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2
第213章 驟起波瀾

     來福咧嘴笑道:「曾少爺,又有人找你,這回不是道士。」

    曾漁被船篷遮住了視線,看不到柳堤上問訊之人,便讓船工緩暫行船,一面向船尾走去,心想:「這聲音有點耳熟,似乎是嚴紹慶的親隨嚴健。」

    只聽那柳堤上的人又問了一句:「曾九鯉公子是在這船上嗎?」

    這又是另外一個人的嗓音了,曾漁聽著也耳熟,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走到船尾定睛看時,柳堤上兩個人,左首那人正是嚴紹慶的心腹嚴健,另一個卻是黃提學的家人黃祿保。

    曾漁趕緊讓船家撐船靠岸,嚴健跳下柳堤近前道:「曾公子,這人自稱是學道衙門的,找曾公子有急事,我家公子就命我帶他來了。」

    曾漁道:「有勞有勞。」心想:「黃祿保自然是奉黃提學之命來尋我的,只不知有何急事?」

    走上柳堤,曾漁向黃祿保拱手道:「黃管事,有何吩咐?」

    秋陽朗照,湖光明媚,黃祿保臉色卻有些陰沉,笑得頗勉強,叉手道:「我家老爺有要緊事見曾公子,曾公子這就隨我去吧,我家老爺肯定等急了。」

    曾漁問:「不知有何急事?」

    黃祿保道:「我一個下人哪裡說得清,曾公子見了我家老爺自然一清二楚。」語氣裡似乎對曾漁有點不滿。

    因為去年袁州府道試舞弊案,黃祿保與曾漁生了嫌隙,不過曾漁也清楚黃祿保對他怨氣是有,惡意倒不至於,畢竟黃提學很看重他,便道:「那好,我這就去。」向船上的鄭軾、吳春澤幾人說了一聲,就帶了書僮四喜隨黃祿保向東書院大街行去。

    嚴健跟著走了一程,到白馬廟前廣場向曾漁告辭道:「曾先生,那小人先回去了,我家大公子請曾先生有暇一定回友竹居看望他。」

    嚴健往高昇巷去了,曾漁朝白馬廟看看,不知那位白袍客還在不在廟裡,應該是早就離開了,那日白袍客的那番話成了他心裡的一個結、一處隱憂——

    黃祿保一路上都是寡言少語,這時催促道:「曾公子快走吧,我家老爺等急了。」

    曾漁雖然很想知道黃提學找他何事,但既然黃祿保諱莫如深,他也就不再多問,等見到了黃提學也就一切瞭然。

    主僕二人跟著黃祿保進到學政衙門,黃提學正與贛南的幾位教授、教諭會談,請曾漁在廨舍小廳暫候,大約過了兩刻時,曾漁才見到黃提學,黃提學面容消瘦,神情抑鬱,開口便道:「曾生,禮部文書下,江西道今科鄉試的副主考不由老朽擔任了。」

    曾漁吃了一驚:「老師,這是何緣故?」

    黃提學苦笑道:「禮部體恤老朽身弱多病,難以勝任繁重的閱卷公務,故另擇他人主持。」

    這顯然是公文門面話,一定另有原因,不然不會違背慣例不讓一省的提學副使做本省的鄉試副主考。

    曾漁小心翼翼問:「老師,此事是否與去年的袁州舞弊案有關?」

    黃提學嘆了口氣道:「這事去年就由按察使司查問過,我也詳細申文有司,原以為沒事了,不料又被科道官揪出來,所以今科鄉試只能避嫌。」

    曾漁眉頭微皺,若僅僅是因為不擔任副主考之事,黃提學不會特意召他來,只恐黃提學破格讓他進學之事也在科道官彈劾之列,便問:「老師,是否學生的生員資格也受質疑了?」

    黃提學正視曾漁,注目片刻,點頭道:「南京科道官要求按察司王分守徹查去年江西道進學考試舞弊案,亦提及你的名字——」

    曾漁心頭一凜,種種頭緒紛至沓來:前日白馬廟裡白袍客語含威脅的神態在腦海裡驀然閃現,現在看來,白袍客的那番話並非虛言,確確實實有整他的嚴厲手段,可他一個小小秀才與他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有必要這樣大動干戈來對付他嗎!

    ——這當然是因為他與分宜嚴氏有那麼一點關係,還有,胡宗憲以軍功獎勵他的八百兩銀子想必也會被倒嚴一黨盯上,因為胡宗憲是被看作嚴嵩一黨的,倒嚴勢力搜索嚴黨罪證是鉅細不遺,倒不是刻意要打擊他,只是借打擊他來達到攻擊胡宗憲和嚴嵩父子的目的;

    ——還有,與嚴嵩關係密切的陶仲文仙逝後,徐階舉薦的扶乩道士藍道行當寵,陶仲文、邵元節都算是龍虎山正一道派系,而他曾九鯉現在是龍虎山張氏的女婿,狠狠打擊他曾九鯉正可以牽制分宜嚴氏和天師道,這是倒嚴派一石三鳥之計啊!

    ……

    「曾生——」

    黃提學見曾漁默然不語神情抑鬱,便寬慰道:「你也莫要焦慮,你我師生肝膽冰雪俯仰無愧,我當初破格擢取你,是因為你的好學上進,這有文章為證,而且一省學政為國家破格拔取人才不乏先例,何懼他人指責!」

    說到這裡,黃提學有些氣喘,端起茶盞喝了兩口,又道:「昨日我去按察使司向王分守為你說情,王分守看了你的幾篇八股文,也讚賞你的文才,但王分守說為了打消南京那幾位科道官的疑慮,要會同本省御史和兩位推官在學署舉行一場針對你一人的考核,當時我就堅決反對,老朽作為一省學政,有權決定進學人選,你補考的試卷都經磨勘,完全合格,無緣無故豈能如兒戲一般再加考核,這是侮辱國家名器,我黃國卿這頂的官帽可以不要,你這生員功名我非保不可!」

    黃提學語氣越說越激憤,說到最後這句,原本蒼白的老臉泛起病態的潮紅,他嚴拒按察使司對曾漁的考核,除了愛護曾漁之外,更是出於維護提學官的尊嚴,提學官屬於風憲官,不是品行和文章兼優者不能擔任,一省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這樣的三司長官對提學官亦是禮敬有加,曾漁是黃提學通過補考錄取的,現在按察使司卻要再考核曾漁,黃提學自感受到羞辱,在黃提學看來,按察使司可以重審袁州舞弊案,卻不能要求考核曾漁,因為考核生員是提學官的職權——

