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之一一零 論天下
居正和馮保到天走了一遭以後。仍然沒能請的李。高拱甚是不悅。幸而內閣之中由他主持。外無兵患。內有餘財。倒也不至於出什麼亂子。
這時已近隆慶九年元月。北風如刀。沿途積雪。按慣例。宰執權臣致仕之後都以盡快離京為佳--這是為了避免皇帝的猜忌。只是如今皇帝已成擺設。徐階執天下垂十載。他若以過冬為名在京師暫留也不會有人敢來管他。
但徐階卻在致仕的當天就讓家人收拾打點。一切就緒後馬上南下。徐早為乃父特造了一頂八輪大車。長兩丈。寬一丈二尺。便如一座移動的房子一般。沿著官道緩緩南行。
李彥直聽說。早調了一隊騎兵護送。又讓蔣逸凡傳出風聲。跟沿途州縣打了招呼。沿途州縣官吏聽到消息便都知徐階與李彥直交情仍在。不敢以失勢大臣相目。
過通州後。徐問要不要入天津去見見李彥直。徐階道:「我走的這麼急。就是躲著他。還說什麼去見!再說老師跑去見學生。天下也沒這道理。
」
李彥直也沒來。只是讓蔣逸凡代自己相迎於道。徐階也托病不見。
高拱對張居正道:徐華亭就是事!他是怕鎮海公已有操莽之意。既不想和鎮海公對干。又擔心鎮海公所謀不能久。不願承擔青史罵名。所以把一切都推乾淨了!」
居正笑笑而已。高拱心想他乃徐階的學生。緘口不言恩師之過。也是一種口德。就不再說徐階的壞話了。
這一日李彥直卻派了蔣逸凡來。又附上書信。說自己在天津病足。行動不便想請高拱張居正往天津一敘。共商天下事。
高拱這時已是首輔。在京城壓天。統百官。威權一日重似一日見李彥直凱旋而不即刻回京。內心有不滿。這時再聽了李彥直他前往天津的建議。心頭大惱。心想:「我高拱是你的私臣麼!要首輔大學士到天津去議事這成何體統!」但對李彥直的人終究還不好把脾氣發絕了。只是對蔣逸道:「自古從來沒有中相就邊將的禮!我居中樞須離開不。」
蔣逸凡道:「京津之間路途也不遠。若有什麼日事情。可請李閣老(李春芳)於內閣|權。也就是。如今內閣有四位大學士。若有三位一聚。在哪裡哪就是中樞。」
高拱卻如何肯走?今他和李彥直是在博弈誰動身了去就誰吃虧。主動者馬上就矮了一截。以後也不用爭了!只對蔣逸凡道:「我身居三台。為百官魁首如何離的京師?倒是鎮海公那邊。歸國以後遲遲不回京師交還虎符。如今物議已起。為鎮海公萬世聲名計。蔣同知。你還是多多勸諫為是。」
蔣逸凡無法只好返天津回報。彥直哼了一聲道:「我請肅卿來。便是仍然有心與他共謀大事。他卻不領我的好意!說什麼百官魁首不敢擅離--若不是干係國體的大事。我會請他麼?」
風啟道:「高閣老未必不知。只是他心中多半已另有一套打算所以與我們保持距離。」
張管家在旁道:「姑爺要不就換一個首輔吧!這姓高的不聽話。」
這句話真是狂的可以!李彥直橫了他一眼。道:「這是國家大事你還是先迴避吧。」張管家大感惶恐。急忙退下。李直才喃喃道:「換一個首輔!雖然不是做不到。但也不是那麼容易!」
高拱可不是個傀儡首輔。他手中掌握著相當強大的政治實力與聲望。李彥直要在規則之內出牌還未必就能贏他。若要全盤不顧現有政壇規則。那除非是蠻來--但那樣勢必引來天下人的反對。代價太大。而且也非必勝。
這時陳羽霆已經奉命北上。李彥直便等他兩天。待第三日陳羽霆抵津。便問他主意。陳羽霆道:「其實現在的政制就好。高閣老的行動也沒什麼差錯。不如三捨你便進京吧。若有因革之事。最好還是與高閣老和衷共處。事情會更加順利。」
這話卻不中的李彥直耳。這時在邊的都是他的'腹。便毫不遮掩。面責陳羽霆道:「腐!你這話究是迂腐!就度改革言。我今日若讓了這一步。往後就別想碰固有禮制分毫了。更別提什麼因革!就利益格局言。哼!就算天下政局保|平衡。十年二年後。我輩勢力也必一日削似一日。到了咱們兒子|一代時。再想翻轉局面也不能夠了!」
蔣逸凡道:「那三捨打算怎麼辦?真如張管家所說。換一個首輔?」
「換?怎麼換?」李彥直道:「高拱就是看準了我不願意天下陷入混亂。進入五代武夫逐鹿之局。所以才會來和我討價還價。但我們若不動兵蠻來的話。這首輔如何換的了他?」
眼下大明帝位缺失。首輔之上就再沒人能制約他了。言官雖能彈。但
例。言官彈劾是由皇帝來實行處。如今皇帝沒有有奏章收到之後都轉內閣。也就是落到高拱手中讓他處理。讓高拱處理高拱。如何傾的倒他?
