要行曹操王莽之事,所以個個都趕緊來向新主子投誠。李彥直卻也沒怪罪他們,反而撫慰了他們幾句,勸他們「好好守崗,不可生亂,否則定處以軍法不饒!」

又走數十步,卻有一大幫的文臣提著官袍,跪於馬前,口呼萬歲,為頭的叫道:「戶部左侍郎魏良弼,率領一眾臣工,恭迎大都督凱旋歸來!」

魏良弼本來是密謀反李的人,這時識時務者為俊傑,最先拉下臉皮來投靠的也是他。

李彥直笑道:「我是左都督,怎麼變成大都督了?」

魏良弼道:「六軍都督府,除海軍都督府衙門外,其它五個都督都名存實亡,早該廢掉了!鎮海公正該統領六軍,正名為大都督,統領天下兵馬。



李彥直回顧張居正道:「這

,倒也不錯。」張居正頷首稱是。揮手讓這些文臣,魏良弼見李彥直沒趕自己走,那顯然是已經接納了自己,帶著那些文官高高興興地跟在張居正後面,步行相隨。

又走了許久,來到了外金水河附近。外金水河乃引護城河西面水流,自紫禁城西南隅流經承天門,往南注入御河的這一段,看看抵達時,跑前前面引路地旗手報說前面有「撲通撲通」地怪聲,胡宗憲慌忙讓隊伍停止前進,一邊派人去探查個究竟。

過了一會探騎回來道:「稟都督,前面是有一干的文臣在外金水河跳河,有的已經淹死了,屍體塞滿了金水橋橋拱。有的還沒死,正在掙扎!」

李彥直淡淡哦了一聲,臉上並無意外之色,魏良弼道:「我去看看。」飛步前往,到了外金水橋邊一張望,認得底下幾張臉孔,便跑回來道:「都是一些彈劾過大都督地官員。這些人啊,是畏罪自殺!」

其實大明官員彈劾長官,甚至彈劾皇帝都沒罪,這一個「畏罪自殺」地「罪」卻是魏良弼自己給定的。

李彥直罵道:「胡鬧!胡鬧!我不過按約進京,他們無端端地跳什麼河!」又吩咐李義久:「帶一隊人馬去,沒死的給我救起來,穿上官袍準備參加朝會廷議。死了地也給我撈起來!把屍體送回家去!」

魏良弼等聽了,無不背脊一陣冰涼,怕得厲害。

張居正道:「大都督,似乎該發個通令告知全城,免得人心慌亂。」這「大都督」本是魏良弼拍馬屁杜撰,但該管兵部地張居正此刻卻直接給叫了出來。

李彥直點頭道:「正該如此,我此次入京並無惡意,但大家好像誤會了。」

魏良弼等文官在旁聽了心想:「誤會個什麼?難道你這次進來,不是要來謀朝篡位?」

張居正便傳下命令去,派一部分往京師各大街告知百姓,說大都督此番進京,只是準備請皇帝閣老閱兵,並非擁軍作亂,京師上下無需驚慌,亦歡迎百姓前來觀看。

通令傳出,哪家百姓肯信?人人都縮在家裡,不敢出來。

只有那數千新學學子,以及開海派地商家、夥計及其家人朋友,聽到通令後從京師各處湧了出來,口呼「都督」、「公爺」,夾道歡迎。胡宗憲早有安排,已派出部隊維持秩序,李彥直命部隊暫時停駐,在馬上不斷向擁護自己的學子商人揮手示意。

一日之前,京師還是反李派佔上風,只一日之間,明晃晃的刀劍一亮,反對的聲音便消失得幾乎一乾二淨,承天門前、外金水橋對面,儘是擁護李彥直的呼聲。

與此同時,風啟已安排人去「邀請」在京文武百官以及退休「國老」,李彥直可不是王直,京城的官員權位如何,職司如何,住在哪裡,自有風啟、張管家一干人打聽得清清楚楚,幾隊騎兵發出去,不久便將要害部門還沒跳河死的京官請了個十之**,卻還有十之一二閉門不肯出來,則由張居正酌情處置。

