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重生農門驕 作者:一手消息 (已完成)

 
yokcobra 2017-2-22 15:54: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76135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7
第80章

  「少爺,咱們的人靠不近勇國公府,只能跟到淨土街門口。」

  說起這個,趙安臉上有些愧疚。

  勇國公府地位特殊,別說沈聞香的本事,就算是勇國公府將大門敞開,只怕也沒人敢輕易去查探。窺視勇國公府,落在別人眼中,與窺視帝蹤無異。

  李廷恩道:「不必。」他手指在卷宗上撫了撫,吩咐趙安,「張和德那兒,繼續盯著。」

  提起張和德,趙安才想起差點被自己遺忘的事情,「少爺,按著宋……」想到宋素蘭的身份,趙安覺得有點不好稱呼。叫姑娘,已是許了人,叫表姑奶奶,又是妾室。

  李廷恩看了一眼趙安,淡淡道:「往後你們都叫宋姨娘罷。」

  趙安就遲疑道:「少爺真不打算為宋姨娘做主?」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李廷恩神色寡淡。

  趙安就不說話了,從善如流的道:「宋姨娘那邊有消息過來,說是張和德的夫人方氏宴請客人,找了門路花重金請了教坊司的人過去。宋姨娘把其中一名舞姬給認出來了。」

  「是宋氏的人?」李廷恩揚了揚眉。

  趙安搖頭,「不是宋氏的子孫,只是宋氏以前買下的奴僕。宋姨娘叫人將消息稍出來,小的就叫人跟著去打探過。只是那奴僕,昨日就被人給買走了。派出去的人還得到消息,這奴僕是在宮裡犯了錯,從宮婢沒入的教坊司,人也是這幾天才送過去的,因相貌出眾被方氏選中,這才會去張家跳了回舞。」

  「宮婢。」李廷恩食指在案上敲了兩下,玩味的道:「真是越來越有意思。能從犯官家奴變成宮婢,卻又從宮婢沒入教坊司,送到教坊司,就被方氏看中了,恰好被宋素蘭這個故人撞見。」

  趙安聽得心裡一跳,「少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讓她去宋姨娘面前露了臉。」

  「這不是什麼大事。」李廷恩朝趙安擺了擺手,示意趙安不必擔憂。

  在這個京城裡,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人矚目。他突然從兵部調往大理寺做少卿,自然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這個節骨眼上張和德發現宋素蘭是自己的遠親,張和德既然選擇將宋素蘭大張旗鼓的接回去,就不會將這個消息隱瞞。再說就算是隱瞞,又能隱瞞多久?

  事情一連起來,自然會有有心人將心思動到宋素蘭身上。

  「趙叔,你讓宋素蘭身邊的人把宋素蘭看好了。」李廷恩才交待出這一句話,腦海中靈光一閃,莫名的就笑了笑,慨歎道:「真是個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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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素蘭躺在床上捂著肚子哎喲哎呦的直叫喚,急的給她診脈的醫婆一頭一臉的汗。

  方氏坐在花廳裡,與內室只隔著一道簾子。

  聽見裡屋一聲長一聲短傳出來的叫聲,再看到張和德在面前背著手一臉急色的走來走去,方氏就覺得似乎連下人看著自己的目光都透出點不對勁,她目光兇狠的在屋裡下人身上一一掠過,直到所有下人都低眉順眼的垂下頭,她才覺得心裡舒坦了些,端起手邊上的一杯梅子飲一口氣喝了個乾淨,勉強下了下心火。

  「陳醫婆,我這小妾如何了?」看到醫婆掀簾子出來,張和德急忙湊了上去,方氏也應聲而起,做出一臉焦急的模樣。

  陳醫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疲憊的道:「張大人,宋姨娘沒什麼大礙,就是動了胎氣,她原本身子骨就弱,前幾年又吃了不少寒藥,這胎得的艱難,往後還是讓她靜臥歇息罷,不要再折騰了。」

  「一定一定。」張和德沖著陳醫婆點頭哈腰的賠笑。

  雖說面前這個婆子只是個身份低賤的醫婆,可人家是少府寺下頭的人,治病她們興許是不行,要給有身孕的婦人安胎這些是最擅長的了,太醫院的太醫都未必比得過。張和德一心指望著宋素蘭這一胎給他添個兒子,哪裡敢得罪。

  再說陳醫婆不是他請來的,是李家聽說宋素蘭動了胎氣的消息後出面從少府寺卿那裡要的人。就算是給李家臉面,張和德也不敢怠慢。

  陳醫婆嗯了一聲,開了副滋補的方子,拿著張和德給的診費,這才歡歡喜喜的坐上了回去的轎子。

  親手餵宋素蘭喝了湯藥,看著人睡了,張和德與方氏這才放心離開。

  一回去正院,張和德就大發雷霆。

  「我早就告訴過你,她肚子裡的兒子就是替你生的,你是非要折騰我斷後是不是!」

  看張和德氣的跟要吃人一樣,方氏就覺得委屈,以前張和德可是連在她面前大聲說話都不敢,如今拍桌子罵人簡直就成了常事。偏偏娘家人還叫她忍著,她使勁憋住火氣,低聲道:「我哪裡折騰了。這不是想著她才進咱們張家的門,肚子裡又揣著張家的獨苗,好歹要給孩子做做臉。這才請了親朋好友上門來熱鬧幾天,讓她出來見見人。你出去打聽打聽,哪家小妾平素有這種見親戚的時候?」

  張和德叫方氏堵的沒話說,他吸了幾回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歎氣道:「她身子骨自來就不好,你當誰都……」他看了看方氏壯碩的身材,很明智的沒有往下說,只是道:「你也瞧見了,她身邊有兩個是李家送給她的下人,一出事兒,就回李家報信去了。你老爺我的官帽子還被人捏著呢,你就大度些,別給我找事兒了。」

  說到宋素蘭身邊的下人,方氏簡直一肚子火。此時聽張和德主動提起來,方氏趁機提議,「老爺,這做人妾的,哪有還帶著親戚送的下人進門的道理。他李廷恩再如何,也不能管到咱們張家頭上,就算石大人,都不敢如此蠻橫。要不咱們把那兩下人給送回去?」

  「送啥送,人家管你啥事了,人家就是給遠房表姐兩個下人使喚,連她的賣身契,都捏在你手裡,她動了胎氣,李家只是送了個陳醫婆過來,連個下人都沒上門詢問。」張和德越說越火大,心裡一個勁兒罵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他如今整天提心吊膽的,偏偏家裡還不清淨。

  張和德動了真火,方氏就怕了,畢竟如今娘家沒辦法給她撐腰,她膝下還有九個閨女指望著她這個當娘的。

  方氏只能告訴自己一定要忍,忍到孩子生下來養的跟自己親了,將來才能有好日子過。

  張和德看著方氏的模樣,就道:「這段日子你小心些,等她生了孩子就好了。」

  方氏不情不願的應了,轉頭就叫人去給宋素蘭燉了滋補的湯藥送過去。

  宋素蘭看到是方氏身邊的心腹過來送藥,一直吊在半空的心這才落了地,她叮囑身邊的人,「方家要是過來人,你趕緊過來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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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太后一手撐在迎枕上,一手捂著嘴唇打了個哈欠。