    曾漁心情極為複雜,既歉疚又憤怒,黃提學耿介有清名,遠離京城做地方學官,與嚴嵩、徐階之爭無涉,大明朝又有哪個當官的敢保證屬下一個個都能秉公守法,屬下出了枉法之事能不徇私一查到底這就是稱職的好官,袁州道試的舞弊案早已查清楚,主謀凌鳳曲和那些作弊考生已經受到懲處,而且道試的重要性遠不能與鄉試和會試相比,問責亦輕,可那些負有糾察百官之責的御史、給事中卻在鄉試將臨之際借這事來向黃提學發難,絕對是出於黨爭的私心,為了是打擊他曾九鯉,堂堂正四品提學副使竟被他這麼個小小秀才連累,這也真是奇聞了!

    若不是那白袍客的出現,曾漁或許猜不透這一石三鳥之計,現在他是很清楚有一張險惡的大網正向他收攏,黃提學或許還想不到這些,他只想維護曾漁並捍衛自己作為提學官的尊嚴,但曾漁卻知道撒網對付他的人絕不會善罷甘休,既然黃提學反對對他生員資格的考核,撒網之人很有可能乾脆以他進學靠的也是靠舞弊的罪名來控告他,這樣,按察使司介入就名正言順了,那時反而不好看——

    曾漁道:「多謝老師愛護,但學生不懼考核,為了讓那些人看清楚學生的清白,學生願以個人名義向按察使司提出考核磨勘申請,不然,那些人會藉機生事。」

    黃提學撚鬚不語,他雖沒有曾漁考慮得那麼透徹,卻也知道曾漁鄉試前遭此波折應該是因為與分宜嚴氏走得太近有關,當下嘆口氣道:「曾生,你就把這番波折當作『天將降大任』而對你的磨礪吧,你放心,老朽會為你力爭到底。」

    當下曾漁就在學署寫《上王分守書》,洋洋灑灑兩千言,一個時辰就寫好了,黃提學看罷,讚道:「詞氣不卑不亢,論理雄辯透徹,只此一篇《上王分守書》就足以讓那些別有用心者閉嘴了。」

    又說了一會話,黃提學讓曾漁先回去,這封《上王分守書》由他代呈按察使王宗沐,又叮囑曾漁明日午前來聽消息。

    出了學署衙門,將近午時了,陽光耀眼,曾漁悶著頭往東湖行去,心想:「如此看來前日白袍客約見我倒是一番好意了,是真想要拉我一把,這當然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做臥底為扳倒嚴嵩父子出力。」

    想到這裡,曾漁臉現譏諷之色,心道:「分宜嚴氏對我頗為禮遇,做臥底這種卑劣的事是我曾九鯉做得出來的嗎?嚴嵩父子是沒好下場,但投靠徐階就有好下場?徐階自己因為子弟家奴為非作歹在其晚年也被抄沒了許多田產,徐階之後是高拱,高拱之後是張居正,這些權傾一時的大人物難得善終……」

    書僮四喜緊緊跟著,他看出少爺心情不好,卻不知發生了何事,一時間也不敢問。

    主僕二人回到春風樓客棧,鄭軾他們早已下船回到了客棧,正準備用午飯,曾漁坐下來先喝了半碗酒,舒了一口長氣,這才把黃提學不擔任今科鄉試副主考和他曾九鯉要再次接受生員資格磨勘考核之事說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驚住了。

    半晌,鄭軾道:「九鯉,你的才學我們都是佩服的,只要是公平的考核,你又有何懼。」

    吳春澤等人連聲附和,七嘴八舌安慰曾漁。

    「多謝諸友安慰,我不會畏縮消沉的。」曾漁笑著作揖致謝,又自嘲道:「沒辦法啊,補考生就是這麼受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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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夢悟

     這夜曾漁早早就睡下了,一時心緒難寧,乃形諸夢,夢裡自己竟然娶了兩位妻子,前妻是松江徐階的孫女,成婚時那個風光啊,迎親的隊伍從上饒城北門排到西門,逶迤數里,鑼鼓喧天,不說廣信府的官員,就是省城的三司長官也要來喝喜酒,他曾家是門庭若市,奴僕遍地,站在北門外一望,曾家的田產一眼望不到頭,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兩年突然就被抄家了,徐階的那個孫女受驚嚇一命嗚呼——

    ——曾九鯉很是愁困,可他畢竟不是一般人,有的是辦法,很快又攀上了新任內閣首輔張居正,得張居正賞識,娶其愛女為繼室,成婚時的排場簡直比得上皇帝大婚,六品以上的京官齊來恭賀,七品以下的官員送禮都懶得收,他曾九鯉被人奉承著阿諛著,自然就驕奢淫逸起來,不料老丈人張居正壽命不長,張居正一死,皇帝就翻臉了,不但抄了江陵張氏的家,連他這位張居正的女婿也受牽連,抄沒家產就不說了,人還監禁著,張居正的女兒就活活餓死了,他曾九鯉這麼些年養尊處優腦滿腸肥比較經餓,可餓久了也受不了啊,還好就餓醒了——

    秋夜燠熱,餓醒過來曾漁出了一身汗,靜聽遠處的更柝聲,知道現在還是四更天,高天上風雷隱隱,看來一場雷陣雨將臨,伏在枕上回思夢境,曾漁不禁笑出聲來,昨晚他胃口不佳沒吃什麼東西,沒想到就做了這麼一個夢,這很有南柯一夢、黃粱一夢的況味啊,徐階的孫女、張居正的女兒,嘿嘿,曾九鯉你真敢意yin哪——

    雖然黑暗濃重,但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曾漁起身下樓到天井邊練功,黑燈瞎火的幾路散手打下來,聽得雷聲隆隆如天裂,電閃雷鳴中,大雨下來了,「嘩啦嘩啦」猛下了一陣,黑沉沉的天空露出亮色,黎明到來了。

    曾漁讓店夥計準備熱水洗了個澡,神清氣爽,昨夜之夢對他是一個點化,現在他更清楚自己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了。

