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重生農門驕 作者:一手消息 (已完成)

 
yokcobra 2017-2-22 15:54: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76124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54
第140章局面

  萬重文早上起來,先飲了一杯玉泉山上送來的冷泉水。甘甜清冽的氣息順著喉管進入肺腑之中,激的他心神一蕩,整個人立時從還有些混沌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丫鬟服侍著更衣過後,在蘭芝軒燃好萬重文慣用的松香,才將萬重文請過去,數個幕僚早已在那裡等候。

  甫一盤腿坐下,幕僚宋岩就開了口,「裴叔闌那頭已打點好,上官家這半年一直緊閉門戶,家中子弟輕易不得出門。小人幾個還在尋找時機。」

  宋岩的意思是靜待良機,奈何萬重文等不了了。

  端起面前的清茶品了一口,萬重文秀如遠山重影的眉蹙了起來,他沉默片刻方道:「告訴方琴,手上的人該動一動了。」

  「世子……」宋岩大吃一驚,和幾個幕僚互看一眼,開口勸阻,「方琴是咱們費了多少心思才安插進上官家的人,她那兒要是動了,往後再要把人弄進去,只怕不容易。」

  不是不容易,而是根本就不行。

  當朝太師,一品大學士上官睿亦是出身大族,而且上官氏世居關內道。說句難聽的話,上官氏在關內道名聲赫赫之時,皇族宣氏的老祖宗還不知道在哪個地方放馬牧牛。這樣的人家,用的都是世僕,當然隨著子孫繁衍,亦是需要新進人手。不過縱然要進新人,都會仔細挑揀,數年前便買回來精心培養,暗中查探,確定沒有異心後才會放到主子們身邊使喚。沐恩伯府以前只想安居與江北,更不想結仇,對這些京中重臣的人家一直都疏於打點。這兩年為了撬開一道口子,花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暫且不少,光是用來收買這些世家世僕的銀子,就可以堆成一座銀山。

  這方琴乃是沐恩伯府花費重金,打通無數條關節,才成功將身份掛在一個上官氏頗受重用的管事婆子娘家人身上。沐恩伯府從手上細作中挑選出和這管事婆子樣貌有五六分相似的方琴,給她改換身份借著投親的緣故送去上官氏為僕。有人為內應,方琴本身又機敏,才能成功躍升為上官夫人身邊貼身服侍之人。

  上官夫人十分受上官睿敬重,本身又極有些本事,不僅管著內宅之事,外頭的動靜也是插手的。正因如此,方琴的作用就尤其重要了。

  這一些,萬重文當然也知道,若非萬不得已,他捨不得壞了這步好棋。

  「不要再說。」萬重文伸出如玉指尖按了按眉心,淡淡道:「沐恩伯府選了人,就只能走到底。師弟交托此事,是對沐恩伯府的信任,無論如何,一定要辦好。」

  幕僚們面面相覷。

  他們都是依託沐恩伯府之人,當然明白萬重文話中之意。眼下西北幾近自立為王,只差一層薄薄的窗戶紙隔在那兒,與朝廷已成水火之勢。

  事實上,一開始那位李大都督到西北去之時,他們誰也沒想到短短近四年時光,局勢居然就會走到如今這一步。初到西北,李大都督處境艱難,世子自然是看在當初的情分上,也有心想為沐恩伯府留一條後路,沐恩伯府多年根基不倒,靠的就是廣結善緣,安居江北道,因而當初在朝廷多加援手,金銀等物更是沒有吝嗇。誰能想到這位李大都督不僅文治厲害,武功更是超群。三年時間就能定了西北,把西疆都納入囊中。到了這一步,已經不是別人擔心的他能在朝廷重壓之下苟延殘喘多長時日,而是西北與朝廷面上的平靜會何時一觸即發。

  自古以來,武將軍功過重,權柄過重,下場無非就是三種,要麼就是自發告老還鄉交出兵權,在朝廷時不時的敲打軟禁中鬱鬱度過一生,後代子孫都低著頭過日子,要麼就是寧死不交兵權,守著一地頑抗,最後等朝廷抽出手,滿族俱滅。最後一種,當然就是舉兵謀逆,成則為帝,敗則為寇。單看李廷恩之前一路落到逆境中的行事,就是最糊塗的人都清楚明白李廷恩的選擇。

  至此,沐恩伯府因早年對李廷恩的幫扶,也就沒了退路。

  他們這些幕僚,既然效力與沐恩伯府,命運便息息相關,成就是從龍之功,敗,誰也別想獨善其身。這會兒都是拼了老命的把渾身功夫都使了出來。

  只是要動方琴這顆重要的棋子,他們依舊是有點顧慮,。

  宋岩猶豫了一會兒後道:「世子,依小人的意思,事關朝政大事,只怕一樁兒女姻緣落在上官睿眼中著實無關緊要啊。」方琴這顆棋子舍便舍了,怕的就是舍了還毫無用處。

  聞言萬重文輕忽一笑,語氣十分讓人玩味,「放心罷,上官氏這樣的人家,恰要這樣的棋路才可讓他們惱羞成怒,來不及斟酌旁的事情。」

  既然上頭的主子堅持,下面的人也沒有必要非僵著了。

  宋岩點頭應下此事,又道:「誠侯已經回京,世子要不要尋機見一見。」

  不知想到什麼,萬重文神色有些複雜,他搖了搖頭,「不必,我們與他,若無必要,最好都別見面。」他停了一下,叮囑道:「手底下人,亦不可過從甚密。」

  幾個幕僚齊聲應下。

  又商量了些旁的事情,外面家僕忽急匆匆進來稟報,「世子,瑞安大長公主重病,急招太醫院數名太醫入府。皇上已下旨,令御醫往大長公主府診治。」

  話音才落,萬重文便蹭的站起身,急急追問,「而今病情如何,可有消息傳出?」

  家僕垂首回道:「自太醫入府後,公主府便緊閉大門,謝絕來客。咱們的人傳出消息,說岑國公下令任何人不得在府中亂走,各安其職,若與逾越當即亂棍打死。大長公主身邊的紅菱姑姑調了數十名女兵看守在大長公主院中,咱們的人想了許多法子,都沒法靠近。」

  「如此……」萬重文喃喃念了一聲,在屋中來來回回走了兩圈,一咬牙道:「速去別院把縣主叫來。」

  宋岩等人大吃一驚,卻都沉默著沒有開口勸阻。

  世子先前一直竭力將縣主弄出這漩渦之中,然而縣主身為沐恩伯府之女,享了榮華富貴,原就該擔上一份責任。再有無論世子如何盡力,世人皆知縣主姓萬,難道遠遠將縣主送去別莊居住,瞞住縣主行事,事敗之後縣主便能撇開?

  說起來,那位岑世子對縣主傾慕已久,奈何世子一直慮著縣主心事,想著傅大人。只是傅大人與世子早便聯手,將縣主許給傅大人,除開能成全縣主女兒心事,實在別無它用。他們進言多次,偏生世子心意堅決,興許這一回便是轉機。

  幕僚們心中竊喜,萬重文此時卻並不好過。眉宇間焦灼漸漸散去,重又籠上的,是一股難以化開的鬱結。

  瑞安大長公主曾在數十年前便退居內宅之中,輕易不肯對朝政大事開口,卻在四年前皇宮一場大火,京都劇變之時重新出山,出面召集了老國公麾下舊部,令他們穩住京師附近軍隊動向。她又連續半月奔走于宗親勳貴之中,安撫人心,並且住進皇宮,親自看守御醫為病重的昭帝診脈,勸服昭帝下旨京師宵禁,寫出告天下書公告天下,聲討諸地藩王謀逆之罪,一步步穩固了動盪不安的朝局。

  這幾年來,大燕戰火頻頻,民不聊生,瑞安大長公主數次力挽狂瀾卻始終沒有攬權逾矩之行,一直嚴加約束國公府子孫行事,輕易不許他們登上高位執掌重權,即便早前對王太后執政心有餘悸的大臣們對瑞安大長公主亦是敬服。

  此時瑞安大長公主突傳出重病的消息,一時京都便陷入一種詭異的氛圍之中。

  昭帝膝下三子都未長成,昭帝自四年前皇宮大火後勉力支撐朝廷身體便每況愈下,皇室宗親中,有能力的藩王都有不臣之心,大燕風雨飄搖,若瑞安大長公主這位威望忠心本領俱有的皇室長輩再一倒下,大燕目前還勉強撐住的平衡局面會立時被打破,這樣的場景,京都無人想要見到。

  一時之間,公主府探病者如雲,奈何有岑國公的令在,任憑府外的馬車將公主府前後兩條街道都堵了一個徹底,依舊沒人能成功進去。饒是如此,亦有許多人派遣家中看重的子嗣就守在府外就近等著消息。

  岑國公打發走來送又一批拜帖的管事,冷冷哼了一聲,神色不悅的叮囑邊上垂頭喪氣的岑子健,「你素日行事交友為父從未管束過。這會兒你祖母病重,為父由不得你胡來。沐恩伯府來的人,你一個都不許見。」

  岑子健埋著頭,既擔憂瑞安大長公主的病情,又唯恐方才回絕了沐恩伯府請見的帖子會讓安原縣主與自己越行越遠,此時再聽父親的念叨,萬般怒火都竄上心頭。他蹭的一聲站起道:「爹既然這樣孝順,為何當初不肯答應祖母出頭聯絡祖父的舊部?」

  「你……」岑國公被岑子健這一句質問氣的渾身發顫。看到兒子閃爍著怒火的眼睛,他想說什麼,終究又忍下了。他其實也已經上了些年歲,連續數日為老母病況擔憂,又要操心旁的事情,早便不曾歇好,此時怒火一激,腦中立時一陣暈眩。他撐著桌案定了定神,裝出無事的樣子緩緩坐下去,沉聲道:「你祖母也是為夫的親娘,為夫不用你來聲討,你只管安安分分呆在府中。為夫不求其它,只消你這些時日好好看護著下面的弟弟妹妹,叫他們不要生出是非來,就不枉費你祖母疼愛你一場。」

  岑子健自小在瑞安大長公主膝下長大。岑國公常年在軍中,為人嚴肅刻板,對兒女都用軍規苛刻教導,岑子健和岑國公感情不深,時常爆發爭執。這一回瑞安大長公主病重,最重要的緣由就是因這幾年勞累太過,這令岑子健對無論如何不肯援手的岑國公越發怨憤。此時再聽岑國公一言帶過自己的質問,只要求自己老實聽話,心中不滿驟然爆發。一怒之下猛力拍碎身邊的案幾,拂袖出門而去。

  望著岑子健的背影,岑國公眼角濡濕,無力的歎了一聲,立時就感覺到肋下一陣劇痛襲來,不由伸手去按住舊傷之處。

  「國公爺……」邊上的老侃見此情景,急忙伸手扶了一把,要下人趕緊端藥上來。

  「不必了。」岑國公擺擺手,接過丫鬟地上的帕子擦了擦額頭上方才痛出的冷汗,苦笑道:「吃藥已無用處,何必再喝那些苦汁子受一番折磨。」

  老侃見了心頭難受,勸道:「國公爺,您為何不告訴世子,您不是不願幫公主,而是要……」

  「這孩子性情魯莽,一直又被護在國公府這面牌子底下,沒有受過磋磨。我若此時給他講這些朝廷大局,他一時想不明白,只怕反要弄出些大事。再說他和那李廷恩頗有交情,他一貫對朋友掏心掏肺,要他相信李廷恩有不臣之心是難上加難。倘若他寫信去質問……」岑國公苦笑連連,「罷了罷了,我這當爹的人,早前沒有好好教導過他們,累的母親一直操勞,如今也算是我能為他們做做當爹該做的事。只怕我還能多撐一些時日,慢慢教他懂得些大局。」

  老侃眼中立時含了淚,卻知曉岑國公說的是大實話,連聲安慰,「國公爺放心,世子是懂事的人,領兵打仗又頗有天分,只消好好教導,必然能撐起這幅擔子。」

  「是啊,這孩子性子是直了些,這領軍打仗的本事倒是真不差,是咱岑家的種,是老子的兒子!」岑國公話中滿是自豪欣慰之意,不由大笑了兩聲,卻不慎又一次扯動傷口,再度痛出一身冷汗。

  兩人正絮絮叨叨說著話,一名給瑞安大長公主診脈的太醫進來拜了一拜。

  見得太醫,老侃隨即站回岑國公身後木然一張臉,岑國公坐直身子,正色道:「王太醫,家母病情如何?」

  王太醫一臉的為難,拖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待見岑國公臉色越發難看,這才硬著頭皮開了口,「國公爺,殿下年事已高,早前戰場上曾受過重傷,當時便未妥善調理,只是後來回京多得太醫院以靈藥強行壓住傷勢,方才看上去有體健之貌。只是近年勞累於政事,心力交瘁,舊痛新病一時齊齊爆發出來。正如一鍋沸水,原就是滾燙,不過底下少了些柴火,方才不曾沸騰而出,此時猛火加下去,只怕是……」