  見到王太后這幅厭倦的模樣,王興邦就沒法子,他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太后娘娘,玉樓的事情……」

  他話沒說完,王太后就不耐的睜開眼望著眼。那雙眼角佈滿魚尾紋的眼睛看著人的時候卻依舊鋒銳異常,王興邦被嚇得心裡咚咚直跳。

  王太后看他這幅沒出息的模樣就來氣,哼道:「你還知道心虛?」

  王興邦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樣,也不稱太后了,只喊大姐,「大姐,我這不是擔心您。這杜玉樓,他終歸是姓杜的,眼下這外頭的風聲可不怎麼好,他偏偏這時候找上沈聞香。沈聞香,可是皇上的人。」

  「這天下,不都是皇上的人。」王太后懶洋洋的一曬過。

  王興邦頓時就急了。那天王太后所說的話,他也想明白了,太后終究是太后,無論如何,皇上不敢把生母給殺了償命,可王家。這歷朝歷代,就沒缺過把親舅舅全家都給殺了的皇帝。

  「大姐,沈聞香手上有麒麟衛,眼看大臣們一天比一天鬧騰的厲害,您說要是……」王興邦有些話不敢直接說出來,王太后卻一聽就懂了。

  王太后冷笑道:「就憑三千麒麟衛?儘管讓他們來試試罷,哀家在永甯宮等著!」她話鋒一轉,吩咐王興邦,「這些事你不用擔心,你們若能把哀家交待下去的事辦好,王家上下性命總無關礙。江南道的事情如何了?」

  沒想到王太后突然問起這個,王興邦就垂了頭。

  一看這幅模樣,王太后就知道事情沒有進展,對娘家人失望過太多次,王太后連氣都懶得生。再動怒又如何,她總不能把娘家這些嫡親的兄弟子侄給斬殺了。偏偏不用這些娘家人,外頭那些能幹的士子們端著氣節,誰都不肯投效在她這個女人麾下,就算肯投效,被人逼著還政這麼多年,她也不敢信了。

  王太后撫了撫額,耐下性子諄諄囑咐,「這兩年朝廷制出來的銀錠成色都不好,江南道這幾座銀礦是意外之喜,哀家花了大力氣,把後宮權柄一破為二交給宸妃,又答應皇上將石定生召入京中。皇上才在江南道的事情上松了手,一旦朝堂得知江南道的銀礦如此易於開採,只怕王家就保不住這件差事。事到如今,你們要想法子趕緊多開些銀礦出來製成銀錠,待明年對永王興兵,國庫空虛,哀家手中握著銀子才說得上話。」

  一說起銀礦的事,王興邦也有一些擔憂,「大姐,這幾年銀價跟水一樣往下頭走。三年前一兩銀還能換九百文,如今一兩銀只得六百多文。以我的意思,咱們不如多收些銅錢,或是讓人兌成金錠。」

  「你懂什麼!」王太后看著王興邦肥頭大耳的模樣就覺得厭惡,她憋不住火氣使勁兒拍了拍扶手,「戶部和兵部都不是哀家的親信,來年對永王用兵,他們必會借機調換各地衛所駐軍的將領,哀家費了多少的力氣,才能撤換數道的衛所將軍,這些都是能在哀家去世後保住王家人性命的根基。朝廷用兵,一向以白銀與各家往來,用銅錢,用金子,虧你想得出來!銅錢民間多仿製,金錠若成色稍有插翅,價值便有千差萬別。那些與戶部兵部做生意的商戶那個不是油鍋裡都能打滾的人物,背後又藏著多少勳貴世家。為了一點銀子,你要把這京裡的勳貴文武都得罪光是不是!」

  被王太后狠狠的罵了一頓,王興邦本想偃旗息鼓,可一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銀子,王興邦還是硬著頭皮道:「大姐,咱們如今可都是按著一兩銀七百文在給那些礦工和匠人付工錢,還有各處官員吃到肚子裡的,若明年一兩銀只能兌五百文,咱們王家接下江南道這幾座銀礦,只怕要把大半個家底都給折進去。」

  王太后對這番話不為所動,「銀子沒了還能再掙,命沒了,王家上下就等著逢年過節在地底享幾柱香火罷。」

  王興邦愣了一愣,回過神後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興許是王太后也知道娘家人都愛財如命,見王興邦不說話了,王太后不免安撫他,「放心罷,此時白銀不值錢,不過是近些年銀礦的成色都不好,民間信不過罷了。待這幾座銀礦煉出來銀錠一入百姓手中,一兩銀換八百文亦是便宜的事情。」

  王興邦也不知道王太后說的是真是假,只能在心裡安慰自己王太后說的話准能成真。

  他又給王太后說起了杜玉樓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他始終對杜玉樓有些不放心。也許是因壽章長公主待王家親近,杜玉樓卻從不與王家上下接觸的緣故。

  「大姐,玉樓的事情。」

  王太后看王興邦還沒忘記這事,無奈道:「你放心罷,哀家心裡有分寸,玉樓這孩子,雖說當年做這左衛軍都督做得不情不願,不過他既然站到哀家這頭,皇上那邊他便不用想了,再說……」她眼底浮現一絲恍惚,「麗質和皇上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說到這個,王興邦心裡一直就存著疑問,今兒看王太后似乎並不像以往動不動就暴跳如雷,王興邦壯著膽子道:「大姐,五年前那事兒我琢磨了一下,總覺得心裡有那麼點不自在。您說皇上那麼稀罕馨妃,明明知道馨妃是宋……」看到王太后一眼掃過來,他咳了一聲,縮了縮脖子,「馨妃是犯官之後,如何還會讓麗質那孩子跟馨妃撞到一處?麗質前腳進宮,皇上後腳便出了宮。我家那愛妾,我素來是不放心留下她跟甄氏一道的,但凡出門,我都找人看著,要出遠門,就把人待在身邊,總要叫甄氏摸不到她一根頭髮才好。」

  說著說著,王興邦也察覺到自己不該在王太后面前說這些,連忙打住話頭。不過他等了一會兒,卻意外的發現王太后並未勃然大怒。他不由詫異的抬了頭,正好就看到王太后出神的樣子。

  「出宮,入宮,入宮,出宮。」王太后喃喃念了幾遍,心底浮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她身子晃了晃,手撐在扶手上,眼前一黑,差點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上。

  「大姐。」

  王興邦見狀大驚,顧不得規矩,搶上去扶住王太后,揚聲喊守在外頭的下人進來,「來人,快傳太醫!」

  厲德安一進來看到王太后的模樣,又不敢張揚,叮囑了去傳太醫的小太監幾句,這才上前招呼著宮婢們將王太后攙扶到床上躺下。

  王太后一雙手直發抖,腳底發軟的幾乎是被宮婢們抬到了床上。躺到床上後,王太后嘴張開好幾次,都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王興邦與厲德安見此情形不由大駭,王太后可是他們最牢固的靠山。雖說近些年時常犯些症候,卻從無如今這樣的情形出現過。

  攝政的太后若不能開口說話,還如何攝政!攝政過的太后不能攝政了,又會有什麼下場?