    午前,曾漁按照黃提學的吩咐來到學署候命,黃提學剛從按察使司回來,黃提學說道:「曾生,三日後,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上午,王分守會同南京林御史、江西道劉御史和袁州府郭推官在學署專考核你一人,你可有話說?」

    曾漁問:「老師,不知是考小題還是經題?」

    黃提學道:「考題由王分守定,王分守本是老朽的前任,以前在白鹿洞聚集諸生親自講學解惑,你想必也是知道的,相信他會公平對待這次考核。」又道:「你的學問和文章老朽心裡有數,不論小題還是經題作文,比之去年袁州補考時更見精進,後日考核,你切勿心慌,也無須多準備,無非就是作八股文,只要你八股完篇且文意通暢,再有人要故意刁難,老朽拼著這官不做也要為你討個公道。」雖說是曾漁主動提出磨勘考核的,但黃提學依舊氣憤難平。

    曾漁感謝黃提學的愛護,婉拒黃提學留飯,告辭出了學署。

    今天的天氣與昨日簡直兩樣,黎明前的那場大雨,洗盡了暑氣,秋風颯颯,振衣微冷,落葉滿地,秋意有了,曾漁的心情也與昨日出學署時的滿腔孤憤不同,現在了他平靜了許多,怨天尤人無益,他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做。

    主僕二人出了東學院大街,來到東湖邊,鄉試臨近,街上湖邊儘是方巾簇簇、襕衫翩翩的考生,這個時候還在臨陣磨槍伏案苦讀的少,大多是呼朋喚友尋歡作樂,及時行樂正此時也,等到考完得知落榜就沒這個心情了——

    經過湖畔一座酒樓時,廊下突然走出一人,攔在曾漁主僕面前,長揖道:「曾公子,在下備了一席薄酒,請曾公子一定賞臉喝兩杯,就在這邊樓上。」

    攔道邀請的正是前日那位湯舉人,滿臉堆笑,很是誠懇,躬身盛情的樣子似乎曾漁不答應的話他就會攔著路不讓曾漁走。

    曾漁當然知道湯舉人的來意,這位湯舉人應該是在南京國子監畢業了,要赴京選官,為選得一個肥缺就想走嚴嵩的後門,湯舉人想必也瞭解到嚴紹慶服喪期滿要進京任職,若能結交到嚴紹慶然後與嚴紹慶同路進京,一路奉承得嚴大公子快活,那就與嚴閣老一家攀上交情了,選個富庶之地做一任知縣不是難事,而如果沒有門路,待在京裡一年半載得不了委任不說,就是得到委任,也大抵是窮山惡水的蠻瘴偏遠之地,那還不如回家待著做鄉紳——

    「湯前輩,咱們素不相識,酒就不必喝了,哪裡有需要在下效勞的地方,請明說。」曾漁性情平和,不是那種愛憎分明的人,至少表面不是。

    湯舉人愣了一下,心想:「此人倒是直爽。」當下也就直言道:「不瞞曾公子,在下想請曾公子代為引見嚴紹慶公子,在下願以紋銀百兩酬謝曾公子。」

    引見一下就是紋銀百兩,這銀子真好掙啊,難怪連嚴府門下那些家丁都富得流油,曾漁嘿然道:「湯前輩真是高看在下了,在下自己都不能托庇嚴氏門下,哪裡還能幫助別人!」

    湯舉人詫異道:「曾公子何出此言?」

    曾漁道:「話不多說,過兩天就水落石出了,不是在下不肯相幫,實在是愛莫能助。」說罷,拱拱手,快步離去。

    湯舉人立在原處愕然良久,實不知曾漁所言何意,似乎很有玄機一般。

    曾漁回到春風樓客棧,鄭軾、吳春澤諸人都在等他的消息,得知曾漁二十八日要接受考核,既為曾漁抱不平,卻都無可奈何,安慰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曾漁不似昨日那般憤懣,笑道:「諸位,諸位,中午我請大家喝酒,本月二十八****要在眾目睽睽下證明自己是不是有這個進學資格,還請諸位到時為弟壯膽。」

    ……

    無須刻意宣揚,廣信府考生曾漁的生員資格需要重新考核的消息沒兩天就傳遍了南昌城大街小巷,若是換一個人被考核那肯定沒有這般轟動,曾漁曾九鯉那可是大名鼎鼎啊,去年賊首張璉、吳平劫掠福建和江西,贛江、信江兩岸受害民眾甚多,賊眾燒殺淫掠的傳聞讓江西百姓一日數驚草木皆兵,曾漁剿賊立功的神奇事蹟更是廣為江西民眾知曉,其後曾漁與龍虎山張氏的小姐訂婚,亦是一時美談,現在聽聞曾漁因為是補考進學要重新考核,尋常底層老百姓大都為曾漁抱不平,說曾相公助官兵剿賊立下那麼大的功勞,連皇帝都下旨誥封旌賞,而一個生員功名卻要左考右考,這不是為難曾相公嘛——

    七月底,應鄉試的考生差不多都到省城了,對於這數千應試的生員來說,同情曾漁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但更多的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關注此事,離鄉試還有十日,旁觀一場他人的悲歡故事正好消遣,至於其中涉及的朝黨之爭,很少有人知悉——

    友竹居的嚴紹慶也聽說了這事,二十七日一早就帶著嚴健等幾個僕人趕來春風樓客棧見曾漁,嚴紹慶很氣憤,作為曾漁的學生他最敬服曾先生的學問和人品,質疑曾漁的生員功名那就是羞辱他嚴紹慶,這位當朝首輔的長孫雖然受曾漁之教要潔身自好,這時卻也氣忿忿地要利用嚴氏的權勢為曾漁出頭,說新任江西巡撫、左布政使胡松胡大人與他父親嚴世蕃有交情,他要去求巡撫胡松出面干預此事,不能讓曾漁受委屈——

    曾漁忙道:「紹慶公子,多謝好意,多謝好意,我去年通過補考進學的確有很多人非議,如今我又薄有微名,嫉妒者肯定不會少,這次按察使司要考核我,正遂我意,以我的才學,何懼考核,正可借此機會向江西道士紳民眾證明我的真才實學。」

    聽曾漁這麼說,嚴紹慶轉怒為喜,連連點頭道:「曾先生的才學何懼考核,明日學生也會到學署為先生助威。」

    送走了嚴紹慶,萬壽宮的住持智亭道長又來了,智亭道長也是聽說了曾漁要接受考核之事才來的,曾漁是龍虎山大真人府的佳婿,莫名其妙要接受這種羞辱式的考核,分明是掃正一道門的臉面,智亭道長說起來也是氣忿忿哪,曾漁費了好一番唇舌才讓智亭道長消了氣——

    還有,這兩日到北操場春風樓客棧看熱鬧的人是絡繹不絕,以應試的秀才居多,曾漁名聲不小,但聞名只是聞名,沒見過面呀,聽說曾漁住在春風樓客棧,就都來看看曾漁長什麼模樣?