蔣逸凡更親入宮中,邀請皇帝以及內閣大學士出宮。

高拱見蔣逸凡入閣,怒道:「鎮海公奉命進京,怎麼現在還不來?卻在外面聚眾喧鬧,是何道理?」

蔣逸凡暗中咋舌,心想:「這小老兒,到現在還這麼強項,他是骨頭真硬,還是自知已敗,破罐子破摔?」也不敢在這裡得罪他,反正話已帶到,就退了下去,再去請皇帝。不想走到半路就遇上了龍駕--原來馮保收到風聲,已經提前一步把皇帝請來了。

高拱聽說皇帝也被「劫持」了,心中發苦,痛聲道:「百年基業,就此淪喪了!」

李春芳上前道:「高閣老,你當真還要為朱家守節麼?」

這十餘年下來,天下政權收歸內閣,許多官員士子的觀念都已大大改變,只知相尊,不知君恩了。

他們反對李彥直,爭的更多是要以文壓武,維護儒士地政治特權,並非要為朱家盡忠--比如李春芳,他和李彥直乃是同年,這份關係當真是鐵得不能再鐵,只要他肯靠過去,也無需多大的貢獻,但求無過,將來便總能混個宰相、副宰相當當,因此心裡雖不贊成李彥直用武力,對自己的前程性命倒也不太擔心,對朱家則頗無留戀之意。

「朱家,朱家……」高拱呢喃著,眉宇間地表情,似乎覺得李春芳也不能理解自己的痛苦,心想:「他是狀元之才,尤且如此,更何況其他人!」

本來他認為有一個人是可以理解自己的,但那個人現在卻已經背叛了!

「春芳……」高拱道:「本來,我也不是一定要為朱家守節,但如今,卻逼得我不得不做這個忠臣了!李哲啊李哲,你錯了,你錯得厲害啊!你這一動兵,縱然給你一時得了天下,千古之後也難逃王莽之名啊!」

他昂起了頭,翹起了鬍子,擄起了官袍,怒沖衝向奉天門跑來。

明朝的奉天門,即清代的太和門,是紫禁城內最大地宮門,門外有內金水河護城,河上橫架五座石橋,即內金水橋。

奉天門是大明皇帝「御門聽政」之處,皇帝接收臣下的朝拜奏疏,以及辦法詔令都在這裡。

這時在張居正地主持下,奉天門朝鼓早已響起,文武百官被「邀請」了個齊整,在奉天門丹東西相向而立,奉天門上設兩寶座,都是龍椅,只是卻用珠簾圍了起來,嘉靖和隆慶老少兩個皇帝坐在裡面,給百官的感覺就像他們是兩尊土偶一般,只

拜,不用理會。皇帝之下是幾張椅子--那是留給:閣老座位對面,則是徐階等致仕國老的座位了。

李彥直在數十武將、數十文官地擁護下,騎馬過了金水橋,且從最中間地「御路橋」走過來--這是只有天子才走得的路!眾官員一望見心裡便都亮堂了。

楊博忽然冷笑一聲,對國老班子中地徐階道:「徐相,你收的好徒弟啊!」

徐階淡淡道:「豈敢豈敢?我哪裡敢做他地師父?」

不片刻,便有兩人同時撞了進來,一個是從外邊來的李彥直,身上風塵僕僕,一個是從內閣跑來地高拱,一臉氣喘吁吁。

兩人在百官中間見了面,高拱就指著李彥直的鼻子道:「李哲!你騎馬過御路橋,跑到這奉天門來,又召來文武百官、兩朝天子,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百官聽了,無不暗暗佩服,均想:「果然不愧是高拱!」對高拱有好印象地則無不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李彥直卻半點沒有動怒的意思,反而退了一步,臉上掛著溫顏微笑,說:「肅卿,是你說要召開廷議議政的啊!我和叔大這不是照你的意思辦麼?」

他若是凶狠如曹操、殘暴似董卓,卻也在別人意料之中,但如此應答,卻叫高拱為之一愣,隨即拂袖道:「廷議是大臣的事,你把兩朝天子、致仕國老都請來,也就算了,卻帶兵來做什麼!」