  「不要說這些。」岑國公最厭惡支支吾吾拐彎抹角的人,怒道:「母親到底如何?」

  王太醫方才本想緩緩將瑞安大長公主病情說出來,此時吃了一嚇,不由伏地顫聲道:「多則三月,少則半月。」

  「什麼!」岑國公暴怒而起,隨即腦中如被驚雷劈中,眼前一黑就往地上栽了下去。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54
第141章亂局(上)

  下馬車的時候,安原縣主一個踉蹌差點磕到車轅上,邊上的丫鬟急忙扶住她。

  「我沒事。」安原縣主安撫的拍了拍丫鬟的手,沉聲道:「扶我進去見大哥。」

  丫鬟看著安原縣主的臉色,不敢聲張,哽咽著點了點頭,扶了安原縣主進去。到了蘭香水榭見到萬重文,本要開口,誰曉得一進去就看到屋中密密麻麻坐著的幾個幕僚,個個眼中都似燃了一盞燈,灼灼的望過來,像是要吃人,就連萬重文都是一臉急切,丫鬟滿腹的話就不敢說出口了,恭敬的彎了彎身子便退出去關了門。

  「大長公主只怕不成了。」安原縣主也知道萬重文等人這幾日已被折磨的心急如焚,看丫鬟退出去,不用萬重文開口追問便先開了口,「太醫院數名太醫先行診脈,終究拿不出辦法。太醫令區封最後用家傳的十八逆命針法為大長公主吊住性命,姑祖母道皇上日前從皇宮寶庫中取出了太宗時便留下的兩枝千年人參,這兩枝人參,都送到了公主府,只是公主是否有服下,到底一應手段能拖延多少時日,就連岑子健都不知曉。」

  「如此。」萬重文聽完,震驚之中更多的是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這十來日的折磨讓他心力交瘁,此時知道一個答案,心更多的是落到了實處。不怕等來的是讓人不想聽到的噩耗,怕的是噩耗突如其來,讓人措手不及。

  這些日子不單是萬重文,所有人都被公主府禁閉的大門折磨的厲害。最叫人難受的是,所有給公主府診脈的太醫要麼就是被扣在了公主府寸步不得離開,要麼就是直接被昭帝詔入皇宮,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弄的數位太醫院太醫家人整日奔波,只想求一個明白。尤其讓人瞠目結舌的是公主府門禁森嚴超出了人們預料,連著十來日,公主府中沒有一人外出,唯有公主府下頭的莊子上送來吃用等物。京中也不是沒人在送東西的人身上探問一二,可惜這些人只管將東西送到角門,交給負責採買的管事驗看過便隨即被從頭至尾在旁監督的護衛們押送出公主府,自始至終不敢有人開口說一句話。就是去公主府收夜香的人,候著的時候亦是虎視眈眈的四名女兵看著。

  這般陣仗折騰,起初兩日京都人人以為瑞安大長公主只怕命不久矣,才會嚴加防範,為的就是恐防瑞安大長公主病逝之後消息立時就傳出去,好給朝廷爭取一二緩和的時日。誰曉得一日又一日過去,昭帝卻連上官睿等重臣都不曾召見,全然沒有籌劃對策的意思。

  到了第六七日上,人們越發坐不住了,京都開始有傳言,道瑞安大長公主年少習武,又是皇室公主沒,一貫保養的好,這回突然病重實則並非是病,而是有人厭惡瑞安大長公主多管閒事,出來穩固朝局,故而尋機給瑞安大長公主下了毒。

  這流言一傳出,立時轟動京都,面上人人斥責為無稽之談,私底下,大多人卻都相信的很。

  瑞安大長公主這幾年,實在是擋了太多人的路了。雖說瑞安大長公主力挽狂瀾,讓人稱頌。可她的力挽狂瀾則讓其它人少了許多上進的機會。再說瑞安大長公主論輩分即便是許多藩王的姑母,可皇室裡頭,為了皇權連親爹都能殺,一個姑姑,面上能震懾,私底下,盼望瑞安大長公主死的又有多少個?甚至,還有西北……或許應該說,尤其是西北。

  要知道,當初瑞安大長公主重新出山穩固朝局憑藉的可不是赤手空拳,更不單是那一批昔年的武將。四年前岑國公沒有出頭,瑞安大長公主哪怕早年隨老國公四處征戰,在老國公麾下的舊部中有些威信,願意在那風雨飄搖時聽從瑞安大長公主出面亦只有少數幾個性情尤為耿介的,畢竟她是嫁入國公府,卻並非姓岑。瑞安大長公主在宗室勳貴乃至武將之中頗有微信,在文官中卻沒有甚大的根基。在經歷過王太后亂政後,甚至有許多文官憎恨女子再度掌權,論身份,瑞安大長公主是嫁出去的女兒,還不如王太后。

  武將支持者不夠,文官不肯受命,昭帝病重,這種情形下,瑞安大長公主固然盡心竭力,然而若非李廷恩橫空出世,拿出石定生遺書,一一尋到石定生的門生舊故,爾後不知用甚方法說服了早在先帝時便在髮妻前結廬守墓的先帝恩師歸元先生出面,化解文官派系矛盾,單憑瑞安大長公主,當年的京都絕不會那樣快速的穩固下來。可在歸元先生耗盡心力配合瑞安大長公主穩定江山後,因年事已高,三月後便隨即病逝。歸元先生死後,李廷恩先是因撰寫聖旨有誤被昭帝斥責,後又因其叔父孝期納妾被人彈劾,及至後來他孝期未滿便回京待官,昭帝面前彈劾奏章一時如雲。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是瑞安大長公主提議讓李廷恩前往西北戴罪立功。

  李廷恩立下大功,卻德行有失,發去西北並不算太過嚴厲的懲治,只是瑞安大長公主提議讓李廷恩去西北做將軍,就讓人覺得有些古怪了。再到後來,李廷恩前往西北的路上屢屢被人刺殺,身邊帶著的護衛折損泰半,多虧最後明慧郡主帶著女兵一路護衛,不知是明慧郡主手下女兵厲害,抑或刺殺之人礙於明慧郡主宗室郡主身份,一路刺殺者驟然就減少了許多,讓李廷恩平平安安到了西北任上。

  這些事情,興許以前誰都不會想到一起,然則這四年來,彈劾李廷恩者始終不絕,每至此時,瑞安大長公主一派的人都沉默不言,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這幾年李廷恩權柄日重,聽得性情早不復之前溫潤,性情越發跋扈,殺人如殺雞,哪怕心中只是狐疑,又會不會願意放過瑞安大長公主繼續在京都過高高在上人人敬仰的日子?

  京都各戶都在心中敲著自家的一把算盤,眼看瑞安大長公主病重難支,在此流言沸騰之時,昔日曾不遺餘力彈劾李廷恩的數名言官卻詭異的沉默了下來,閉口不提此事,仿佛之前的風聞奏事都是一場笑談。

  正是因這場流言,更是因這流言背後難用言語形容的沉默,終讓萬重文下定決心,在嘗試過所有方法盡皆不行之後,告訴安原縣主,不惜用任何代價,一定要探出瑞安大長公主病情的虛實。

  此時一旦落定,萬重文悶了片刻,吐出一大口早已憋在胸中的濁氣,下了決斷,「讓方琴動手。」

  有幕僚立時反對,「世子,此時上官家已無足輕重,咱們先前謀劃的事何必再下去,若這會兒節外生枝,萬一上官家查探起來,豈非是將人都引到咱們頭上。」

  「裴炎卿不要緊。」萬重文面色難看的擺了擺手,「叫他們鬧一鬧,咱們才能順順當當遣人將消息送出去。」

  安原縣主聞言神色變了變,隨即咬牙問,「大哥是要往西北送消息?」

  「不錯。」萬重文著意在胞妹蒼白的有些古怪的臉上望了一眼,察覺到這會兒不是時候,勉強壓下心頭的惦念,解釋道:「京都宵禁,看守城門的是裴炎卿的人,廷恩手下諜務司的人這幾日也沒法打探到公主府的虛實,他們想盡法子,甚至連城門都出不去,只怕廷恩至今不曾知道京中瑞安大長公主這一場病的實況。日前他們想挖出一條地道,前行的兩人,才還沒到西城門牆根下,就遇到堵牆,發出聲響後,不等他們退出,就灌進來又有火把扔下來,活生生被燒成了灰。好在周圍看守的人警戒,得知出事後退得快。」說到這裡,萬重文臉上滿是惋惜之色,西北根基不穩,能派到京都來的諜務司人員,是花費多少代價才能栽培挑選出來,就這樣死了兩個。

  有幕僚跟著道:「不單是如此,這兩日裴炎卿手下的方雀越發像條瘋狗,四處拿人,販夫走卒,老婦幼童,稍有差池就拿入大牢審問。他跟在裴炎卿身邊多年,早年受過宮刑,一個家人皆無,乃是裴炎卿一等一的心腹。此人擅長陰詭之術,當年跟在裴炎卿身邊駐守甯城時各種陰狠守城手段層出不窮,裴炎卿用他看守京都執行天子宵禁之策,京都便是銅牆鐵壁,別說咱們想用信鴿,就是一隻蒼蠅,都休想在他眼皮底下飛過去。這幾日為了往西北送消息,咱們伯府的暗哨也已經折損了不少。世子與大都督交好,本就是裴炎卿眼中釘,再這樣下去,只怕消息還不曾送出去,世子安危已是危急。」

  此言一出,安原縣主眼中就閃過一抹驚慌。

  「信之,不要胡言亂語。」萬重文告誡的看了一眼方才說話的幕僚,再看安原縣主臉色蒼白如雪,想到這幾日她的奔波,不由擔心起來,溫聲道:「大哥無事,沐恩伯府這些年的根基並非空的,再說姑祖母還在宮中支撐。」他頓了一下,輕言細語的哄安原縣主回去,「趕緊回去歇一歇,好好睡幾個時辰,大哥還等你好好的給我分憂。」

  安原縣主點了點頭,臨出門時回頭一望,看萬重文和幕僚說話時眉宇間籠罩的一層鬱鬱,心就揪了起來。

  她扶門片刻,眼中劃過一絲決然,驀的轉身走到萬重文面前,咬唇道:「大哥,岑國公病重。」

  「岑國公也病重了。」萬重文正與兩個幕僚商議如何將上官家那頭的事情打點的半點風聲都透不出去,乍聞還有些沒回過神,唇角帶笑似是安撫的回了一句,隨即驟然清醒,沉聲追問,「岑國公病重!」

  對上萬重文陡然出現的銳利目光,安原縣主如芒刺在背,微側過身子,隨著幕僚們停止交談,屋中只回蕩著她有些滯澀的嗓音,「岑子健並未直言,只是他出來見我,話到半途,公主府有人匆匆出來見他。我同姑祖母學了些唇語,辨認出那人隻言片語。岑子健向我告辭時,我有意試探了兩句,道國公爺早年征戰沙場,亦曾受過舊傷,正值此時,國公爺又是朝廷頂樑柱,務必要好好保重身體。岑子健神色難看,勉強應了我一聲卻並未回答,只是告辭。我便猜測,岑國公應當是舊傷復發了。」

  「是了是了,若非岑國公也病重,這個關頭,他不該是下令關了府門,反該出來招呼上門探病的人,穩定人心。」宋岩一拍巴掌,驚呼出聲。說完這句,他忽而話鋒一轉,沉聲道:「世子,如今岑國公病重,京中兵權只怕泰半盡付裴炎卿之手,裴炎卿數次欲對西北下手,咱們不能再等了。為今之計,只有亂中才能求一個……」

  宋岩的話並未說完,萬重文已下了決斷,「立即遣人去告訴方琴,明日之內我就要事成之音。」他說完將目光落在方才就有些回避的安原縣主身上,語調無奈卻透出一股強硬,「如錦,你先回去歇息。」

  安原縣主欲言又止的望了一眼萬重文,俯身行了禮後緩緩退了出去。

  見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萬重文不由緊緊攥了右拳。

  岑國公早年征戰沙場,數次命懸一線,最危急的兩次,一次被弩箭穿胸而過,一次被敵軍馬刀從左腰斬入,差點被一劈兩半。這兩次傷勢給岑國公留下致命創痛,每每犯起來除開硬挺,最難受的就是喝藥的時候氣堵胸悶,哪怕是一丁點東西想要吃進去都不啻受一場活罪。

  岑子健見過兩次岑國公喝藥,大冷天的時節一碗藥竟然生生喝出一頭汗,這次岑國公病情比以往更嚴重,整日整夜的咳嗽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已經數日飲食不進。到了這一步,父子之間再有什麼都拋開了,每到喝藥之時,岑子健就丟開一切親自跑來服侍岑國公喝藥。

  可惜就是他來,每次端了碗給岑國公餵藥,滿滿一碗黑乎乎的藥汁,亦只能餵進去一小半,好在下頭的人總是一氣兒煎四五碗藥出來,灑出來了,咳出來了,一碗見了底兒換第二碗接著餵。總要將太醫囑咐的分量喝足才行。