  厲德安心裡打了個禿嚕,把站在床邊望著王太后的模樣嚇得雙腿發軟的王興邦拉倒一邊低聲道:「國舅爺,奴婢有件事要商量您。」

  王興邦一貫是看不起厲德安這些人的,可此時此刻他簡直心亂如麻,吸了吸鼻子點頭道:「厲公公請說。」

  「待會兒太醫來了,不拘是哪一個,奴婢的意思,得將人給穩住心才是,奴婢在宮裡拖著他,您得趕緊出宮,把那太醫的家裡人給找著。」厲德安就沖著王興邦使了個眼色。

  王興邦吃了一驚,「給太后診病的一直是吳薈針啊。」原本就是太后的心腹,還用得著特意去叮囑?

  「吳薈針半月前就被流放了。」厲德安看著王興邦也有點無奈。王家上下只知道靠著太后享受榮華富貴,太后身邊的動靜一概不上心。若非是娘家人,只怕王家上下早都被砍了頭。

  「這,這怎會被流放?」王興邦聽了大驚失色,急忙追問。

  問到這個,厲德安就不說話了。事關王太后的身子,別說他這個永甯宮太監首領太監不清楚,就是清楚,他也不會對別人吐露一個字。

  見厲德安嘴巴閉的比蚌殼還緊,王興邦心裡直罵娘,可就算是這樣,他也不敢逼著厲德安開口,他心裡很清楚,他沒那個本事。自從永甯宮有厲德安這個人起,厲德安的嘴就沒人能撬開。他就道:「那太后還點了誰沒?」

  就是沒點人,自個兒才為難,拿不准待會兒會是誰過來。

  厲德安苦笑道:「太后娘娘身子一貫康健,正打算這些時日慢慢尋人添補上。」永甯宮用太醫,豈能隨心所欲就找一個人來。

  王興邦急的厲害,「不是還有幾個也給太后診過脈的?」

  「不在了。」

  簡簡單單三個字把王興邦後輩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扭頭看了看床上虛弱的依舊說不出話的王太后,驚恐的對上了厲德安的眼睛。靜默許久後才顫著嗓子道:「要不,要不我去外頭找找壽章?」

  雖說在厲德安心裡,壽章長公主也並非如何值得相信,可到底比王興邦要好得多。厲德安就琢磨了一下道:「國舅爺這就出宮罷,先到公主府,待太醫過來,奴婢自會叫人往公主府送消息。」

  「好好。」王興邦也不願意呆在永甯宮,萬一王太后真的出了大事,他這個國舅又恰好在這裡,豈不是將現成的把柄往那些朝臣手中送。

  他抹了抹汗,趕緊出宮直奔壽章長公主府而去。

  床上躺著的王太后看著王興邦迫不及待離去的背影,胸口急促的喘了幾下後閉上眼簾,也不再試圖說話了。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8
第81章

  王興邦趕到壽章長公主府,卻得知壽章長公主一早就啟程前往京郊的西山賞獵。

  西山距離京城雖說不遠,卻也要走三四個時辰。壽章長公主一早起身,此時分明已趕到西山,叫人去找,一來一回,哪裡還來得及。

  王興邦急的在長公主府門口跺腳。

  公主府的長史看到王興邦的模樣,忙叫人請王興邦進去,自己找人去告訴了杜玉華。原本他是想找杜玉樓,然而杜玉樓去了左衛軍中,沒有大事,長史不敢派人去打攪。至於王興邦口中的大事,京裡上上下下都知道,這位國舅爺口中的小事興許會是大事,大事麼……

  王興邦與杜玉樓關係不睦,和杜玉華卻還算親近,見杜玉華出來,反倒比杜玉樓更放心些。

  杜玉華得知王太后生病,二話不說就讓人備馬,一邊隨著王興邦往外走,一面追問,「外祖母出什麼事了?」

  王興邦想了想當時的情景,猜不明白,哪裡敢告訴面前的杜玉華王太后是跟他說著話的時候倒下去的。面前這位明慧郡主的脾氣,王興邦可清楚的很。

  他故作為難的皺眉道:「玉華,你先別進宮,就在外頭等著。待會兒宮裡有人出來,你就讓幾個人去……」他說著放低了聲音,小聲交代了幾句。

  杜玉華聽完就道:「我知道了。」她也不叫平日跟在自己身邊的女兵,而是找了壽章長公主身邊最信任,這次留在公主府的護衛悄悄去辦這件事。

  護衛領命而去,外頭長史卻忽然闖了進來。

  「郡主,郡主,這,沈大人,沈大人……」

  長史的話沒說完,一列銀甲護衛手按腰刀,從外面長驅而入。為首一名男子身形瘦削,面容清秀,尤其眉心一點朱砂妖異似血。眯起眼看人的時候瞳孔微微透出一點碧綠,瑩透如玉石散發出誘人的波光,

  明明是美的雌雄難辨之人,所有人看到卻猶如見到惡鬼一般,渾身直打顫,就連杜玉華的心口都縮了縮。

  「沈,沈聞香。」王興邦面對著沈聞香,嘴角哆嗦了兩下才艱難的擠出一個笑容,「沈,沈大人,您,您怎麼來了。」

  沈聞香勾唇一笑,眼尾自然的就流露出一抹輕佻的味道,「本官奉旨辦事。」聲如其人,一開口便如泉擊玉甕,勾魂攝魄。

  王興邦對上沈聞香的笑容,眼前一花,他本就腿軟,這一恍惚,差點栽到地上。

  「舅公。」杜玉華一把抓住神魂顛倒的王興邦,讓人把他攙扶到一邊坐下,自己走上前陰沉著臉問沈聞香,「沈大人,這是長公主府。」

  「本官知道。」沈聞香目光在杜玉華身上流連一圈,含笑道:「本官奉的是聖旨。」他手一揮,原來漾在臉上的笑意倏忽不見,身後的麒麟衛整齊劃一的往前一邁,屋裡頓時陷入了凝滯之中。

  「明慧郡主,皇上有旨,要你前往宗正寺。」

  沒想到沈聞香居然是來抓自己的,杜玉華不由一驚,她緊緊捏著掛在腰間的長鞭,厲聲道:「本郡主犯了何事要前往宗正寺。」

  「長公主府女兵親衛百戶馬英,夏蓮屍身已在京郊姚家別院不遠處密林中被人發現,三日前,姚鳳清曾被人刺殺。」沈聞香看著目瞪口呆的杜玉華,柔聲道:「明慧郡主,還須沈某再接著說下去不成?」

  杜玉華踉蹌兩步,對著沈聞香面帶譏諷的臉,她嘶聲道:「馬英,夏蓮早就不見了,我曾讓人找過她們。」

  「宗正寺與兵部都已著人清查過,並無長公主府差人回報二人失蹤的記錄。」

  按規矩,京中公主府,親王府等宗室府邸的親衛由宗正寺與兵部共同監管,尤其是公主府的女兵親衛,一旦失蹤或有罪行,必得及時上報宗正寺,由宗正寺遣人核實記錄後,交由兵部過檔,再發往刑部專人處置。