李彥直微微一笑,說:「帶他們來,正是要請兩位陛下、諸國老、諸大學士閱兵!」

揮了揮手,蔣逸凡傳下號令,李彥直道:「請陛下、諸國老、諸大學士以及文武同僚看好,這便是我中華威震四海的百戰雄師!」跟著對高拱一揖,道:「肅卿,你是首輔,政府以你為頭腦,我是都督,軍方以我為魁首。這次率軍遠征,回來總得有個交代,這叫善始善終--你且上座觀看,我下去檢閱檢閱這支軍隊的紀律,再回來交接虎符。」

著便下去了,仍然騎馬過金水橋,胡宗憲大聲道:「諸軍集結已畢,請都督下令閱兵!」數萬將士在金水橋左側一起喝道:「請都督下令閱兵!」這一齊聲大喝嚇得奉天門下那些文官雙股戰慄,這裡頭竟有不少兵部官員,張經看見心想:「這幫人自恃科舉正途出身,平時驅遣兵將,如役犬馬,卻從來沒見過真正的戰爭,更不知道兵情兵心。這般不知兵情、不通軍事的人竊據兵部,國家武事焉能不荒廢?」

卻聽李彥直道:「傳令,閱兵!」

傳令官接言傳令:「都督傳令:閱兵!」

胡宗憲令旗揮動,三千鐵騎兵先得得而進。李彥直掌管的是海軍都督府,騎兵非其所長,但他有錢,有錢就好辦事!他地轄地本有東北的幾個港口,面向遼東、朝鮮,從這裡既可以得到馬匹,又有可供騎兵奔馳之地!麾下又有抗擊蒙古時遺留下來地北方健兒--如此一來,錢、地、馬、人就都齊了。加上南方鍛造廠鍛造鍛造出來的好甲具、好兵器,這三千騎兵一亮相,真個是威風凜凜,氣勢如龍!

嘉靖、隆慶兩朝強人數不勝數,朝中不但能臣輩出,而且名將如雲,這時奉天門下庸庸碌碌之輩固然多,精通兵法的著實不少,見到了這三千鐵騎,均想:「不意鎮海公麾下有如此精銳騎兵,若是同等兵力,只怕草原大漠之上也難覓敵手!」

三千鐵騎過後,就是長刀步兵!自唐以後,中國地長刀刀法日漸式微,三千鐵騎後面的這五千長刀步兵,乃是李彥直從日本重新引入有唐刀遺蹤地倭刀刀法以及倭刀鍛造法,結合中國方面的新技術以及荊楚刀技擊法,在軍中逐漸形成了新地長刀體和新的長刀法,這已不是唐刀,也不是倭刀,而是華刀了!

華刀兵過後,便是刀牌方陣,刀牌方陣過後,便是強弓強弩隊列--這兩部都是傳統兵種,但在這個時代地實戰中仍然起到重要作用。

強弓強弩隊列過後,便是火槍步兵,三千名鳥銃手來到奉天門正對面,列陣站好,分作三排,以三段擊戰法輪流向前,連發二十七響無彈槍聲,砰砰之聲連響不絕!楊博心中暗讚:「有此利器,以攻以守,何往而不利!」

火槍步兵之後,卻是火槍騎兵!

兩千五百名火槍騎兵在馬上向奉天門方向致敬,跟著舉槍向天鳴鐃!朱載在後面望見也不禁心動,心想:「竟然還有這樣的鳥銃騎兵!若用這支部隊開往大漠,何愁蒙古不平!」

就連高拱,這時也忍不住走到城樓邊上,望著這支精兵發呆。他乃是一代名臣,卻沒領過兵,軍隊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很抽像地概念,就如同棋盤上的棋子一般,但這場閱兵卻衝擊了他固有的觀念,原本賴以支撐他與李彥直戰鬥的信念也開始動搖了。

然而火槍兵也還不是壓軸,走在最後面的,乃是一百門令人戰慄的大炮!炮車作響,足見這一百門大炮之沉重!開到金水橋邊,炮口朝上,點燃了火藥,猛然齊響!雖未放炮彈,但百炮齊鳴,聲震京城!一些不明白怎麼回事的百姓在家裡聽見都嚇得鑽到床底去,以為在開打了!奉天門下的文武百官膽子小點的更是嚇得雙腿發抖,甚至有人失禁!