所以高拱要退位只有兩個辦法。第一是如徐階一般。叫他自己退位。這一條高拱近期內然不幹。第二是李彥直髮動兵變。擁軍入城--這一條李彥直又不願做!
陳羽霆道:「自蒙古南侵以後。雖無明文規定。但凡有國家大事宰相不能決者。均召六部公卿言官御使公侯駙馬翰林學士會聚廷議。廷議所決。首輔亦不能改。咱們若要換掉高拱。不妨召開廷議。論處此事。」
風啟卻道:「廷議既可傾高拱。也可傾我們!若是我們主張召開廷議。論處大事。高拱卻提出要三捨罷兵下野。那時候我們是聽從。還是不聽從?」
聽從。那就是李派勢力在這場角力中宣告失敗後果對李派來說極其嚴重;不聽從。那就是抗命不遵。唯武力是從。將會徹底摧毀掉自蒙古南侵以來。徐階與李彥直共同秉政後逐步創建的政治秩序對國家來說後果不堪設想。這兩個結局都不是李派所願意看到的。
李彥直想了一想。道:「廷議是當召開的。不過召開之前。先試試各方的態度吧。」
便口述。讓蔣逸凡擬了一封書信與高拱筆論大事。這封信後來收入李彥直的文集當中名為《報高閣老書》。信中先言自己遠征日本。水土不服。回到天津後竟而的病--這是闡述自己無法馬上回北京的原因。跟著說自己在養病期間靜思國事。頗有新悟。因|繁就簡列成條目。寫在信中。與高商討正誤。
陳羽霆讀到這裡暗讚賞蔣逸凡的文才。心想他此立言。將來此信內容若是傳播開去。外界反應的太過激烈的話。李彥直仍有迴旋的余的。
李彥直口述斷斷續續。思維到處才發言。蔣逸凡下筆卻有如流水。風啟卻聽的暗暗驚心道:「三捨。這信發出去。若高拱將之洩露。只怕會成為他攻擊你的口實!」
李彥直卻笑道:「我就是要讓外界聽到一點風聲。看看他們的反應。再作定奪!」
這次卻讓陳羽霆送了信去。蔣逸和陳羽霆在李派內部職司不同兩人的性子也不同高拱見是蔣逸凡。心裡便有三分防範因蔣逸凡是個出色的使者。擅長縱橫權變之術。陳羽霆卻是一個能吏。有書生意氣。由他前來。乃是彥直向高拱表示自己有相忍為國的誠意與胸。
高拱打開書信。細細閱讀。見此信不涉半點私情。通篇討論的都是國事。信中主體部分以為。大明如今雖國勢蒸蒸日上。卻有三大弊足為百年以後之隱憂:
「其一。科舉取士以儒家經書為限。既無夫子在世時六藝兼考的氣象。不能容納海外傳入之新學。範圍過窄。復以朱學之是非為是非。使士人之中人只知死記硬背。不能開發其智力。使士人中之智者緘口不言心中之真想法。使士人中之狂||備受打壓。此皆非養士之道。」
他認為應該逐步拓寬科舉考試的科目。將對四書五經的考試作為一種一項。而容納諸家各派。不但要考義理。還要考技藝。就是海外的天文數學物理等新學問。也要逐步列入考核範圍。
考慮到一個人不可能同時精通所經典技藝。李彥直又建議實行多途取士。讓有不同能力的人都有晉身之階。實行真正的「科舉」--即分科舉才也。他甚至預言在未來全國可以同時出現多狀元。如儒經狀元武學狀元物理|元數學狀元刑名狀元等等。
這些新舉子新進士中舉以後量才錄用。分派到各個系統觀政考察。「尤其工部系統需通物理工數學的理諸術。戶部系統需通數學商學諸術。刑部系統需通刑名。兵部系統需通兵法武藝。」以鍛煉其入仕的能力。
高拱看到這裡。手已經顫抖起來。再繼續看下去。只見李彥直討論的第二件事情。卻是有關朱明皇朝的「祖宗家法」。
朱明皇朝不合時的祖宗家法甚。如保護皇室的規矩。如宗人府的規矩。如限制人口流動的規矩。如,制商人的規矩等等。這十幾年來在開明派的衝擊之下紛退出歷史舞台。但舊法雖然現實中已不實行。王侯勢力亦已凋零。但作為「祖宗成法」卻仍頑固的存在於《大明律》與各處鄉約之中。朱元璋與歷代皇帝的口頭訓示至今也還具有法律效力。而新現象與新力量雖已產生。卻無明文加以保護。
李彥直因此建議。對這些不合時宜的陳舊規矩都應該召開廷議。一併革除。同時確立起新規矩來。形成明文。銘刻於鼎器之上。以因應種種新的形勢。
高拱讀到此處。汗流浹背。心道:「李哲真是要變天了!真是要變天
是如此施為。怕是比王莽王安石更加的禍亂天下!然也贊成改革。但他的改革只是要微調。並不是要做出如此徹底的革命!
