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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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103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45
陸海巨宦之九十一師與生

高拱叫喚皇帝。叫了好久卻沒什麼動靜。原來朱載已經帶著馮保匆匆從後門溜了。高拱這才回來。連連搖頭。口裡說著:「不成器。不成器道:「君上若太成器。只怕肅卿你的日子便不好過。」

高拱正色道:「君上不一定要親自治天下。但作為萬民表率。行事卻不可太過隨性!」

李彥直說:「皇帝也是人。你壓得他過緊。怕反而要出事。被人時時刻刻拿道德戒條來緊箍他。活得如同木偶一般。誰受得了?所以該放鬆時當放鬆。我看還是讓他做個普通人吧。」

高拱瞄了李彥直一眼。不陰不陽地道:「李公如此。是要把陛下圈養起來麼?」

「這詞用得難聽了。」李彥直微微皺眉。說:「朱天子也只是個普通人。我只希望能盡量幫他過普通人的生活。這對他。對國家便都是好事。」

高拱卻正色道:「君明臣敬。這才是社稷之福。上位者若流於猥褻。如何治得這天下?」

他畢竟是剛直名臣。雖是藉著李彥直青風上位。但既為內閣大學士。立場便站得甚定。不似在上海時那般曲意逢迎。

李彥直微微一怔。似有些不習慣。卻也就沒再說什麼。

因此處乃是潛邸。二人便。卻先往內閣來。路上李彥直問起京師情況。高拱道:「都督在外功勳日厚。我們在京師地位自然日穩。最近半年平安無事。那些宵小之輩。都不敢出頭了。至於那些牆頭草。更是老早就倒了過來。再無人為諸王說話了。至於太上皇。他在天津那邊也安分得很。並無節外之事。」

李彥直是以武英殿大學士領兵在外。算來也是閣臣。進出內閣也不用別人批准。進殿後徐階見到他。不由得一愣:「彥直你怎麼來得這麼快?不是還在通州麼?」

李彥直笑笑說:「學生趕著來見徐師。所以避開了路上那些無謂人。」

徐階也笑了起來:「我看你是想看看京師變成什麼樣子才是。」

師生兩人哈哈大笑。徐階轉頭看了幾個行走一眼。那幾個行走甚是機靈。馬上退了出去。連高拱也藉故出去。有心給他們二人留個說話地時候。到了外頭正遇上張居正。張居正問:「李尤溪來了?」

高拱點了點頭。道:「你的消息倒也快。」

張居正看看高拱和眾行走陸續走出來的形勢。就不進去。只在外頭坐了。與高拱閒話。忽道:「依肅卿看。這次李尤溪進京。天下大局會不會有變化?」

高拱嘿道:「待會門開屋子裡頭。剩徐階李彥直兩人時。徐階才握了握李彥直的手道:「彥直。咱們可有幾年沒見了。雖然書信不斷。但筆談終究不如見面。」看看李彥直眼角有些許褶皺。但臉皮卻還平滑。便將鬍鬚一捋。歎道:「彥直你正當盛年。再干個三十年也沒問題。我卻是老了……」

這句話表面只是感歎時間飛逝。實際上卻暗含玄機:如今李彥直位望之尊。只差徐階一肩。實權之重卻比徐階猶勝一籌!一旦徐階卸任。天下別說權力。就是名位上也沒人壓得住他了。而李彥直又偏偏太過年輕。以三旬出頭之齡當國秉政。正如徐階所說。就是再干三十年也完全沒問題。在君權削弱的情況下由立下大功的權臣柄國三十年而江山無事者。自古未有——因此徐階這句話。實際上是暗中透露了自己的隱憂。同時也是一種試探。

李彥直輕輕一笑。說:「再干三十年?我可不想那麼累。頂多再干十年。我就回福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去了。」

徐階的眼皮抬了一抬:「十年?彥直你捨得麼?」

李彥直卻道:「沒什麼捨得捨不得。但十年光陰。卻也夠了。」

「夠做什麼?」

李彥直屈指歷數。說:「第一。是培養後起之秀。使軍中朝廷。都有棟樑之材。樣我們悠遊田園之後。才無後顧之憂。」

徐階微微頷首:「嗯。不錯。」

李彥直又屈下食指:「第二。是改革科舉……」

徐階微微一驚:「改革科舉?」

「是啊。」李彥直道:「我朝開科取士。使平民突破貧富門第之限。得以晉身仕途。這是對的。可取士只以八股。卻又誤盡了天下讀書人。學生不敢說八股文選出來地人都沒有真才實學……」說到這裡他笑了笑。手指指了指徐階又指了指自己:「徐師與我。也都經歷過此事。不過啊。若能將取士之法定得更合理些。使天下士子讀些有用的書。使科舉取士取得些更有用的人才。那不是更好麼?」

徐階歎道:「這個……只怕甚難!」他雖然也從科舉出身。但對八股文地弊端也知之甚深。恨之甚切。然而他更知道要想改革科舉。那會遇到多可怕的壓力。這些年他與李彥直架空了皇帝。虛君王而實將相。所遇到的不過是保皇派地保守勢力。但要一動科舉。那卻可能會得罪整個士林階層。這絕不是中央立一道法令就能解決的事情。

「自然是難。」李彥直吁了一聲。說道:「若是不難。何必用上十年光陰?這場仗長著呢。學生會慢慢地打。」

徐階歎息道:「彥直啊。這兩件事情。那可就是大明開國以來第一功臣。誰也壓不過你了。」

李彥直笑道:「第一功臣。我不在乎。不過光這兩件事情。還不夠。我還希望趁著年輕。打拼上幾年。給朝廷留下個好底子。使這個國家外無傾覆之憂。內有可用之財。」

徐階沉吟道:「難道你準備對日本動兵麼?」

李彥直且不正面回答。卻道:「肅卿和叔大就在外頭吧。不如請他們二人進來計議計議。如何?」

徐階微一沉吟。卻道:「既要合議。不如便邀齊內閣大學士並兵部尚書……」頓了一頓說:「還有皇上。大家商討商討。」

李彥直道:「皇上?有必要麼?」

徐階道:「皇上天聖聰敏。這幾年又勤修苦學。於國事頗有獨到見解。只要他未失君德。咱們也不該做得太過。」

李彥直眼中光芒一閃。過了一會。才說:「那好。就定個時候。咱們君臣幾個。一起議議。」

徐階問:「你要不要先見見日本的使者?」

李彥直笑道:「日本的事情。該如何處置。其權在我——見他們做什麼!」

閣門打開時。門外不但有高拱張居正。歐陽德和風啟也來了。李彥直舉手向他們告辭。高拱看看徐、李二人的臉色。心中暗自琢磨。來。看看高拱還在外邊。就低聲問:「鎮海公他……」

徐階閉上眼睛。幅度甚小地搖了搖頭。

張居正送李彥直出來。臨別時才問:「李公。剛才見你和徐師之間。似有不快。」

李彥直微微一笑說:「叔大。咱們年紀一般。又是同年。你如今也入閣了。地位相近。以後見面就別稱什麼公了。叫字吧。」

張居正笑容一展。便重新叫了聲:「彥直兄。」

李彥直又道:「徐師嘛。他在北京呆得久。腦子有些糊塗了。嘿嘿!沒事。眼下國家運數正昌隆。出點小問題。礙不了什麼。」

便作別上轎。回到他的鎮海公府邸中。風啟蔣逸凡都問:「今天入閣。是不是與徐閣老生了矛盾?」

李彥直就將閣內的情況說了。蔣逸凡驚道:「徐閣老不會到了今時今日。還有還政於君的打算吧?」

「應該不至於吧。」風啟說:「徐閣老和我們做過的。可是生可凌遲、死可鞭屍地事情啊!他高居廟堂數十年。不會連這點都未看透

「或許他真是老糊塗了。」李彥直道:「也或許。他是怕我獨攬朝綱。所以想搬出皇帝來制衡我。哼!」

李彥直既是內閣大學士。又是海軍都督府都督。入得朝堂。又掌控著大明最精銳的軍個是「出將入相」——尤其在將相之上君權虛弱的情況下。出現這麼一個集兵權政權於一身的人。自然要引人懷疑。

風啟心中反覆琢磨。說道:「皇帝是隻老虎。放虎容易關虎難!這個道理。徐閣老不會不懂。我看他也只是做個姿態。拿鑰匙在老虎籠門比劃比劃。並沒有真要開鎖的打算。其實他還是擔心三捨你一人獨大。若三捨你能也退一步。我看徐閣老也必然會有表示。」

蔣逸凡道:「你是說跟他妥協?」

「是啊。」風啟道:「咱們和徐閣老合作了這麼多年。一直都挺順當。實在沒必要在臨了的時候鬧翻。再說。三捨和徐閣老有師生之誼。若因此而生罅隙。亦為不美。」

蔣逸凡聞說。欲言又止。

李彥直臉上沒什麼表情。這樣的表情持續了有一盞茶功夫。才冷笑起來。道:「師生……師生……哼!國家大事之前。講什麼師生!」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46
之九十二 廷上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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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關於東海的會議,本來只是召集內閣大學士並皇帝、兵部尚書會議,但操作起來以後,涉及的人卻漸漸多了,但覺這個不來不妥,那個不到不行——此因大明已是一集體**之朝廷,非一夫所能獨裁也。最後定下參加人員:一是皇帝,二是徐階、歐陽德、高拱、李彥直、張居正五個內閣大學士,三是六部尚書,四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楊博、右都御使王崇古,因此事涉及軍事、外交、財政,所以兵部左侍郎譚綸、禮部左侍郎趙文華、戶部左侍郎魏良弼也都得與會。最後還有一個,就是恰好入京述職的大將戚繼光——因戚繼光也打過海戰,讓他與會可以提供戰略參謀。

這十八個人除皇帝之外,無論資歷、威望還是能耐,當真個個都非同小可,每一個人的履歷都有可圈可點之處,李彥直定京師、平胡氤、縱橫萬里、掃蕩**,可依然無法以一己之氣勢壓住這些人。

推動這份參與者名單出爐的歐陽德見此次廷議能夠順利舉行,心中一鬆,廷議之前暗中來見徐階,道:「這次當能叫鎮海公消停消停了吧。」不料徐階卻微微搖頭道:「未必。」歐陽德便知徐階也沒十足把握,心一沉,有了決定:「若是如此,閣老你可莫輕易動言,居中持衡便是,有什麼話待我來開口。」

這句話的意思是讓徐階不要表明立場。徐階若不表明立場,以他首輔地地位在此次廷議中便立於居中判斷的位置。這便立於不敗之地,歐陽德是顧慮著萬一李彥直不按道理出牌,使橫手力壓群臣,萬一己方抵擋不住,那時徐階若已表明立場也被牽扯了進來。不免就一敗塗地,但要是由自己出頭,萬一有事也能保住徐階,以圖將來能牽制李彥直。

到了他們這個層面,有些話點到即止,也不用都講得太過明白。徐階微微點了點頭,似乎就算同意了。

「宣皇上口諭,召廷議諸大臣上殿陛見——」

如今皇帝早被架空,但按照規矩,廷議時仍是以皇帝召見地形式進行,而非由臣子推動——這一形式的存在,便是君權至上仍然佔有名義上合法性的體現。

朱載高坐在龍椅上。因是重要廷議,閒雜人等一律迴避,身邊只剩下馮保一個太監,門外大臣魚貫而入。第一對進來的,左邊是徐階。右邊是李彥直,跟著歐陽德、高拱、張居正、方鈍、張經、楊博等魚貫而入。到了殿上立定,馮保便宣:「賜座!」

便有小太監搬出五張椅子放到五個內閣大學士身後。跟著退去。

可別小看了賜坐這個細節,要知唐代以前,三公坐而論道,宰相還可以坐著和皇帝說話,五代以後,相權日黜,在皇帝面前宰相連坐著說話的權利都沒了,一坐一站,站著說話者在心理上便自然而然矮了一等,君相之間地關係便判若天地,連有限的對等討論都沒法進行了。

直到徐階秉政以後,宰相坐論的規矩才又回來了。

朱載雖然坐在上頭。五個大學士坐在下首。但他卻覺得自己被壓得死死地。別說閣臣。就是站在那裡地楊博、王崇古、譚綸等人也都彷彿有一股氣散發開來。瀰漫在整個空間裡。朱載很不自在地聳動了一下身子。彷彿是在掙扎。嚥下一口口水。努力道:「眾卿家。此次會議。所為何來?」

這開場白叫明知故問。禮部尚書陳以勤便出列奏道:「啟稟聖上。今有日本國派使者前來。言及其國內變故。卻是我天朝有一流民名曰破山。流竄至彼國。糾結在日華人。占城據地。擁有其九州島。又跨有其本州島之西部、四國島之大半。又縱容海盜。劫掠商旅。日本國之諸侯不堪其擾。乃聯軍西進。攻打破山。至於九州。其國內政。本與我天朝無關。只為破山麾下。多是我天朝東渡之子民。戰事一起。華人頗受其苦。是故北海都指揮使王牧民出兵對馬島。勒令其休戰言和。如今日本派遣使者前來。陳明此事。卑恭敬詞。自陳所欲滅者乃是破山。非針對華民百姓而來。望天朝以大國之懷。遵我太祖皇帝不征之制。容其殺賊除患。」

這段話又長又文。其實就一個意思:日本方面希望大明不要干涉他們地「內政」。並向大明保證他們只是打擊破山。並不針對華人。

朱載哦了一聲。說:「聽說那個破山。與當初冒犯先皇地王直乃是同黨?」

自李彥直開海以來。朝廷士大夫和海外地利益關係日益緊密。這些年培養下來。個個都不是當年地井底之蛙了。於海外形勢多有瞭解。均知破山當年曾派一個叫「岸本信如齋」地和尚來和王直勾結。據說出兵北京地事情就是那岸本信如齋所建地策略——至於有謠傳說那岸本信如齋就是如今海軍都督府裡地重臣商行建。大家就都自覺地認為不足採信君臣大多知道。陳以勤稟便道:「確實有此一說。」皇帝哦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但他這麼一問。底下地大臣便都猜到了他地態度!這些人能做到宰相、副宰相以及尚書侍郎。於「揣摩上意」這一環本事自然精之又精。若朱載是一個實權在握地皇帝。他這麼放出風聲來。大臣們當場就會群起大罵破山了。如此則這次會議便可結束了。

但這時朱載暗示完以後。群臣卻都呆若木雞。好像沒聽見。這個看看李哲。那個看看徐階。都不說話。朱載坐在上頭。暗中惱恨。卻也無可奈何。

徐階稍稍轉過身來,面對眾人道:「大家就議一議

但一干人還是欲言又止,徐階知道這樣下去半天也沒個屁放出來,就點名說:「禮部有何說法?」

在座所有人除了皇帝之外都是老鳥。今天這場面誰都知道不尋常,徐階讓大家都說話,個個都不肯當出頭鳥,就都不說話,這時點了名,陳以勤就不能不表態。只好由出列一步,說道:「倭人雖是蠻夷,但得我中華潤澤垂千年,頗曉禮義,他們地陳奏,倒也合情合禮。」