這時奉天門對面聚集著數千新派學子與海派商人,此外還有一些大著膽子出來看熱鬧的京城市民,在聽到炮聲之後學子們轟然高呼:「萬歲!萬歲!」跟著海派商人和市民們受到感染也跟著叫了

「萬歲」之聲有如浪潮一般此起彼伏,就像那百炮齊,盤繞在奉天門上空久久不絕!

火炮鳴響之後卻沒有像其它各部一樣離開金水橋前御道,而是停留下來,先前的鐵騎兵、長刀兵、刀牌兵、強攻強弩兵、火槍騎兵等則迴繞過來,分列炮兵左右,列隊候命。

胡宗憲道:「演兵結束!請都督訓示!」

所有兵將一起大喝:「請都督訓示!」

李彥直立於高處,道:「將士們,辛苦了!」

眾兵將一起回答:「保家衛國,軍人本分!」

徐階、高拱聽到心頭都為之一震,李彥直高聲道:「我李哲彥直,受國家所托,為大都督,掌兵於外,四海征戰!眾將士,應國家號召,為將為兵,衝鋒陷陣,破浪乘風!今日凱旋歸來,到此京師重地,特閱兵演練,以顯我軍威,讓朝中宰制,知道國家有此長城之可貴!」

張居正看了高拱一眼,見他已經完全呆住,彷彿失魂落魄一般,嘴角一笑,卻聽李彥直繼續道:「今日我有三句話作為訓示,願爾等銘記在心!」

諸軍一起高呼:「聆聽都督訓示!」

「一,我等軍人,為華夏子弟,受國家俸祿,當保家保國保天下,此為我等天職!」

李彥直說到這裡重重一頓,眾將士聽得熱血***,一起高呼:「銘記都督訓示!」

雄壯的聲音散盡,李彥直才繼續道:「二,國家之俸祿,出自萬民百姓,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萬民之天下!我等之保天下,非保一家一姓之天下,乃保天下人之天下!」

這回不止所有兵將,便是那數千學子也有忍不住跟著軍隊的口號節奏大呼:「銘記都督訓示!」

李彥直停了停,待整個空間都靜了下來,才說出最後一句話,道:「三,如今,我將與朝中良臣一起,共導國家以向大同,願眾將士隨我一道,擁護良政,除殘去穢,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保華夏國祚,開萬世太平!」

金水橋南所有人都叫了起來:「銘記都督訓示!銘記都督訓示!」

閱兵在山呼聲中結束,李彥直策馬返回奉天門,將虎符交給了高拱,高拱拿了卻如接到一塊燙手的烙鐵!李彥直道:「高閣老,閱兵已畢,不如就進行廷議吧。」

他就走上去,坐在內閣第二張交椅上,只居次輔之位,張居正和李春芳坐在他下首,留著第一把交椅給高拱,高拱就像魂魄不全一般,毫無表情地坐了上去,只聽李彥直道:「今日廷議,有幾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

群臣忙道:「鎮海公請說。」

李彥直道:「第一件事,如今國家的財權審計,頗有漏洞,我以為當改革財權的審計制度,引入新的統計方法,對全國財政與土地進行一輪新的梳理,諸位以為如何?」

他講的正是《報高閣老書》中地內容,半點不變,此論剛剛出世時被士林批了個體無完膚,這時群臣面面相覷,卻無人敢出頭反對。

張居正點頭道:「好!此議好!」

李春芳也道:「正該如此!」

魏良弼叫道:「妙啊!」

文武兩班一聽齊道:「好,好!正該如此,正該如此!」

李彥直微微一笑,又說:「國家司法,亦頗有弊,我以為司法體系亦當改革,得把地方上的政務權與司法權分離開來,在縣令之外另設法官,專管一縣之法務。中央之法官,亦當更加尊榮,使天子庶人,在法官面前,平等同罪,各位以為如何?」

張居正讚歎道:「天子庶人,犯法同罪,這可是千古未有之大公,好,好!」對簾幕內兩個皇帝道:「二聖以為如何?」

嘉靖面如死灰,朱載諤諤道:「應該,應該……」

文武百官一起響應:「正該如此,正該如此!」

李彥直大悅,又道:「如今首輔大學士有宰相之實權,而無宰相之正名,其權太大,而其名不正。我以為當限其權,正其名,諸位以為如何?」

諸官一起道:「應該如此,應該如此!」

李彥直又說了科舉考試改革等議,諸官無不贊同。其時大嘴巴的言官諫臣大多已在金水河畏罪自殺,塞了橋拱,奉天門下,也不是沒有錚錚鐵骨之臣,如楊博,更有一般立場堅定之輩,如徐階,但這些人都是官場上的老油條,遇事定先斟酌利害,不會於時機不適合時作無謂冒失之危舉。