  放下藥碗,岑國公一面咳嗽,臉上卻難掩欣慰之色,他看了看兒子黑沉沉的面龐,那上面都是血脈才能連起來的相似,語氣不由自主溫和許多,少了些許平日的冷硬,「那孩子走了?」

  岑子健正被丫鬟服侍著淨手,聞言回頭挑眉道:「你說瑟瑟?」

  聽岑子健還在念叨安原縣主幼時的小名,岑國公微不可見的蹙了蹙眉,只是也許念及今日父子間來之不易的和緩,興許還有點旁的暫不可提的念頭,岑國公沒有將心中的不悅表現出來,只道:「這孩子你見一見倒罷了,家裡的事萬不可告訴她。」

  心中不悅的岑子健就用一種隱忍的口氣道:「我知道。」至於與安原縣主到底說了什麼,他自問無須解釋,更不屑解釋。

  看著兒子的臉色,岑國公在心底輕輕歎息,面上卻不曾露出來,反而越發溫和的叮囑,「為父沒事了,你去看看你祖母罷。」

  岑子健搖搖頭,「祖母才針灸過已經睡下,紅英姑姑道誰都不得去打擾。」

  這個時辰針灸……

  岑國公望瞭望外頭的天色,心就往下沉了沉,擠出絲笑意,「那你回去歇著,為父也得早些歇息。」

  看岑國公面色尚好,且久病的人要的就是好好歇息。這幾日岑國公因傷病難以入眠,此時自己提出來要歇息,岑子健臉上神色都鬆動了許多,他很乾脆的出了屋子,遠遠的還能聽到他囑咐下人們不要讓人打攪的聲音。

  老侃看岑國公眼角有一抹濡濕,自個兒亦十分激動,哽咽道:「國公爺,世子長大了。」

  「這小子,早就該長大了,不過就比之前好了一丁點,瞧你就擠出幾滴貓尿,當年咱們在他這個歲數,都能獨自領五千人和南疆那群野人殺個來回了。」岑國公面上這樣說,眉梢眼角卻俱是掩都掩不住的愉悅。

  老侃當然清楚岑國公口是心非,他也沒有戳穿,伸出手背飛快的摸了摸眼角,感慨道:「國公爺,往後就要看世子爺的了。」語畢他話鋒一轉,「區封早前說過大長公主的病情,頭一月每日只須針灸一回,多了則損耗元氣。今日一早已經針灸過一回,這會兒再……要不要小人去……」

  「不必了……」岑國公滿臉苦澀的擺了擺手,歎道:「娘的性情,我比你明白。你放心罷,說到底娘念著她的身份,也不會忘了這國公府滿堂的兒孫。四年前我不願出面,娘最後也沒用孝道逼過我,我如今能做的,不過是裝聾作啞。」

  看著岑國公的樣子,老侃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能跟著歎氣。

  岑國公咳嗽了兩聲,方要躺下,忽想到一事,示意老侃湊到耳邊,低聲叮囑了兩句,老侃聽完,臉色數變卻依舊二話不說的照著岑國公的囑咐出去辦事。

  沒過多大會兒,老侃避開外頭的人回來,手裡還提著個大麻袋,一到岑國公屋裡才打開,露出裡面被劈暈的太醫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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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安大長公主倚在床上,無力的推開紅英伸過來的手,一味堅持固執道:「令溫穗去製藥。」

  紅英淚水漣漣掉落,「殿下,您如今的身子,只可用溫補藥方緩緩調養才是,怎能再用那些烈性的藥材。」

  「溫補的藥方……」瑞安大長公主冷笑兩聲,逼視紅英,「我的身子,還能溫補?」

  紅英神色一滯,避開了瑞安大長公主的目光,聲如蚊蚋道:「就是不用這個,您又何苦用那等烈藥。您不是不曉得,那樣的藥雖說能延……」她頓住話沒有再往下說,轉了話頭,「您得吃多少苦頭。」

  「我要撐到玉華回來!」瑞安大長公主目色冷冷,臉上透出一股決然之意。

  紅英撇過頭反手在眼上一抹,扯開一抹笑容道:「那奴婢去叮囑他們這些日子多給您熬兩碗參湯。」

  「用一支就罷了,剩下的給老大留著。」瑞安大長公主倚在迎枕上,並未全然反對紅英的提議。她似乎不願再多說自己的病情,闔眼一副似睡未睡的模樣懶懶問道:「紅蕊到哪兒了?」

  紅英心裡立時一個咯噔,「殿下,您真打算要走這一步。」一旦走了這一步,可就再也沒有反悔的餘地。

  與紅英相反,瑞安大長公主神色紋絲不動,「放心罷,我叮囑紅蕊去做這事兒,就是倘或事不成,這國公府上下的安危。我不能對不起國公爺,可我也不能對不起父皇。這江山,是宣家的,這天下,是大燕的天下!」語畢,她忽睜開眼,緊緊攥住紅英的手腕,恨聲道:「只怪王氏這賤人,還有先帝,若不是我當年顧忌頗多,如何能讓王氏敗壞大燕基業至此!還有玉華那孩子……」說到此處,一股濁氣阻到喉頭,瑞安大長公主猛然一陣咳嗽。

  紅英忙取了痰盂來服侍瑞安大長公主將那口濃痰吐出,「您不要太憂心,這局勢,未必就像您想的那樣糜爛。」

  瑞安大長公主無力的倚了回去,擺了擺手,目色中透出無法言喻的蒼涼。

  周遭仍是富貴,京都依舊太平,可這富貴太平,還能繼續多久。父皇,當年您為我賜封號瑞安,寓意皇室祥瑞,大燕安寧,奈何安寧不再,祥瑞不存了……

  瑞安大長公主一片為大燕殫盡竭慮的心思,為了多留些時日出來,甚至不惜用日日飽嘗苦楚,用烈藥延緩臨死之期,每日倒到肚子裡的大補靈藥在她血肉裡組成一道道脆弱由堅固的城牆,將她因病痛而即將崩潰的身體支撐起來。可所有太醫乃至瑞安大長公主自己都知曉,這道看似牢固的牆只消找到那麼一個點,輕輕一碰,便會轟然倒塌。然而瑞安大長公主沒有選擇,受命與昭帝無論如何要延長瑞安大長公主性命的太醫們更沒有選擇,只得憑藉宮中源源不斷送出的靈藥熬下去。

  直到七日後京中爆出一個轟動的大消息傳到瑞安大長公主耳中,苦苦壓抑已久的病痛陡然爆發,正如火山傾瀉,一切前功,立時盡棄。

  瑞安大長公主吐血暈倒,岑國公等人卻並未知曉消息,只因要去通稟的下人都被紅英攔住了。

  數名太醫滿頭大汗的圍著瑞安大長公主救治了小半個時辰,渾身解數都使了出來,終於使瑞安大長公主恢復神智。

  瑞安大長公主情形過來的頭一件事,便是屏退太醫,獨留紅英一人。她攥緊紅英的手,瘦的只剩一張皮包在骨頭上的臉龐上不滿了不正常的紅暈,她一字一句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八百里加急告訴紅蕊,立時從晉城出發,晝夜兼程,務必要完成我交待她的事。拿了我的鳳頭杖交給綠霞,讓她去奉天城,令熊源調遣護陵十軍立時回京都戍衛京師。半月之後若西北再無回音,就讓我早前安排好的人手去將玉華接回來,告訴他們,無論發生何事,一定要保住玉華的性命!」

  看瑞安大長公主一氣兒說完這段話後紅暈消散,面如金紙,紅英淚落如雨,連聲道:「記住了,記住了,奴婢都記住了,您歇一歇,歇一歇。」

  瑞安大長公主此時猶如一根燃到底的蠟燭,蠟油沒了,燈芯也只剩那麼一小截,甚至她此時能再度清醒開口,憑藉的都不是太醫們醫術與靈藥,更多的是靠著那一口心氣兒,她自知若再倒下想要睜開眼便不知是何時,興許永遠都醒不過來,如何肯聽紅英的勸阻。一面飛速想著,一面一股腦兒將能想起來能安排的事情都倒了個乾淨,「我的事,誰都不要告訴。若我去了,你親自換裝入宮稟告皇上,將我留在翡翠匣中的信面呈。翡翠匣中還有一封信是給岑家兒孫的,待熊源領兵入京後,你再將我去了的消息告訴他們,叫他們為我發喪。還有你記得叮囑他們,若天下局勢顛覆,務必依我信中所言而行,否則便不堪為岑家後人!」

  聽得前面還好,聽到後面的話,隱隱知道第二封信中內容的紅英痛哭流涕,伏在床榻前哀聲道:「殿下,殿下,您怎能如此,怎能如此,老國公爺泉下有知,如何能瞑目啊。」

  「岑名啊……」瑞安大長公主努力在腦海中回想起當年初見時那個虎背熊腰威風凜凜的男人,本以為刻骨銘心,到了此時才發覺,分離的太久,竟然連面目都有些模糊了,記得最清楚的,唯有那個男人的一雙眼睛,透著桀驁,透著肅殺,還有看向自己時那麼一絲絲的憐愛。她心裡湧上了一層層蜜,卻被更多的澀覆蓋住了,以致牽腸掛肚中竟不知到底是甜還是苦,,末了只得一聲歎息,「是我對不住他。」

  雖說對不住,自己卻依舊不後悔,那封信中所留下的東西,算是自己的彌補。就是不知黃泉之下,見了自己,他還願不願意喚一聲卿卿。

  滿腹悵惘中,瑞安大長公主緩緩合上了眼簾。

  「殿下!」紅英發覺不對,猛的向前一撲,抖著手在瑞安大長公主脖間一探,繼而縱聲痛哭!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54
第142章亂局(中)

  「再去找,找不回來望之,老子就把上官家的人全都掛到城門口風乾!」昭帝為表恩寵,新賜給裴家的宅院原本是一座親王府。先壽王無子,爵位被除,王府便空了下來。壽王乃太宗幼子,親王府自然建的富貴逼人內中山湖園林,應有盡有,京都許多宗室都打過這做王府的主意,沒想到落到了裴炎卿手中。然而就是這樣一座巨大的府院,在裴炎卿的暴怒聲之下,似乎也在瑟瑟發抖。

  淩波院的馬氏聽到隔壁博古齋傳來的動靜,給幼子擦汗的動作頓了頓,看躺在床上的小小嬰孩眉頭不安的動了動,她急忙輕輕拍撫兩下,將嬰孩重又哄睡了。

  站在邊上的馬平家的十分不安,動了兩下身子低聲勸道:「夫人,您還是去瞧瞧罷,到底是伯爺的子嗣,真要有個什麼閃失……」

  「我去瞧,我真去瞧了指不定別人這污水兜頭就要朝我頭頂倒上來。」馬氏生著一雙狐狸眼,濃眉卻比尋常男子都更濃更黑,說嫵媚算不上,說英氣勃勃又被那雙天生的眼給攪和了,此時眼底眉梢俱是諷刺寒涼之意,叫人看著無端端的便生出一股敬畏,「當初接人進門的時候沒有告訴我,一應起居飲食都不要我插手,如今是死是活跟我也沒干係。」說著她低下頭柔和的看了小小粉嫩一團的嬰孩,「我往後,守著福兒就是。」

  馬平家的就不敢再說了,不過心中到底擔心。正如夫人自個兒所言,闔府都曉得夫人與二少爺不睦,若二少爺真有個長短,這盆髒水,真是洗都洗不掉。最怕的就是伯爺以為夫人膝下添了三少爺,對二少爺就起了壞心眼,那才是倒了血黴。

  心裡七上八下的,馬平家的趁著馬氏一心照顧孩子,尋機偷偷溜到博古齋那邊打探消息。

  誰知她前腳才穿過那道垂花門,正走在小徑上,遠遠的就看到外院大總管裴少帶著一大群人小跑著往這邊過來,就著他們手中連成一排幾乎能照亮半邊天的燈籠,她能看到有四個人手上抬著個滑竿,裴少還不時轉身回去說幾句話,似是在吩咐什麼。

  自從裴炎卿從外頭帶回個十幾歲的兒子後,裴炎卿與馬氏原就寡淡的夫妻關係更是成了一潭死水。裴炎卿防馬氏如防虎狼,將自己的乳娘之女翠娘叫去照顧兒子裴望之,又吩咐早年的親衛魯大魯二去保護裴望之,一應飲食花銷全都從外院單獨剝出來,全不要馬氏插手。馬氏雖說出身將門,生母卻是出身隴西大族,對裴炎卿不與自個兒商議便帶回一個卑賤的外室子格外不忿,再看裴炎卿後來的行事,覺得裴炎卿這是在她臉上生生善巴掌,正好她厭惡這兒子的出生,就一直冷眼旁觀,見都不願意見這個孩子一面。

  裴炎卿與馬氏如此,下頭的人自然心中也添了幾分禁忌。別人不在馬氏的人面前提二少爺,馬氏的人但凡遇到裴望之的事情不消別人提醒就先行避開。這會兒風聲鶴唳,馬平家的覺得這抬著的人說不定就是裴望之,原本想走開,奈何又實在想曉得點消息,就站在了道旁一叢桂花樹後。