歐陽德哦了一聲,道:「這麼說來。陳尚書是認為應該准其所奏了?」

陳以勤道:「依禮,可以准。」

朱載在上頭聽了,暗罵他老滑頭,不過還好他說依禮可以准。那也算是為自己的立場添加了一點理論支撐。

統籌禮部全局地禮部尚書說完話以後,就該輪到「術業有專攻」的禮部左侍郎趙文華。但他卻低著頭裝傻——這時廷議地氛圍還沒打開,大人物們都還沒表態呢。作為整個廷議級別最低的侍郎自然很難把握說話地分寸。

看看又要冷場,李彥直也稍稍轉過身子來。面對眾人說:「兵部有什麼意見?」

兵部尚書張經向兵部左侍郎譚綸點了點頭,示意他發表意見,譚綸便踏出一步,這是一個有武者風範地文班大臣,腰桿挺得筆直,與趙文華那種文氣十足的書生截然兩樣,他站出來以後,目不斜視,就道:「如今東海都指揮使吳平已經班師澎湖,北海都指揮使王牧民又正在釜山對馬島之間,海軍都督府主力也已回到上海,若是動兵,有這三支艦隊一齊出動,只要在日本那邊佔得一個立足點且保證補給無虞,就是蕩平倭島亦不在話下!」

須知海軍都督府主力以及東海、北海兩軍都是百戰之師,不但兵力雄厚,而且裝備精良,三支大軍一起出動,若是沿海作戰的話那可以說是所向披靡,因此譚綸之言絕非大話。

朱載一怔,道:「譚侍郎的意思是要打?」

「啟稟聖上,譚侍郎不是這意思。」張經道:「兵部的職責是統籌攻防戰守,天子垂詢,內閣有問,我兵部能回答的也只是:能戰,或不能戰,可勝,或不可勝。至於是否要打,便要看內閣定議

他這話雖然是不偏不倚,貌似也有點滑頭,不過告訴廷臣說要是打仗一定能贏,對所有人來說都有不小地鼓動。從來廟算戰爭,能否取勝都是左右「要不要打」最重要的考慮點,若是戰則必勝,那麼就算是一場「莫須有」的戰爭,打之又何妨?相反,要是勝算不高,則就算戰爭再怎麼迫切也要設法避免。

眾臣正想:「兵部這麼說,那多半是偏向於開戰了。」兵者國家大事,最是凶險難測,就算是強弱懸殊的戰爭,若要想說「沒把握」,都不會找不出理由來的。

不料張經忽而又道:「譚侍郎說若是開戰,勝算甚大,但那也是就沒有意外的情況而言。此戰成敗,尚有兩點顧慮。」

朱載忙問:「哪兩點?」

張經道:「第一是天意,海上往來,要看天氣,當年蒙古征倭,就因一場海風無功而返。第二則是庫財——這場仗要打下來,用錢便如流水,這就要看國庫是否有錢支撐到最後,若是財用不足,則就算前線將士用命,也有半途而廢之慮。」說到這裡他看了張居正一眼。

為何張經不看戶部尚書趙貞吉,而望向張居正?因張居正乃是分管戶部的內閣大學士。

在內閣五個大學士裡頭,吊車尾地張居正資歷最淺,雖然他和李彥直是同榜進士,但李彥直有實打實的軍功擺在那裡,張居正雖也有功勞,卻多是輔助性,以此入閣其實有些勉強,就是部臣中也有不少人資格比他老,位望比他高,只因滿朝皆知「他是李彥直的人」,所以誰也不敢小瞧於他。

這時見張經把他推了出來。廷臣中地牆頭草就都想:等張居正一表態,話就好說了。因張居正地態度,多半就是李彥直地態度。

哪知張居正還沒說話,戶部尚書趙貞吉先站了出來,卻只是回顧戶部左侍郎魏良弼問:「如今太倉存銀,尚有多少?預計明年結餘。當有多少?」

群臣見戶部尚書居然搶大學士地話頭,先是一奇,隨即恍然。原來張居正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趙貞吉卻是嘉靖二十年及的第,比張居正早了整整兩屆,大明官場資格老也壓死人。張居正雖然入閣又兼管戶部,但戶部尚書趙貞吉卻從來就看不起他,認為這小子是抱了李彥直地大腿才升得這麼快,對他素來愛理不理。

張居正卻也沒什麼表示,只是微微一笑。

魏良弼道:「太倉存銀,尚有五十萬兩,因南洋平定以後。各處開銷甚大,戶部各司會記以後預計:明年非但沒有結餘,還得虧空三十萬兩。」頓了頓又道:「此外,因我們與佛郎機開戰。估計明年從佛郎機流入的白銀會暫時斷絕,接下來幾年。我們地銀根怕會很緊。」

開海以後,大明精英階層對通貨的認識有了很大的提高。這時已經自覺地意識到白銀的流入對國家經濟影響甚大的原理了。

趙貞吉便轉向天子奏道:「啟稟聖上,如今太倉存銀有五十萬兩。明年計算出入,估計還得虧空三十萬兩。且因與佛郎機開戰,白銀斷流,接下來數年銀根怕會很緊。」

張經譚綸一聽就皺起了眉頭,兵事一動,所費動輒百萬,五十萬兩存銀實在太少,若再留出三十萬以防明年之虧空,那就只剩下二十萬兩,二十萬兩白銀濟得甚事?

皇帝更是忍不住道:「這麼說來,這場仗是打不得

群臣紛紛對視點頭,便有竊竊之語言不知從何處冒出,左都御史楊博冷笑一聲,壓過了所有聲音,道:「打仗打的是銀子!太倉沒錢,這仗當然打不得了!」

在楊博之前,滿朝公卿都沒有一個敢正面表露自己地態度,禮部言禮,兵部言兵,戶部說錢,都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萬一情況不妙也可以推說:「下官只是依理直言。」

只有楊博敢大大方方地說出自己的意見!他這一聲冷笑,可把歐陽德給喜壞了!因楊博是一個極有力量的人,他的力量不是來自於他是左都御史,而是來自於他是楊博!

當年嚴嵩權傾天下時,嚴世蕃左右朝政,把滿天下的人都不放在眼內,唯對李彥直的岳父陸炳與楊博二人青眼,號之為「三傑」,那意思是除了我嚴世蕃之外,滿天下也就陸炳楊博算是人物,餘子碌碌,不足一提了。

如今嚴氏已經倒台,陸炳也已病死,大明朝廷是長江後浪淘前浪,都不知淘了幾輪了,楊博卻還好端端站在朝堂之上,身居高位,卻誰也不買賬!他和李彥直一般,曾今鎮守邊疆殺過敵,又和徐階一般,在政務部門泡了幾十年,雖不是大學士,卻比大學士還狠,別說張居正這樣的小輩,就算是當年地嚴嵩,如今的徐階,也要讓他三分。這滿殿大臣,也只有他敢毫不顧忌李彥直的態度。

戶部一說沒錢,兵部就沒法打仗,禮部又說打仗干涉別國內政沒合法性,再加上主管言官部門的楊博這麼一表態,這事差不多就要定了!

歐陽德心中一寬,忖道:「此事可以定調了!」又暗道:「李哲啊李哲,你在海上可以威風八面、獨斷專行,可這廟堂中事,就不是你能左右地了!」

朱載站了起來,就要來個結案陳詞,忽然李彥直咳嗽了一聲,他一咳嗽,殿上所有人都是心裡一沉,站起來一半的朱載也有些尷尬地又坐了回去。便聽李彥直不急不緩,問禮部道:「倭奴這次只派了三個人來,對吧?」

陳以勤一時猶豫,禮部左侍郎趙文華已經搶著答道:

李彥直笑道:「派來了三個人就叫我百萬雄師無法動彈,這筆買賣,倒也合算。」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47
之九十三 賣仁義(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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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廷議,風啟蔣逸凡都未能入內參與,風啟在外頭頗為擔心,歎道:「三捨雖然手掌兵權,不過他長年在外,這廟堂上,能幫腔的不多,這次可別落了下風才好。」

蔣逸凡卻甚是樂觀,笑道:「風老大你著相了,只要有權有勢,怕什麼沒人幫腔!」

金鑾殿上,自李彥直說出那番話後,局面馬上大不相同!他那麼一開口,滿殿君臣馬上便都知道了他的立場,一些對此事看法本來與李彥直相左的也都變得三緘其口,不說話了。

楊博眉頭微皺,倒是禮部左侍郎趙文華首先出列,道:「鎮海公所言甚是!臣也以為,此次戰亂雖然發生在倭國,但既有中華百姓牽涉其中,我朝如何可以置身事外?更何況我北海水師已然介入,若被倭國派來兩個使者便退兵斂師,朝鮮、安南、暹羅、緬甸等屬國知道以後,定要認為我大明可欺。」

戶部左侍郎魏良弼怕事,戶部尚書趙貞吉也忌憚李彥直,唯有楊博不買李彥直的賬,繼續冷笑道:「但戶部說了,太倉沒錢。沒有錢,這仗怎麼打?」他倒也不是與李彥直有過節故意和他抬槓,只是趙文華所論與他不同,所以就當面駁斥。位望都無法望楊博之項背,這時卻毫不示弱:「太倉沒錢嘛,可以想辦法,但天朝的威風不能有損!」

楊博追問道:「想什麼辦法?你拿個辦法出來!」

「下官是禮部左侍郎,」趙文華半陰不陽地說:「這錢的事情,該問戶部。」

趙貞吉一聽叫了起來:「趙侍郎,下官雖然是戶部尚書,卻不是財神爺,變不出錢來的!事情是你提議的。既然趙侍郎認為太倉沒錢可以想辦法,這個辦法,還得請趙侍郎賜教!」

趙文華哪裡有什麼好主意?只是搖頭晃腦,說:「大司徒此言差矣!方才鎮海公的話,大司空估計沒細心揣摩。鎮海公道:倭國只派了三個人來,就叫我百萬雄師無法動彈。下官方才將鎮海公的這句話細加領會,越想越覺得玄機深妙,難以言喻。我大明富有四海,威震八極,軍旅決策。豈能被一倭島小夷絆住,就讓百萬雄師無法動彈了?雖然,太倉或許庫用不足,行軍打仗也有一定風險,但下官以為,鎮海公乃是開疆定鼎、出將入相、雄才大略的絕世英雄,從擊退蒙古到蕩平海寇到一統南洋,哪件不是事前人人都認為不可能,而鎮海公卻將之變成現實的?因此下官認為。既然鎮海公認為不當,那麼內裡必有深入周詳地遠略,非我等井底之蛙所能窺測而已。大司徒若覺得此事難行,那就該先自我反省,將鎮海公的金質良言在心裡仔細思索,孜孜以習,如此必有所得。而不該還沒找到辦法,就怒火沖天地認為此事絕無可能?若有困難就說不可能,那樣世間還有什麼事情做得成的?當然,若還找不到方向時。那就該再向鎮海公請教,若蒙他老人家指點一番。雖只三言兩語,也必遠勝我輩窮年累月、絞盡腦汁的私自摸索了。」

眾人一聽,心裡都大罵他無恥,這幾年李彥直雖然權傾天下,但他本人並不十分高調。各省督撫以下、中央的主事郎官雖然都已趨之若鶩,但此刻站在金鑾殿上的這十幾個大臣的官階卻均與李彥直相去不遠。面對李彥直也還保持一份矜持,就算是有意示好。也是表現得十分隱患,若有其事。若無其事,哪有像趙文華這般在廷議之中把佞詞毫無掩飾地掛在嘴上的?

朝堂上多了這麼一張大拍自己馬屁地嘴。李彥直始料不及之下。也就笑笑而已。朱載本來對李彥直印象轉好。這時卻想:「這趙文華是個佞臣。李哲竟然做他地後台。看來他果然是個奸臣!」

歐陽德是前任禮部尚書。入閣之後仍然該管禮部。這時見趙文華如此奴顏媚骨。實在來指著他道:「趙文華!難道你不知道。那破山乃是犯我太上皇地巨寇。跟隨破山地流民又多行盜賊之事?倭人攻打破山。於我大明而言。何異於替天行道。代我朝除殘去穢?若我們不論善惡。不講仁心。只以是我族類者就幫忙。非我族類者就攻打。那以後在外族面前。我中華還有何信義可言?此事於廟堂之上。是喪我祖宗百代法制。在海外諸國面前。是失我中華千年信義!如此責任。你這個侍郎擔當得起麼?」

有道是:不怕官。只怕管。歐陽德也算是趙文華地該管。說地話又是義正詞嚴。趙文華口才雖佳。但說到論處國家大事。畢竟不能光靠口舌伶俐。胸中丘壑不足。便無法與歐陽德抗衡。

李彥直瞄了趙文華一眼。心想:「這小子肯撕破臉皮當眾抱我大腿。也算知情知趣。可惜專業水準不夠。」一轉眼見高拱仍在沉吟。輕輕一笑。說:「破山確實是我天朝一竄賊。不瞞諸位說。他還是我門下地一個棄徒!」

眾人見他公開承認此事。都是一怔。歐陽德心想豁出去了。馬上接口道:「不錯。早聽此人在福建時便背叛師門。反出鎮海公門下。之後又勾結王直。犯上欺君。如此叛徒逆臣。雖千死何足惜?而那些追隨他們地刁民。也非善類。如今在日本受人圍攻。正是他們「果報?」李彥直聽了冷笑說:「就是要報。也該由我來報。對破山也罷。對那些在日華民也罷。是賞是罰。都該依我中華地規矩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天朝百姓在海內也罷。在海外也罷。是好人也罷。是惡人也罷。總之他們地生死大權。善惡之判。都不能不聞不問。更不能操於人手!所謂打狗也得看主人。我都還沒點頭。什麼時候輪到倭奴放肆了?」

這番話說出來。哪裡有半點仁義之皮、謙謙之表?楊博聽了。卻也心下暗讚:「這等豪言壯語。也就他說得出來!對付域外蠻夷。就該如此!」

趙文華聽李彥直公然支持自己,更是狂喜,不顧體統地連呼:「鎮海公這番話,真叫我等有如撥開雲霧見青天,趙文華空活了幾十年,今日才知文武大道之所在啊!」

殿上君臣一聽都忍不住起雞皮疙瘩。只是被李彥直地氣勢壓住,連皇帝也開不了

徐階本來巍然不動,這時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彥直,你這般說法,可有偏於霸道之嫌疑了,聖人之教,豈是如此?」

「對外用霸道,總好過對外用懦道。」李彥直這次竟毫不給他老師面子:「對內王道,對外霸道,對內懷柔。對外用剛,這才是文武之道!內極盡鎮壓防範、對外極盡奴顏媚骨不成?如今舉世尚未一統,自然得王霸雜用。等到日本列島也並入版圖之後,那時再談王道不遲。」