    曾漁呢,當然不會當這展覽品,他閉門不出,讓客棧掌櫃對那些看熱鬧的秀才說他正在溫習詩書備考,要看熱鬧屆時可到學署大門前看考核結果。

    二十七日傍晚,宜春的井毅、劉行知等四位秀才來訪曾漁,井毅四人是昨日到的南昌,聽說了曾漁考核之事,就來探問。

    井毅、劉行知他們對曾漁袁州補考經過知道得很清楚,知道曾漁的才學,都很為曾漁抱不平,因為明日曾漁就要赴學署考試,井毅幾人沒敢多打擾,略敘別情,鼓勵曾漁幾句,便即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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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特立獨行是吾輩

     七月二十八日,秋風生涼,天氣晴好。

    一大早從東學院大街到學署大門前就已經是人頭擠擠,最先聚集的不是讀書人,而是那些賣果子、賣甜酒、賣零食的小販,小販們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哪裡熱鬧他們就往哪趕——

    陸陸續續,應鄉試的生員們到了,未取得鄉試資格的生員也來了很多人,他們要看看那個大名鼎鼎的曾漁能否通過此番考核;南昌城裡那些童生也來了,曾漁補考進學的故事很勵志,他們是來瞭解曾漁當初是怎麼通過補考成功進學的,再考核一次也無所謂啊——

    到了辰時初,從白馬廟廣場開始一直到學署已是擠得水洩不通,曾漁和鄭軾一行趕到時竟然挨擠不開、前進困難,曾漁拱手過頂,大聲道:「諸位諸位,請讓一讓,讓一讓,不然就誤了在下的考試了。」

    鄭軾高聲道:「這位便是廣信府曾秀才,大家讓一讓,不要耽誤他考試,不然就沒熱鬧看了。」

    擁擠的人群發出「嘩」的聲音,很快讓出一條三尺空道,曾漁就從這兩面人牆間走著,他面帶微笑,聽著那些如堵的看客對他品頭論足,誇讚、譏諷的都有,曾漁八風不動,將至學署時他聽到有人大叫「曾先生」,側頭尋看,卻是嚴紹慶在幾個強壯奴僕護衛下來為他助威——

    曾漁微笑致意,揮揮手大步走過,來到學署大門,與鄭軾諸人拱拱手,獨自走上台階,這時,門內走出兩人,居前一人瘦如竹竿,脖頸如鵝,喚道:「曾生——」

    曾漁抬眼看時,卻是廣信府學教授張廣堂,張廣堂身後那人是永豐縣學的李教諭,趕忙趨前見禮,張教授細長脖子扭來扭去,很無奈的樣子,說道:「我與李司訓幾人是昨日到的省城,聽說了你要考核之事,很是驚詫,向黃大人問訊,方知究竟,唉,你不要憤慨,更勿慌亂,好生作文就是,以你現在的學問,通過考核易如反掌。」

    永豐縣學李教諭也安慰曾漁,曾漁頗為感動。

    ……

    江西道提刑按察使司衙門坐落在南昌城西學院大街,距離學署不過半裡地,學署那邊的叫賣喧囂、呼朋喚友的嘈雜聲響傳到按察使司這邊變成一種「嗡嗡嗡」的浩大綿密的沉沉之音,正欲上轎出門的按察使王宗沐皺眉問轎邊差役是何動靜?

    差役躬身道:「回老爺的話,是學署那邊看熱鬧的民眾,聽說今日要考核一位姓曾的秀才,早早就聚集起來了。」

    王宗沐哂道:「考核一個秀才有何熱鬧好看!」

    忽有一人說道:「新甫兄,這位曾秀才可不是一般的秀才,嚴府西席、道宗東床,還有剿賊立功的傳奇經歷,不敢說名聞天下,在江西,說起曾漁的大名不知道的人還真是不多。」

    說話的人衣冠如雪,從廨舍內快步走到王宗沐身前,這白袍客正是那日在白馬廟與曾漁一席談的神秘客,曾漁話不投機拂袖而去後,白袍客帶著兩位僕人也離開了白馬廟,搬進了按察使司衙門,成了按察使王宗沐的座上賓——

    王宗沐笑了笑,說道:「從黃提學送來的那兩篇八股文還有那封書信來看,曾漁好古文辭,頗見功力,且思路開闊,黃提學允他補考進學並無不妥。」

    白袍客卻道:「此事非關文章優劣,乃是忠奸之爭。」

    一個七品文官冠帶的中年人近前低聲道:「鳳洲兄所言極是,忠臣奸黨之辨才是首務,八股文章乃末技也。」

    王宗沐道:「曾漁涉世未深,與分宜關係亦淺,其生員資格雖被要求覆核,卻也未見有人為他說情,黃提學除外。」

    白袍客沉吟不語。

    那位七品官卻道:「或許是事起倉促,他們未及佈置吧。」

    王宗沐擺擺手,示意莫說那些事,道道:「不說了,上轎,上轎,正辰時臨近了。」又問那白袍客:「鳳洲一起去嗎?」

    白袍客道:「我不進學署,就雜在人群中看個熱鬧吧。」

    牌軍喝道,威武肅靜,按察使王宗沐一行來到學署,提學副使黃國卿早已迎候在儀門外,黃國卿身邊一個方巾襕衫的秀才向王宗沐施禮道:「學生曾漁拜見王大人。」

    王宗沐打量了曾漁兩眼,似乎有點眼熟,問道:「你就是曾漁,以前可曾到廬山白鹿洞書院聽我講學?」三年前王宗沐任江西道提學副使,修王陽明祠、重開白鹿泀書院並親自主持講學,當時江西各府、縣前來聽講的學子甚多。