  裴少心中焦急,腳下幾乎生了風,一貫警覺的他全然沒察覺到府中會有人敢躲在樹後,只是一味催促下人,「快些,再快些,伯爺還等著消息。」

  下人們心中叫苦,伯爺以前鎮守甯遠城還好些,自打調任京都,規矩一日比一日中,封了爵位後更是如此。他們已經恨不得生出八條腿,不過再慌再急,叫他們在府裡飛奔,他們還沒這個擔子。

  一行人匆匆自馬平家的面前而過,滑竿路過的時候馬平家的壯著膽子,伸出半個腦袋朝上面被抬著的人望了一眼。她眼裡還好,又有那麼多燈籠,影影綽綽中這飛快的一眼也叫她看了個模模糊糊,叫她失望吃驚的是上頭的人並不是裴望之,而是一名氣若遊絲,領口大開的女子。

  見是個女人,她當即在心裡就啐了一口,回淩波院的路上自個兒還在嘟嘟囔囔,「呸,還以為伯爺多疼這野種,沒想這時候倒還有心思找外頭的狐狸精。」說著說著,她忽的一頓,「這人看著倒有些面善。」她停了步子就站在淩波院的門口翻來覆去的想,半晌一拍巴掌,提了裙角便往正房飛奔。

  在門口守著的丫鬟看馬平家的回來上前奉承被她一把推開,心中不滿之餘還要擠出個笑,就看到馬平家的被門檻絆了一跤卻不用她們這些小丫鬟去攙扶便爬起來,逕自跑進去,接著就聽到裡頭傳來一聲馬氏的驚呼。

  「真是芷蘭?」馬氏一手倚在桌上,咬緊牙關瞪著馬平家的。

  馬平家的苦著一張臉,「夫人,老奴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編了這樣的瞎話來唬您。老奴眼見著,三表姑娘情形不好。不說那身傷,但說這外裳都破了,被這麼些奴才一路抬著進來,卻連句駁斥的話都說不出來。老奴只擔心伯爺那兒……」她沒往下說,而是又道:「夫人快想想法子罷,老奴只擔心拖得久了,就是表姑娘給救出來,依著上官大人的規矩,只怕表姑娘也活不成。表姑奶奶可是把表姑娘看成了眼珠子,到時候別說做親戚,那是結仇啊。」

  上官夫人跟自家夫人原本是遠房表親,只是上官氏和夫人娘家根基可不一樣,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當初夫人花了多少心思才叫上官夫人松了口認下這門親,不僅是為了自個兒,還為了娘家。這要真叫伯爺對表姑娘下了狠手,那才真是白費了一番心思。再說上官大人位高權重,伯爺就這麼把人家閨女綁了來,那兩家還不成死敵?

  「裴炎卿!」馬氏怒火燒心,腦子裡重的發沉,她深吸幾口氣,來不及多想進去裡屋摘下上頭掛著的寶劍就往外走,「他要為個野種拖著全家去死,老娘還不樂意跟他陪葬。你去把我陪房的人全都叫出來,再趕緊去上官家報信。今日他妥妥當當把芷蘭叫出來便罷,要是不肯……」馬氏刷的一聲抽出劍望著上面凜凜寒光森然一笑,「老娘跟他同歸於盡!」

  馬平家的駭了一跳,卻也知曉馬氏這是沒了辦法。

  伯爺權柄日重,性子越發不容人說話了。這時候因二少爺與表姑娘私奔卻失蹤的事情暴跳如雷,偏生先找到表姑娘,少不得要遷怒的。伯爺與夫人又夫妻情誼全無,也只能如此了……

  馬平家的在心裡嘀咕了幾句,跑出去照著馬氏的吩咐辦事,她擔心手腳不利落,在外頭就抓了平素有幾分憨傻木訥卻十分聽話的連枝,讓她去外頭叫馬氏陪房來的馬喜去上官家報信,她自個兒去找跟馬氏嫁過來的護衛毛勇。

  馬平家的不知曉,平日言辭木訥的連枝這一日口舌格外伶俐,以致她告訴馬喜的話被改的面目全非卻沒有一絲破綻,最終釀成一場滔天大禍,使得是夜京都動盪,朱雀坊中械鬥之聲一夜未決。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55
第143章亂局(下)

  裴家不遠的一條暗巷中,一名五十來歲,身板瘦削的老者縮著身子靠在牆邊上,他滿頭花白的亂髮,穿著一身破破爛爛還泛著餿臭的衣裳,面前擺著個破碗,裡面零零星星放著幾文銅錢。巡街的兵士這一兩月都看見過這老頭在附近乞討,還聽過一兩句閒話,說原本是京郊村落的人,家中獨子死了,兒媳婦帶著家中的錢財跟行商私奔,臨走前還欠下一大筆銀子,沒得法子才跑到京城來要飯。因這老頭手腳麻利,時不時還會幫周邊的茶樓酒肆做些粗活,老闆們幫忙打點了巡城兵士們,才讓這老頭就是在宵禁的時候也能在這條暗巷中避避風躲躲雨。

  此時京都又入宵禁,看這老頭還規矩,幾個巡街的兵士互相看了兩眼,當做回善事並未驅趕,裝作沒看見一樣往前走去。

  他們一走,老頭靠著的牆上立時跳下一個黑影,蹲在地上輕輕喚了一聲,「趙叔。」

  趙安睜開眼,活動了番手腳,渾身關節發出卡擦卡擦的響聲,站直身子後依舊還是那個幹幹瘦瘦的模樣,整個人氣勢卻陡然一變。

  他看似來渾濁的眼睛此時放出銳利的光,問道:「咋樣了?」

  黑影低聲道:「沒有書信,只叫咱們無論如何留個活人回去將口信帶給大都督!」

  趙安一點也不意外,大事未成,沐恩伯府若這點心思都沒有,也沒法立足這麼多年了。他接過黑影遞來的衣裳在黑暗中飛快的換上,低喝一聲,「走。」

  兩人一路穿過無數小道暗巷,中間時不時就會從黑漆漆的地方跳出三兩個人與他們會合到一處,一直到守衛森嚴的北城門牆根下。

  趙安掏出懷中李廷恩給他的懷錶看了看,「還差半個時辰,再等一等。」

  李老三搓了搓手,有些激動又有些擔憂,「咱們這一把可撈的大,一網子把上官睿和裴炎卿這兩個老東西都給撈進去了。」他原本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下人,起初能跟到李廷恩做事都覺得是祖墳冒了青煙,誰想後來一步一步的,竟然能成了一名諜務司下頭的一個隊長。也許等大都督將來事成,他還有更好的前程。

  只消一想到能為子孫後代拼出個富貴命,李老三隻覺得心頭火熱,僅有的那幾絲擔憂都消失不見,只是一個勁兒小聲嘟囔,「長福這小子辦事可得牢靠些。」

  正在用一個古怪的長筒朝城牆上望的趙安聞言朝李老三掃了一眼,嚇得李老三打了一個寒噤,立時不敢再說話。

  能被選派到京都的諜務人員,都經過細心打磨,興許本領各不相同,有一點卻是相通的,那便是有耐心。當初將這些人帶到京師來前,趙安都親自過了眼,此時看到他們一聲不吭伏在城牆下的爛泥裡小半個時辰,心中有些自得,更有許多滿意。

  須臾朱雀坊那頭傳來一陣喧囂聲,聲音越來越大,如潮水一般朝北城門這頭滾滾湧來。趙安蹭了兩下身子,像條蛇一樣慢慢將身子抬起來靠著城牆往上爬到半截,瞳孔猛然一縮。他沒有耽擱,輕快的滑到地面上,閉上眼在城牆上靠了一炷香的時間,有三個黑影到了跟前與他們會合。

  長福一把掀開臉上的面罩,亮晶晶的眼眸比天上的星子還要亮幾分,他的眼底,還殘存這一絲嗜血後的亢奮,「趙叔。」

  趙安嗯了一聲,低聲問,「都成了?」

  「成了,咱們的人借馬氏的手把消息送到上官睿那兒。上官睿這種人,怎肯受這樣的折辱,穿上官服就去了裴家,說裴炎卿不給他個交待明早就一頭撞死在金殿上,連棺材都準備好了,還要家裡的女眷去敲登聞鼓。他夫人把兒子侄子都叫去了裴家,咱們看準時機讓裴家的人在一處和上官家沒干係的宅子裡給找了出來。」說到這兒,他嘿嘿笑了兩聲,「裴炎卿一看那小子的傷就氣炸了肺,要和上官睿拼命。我趁機動了些手腳,就是不知道那兩個老東西還能不能站起來。」

  「不能讓他死了!」趙安橫了一眼長福,淡淡道:「這條老狗少爺留著還有用處。」

  長福就是恨裴炎卿在京城都不消停,四處找李廷恩的麻煩。他當然也明白裴炎卿這時候也絲不斷地,他們今日動裴望之都是冒險,當下悶著應了一聲。

  趙安沒有多理會他,拿起手中的長筒鏡朝城樓上的瞭望台一看,做了個手勢,叫人們都藏得嚴實些,直到上面一個滿臉陰柔的男子帶著近百人匆匆離去,他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微笑,「這東西,總算走了。」他目色一厲,「咱們也該走了。」

  話音落地,十來人就退開兩步,掏出事前備下的工具,將地上的爛泥拋開,往露出來的地上細細撒了一層銀粉。銀粉從有縫隙的地方滲透下去,他們就這這條縫隙用匕首一撬,地板掀起來,十來人極有秩序,悄無聲息的挨個跳入露出來的地洞中,入了地道。

  長福一面在地道中行走一面罵,「狗,日的方雀,他再有本事,也想不到咱們敢接著上回的地道用!」

  「你小子,要不是世子爺應和著咱們弄出這麼大的陣仗,連上官府的人都舍了,你以為咱們今晚能這麼順當?」這回地道出口已經近在眼前,李老三也沒有擔憂了,有時間和長福瞎扯,「唉,這裴老狗也算是個精明的,要不是這回眼看要絕了種,只怕咱們想讓他和上官睿幹上還真不容易。」

  「再怎麼不容易他也斷子絕孫了。」想到臨走前對裴望之下的手,對裴炎卿動的手腳,還有放的那把火,長福心中得意無比,「要不是我後頭給的那兩下,方雀這雜碎不會跑回裴炎卿身邊去守著。」

  「這倒也是。」李老三摸了摸下巴,嘖嘖感歎,「這方雀會不會是裴炎卿外頭生的兒子,對裴炎卿也太忠心了。瞧瞧其餘的人,總是銀子能餵飽的。」不是銀子餵飽了,今晚他們在北城門牆根下就算藏得再好,少不得也會露出點蛛絲馬跡。

  十來個人就聽著長福與李老三你一言我一語的瞎扯,嘴角都露出了輕鬆的笑意,這段日子他們在京中過的實在是太艱難了。原本在京都做間的人有三十多個,被方雀這條瘋狗一咬,竟然只剩下了他們十幾個人。雖說走上了這條路,早就知道有今日沒明日是常事,可能活著,誰又會想死!

  一直到走出地道口,順著運河走到京郊的松林,看到樹下備好的馬匹,他們才終於相信,自己真的從京城平安無事的逃出來了。一時間,這些久在刀口下討命的漢子都忍不住熱淚盈眶。

  趙安也知曉這些人這段時日過的艱難,是以開頭李老三與長福插科打諢他都沒有開口,這會兒他卻冷了臉,「上馬!」

  所有人立時回過神,分別過去騎了馬,一路往西北而去。

  中間晝夜兼程,不敢有片刻歇息,經歷刺殺無數,好在不僅有沐恩伯府沿途打點,這幾年屈家,朱家王家還有李廷恩下頭,明裡暗裡的產業也已經組成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只要出了京城,趙安便似魚入大海,有的是辦法騰挪轉身。因而即便方雀在確定裴炎卿的安危後,很快判斷出中計,調派出精兵強將圍追堵截,依舊被斥候經驗豐富的趙安一一躲了過去。

  一行人風餐露宿,沿途換馬,只用十日就趕到了西北的大都督府。

  「趙叔辛苦了。」李廷恩聽得從安回報,說趙安親自從京都回來,立時就明白必然是出了大事,當即披衣起身出來。

  趙安搖了搖頭,面色沉重的將京都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少爺,瑞安大長公主病重,這又過了時日,只怕已經……世子的意思,一旦瑞安大長公主去世,單憑病弱已久的皇上只怕壓不住朝局,咱們為了出京,又讓上官睿與裴炎卿撕破了臉。」

  他沒有再說後面的話,實則也不用再說。以李廷恩的才智,當然立時就能想明白,京都各處只怕此時已蠢蠢欲動,然而不管局勢有什麼樣的變化,平衡被打破後,得勝的一方先要對付的,都是西北。

  對付了西北,可以殺雞儆猴,更可以用富庶起來的西北充實金庫。沒有銀子,爭什麼天下!