徐階為之默然,歐陽德見徐階落了下風,忍不住幫口道:「聖人之意。絕非如此!仁義之道,放之四海而皆准。若依鎮海公所言,卻是以仁義之名而謀私了。」

李彥直斜了他一眼。心想徐階是首輔,又是自己的恩師。他和我論王霸之道,你插什麼嘴?冷冷一笑說:「仁義,仁義!蒙古人和倭寇來犯時,也不見歐陽閣老用仁義卻敵!」

歐陽德被他這麼一封登時啞口無言。

楊博知歐陽德是和厚實的君子,見他難堪,暗中歎息,來對李彥直道:「鎮海公,可太倉沒錢,卻也是一個不可跳過的問題啊。」

須知徐階李彥直乃當今朝堂兩大首腦,雙雄並立,他們正在較勁時旁人哪裡插得下手?歐陽德雖然也是內閣成員,但他不是實力派,貿然介入自然就討了個沒趣。當此時節還能從旁取事者,滿朝也就只楊博有這個功力。

楊博不以爭辯的語氣,而以商量的語氣來說這句話,倒叫李彥直無法迴避,而趙文華那毫無乾貨地注水諛辭在這句平實無比的詢問面前也就全無用武之地。到這裡,所有人只要一開口說話,水平高低立判,那是瞞也瞞不住的了。功力稍低者根本就無從插嘴。

這時張居正站了出來,說道:「正因我朝缺銀,所以才該介入此事!」

眾人素知他的才能操守均非趙文華可比,聽他這麼一說全都望了過來。

只見張居正不慌不忙,道:「自正德年間以來,或者更早,我朝便極缺白銀,這不但是太倉地問題,不但是戶部的問題,不但是朝廷地問題,更是民間的問題。這一年來因佛郎機戰事,白銀流入較往年少了七成,入不敷用,民間缺銀就更加嚴重了!」

皇帝朱載聽得不大明白:「是啊,正因銀不敷用,所以才不能輕啟戰事啊。」

張居正卻道:「陛下,正因缺銀,所以才該打這場仗!因為日本盛產白銀啊!」

這句話一出來,滿殿大臣都倒吸一口冷氣,張居正此論,已是**裸的功利導向

歐陽德諤諤道:「這……為了白銀而起戰事,這……聖人說,君子何必言利,唯義而已……」其實他本來也不是迂腐之人,只是廷辯進行到此,他的氣勢完全被壓住,而所持觀點也讓他無法扭轉先前定下地論調,因此情急之下,只好拿孟子地話來搪塞。

張居正要應戰時,一直沒這時忽道:「那太倉地缺口,能用仁義來補嗎?河套防務明年要繼續推行,得追加白銀六十萬兩,這筆錢,能用仁義來代替嗎?」

高拱就坐在徐階的下手,此言一出,竟把張居正地光芒也奪了,徐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馮保則暗中竊笑:「高閣老這一出手,大勢定矣!」

高拱卻恍若未覺,只是繼續道:「如今不但日本,就是三邊,也在在要錢!」指了指戚繼光說:「戚將軍此次來京,就是問我們內閣要錢的!可是太倉卻沒法給他一個滿意地答覆!若不再投入,那西北的防線就要收縮,縮之又縮,不出十年,那河套之防務又要荒廢了!但要繼續投入嘛,太倉之錢又不敷使用,這卻如何是好?因此我以為,與其節流,不如開源!白銀不足,便向外取!商貿之道若來錢慢,那就用更直接地手段來解決此事!」

李彥直瞇著眼睛問:「怎麼個更直接法?」

高拱道:「日本素慕我中華文化,可惜其國銀礦有餘而仁義不足。依我看,不如便允許日本內附,在其國內施行王道,我朝贈日本以仁義,而開其礦產,取其白銀,如此一來,豈非各得所需,豈非兩全其美?」

「好個兩全其美!好個許其內附!」李彥直哈哈大笑,讚道:「肅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我朝取它的白銀,但賣義道德,這樣的買賣,才叫公平,才叫划算!」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48
之九十四 售債押
   
關於日本的廷議,議論的貌似是萬里之外的海上之事,但接下來發生的幾件似乎與此「毫無關係」的大事卻叫北京城暗暗震動。

廷議結束後的第三天,歐陽德便上書告病,皇帝依照規矩便批准了,跟著,與李彥直同年得中進士的狀元李春芳入閣,徐階實力大削,雖然仍保住了首輔的位置,但高拱在內閣橫衝直撞,威權竟已不弱於他,加之張居正為之羽翼,李春芳老實奉行,內閣五個大學士:徐階、高拱、李彥直、張居正、李春芳裡頭,高、張都是李黨,李春芳與李彥直關係又密,天下士林但凡眼睛亮一點的,沒有不知道大勢所趨的

廷議定下東海之策以後,便委任李彥直進駐天津,全權處理此事。

本來李彥直名為內閣大學士,只是掛個名號,讓他在外威權更重、行事方便而已,可他此次進京以後竟然干預起了朝政,過問起了兵部之事。在他前往天津之前,六軍都督將帥都來向他請命。

「既將且相,朝綱要亂了……」徐階在京師的家中歎息著,然而這時他已無可奈何。他尚且如此,皇帝的心就更亂了。

戚繼光和商行建同時來問李彥直西北、東海之事該如何處理。

「都督,其實我們也就一句話:錢!」說:正因為大明缺錢,所以才要介入日本之事。可日本的白銀那事事情平定以後的事了,眼下要動兵打仗,都需要錢,卻該如何是好?

「那就借錢吧。」李彥直說。

「借錢?朝廷借錢?」

「對。」

「朝廷向誰借錢?」

「向民間啊。」

「向民間?」戚繼光幾乎不相信自己地耳朵。

「是啊。有什麼問題?」李彥直道。

「但是……這只怕有損朝廷地尊嚴……」

李彥直笑了:「向民間借錢怎麼會有損朝廷尊嚴。連借條都不打就直接征地斂財。那才是有損朝廷尊嚴。當然。借過不還。那也會損害朝廷地威信。但要是有借有還。那朝廷地威信非但不減。反而提高了。」

他是個辦事地人。話既出口就執行。可朝中竟然還有敢摸老虎屁股地人!沒錯。就是言官!

李彥直要向民間借錢地消息一經傳出,御史言官一聽馬上大肆抨擊,認為李彥直是在胡作非為!

「亂我祖制,壞我朝綱,種種舉措。實為亂國之大惡!」御史們的聯名彈劾,叫皇帝朱載心中隱隱生出了最後的希望。

從保守派大臣,到朱家諸王,到首輔徐階,已經一個接一個倒在了李彥直的腳下,如向李彥直叫板的,就只剩下言官這一支力量了。

在內閣中,高拱和李彥直攬去了兵部之權,但徐階依然以最後一點影響力罩住了都察院。六部諸科給事中。而作為都察院的頭頭,楊博也是寥寥幾個不怕李彥直的人。

由於和李彥直主張相近,這次對李彥直的彈劾風潮楊博並沒有參加,不過他也沒有因此而阻止手下的那些罵將,在楊博看來,維護言官仗義執言的制度,比起某個事件地成敗還要更加重要。當然,就算楊博真的出面維護李彥直,也未必能管得了那些御史、給事中的口。

這次,處於風口浪尖的李彥直卻沒向上次那樣召開廷議。故意就不理那些言官御史,任他們吵去。直接就讓市舶司總署簽發「借條」——正名叫「市舶司債押」者也。市舶司總署只是一個部屬衙門,不是戶部那樣的中央衙門,級別較低,總署簽發令狀借錢,這種事情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至少不需要以戶部的名義借錢那樣。需經過內閣動議、皇帝朱批以及言官的封駁。

言官們喊得嗓子都啞了,痛斥李彥直違背祖制。也有一些人暗中冷笑。認為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李彥直多半不敢再用命令壓迫。傳統的官僚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政府向所謂地借字從來都是好聽,哪一次不是以借用為名,行搶劫之實呢。「那樣一來,看他能借到多少錢!」都等著看李彥直的笑話。

可是他們全錯了。

李彥直三個字,在民間可是有極高的信譽——甚至是超過朝廷的信譽。這次雖然是標榜了以市舶司總署衙門來借錢,但商人們誰不知道背後伸手的是李彥直?他們既認準了李彥直這座神,就連帶著認緊了市舶司總署這座廟!因此紛紛解囊購買這有利息的「市舶司債押」,一個月內,市舶司總署竟然就在上海籌集到了三百萬兩銀子!

在西山隱所,連嚴嵩這樣的超級老狐狸聽到這個消息也驚詫得差點把眼珠子掉出來:「三百萬兩!」

「是啊!」嚴世蕃恨恨道:「聽說還是市舶司自己截止出售,否則只怕還能募集到更多,這市舶司債押到了市面以後,竟然有人轉賣,把價錢都炒得高了,如今市面上竟是供不應求!」

「三百萬兩……三百萬兩

嚴嵩不住地呢喃著。

大明開海之前,太倉一年的收入,也就這麼多了。

作為前任宰相,他自然明白這筆錢意味著什麼!這已足以供養一支龐大的軍隊發動一次大戰役了!

「李哲一句話出來,就能籌到三百萬兩白銀,以後他若謀,那還有誰能阻攔他?」

只是嚴嵩還是鬧不大明白,何以李彥直能這麼快就籌集到這麼多的銀兩?

「難道購買這些什麼債押地富家,都受到了李哲的威脅?」

「不,老頭子,李哲不需要威脅他們啊。」

若論到經濟之才,嚴世蕃卻比他老子強多了,當下給嚴嵩解釋了一番,這頭老狐狸這才釋然。

要知道,由於大明和佛郎機地戰爭剛剛結束。日本那邊戰亂又將起,對南、對東兩支貿易航線的生意都蕭條了許多,積聚在上海的龐大資金流無處發洩,正千方百計地尋找出口。這個時候,市舶司總署適時地發派「市舶司債押」,又許諾了每年百分之十的利息,而李彥直這塊金字招牌又是信譽的保證,這樣地利潤在海貿繁榮期不會有人肯光顧,可如今卻成了一個保值的好去處,加之有小道消息放出來說:購買債押地大戶。將來日本「內附」以後可以優先得到倭島銀礦的開採權——有了這個盼頭,哪怕消息並不確切,也足以叫那些大商人鼓起勇氣來搏一搏了!

「這筆買賣,值得做!就算最後拿不到日本地銀礦,只要能和鎮海公攀上關係,讓他聽過咱家的名字,那這筆買賣就值了!」

懷著這等心思地人,從揚州到上海到北京南京,不知道甚至一些官場大戶如華亭徐家也是購買債押的大戶之一——李家和徐家如今是政冷經熱,政治立場上徐階正與李彥直冷戰,但徐卻依然和李彥直保持良好的私教,一人就買斷了三十萬兩!

因為有許多官商的介入,被牽扯進來地官員家庭便都對市舶司總署簽發「債押」來了個默不作聲,如此一來,朝中反對債押的聲音便減弱了許多。然而,言官們的力量仍然強大——至少在輿論方面甚至可能比未失勢之前的首輔徐階還強大!

這幫人是有彈劾權的,按照大明的政治制度,被他們一彈劾。別說宰相、總督,就算是皇帝也得有所回應!

「彥直啊彥直。你不該輕易捅這個馬蜂窩啊!」徐階在府邸內歎息著,不涉及到立場,只論做事方法的話,徐階認為李彥直應該在從日本得勝歸來以後,那時候再去惹這般言官不遲。

不過。如果李彥直不簽售這債押,又沒法進行日本方面的事宜。從這一點來說李彥直也算陷入了兩難。

打贏日本的仗,徐階是樂意看到地。但李彥直如此飛揚跋扈,又是徐階不願意看到的。此時他的心情。可說有些矛盾。

「算了,不管他了!」

反正這麻煩是李彥直自己惹的,徐階就樂得袖手旁觀,彥直如何收場,他只是問高拱:「肅卿,你看是否該召鎮海公回來解釋解釋?眼下京師這等言論下,他可沒法出征意,大軍遠征之前,主帥不能還沒動兵就遭到京師君臣的懷疑。

這時候,彈劾不是一封封,而是一打又一打地飛來,按照這局面,這時正在天津閱兵的李彥直已經不得不回來

拿著這些奏折,朱載彷彿也抓到了支撐自己的力量,他趕緊下旨,要李彥直回京對問。

李彥直沒有抗旨,但也沒有即可回來,他給出了一個期限:「再給我一個月吧,這邊還有軍務上的事情要處

一個月就一個月吧,還怕你跑了不成?

皇帝用上了最後一點耐心,言官們做好了準備,摩拳擦掌,要在李彥直一回京就將他搞定!

風啟聽到消息也是如臨大敵,他知道這些言官不好對付。說到罵戰,這幫人的戰鬥力比起戰場上的李家軍那也是不遑多讓!