    曾漁道:「嘉靖三十八年秋,學生曾赴白鹿洞聽講,當時是黃提學主持。」

    王宗沐「哦」的一聲,心想自己怎麼會覺得曾漁有點眼熟呢,應該是記錯人了,說道:「你對本司要求對你的考核可有怨言?」

    曾漁道:「王大人,是學生上書要求重新考核的,為了黃提學的清譽、為了學生的清白,只要考核公平、公正、公開,學生何懼考核。」曾漁表面一派溫文爾雅,言詞語氣卻漸有狂生之態。

    王宗沐有些不悅,曾漁話裡帶刺啊,不過黃學政就是在邊上,他也不好多說什麼,此番考核本就有些師出無名,黃學政是反對這次考核的,說道:「此次考核依舊由黃提學主持,本司只作監察,科舉取士,乃國之重器,豈能不謹而慎之。」

    另三位監察考核的官員也到了,分別是南京林御史、江西道劉御史、袁州府郭推官,與王宗沐、黃國卿見禮後,一起到學署明倫堂坐定,曾漁也跟著上堂,恭立一邊,看著那幾位監察官,心想:「這位南京來的林御史應該就是原臨川知縣林潤吧,與謝榛老先生是世交,去年在臨川謝老先生為我補考之事奔走,還是請林知縣引薦才見到的黃提學,沒有想到時過境遷,林知縣成了林御史,卻要來考核我了,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啊。」又想:「聽聞林潤甫就任御史之職,就猛烈彈劾嚴世蕃的死黨鄢懋卿,現在又要借我生事,官場真是人情翻覆似波瀾啊。」

    學署衙役搬來一張小方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置筆墨紙硯,一切就緒,單等考試。

    王宗沐對黃國卿道:「黃大人,這就出題吧。」

    黃國卿道:「還是王大人出題吧,王大人亦是學官出身。」

    有些話黃提學沒明說,王宗沐也覺尷尬,清咳一聲道:「那就拈書定題吧。」

    拈書定題就是隨意翻書,翻到哪一頁就在哪一頁上找一句做試題,這在科舉考試中很常見,為的是杜絕考官洩露試題。

    黃提學問:「是考小題還是經題?又或者是兩樣都考?」

    王宗沐道:「只考小題吧,以一個半時辰為限,如何?」

    黃提學道:「但憑王大人做主。」

    書吏捧上四書,王宗沐拈起那冊論語道:「就出論語題。」正待翻書,忽又抬頭望著大門外,皺眉道:「肅靜,肅靜。」

    學署明倫堂正對著儀門,儀門與大門相距不過十丈,大門外數千民眾的喧囂之音雖不影響堂上官員說話,但那種「嗡嗡」之聲還是讓人煩躁,便有差役飛跑出去喝令眾人不得喧嘩——

    堂外稍靜,王宗沐翻書出題,隨手一翻,是《衛靈公第十五》,便對曾漁道:「曾生,你以『眾惡之必察焉』為題作一篇八股文,不得少於四百字。」

    「眾惡之必察焉」完整的句子是「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意思是一個人就算大家都厭惡他,你不能人云亦云也來厭惡他,必須自己獨立考察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如大家所說的那麼可惡;同樣,一個人大家都喜歡他,你也不要跟風,要有自己的考察,不能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孔子這是教育弟子要有獨立的思考和判斷,不為表相迷惑——

    曾漁含笑道:「『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這個試題甚好,正可道明學生目下的遭遇,學生自補考進學之後,陰差陽錯剿賊立功,蒙朝廷獎賞,得多方讚譽,可謂『眾好之』矣,諸位大人現在考核學生乃是『必察焉』,學生能不警惕自省乎。」

    黃提學聽曾漁這麼說,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王宗沐卻是面皮微紅,有些慚愧,說道:「那就趕緊答題吧,現在正辰時剛過,到午時初刻交卷。」

    對這種小題八股文,如今的曾漁是得心應手,一邊磨墨一邊打腹稿,一硯墨濃,腹稿已有了,不忙著書寫,卻對一邊侍候的差役道:「麻煩取一張楮皮紙來,不要裁割。」

    差役便去取了一張楮皮紙來,這種不裁割的楮皮紙有五尺多長兩尺多寬,紙質柔韌,不易破損,曾漁沒有就座,而是立在桌邊懸腕揮毫,在這張楮皮紙上書寫,字如鴿卵般大小,用的是米南宮的行書體,寫的是「眾惡之必察焉」,堂上高坐的王宗沐、黃國卿等人都能看清紙上的字跡,不免納罕,心想曾漁這是做什麼?

    只見曾漁寫兩句,又停筆沉思,紙上那兩行字跡是:

    「論人之好惡,必於其所同然者。而究其所以然也,蓋好善惡惡,天下之同情也,人或蔽於私耳,可不究其所以然乎?」

    這是對「眾惡之必察焉」的破題和承題,王宗沐、林潤等人凝目細看,不動聲色,黃提學卻是撚鬚點頭,這樣的破題和承題簡潔高渾,無可指摘,黃提學原本有點擔心曾漁年輕氣盛,遇到挫折容易心浮氣躁,但看到這兩句他就放心了,並且很欣慰,曾漁文章作得好也是給他黃國卿掙顏面哪。

    承題後面是原題,即聖賢為何而發題中之言,只見曾漁寫道:

    「夫子示人曰,天下之善惡易以誣,君子之觀法不容苟。」

    黃提學不住點頭,心道:「這才是為聖賢立言啊。」

    再後面就是起講了,起講貴有議論,宜虛不宜實,講究理正、意高、詞古,曾漁寫道:

    「此有人焉,事不近於人情,行不理於多口,居於鄉而鄉人憎之,立於國而國人賤之,惡之不亦眾乎?然而特立者寡諧,獨行者戾俗,眾皆惡之,恐或不能無私耳。」

    王宗沐亦是八股文名家,做了三年提學副使,看了不下十萬篇八股文,眼力自是不凡,往往一看破題就知考生水平高下了,曾漁這篇八股文從破題到起講簡直稱得上完美,可作為範文傳世,王宗沐暗暗點頭道:「起講轉折甚妙,且看他如何提比出股。」

    只見曾漁一邊思考一邊書寫,時間緩緩流逝,大紙上的字跡漸多漸滿,這篇八股文的正文部分出來了:

    「要必驗其行事之實,究其心術之微,真可惡也,吾從而惡之,否則未害其為君子,吾何嫌於違眾耶!是惡而察之,則惡出於公不蔽於私矣。又有人焉,行必順乎人情,事必同乎流俗,處於鄉而鄉人稱之,流於國而國人賢之,好之不亦眾乎?然而飾情以釣名,賊德以媚世,眾雖悅之,或恐未必皆公耳。要必觀其意之所從,審其心之所樂,真可好也,吾從而好之,否則焉知其非小人,吾可甘於徇眾耶?是好而察之,則好出於公而不蔽於私矣。」

    不說黃提學心裡猛贊曾漁,就是王宗沐、林潤等人也是聚精會神觀看,王宗沐差點擊節讚歎起來,曾漁此文緊扣題意,提出論人「好善惡惡」必須弄清楚其本心是公還是私,正文兩大比,每一比所論又針鋒相對,立意超凡脫俗,實為難得的好文。

    大約用了一個時辰,曾漁把一張大紙基本寫滿,其間還略有塗改,但整體尚稱潔淨,站著懸腕寫這麼久,可見曾漁年輕體健啊,讓老病的黃提學羨慕不已,只見曾漁最後寫道:

    「噫,徇好惡之眾者,鮮不失己;公好惡於己者,斯不失人;聖人言此,豈非觀人之良法歟?」

    這是全篇的大結,寫完最後這句,曾漁將這張楮皮大紙攤在桌前地上,然後另取捲紙書寫,這種捲紙就是縣試、府試用的那種試卷,有界紅線橫直格,規定每頁十四行,每行十八字,這時不能用米芾恣肆的行楷了,改為法度嚴謹的小楷,場屋作文就要用這種書法,曾漁這一年來對書法用功頗勤,小楷他師法文徵明,文徵明小楷脫胎於王羲之的《黃庭經》、《樂毅貼》,以尖鋒入紙,筆法剛健安雅,結體張弛有致,在當時影響很大。

    不須半個時辰,曾漁把楮皮大紙上文字謄錄在了捲紙上,還認真地寫上姓名、年齡、籍貫,然後把捲紙交給旁邊的書吏,書吏轉呈給黃提學。

    黃提學全文都看過了,心裡有數,道:「呈給王大人,由王大人評卷。」

    王宗沐接過捲紙,掃了一眼字跡,心道:「書法亦佳,的確不是不學無術之輩。」溫言道:「曾生,既答卷畢,你就退下吧。」

    曾漁早就料知不會當場有評語給結果,便把那張打草稿的楮皮紙摺疊起來納入袖中,施禮告辭。

    「且慢。」

    一邊的林御史問道:「曾生,帶走草稿意欲何為?」

    科舉考試時為備磨勘查卷,草稿也是要交上去的,但現在又不是正式考試,曾漁更反感林潤這種帶著審判的語氣,答道:「大門外數千生員都在等著看學生的作文,學生張貼出去讓大家看看,此謂公開也。」

    林潤正要提出科舉考試要上交草稿的規例,黃提學先開口道:「曾生在眾目睽睽下作文,難道還需要查卷磨勘嗎,讓門外諸生看看這篇作文也好,看眾人評價如何?」

    黃提學既這麼說,林潤當然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有看著曾漁攜草稿大步出儀門。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3
第216章 狂生意態

     上一章末尾修改了兩句,也就是曾漁沒有立即離開學署大堂,他還有話說。

    ————————————————————————————————

    雖然黃提學准許曾漁攜草稿出去,可曾漁卻又不走了,他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以舒筋骨,站著懸腕揮毫這麼久,腰力腕力再強健也會發酸,而且這篇八股文他是殫精竭慮,可謂超水平發揮,現在掌心和背心都是汗濕濕的,思維還處在興奮活躍狀態,八股文寫完了,但心裡的不平之氣卻愈發激盪,如萬斛泉湧直欲噴薄而出,他向堂上諸位官員拱手道:「諸位大人雅量如海,不知能否讓學生在此暢所欲言?」

    既要求聽者的雅量,想必是要說刺耳的話,黃提學問:「曾生,你要說些什麼?」他不想看到曾漁不知進退妄生事端。

    曾漁道:「學生是想說說補考進學以來直至今日考核以及方才作的這篇八股文之事。」

    黃提學聽罷不置可否,且看按察使王宗沐的意下如何,王宗沐道:「曾生,有話儘管直言。」八股文章裡表現得不見得是作者的本心想法,即興之言倒是直抒胸臆,從中可究其心術之微。

    很好,既然王宗沐要他直言,那曾漁就不客氣了,他向林潤拱手道:「林大人,四溟山人謝老先生林大人是否相識?」

    林潤猜不透曾漁想說些什麼,但謝榛是他的父執輩,而且在座的黃提學、王宗沐都知道他與謝榛的關係,他不好不理睬曾漁的詢問或者否認,當下「嗯」了一聲,說道:「謝老先生乃我世交,你豈會不知!」

    曾漁面色凝重,說道:「去年四月廣信府道試,學生不幸落榜,頗受兄嫂和鄉人白眼,其後學生與母親和小妹到貴溪鷹潭坊親戚家暫住,學生發憤往撫州懇求黃學政給學生一個補考的機會,那時天氣炎熱,學生背負數十斤重的行李和書篋,日行六、七十里,有時夜晚錯過宿頭,就在舊祠野廟棲身等候天明,蚊蟲叮咬,口乾舌燥,苦不堪言,但學生依然手不釋卷,在困頓逆境領悟聖賢之道。待趕到臨川,撫州院試已經開始,學生一時徬徨,無所適從,又且囊中羞澀,在關王廟前賣畫還受地頭蛇敲詐,窮苦萬狀,幸遇謝老先生,謝老先生欣賞學生的書畫,慷慨相助,為學生轉呈『上提學副使黃公書』,這些事林大人都是一清二楚的,因為當時謝老先生正是通過林大人的引見才見到黃提學,蒙黃提學惜才,允學生赴袁州補考,幸而得以進學,這些事諸位大人也都知道——」

    說到這裡,曾漁停頓一下,吐出心頭一口濁氣,又道:「學生在這裡想問一句,林大人當初為何願意幫助學生?」

    林潤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因為他清楚曾漁的話裡有陷阱,那就是曾漁方才這篇八股文中的公與私之辯——

    王宗沐為林潤解圍道:「林御史當初為你引見黃學憲,當然是因為謝先生對你的誇讚,這只是給你一個機會,補考成功與否還得憑你自己的文章和黃學憲的賞識,就如今日對你的考核,憑的也是你的文章。」