  驟然得知瑞安大長公主病重的消息,讓李廷恩面沉似水,他思量了一番西北近幾年的準備,若同時成為出頭鳥對上藩王與朝政還有裴炎卿的勝負之數,心裡略微有了底。然而一個念頭飛快閃過,轉瞬之間他就變得面如金紙,身子晃了兩晃,幸而倚住後頭的桌案,才勉強沒有跌到地上。

  「少爺!」趙安大驚失色,他還沒見過李廷恩如此慌亂的模樣,照理來說,一個瑞安大長公主,還不至如此。

  李廷恩被這一聲喊叫回了身,他就勢攥緊趙安的手腕,眼中全是森森寒意,「來人。」

  從安很快從外面進來,見到李廷恩的模樣也唬了一跳,「大都督……」

  「讓虎狽立即帶銀甲衛回河南,將李氏族人全數接來西北!」李廷恩一字一句力重千鈞。

  趙安這時候約略有點明白過來了,急道:「少爺的意思,有人要對河南府下手?」

  李廷恩初初有這個懷疑之時,心如擂鼓,一時神魂不穩,然而他畢竟非常人,很快就定了神,沉聲道:「瑞安大長公主病重,中間可曾清醒過?」

  趙安愣了愣,隨即飛快道:「有區封用針,當是醒過。」

  「那她就一定會動手!」李廷恩沒有再多言,解下腰間的玉牌丟給從安,眼中泛起嗜血凶光,「去告訴虎狽,令銀甲衛帶上連發火槍,若有阻攔,格殺勿論!」

  從安當然只消李廷恩一貫對家人的重視,再說從總管與從平還在河南府,他不敢耽擱,忙跑著去找了虎狽。

  看著從安離去的背影,李廷恩心神一松,跌坐在了椅上。心中生出無窮無盡的惶惑與悔恨。

  一年前自己便想將家人族人都接到西北安置,只是那時西北情況未定,大都督一位引得天下目光聚集,自己擔憂將人接到西北來會引得朝廷聲討之聲更甚,也擔心會有人趁著局勢混亂下手,左右思量,便將事情拖延了下來。直到大都督之位落入手中,厲戎部又不安穩,高家事情頻出,吸引了自己大部分心神。

  誰能想到,一貫身強體健的瑞安大長公主竟會在此時病重……

  自從自己立下平定威國公謀逆的大功,自己便是瑞安大長公主眼中非除去不可的釘子。瑞安大長公主數次動手數次不成,然而後來想殺,卻捧出裴炎卿這頭依舊不肯老老實實聽話的猛虎,瑞安大長公主是迫于無奈,放縱自己在西北做大,以此互相制衡。可自己很清楚,在瑞安大長公主眼中,自己這個做過文官,後為武將之人,比裴炎卿更應該死。倘或不可選擇,瑞安大長公主必然費盡心機也要先遏制住自己。

  瑞安大長公主殺伐決斷,這樣一個女人,不會和王太后一樣犯下輕敵的過錯,一旦出手,便是殺招。然而自己在西北她夠不著,殺不了人,就會想要控制,能控制自己的,除了河南府的李家人,她還有什麼辦法?

  李廷恩越想越是後悔不迭,偏在此時,外頭又傳來下人的回報。

  「大都督,四少爺收了封門房送來的信,半夜帶了人出去,小人們實在攔不住,三少爺已經追了出去。」

  「廷逸!」李廷恩豁然站起,臉上猶如凍了一層霜。

  他從不相信什麼巧合,正值風聲鶴唳之時,一貫知道分寸的李廷逸卻半夜帶人出了府門,還未曾來告知一聲,這實在是逼迫著他產生不祥的預感。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55
第144章夜奔

  夜空如墨,李廷逸帶著手下一干人等打馬狂奔在前往落星峽谷的路上,時值深夜,西北本就地廣人稀,此時更是無人走動,只余一行人擂鼓一般的馬蹄之聲,夾雜在風沙中襲來,叫人憑聲股蕭寒。正在此時,道旁林中忽響起一陣悠長的狼嚎聲。

  松柏本就是勸說不下才捏著心陪李廷逸出來,一路七上八下,這會兒再聽見狼嚎,終於忍不住了,朝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到前頭松青身邊低聲道:「得想想法子才是,消息來的不明不白,咱們就任著少爺朝那頭去,真要有個萬一,你我就是兩個下賤人,兩顆人頭不打緊,大都督饒不過咱們家裡人啊。」

  松青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可他跟隨李廷逸已久,最明白李廷逸的性子,拿定主意絕不肯聽勸,今晚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硬逼著他們這些手底下的人不許通傳大都督就沖出了府門,這會兒都出來了,再要把人叫回去,如何能攔得住。

  松青苦著臉,方要說話就灌了一嘴的沙子,呸了兩聲才道:「你有本事你上四少爺跟前說去。」

  松柏被噎住,翻個白眼,「五少爺怎還沒跟上來,好歹多幾個跟的人,咱們……」

  正說著這話,後頭就傳來李廷文急促的呼喊聲。

  「四哥,四哥……」李廷文叫了兩聲,見前方馬隊不停,只得快馬加鞭,總算追到李廷逸身邊。

  李廷逸原想不理會,任憑李廷文追一段路就罷了,哪知李廷文不依不饒硬是追了將近一個時辰。李廷逸沒辦法,只好勒住韁繩,瞪著李廷文道:「你這是作甚?」

  李廷文身子羸弱,不似李廷逸精于武技,追了這一路早就又累又餓,這會兒見李廷逸終於肯停下,不由松了一口氣,一邊張大嘴喘息一面道:「四哥,都這會兒了你還要往哪兒去,有何事情,明日再交待了人去辦罷。」

  「不行!」李廷逸沒有說是因了何事,只是一口拒絕,「你快回去,我辦完事就回府。」說罷又要讓人啟程出發。

  李廷文其實並不知曉李廷逸這一趟出來是什麼事情。說起來如今在西北這片地界上,只消李廷逸不是一心求死往厲戎部的低頭去,李廷文並不是十分擔心李廷逸的安危。不過李廷文對李廷逸算得上瞭解,在他看來,這個四哥有時胡鬧歸胡鬧,到底還算懂得輕重,若無大事,絕不會三更半夜連稟報大哥一聲都不曾就跑出大都督府。既然是有要事又無大風險,他這個當弟弟的,自然要跟著,好歹也算是多一個幫手。

  出來的時候李廷文就打算好了,憑他的人手,想要把李廷逸強帶回去顯然不成,只是勸一勸,若不成他就跟著,總之不能看著李廷逸就這麼帶著十幾個護衛過去。

  此時看李廷逸臉上帶著不耐的要走,李廷文也不勸了,直接道:「四哥要去就帶上我罷,咱們兄弟兩辦了事兒再一道回大哥面前去領罰。」

  看他抓了自個兒的馬鞭耍賴,李廷逸氣的厲害,忍了又忍,壓低聲音解釋出事情緣由,「我要去找高葛兒。」

  「高葛兒……」李廷文喃喃重複念了一遍這名字才想起這略微耳熟的人名主人是誰,不由大吃一驚,「四……」原本是想說四嫂的,想到高葛兒還未與李廷逸成婚,李廷文及時改了口,「高姑娘不見了?」這可是大事,定親的姑娘不見了,也難怪四哥急的漏夜出門找尋。

  看李廷文這樣子,李廷逸知曉若不說清楚事情來龍去脈無論如何是走不掉了,乾脆將李廷文拉到一邊。

  「高家以前與我定親的高素敏,已經失蹤一個多月了。阿蔚是我好友你也知曉,他總覺著高素敏失蹤不同尋常,一直在暗地裡幫著高作英查探高素敏的消息。五日前他告訴我說高素敏興許是被馬家的人匿藏起來悄悄送到了厲戎部,阿蔚說要去厲戎部邊上查探一番虛實,臨行前不止帶了高家的人手,高葛兒還把我派去給她的幾個護衛全給了阿蔚,阿蔚一再囑咐我好好照顧高葛兒。今日我遣人過去給高葛兒送東西,才知道阿蔚前腳一走,後腳高葛兒就失蹤了。高家的人不敢讓我曉得消息,派人悄悄出去找。我得知後令人上高家逼問,這才得知高葛兒失蹤多半是高素敏與外人聯手,說出了高家地底的密道才將人擄走。」

  聽著這一長串話,李廷文腦子木了木,很快明白過來,「四哥,你不敢讓大哥曉得,是怕這樁婚事……你真的看上了高葛兒?」

  「瞎說什麼?」李廷逸本來正暗自憤怒沒及早將高素敏這禍害收拾個乾淨,弄得如今愧對友人囑託,沒成想李廷文又添了一筆,他氣的差點吐血,狠拽了對方一把,神色變得比先前凝重許多,「阿蔚與我乃是至交好友,你以為我為何答應讓他帶著那點人手就去厲戎部邊上冒險?」

  李廷文望著他,沒有回答。

  李廷逸深吸了一口氣,「阿蔚還查到一個消息,大姑姑的長女,咱們的大表姐,如今正在厲戎部中,為厲戎部左蠡王侍妾,膝下已有二子一女。」

  「什麼!」任憑李廷文方才已經觀著李廷逸神色在心裡轉了七八個圈,也沒想到李廷逸居然會說出如此驚人的答案,當下顧不得許多叫了一聲。叫完了不用對上李廷逸的一臉怒色,他已經曉得不對,順勢又將李廷逸朝邊上拽了一下遠離人群,聲音有些發抖發幹的追問,「四哥,你說的是真的,大表姐在厲戎部為女奴?」

  「這等事情我怎會胡說。」李廷逸怒道:「你忘了,早前咱們在河南府的時候就已經得知消息,大表姐當年頂替宋氏女被充為官奴,最早是發配在西南為礦奴,後來朝廷嫌棄女奴無力,又將西南的女礦奴盡數發往西北充入軍營之中。姑姑得知這消息後登時暈厥,一直求咱們瞞下這消息,務必不能叫族裡長輩曉得。我來西北之前,姑姑跪在我娘跟前懇求,叫我探探大表姐的消息,就算不能把人活著帶回去,好歹要一副全屍,哪怕是一把灰也好,總要讓大表姐落葉歸根,有人祭掃。我自來西北就與阿蔚交好,大表姐的畫像我是早就給了他的,阿蔚找了這許久才意外順著馬家查到大表姐的消息,沒有七八分把握,我不會亂來讓兄弟去冒險。」

  「老天……」李廷文被這麼一震,後面李廷逸說的什麼他幾乎都已經聽不見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直到眼前人影一晃,看到李廷逸轉身要走,他才一把將人抓住,「四哥,你不能去,你今晚要是去別的地方,我都跟了你,可你要去厲戎部的地頭,我絕不會讓你去冒險。大表姐的命再要緊,無論如何也不如你!」

  隨著最後一句話落地,李廷文頭腦已然清明。姑姑是個慈和的長輩,大表姐命途坎坷,身世可憐,可那又如何。不提大表姐與自個兒連面都沒見過,四哥卻是從小一起長大,單是四哥姓李,是大哥最疼愛的胞弟,四哥的命就抵得過無數條大表姐的命了。

  李廷逸急了,「要高家的人說的是真的,高葛兒真是被高素敏連同馬家的人帶走,馬家一直私下與厲戎部來往,他們一定會朝厲戎部走。高葛兒在阿蔚那兒見過大表姐的畫像,要讓左蠡王曉得大表姐與咱們李家的關係,大表姐全家都難以活命。再說阿蔚為了我的事犯險,我卻護不住他的妹妹,護不住自個兒定親的姑娘,這樣活著我李廷逸還不如死了!」說罷一把甩開李廷文,翻身就上了馬,也不等李廷文從地上爬起來,策馬便狂奔而去。

  「四哥,四哥……」李廷文見著李廷逸獨行而去的背影,恨恨一跺腳,朝嚇傻了還沒反應過來的松青等人喝道:「還愣著作甚,還不趕緊跟上。」

  松青松柏等人這才醒轉過來,忙跟在李廷文後頭攆了上去。

  一行人晝夜兼程,終於在第三日午後趕到了落星峽谷。

  落星峽谷連著厲戎部王族盤踞的孟蒼山,自峽谷中間穿行過去後就是孟蒼山腳下的一大片廣袤無邊的草原。李廷恩未到西北之前,別說是落星峽谷,就是挨著落星峽谷的天留城等地方都是厲戎部的地盤,自李廷恩來到西北後,厲戎部就被迫蜷局在孟蒼山附近,仗著落星峽谷的地利才勉強能守住這一塊生息之地。

  李廷恩礙於地勢和其它一些考量只派軍駐紮在的落星峽谷左面的三堡鎮,築高牆碉堡以戍守,至於落星峽谷右面一望無際的草原,便是厲戎部的地方了,目下暫且相安無事。

  到達三堡鎮後,李廷逸拿出身份令牌,直接找了當地的駐軍要了一份地圖。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55
第145章動靜