「三捨只怕罵不贏他們吧。」風啟說。

這幫言官可是大明地專業罵手,一個兩個不但能量巨大,而且久經沙場,這些年李彥直在外其實已沒少挨他們的彈劾,只因鎮海公領兵在外,內閣才有理由將那些彈劾壓下,「免得動搖軍心!」但現彥直近在天津,他們罵將起來,給李彥直造成地壓力顯然就更加明顯。

「嗯,我也覺得罵不贏他們,」蔣逸凡竟然也這樣想:「不過三捨既然這麼做,應該是另有打算。」

「怎麼打算?」

「我覺得啊,」蔣逸凡說:「按他辦事的套路,一定是以我之長,攻敵之短,他應該不會向上次廷議一樣,和這幫言官在口水仗上硬碰硬,我覺得他應該會避短就長!」

「避短就長?怎麼避短就長法?」風啟搖頭:「這幫言官手無縛雞之力,這是他們的弱點,但咱們總不能調兵進京,把他們都給捉了吧!」

「這個……應該不會。」蔣逸凡知道,要真這樣,那李彥直就會完全喪失他在士林階層的威望,變成董卓

李彥直顯然並非董卓,他以往的手法,從來都是在體制地邊緣活動,以順應人心的舉措不斷地衝擊舊體制地邊緣地帶,一步步地把舊體制撕開一道道的口子,這種做事手法,雖然也引來爭議,但士林中地開明派卻因此而支持他,認為他的作為雖然並不盡合祖宗家法,卻也是一個難得地改革者,而非整個倫理綱常的顛覆者,這也是李彥直能夠平平穩穩地走到今天的原因。

「可是,三捨會怎麼做

就在這時,風啟和蔣逸凡卻是戚繼光要回河套了。他們都是李彥直手下出來的,彼此有交情,只是戚繼光是武將,如今帶甲在身,不好和京城各派勢力顯露出過分親密的關係,但離別之際,還是特別派參謀送信告辭。

「啊,元敬要回去了,這麼快!」

「是啊,因為戶部已經撥了款項,所以我們也就不好久留了。」

「戶部撥了款?」蔣逸凡一奇:「戶部居然還有錢?」

「是啊。」這本也算軍事機密,但戚繼光的參謀也明白風李二人的身份,壓低了聲音說:「足額!呵呵,將軍也說,戶部在這麼困難的時候還這麼爽快,這可是少有的事情。」

「足額!」蔣逸凡驚呼起來,雖然盡量壓低了聲音,在參謀走後,他與風啟道:「這件事情,可有些古怪啊!就算是先付一半,那也得二三十萬兩白銀?戶部一時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再說,這麼大的事情,以我們的耳目,居然也到現在才知道,能將此事瞞得這麼緊的,恐怕就只有三捨

風啟微一沉吟,忽而笑道:「我說這次要對付這幫言官,三捨怎麼沒給我們來個信兒,原來他這事是交給了張太岳去辦了啊。」

蔣逸凡一怔了:「張居正?這關他什麼事情?啊,戶部……」隨即喜道:「我明白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49
之九十五 過日子(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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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載看著滿桌子彈劾李彥直的奏章,心中歡喜,數著日子,就等著瞧李彥直的晦氣。

看看已過了半個月,限期未到,朱載等得正心焦,忽見正宮皇后帶領了一幫妃子太監來哭窮,原來本月宮中例錢竟未及時發放。這兩年大明是日漸的國強民富,但朱載自登基以來卻總是過著苦日子,後宮一切從簡,太監宮娥加在一起也只剩下兩千多個,這數量可是大明開國以來的低谷啊,不僅如此,所有一應開支,能省的都省了,太監盡穿百納衣,六宮粉黛無顏色,他這個皇帝過的日子,過得比尋常富翁家還不如,但朱載也忍了。

可如今竟然連宮中開銷的錢也不按時發,這內閣六部欺負皇帝未免欺負得過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當即就派人去戶部過問,但馮保去了半日回來說:「陛下,不止是宮中,京中大小官吏的俸祿,這會都還沒發呢!奴才到了戶部,那裡都快給人擠破了!」

朱載眉頭愁成一團,作為皇帝,他這幾年一直只是作為象徵,並不怎麼管事,所以太倉有多少銀兩他本不清楚,但想起一個月前的廷議上,戶部尚書報過的數,就說:「上個月戶部不是說還有五十萬兩存銀嗎?這才多久,難道就花大事,最是花錢,五十萬兩存銀算個什麼!隨便哪裡破個窟窿,兩下子就流光了!奴才聽說,過去半個多月裡各項開支這麼一湊,就花掉一半

馮保無奈地笑了笑:「皇上啊,這不前幾天,戚繼光才回河套。這事您記得吧?」

朱載當然記得:「他當然得回去了,河套的大事等著他呢。」

「是啊。」馮保道:「臨走之前,他領走了三十萬兩,去填河套軍費的窟窿。」

「嗯,西北之防乃是重中之重,」朱載想起了蒙古人南侵的事情,心想當初若不是西北防線出了問題,太上皇嘉靖多半就還在位,這之後的這麼多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優先照顧那邊,也是應該的……」說到這裡喉嚨彷彿哽住了。呀了一聲:「這……那這太倉……」

「如今太倉啊……」馮保歎息著:「聽說是一兩銀子都沒有了。」

馮保的形容,幾乎不含誇張。

主管戶部地內閣大學士張居正把那筆錢撥給了戚繼光以後。太倉真就沒幾兩存銀了。正如朱載所說。西北之防是重中之重。所以當初張居正建議撥錢地時候。皇帝沒有從中作梗。言官也沒有封駁——可道太倉地底細啊。皇帝又太過年輕。考慮事情又不全面。所以竟然就讓這筆錢就這麼溜了出去。看看夏秋兩稅都還得有一段時間才到。但太倉已經完全發不出俸祿來了。

從來京官最不好做。陞官可以走北京地門路。發財卻得靠外放。北京城裡。除了少數幾個肥缺之外。大部分地京官都鬧窮。尤其中下層京官最是窮中之窮。許多窮苦京官。都等著太倉發錢買米呢!俸祿忽然一斷。這些人就得斷炊。這叫他們能不鬧麼!

「可是你們鬧也沒用啊!」被幾百人圍著地戶部左侍郎魏良弼痛苦地說:「現在不是有錢不發給你們。是實在沒錢啊——我地俸祿也沒到實一點地。都穩穩呆在家裡等消息呢。來到這兒鬧地都是窮瘋了地。官員窮瘋了。那可比地痞流氓還無賴:

「我們不管!總之今天就要拿到錢!」

「有沒有錢是你們戶部地事!但今天要是不拿到錢。老子就不走了!」

「哼。自我大明開國以來。還從來沒聽說過發不出俸祿來地——這副窘相。哪裡還是泱泱盛世!」

「我看啊。太倉地銀子,都被你們戶部貪光了!」

在這批窮苦的京官裡頭。有一批人更是窮中之窮,那就大明的言官,權力極重,重到可以封駁皇帝內閣的票擬,品級又極低,都是六七品上下,這等品級到了外省還可以做個縣令推官,在京城之中那可就真是芝麻綠豆了。若是那些肯同流合污的,收受外官的冰炭孝敬,那處境或許還好些,至於那些恪守清高、誰都不買賬的,那可就真是清如水貧如洗了!

這幫專業罵手平時就如同瘋狗一般了,如今事情鬧到他們頭上,活命的錢不發了,這還了得?馬上彈劾有如紙片,張張都朝戶部來!

趙貞吉窩了滿肚子的火,覺得張居正是故意給他找事。當初他明明警告說給西北地錢要是花了出去,太倉就要被掏空,但張居正卻強硬地回應:「但西北套防若不鞏固,萬一再鬧出個胡馬南侵來,誰擔待得起?你?」就壓得趙貞吉不敢說話了。

但現在出了問題,卻是他趙貞吉得頂著!

數日之前滿京城的人都還計算著日子要等李彥直來了給他難堪,但如今所有的矛頭都轉向趙貞吉了!

趙貞吉覺得自己簡直比竇娥還冤,可誰叫他是戶部尚書呢,誰又叫他的後台不夠硬呢,又誰叫他得罪了後台夠硬又是他頂頭該管的內閣大學士張居正呢?這口黑鍋,他不背,誰背?

不得意,他只好上表請罪,內閣辦事神速,皇帝蓋印免了他的戶部尚書,在「無能」的罵聲中打發他到南京去

趙貞吉走了,可發俸祿的事情還是得解決啊,而且戶部尚書的缺也空了出來,若在往常,這可是一個權重油多的差使,但這會子滿朝大臣誰肯去當一個口袋裡沒一文錢屁股後頭一堆債地戶部尚書?這會誰要是當了,就得背著一個空空如也的太倉,去面對幾百個伸手等著拿俸祿地京官!

不得已時。該管戶部地張居正只好挺身而出,自己掛帥,兼起戶部尚書來。他一上任,就有幾百個人圍在了戶部衙門,等著拿錢——這其中甚至還有太監!皇帝也等錢花啊,朱載的小金庫極為有限,再不拿到錢,御膳房就要斷炊了。

馮保大老早就出宮,到中午就回來,跟皇帝說:「這場面。真是……浩大,實在是浩大!比當初海盜鬧京師時還亂呢!」

「誰問你這個!」朱載有些不滿:「說有用的!拿到錢沒有!」

「這個……沒有……」

皇帝一聽就要發怒,馮保趕緊說:「今天那邊實在是沒錢,不過張閣老已經想出了辦法,他說通州那邊有個銀庫,裡頭約莫有六七十萬兩白銀,雖不屬於中央太倉,只是地方上的官庫,但若先取了來。足夠應付到夏糧運到。不過……」銀庫?裡頭居然還有六七十萬兩白銀?」朱載眼睛一亮,心裡一寬,說:「那趕緊去取啊!還不過什麼!」

馮保苦瓜般笑了笑:「陛下啊,那官庫不是戶部直接管地,是兵部分管的,要拿到錢,得先走個流程啊,這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您就等等吧,大概今天張閣老就會擬票進來,到時候陛下把璽一蓋。那頭御史若不封駁,不出三天。這筆錢應該就運到了。

「又只是什麼?」

馮保歎道:「怕只怕那批言官想法子阻撓封駁!」

朱載冷笑道:「這會子封駁?誰不要命了?這會子誰敢封駁此事?他不要命了麼!」

但朱載卻錯了,正如馮保所料,還真有兩三個御史上表以為此事不妥,可在當前地環境之下,他們的言論觀點卻被整個官場地主流給無視了!儘管朱載注意到這兩三個御史也正是反李彥直反得最厲害的言官。但是這時候朱載也覺得他們實在太不識時務。

在皇帝、內閣以及大部分言官地默契下,從通州調運庫銀的程序很順利地就走完了。兩天以後通州的庫銀很快就運抵北京,轟動一時的「戶部欠薪事情」就這麼告一段落。經過了這件事情以後。北京城的氣氛才忽然轉為平和,不場大亂中發洩一空。也就在這個時候,李彥直進京了。

北京城的天氣正在轉熱,但李彥直到來的時候,城內卻彷彿迴盪著春風,官員們家家戶戶都拿到了錢,誰也不凶了,誰也不罵了,就連言官,也似乎都忘記了一個月前他們摩拳擦掌要幹的事情。

針對李彥直地肅殺氛圍,已經完全不見了。

半個多月前,朱載天天等著李彥直,就想看他栽跟頭,但現在李彥直要進宮了,朱載卻有些發慌——因為他突然發現那些言官們幾乎都沒了動靜。

「這是怎麼回事?」

他琢磨著,琢磨著,琢磨到李彥直即將入宮陛見之前也還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那些御史言官,原來也都是軟骨頭!」朱載恨恨道:「先前李哲不在時,一個兩個都神勇無比,現在他來了,卻全都沒了聲息!」

旁邊馮保暗中歎了一口氣,便提醒了皇帝一聲:「陛下,還是……還是別指望那幫言官、大臣了,沒用的。他們啊,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這會子,不敢再提市舶司總署發債押的事情的「什麼叫拿人家的手段,吃人家的嘴軟?他們都收受了李哲的賄賂了嗎?」

「賄賂,倒也沒有……」:「不過大夥兒這幾日都是靠了鎮海公的錢才填飽地肚子,總不能一邊吃人家的,一邊還罵吧?」

朱載瞪了他一眼:「你這句話什麼意思?」

「皇上你還不明白嗎?」馮保再次提醒:「之前太倉不是沒錢了嗎?」

「那又如何?張閣老不已經設法度過難關了嗎?」

「是度過難關了,可是陛下,這錢不會無端端從地裡冒出來啊,更何況那是幾十萬兩銀子啊!」

「並不是從地底冒出來啊,」朱載道:「是從通州……啊!難道那是李哲地錢?」

「不是鎮海公的,」馮保哪怕是背後說話,也盡量保持著對李彥直的尊敬:「奴才聽說,那筆錢,其實是市舶司總署出手債押籌集到的軍資,其中一部分就放在了通州,歸兵部以及海軍都督府調用,不想京師卻出了這麼件事情,張閣老急中生智,就從那裡調了引子過來補這個窟窿

聽到這裡,朱載的心猛地涼了。

馮保也歎息了起來:「所以啊,陛下,如今我們都是靠著市舶司總署出售那債押地錢在過日子啊,大家花著鎮海公厚起臉皮借來了錢,怎麼還好意思說他不該去借錢?」

在一片寧靜中,李彥直帶著張居正進了宮,問皇帝召自己進京所為何事,朱載諤諤問:「鎮海公,此次東征日本,可有把握麼?」

李彥直一笑,使了個眼色,太監們就都退下了,連馮保張居正也退到了柱子後面,但兩人卻還是在後頭偷聽,便隱隱聽見李彥直道:「陛下,最近出了許多針對我的事情,這其中,好像都與陛下有些關係。」

殿內一時間靜了下來,靜到幾乎能聽見朱載粗沉地呼吸聲。

李彥直的聲音卻轉為柔和,彷彿是在安慰一般:「不過陛下你放心,我既不是董卓,也不是曹操,不會對你做什麼過分地事情的。至於過去發生地那些,我也不想計較那麼多,只是希望以後少些無謂的事端。我去討伐日本也罷,去討伐歐洲也罷,你給我下道聖旨就行了。國內的政務,就交給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陛下自己就別瞎摻和了,好好在後宮過日子,無聊就都宮外走動走動,我們打拼你享樂,大家都好。何樂而不為

大殿上沒有傳出皇帝的聲音,似乎只是沉默,沉默,沉默。張居正和馮保對望了一眼,心裡都想:「像這樣的話,也就他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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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九十六 聞倭變
   
李彥直從宮裡出來以後,又到內閣見了徐階、高拱,徐階只是笑道:「鎮海公啊,你好大的本事,一舉手就借到了幾百萬兩的銀子,這等能耐,舉世可沒第二人了。」

高拱卻嚀嚀相囑,勸他出海以後,千萬小心。

李春芳雖是狀元,性子卻較迂,因道:「鎮海公真要發兵攻打日本麼?如今日本無罪,若我們就貿然出兵,只怕貽人口實。」

「誰說我要攻打本了?」李彥直正色道:「我是要去調停!如今日本東西混戰,百姓遭殃,我大明既以仁義為懷,焉能棄東瀛數百萬百姓於不顧?」

張居正應道:「正是!鄰國有災,焉能袖手?更何況日本素為我中華東屬,其百姓有難,不可不伸援手。」

高拱亦道:「不錯,僕屬屋宇起火,我若不救,遲早禍延本宅!」

徐階一笑,竟然就沒其它表示。

內閣計議既定,便發票擬,命鎮海公、武英殿大學士、海軍都督府左都督李哲統兵外出,全權處理日本事宜。

臨別之時,李彥直對張居正說道:「徐師是公私兼顧的人,料來不至於在我出征期間壞國事以報私怨,不過你與肅卿也要小心在意,莫露出破綻,落人口實。」

張居正忙道:「彥直你盡擔待。」

李彥直到了天津,先找來日本的三個使者,告訴他們自己即將統兵東渡,調停日本東西之爭。

細川晴元吃了一驚:「鎮海公你要去日本?」

「是啊。」李彥直道:「日本那邊。玄滅(破山)可沒那麼溫順。若我不去。只怕他不會輕易服軟。」

細川晴元諤諤說:「這個……敝國不是這個意思。敝國地意思是。希望大明讓我們自己解決自己地事情。」

他們三人來北京可不是來求援軍。而是希望藉著交涉使大明方面不要介入。那知道卻是事與願違。李彥直心意既決。哪裡還管他們。說完了話就讓他們出去了。

到了外面以後。細川晴元氣得頓腳說:「這回可失算了。沒想到大明會這樣不顧信

松平元康卻低聲說:「細川大人。不用太過擔心。其實我早已把消息送回去了。」

「什麼!」細川晴元與細川籐孝父子齊聲問道。

「我早把消息送出去了。」松平元康說:「這段時間大明的舉動很不尋常。我一開始就認為他們一定會介入我日本之事,所以已經設法把這邊的情報傳回去了——若是沒意外的話,聯軍的幾位統帥應該一個月前就已經知道此事了。」