  杜玉華當然明白沈聞香話中的意思,可馬英,夏蓮跟隨她多年,在她去驪山的路上失去蹤影,當時她又得知姚家似乎有人對自己動過心思,還以為馬英夏蓮是糟了姚家人的暗手。她回京後一直調查此事,又怕馬英夏蓮還活著,一旦上報,按宗正寺的規矩只怕性命難辦,又想自己親手瞭解跟姚家這場恩怨,誰知事情竟會落得如此地步。

  她思來想去,再想到沈聞香說的姚鳳清說他幾日前被刺殺的話,怒火竄上心頭,捏緊馬鞭怒道:「姚家,姚家!」

  沈聞香始終臉帶笑意,看著杜玉華臉色變化,他意味深長的望了眼縮在邊上的王興邦,溫聲道:「明慧郡主,請罷。」

  上一次姚廣恩死後所引發的事情杜玉華也是親眼所見。那一次,連王太后都不得不讓她離開京城去往驪山以避鋒芒,否則她不會拖了這麼就在一直找不到證據的情況下就不對姚家動手。這一次昭帝動用麒麟衛,雖說沈聞香自始至終態度溫和有禮,可杜玉華很清楚,沈聞香不用手段則以,一用手段,即便王太后如今尚康健,這個男人也會給以雷霆還擊,何況王太后如今兀自病重。

  三千麒麟衛,眼中從來只有一個主子。

  杜玉華深吸了口氣,對沈聞香道:「我跟你走。」

  沈聞香笑了笑,示意杜玉華先走,杜玉華看了他一眼,昂首挺胸走在了前面。

  「郡主,郡主……」長史一看杜玉華真的被是沈聞香帶走,還是前往宗正寺,急的三魂五魄都不見了,拼命在跺腳,「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世子不在,長公主又在西山。」他抓了抓頭,趕緊吩咐身邊的下人去找杜玉樓和壽章長公主。

  一通忙亂,他又目光落在=同樣抓耳撓腮的王興邦身上,跟遇到救星一樣道:「國舅爺國舅爺,您趕緊進宮去讓太后娘娘下懿旨把郡主給放出來,這郡主要是出了事兒,小人可連命都保不住了啊。」

  王興邦哪裡願意管這種事情,反正杜玉華已經安排人去辦太醫的事情了,他打了兩下哈哈,安慰長史,「別擔心,別擔心,玉華是什麼身份,就算送到宗正寺,那些老家話也不敢對玉華下手。」

  誰說不能下手,這回可是麒麟衛的沈聞香送進去的。想到與沈聞香有關的那些傳言,長史簡直恨不能脊樑骨都斷三截,他哭喪著臉拉著王興邦的袖子不讓他走,「國舅爺,郡主可是咱們公主的眼珠子,就是太后娘娘,那也是把咱們郡主捧在手心上。您別怪小人說話難聽,要是長公主和太后娘娘知道沈大人是在咱們面前把郡主帶走的,小人自然活不了,您也討不了好啊。」

  「你,你……」王興邦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長史都敢威脅他,氣的一腳就給踹了過去。

  長史被一腳踹的心口劇痛,卻連吭都不吭一聲,手腳並用的爬起來又過去把王興邦給拽住了,「國舅爺,您開開恩,發發慈悲,小人這條命往後就是您的了。」一個勁兒給王興邦賠罪求饒,就是不鬆手。

  王興邦沒法子了,頹喪的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太后病著,這……明日壽章他們也就回來了,你何必為難本官。」

  哪裡是有心為難。

  長史在心裡苦笑一聲,左右看了看,小聲道:「國舅爺,非是小人為難您,實在是郡主不能取宗正寺了。」

  王興邦就困惑的看著長史,長史不得不提醒他,「您忘了,如今的宗正寺卿是榮王爺,少卿是瑞安大長公主。」

  王興邦心裡一下就打了個突。

  榮王爺是先帝的叔叔,輩分自然不用說,在皇室中德高望重,連王太后都要給幾分顏面。榮王爺有位側妃,十分寵愛,在榮王爺六十大壽那天給榮王爺生了個兒子。按大燕律,親王庶子不得襲爵,為了這個兒子,榮王爺當初還特意捨下臉皮在先帝面前為幼子求了個侯爵之位。也正是這位被榮王爺溺愛長大的幼子,兩年前在酒樓中與原配爭執之時被杜玉華撞見,杜玉華將人抓住,直接從酒樓二樓扔了下來,腦袋撞上一個攤販的攤子,右眼被劃破了。

  為了這個幼子,榮王爺入宮與王太后狠狠鬧了一通,壽章長公主親自上榮王府賠罪,給那位側妃送了不少東西,王太后又從王家挑了一名容貌出眾的庶女送給榮王爺這幼子做了側室,並答應讓再給那側妃生的大兒子賜一伯爵位,事情才就此了結。然而榮王爺對杜玉華的厭惡之情,是京中人人都知道的。

  至於瑞安大長公主,岑子健如今已回京,又有前不久的事情,自然人人都明白當初親上宮中拒絕婚事的瑞安大長公主對杜玉華也不會如何喜歡親近。

  這樣的兩個人身份高,輩分高的人坐鎮宗正寺,原本與杜玉華無關,畢竟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杜玉華因故入了宗正寺,事情便大不一樣了。

  此時王興邦也明白過來了,人好進去,再想弄出來,只怕連壽章長公主與杜玉樓回來也完全沒有法子。一想到人是在自己面前被弄走的,再想到王太后與壽章長公主的護短之處,王興邦蹭的一聲從位置上跳起來,大聲道:「我這就進宮,這就進宮。」

  太后不病也病了,這事兒要是瞞著她,杜玉華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指定要遭殃,告訴了太后,好歹讓她先開口把人接出來,至於往後如何,就與自己無關了。

  王興邦想的很清楚,匆匆交待了長史要注意宮裡來人的事情,就著急忙慌的又進了宮。

  永甯宮裡亂成一團,太醫正在給王太后診脈,一看到王興邦,厲德安就湊上來道:「事情辦妥了?」

  王興邦魂不守舍的點了點頭,看了看四周問,「皇上呢?」

  厲德安小聲道:「皇上在偏殿問了幾句,先說了是風寒,太后交待了不見皇上,省的過了病氣。正巧前頭有事,皇上聽過就又趕去處理政事了。」

  一聽說昭帝來過又走了,王興邦越發覺得杜玉華這回在劫難逃,恍恍惚惚的看到太醫診脈萬被厲德安叫到一邊,周圍只有幾個宮婢在簇擁著王太后,他趕緊上去喊了兩聲:「大姐,大姐。」

  王太后被太醫施過針,此時已好轉許多,勉強能坐起身,聽見王興邦的聲音,就睜開眼疲憊的應了一聲。

  見王太后能開口了,王興邦更是大喜。他擔心事情耽擱杜玉華出事他被連累,立時就一臉急色道:「大姐,您的想想法子,玉華被沈聞香帶人抓到宗正寺去了。」

  「你說什麼?」王太后顧不得心口的絞痛,厲聲追問,「玉華怎麼了?」

  王興邦還怕太后不重視此事,忽略了自己辛苦進宮報信的功勞,趕緊加了把火,「大姐,沈聞香帶著幾十個麒麟衛,口口聲聲說玉華犯了重罪,闖到壽章府上,把玉華給硬逼著押走了,我這攔也攔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您想想法子,如今的宗正寺可在榮王爺和瑞安大長公主手裡,您說玉華落在他們手裡還能……」