  「姑娘睡著了?」崔嬤嬤進來見李玨寧伏在案上,眼下一團青黑,身上還穿著頭一日的襦裙,不由歎了一口氣,親自去里間拿了披風,搭在李玨寧肩上。

  「嬤嬤。」李玨寧模模糊糊感覺身邊有動靜,睜開眼見是崔嬤嬤,揉了揉掩住嘴打個哈欠,「信送出去沒有?」

  崔嬤嬤環顧一圈,將服侍的丫鬟都打發出去才低聲道:「信倒是送出去了,只怕老夫人是不肯照做的。再有永溪那頭的人可不好打發,咱們想單把老夫人與大老爺六老爺兩房頭的人接出來,怕是不容易。老夫人也並不是那樣的人,叫老夫人丟下庶出的幾位老爺……」

  崔嬤嬤話中老夫人與大老爺六老爺指的是石定生的髮妻與兩個嫡子。石定生膝下七子,嫡出的只有長房與六房,然則石夫人性情溫和端方,待庶子素來盡心竭力,並無苛待,照樣有幾分母子情分。

  李玨甯聞言沉默了片刻,「若按著我的意思,自想將人都打點的妥妥當當,只是大哥那頭的消息才將送來,攏共來了多少人嬤嬤你是曉得的。咱們族人不少,只怕這一趟路上也不會少了折損。再要從永溪帶人過來,若是太多,怕大家都走不了。」

  崔嬤嬤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數日前,有密信送入府中直接給了五姑娘,言京中變局動亂,只恐有人要趁機向河南府下手,大都督已派手下精銳前來接應族人及在河南府中的親朋舊故。不過即便西北來人快馬加鞭,京都畢竟離河南府更近,河南府已經許進不許出,城門嚴加搜查,旁人興許還不曉得,可李家門前這幾日多了不少身份不明的人遊弋,城門口嚴查怕也是沖著李家。之所以還未動手,等的應該是合適的時機想要將人一網打盡。

  李廷恩在河南府經營多年,心腹故交不少,李廷恩不是會讓人寒心的人,這一趟要遷往西北的人不少,一旦離開就是與朝廷撕破臉面,路途艱險,能在這個時候還擠出人手去永溪一趟把石家的人接過來,崔嬤嬤也知道李玨寧是殫精竭慮了,可她究竟是從石家出來的,眼睜睜看著石家危局近在眼前,她心裡著實不好過。

  事關緊要,後宅裡面只有李玨甯與崔嬤嬤曉得此事,旁的,全是外院的李四虎與從總管等在打理。李玨寧連續數日沒有睡個囫圇覺,這會兒與崔嬤嬤對坐無言,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接連打了幾個哈欠。崔嬤嬤看她困倦,低聲道:「姑娘再歇會兒罷,左右咱們還有幾日打點的功夫。」

  李玨寧搖了搖頭,有著心事想睡也睡不實,「族裡頭如何了,今晚你讓從總管悄悄進來,我有話要問。」

  崔嬤嬤應了一聲,忽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喧囂的聲音。

  崔嬤嬤從來最沉得住氣的人這幾日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聽得外面鬧騰,心裡有火,開了門怒道:「還有沒有規矩,竟在姑娘院裡頭吵鬧,是誰在裹亂。」

  幾個丫鬟唬了一跳,看崔嬤嬤動怒,打頭的一個忙站出來道:「崔嬤嬤,是大太太說要回娘家叫菊英姐姐攔住了,大太太發脾氣說要回家去住,菊英姐姐沒法子,才叫咱們過來請五姑娘。」

  大都督費心竭力這個節骨眼上連精銳中的精銳都抽出來想要保全一干親戚的性命,到頭來家裡人處處拖後腿,崔嬤嬤氣的兩腮顫抖揚聲道:「不是說幾位太太要吃的要喝的盡給弄去,安撫著才好。這麼點事情你們都料理不好,家裡頭養你們做什麼用處!」

  丫鬟們嚇得瑟瑟發抖,崔嬤嬤雖嚴厲,罵起來人從不疾言怒色,話都不會高聲說。這會兒發作,比往日更駭人了。

  「嬤嬤。」李玨寧從裡面出來,一臉倦色道,「我過去瞧瞧罷,到底是長輩,咱們無緣無故接了她們在家又不許隨意走動,她們自然是不舒坦。」

  李玨寧在家費心安排,李廷恩遣出去追李廷逸的人卻遲遲沒有回報的消息。

  聽著下面的的斥候又一次回稟追錯了道,轄下州府亦沒有李廷逸與李廷文的消息報上,李廷恩面沉如水,怒到極致,竟然笑了。

  「好一招連環計。」

  翁同素捋了捋鬍鬚,蹙眉道:「大都督,到了此時,已能斷定四少爺與五少爺失蹤之事卻是朝廷一手安排。只怕他們先前想要動手的就不是高素敏,而是高七姑娘,說到底,還是想用高七姑娘將四少爺引出去。」

  李廷逸漏夜出府,先前眾人都不曉得原因所在。後來高家傳來消息,說李廷逸遣人去高家打聽過高葛兒失蹤的事。想到李廷逸素來的秉性,幕僚們便都猜測應是有人有意安排,先用高素敏失蹤的事情引開眾人的注意,再趁機利用高素敏對高家的熟悉將高葛兒擄走,最後劍指李廷逸。說到底,都是趁著大都督來的,能有手筆在西北做出這樣的事情,除了朝廷,還能有誰呢。

  河駿也道:「大都督切勿憂心,就怕他們不動。既有人一路掃除了四少爺與五少爺前行的蹤跡,無非是想以兩位充作人質,兩位少爺並無性命之憂。」

  難得的,翁同素附和了河駿的話,「對,大都督,眼下咱們一動不如一靜。」

  「動靜。」李廷恩眼中射出淩厲之色,「本將正是靜的太久了。他們苦心想要讓西北動亂,我便隨了他們的心願。」

  「大都督……」一干幕僚駭然失色望著李廷恩,唯恐李廷恩一個熱血上頭就胡來,那豈不是正中敵人奸計。

  說起來此事的確有幾分蹊蹺,偌大西面早已捏在大都督府手中,即便有三兩個跳蚤又翻得起多大的風浪。大都督府四少爺在西面無人不知,大都督府尋人的令一發出去,頂多三兩日,無論如何也該有些蛛絲馬跡。再有,大都督派出去尋人的斥候乃是軍中最豐富的老兵,哪怕西北風沙再大,一日過去什麼都被掩蓋了,可這些人在荒漠中都還能憑塊石頭斷斷有無人走過,為何這回連連追錯路,走了幾次岔路後就徹底失去了兩位少爺的蹤跡?

  這只能有兩個解釋,要麼就是下手的人比大都督府那些千挑萬選出來的斥候還要厲害,將兩位少爺的蹤跡掩藏的徹徹底底,還得買通不少底層官吏,叫他們幫忙掩藏消息。要麼就是西北出了內奸,且就在大都督近側,才能每每搶了先機。

  不管是哪一個猜測,能做到這一點的,都唯有朝廷了。除了朝廷,還有誰能許給比大都督更多的富貴。說到底,朝廷眼下能給的,更多是占著大義的名分,然則西北有許多底下的人,嚮往的恰恰是大義。還是大都督在西北經營時日不夠長,只得在要緊的地方統統換上了心腹,一些小吏等位置為了籠絡人心俱放過了。

  李廷恩沒理會幕僚們心中的翻江倒海,走到書桌面前看過輿圖後,喊了從安進來,「令人將餘慈航帶來。」

  「大都督,不能動餘慈航啊。」翁同素嚇了一跳,忙勸道:「大都督,余慈航在西北經營數年,在士人中名聲頗盛。您早前大義為餘慈航上書朝廷恕他罪過,若此時將人拿來,只怕西北人心惶惶,與您聲名有損。再則目下餘慈航與四少爺失蹤之事並無瓜葛,貿然將人抓來,難堵悠悠眾口。」

  「是啊,大都督三思才是,當初苦心經營,如何能就此毀於一旦。」河駿滿臉憂慮之色。

  李廷恩神色近乎冷酷的望著他們,「我不動一動,只怕那些人要當我這大都督是泥胎木塑了。況……」他聲調倏忽一沉,「我也想知道,這事背後到底是誰的手筆。」如此瞭解廷逸的性情,如此熟悉西北的官吏,如此清楚自己手下的斥候,真的是朝廷麼,真的是那位遠在京城依舊能算無遺策的大長公主。

  真想是她,卻很可能不是她。

  李廷恩平素雖能納諫,一旦下定決心卻幾乎無人能說動。好在李廷恩只要人將餘慈航帶過來,並未一怒之下乾脆將那些早就懷疑不聽話的小吏芝麻官們一網打盡,造成西北局勢混亂,翁同素等人唯恐說的再多,李廷恩擔憂李廷逸反而怒上加怒,做出牽連的禍事來便不敢再勸。

  安郅城離沙洲府並不遠,加之有官道相通。李廷恩遣去的人快馬加鞭晝夜兼程,第二日傍晚就到了安郅城。

  到了知府衙門的時候一片寂靜空曠,連下人都不曾有一個,唯有餘慈航一人官服官帽官靴穿戴整齊,坐在正堂中,望著門口進來的一行鐵衛滿臉不屑之色,「老夫恭候多時了。」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55
第146章剝繭

  餘慈航沒有被下入牢獄,而是直接被帶到李廷恩面前。

  論起來餘慈航算是李廷恩的師侄,余慈航亦曾大義滅親上奏彈劾李廷恩,可兩人儘管恩仇皆有,卻是頭一回見面。

  看著面前端坐如松,面如冠玉半點不帶武夫魯莽之氣的李廷恩,餘慈航定定看了一會兒後忽大笑道:「本官原以為是個弄臣,沒想倒成了副秀才樣貌。」

  當年李廷恩差一步便是數百年來頭一位六首,直至如今,朝廷還有人稱讚李廷恩是大燕真正的文曲星降世,餘慈航以秀才樣貌評判李廷恩,其中褒貶之意自然明顯的很。

  從安向前站了一步。

  李廷恩抬抬手示意護衛們退下,看著餘慈航,目光平靜的道:「大師兄當年曾有信來,言你骨直氣傲,如今看來,你乃不識時務。」

  「本官忠於朝廷,自然不用識大都督的時務。至於恩師厚情高義,來生自有報答。」余慈航滿臉不屑頓了頓話,「師祖一聲清名,全被你所毀,李廷恩,你當年為一農家子,得師祖栽培,朝廷重用,卻在西北擁兵自重,不臣之心久矣。而今西面廣袤之地,皆聞都督府不知有朝廷。你蒙蔽百姓,重用武將,來日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你有何顏面見九泉下的師祖!」

  聽這一篇正義凜然的話,李廷恩半點不意外,更不覺得動怒。若有感覺,唯有好笑之餘那一點蒼涼。

  「你們已經本將要反?」李廷恩微微前傾身子,眼光像狼一樣銳利的盯住了餘慈航。

  餘慈航梗著脖子一聲冷笑,「你若不反,早前為何不肯將神武大炮之技藝交予朝廷,又為何不肯將火槍分與四方鎮守將領。將此等秘術藏於手中,年年徵兵入伍,四處搜買人心,你若不反,樁樁件件乃是為何?」

  李廷恩沒有回答餘慈航的質問,右手食指中指輕輕併攏一搓,似是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原來是為了神武炮。」

  簡簡單單一句話,說的餘慈航面色立變。

  李廷恩唇角一抹譏諷分外明顯,「本將一直弄不明白,為何你這出了名的耿介文臣會參與到如此陰謀之事中。如今總算清楚,或許在你的眼中,本將兩個弟弟本就不算無辜,若能就此攪亂西北一灘渾水,將神兵利器送歸朝廷,從此朝廷有壓制西北之力,也算瑕不掩瑜,得大於失。如此,就算你餘慈航背了一身汙名,道德有虧,也是忠義兩難全了。」

  帶著涼意的諷刺話語瞬間將餘慈航先前的滿臉義正言辭剝奪的乾乾淨淨,他踉蹌了一下,往後退了一退很快又朝前進了一步,竭力挺直了脊樑。

  李廷恩沒有理會他,眼神有點放空的看著遠處,「你們一開始的打算,就是西北的兵器。選中高家,不過是因高家被本將看中意欲聯姻。興許,你們還想讓本將慌亂之下領兵親自出去找尋廷逸,若能趁亂將本將擊殺當然更好,實在不行,本將身邊精銳調走泰半,守衛兵器庫的人馬必定減少,佈置許多,就算硬闖軍火庫,也許都能弄走點東西。抑或你們還想劫走幾個工匠。西北四處都在搜羅廷逸廷文的消息,對上了年紀的人反而不在意。要在此時帶走工匠,必然比尋常容易很多是不是?」

  余慈航額頭汗珠成串墜落,到了此時他已不知該說什麼。原本他打定主意,在官府等著李廷恩的人過來。天下人都贊李廷恩是重情之人,他既然身為石大人門下,李廷恩總會見一見,不會上來就動刑。當然他有把握就是動刑也不會吐露隻言片語。可他好歹能拖一拖,大罵一頓也罷,論情論理亦好,甚至李廷恩留著他一條性命想從中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成,這都是機會。總之要讓李廷恩暫且回不過神想旁的事情。

  哪知不用他開口,李廷恩竟然已將事情猜測的七七八八。

  餘慈航心中一根弦陡然繃緊,若李廷恩猜測到他們的目的,那李廷恩會不會同樣已經猜到他們最後準備的殺招?