    曾漁躬身道:「王大人說得極是,但學生有一事不明,聖人言『眾好之,必察焉』,當初林大人只是聽了謝老先生的為學生美言,為何不察焉察焉,就肯為學生幫忙,這是因公還是為私?而今學生薄有微名,真說得上是眾好之矣,諸位大人此番對學生考核,更不知是因公還是因私?」

    「放肆!」

    王宗沐沉臉喝道:「今日考核何有私之一說。」

    曾漁胸中還有塊壘未吐,乾脆說個痛快,朗聲道:「通過補考進學,自弘治以來,代有先例,乃是學道官為國選才補缺拾遺,但經補考進學後卻還要受按察使司考核,學生應是破天荒第一例,若學生補考有舞弊行為,按察司盡可將學生拿問,現在這樣的考核可謂名不正言不順——」

    這話很尖銳,王宗沐臉上掛不住了,但曾漁又言之成理,前日黃國卿也這樣向他據理力爭過,所以一時也不好借官威壓制,只聽曾漁又道:「今日這樣的考核,雖曰公正,但其實也會冤屈了寒窗學子,曾漁,狂生也,天生膽大,也正是這樣,去年遇賊時學生才能雖驚不亂,既保住了小命又僥倖為朝廷剿賊立了功,學生雖不敢說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但當眾作文卻是不怕,可學生若是膽小又會如何,又或者對於當眾作文很不適又會如何,那自然是戰戰兢兢、汗出如漿,神思既不屬,八股哪裡還能完篇,這在諸位大人看來,那肯定是不學無術矇混進學的,革去生員功名那是肯定的了,然而,豈不冤哉!學生敢說,這樣的考核有很大一部分生員通過不了,場屋號舍哪裡會有這麼多人盯著呢,相信在座的大人也肯定有不習慣作文時有人在旁邊盯著的——」

    黃國卿見王宗沐等人一臉的尷尬,心想曾漁舒憤懣也舒得差不多了,便出聲道:「曾生,考核已結束,你不要再多說了,回客棧為即將到來的鄉試專心準備吧。」

    曾漁也覺得該說的都說了,總不能把王宗沐、林潤考核他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敲山震虎這些事毫無遮攔地說出來吧,當下唱喏道:「是,諸位大人雅量非常,容學生說了這些狂妄之言,學生雖不敏,但讀聖賢書,自問能做到不阿附權貴、不損人利己,學生在分宜教嚴閣老的大公子讀書,還有人以百兩紋銀為酬,求學生引見嚴大公子以便進京能便宜行事,學生是一口拒絕,這些,大人們若肯細察,應該都是能瞭解到的。」

    說了這些,曾漁一揖到地:「學生告辭。」攜草稿大步下堂出儀門而去。

    曾漁走了,學署大堂上一片沉寂,王宗沐等人深感這次對曾漁的考核是個大錯誤,大失顏面簡直下不了台的是他們,同時對這個年少秀才還有點佩服,不是佩服曾漁這篇八股文精彩,而是驚佩於曾漁過人的膽色和言詞的犀利——

    還是黃提學打破了這尷尬的沉寂,起身向王宗沐拱手道:「王大人、諸位大人,午時了,就在學署這邊用午飯吧。」

    王宗沐等人如夢初醒似的,紛紛婉辭,下堂上轎回按察使司。

    學署大門外人聲鼎沸,忽然一靜,轎中的王宗沐聽得曾漁的嗓音大聲道:「諸位朋友,諸位朋友,這就是我曾漁曾九鯉方才考核時作文的草稿,蒙宗師和王按察使准許,張貼出來請諸位多多指正。」

    曾漁的話音剛落,便是一片「嗡嗡」聲,隨即是參差不齊的誦讀曾漁那篇八股的聲音,不時有人大讚一聲:

    「破得妙!」

    「承得巧!」

    「轉折如意,妙哉妙哉!」

    ……

    生員們游弋於八股文海多年,文章優劣還是分得清的,看到這篇好文,真如美酒當前,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讚歎起來。

    此時王宗沐的心情已然平復下來,對這些誇獎曾漁八股文的讚美之詞並不感到羞惱,王宗沐還是有雅量的,因為曾漁這篇八股文的確妙極。

    官轎過臥碑亭時,王宗沐聽得曾漁又大聲道:「謬獎,謬獎,在下文章不敢說多好,只算得通順而已,今日有這麼多秀才朋友、讀書士子、熱心民眾來關注在下的考試,在下不勝欣喜,在下喜歡交朋友,尤喜有一技之長的朋友,諸如天文星相、地理風水、詩詞歌賦、書法繪畫、音樂茶道、圍棋象棋、唱曲演戲、園輔花藝、乃至練氣養生、技擊散打,在下都有涉獵,望同好者不吝賜教考核。」

    王宗沐搖頭哂道:「真狂生也。」

    幾乘官轎很快繞過臥碑亭走遠,不須半刻時就回到了提刑按察司,王宗沐進廨舍衙門時問衙役王先生回來了沒有?

    衙役道:「回大老爺,王先生還沒有回來,要小人去找嗎?」

    王宗沐道:「王先生好獨往獨來,沒回來也不必去尋他。」

    讓王宗沐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座上賓白袍客,也就是那位王先生竟會又去見曾漁——

    曾漁在學署裡考試時,白袍客帶著一位僕人在學署外人群中四處與人攀談,好似采風人一般向人詢問此番按察使司對曾漁考核的看法,順便旁敲側擊瞭解一些江西人對嚴嵩父子的風評,采風的結果讓白袍客很不滿意,對曾漁的考核大多數人都是持看熱鬧的心態,可說起嚴嵩父子,尤其是嚴嵩,江西士子是讚譽有加,說嚴閣老是國家柱石、棟樑之臣,是江西讀書人的楷模——

    白袍客越聽越氣惱,他恨嚴嵩父子入骨,誓與之不共戴天,聽到這些讚美嚴嵩的話,當然是氣急敗壞,其實白袍客是被仇恨矇蔽了心眼,嚴嵩現在還是內閣首輔,普通士人哪個敢對陌生人說嚴嵩父子的壞話呢,就算是貴溪的秀才因為夏言的關係恨著嚴嵩卻也不敢當眾表態啊,更何況絕大多數江西士人真心覺得嚴嵩是勵志的楷模,至於嚴嵩做了什麼禍國殃民之事,他們還真沒什麼感覺。