  他還在滔滔不絕,卻沒有注意到王太后臉色已然由青轉白,嘴角邊的肉連連抖動。

  王太后悶了好一會兒,才顫聲道:「麗質呢?」

  王興邦道:「麗質昨日去了西山,玉樓去了左衛軍軍營練兵,兩人一時半會兒都回不來,再說他們也沒法從宗正寺救人,大姐,還得你出手才行。」

  王興邦後面的絮絮叨叨王太后已經全都聽不見了,她只記住了一個西山,一個左衛軍軍營。

  一股腥甜從心口急速湧到喉管,王太后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仰面朝天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嚎,「宣明澈!」

  「太后,太后。」

  「大姐,大姐。」

  屋裡的宮婢聽到王太后喊出昭帝的名字,俱都死死的垂了頭,誰知轉眼就聽到咚的一聲響,抬頭一看,所有人嚇得半死,只見王太后已然全身無力的暈倒在了床上,床邊一灘血跡觸目驚心。

  王興邦傻了眼,他沒想到王太后居然被他帶來的氣的吐了血,又暈了過去,他趕緊跪倒在床邊哭喊道:「大姐,大姐。」

  厲德安急的厲害,顧不得許多上去就把王興邦抓開,任由他失魂落魄的在邊上哭,把在偏殿的太醫又給抓了過來,一面還要警告宮婢太監們,不許在外頭亂說,誰要敢報消息,就要誰的命。

  好在這些能進內殿伺候的都是王太后精挑細選的心腹,這些人也知道身家性命都跟王太后拴在一起,自然無人敢亂說一句話,亂走一步路。

  可永甯宮的人來來往往,自然瞞不住昭帝的耳目。昭帝雖說不知道內殿的消息,卻也能判斷出些蛛絲馬跡。

  聽見太監回報說王興邦又進宮後永甯宮就有些忙亂,昭帝含笑運足氣勢,在鋪開的宣紙上寫了一個偌大的忍字,提筆之後,昭帝望著這個這些年頭一次寫的如此順暢的忍字,眼底滿是意氣風發。

  他將筆放在一旁,用白虎玉鎮紙將宣紙壓好,問身邊的太監,「姚鳳清可已入城?」

  太監彎腰諂笑,「回皇上的話,姚公子尚需半個時辰才能進城。」

  昭帝點了點頭,「甚好,入城的時辰,不得早也不能遲。」

  「皇上放心,奴才早便安排好了,姚公子也是精明人。」

  昭帝微微一笑,舉目望著遠方,目光似乎已透過層層宮牆,窺見這大燕天下的未來。

  ----------------------------------------------------------------

  「祖母。」

  瑞安大長公主正在閉目養神,聽見聲音,沒有睜眼,便先笑了,「是壯哥兒啊,你怎的來了。」說著瑞安大長公主搖了搖頭,「壯哥兒,宗正寺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更不該在這時候來。」

  岑子健當然明白瑞安大長公主的意思,他上前一步,低聲道:「祖母,您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按律便是。」瑞安大長公主笑了笑,「壯哥兒,你回去罷,此事祖母心中自有打算。」

  岑子健有些著急,「祖母,明慧郡主是沈聞香帶進來的,可太后……」

  「壯哥兒。」瑞安大長公主臉上失去了慈和的笑意,她擺了擺手,看著岑子健正色道:「祖母告訴過你,平國公府立身之道便在忠君,你只管記住這兩個字便是。至於祖母,出身皇室,自有祖母處事的道理。」

  「可是……」岑子健當然明白瑞安大長公主的意思,是要將自己大長公主與平國公府老夫人的身份拆開。在平國公府府中是老夫人,在宗正寺,便是大長公主。然而若真能如此簡單的分開,事情便簡單多了。他忍不住張口又要說話。

  瑞安大長公主及時阻止了他,「不必說了,你聽祖母的話,趕緊回去,還有……」瑞安大長公主頓了頓話,沉聲道:「鳳清那孩子,你不要再與他來往了。」

  岑子健聽到這句話,悚然一驚,「祖母是以為?」

  瑞安大長公主淡然一笑,「祖母什麼都沒說,事情,總會明白的。」

  岑子健心念頓閃,默不作聲對瑞安大長公主行了禮,退了出去。

  他一出宗正寺,並未直接回國公府,而是叫人去打聽了姚鳳清的動向。

  得知姚鳳清此時依舊尚未在京時,他心裡就對先前的念頭有了懷疑之意。可他又十分瞭解瑞安大長公主說話從來言之有物,想了想,他腦海中忽然竄過一個人,他立時勒住韁繩,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少爺,咱們這是往哪兒去?」身邊跟著的小廝見這條路從未走過,不由多了一句嘴。

  岑子健道:「去找李廷恩。」

  「李廷恩?」小廝喃喃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這才明白過來,「是那位探花郎。」

  岑子健點了點頭,看到路上行人疏落,揚了揚鞭,往李家飛馳而去。

  此時的李廷恩,也正在聽從平打探回來的消息。

  「少爺,是真的,沈大人真的帶著麒麟衛去長公主府親自帶了明慧郡主前往宗正寺。小的打聽過,聽說榮王爺與瑞安大長公主已接到聖旨,此時都在宗正寺,只等著宗正寺少判一到,便要開始問話。」

  李廷恩聽完這個消息就沉默了。

  還有三兩日便是王太后的千秋壽宴,昭帝為何要選在此時動手?這麼多年都忍了,明慧郡主以非能夠左右政局的人,昭帝偏偏要選中她,這件事實在太不尋常。

  他想了想問,「壽章長公主與杜玉樓可在府中?」

  從平搖頭,「不在,小的得知這消息便探查過壽章長公主與杜世子的行蹤。壽章長公主昨日去了西山,杜世子去了左衛軍軍營。城門口有守衛親眼看見他們帶著護衛出城的。」

  聽到從平的話,李廷恩心裡的疑惑之意更添了些許。

  在這個時候動手,壽章長公主與杜玉樓卻都不在京城。然而杜玉樓在離開之前拜訪過沈聞香,今日又是沈聞香帶著麒麟衛奉聖旨抓了明慧郡主。

  在太后即將壽宴的時候,在杜紫鳶即將敲登聞鼓的時候。杜玉樓是明慧郡主的嫡親兄長,是太后欽點的左衛軍都督,卻是皇上暗中重用的人。

  這條隱秘的暗線聯繫起來,其中到底隱藏了什麼秘密?難道真是昭帝一手安排?可即便如此,只要王太后尚在,又能把明慧郡主如何?杜玉樓真的肯為昭帝連明慧郡主的性命都不顧了?