  事到如今,原本的謀劃已經有太多超出預料。魯莽衝動,本該得到消息就前往厲戎部救人然後栽在厲戎部手中的李廷逸沒有出現,他們成功抹去了李廷逸的痕跡讓大都督府的人遍查不成,自己卻照樣失去李廷逸的蹤跡。此時此刻,不僅大都督府的人找不到李廷逸,他們同樣找不到。李廷恩並非易於之輩,手中無人,先前想要借刀殺人之際就不能再用,李廷恩更不會奔赴厲戎。李廷恩坐鎮西北,威名赫赫,有他在西北便難以成事,是以只得捨棄早前無數拉攏的正義之士聯手掩蓋李廷逸的行蹤,只消李廷逸行蹤成迷,李廷恩總要分出一二絲心神,多拖兩日,不會不會親自去找。誰知這一擊照舊不成。李廷恩的確心慌卻從未動過親身出去尋人之意。而且短短數日,已然猜到自己頭上,將事情來龍去脈拼湊出來。

  本就有了防備,此時定會加緊人手防守兵器庫重地,他們的謀劃,大抵是不成了。

  想到此處,餘慈航心頭一滯,如被利爪狠狠撕了一抓,瞪住李廷恩恨聲道:「你生就如此才能,為何偏要做個奸賊!」若肯效忠朝廷,便是天下萬民之福,自己不會頂著不敬師長的惡名,亦不會害得那許多義士全家乃至全族丟了性命。心狠手辣的大都督,此事之後緩過氣來,如何會放過那些私下幫著掩藏李廷逸行蹤的官吏們。

  這句指責讓李廷恩倍覺好笑。

  「奸賊。」李廷恩眼中的蒼茫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怨憎,「本將生於鄉間,六歲入書塾開蒙,自小學的是詩書經義,記得是禮義廉恥。本將數位恩師,從來殷殷叮囑,皆是效忠朝廷,造福百姓。若本將早有不臣之心,早便投身軍營,不會十年寒窗只為科考!」李廷恩豁然站起目色中隱現一股少見的癲狂之色,「餘慈航,你說我是奸賊。我只問你,我李廷恩一路上來,守了縣城,擊退流匪,事後可向朝廷要過封賞?金鑾殿中,我文為第一,王太后一言墜入探花,將我擢入兵部行事,我李廷恩可有怨言。皇上用我查證陳年舊案,數次暗殺,親信折損,家中親人在河南府亦飽受攻殲,我可曾半途而廢?京都大亂,皇上令我奪情,大長公主要我穩定朝局,我在青廬跪了七日七夜,請動歸元先生重新出仕,朝廷又是如何對我?西北動亂,蠻族橫行,我用家中產業招兵買馬,驅逐異族,數次出生入死,還西北百姓一片太平安穩,朝堂之上那些文官清流,宗室重臣,又是如何評判我的功績?」

  餘慈航面對此等詰問,滿臉憤憤之色,怒聲道:「身為大燕百姓,為大燕效力乃是常理。身為朝臣,為朝廷效死命更是應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別說朝廷還許以你封賞,不過一二折辱你便忍不得,就是皇上要你的性命,你也當自行割之以示忠誠之心!」

  李廷恩仰首大笑,走至餘慈航近前,眼中一片血紅,他親手勒住餘慈航的脖頸,語調中意外的顯出幾絲陰柔,「是啊,你們世學儒家,我李廷恩,比不過你們。」

  看餘慈航被勒的臉色青黑,李廷恩唇角笑意漸增,徐徐道:「先生日日為善,畢生心願只願將秦家書齋開遍天下,為大燕培養士子。到頭來只因王太后私心,朝廷爭鬥,先生無辜死于戰火之中。老師生於永溪世家,清名滿天下,輔佐三代帝王,卻被逼的殿中自盡,朝廷連死後哀榮都吝與封賞。我數度將姓名交托與朝廷,忘懷生死,這天下還我的,卻不是公道,既如此,我只好自行討一個公道了。我李廷恩的性命,自此之後,絕不交付旁人之手!」

  餘慈航被他勒的幾難呼吸,聽完這番話仍舊勉力掙扎道:「你,你果真要謀逆?」

  「什麼是謀逆?」李廷恩鬆手手中衣襟,看著跌坐地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餘慈航,含笑道:「大燕太祖,當年不也是起兵謀逆多了前夏的江山?」

  「你……」餘慈航壓住心口恨恨道:「前夏殤帝倒行逆施,引得……」

  「大燕流匪滋生,藩王謀逆,貪官橫行不法,民生凋敝,百姓度日艱難,大燕此時不也是天下大亂?連歸元先生都死于昏君之手,這大燕,早該亡了。」李廷恩靜靜的看著餘慈航駭然不信的面孔,淡淡道:「你以為當年瑞安大長公主為何肯放我出京,只因我手中捏著她與昭帝毒殺歸元先生的證據。」若非如此,瑞安大長公主寧肯背上駡名也會在京都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賜死自己。

  餘慈航不敢置信的瞪大眼,「這,這,胡言亂語,胡言亂語……歸元先生年過八十,淡泊名利,四朝元老,立下無數功勳,皇上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他立的功勞太多太大,活的卻太久了。」李廷恩面色平靜如水,唯獨眼中閃過一絲痛惜。

  他至今依舊記得歸元先生出山時說的話——京都亂局平定之時,便是老夫的死期。

  他不信昭帝,卻信了瑞安大長公主的毒誓,然則政治終歸是政治,再欣賞的女中豪傑,在所謂的朝政大局面前,終歸會變得面目全非。

  世人至今都言歸元先生是因年事已高在勉力支撐著平定京都亂局後活活累死,誰又知道,是因歸元先生重新出山就立下不世之功,名聲太盛又身子康健才被昭帝與瑞安大長公主所寄,不願朝政再被分割把持故而暗中令人下毒鳩殺。

  讓他至今愧疚的,是歸元先生明知面前是一杯毒酒卻慨然喝下,只為給自己這個被歸元先生認定的改世換顏之人留下一條生路。

  「老夫昔年曾教導過杜如歸,直至教無所教,青出於藍。老夫以為,能被杜如歸選中,你必有過人之處,只可惜老夫年老體衰,等不到那一日了。只望你日後登于九重雲霄,照拂老夫子孫一二。」

  言猶在耳,說話的老者在面前含笑飲下一杯毒酒,留下一個昔年朝廷御賜的酒杯。

  瑞安大長公主此生最意外之事,怕就是沒想到歸元先生竟有意用御賜的酒杯裝了那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壺梨花釀。

  思及至此,李廷恩輕輕一哼,望著地上冷汗如漿仍舊迷茫的餘慈航緩緩問了一句話,「與你共事之人,可是明慧郡主?」

  如雷霆一擊,余慈航豁然抬頭看著李廷恩,見其臉上篤定之色,只得連聲苦笑。

  見此情景,李廷恩已不需他回答,面上無風無浪,唯獨心口,驟然陣陣抽痛。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55
第147章姐妹

  深夜寒風卷起風沙打在臉上,猶如刮骨的鋼刀,加之晝夜兼程,奔襲了四個時辰,就算是長居西北業已習慣西北氣候的紅妝軍也覺得有些忍不住。女子,終究是不比男人。何況今夜情形特殊,一個個皆緊繃著心神,與身體上的疲累結合起來,一個個都顯得分外衰弱。

  前方不遠處便是衡谷,杜玉華站在山坡上掏出長筒鏡望瞭望,望著暗夜中山谷裡面的星火,一時沒有說話,寂靜中唯有她火紅披風獵獵作響之聲。

  「郡主……」紅雀走過來,見到杜玉華臉上的寥落,心底也有些心疼。她早年並不喜歡眼前這位郡主。自小出身窮苦人家,後來是為了家裡人狠心投了紅妝軍,跟在瑞安大長公主身邊出身如死,自然不會看得上依仗權勢在京都橫行霸道的皇室郡主。就是被挑中來西北,她盡心竭力,為的依然是瑞安大長公主的囑託,然而過了兩年時光,漸漸也被改頭換面的這位郡主折服了。

  這是個好姑娘,奈何天不從人願。

  紅雀心中唏噓,神色卻很堅定,出言催促,「郡主,咱們時間不多,衡穀眼下沒有提防,不如出其不意攻進去。」

  杜玉華搖了搖頭。

  李廷恩是什麼樣的人,許多人一說起來會先說他身為農家子,憑藉朝廷賞識才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權勢地位,然而竟敢生出不臣之心,實乃大逆不道。不管這話對與不對,這些人從未想過,正因李廷恩出身是一個農家子,卻一步步走到今日,怎會是簡單的人。

  衡谷是李廷恩鑄造兵器的地方,當初李廷恩選擇這裡,難道僅僅是因這裡有河谷方便建造工坊麼?李廷恩看中的,分明是此處三面環山,唯有一處通道可以進出,便於防守罷了。

  杜玉華輕輕歎息,見到紅翠的臉色,她知道對方心中在想什麼,不由笑了,「姑姑放心罷,我既一步步謀劃到如今,連李廷逸與李廷文都籌謀到生死不知,便不會再有回頭路了。」事實上,早從她出京那一日在姑祖母跟前跪下以母親的名譽許下毒誓,她就料到今日。

  李廷恩,並不是一個為了所謂的忠孝仁義就能甘願任人折辱甚至將性命交托出來的人。事實上,李廷恩身上有一股從未見過的傲氣,他從不願讓任何人為他做主。若他不是這樣的狂傲,他有的是法子保全自身,還能在朝堂呼風喚雨,自己不會如此為難。

  然而若無這股壓抑的很深的狂傲,李廷恩,也就不是李廷恩了。

  杜玉華唇角泛起一絲笑意,深吸一口氣,風中刺骨的涼意順著喉管湧入肺腑,叫她覺得心都被凍木了,然而正是如此,那點笑意卻慢慢放大。

  她捏了捏拳,沉聲發令,「把人手分作三隊,一隊潛入穀口炸毀哨探,一隊沖入庫房放火,另一隊跟著我,盡力帶走工匠,其餘人等,無論婦孺老幼,皆斬!」

  「郡主!」紅翠不由失聲,她即便想讓郡主手段強硬,可不過是怕耽擱大事罷了,殺掠婦孺,並不是她的意圖。

  「不必再說!」杜玉華強硬的截斷紅翠的話,「即便李廷恩手下精銳盡潛,都派出去尋找李廷逸兄弟兩,可衡穀非尋常所在,李廷恩留在此處的,必非尋常兵馬。李廷恩手下的軍馬,你我都曾親眼見識過。」

  紅翠語結。

  李廷恩此人,即便對朝廷有不臣之心,可的確才幹非凡。有人說他是文曲星,可自己更以為李廷恩是武曲星降世。輪練兵治軍,故去的國公爺當是超凡出眾,赫赫威名殺的邊疆一干蠻人聞風而逃。不過就是國公爺,亦曾有敗績,只能壓制那些蠻人罷了。可李廷恩,是徹底摧毀了蠻人的根基,殺的蠻人心甘情願跪在地上求饒。比較起來,國公爺當年親手調教出大長公主的兵法韜略,大長公主憑此也可縱橫一干武將頭頂。現今留下的那些人又如何是李廷恩的對手。

  紅翠語音低沉,「正是他太強,殿下並非不惜才,可惜了,若裴炎卿再厲害些,殿下不會非除了李廷恩不可。」話中是說不盡的惋惜。

  大長公主曾痛駡裴炎卿是頭蠢豬,在京都有多方暗中支援才勉強頂了個能與李廷恩分庭抗衡的局面,實則若真兩方對陣,裴炎卿只怕連一個回合都過不了。既然費心竭力都不能為李廷恩尋個對手,就只能除了這個心腹大患。至於藩王之亂,紅翠深知,在瑞安大長公主眼中,反倒及不上李廷恩危害。

  聽她這樣說,杜玉華心頭涼意更甚,但她神色木然,沒有洩露出一絲情緒,只是平靜的道:「他從來擅長籠絡人心。」說到人心二字,她明顯的頓了頓才接著道:「這些工匠對他死心塌地,若不殺幾個婦孺殺雞儆猴,他們只怕寧死不會跟咱們走。至於那些頑固的,想必家人不在此處,到時一併殺了,他想要再造兵器也尚要時日,必能為朝廷減輕煩憂。」