細川晴元哼了一聲,口裡什麼,心中卻十分不快,心想你小子做出這種事情來也不先商量一下,若將來出了什麼事情,我們可得跟著一塊遭殃。

不說他們三人密謀,卻說李彥直在天津調兵遣將。準備出發前往日本武裝調停。

這時大明的海上武裝力量,有南北兩支,南部以上海為中心,設寧波、泉州、琉球、呂宋五衛,又設了一個副中心在澎湖,以吳平為都指揮使;北部以天津為中心,設有金州、威海、平壤、濟州四衛,又設立了一個副中心在登州,後來王牧民率軍東渡,這個副中心就隨他到了釜山、對馬之間。

上海是市舶司總署所在。也是海軍都督府治所,大明地海軍以及水師陸戰部主力多集中在這裡。至於天津反而兵力空虛——這卻是當初李彥直南下之後「虛北實南」的策略,因他人在南方,所以海軍兵力也集中於南方,天津雖號稱北海中心,其實駐防兵力只與金州、威海相當。在「虛北實南」的策略之下。萬一北方有什麼反李氏的變動,南方的兵力隨時可以北上佔據天津。進而奪回京師。

這時李彥直雖有意帶兵東征,卻還得先往上海去。他人還沒到上海。就有消息從海外傳來,消息先傳到寧波。然後再傳到上海,李彥直人在將報急的書信捻得皺了,蔣逸凡在旁問出了什麼事情,李彥直哼道:「調停的事情,大概不用了,日本那邊已經動兵。」

蔣逸凡驚道:「若是這樣,那我們可得趕緊動身!」

李彥直卻說:「不,現在那邊既然已經開打,就不用那麼急了。仍然先到上海去,把事情都準備妥當了再揚帆,這一回,我要來個一勞永逸!」

李彥直收到的卻是什麼消息?原來自松平元康將消息送出,約一個月後,大明這邊還在糾纏,日本那邊就已經收到了消息。本來兵法講究的是兵貴神速,這個道理李彥直等也不是不懂,不過形勢發展到現在,大中華圈最重要最關鍵的問題乃是內部地問題,北京這邊的矛盾優先於日本那邊的矛盾,因此李彥直便將解決國內的事情放在解決東海的事情之前。

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市舶司總署簽發債押,出售銀兩達數百萬,如此動靜,要想不傳出去那可就難了。與當初安南、呂宋之間的情形不同,上海與日本之間的海道,順風不過十日,兩者的關係又已十分密切,航線十分成熟,即便在戰爭期間也常有走私船隻來往於兩地,「債押」一事涉及面太廣,要想封鎖消息,幾無可能。

這時日本本州島諸侯地聯軍,集合了五萬六千多人,推主帥,由三好長慶和今川義元分任副元帥,以毛利元為先鋒,朝倉家為左翼,淺井家為右翼,松久用秀督辦後勤,由齋籐家和織田家負責押運。五萬六千多人的部隊,從近畿出發,在安芸國彙集完畢,跟著便向九州方向攻來,破山在安芸輸了第一仗以後便每況愈下。終於盡失本州島領土與四國島,只保有九州島,隔海峽與日本聯軍對抗。

直到王牧民兵臨,斥令他們停戰!

王牧民本是一個莽烈之人,這幾年歷練下來,也多了些花花腸子。他看破日本人一時間還不敢公開得罪大明,眼見日本方面得勢,就對他們說:「你們好大的膽子,怎麼敢妄開戰端,禍害百姓?馬上給我停手!」

日本列侯可不想王牧民倒向他們那邊——要是王牧民和玄滅(破山)聯手。那對日本聯軍來說無異於噩夢!便派了使者來跟王牧民交涉:「我等西征,不是有意冒犯大明,只是想誅伐玄滅(破山)這個惡禿!還請大明秉持公心,勿要助長惡人的氣焰,失了信「不管如何,你們都先給我住手,要我們秉持公心,待我回稟了朝廷。再做定奪。」最後又威脅說:「但你們要是不住手,哼!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從我說出這句話開始,誰就和被攻擊者聯手打他!」

如此一來,日本列侯便有些畏縮了,便派遣使者,以細川晴元為使團首領,繞開破山的封鎖,前往上海告和。

但這樣一來,一開始高歌猛進的銳氣也沒了。他們從安芸進兵到北九州只花了七八日,這時和王牧民交涉卻用了半個月。半個月間兵事全廢,破山得以穩住陣腳,慢慢把日本聯軍在北九州的勢力逼了出去。

這次從日本近畿一帶出發的聯軍,出發地與駐紮地點距離相當的長,而且道路又不好走——軍隊人數這麼多。補給線又這麼長,其後勤補給負擔之沉重就可想而知了。五六萬地部隊出發。沿途有十幾萬農夫在負擔著補給地任務,沿途諸侯不堪其苦。被征農夫不堪其擾,慢慢的聯軍內部就產生了矛盾。

破山此時雖落下風。卻是越來越有把握,因為他幾乎是本土作戰!他對日向宗湛道:「勞師遠征,不可持久,今川義元等在山口一停就幾個月,每個月都得吃掉十萬人地口糧!看著吧,不出一個月,他們就得退兵!」

掌握這支聯軍實權的今川義元、三好長慶卻也都不是不懂兵法之人,戰場上他們雖然獲勝,但後勤壓力卻大到讓所有諸侯都煩躁不安。

「這仗,到底還打不打!」打就趕緊回去!」

有人提議說,不如就在山口、周防一帶設防,先把破山封鎖在九州,等來年稻子收上來後,再來討伐。但三好長慶卻喝阻了他們:「不能就這麼回去!無論如何不能就這麼回去!因為如果不先摧毀這幫明寇的軍力,在山口周防設防封鎖根本就不可行!」

因為留守的兵力少了,抵擋不住破山的反擊,而留守地兵力如果多了,那麼補給仍然成問題。

織田家新任的家督——有「尾張地傻瓜」之稱的年輕大名織田信長也語出驚人地說:「不錯,若是這麼回去,那麼以後九州就徹底淪陷了,而我們卻也沒有勇氣組織起第二次地西征聯軍了。」

「不止這樣!」安芸國的毛利元就沉痛地道:「如果這次撤退,丟失地將不是九州,而是整個中國!」他這裡說的「中國」,指的是本州島西部的廣大地區,毛利家所在的安芸國也在其中。在過去地幾年裡,毛利家一直是抵抗破山西進的前沿堡壘,有好幾次都面臨著覆滅的危機,所以對於西征最是支持,而對破山的威脅也最是警惕。

「可現在怎麼辦呢?」淺井長政說道:「我們已經沒法再耗下去了。」

「那麼就進攻吧!」織田信長跳起來,指著九州的方向說:「不顧一切,進攻!進的勝利,然後再回去不遲!」

諸侯都吃了一驚:「進攻?可大明不允許我們進攻讓對馬島的明軍和九州明寇合兵一處,那時可怎麼辦呢?」

「還是先等等大明那邊的消息吧,畢竟細川大人已經出使了,只要大明朝廷……」

「不能等了!」織田信長的岳父,有「美濃蝮蛇」之城的齋籐道三說:「大明地信義,是不可依賴的,我們只有進攻,只有勝利!取得徹底地勝利,造成既成的事實,那樣才能叫大明失去介入的借

這時,有人從外面進來,偷偷向今川義元遞上了一張紙條,今川義元看了一眼,面色一變。

坐在他對面的三好長慶問:「今川大人,怎麼了?」

今川義元沉聲說道:「大明在調兵遣將,甚至還在出售債押,聽說是在籌集軍費,如今上海那邊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說明軍的戰艦隨時會開到日本來!」

「什麼?」

諸侯無不聳動。

「難道大明真地會這麼做?」

有人說:「他們的太祖皇帝不是將日本定為不征之國

有人說:「難道他們不怕我們大日本地神風了嗎?難道他們不怕重蹈蒙古人的覆轍

「不能依賴神風了,」織們沒有看見這兩年在界鎮停泊地大明船隻,是越來越大,越來越穩嗎?大明如今的海船和航海術,根本不是蒙古人能比地了!神風不能依賴了!」

「也不能夠依賴大明太祖皇帝的遺訓。」商人出身的齋籐道三,對海外貿易有著相當敏銳的觸覺,因為多與外貿商人結交,所以他也從海商口裡知道許多大明的動態:「而且,現在大明當權的是李哲那條雙頭龍,那人到過九州,還在這裡打過仗,對我們日本的虛實瞭若指掌——聽說那個玄滅和尚,就是雙頭龍的徒弟,這裡頭也許還有什麼糾葛,我們萬萬不能再輕信大明朝廷會為我們主持公道!」

這次聯軍的幾個首腦,倒也都是日本人中的豪傑,否則如何有這等魄力組織起這支大軍?從三好長慶、今川義元,到齋籐道三、織田信長,贊成不顧大明戒令攻打九州的雖只有七八個人,卻是諸侯中最強悍的實力派。

淺井長政說:「但萬一我們一開戰,對馬島那邊的明軍介入,倒向玄滅和尚那邊……」

「我們可以先在長門設防!」今川義元說:「而且我認為,大明也就是在那裡空口嚇唬,我們真打起來,他們未必敢動。」

「不錯!」織田信長年紀雖輕,卻十分活躍,鼓舞眾人道:「這次是進攻,卻是我日,而且一定會勝利!」

齋籐道三頗為欣賞地對自己的女婿點了點頭,嘴角卻忽然露出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微笑。

「那麼……」作為名義上主帥的足利義輝最後才開口:「那麼,就按各位的意思,進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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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九十七 大豐收
   
慶八年,東方世界出現了一場近五十年來罕見的「豐)煩」。

明朝中期以後,一方面由於人口急劇膨脹,一方面由於天災頻繁,飢餓、貧寒等問題一直困擾著大明,直到開海以後,大量的剩餘人口湧向海外,舒緩了大陸本土的人口壓力,而且上百萬移民在雨水充足、土地肥沃的大員、呂宋、婆羅以及東南半島開墾出了上千萬畝良田,難以計數的多餘糧食順著洋流返賣到大陸,昔日諺語云:「蘇湖熟,天下足」,如今已改成「南洋熟,天下足」。

徐階看到這種情況之後對恰好來北京探訪的兒子徐璠歎息道:「自今往後,李哲的地位便會更加堅牢不拔了。」

徐璠問:「為什麼這麼說?」

徐階沒有怪兒子目光短淺,因為能像他自己一般見微知著,一下子把問題看得這麼深入的人並不多:「如今南洋糧食湧至,雖然於大明有補,但久而久之,天下必會對之產生依賴,既生依賴,則必重視,既然重視,則必屯聚之以重兵,經略之以重臣,重兵重臣日往南洋,則假以年月,南洋必成第二個江東。」

徐璠雖不從政,但也是商界的精英,聽到這裡已經明白過來:「南洋乃是李哲根基所在,南洋日見重,則李哲根基便日見穩,所以父親大人便斷言他的地位將會堅牢不拔。」

徐階微微點頭,徐璠又問:「若是這樣,那麼我們又該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局勢呢?」他已經動了心思,有意要進一步去討好李彥直了。

不料徐階卻道:「不著急。

我和李哲的關係,只要我不是鐵了心要置他於死地,他便會以師禮相敬。你和他又有兄弟之份,所以不必故意去親近他,相反,還是保持一點距離的好。」

徐璠一點就透,道:「孩兒省得了。」

從李彥直開發大員開始,大陸與海外之間的糧食貿易便已一日頻繁似一日,並從早期的走私發展為公開的、大規模的糧食海運。運河被廢以後,海運的發展速度更是一日千里。

因應這種大規模地糧食海運。從十幾年前開始。大員和閩南粵東地船廠就已逐步在改善福船。並從中發展出一種專門針對運糧地「大糧船」來。大糧船地特點是用人少。容量大。平穩安全。而且船艙有種種防潮設置。但同時缺點也很明顯。就是轉向笨拙。而且航速也不夠快。完全無法用於戰鬥。是一種必須在安全航線中才能使用地船隻。

靠著數以千計地大糧船。南洋地大米順著季風。從呂宋直接運到泉州、上海、天津。再從這三個港口轉運各地。提供著足以供數百萬生活地糧食。

然而正德八年第一季占城稻熟了以後。糧商們卻煩惱了起來。以往南洋還被中國勢力、歐洲勢力、回回勢力、本土土著勢力切割得七零八落時。出於備戰等需要。糧食消耗甚大。如今泛南海地區基本統一。境內兵事消歇。農事大興。南洋地區地糧食產量達到了歷史頂點。光靠幾十座大大小小港口城市地日常消耗。根本不足以抵消這龐大地產能。所謂谷賤傷農。這次地豐收先傷到地卻是糧商。

他們紛紛驅舟北上。都把希望寄托在大明帝國大陸地區地內需上。偏偏這一年大明各地地收成又都不錯。因此糧食運來了。卻找不到大買家。

這個時候。張居正和陳羽霆一北一南同時建議啟用平准機制。以不甚低地價錢收購糧食。以避免大量糧商破產。累及民生。

朝中曾有大臣反對這樣做。認為那些糧商。破產就破產去。何必動用朝廷銀兩來救。但這言論卻被次輔高拱吹著鬍子頂了回去:「真是鼠目寸光之輩!竟然說出這等話來!今年若是讓這些商家大虧。明年還有誰會從南洋運糧北上?這些商家不肯運糧來。那還讓我們派船隻去南洋諸島搬運不成?」

要知靠著商人貿易來達成物資流動,比起靠政府征斂的成本更低,效果更好,這樣的經濟原理,高拱張居正卻也深知。因為利用地方上的價格差,調動商人的積極性以節省官方費用,原是大明固有的手段,百餘年來西北諸邊的糧餉,靠的就是朱元璋利用商人運糧前往西北的舊制,

高拱把那個大臣罵得低頭無語,自此再無人敢說不救市。

這時夏稅已經收起來,太倉正有錢,但張居正為防一次性用錢太多,若把太倉掏空了,萬一再出什麼大事,緩急之際無以應變,便仿市舶司總署的「債押」,發行糧押,凡願意拿現銀者,將糧食賣給政府以後,只得其值九成五,但若願意領「糧押」者,待秋稅過後再來