然而再讀下去。他才發現最厲害還在後頭!
李彥直講的「第三事」。竟是要改革當前的官制!而且他要改的還不是細微末節而三個最敏感的重症所在:
第一是要改革財權的審計制度。引入新的統計方法。對全國財政與的進行一輪新的梳理;
第二是改革司法。要把的方上的政務權與司法權'離開來。在縣令之外另設法官專管一縣之法務;
第三條改革內容則是涉及到中央內閣的成員的選。原來明朝的內閣制度雖然已行百年之久。卻仍是約定俗成形成的官場「潛規則」。內閣大學士在名份上仍然只是皇帝的秘書而已。部分人能夠權傾朝野全靠權謀自蒙古南侵以來。內閣的權大到無以復加但也沒有明確的成文法確保其的位。李直認為天下要想長治久安。就的形成內閣首輔新的成文的任命制度任命限期和監督體系。並建議將如何監督大學士也提上議事日程。
這封書信讀完後竟滲滿了高拱的汗水。其實李彥直所提議的這些變革。在民間--尤其是東南沿海已有相當的現實積累。
比如「科舉改革條」自開海以來。東南的學術便蓬勃發展。對各種新學在開明士子中都十分風行。只是因不列入科舉條目。研究這些學問的新秀們不免被老學究們批評為「不務正業」。
又比如財權審計與縣級政務法務'立。在大明的新疆土如大員南洋的。市舶司總署所在的上海都已經在實行了。
大明的制度與立法遠趕不上現實的變化。即便如徐階高拱等頂級官僚。對這些已經產生的變革也諱莫高深中央官員對李彥直影響下東南的政務變化財變化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做。不敢說。以免觸動整個大明立國根基。
至於內閣成員的選。首輔大的去就。更是因循著「規矩」而不敢明確的提出要將些官場現狀成明文法實行來。這兩任的首輔徐階高拱架空了帝在許多大夫心中仍然是一種「變態」而非「常態」。皇帝在成文體制上和士民的心裡仍然是權力的最高象徵人心既存此念。則只要一變化。朱明皇帝的權力隨時都會復辟。而且一定會來的猛烈非常
但李彥直這時卻要破這層窗戶|!要告訴全天下首輔執掌國政乃是「常態」。而非「變態」。這便幾乎要在義理上推翻朱明皇朝的合法性了。
高拱讀罷此信。竟然產生了要趕緊將此信燒掉的衝動。但他還是忍了下來。對於李彥直的提議。他心中充滿了矛盾。
他畢竟有著為國為,之心。從這封信中他看到李彥直的思路畢竟比自己還要開闊多。看到了李彥直在國事面前的誠心。看到了這個國家若按照鎮海公的建策進行改革。或許會變的更加美好。
但他又畢竟是一個派官僚。對於這些新變化感到害怕。不只是害怕自己會在這場新的變化中失去權勢。更是害怕國家會在這場大變化中陷入混亂。甚是四分五裂。就如大漢朝一般。經過王莽的胡亂改制以後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
前途去路。究竟該去何從?高拱心中沒有答案。
居正李春芳在旁邊處理政務。偶爾抬頭瞥了他一眼。卻都不過來打擾。高拱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了。我何不如此?」原來他忽然想起。何不將這封信內容散播開去。這個念頭一動之後。他便越想越覺可行。越想越覺的是一招妙招。他已預料到這信的內容一旦傳出。勢必會在朝野引起極大的震動!
若是朝野擁護李彥直的建議。那高拱就不妨順勢而行。既益國事。亦可收此大功。畢竟高心中也不是一定要和李彥直作對。如果合作而對國家對自己都更加利的話。那合作也無妨。當然。若是朝野對李彥直的提議口誅筆伐。那高拱也可藉著這股力量李彥直傾倒。不過他已決定。即便傾倒了李彥直。對這封《報高閣老書》中的部分內容還是可以緩緩實行的。
他微微一點頭。便呼張居正李春芳道:「叔大。你們且來瞧瞧。鎮海公提出了好大的謀國之略呢!」
居正和李春芳對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從高拱手中接過那封沾滿了高首輔汗水的書信。一拿著一邊觀看。
兩人都有一目十行才。只掃了眼。李春芳便嚇的差點跳了起來。放脫了信驚道:「這……這……鎮海公竟作如此驚人之論!這……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