  「可如此一來……」紅翠猶豫的看了看杜玉華,心道,如此一來,哪還有緩和的餘地。

  杜玉華眼中一片死寂,「既然做了,便做到底罷。」他的性情,既然明知自己算計了李廷逸,便會決然到底,如此,何苦再做兒女態。

  紅翠心下暗暗歎息,面容端肅的領命,「卑職遵命。」

  紅妝軍自到西北,亦算是打了幾場仗。就算是這回要和威名赫赫的李家軍過招,這些女子心下惶惶亦沒有退縮,依著命行事。

  一刻鐘後,衡穀口前就暴起一聲巨響,搭建左右的兩處高臺俱都被炸塌,上面行走的哨探跌落在地發出聲聲慘呼,很快就沒了聲息。立時一隊女兵縱馬沖了進去,另一隊在杜玉華的帶領下,隱在黑夜中,無聲無息的潛入。

  可叫她們驚異的是,即便如此有意的弄出巨大的聲響,明明處處燈火的衡穀中,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對抗。

  杜玉華四處張望,停在一處工坊前,目光在一個燈籠前一望,瞳孔就縮了縮,隨即厲聲喝道:「退!」

  紅翠舉手一抬,示意麾下女兵聚集在杜玉華周圍警戒。

  杜玉華勒住韁繩欲帶人離開,卻見數十個燈籠猛然炸開,微微泛出點灰色的蠟燭劈裡啪啦猶如爆竹作響,原本應該靜靜熄滅的燭線上發出一陣陣濃重的煙霧,把她們的視線全部遮擋住。

  杜玉華飛快的從袖口上扯下塊碎步包住口鼻依舊來不及,煙霧飄近,腦海中困倦之意襲來,耳邊不斷傳入人倒地的聲音,她心中一橫,異常的並沒有絕望的情緒,只是反手拔劍在手心一割,幾可見骨的傷勢帶來的痛楚讓她頭腦猛然清醒不少。用碎步順手包住傷口,她端坐馬背上,漠然等待著。

  一割人影撥開煙霧,緩緩行到身前,見到她的模樣,對方輕輕歎氣,「姐姐,你不該來的。」

  等了一場,卻等到一個萬萬想不到的人。

  無論如何壓制,杜玉華心中此時席捲上的卻是瘋狂的怨恨,她眸中凝結成冰,不願露出一絲一毫的怯弱,傲然望著眼前的人,「原來她把衡穀交給了你。」

  杜子鳶目光平靜的看了她一眼,「是,衡穀從一開始,就由我掌管。」她停了一會兒,繼續道:「我在衡穀,是以男兒面容行事,此事,除了我與他,誰都不知情。」

  「是啊,除了你與他,誰還知道呢。」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56
第148章改元

  從安候在書房外,眼睛紅紅腫腫,顯見方才已是哭過,見李廷恩過來,他迎上去喊了聲大都督。

  李廷恩沒有理會他,逕自入了書房。從安站在門外把守,這一坐,從日朗明光直到寒星鴉雀,書房中傳出李廷恩的聲音,「來人。」

  從安推門而入,跪在地上。

  「傳虎衛軍,神武軍,天策軍,狼騎軍,破刀軍五軍中將軍入都督府,民生司,宣撫司,謀術司等八司大使贊畫入明堂殿等候,令朱成剛率中衛軍巡查西北,各方州府閉門宵禁,凡有擅來往出入者,皆斬。令後營軍自明日起徵發民戶,凡軍戶備錄,皆入軍營,但有不從,皆斬。令西北商事諸會長,與商事司登記糧草軍備,調發車馬,若敢違令,皆斬。令諜衛分軍入各州各軍,查巡都護府!」李廷恩坐在椅上,目色凜凜,字字句句平靜道來,唯有數個皆斬,透出殺戮之氣。

  從安似乎早有預料,在地上磕了頭,緩緩退了出去。一刻鐘後,西北大動!

  翁同素等人被連夜叫氣,得知李廷恩下的一條條令以後,先是倒抽一口冷氣,而後反有一種輕鬆釋然的感覺。既投效西北這條船,便早已知道會有今日。成王敗寇罷了,況以如今西北的情形,朝廷實在並無多少勝算,一旦功成,便是他們這些從龍功臣封侯拜爵之時。

  此時此刻,翁同素與河峻難得拋棄罅隙,聯起手來。坐在一道低聲交談,雙方意見一致,都覺得這起兵檄文還是應當以清君側,平藩王為主。

  塗天刀坐在邊上搓手,兩眼放光的喃喃道:「幹他娘的,等啊等,老子終於等到這一天了,聽說京城裡頭那些貴女個個皮膚嫩的能化成水兒,待大都督上了龍座,老子也請大都督給俺賜幾個美人。」

  邊上的周川哈哈大笑,「老塗,你啊,就惦記著女人。」周川並非西北人,乃是隴右道世族之後,自幼喜武事,原本被家族嫌棄。李廷恩勢力發展到隴右道後,周氏眼看西北崛起,故將周川這個原本的家族棄子送到西北投效李廷恩。若成,周氏自會發展壯大,若敗,周氏可以輕而易舉的開脫出去。不過周川的確有真本事,才到李廷恩麾下不足一年,便接連立下數場軍功,並且成為一塊標靶,為李廷恩吸引來不少世族之後,擴展了李廷恩在世家大族中的勢力。

  塗天刀以往與周川不和,這會兒倒看周川格外順眼,笑嘻嘻問他,「周兄弟跟咱們這些粗人出身不一樣,想必知道這京中哪家的姑娘最美?」

  周川瞥了他一眼,見對方兩眼放光的等著,心下一笑,低聲道:「你別說,還真有一家的姑娘,是出了名的美貌。」

  「哦?」塗天刀窮苦人出身,這輩子沒別的愛好,就是愛美人,愛金銀。自跟隨李廷恩後,金銀是不缺了,照理美人亦是不缺的,多少巴結的人挑選各地美人送來。然而西北的美人,身材高挑,野性火辣,吃帶刺的花,吃久了不免膩味。他十分想換換口味,更想嘗嘗的,是那些曾經深藏閨中,錦繡堆裡養出來的嬌滴滴貴女。那滋味,想來定是非同一般。

  不僅是塗天刀,許多武將這會兒聽他們說這個,倒也圍了上來。眼看大都督即將興兵,這心裡跟一把火一樣在燒,趁大將軍沒來,說說女人,倒也是件好事。想著將來的富貴溫柔鄉,那點本就不多的畏懼心思,便也沒了。

  周川看一幫純粹的武夫個個眼放綠光,心底一曬,賣了半天關子才慢慢悠悠道:「已故太子太傅,一等文忠公姚太師早前曾是探花郎,俱家父說,文采出眾之余更有鼎盛之貌,加之其兒孫的妻妾個個風姿出眾,膝下孫輩便有潘安之貌。何況姚家書香傳家,兒孫皆要苦讀詩書,腹有詩書氣自華,想一想這等人家教出的孫女兒,當是何等出眾。姚家根基雖淺薄了些,可姚家的孫女兒,在京城卻是一等一的出挑。」這話並不算胡言亂語,姚太師相貌的確出眾,出仕後還曾被當時的幾位公主同時看中,想要招為駙馬,為此還起了不小的爭執。只是姚太師髮妻乃是其恩師之女,從小青梅竹馬,又溫柔秀麗,姚太師堅決不肯休妻另娶。天子看中姚太師才華,又不是孫兒們因此爭鬥丟了皇家顏面,令人管教公主,賜誥命給姚太師髮妻,才將此事壓下,不過至今仍是一樁美談。當時還有人戲言,五朵金枝,一家姚郎。

  有這樣的祖父,孫兒孫女想要容貌醜陋都不成。姚家的姑娘,或許德言功並非個個出眾,容這一項,卻算是貴女裡的頭等。

  「好!」塗天刀聽的心旌動搖,待周川說完便一拍大腿,嚎叫道:「待老子到了京城,就先到姚家,請大都督挑個姚家的閨女給老子做二夫人。將來生幾個閨女,也不像家裡的幾個丫頭見不得人了。」塗天刀家中早有髮妻,貧困時所娶的屠戶之女,容貌醜陋,為人粗俗。他投軍發跡後倒不曾嫌棄妻子,只是這妻子生了五個女兒,個個都生的醜。自己閨女不嫌棄,仍舊惋惜沒得兒子。後來有了銀子有個妾室,兒子是有了,他又想要幾個嬌滴滴的女兒,如今聽說姚家的事情,自然上心了。

  周川笑倪一眼他,端了茶淡淡道:「塗將軍若想跟大都督做連襟,只怕家中的嫂子須要將正室的位置讓出來才行。」

  「你什麼意思?」塗天刀瞪了眼。

  邊上的翁同素等人商議定後,聽到這邊的消息,過來打聽兩句,笑著對周川道:「周將軍何苦賣關子,那姚家的四姑娘,分明是咱們將來的主母,主母的姐妹,如何能與塗將軍做妾室?」若事成,以大都督的為人,姚家的姑娘即便做不成皇后,少說都是個貴妃,敢讓姚家的女兒去做妾,這些武夫?

  翁同素與河峻對視一眼,心中都是不屑。眼下大都督打天下還用得著這些武夫,等江山鼎定,這些人再如此不知輕重,怕是……

  塗天刀腦子轉了好幾圈,這才明白過來,差點拔刀去砍周川,「你個狗東西,你敢耍老子!」幸好被邊上的人架住了。

  周川眉眼不動,任憑旁人將自己來開,對耳邊的勸說卻充耳不聞。心道我與西北這些人綁在一處作甚,正要好好鬧幾場,我與他們不合,方才有真正建功立業的機會,眼看大都督即將龍騰,此時不表心意,何時才表?

  塗天刀罵罵咧咧兩句,轉身挑了個遠遠的位置坐下,卻與西北一干交好的武將對了個眼神,各自有些心知肚明的意味。

  朱成剛自後堂走出,站在臺階上,冷冷喝道:「大都督到。」

  明光堂中一眾人立時屏氣凝神站起身來,垂頭恭迎。

  李廷恩一身鎧甲,持劍步出,見到殿中眾人,沒有一句拖遝,只道:「翁同素,寫檄文罷。」事到如今,他已不必說鼓動之語。

  翁同素大喜,顧不得其餘贊畫嫉恨的目光,起身回話,「大都督,臣下以為,這檄文還當以清君側,定藩王為主。」

  「清君側,定藩王……」李廷恩唇角噙著一抹笑意喃喃念了一遍這六個字,心中全是鋪天蓋地湧起的譏諷。

  他清什麼君側,定什麼藩王!

  「清君側,定藩王!」李廷恩念了數遍,一次比一次聲色漸厲,忽的他一劍斬下,將面前的桌案砍做兩段,冷冷道:「不必欺世盜名。我李廷恩,既敢興兵謀反,就敢告訴天下人,我非一心一意的忠臣,我李廷恩,是一個休教人負我的逆臣。我興兵,是為自身性命,李氏血債,宗族昌盛,臣下榮華!朝廷不仁,我李廷恩便敢不義。翁同素……」

  「大都督。」翁同素被李廷恩的話說的一頭冷汗,戰戰兢兢的應聲。

  「佈告天下,朝廷更迭,誰主江山,且看鼎盛兵馬!」李廷恩眼中全是凝結的森寒,一字一頓,「我李氏數百族人血仇,待攻破京城之日,必以宣家人頭為祭。」

  「大都督!」翁同素大驚失色,與河峻等人一道跪在地上,「大都督,此檄文一發,只怕天下世家士子多……」誰打天下之初不找一個光明正大匡扶社稷的由頭來籠絡人心,儘管有識之士都知曉這是砌詞狡辯,可這話卻為有心投效的人給了一個臺階,能讓他們體面從容的來投效,不必擔當一個亂臣賊子的駡名。而若真按著大都督的檄文來佈告天下,那些有心投效的世家才俊,只怕礙於聲名,亦不敢輕易來投了。

  「照著本將的令行事。」李廷恩目光有如實質壓在翁同素身上,眼神掃過數名自世家投效而來的臣屬,他冷冷一笑,「我李廷恩麾下早有精兵良將,天下人才何其多,我李廷恩不屑詭辯,更不用心有兩意之人為臣。」

  聽出話中決然,翁同素心下無奈,與河峻對視一眼,都知李廷恩是打定主意。再衡量一番西北與朝廷乃至各處藩王格局的勢力,只能欣然領命,「臣,領命。」

  泰和元年二月初九,西北都護府大都督李廷恩一紙檄文,佈告天下,天下震動,三日後,大燕遍地烽火。

  兩年後,李家軍攻入京城,大燕十八位公主郡主率領府中女兵護衛共三千人在宮門外與李家軍死戰,無一生還。宮中宋妃胞弟宋祁瀾親手溺殺外甥,劍斬胞姐,自決于昌慶宮。昭帝得知消息,在親衛護送下逃往皇陵,放下斷龍石,自此消失人間。麒麟衛都督沈聞香率人打開城門,恭迎李廷恩入宮。

  元和元年六月初七,李廷恩登基為帝,立國號為華,自此改朝換代。

  續篇《天驕》

  《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yokcobra 於 2017-2-22 19:5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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