可以多得半成紅利。

那些謹慎的糧商,便寧願要現銀,也有貪圖這半成紅利的,便領了糧押。自徐階執政以來,大明朝廷信譽已變得極佳,許多商人都認為朝廷的許諾頗為可靠。

可是由於這次運來的穀物實在太多,官府納糧只納了第一輪,就把上海和天津的所有糧倉都填滿了,若要通過上海天津轉運到其它城市,那麼又要多一層內陸運輸,於是張居正趕緊下令,要其餘船隻在交割完買賣之後,便分別開赴遼東復州、山海關、登州、海州、通州、嘉興、杭州、寧波、溫州、泉州、漳州、潮州、廣州等沿海港口,就地存糧。

饒是如此,在將這些港城倉庫填滿以後,後續的大糧船還是源源不斷地開來,這時張居正已經發出了三百萬兩的糧押,徐階對阻止他說:「不能再買了!今年太倉夏稅收入不過五百萬兩,你一下就用去了一百萬兩現銀,再加上三百萬兩的糧押,若再進糧,眼下無事,等到秋稅時分,那些商人都拿著債押來討錢時,戶部怕承擔不起!」

張居正無法,便逐步壓低購入糧價,將之壓到與市面上私商開出來的價位差不多時,那些大糧商便非但無利可圖,反而面臨蝕本的局面。

那些已經將糧食脫手的暗自慶幸,尚未脫手的聚在上海港內叫苦連天:「朝廷怎麼可以不管我們!朝廷怎麼可以不管我們!」

李彥直正在上海調兵遣將,聽到消息後,心道:「這批糧食,倒也另有用處!」便叫來劉洗,道:「你去讓那些糧商不要吵!」

劉洗皺眉道:「都督,別的事情我不敢推脫,可是這事卻著實難辦!那些人眼看都是要破產了的,哪裡能不嚷嚷?」

李彥直帶著一絲神秘的笑容說:「叫他們忍忍,這些糧食,回頭我會叫他們有銷路的。」

劉洗眼睛一亮:「都督有辦法幫他們銷出去?」

李彥直卻笑而不答,劉洗跟隨他日久,馬上便會意了,當晚便去放出小道消息,市面一經傳聞,那些糧商果然就都不嚷嚷了,有的道:「聽說鎮海公要買咱們的糧食。」

但也有人不信:「嗨!那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有收到「內部消息」的行家道:「我聽說了,張濤那傢伙——就是海軍都督府商老爺的大舅子,他因為來上海來得遲了,也積了許多糧食,沒及時出放,本來愁得要命,就去找他的妹夫,結果你猜他妹夫說什麼來著?」

「說什麼?」

「嘿!不說了!」

哇的一下,眾聽眾氣得差點要圍毆這欲言又止的傢伙,只為他還有消息便忍了,軟硬兼施地逼著他說。

那人被逼不過,才道:「我聽說,張濤那姑爺對他道:『莫著急,再忍忍,回頭讓船隊跟在我們艦隊後頭,有你發財的時候。』」

眾人紛紛問:「那是什麼意思?那是什麼意思?」

「這個,我就不敢亂說了,是什麼意思,大家自己猜去。」

這是一個不確切的消息,但眾糧商經過求證以後發現那個張濤真的沒再到處找人賣糧了,反而捂緊了船艙,半斗不賣。不但是他,那些和海軍都督府有些關係牽連的,也大都開始囤糧了。這樣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沒兩天整個上海的糧市就大不一樣了,甚至一些已經將糧食出手的商人,先前是慶幸,這會卻有些後悔了。雖在豐收之餘,但上海的糧價卻暗中走向堅挺。

這些事情,對糧商來說乃是大事,對李彥直來說卻只是一個插曲,他並未因此而影響動兵的計劃。北海部分駐留艦隊已並入上海海軍都督府總艦隊,澎湖方面的東海艦隊也在吳平的率領下開到上海來待命。

就在這時,北面下來了一個人,卻是王牧民派來的陳吉,他是先橫渡黃海,到達登州後走陸路南下,抵達通州時李彥直差不多就要揚帆了,聽說他來,就知東海必然有新的形勢,特意把日期延後兩天。

徐元亮來道:「都督,兵貴神速,如今拖了又拖,只怕會誤事。」

李彥直卻道:「現在早已過了該兵貴神速的時候了。日本那邊,該有什麼消息傳到也早該傳到了。往後我們的行動,但以正為主,以奇為輔,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我料陳吉這次來,必有重大情報來告知!」

李彥直所料不差,陳吉果然帶來了一個大消息:日本聯軍不顧大明的戒令,首先打破了沉默,動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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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九十八 英雄見(求月票)
   

新有點晚,因為改了好幾次,又大段大段刪除了上千T[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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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田信長組織起了一支兩千五百人的隊伍,從家將的眼光中,他看到了他們對自己的不信任,有著尾張傻瓜之稱的他,其實尚未徹底完成對尾張國的統一,儘管他已經打敗了族內的反對者織田信勝,暗殺了織田信行,又取得了柴田勝家等的支持,可這一切仍然未能讓他建立起不倒的威望。

大明的崛起,讓華人的勢力遠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影響到了日本近畿地區,這次反攻華人的大聯盟,從四五年前就已開始密謀,兩年前基本成型,去年正式發動,在這個過程中,歷史早已改變,織田信長的岳父、承擔此次「西征」大量後勤事務的齋籐道三也安然度過了骨肉相殘的危機,成了織田信長活躍的背後力量。

「不過,要在戰國揚立威名,還是得靠自己!」

作為「西征」諸侯中的年輕人,他在戰前的許多議論並不為大部分年長的大名所重視——他們覺得這只是一個傻瓜青年的謬論,只有兩個人是真正看重他的意見,一個是齋籐道三,一個是毛利元就。

齋籐道三認同織田信長的許多想法,在諸侯當中,織田信長人微言輕,但同樣的話在齋籐道三口中說出來,便連三好長慶、今川義元等人也不能忽視:「大家儘管放心地打,大明的軍隊,不會一開始就介入的。」

「為什麼?」三好長慶也不大明白,齋籐道三為什麼會這麼有把握。

「因為……」還有些衝動、不懂得收斂的織田信長要發表他的意見,卻被齋籐道三打斷並把話頭接過來:「因為對馬島的明軍如果太早介入,那麼得益最大的,將是玄滅,而不是他們。」

毛利元就聽了齋籐道三這句話真是心有慼慼焉,不過他很敏銳地看了織田信長一眼,心中若有所思:「或許這個年輕人,將來會大有作為呢。」

這次日本諸侯發動聯軍,主要是集結了近畿以及東海等諸侯的部隊,總數接近六萬人,在日本乃是罕見的軍事大行動。由於感受到來自大明的壓力,越後、信濃、甲斐諸國大名儘管離得太遠,雖未能及時參加這次「西征」,但也都明確表示了對此次戰事的支持。

破山在九州一帶。擁軍約有三萬。就軍隊數量來說居於下風。但他卻有本土作戰地優勢。

王牧民在對馬島地精銳不過一萬。雖然還有兩三萬朝鮮軍隊供他指揮。但王牧民發現這幫朝鮮人積極性不高。不大靠得住。然而王牧民部人數雖少。但身經百戰曾百勝。且武器裝備又勝過倭軍與破山。因此此刻西日本竟是三軍鼎立地局勢。

「所以。」齋籐道三替諸侯分析說:「玄滅和尚現在一定會想著利用對馬島地明軍來消耗我們地力量。等我們打得都筋疲力盡了。他就好來坐收漁人之利。但是對馬島明軍地首領王牧民。我和他打過交道。知道這人不是愚蠢之徒。他一定不會上當地——他不上當。我們就有了機會!」

「什麼機會?」淺井長政問。

「各個擊破地機會!」今川義元微微一笑。勢力如日中天、號稱「東海道第一弓取」地他。輕輕一句話就把齋籐道三所展現地智慧攬了過來:「對馬島地明軍一旦猶豫。就會喪失進軍地良機。那樣我們就有機會在他們介入之前消滅玄滅和尚。玄滅地勢力一旦覆滅。對馬島明軍就會孤掌難鳴!再要進攻我們也力有不及了。」

「可是。萬一大明那邊再派重兵前來……」足利義輝擔心地說。

織田信長要說話,卻被齋籐道三攔住,齋籐道三要說話,今川義元已經站了起來,揮手指著大明的方向說:「那時候我們已經在九州和周防、長門堅壁清野,大明就算有百萬大軍到來,面對的也將是一個沒有登陸之地的日本!他們的軍力再強大,也將無功而返!」

所有諸侯都被他說服了,其中也包括本來就有類似想法的毛利元就,在軍事會議結束後,他對三個兒子說:「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我們必須趕在對馬島明軍介入之前,打敗玄滅,再趕在大明的主力艦隊到達之前堅壁清野,完成了這兩步,我大日本就能繼續巍立於東海!」

他組織起了三千兵力,作為右先鋒攻取築前,與此同時,織田信長則作為左先鋒攻取豐前,織田信長的軍勢,由齋籐道三接應,毛利元的軍勢,由松久永秀接應,三好長慶為進攻總提調,負責強行渡海攻擊北九州,而由今川義元督促淺井家與朝倉家進駐周防、長門,沿著海岸線設防,以備明軍來襲。

這次進攻出乎意料的順利,織田信長只用了三天就橫掃整個豐前,通過二十餘場足以媲美浙西鄉下械鬥的激戰,連奪十三座規模直追福建村落的日本式堅城!如此輝煌的戰績讓織田家的家將們為之炫目,他們一改之前對家督的不信任,士氣大漲,人心大齊!並在織田信長的領導下轉而進攻豐後。

「尾張那個傻瓜瘋了嗎?」後方有諸侯對織田信長的「莽撞」感到不放心:「都還沒站穩陣腳就往前衝,小心落入敵人的圈套。」

但緊跟著傳來的消息卻讓他們驚愕:織田信長竟然只用了三天就縱貫整個豐前,兵鋒所及,已達九州島東南部的日向!

「天啊!」足利義輝驚喜道:「沒想到這個尾張的傻瓜,竟然是個絕世名將啊!」

與此同時,有「戰國智將」之稱的毛利元就,也已佔領了築前並逼到了肥前的邊境上了。

肥前國位於九州島西北,是華人東渡日本傳統的落

與對馬島隔一道海峽相望,大明海商甚至將這裡當做77登陸落腳處。

王牧民聽到戰報之後也時刻準備著進兵了,不過他並沒有妄動。

張岳問他為什麼不動,王牧民道:「現在當然不能動,現在動了就是傻子!破山再怎麼窩囊,也不會連兩支幾千人的部隊也打不過,他分明是要把兵力南縮,以敗勢吸引我們介入,那些倭奴最忌憚的,其實不是破山,而是我們大明!我們一旦進兵,倭奴們一定會拚命朝我們衝來。那時候破山自己卻守住南九州,等我們和這些倭奴打得兩敗俱傷,那時候他再來撿便宜,全力反擊。哼,我不會讓他得逞的!」

「但我們總不能一直這麼等下去。

」張岳道:「總不能等到,萬一破山敗得太快,讓倭奴收拾了九州,堅壁清野,那時候都督的大軍就算到了,我們也會喪失登陸之地啊。」

「放心吧,我有分寸!」王牧民道:「松浦城一旦高危,我馬上就會出兵。我至少會在肥前安下一個點,讓我們的後續大軍可以落腳。」

薩摩,破山軍指揮總部。

如今正是陰潮天氣,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破山**著上身,赤腳站在榻榻米上,用乾毛巾抹拭著牆壁的水珠,日向宗湛站在旁邊,看破山聚精會神干家務的樣子,日向宗湛心想:「他好像完全不受這天氣和戰況的影響呢。」

把牆壁都抹乾後,破山才停了下來,冷笑道:「名將?智將?這些稱號,在日本可真便宜啊!哼,假如有機會讓他們的文字流傳下去,不知道會怎麼稱呼我——絕世大魔頭?還是妖怪般的魔將?」他忽然發現屋頂的橫樑垂著水珠,就搬了個梯子上去擦拭。

「但是,」日向宗湛說道:「這兩個人已經奪了築前與豐前,那個尾張傻瓜,甚至打到日向邊境上了……」

「給他們,給他們,都給他們!」破山道:「在日向山路上組織一次反擊,消耗他們的兵力,但不用死守!除了薩摩與大隅之外,其它地方,他們要就都給他們!哼,只要肥前一陷落,王牧民就會坐不住,他一出兵,這些倭奴就要兩面受敵!那就是我們反攻的時候了!」

但說到這裡時,他忽然有些黯然,拿著抹布的手也停了停,這個動作雖然細微,但日向宗湛卻留意到了。

這個在福建跟隨過李彥直遊學的日本和尚心裡浮現出一張地圖來,在這張地圖上,李彥直已經統治了整個東方,日本列島,在這張大地圖上只是東北角的一個小角落,而破山所守的薩摩與大隅又只是這個小角落西南部的一個小釘子。

「但是,我們還有機會吧。」日向宗湛心想:「如果能夠成功反擊,那麼我們就能守住九州。不!近畿聯軍一退就會不可收拾,那樣我們不但能擁有九州,而且還將跨有本州島西部,恢復到戰前的勢力。那時候若還來得及堅壁清野,則仍然有機會拒大明水師與海岸之外!日本雖小,但這片海洋卻是我們的屏障,中華雖大,卻也未必能跨海遠征而必勝!」

一旦中國與日本隔著大海形成僵局,以李彥直一貫的務實態度,為避免整個大明被日本這個邊角上的戰爭拖入泥潭,他是有可能與破山言和的。

可萬一李彥直在這邊的戰局結束前就趕到日本,那時候就只能先設法擊退李彥直再說了——「哪怕是要和近畿諸侯聯手!」

在最大層面的戰略上,「這兩條路無論哪一條,都將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可是當日向宗湛走到外邊,看到在田園中面黃肌瘦、衣不遮體的農夫,又不禁有些動搖:「這就是當初我們想要建立的世外桃源嗎?不,不是的!」

破山就算達到了這次戰略目標,比起他們反出師門時的宏願,相去也有如天淵。

日向宗湛默立了許久,竟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來:「或許……商之秀的選擇才是對的……或許,真的只有他,才能給這片大地、這片海洋帶來富庶與和平……」

「報——」

「什麼情況!」見是來自東北的戰報,日向宗湛有些期待地問。

「肥前無恙!近畿聯軍在肥前邊境上就停下了,沒有進攻。」

肥前無恙——這本是一個好消息,但日向宗湛卻顯得有些失望。

「沒有進攻?他們為什麼不進攻呢?」

肥前與築前的邊境上。

「父親,為什麼不進攻?」吉川元春問。

毛利元就沒有馬上回答,卻看著另外一個兒子——與自己一樣有智將之名的小早川隆景,想聽聽他的意見。

「肥前是不能打的,」小早川隆景說:「肥前是整個九州中國人最多的地方,我們一打肥前,聚集在對馬島的明軍馬上就會反應,那時候我們就要兩面受敵!所以,在玄滅和尚徹底覆滅之前,肥前不能打。」

毛利元就臉上露出無比欣然的神態來。

「不愧是自己的兒子啊。」他想。

「那麼,我們就這麼在這裡空等?」吉川元春雖是勇者,耐性比起他父親來卻還有些欠缺。

「當然不是空等!」毛利元就說:「我們要做好種種準備,進攻的準備!」他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攻陷薩摩的消息一旦傳來,我們馬上動手,要在對馬島明軍聽到消息之前,就攻克肥前全境!」

他的三個兒子都嚇了一跳,長子毛利輝元說:「那不是……不是只有一兩天的時間?」

「對!」毛利元就說:「所以我們現在雖不進攻,卻要做比馬上進攻困難十倍的事!」

一兩日就攻克肥前,在這些日本土豪心目中是難以想像的絕大戰績!要

織田信長剛剛也是因為用三天時間攻克了豐前,所以T3轉了諸侯對他的輕視,目之為「絕世名將」了啊!