再則李彥直所議,並無一言涉及私利,所論皆歸於大功,徐階楊博等自忖此時去觸李彥直的霉頭,就私而言討不了好去,就公而論,千秋史書以下只怕也未必會以李彥直為非、以反李者為是。這些儒生或不怕死,卻惡居下流(注),因此輕易不敢妄動。

至於嘉靖、嚴嵩之流,想想金水橋下地屍首,想想方才閱兵的威勢,更是不敢有稍有動彈。

金水橋南山呼之聲猶隱隱傳來,廷議之上卻只有乾綱一言。奉天門下慢慢熱鬧起來,百官都積極地進行著廷議,當然,由於中心思想已經明確,討論地便只是細節問題。

萬民既然擁護,百官既然一心,國是遂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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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惡居下流,語出《論語張》--「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3:08
尾聲 居中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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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致仕了。

李彥直在廷議上提出,要對內閣大學士進行「正名」與「限權」。

正名方面,是將「輔政大學士」改為「理政大學士」,輔政改為理政,雖只是一字之差,但意義卻大不一樣,此名一正,內閣將不再是皇帝的秘書機構,其決策不需要事事都經過皇帝這一道程序才能產生合法效力了。

限權方面,則是對內閣大學士的選舉、任期與監督進行了明確的規定,其細節尚有待進一步商榷和完善,但這次廷議的重要結果之一,就是將高拱驅逐出了權力中心。

致仕的第二天,高拱便被錦衣衛勒令離京,比起徐階的悠然,高拱的離去不免顯得十分狼狽。

這次高拱致仕後,讓人有些意外的是新任的首席理政大學士的不是李彥直自己,而是張居正!

長亭邊,大明第一任「閣政魁首」正在送別大明最後一任「內閣首輔」,儘管已虎落平陽,但高拱對張居正仍然沒好臉色看。

「肅卿,你這又必呢?」張居正歎息著,似乎很不願意看見今日的這個場面。「其實延平王並無問鼎政魁之意,肅卿你在延平王心目中,也仍然是當世奇才,若肯低一低頭,內閣之中,仍然會以你為魁首的。」

張居正接任內閣魁首的第一件事,就是提議冊封李彥直為王,兼大都督,統領天下兵馬,冊封的儀式雖然還未正式舉行,但滿朝文武卻都已經「王爺」「王爺」地叫個不停了。

「?」高拱一聲冷笑,遣散了老僕,「叔大,今日一別,你我恐怕再無相見之日,有一些話,也不用遮著掩著了。哼,沒錯,李哲不接任內閣魁首,倒也在我意料之中,但這只怕也是在你意料之中吧?不,應該說整件事情,都出自你地謀劃,對吧?」

兩句話詞鋒尖銳過於直白。但張居正卻沒有動氣。他現在已經完全勝利了。已經沒有動氣地必要。

「肅。我不知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他搖了搖頭。很無辜地說道。

「你不知道?」高拱再一次冷笑:「你掌管兵部。但這次李哲帶兵進京。居然搞到大軍到了城下才被發覺。這是怎麼一回事。你該給我一個交代吧?」他頓了頓。便又自嘲般笑道:「是了。現在我只是戴著『國老』香葉冠地一山野匹夫。已沒資格要你來向我交代了。」

張居正仍然沒有動氣。高拱卻還不肯就這樣轉移話題。

「可是叔大。這次你究竟在做什麼你知道嗎!為了一己之私……」

「誰為一己之私了?」張居正地眉毛忽然豎起。似乎高拱觸碰到了他地底線:「肅卿你倒說說。延平王提議要改革地這些大政。哪一條不是於國家有利、於天下有利、於萬民有利地?『要讓這大勢更加地發揚光大。猶如山海永固。千秋萬載!而不是如曇花一現。眨眼而滅』——這不也是你地心願嗎?但到頭來。反而是你在做這路障!倒是你要來扼殺這即將走上正道地良政!你自己評評理。到底是誰在為國為家?誰在為一己之私!」