  心中繁雜,李廷恩下意識的用手指有節奏的在案桌上敲擊起來。

  外面傳來丫鬟稟告的聲音。

  從平過去開了門回來道:「少爺,岑世子來了。」

  「岑子健!」李廷恩冷淡的笑了笑,起身道:「請進來。」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9
第82章

  宗正寺為太祖所設,除了正中高掛一面太祖親書的明光匾,就只有正中一張案桌,案桌後一張大椅,宗正寺少判義郡王坐在的椅上,見到杜玉華自從進門之後便手握長鞭,一臉不遜,只覺得頭痛。他下意識的看了看坐在左右兩邊的榮王爺與瑞安大長公主。

  榮王爺抖了抖鬍鬚,冷哼道:「此乃明光堂,明慧,你膽敢不跪!」

  杜玉不屑的看了一眼高堂上坐著的三人,「為何要跪?」

  「你……」榮王爺沒想到杜玉華竟敢在宗正寺頂撞他,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想到臨出門前愛妾的哭訴,氣的狠狠捋了捋鬍鬚,怒道:「來人啊,讓她跪下。」

  林立在兩邊的宗正寺衙役不敢猶豫,哪怕有些畏懼杜玉華,依舊三兩個上來,欲要將杜玉華壓著跪到地上。

  「誰敢上來!」杜玉華長鞭甩動幾下,登時將不敢與她動手的護衛抽的倒在地上痛哭的呻吟。

  「反了反了!」榮王爺氣的鬚髮皆張,指著杜玉華罵道:「管他是皇親還是國戚,就算是皇子,自太祖立宗正寺以來,還沒有人敢在明光堂動手,來人啊,把寺兵叫進來,上杖刑!」

  「榮皇叔。」一直沉默著靜靜坐在位子上泥偶木雕的瑞安大長公主忽然開了口。

  榮王爺雖說輩分比瑞安大長公主更高,實則兩人年歲相差並不大,交情素來不錯,此時見瑞安大長公主開了口,即便動了真火,榮王爺也依舊願意給瑞安大長公主幾分顏面,他有些不悅的道:「瑞安,這孩子太過張狂,是非的教訓不可了。」

  瑞安大長公主含笑點頭,「皇叔說的是。」她看了看依舊站在下方毫無屈服之色的杜玉華,笑道:「皇叔,孩子是要管教,只是還得讓她心服口服才是。」

  「這孩子講不通道理。」一看到杜玉華那張桀驁的臉,尤其是那對於王太后年輕時相似的飛揚入鬢的長眉,榮王爺就不由想到往事,他苦笑著擺擺手,「罷了,瑞安,你若要與她說幾句,便說罷。」

  「多謝皇叔。」瑞安大長公主客客氣氣的謝過榮王爺,拄著沉香木鳳頭拐杖起身望著下面的杜玉華,沉聲道:「你隨本宮過來。」

  杜玉華雖說不明所以,有早年的事情在,卻也不會以為瑞安大長公主在榮王爺面前保住她就是喜歡她。她挺直背脊跟在瑞安大長公主身後來到明光堂後院尋了一間淨室。

  瑞安大長公主坐在蒲團上,靜靜打量著杜玉華防備的神色,忽然笑了,「你果然是她的外孫女。當年她入宮的時候,也是這副模樣。」

  杜玉華先是不明所以,很快就明白過來瑞安大長公主說的是王太后,她動了動身子,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用一種困惑的目光望著瑞安大長公主。

  「你是不是以為,本宮不喜歡你?」

  面對瑞安大長公主的詢問,杜玉華的回答只是無聲又不屑的撇了撇唇。

  瑞安大長公主並未被她的神情激怒,平靜的道:「你的這性子,性烈如火,與你外祖母別無二致。可你不及你外祖母識時務。」

  杜玉華登時憤怒的看著瑞安大長公主,冷笑道:「您昔日是皇女,我外祖母如今卻是您的皇嫂,到底誰更尊貴,您在我面前如此說話,此時又是誰不識時務。」

  聽到這番話,瑞安大長公主只是冷淡的看著杜玉華,「本宮身上流著宣家的血,你說誰更尊貴!後宮上至皇后,下至妃嬪,但有難產之兆,悉令保小不保大。妃嬪流產,皇后有責,妃嬪落罪,明慧郡主,凡此種種,你說誰更尊貴!」

  杜玉華被問的說不出話,她沒法反駁這些道理,只能用更憤怒的目光死死的瞪著瑞安大長公主。

  「旻和七年,慧文太子妃崩逝,皇兄挑選繼妃。你外祖母出身不彰,父皇本欲為其則高門貴女為後,偏偏皇兄看重了你外祖母,一意孤行要立你外祖母為繼妃。父皇早便說過,‘王家女性如野馬,吾兒善似雛鹿,此女,當禁于後宮。’」瑞安大長公主看著杜玉華吃驚的神色,緩緩道:「你不知道此事罷,這天下,除了本宮,還記得這句話的,想必只有你外祖母了。」她歎息一聲,繼續道:「當年皇兄病重,無心處理朝政,曾囑託本宮,本宮為了平國公府,一意推拒了。為了替宣家後人守住這天下,皇兄將政事悉數託付與你外祖母。可自壽章之事後,皇兄憶及父皇當年說過的話,早便後悔了,奈何權柄交出去易,收回來難。再有皇上年歲當時年歲尚小,皇兄病體一日不如一日,無奈之下,才留下詔書讓你外祖母攝政。時至今日,你外祖母重用外戚,攪亂我宣家江山,實乃禍國之人,論罪當誅!」

  誅字一出口,便如滾滾浪濤,重重擊打在杜玉華心口之上,她被瑞安大長公主殺氣騰騰的眼神逼迫的連連後退幾步。直到身體撞上緊閉的木門,發出嘭的一聲巨響,才讓她回過神來。

  發現自己被瑞安大長公主一番話嚇到的杜玉華面色漲紅,惱羞成怒之下搶上幾步,指著瑞安大長公主怒道:「文宗皇帝說過什麼,誰也不知道,當然由得你說。你一個大長公主,竟敢放言誅殺太后,到底誰改論罪。正好,你我如今皆在宗正寺,我們這便出去明光堂,我倒要瞧瞧,誰的罪更該跪!」她說著,便毫不客氣的上去要抓瑞安大長公主出去。

  瑞安大長公主坐在那裡紋絲不動,手中鳳頭拐杖輕輕一敲,就將杜玉華伸出來的手臂打得脫了臼,「明慧,你常年習武,就學了這些本事?」

  杜玉華聞言怒不可遏,她不是不清楚公主府那些武學師傅都是在奉承她。那些人顧忌她的身份,唯恐她受傷,從來不肯教她真本事,可這些年,她從未有一日懈怠,就算只學到皮毛,她也費百倍千倍的功夫去琢磨。

  看到瑞安大長公主眼底的諷刺,她不顧手上的傷勢,再度朝瑞安大長公主揮鞭而去。

  瑞安大長公主依舊身子不動,輕輕巧巧就將她的左手同樣給敲的脫了臼。

  「本宮常聽人說,壽章之女明慧郡主乃是女中豪傑,即便圍獵也講究行軍佈陣之道,武勇之處更勝男兒,如今瞧來,連本宮這個垂垂老矣的老太婆都打不過,想來不過如此。」

  事實就在面前,哪怕瑞安大長公主話難聽的就像一把把鋼刀插在心口上,杜玉華也只能盡力的將背脊挺的更直一些,絕不低頭。

  瑞安大長公主望著杜玉華拙劣的回擊方式,忽然收起諷刺,神色端肅的道:「你可知本宮當初為何親上永甯宮拒絕婚事?」

  杜玉華沒想到瑞安大長公主突的又提到這件事。哪怕她在人前從來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然而接連被人拒絕,她畢竟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哪有不覺得難堪的,背地裡亦流下過無數眼淚。此時瑞安大長公主說這個,她更覺得是種羞辱,她神情傲然的別過了頭。