而要保證能取得如此戰績,先期的準備無疑必須完備而神奇。

「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毛利元就沉聲說:「趕在對馬島明軍介入之前,消滅玄滅,趕在大明主力到達之前,堅壁清野——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讓那條雙頭龍知難而退!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那麼,萬一我們還沒打下薩摩,大明的軍隊就已經來了呢?」

毛利元就眼皮垂了下來,沉默了好久,才說出了一句讓三個兒子誰也想不到的話來:「到了那時,說不定……我們會和玄滅和尚聯手抗擊明軍……」

上海,海軍都督府。

陳吉奉了王牧民的命令,渡海來到上海,明確向李彥直報告:日本諸侯聯軍竟然不顧大明戒令,先發攻打九州。

聽到這個消息後,李彥直的部下各有各的反應,有的想:「這下好了,連調停的借口都不用了,直接攻打就是。」有的則想:「這幾個月拖拖拉拉的,真是誤事。」

李彥直沒有一開始就表態,只是先問陳吉:「牧民如何應對?動手了麼?」

「沒有動手。」陳吉道:「王都司說,若是動手得太早,只會便宜了破山。再說,我們在對馬島的兵力也不是很充足,倭人防範得甚嚴,王都司說,實在沒必勝的把握。」

「為什麼王都司不進兵?」在上海,聽說這個消息時,徐元亮用一種指責的語氣逼問陳吉:「猶猶豫豫的,錯失了良機啊!王牧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媽了?」

李彥直卻問商行建:「你看如何?」

商行建道:「牧民的做法是對的,太早介入,只會落入破山『莊刺虎』的圈套中去!」

李彥直又問起九州各方兵力對比的最新情報,陳吉一一回稟,聽完後李彥直又問商行建:「你看破山能守多久?」

「薩摩、大隅如今已經完全華化了。面對來犯的倭島聯軍,勢必上下齊心,認為一旦戰敗將死無葬身之地!」商行建道:「破山在這一帶威望甚高,根基甚深,如今又是背水一戰,如果糧食不缺乏的話,就算讓他守個一年半載的也不奇怪。如今的形勢,對我們有利。」

諸將都連連點頭,唯有吳平搖頭。

李彥直問:「怎麼?」

吳平道:「破山或許能守住,不過從陳吉帶來的消息看,如今九州的戰局紛繁雜亂,我們的大軍到了那邊,只怕也要陷入苦戰。」

大明兵力雖然雄厚,但跨海遠征,如果戰略步驟不能因應實際情況,無功而返乃至一敗塗地都是很正常的事,從亞歷山大到曹操到苻堅,不知有多少戰局都是在警戒後世那些手握重兵、自以為必勝之人。

「吳平的謹慎,很有道理。」商行建道:「如今九州三派勢力,糾纏盤結,從各方的舉動看來,三派勢力正是英雄所見略同,彼此都互相牽制,乃是可大勝可大敗的局面!」

「英雄?狗屁!」李彥直冷笑起來伸出了右手,攤開手掌,跟著一翻,他沒有解釋,但部下們都理解了這個手勢的意思。

「都是彫蟲小謀而已!解決他們,輕鬆有如反掌!」

商行建怕李彥直輕敵,忙勸道:「都督,無論倭軍還是破山都不是易於之輩,我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要是他們見我們勢大聯起手來,那將變成極為麻煩的局面啊。我們……我們其實也沒法進行第二次跨海東征了啊!」

這次李彥直的跨海東征,最大的壓力不是來自於日本,而是來自於國內,最大的對手也不是今川義元、三好長慶、齋籐道三或者破山,而是徐階!

在北京時,李彥直是借由東海之事硬生生把徐階壓倒,取得了內外兩方面的絕對主導權,眼下徐階進入了沉默期,但這並不表示徐階已經一蹶不振!

如果李彥直能夠凱旋歸來,那麼就一切都好說話,或許徐階就會趁機走下內閣的台階。但萬一勞師而無功,那麼李彥直的威望將受到重大打擊,他的不敗神話將破滅,而且種種寄望於靠日本銀礦來解決的矛盾也將一併爆發,若到那時,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但李彥直卻依然很冷靜:「放心,他們沒機會的。」

「那麼我們要怎麼進兵呢?」吳平問:「先打破山,還是先打倭軍?還是先與牧民會合?」

李彥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問陳羽霆:「那些大糧船,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是準備好了,不過……」陳羽霆眉頭皺了皺:「需要帶這麼多糧食嗎?這麼大的糧船隊伍,都夠我們的軍隊吃兩三年了!難道都督你打算打持久戰?」

聽說李彥直準備了兩三年的糧食,吳平也嚇了一跳!心想李彥直難道真想打持久戰不成?

李彥直卻笑了起來,道:「大戰之後,必有大荒,這些糧食,不是為我們的軍隊準備的,是為日本的百姓準備的。眼看他們要內附了,咱們也不能虧待了他們,讓他們餓死,是不?」

諸將都聽得呆了,過了好一會,吳平才道:「不過,這些是戰後的事情吧?現在就說這個,會不會太早?」

「不早,不早。」李彥直又笑了起來,看著日本的地圖,就像看著一個螞蟻窩,那裡有幾群螞蟻正等著他去收拾:「我到達日本之日,就是我們勝利之時,所以戰後的事情當然得早點考慮,免得到那邊以後慌了手腳。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53
之九十九 迂迴取
   

本的戰局繫於九州,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大明!

雙頭龍旗到底什麼時候會到?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呢?

連一年前還拼得你死我活的上杉謙信與武田信玄也開始牽掛西面的戰局。

上海港口裡,那支龐大的船隊終於出發了,在如此受人矚目的情況下,這樣大規模的船隊出海幾乎不可能悄沒聲息,尤其在東海兩岸的經濟交流已經相當密切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因此海軍都督府乾脆挑明了,堂堂正正地出海,至於前往日本的目的,則是——

「聞倭島禍亂變起,百姓蒙禍,今揚帆東往,調停紛爭、安撫百姓,以致海陸太平!」

告示出來以後,上海的士民便都知道:鎮海公到日本致力於「和平大業」去了。

作為一座對外開放的大都市,自有許許多多的探子潛伏在各處市井中,這其中自有被日本各派勢力收買了的細作聞風而動。

龐大的「調停」艦隊緩緩東行,走得不快,這倒不是艦隊船隻的性能出了問題,而是千百艘帆船行走,各船性能不同,受風點不同,水手操作能力也不同,若只有一兩艘船時,只要不是遇到風暴,自然可以能走多快就走多塊,但數百艘船一起出發,若按照各船行走速度隨意行使,開出不到幾百里船隊就散了,為了達到船隻聚攏,便不能不犧牲速度。

正因此,「調停」船隊還沒抵達日本,消息卻已經像風一般傳到了對岸。然而船隊一旦出發,中途的信息就難以截獲,這不像陸地行軍,可能被埋伏在草裡的探子發現蹤跡。那些去通報消息的小船,也不敢跟在大船隊的可見範圍之內——被巡邏船隻逮到可不是好玩的!所以「調停」艦隊離開舟山群島以後,大海茫茫,在其抵達日本之前,外人就難以測知其動向了。大家只是知道:雙頭龍終於出發了!

這天晚上,界鎮的兩個大商人千宗易與今井宗久正在茗茶談論九州之戰的動向,今井宗久說:「千君,你看吧,不管仗打得如何,最後的勝利一定是鎮海公。且不說他雄才大略,奇計百出,光是憑他背靠中華大陸,有著無窮無盡的人力物力,就足以保證他能得到最後的勝利!」

千宗易卻保留意見:「那也未必,若說到勢力巨大,如今的大明未必就強盛過當年的蒙古,蒙古也曾來犯我日本,結果如何?一場神風下來就吹得他們七零八落。」

「神風不能依賴啊!」今井宗久說:「世界上哪有那麼多油又巧又好地事呢。」

「也不一定是神風。」千宗易道:「總之會引起巨變地可能。還有很多。很多。大明朝廷既然那麼大。內部問題也一定多——只是我們不清楚而已。從古到今。百萬大軍一朝覆滅地事。也沒少過。赤壁之戰、水之戰。不都發生了嗎?誰能知道李哲不是第二個曹操、第二個苻堅呢?」

今井宗久卻用力地搖頭:「不見得。不見得。」

兩人辯到半夜。兩個佛道與茶道修養都甚好地人竟有些面紅耳赤起來。眼看要因為論爭誤了禪修。千宗易忽然一笑。說:「咱們爭得這麼熱鬧做什麼呢。等大明地艦隊抵達九州。那時再預判勝敗不遲。」

正說著。忽然有僕人衝進了茶室。今井宗久和千宗易是茶道大師。兩人靜夜對茗那是難得地雅事。被僕人衝了進來破壞了氛圍。作為主人地千宗易就微顯慍色:「怎麼如此無禮!」

但僕人接下來只用一句話便叫他為之愕然:「船隊!船隊!」

「什麼船隊?」

「界港外頭,有好大的船隊開來,怕不有一百多艘船!」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都為之悚然:「一百多艘船?小船?」

「不是,大船至少也有十幾艘,而且是大明福派船隻。燈火掛得通明,正搶著進港,黑夜之中港口守衛也攔不住!又不敢胡亂放炮。」

千宗易驚呼道:「不會是玄滅派來的吧?」破山麾下不但多華人,而且多華船。

他這麼一說,今井宗久也覺得大有可能!

界鎮乃是一個商港,位處大阪灣內,雖是港口,但離近畿要地日本京都、大和都很近,相對於以海軍起家的破山軍而言,水師一直都是日本諸侯的軟肋,各國諸侯的船隻性能與航海技術都無法和薩摩相提並論,更別說和大明海軍相比了。若破山真用一支奇兵從外海襲來,取大灣,攻下界鎮的話,那麼就有可能斷了「西征」聯軍的後路!

「可是,玄滅的兵力夠嗎?他能夠兩頭作戰?」

破山要攻下界鎮或許能夠,但要由界鎮再取京都、大和、石山、攝津等地,就非充足兵力莫辦。如今諸侯的「西征」聯軍正在九州步步緊逼,破山若真是分兵來襲,兵力少了就只能造成騷擾,無關痛癢,兵力多了九州的防衛勢必削弱,那時候只怕會偷雞不成蝕把米——近畿未取,九州先丟了!若他根本已失,則諸侯聯軍大可不慌不忙,慢慢回師再給困在近畿的破山軍以致命一擊!

然而,接下來傳到的消息,卻讓整個界鎮都比剛剛聽說有船隊掩至更加驚駭:「不是九州的船!是……是大明的船!」

「什麼?大明的船?這怎麼可能!」

但這個消息很快就被證明是沒錯的!

不是九州的船,是大明的船!不是玄滅和尚的船,是李彥直的先鋒!

李彥直手頭的兵力相對於界鎮強得太多,又是出其不意,所以他也不擔心勝負,便來個先禮後兵,大明船隊先向港口內射入箭信,要求他們開港接納,但界鎮內的人不明底細,哪裡敢隨便打開門戶呢?

這次先鋒總指揮雖是吳平,但走在最前面的卻是徐元亮,他性子不好,等不及了就派船隻直接靠前,港口的守衛終於忍不住了,發炮示警,要敵人不敢靠前!炮彈朝著海面的點點星燈射去,卻只傳來啞響,也不知是何情況。

徐元亮在船艙中大怒道:「這些倭奴,不知死活!敬酒不吃吃罰酒!」馬上下令攻擊!他麾下的五艘福式戰船早已橫側擺開,一接到命令就開炮,不屬他指揮的十餘艘福式炮艦見徐元亮開炮,也都側對港口幫忙轟!

界鎮的火炮,多是從破山、洪迪珍等手裡輾轉買到的,或者是多年前佛郎機商人的遺留,日本人自己並無造好炮(他們叫大筒)的能耐,但從華商手裡輾轉買到的,當然不可能是最先進的武器,而佛郎機人留下的火炮更已嚴重過時,而此刻攻擊方卻是大明水師中的精銳,火炮精良,炮彈實在,不但大炮的數量遠超對方,單炮火力也遠非界鎮守軍所能及,因此炮戰一打響,局面便朝大明水師這頭一邊倒!

吳平見和平「解放」界鎮已無可能,在甲板上微微皺眉,但也

止手下因應敵情的自發行動,破浪船在炮火掩護中沖TT撞開界港門戶,跟著運兵船繼至,數千陸海兩戰部隊衝了上去,站穩了腳跟!

且不說日本軍隊與中**隊總體戰鬥力存在很大的距離,就說此刻界鎮的守衛士兵,其戰鬥力也遠非倭島內部第一流的部隊,面對身經百戰的大明陸海部隊完全不是對手!

面對突如其來的明朝大軍,許多界鎮守衛軍竟驚得動彈不得!如果只是來自九州的奇襲軍隊,他們也許還有防守的勇氣,但來的卻是李彥直的大軍,這叫他們如何抵抗?

「大明的軍隊……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雙頭龍旗……雙頭龍旗!」

李彥直的威名如今早已響徹東海,界鎮雖不能說完全不設防,但它的防禦力相對於大明海軍主力而言簡直有些不值一提!更何況在這樣缺乏防範的情況下——這簡直就是一次奇襲!

港口外,吳平在叩關叫門了,但守門的士兵哪裡敢答應?

零星的衝突爆發了,在海面兩百二十門炮一起轟擊之下,界港的門戶竟被打了個斑駁零落,破浪船跟著衝了進來,小船來回穿梭,運載著士兵登岸!

界鎮開戰之時,李彥直正坐在「四海來朝」上,這艘巨艦規模龐大,坐在裡面幾乎感覺不到身處大海,真如坐在城堡裡一般,但行動起來卻不是很方便,李彥直常為此事責罵手下辦事亂花錢,可是船既然造了,不用豈非可惜?