高拱略為語塞,張居正道:「你自己也知道這些變革於國有利,可你卻做不來——你甚至都不敢做!為什麼?還不就是因為你不是皇帝!所以你不敢太逆士林,不敢太犯風評,束手縛腳,到頭就是修修補補,看似手段強硬,其實卻只是小打小鬧!既然做不成這事,那就只有換一個人來做,為了國家,為了天下,為了萬民,就要行這變革。威權不夠就加之以威權,名位不正就為他正名!冊封延平王,就是為了鞏固他的威權,使他能夠發出乾綱大令,獨斷變法!」

「變法,變法……」拱顫著聲道:「可你這等你為了給他正名位,叫天下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嗎?叫士林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嗎?金水河裡地那些屍首,塞住的哪裡是橋拱?塞住地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啊!」

張居正淡淡一笑:「金水橋下那些人,不過是一些只擅空談、畏罪自殺之徒而已,何值得肅卿為他喊冤。」

「畏罪自殺?」高拱怒道:「他們是否畏罪自殺,此事天知地知、你也知!我雖沒有證據,可也猜到了**分!一刀下去,萬馬齊喑!這個代價,你說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

張居正沉默了片刻,道:「你猜錯了!這件事情……」便說不去了。

長亭內陡然靜了下來,許久,許久,張居正忽然指著夕陽下的馬車,說:「肅卿,時日不早了,我在這裡就借一杯薄酒,祝你一路平安。」

送走了高拱之後,張居正便往李彥直在京師的府邸中來,張管家正張羅著要換牌匾呢。

李彥直見到了張居正,便問他高拱「走得如何?」臨走之前「有什麼話說沒?」

張居正道:「走得倒也平安,臨走之前滿腹牢騷,那也是人情之常。」

李彥直哈哈一笑,張居正又拿出了要冊封他為王的票擬,請他過目。李彥直道:「這我不該看,不合規矩。」

張居正一笑,就把票你收了起來,看看左右無人,又道:「這些細微末節的事情,倒也不要緊,不過等王爺即王位以後,有些事情,可就得進行了,否則拖久了

憂。」

李彥直問:「哪些隱憂?」

張居正道:「王爺你進京閱兵,垂拱而得天下,眾多武將皆自認有擁立之功,近來在京師頗露驕意,雖不至於公然凌辱百姓,但也有些不好地苗頭出來了。

邊疆之上,亦有邊將跋扈之傳聞,這些將領雖都是跟隨王爺出生入死,一路走來沒功勞也有苦勞,但所謂防微杜漸,報其功勞苦勞,可以通過正道與之富貴,不可放縱以成隱憂啊!」

李彥直對於張居正所說之事亦稍有耳聞,頷首道:「叔大所言有理。」

張居正又道:「之國是未定,國家兵馬,公私不分。如今國是既定,國家兵馬就當收歸大公,以成一統,以避免五代那種士兵擁立將領、將領窺伺九鼎的亂局!」

他這句話說得委婉,其實指李系部有「私兵」性質,聽李彥直地不聽政府地,如今李彥直既掌握了這個國家,由篡位嫌疑人變成執政者,名分逐步擺正,那麼就該逐步將「私兵」轉變為「公兵」,這樣對李彥直來說也是有利地。

李彥直心想:「在的形勢,軍隊內部確實也該整一整風了。」對張居正道:「放心,這事我早有打算。」

張居正又說:「日本、大員,武將、商人執事,武將無識、商人無義,開拓時期如此並無不妥,但若因循不改,卻非利於國家地長治久安。如今王爺既即王位,將來或將更繼大統,將領之事若定,則邊疆重臣的行省、海外領地亦宜納入中央集權當中。」

彥直道:「這件大事,我思考了許久了,長久來說,國家還是得外靠武威,內靠文治。只是如今科舉取士,所取中者多是只懂得八股文的廢物,要他們到海外去,又畏首畏尾,怕風怕浪,去了之後也是每天都念叨著如何陞官、回朝——如此怎麼做得好事情?倒不如那些軍將、商家,利字當頭,勇猛精進,為求給子孫留下基業,又會把事情都當做自己的事業來幹,非如此,國家如何有力量開拓到日本、南洋?」