  這樣稚氣的舉動讓瑞安大長公主微微一笑,隨即沉聲道:「本宮不喜你,非是因你走馬馴鷹,更不是為你整日帶女兵鑽研行軍之道,亦不為你的張揚跋扈。你是郡主,你的品性,尚不如本宮早年十之一二。」

  杜玉華愕然的看著瑞安大長公主。

  「你不知道罷。」瑞安大長公主笑了笑,臉上掛著一絲緬懷的神色輕聲道:「本宮當年的親事,還是自己定的。宮中馬球賽場,本宮帶著一群宗室貴女,與岑烈帶的勳貴子弟打得難解難分,最後本宮輸了三球,一怒之下,便用球棍擊破了岑烈的頭。父皇大怒,要本宮前往普慈庵禁閉三月,誰知第二日,他就入宮求父皇賜婚。本宮與他比過騎術,比過劍術,比過槍法,三場皆輸,這才答應下嫁。」話到此處,瑞安大長公主彎了彎眼角,近乎是柔和的呢喃起來,「本宮後來的一身本事都是在他手上學的,瓊峽谷一戰,他被敵軍圍在穀中,身負重傷,本宮帶著三千兵馬,在穀口與敵軍殺了七個來回,才將他救出來。沒有他手把手的教本宮沙場之道,本宮第一次闖陣,便已經死了。」

  瓊峽谷之戰。

  杜玉華一聽到這幾個字,終於徹底想起關於瑞安大長公主的那些傳言。

  文宗時威風赫赫的瑞安公主,為了夫婿岑烈,不惜違抗聖旨,擅自調兵三千前往瓊峽谷救援被圍困的岑烈。兩萬靺鞨人守在瓊峽谷外,瑞安公主帶著文宗賜給她的一千女兵還有岑烈帳下剩餘的兩千兵馬,七日七夜內沖了一次嚴陣以待的瓊峽谷,最終殺出一條血路,將身受重傷的老平國公岑烈救了出來。

  兵戈平息後,靺鞨部首領佐鳴蟾王派人入京簽訂國書,使臣曾奉命在宴席上宣讀了佐鳴蟾王的書信,信中佐鳴蟾王對瑞安公主讚不絕口,頗為尊崇。也正是這一戰,讓瑞安公主膝蓋骨碎裂,長時行走便有劇痛之患,文宗因此賜愛女以鳳頭杖。

  杜玉華與瑞安大長公主對視片刻,忽然道:「娘當初說要嫁給岑子健,我知道他是您的孫子,我曾滿心期盼。」不是為了岑子健乃世襲罔替的國公府世子,而是因岑子健是瑞安大長公主的孫子。

  瑞安大長公主愣了愣,神色複雜的歎息,「你本該是個好孩子,可惜,偏偏是她的外孫女。你身上本也留著宣家的女,奈何你娘當年走錯了路。」她說著眼底顯出一抹銳利,淡淡道:「這十來日,你便留在這裡罷。十日過後,這天,是月是日,就該清楚了。」

  杜玉華本來有些鬆動的心神重新繃緊,她揚聲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瑞安大長公主沒有理會她的虛張聲勢,只是站起身,憐憫的看著她道:「本宮的意思,你明白的很。與本宮出去之後,榮王叫你如何做,你便如何做,本宮自會讓你在宗正寺平平安安的呆著。」

  「連姚鳳清都尚未過來,你們便要將我關押在宗正寺。」

  瑞安大長公主依舊是那副憐憫的神色,卻看得杜玉華頭皮繃緊,「事到如今,事情早已與姚鳳清無關了。」她說完不再看神色怔忡的杜玉華,揚聲道:「進來。」

  不知何時到了門外的兩個女兵便推開門進屋恭恭敬敬的沖瑞安大長公主行禮。

  瑞安大長公主拄了拄拐杖,看著杜玉華,眼神冰冷如刀,「把她的肩膀都給本宮卸了。」

  兩個女兵二話不說,靜默著上去神色利落的就將杜玉華的兩隻肩膀給卸了。

  靜謐的屋中只聽到哢嚓兩聲連響,而杜玉華,卻一直如木偶人一般,任憑人擺弄完畢,又被兩個女兵架著隨瑞安大長公主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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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府的長史得知宗正寺傳回來的消息,說姚鳳清已奉旨趕回京城為杜玉華一事做人證之後,急的三魂不見了氣魄。

  屋漏偏逢連夜雨,派原本以為派去西山報信的人快馬加鞭幾個時辰能趕到,壽章長公主會連夜趕回來,誰知偏偏出來消息,說從京城去西山的路上前些時日下過大雨,土質鬆動,下午的時候山上滾下巨石,將去西山的官道給堵了。去送信的人不得已乘著夜色去走山路,只怕又要耽擱不少時候。沒過多久,宮裡又傳來消息,說是王太后病了,正將太醫院的太醫全都詔到永甯宮去。

  眼看連王興邦那裡都指望不上了,長史急的團團轉,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去了誠侯府,然後不出意料的吃了閉門羹。

  長史一頭一臉的汗,連連掏了四五個銀錠塞到誠侯府的門房手上,平日這些不給公主府臉面的粗漢子,長史是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的,今日卻不得不低頭。

  門房掂了掂手裡的銀子,摳了摳鼻孔,指尖一彈,莽聲莽氣的道:「等著罷。」隨後收了屁股底下的長凳,將府門一關,自己朝詠院去報信。

  杜大聽到門房的消息後,就去告訴了杜如歸。

  「侯爺,公主府來人了。」

  杜如歸正坐在屋中用細布小心翼翼的擦拭一面銅鏡,他聽到杜大的話,連頭也沒抬,「為了杜玉華?」

  杜大沒有吭聲。

  銅鏡被擦拭的乾淨如新後,杜如歸看著裡面依舊烏髮如故,眉目如畫的臉眼底湧上洶湧的憎恨之意,他反手重重一按,將銅鏡反扣在桌上。聽到那聲巨響,他心裡一慌,隨即又將銅鏡翻過來仔細的檢視了兩遍,發現銅鏡沒有任何損傷後,才緩緩將銅鏡小心翼翼的收到了一個木箱裡。

  散發著幽幽香氣的木箱中一層層錯落有致的擺放著女子的釵環首飾,每一樣,都能看出長久被人精心養護的痕跡。

  杜如歸將木箱交給杜大,親眼看著他將木箱仔仔細細的擺放到床頭原來的位置上,這才分出些心思,「讓人緊閉大門,不許任何人出入。」

  杜大遲疑了一下,少見的猶豫道:「侯爺,畢竟是您……」

  「我只有一個女兒!」不待杜大說完,杜如歸便冷冷的拒絕讓他繼續說下去。

  杜大沒有吭聲,沉默的一瘸一拐往外走,在即將跨出門檻的時候,又被杜如歸叫住了。

  「你找個人,送封信去給李廷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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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送到李廷恩手中的時候,已是夜深。