大明水師的主力艦隊就圍繞著「四海來朝」,繞開了前往九州的航路,中途轉而向東,直接向界鎮撲來,看看已將進入四國島與本州島之間的海峽,李彥直才下令讓吳平為先鋒部隊,逕取日本。

先鋒隊伍一離開艦隊主力,行動馬上迅即起來,黃昏時穿過海峽,兩岸附近的水面上偶有漁民望見,但消息還沒來得及傳到後方,吳平的先鋒隊伍已連夜逼近界港口了。

先鋒部隊緊鑼密鼓地進行界鎮攻略,李彥直卻好好在「四海來朝」上睡他的覺,李義久、李歲久兄弟侍奉在外,但李彥直卻睡得很安穩,似乎對界鎮正在發生的戰爭半點也不放在心上。直到黎明將近,主力船隊也進入了大阪灣,炮聲隱隱傳來,李彥直才醒了過來,問李義久:「現在什麼時辰了?」

李義久答道:「寅時一刻。」

李彥直哦了一聲,說:「最近睡得不夠沉,夢多。」批了件衣服出來,走到甲板上,「四海來朝」的甲板寬可奔馬,走了好長的路才到船舷邊,他倚右舷看看天上殘月,海面浪濤,喃喃道:「我這船隊到此,激盪起了這滄海浪花,但船隊過後,滄海依然如舊……我到了這個時代,也激盪起了這個時代的浪花,但等我的影響力過了之後,這個時代是否依然會一切如舊呢?」

他用的不是大明官話,也不是福建話,更不是日本話,加之言語又小聲,李義久和李歲久便都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商行建和蔣逸凡聽說李彥直起身來到甲板上,都趕來候命,李彥直揮手說:「你們怎麼也起來了?」

蔣逸凡側耳聽了聽,這時炮聲已很零落了,他說道:「界鎮的戰事大概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吧。」

商行建跟著說道:「不錯,炮聲不響,那界鎮多半就已經到手了。」

李彥直聽了忍不住笑道:「小小一個界鎮,也值得你們如此掛心?還誤了你們的好夢。」

商行建蔣逸凡對望一眼,商行建道:「都督,雖然界鎮兵力不值一提,但獅子搏兔用全力,還是……」

他沒說完李彥直就揮手不讓他說下去,道:「不提這個了,我現在沒心情。」

商行建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蔣逸凡近前試探地問:「三捨,心情不好?」

李彥直感受著海上涼風,看著鉤月漸隱,隨意說道:「也不是心情不好,只是忽然有些感慨而已。」

「感慨什麼呢?」蔣逸凡也用很隨意的語氣說。

「感慨……」李彥直忽然打住了,問李義久:「有酒沒?」

這麼大的船隊,幾乎是若干座城池在海上移動,當然有酒。

李彥直道:「喝酒去吧,夜深難眠,破曉失夢,這可是老年人才有的事情。」他笑了笑,指著商行建、蔣逸凡和自己說:「咱們幾個,可還年輕著呢,怎麼能有這等情態?」

商行建放不開對戰事的掛懷,蔣逸凡卻甚瀟灑,就道:「好!我就陪三捨喝他三百杯!明日醉著進港!」

就要進艙,李彥直卻道:「拿到甲板來喝吧,說不定還能看到日出……」

他還沒說完,商行建就攔住了說:「不可!行軍之中,喝酒已經不妥,都督你睡不著在艙內喝兩杯解乏可以,但在甲板公然酗酒,萬萬不可!」

蔣逸凡瞪了他一眼,李彥直也道:「真是掃興,這人在外頭八面玲瓏,怎麼到了我跟前,卻比羽霆還迂腐?」但李義久問他是否取酒時,李彥直也沒再堅持了。

就在這時,有小船逆向穿梭來報:「報——界鎮平定了!吳都司已經入城!港口已全部控制。」

商行建喜上眉梢,問李彥直道:「都督,大喜啊!接下來該如何進軍,請都督示下!」

李彥直卻只是笑了笑,說:「你看著辦吧。」

界港之內,此時也以恢復了平靜。有數十名士兵正站在各坊之中,以大明官話、福建話以及日本話來回宣讀「安民告示」:

「大明鎮海公令諭:吾此次來日,非為其它,只為調停日本諸侯紛爭,撥亂反正,安撫百姓,一切士農工商,各歸學院農舍工房店舖,無須驚擾。令畢!」

從僕從口中聽到傳揚開來的諭令後,今井宗久和千宗易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終於今井宗久推桌道:「我走了。」

千宗易問他:「你去哪裡?」

「如今大勢已定,你說我去哪裡?」今井宗久歎道:「咱們都想錯了——所有人都想錯了!大家都以為鎮海公會去九州,可有誰會想到他竟會不管九州,直取近畿?接下來的仗,不用打就知道勝負了。大局已定,大局已定啊!」

聽了今井宗久的話以後,千宗易久久無法開口,是啊,接下來的仗,幾乎不用打就知道結局了!到了這份上,李彥直所佔據的戰略優勢,幾乎已非任何戰術成就所能動搖了,千宗易覺得,這條雙頭龍的敵人,幾乎已找不到取勝的機會了!

「李哲……李哲……他只是選了一個登陸點,然後……他就贏了!」

千宗易忽然顫抖了起來,不知是恐懼,還是驚心。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54
之一百 布忠孝
   慶八年,夏,鎮海公、武英殿大學士、海軍都督府左進入了界鎮。

以大商人今井宗久為首的界鎮商人到碼頭列隊迎接,數百人匍匐於地,勝似恭迎他們的天皇。

李彥直走下「四海來朝」,經過今井宗久身邊時忽而停住,問:「你是今井君?」

今井宗久受寵若驚,素來言辭便捷的他竟有些結巴:「是,不想李大人還記得今井……」感動得只差點想哭。

李彥直笑著扶他起來,說:「今井君,咱們是老交情了,何必如此,來來來,帶我到界鎮遊走一番去。」

早在九州時,今井宗久便和李家的人合作過,這時投靠李彥直正是順理成章,他謙卑地奉承著李彥直,並委婉地提出自己的希望:「不知李大人能否讓士兵不要騷擾界鎮的商家?」

李彥直一奇,隨即沉聲道:「我的部下,有人滋擾商民?」

「這……暫時還沒有……」

李彥直轉凝重為失笑:「我說呢。今井君,你不要擔心,我這次來,可不是來找麻煩的。界鎮這邊的商人,只要不犯我法令,便依然做你們的生意,正如我那道諭令所說。」

今井宗久匍匐得額頭貼地,大聲代表界鎮商人感謝恩德。

李彥直進入界鎮的消息一經傳開,整個倭島便都轟動了,從諸侯到僧眾到商家,各派勢力都預測著他下一步的行動是直接揮師攻佔京都,還是橫掃近畿各名城。但很奇怪,李彥直既未攻佔京都,也沒有去攻打近畿各諸侯的據點,只是沿著界鎮周圍,鞏固環界鎮地區各戰略要地,並派兵佔據了關原、姬路,扼守了東西日本之間的要道,此外就再沒有什麼軍事行動。

相反。他到了界鎮以後。不但少動干戈。卻倡導起了忠孝仁義禮智信。發檄文指責日本各方諸侯下克上。派出了幾十個通曉日語地舉子秀才前往各城演說。宣揚儒家地忠孝仁義。又有數十名淨土宗高僧前往各。其中更有五位佛門宗師直上石山本願寺。與本願寺辯論佛法正道。宣揚慈悲為懷。

日本文化名流、高僧大德。面對來自中土地儒士佛子時大多底氣不足。上層人物見到李彥直派來地儒士都不敢不加以禮遇接待。被他們面責不忠不孝、禍害百姓時也無言以對。

日本戰國時代諸侯在行動上崇尚力強者勝。但在法理上卻未能自圓其說。因此被中土儒士責以大義時便無還嘴之力。有些粗魯地諸侯。如齋籐家留守地齋籐義龍被蔣逸凡地學生罵得狗血淋頭。他嘴拙說不過。差點就要拔刀殺人。還虧得被家臣攔住了道:「萬萬不可!這位中土學士是空手來地。咱們若說不過他動刀。只怕鎮海公就要把大炮推到咱們城門前了!」

齋籐義龍心中一凜。心想要真拔刀殺人。只會留給李彥直一個攻打自己地借口。這才不得不忍了下來。派人將那秀才擋住。再也不敢見他。

近畿大小諸侯。以及武田家、上杉家、北條家。也大多面臨如此遭遇。而其中又以石山本願寺家最慘。

石山本願寺為日本淨土宗地本山。日本淨土宗源於中國。到了日本以後。其教義雖有變化。但對宗源畢竟不敢完全抹殺。李彥直派出地五位淨土宗宗師在當代都享有大名。不止大明佛界。就是朝鮮、日本高僧也多聞名。他們一上石山。法主本願寺顯如便不得不依佛門大禮加以款待。僧家見面。便議佛法。幾個大師一議佛法。便成法會。法會一開。近畿高僧聽到消息蜂擁而至。都要一睹中土高僧地風采。

本願寺淨土真宗在日本影響力極大,教徒數量驚人,其中還包括許多各路諸侯的將領、士兵甚至大名,如上杉謙信便自詡為佛門護法。至於農民、浪人,崇信淨土宗者就更多了。因此這五位中土大師一上石山,一開法會,自然而然便萬眾矚目!

其實除了部分高僧之外,五位高僧事先得到過李彥直的指點,也不去指責日本佛教變亂佛家章程,允許和尚娶妻等事——這些都是日本百姓已經默認了的陳規,卻把焦點放在本願寺淨土真宗沒有緩解「日本眾生」的痛苦,反而為了個人和本願寺家的名利,將佛門直接捲入戰火之中,使石山本願寺的表現有如一日本列侯。

本願寺顯如在日本威權甚大,又手握強大的僧兵,可他的僧兵再強,又焉能強過李彥直的大炮?石山離界鎮又不遠,要論起武力來,本願寺顯如自忖也非大明精銳的對手!因此面對淨土宗高僧時他的威權、兵力全無用武之地!而五位高僧指責他忘記佛法慈悲、不能帶領信徒走出戰火苦難、反而加劇了「眾生之苦」等語,卻叫顯如難以自圓其說。

李彥直在外威之以重兵,五位高僧在內責之以

便叫本願寺顯如在法會上左支右絀,大落下風。參僧人見狀,親本願寺者無不大為失望,那些反對本願寺者則心中暗喜。至於下層的人物,包括農民、工匠以及信仰淨土宗的武士們,則大多根本就弄不明白法主和中土來的高僧在辯論什麼,只是知道法主輸了!

中華為日本文化之母國,這一點日本人自己也是認的,日本佛教徒見本願寺顯如輸給了中國高僧,內心雖然不快,但也並不意外,在對本願寺信仰削弱的同時,也增加了對中土佛門的仰慕。

就在這時,五位高僧又增派了七十幾位弟子,分赴日本各地,宣傳佛門淨土宗的「真義」,中土淨土宗與日本淨土宗既同源,則根本道理可通,只是在李彥直的指引下,佛子在對外宣傳時又加入了幾條宣傳口號:

「佛觀眾生皆平等,萬國萬族實為一。」

「須信真佛,方得解脫。」

「遇得真主,不墮飢餓。」

甚至有僧侶們演說此要旨時直白地說:「信真佛,生時有飯吃,死後能成佛!」

而且這還不是空話——凡是皈依者便能領導「功德票」,拿著功德票就能往界鎮領到白米!這可是實打實的好處!

「還是中土的和尚更好啊!本願寺的人,只知叫我們忍,還問我們要米,人家的高僧,不但能幫我們死後成佛,而且還幫我們解決在生的問題,他們資財無量,都在派米了呢!」

其實旬月之內,能走到界鎮領到米的,也不過數千人,領走的米,不過數百擔,然而消息不脛而走,幾千人得到了好處以後,便會對數十萬人造成巨大的影響力!

日本連年戰亂,百姓極為困苦,既能撫慰人心,又有米派,還有些僧侶沿途施醫布藥,因此他們所到之處,各地百姓無不夾道歡迎,各路諸侯畏懼李彥直,竟都不敢公然派兵阻止,更有一些諸侯主動為之護法。就連上杉謙信,聽說了中土佛門在近畿的種種義舉以後也心生敬慕,派人來請五位高僧往越後傳法,五位高僧回以「年紀老邁、道路遙遠、兵甲阻隔」,使上杉謙信唏噓遺憾不已。

李彥直就這樣,自己穩著界港,並不派兵出鎮,只派出儒士、高僧,並不對日本百姓動刀動槍,卻廣佈佛法仁義,非但不掠奪商家財富、農民口糧,反而大張旗鼓地派米。沒一個月下來,整個近畿上上下下幾十萬人的價值觀全亂了,對李彥直已完全恨不起來,一些諸侯甚至戒心漸去,許多沒法長途跋涉到界鎮領米的百姓則期盼著李彥直趕緊也來攻打佔領自己所在的城。

「他到底在幹什麼!」

連武田信玄也迷糊了,他本來打算著要出兵馳援京都的,可現在李彥直根本就沒有攻打京都的意思,甚至還派了蔣逸凡上洛去接濟貧窮落魄的天皇呢。這樣一來,武田信玄便失去了介入的由頭。再說,單靠自家的話,他也沒把握能贏李彥直。

「難道,世上真有如此仁義之人?」

如武田信玄這般戒備心較重的人也產生了疑惑,一些直性子的人乾脆就認定鎮海公此來是來拯救日本的了——鎮海公的告示不是說了嗎——「此來只為調停日本諸侯紛爭,撥亂反正,安撫百姓,一切士農工商,各歸學院農舍工房店舖,無須驚擾」——而他也確實做到了。

大明艦隊進入界港之後,近畿只是慌亂了三五天,跟著就發現市面根本就沒亂。

在商行建的主持下,界鎮依然開放了做生意,由於有大量中國貨物運抵,這裡反而比平時更加景氣,大量的白銀流進了界鎮,而絲綢、鐵針、棉布則流了出來,轉運到各國諸侯與商家的手裡。

在李彥直的威懾下,整個近畿地區呈現出難得的和平,中國貨物的運抵,又為這個地區注入了經濟活力,因此近畿的民生非但沒有因為李彥直的到來而惡化,反而是改善了——這又與中土淨土宗佛門弟子所宣傳的信息前後呼應。

「或許,來的可真是一位真正的仁者啊。」

「畢竟他們來自大明啊,或許不像我們日本這樣爾虞我詐。」

可他們卻不知道,這個時候,李彥直正在界鎮和掌管技術的下屬商議著如何對日本輸出技術。

商行建才辦完事情回來,聞訊心中一奇,他知道李彥直對技術向來控制得很嚴,怎麼這次卻這麼慷慨,竟主動要向日本人輸出技術了?便趕緊去問李彥直究竟要輸出那些技術。

「這個嘛,」李彥直悠悠道:「我想先把咱們的開礦技術傳授給他們,好讓他們提高銀礦產能,你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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