正說道:「但要讓他們深根本土,數十年後,只怕也會離心。所以這收邊權地事還是得辦,只是怎麼辦呢?我心裡琢磨著,王爺當日提出要改革科舉,其實已為這事埋下了伏筆。改革科舉,多途取士,便是要學子們將功夫多放在有用之學上,同時還要重視教育,使士人明理,將來這批人學成之後,或至邊疆,或入中樞,都勝過只通八股文的腐儒。至於邊郡政制該如何改,我以為莫如先從大員改起,大員與福建只是隔著一道海峽,風俗情況都與閩浙相似,大員若是改好了,將來便可將這改制的經驗放之於日本、朝鮮、暹羅、安南、以及南洋諸島,窮三十年之功,漸次改定。到了那時,科舉與教育的改革也當已見效。」

李直大喜道:「叔大所言,最合我地意!我心中其實是作此打算,只是生性疏懶,不耐庶務,一直尋不到個能配合我的人,本來對肅卿頗有期待,可惜他終究不能與我同心。今天有叔大與我配合,你我又正當盛年,我掌大略、開疆土,叔大掌內政、安國家,內外和合,定能為中華奠定千年不移之基業!」

張居正臉上顯出欣然神色來,道:「為國家為天下為萬民——敢不盡力!」

兩人商討起國家大略來,真個是言語投契、樂極忘餐。京師地事情告一段落後,李彥直仍到天津居住,國家之事,大體上按照他與張居正的協議進行。

到秋風起時,李彥直忽爾不樂,陸爾容問他怎麼了,李彥直不答,陸爾容暗自思疑了一會,忽然不悅道:「你做了王爺了,是否要多納妾侍?」嘴巴鼓鼓,就像吵架。

李彥直哧了一:「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陸爾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個月,你可有九天不在家裡!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面做什麼嗎?」

李彥直也怒道:「我去日本那會,還大半年沒回來呢,也不見你嗦,現在幾天不在家就念叨個沒完!」

陸爾容大怒:「你去日本那是辦公事!現在回來了,又不用你去打仗,好好的不呆在家裡出去鬼混,成什麼事!」

「誰去鬼混了?」李彥直大怒:「我是去辦事!」

「公事?」陸爾容冷笑:「你敢說你在外面沒女人嗎!」

李彥直哼了一聲,不答,陸爾容冷笑道:「我看你就是在外頭看多了脂粉娃,如今回到家來對著我這個黃臉婆,覺得厭倦了是不是?所以就不高興了是不是?既然如此,我看還是把那些狐狸精接回來吧!也免得整天惦記著,在家裡就沒好心情!反正你現在是遲早要登上九五大位的人了,哼,馮保那太監都帶回來了,三宮六院,總要置辦地。」

李彥直煩躁道:「我讓馮保進府是因為他能辦事,你……不知所謂,不知所謂!」

伊兒察言觀色,對陸爾容道:「姐姐啊,莫生氣,我看啊,王爺他不是這個意思。」又對李彥直道:「王爺,最近秋風起,你忽而不樂,莫非是想家了?」

李彥直大喜,轉怒為笑:「你小妮子,真個是蒽質蘭心。」

陸爾容嘟噥道:「想家,想家,這裡不是家嗎!

「不是這個意思。」伊兒道:「這個家,是老家地家,是家鄉地家。秋風起鄉愁,就是這個意思。」

陸爾容便不說話了,李彥直也就不和她吵,日子依舊平靜地過。

過了有兩個多月,已經改稱張大總管的張管家,和馮保一起笑嘻嘻進來說:「王爺,大夥兒送您一份禮物呢!您移金趾,去瞧瞧?」

李彥直笑道:「什麼禮物?」

馮保道:「主子,你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一行人到了郊,在一片樹林之後,忽聽雞鴨鵝叫,又見豬狗貓跑,茅舍瓦屋,小溪池塘——這京畿附近,竟忽然冒出一個福建鄉村來!