    等到曾漁從學署出來,在臥碑亭張貼那篇《眾惡之必察焉》的八股文草稿時,白袍客已經是怒氣積鬱,又聽得曾漁說星相風水、詩詞歌賦、書法繪畫、音樂茶道等等均有涉獵並要以之會友的話,白袍客就更怒了,這個曾漁狂妄啊,這豈不是當眾宣揚自己無所不學無所不精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嗎,星相風水、音樂茶道這些也就罷了,論詩,白袍客當世不作第二人想——

    白袍客出身名門,少年得志,雖遭父親慘死的橫禍,但恃才傲物依然如故,聽曾漁當眾狂言,他就想教訓教訓曾漁,讓這個小小秀才知道什麼才叫詩。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3
第218章 謹以此章向書友們告別

     白袍客很想當著江西這數千生員士子的面以其雄厚詩才奚落曾漁,可他還是服喪之身,不便在大庭廣眾中過於張揚,他知道曾漁如今住在東湖北端的春風樓客棧,便帶了健僕往東湖邊,找到春風樓客棧,讓店小二上些茶點,一邊喝茶,一邊等曾漁回來。

    白袍客等了小半個時辰,正沒耐心以為曾漁會在其他酒樓歡飲慶祝時,聽得客棧大門外笑語喧嘩,曾漁他們回來了。

    白袍客獨踞一席,肅然以待。

    曾漁和鄭軾、吳春澤、井毅諸生進到客棧,正午時分,陽光鋪滿客棧前院的大天井,門壁、桌椅的木紋歷歷可見,這家客棧有些年頭了,器物擺設皆顯陳舊,那衣冠似雪的男子自然就顯得尤為醒目,原本笑容滿面的曾漁表情一凝,一句話脫口而出:

    「你來了——你本不該來。」

    很遺憾,白袍客無法配合地說出「我來了——我已經來了」,他聽到曾漁這句有些無禮、有點莫名其妙、又有些莫測高深的話不禁一愣,心想:「難道曾漁已經知道我是何人了,說我不該來是指責我以服喪之身離鄉遠行有虧孝道?」

    白袍客驚疑不定,一時無言以對。

    曾漁沒想到這麼句話卻把白袍客給震住了,這時鄭軾問他:「九鯉,這是哪位?」

    曾漁道:「一面之交,不知其姓字,只知是位高人。」

    這些話都是當著白袍客的面說的,白袍客頓時就緩過勁來了,起身道:「曾公子,在下方才欣賞了曾公子的八股文,更聽曾公子自言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故特來請教。」

    曾漁含笑道:「請教豈敢,先生今日不給晚生來點忠告了?」

    白袍客不願提當日白馬廟之事,說道:「我想求曾公子的詩作一觀,可否?」

    曾漁明白了,這是要與他比賽詩詞了,也就是斗詩,想必是對他方才在學署大門前的狂言很不忿,其實他說的那些話並沒有自誇樣樣精通要與天下才士一樣樣比個高下……

    *****************************************************************************

    以上這700來字是小道在上月27號住院前寫的,原本打算腰稍微好些就繼續寫,但現在,小道不能再繼續寫作了,小道要向書友們告別了,因為小道命不久矣。

    這不是開玩笑,小道真希望這只是個玩笑,可是現實就是這麼殘酷,小道必須面對。

    小道這次是因為腰痛無法起床才住院的,不料在CT和核磁共振檢查時發現肝部巨大腫塊,本地醫院束手無策建議轉院,28號小道在妻子和妹妹、妹夫還有妹夫的一位朋友的陪同下到了上海,在上海東方肝膽醫院就診,醫生建議做加強核磁共振,因為有熟人,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肝部腫瘤巨大達17cm,涉及肝動脈,無法手術切除,而且已經擴散,右腎有個4。5cm的瘤體,第3腰椎也有,這就是小道這次腰痛好不了的原因——

    會診專家又建議做個pet-ct,找出原始病灶,因為肝部那巨大腫瘤並不是原發性的,是從其他部位轉移來的,其實對於小道來說,找出這個原始病灶已無關緊要,既然已經轉移、已經擴散,借用國足一句常用的解說詞:留給小道的時間不多了!

    小道對死亡並不是很恐懼,小道喜歡看書,古來先賢大哲、名士高僧對生死的思考和感悟影響著小道,小道自己也寫過一篇《死之閒談》的散文,可是真的到了這一步,才發現還是很難超脫,這是一支冷箭,小道住院是為了治腰,何曾想到要面臨死亡呢。

    母老、妻賢、女幼,牽掛的事真不少,可是沒有辦法了,殘酷的現實必須面對,小道談不上什麼堅強勇敢,戰勝病魔更不是小道主觀努力就能行的,小道只是相對而言心態比較平和,沒有崩潰而已——

    無法手術,化療也不適合,小道現在已經回到老家廣豐,住在妹妹家的老房子,準備吃中藥保守治療,不行的話那就葉落歸根,小道將聯繫紅十字會捐獻眼角膜,最後做點有益的事。

    小道網名三痴,痴的是讀書、圍棋和寫作,寫作是小道熱愛的事,並沒有當作是苦差,致病也不是因為寫作太辛苦,整個2014年小道只寫了二、三十萬字,網站編輯沒有催促過小道,編輯知道小道腰不好、胃不好,一直都是安慰小道把病養好一切都好說,只是沒想到小道最終會是這種病!

    對於寫作,小道最大的願望就是寫完《清客》後寫《蹈虛》,而現在,已經沒有可能了,真是遺憾。

    這些年小道寫《皇家娛樂指南》、《上品寒士》、《雅騷》,得到了很多讀者的支持和鼓勵,有些書友還與小道在網上有交流,更多的則是默默支持小道,在這裡,小道謝謝書友們。

    生命無常,惜福眼前,小道趁現在神智還清明、身體機能尚未惡化,會寫一些紀念先父和關於親人的一些文章,小道是骨子裡的文人,臨死也忘不了手中的筆,不過在這裡要先與書友們道別了,小道在小說裡曾兩次引用「太陽照常升起」這句話,而在屈指可數的某一日,小道的太陽將不再升起——

    書友們,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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