李彥直見了又驚又喜,說:「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卻就擁過來幫鄉親,陳風吳牛、陳老康等都在其中,李彥直眼眶一熱,道:「諸位,諸位……唉,為了李三一點思鄉之念,奔波到此,可真是罪過啊罪過。」心裡一個恍惚,便如忽然回到了童年。

李彥直回顧張管家道:「是你地主張?你的能耐?」

管家一時不好回答,旁邊馮保忙說:「這時王妃地意思,張管家督建有方。」

彥直一聽,便知道這裡頭馮保起了很大的作用,心想這個小子,真是貼心貼意。

這子地籌謀著真是不賴,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立起了這麼一個似模似樣的附件鄉村,真不知花了多大的人力物力,他隨行漫步,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座社學旁邊,見上面有兩塊石壁,一塊刻著《大學》,是一塊從別處移來地舊壁,另一塊卻刻著他在金水橋上的訓示,乃是一塊新牆,幾個不到十歲地孩童正在牆壁下劃沙為字。

李彥直走到旁邊,見他們劃的正是《大學》,笑問道:「你們懂得這《大學》說的是什麼意思麼?」

幾個孩童都搖了搖頭,馮保在旁邊湊趣道:「這幾個孩子雖然也都聰穎,可又不是天縱英才,小小年紀,哪裡能懂得聖賢之道的意思啊?天底下不足十歲就能無師自通、讀懂《大學》的孩子,那是百年難逢啊。」

李彥直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小子多半是從哪裡打聽到了我兒童時的事,所以拿來奉承我。」不過還是笑逐顏開。

忽有一個孩子站了起來,丟了樹枝,說:「誰說地,我就懂!」

李彥直一奇,道:「你懂?那可要說來聽。」

那孩子不過六七歲的年紀,看看周圍地形勢,眼睛一轉,閃出一絲狡黠的光芒來,忽又蹲了下來,說:「其實我不懂。我只是描著這些字,照著樣子畫。」

眾人大笑,紛紛:「這個孩子,就會自誇。」

李彥直離開了,要去祠堂看看,走出十餘步後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看了一眼,正好那孩童也正抬頭望著他們地背影,一大一小四目相對,那子趕緊把頭低下了。

將到祠堂時,忽有錦衣衛來報,說城中有人謀反,李彥直眉頭微皺,張管家看了那密報後道:「這麼小的事情,也報上來?」要將人喝退時,李彥直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錦衣衛頭目將事情報上,卻是有張姓老者、許姓女子、楊姓青年以及一未知名書生四人,正在一小客棧中籌謀非常之事,這四個人似乎都與金水橋下那些畏罪自殺者有關。

李彥直成為朝政執掌者,冒出些反對他地人那是正常事,堯舜都還有人造他們的反呢!他看了這份密報之後笑道:「這些民間草根之士啊,但有一腔熱血,可惜不知為政之難。」就交給張管家說:「酌情處理。」

他也沒透露自己的態度,張管家甚是為難,不知該如何處理,事後找馮保私下裡商量,馮保道:「如今王爺初登大位,以後還要更上層樓。在大典之前,萬萬不可有意外發生!就是一丁點微小的火頭,也得給他撲滅了!」

「撲滅?」張管家皺眉道:「王爺沒說要下橫手吧?對這些讀書人,他素來優容,若是……」

馮保一聲冷笑,說:「王爺的雅量仁慈,天底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不過王爺要建立的是千秋大業,古今凡欲成大事者,哪能有白無黑、有善無惡?賢聖之名是王爺的,至於那些污濁昏黑之事,咱們這些底下的人不做,難道還叫王爺親自動手?」

張管家道:「可要咱們……咱們把這火給撲滅了,萬一王爺不是這個意思,回頭問起來……」

「所以要做得妥帖好看!」馮保道:「就弄一場意外之事,神不知、鬼不覺,叫天底下的人都忘了有過這麼一些人、這麼一件事。其實王爺日理萬機,腦子裡裝著多少事情啊!只要此事不再被捅出來,他不會記得有過這麼一回事的。」

他回到李彥直身邊時,李彥直正躺在一條竹躺椅上,眼前是兩條小溪匯流處,背後是一處老屋,李彥直正看著溪流發怔,不知在想些什麼事情。雖然不言不語,身上卻自有一股領袖風範。馮保和一眾親隨,不敢上前打擾,立於十餘步外,就彷彿是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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