  李廷恩坐在書房裡,思索著這一日的劇變,再看著面前杜如歸這封字字力透紙背的信,眼神變幻莫測。

  「來人。」

  屋外從平應聲而入。

  「去請鐘道長過來。」

  聽了李廷恩的吩咐,從平趕緊叫人去將那個自到了李家起就不停吃吃喝喝的鐘道長叫了來。

  一到李廷恩的書房,鐘道長原本在路上還與從平嘻嘻哈哈的神色就不見了,他撩起道袍往李廷恩面前一坐,正色道:「李公子有用得著老道的地方了?」

  李廷恩從頭至尾就不想掩飾自己的心思,他道:「鐘道長,在下有事要託付與您。」

  端誰的飯碗就給誰辦事。鐘道長雖說是道人,這點規矩還是知道的,他坐直身子,很認真的道:「公子吩咐就是。」

  「在下知道鐘道長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面對李廷恩的誇讚,鐘道長沒有一點得意之色,反而心裡有些戒備起來,他可不敢小看李廷恩,這位被人稱作文曲星下凡的少年探花,要讓他誠心誇讚一個人,可不容易。

  鐘道長打了個哈哈,「李公子謬贊,謬贊了。」

  對鐘道長的提防,李廷恩不以為意,他需要的只是鐘道長的盡心和忠心,至於對自己一點防備之意,倒並無大礙,「鐘道長,在下想問問,京中十日之內,可俱是晴天?」

  「這個。」鐘道長即便想破了頭,也沒想到李廷恩是要問這個,他想了想道:「老道這些日子也曾觀望過天時,別說十日,只怕一月之內,京中想要有雨都不太容易。」

  李廷恩聞言挑了挑眉,笑道:「如此,便有勞鐘道長了。」

  「有勞,有勞什麼?」鐘道長聽見這句話,完全摸不著頭腦,「李公子,您方才問天時,老道可都已經說過了。」

  「非也。」李廷恩搖了搖頭,看著鐘道長戒懼的模樣,緩聲道:「在下是想請道長求一場雨。」

  「求,求雨?」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9
第83章

  饒是鐘道長心裡琢磨過千萬件事,他也沒想到李廷恩竟然是叫他求雨。

  他登時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拼命搖頭,「李公子,老道又不是神仙,這,這老道還在與諸位師兄師弟研究成仙之道呢。」

  要是別人,鐘道長覺得自個兒還敢壯著膽子坑蒙拐騙一番,拿一筆豐厚的求雨銀子,反正最後說是神仙不滿意祭祀的獻禮,不樂意下雨不就結了,誰還敢去真的追究不成?

  可面對李廷恩,鐘道長覺得自己又不是嫌日子過得太舒坦。

  被鐘道長一口拒絕,李廷恩臉上的笑意就消失不見了,他目色幽深的望著鐘道長一言不發。

  鐘道長被他看的渾身不自在,動了動身子小聲解釋,「李公子,真不是老道推脫,這實在是……老道要能求雨,早些年觀裡缺銀子何苦與幾個師兄弟窩在一起挨著,各處年年都有鬧旱的地方。」

  他望著李廷恩嘿嘿笑,深信後面的話就是不說李廷恩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李廷恩向後輕輕一靠,擺出放鬆的架勢,他這樣一動,鐘道長緊繃的神色也跟著放緩了。

  「鐘道長,在下並非要你求一場將全京城罩進去的雨。」李廷恩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兩下,沉聲道:「在下只要你在看好的日子看好的地方下一場雨。」

  看好的地方看好的雨?

  鐘道長驚訝的望著李廷恩,「你的意思是……」

  李廷恩端了面前的茶,用蓋子一下下別著面上的茶沫,笑道:「鐘道長,當初在下與幾位道長在山中弈棋,苗道長曾與在下談論過一件事。苗道長說,鐘道長昔年煉丹,曾意外得到一樣東西,此物在天有陰雲之時大量點燃,濃煙上升,原本的陰雲便會化作大雨從天上傾瀉而下。苗道長說,鐘道長曾借此物贏了他一株珍藏的靈芝。」

  此話一出,鐘道長愣了愣,沖著李廷恩嘿嘿傻笑,心裡氣的罵起了師兄苗天機的祖宗。

  這東西,可是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的神仙之物,哪能隨便告訴別人,眼下就被人給盯上了。

  鐘道長一直以為這東西是他多年誠心向道天上的神仙查知他的誠意才賜給他的,哪肯李廷恩上下兩瓣唇一張一合就乖乖把東西拿出來,他就沖著李廷恩嘿嘿笑,「李公子,這,您也說這東西是老道意外才煉出來的,您說這,這老道好不容易得了天上神仙的指點得了這麼一樣東西,那指定少啊,您要是就給用了,老道……」

  「兩萬兩。」李廷恩輕飄飄的兩個字就讓鐘道長肉痛的神情僵在臉上。

  鐘道長咽了口唾沫,「李公子,這東西得來不易,用一些少一些。」

  「五萬兩。」

  「李公子……」

  「十萬兩。」李廷恩見鐘道長驚訝的連下巴都合不上了,將茶盅往桌案一放,笑道:「鐘道長,此物即便乃神仙所賜,您也留之無用。饒是煉製艱難,以您的本事,既煉出一回,就能煉出第二回,您所缺的,是煉製東西的材料。您說,是不是?」

  對啊,自己留著這東西只能充個門面,告訴別人,神仙眷顧過自己,給了自己這具有神仙之力的東西。可說到底,能求雨有屁用,又不能讓自己真的成仙。還是拿著銀子去煉丹更划算。

  鐘道長心裡轉了轉,他看到李廷恩的臉色,也知道李廷恩不會再在十萬兩之上出價錢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大義凜然道:「李公子與老道是老交情,東西雖重,也不值李公子這個人。老道明日就把東西送到你手上。」

  李廷恩擺了擺手,「鐘道長,這十萬兩銀子含著您親手用神物求雨的銀子。」

  鐘道長一下傻眼了,試探道:「李公子的意思是讓老道到時候親自去把雨給求下來?」

  「不錯,時日一到,在下自會告訴鐘道長在何處求雨,大雨一至,十萬兩銀子在下丁當雙手奉上。」李廷恩唇角的笑容溫和之極,落在鐘道長眼中卻覺得著實礙眼。

  鐘道長雖說不知道李廷恩求雨做何用,要在何處求雨,然而李廷恩肯出十萬兩銀子,又是個向來不會吃虧的人,想也知道只怕求雨這件事不簡單。可李廷恩先前沒說讓他親自去求雨,這會兒他心思又被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給勾住了,真讓他放掉,實在是捨不得。他只得在心裡發了狠,橫豎都上了這條船,乾脆一做到底了。

  饒是自我安慰一番,鐘道長心裡依舊有些不安穩,他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李公子出十萬兩銀子求一場雨,可是朝廷……」鐘道長沒有接著往下說,只是伸出食指沖天上指了指。

  李廷恩笑道:「這十萬兩銀子,非在下所出。」他說完這雲掩霧遮的一句話就不肯再說,而是端了茶翻開面前一卷案宗,垂眸細細看了起來。

  見此情景,鐘道長自然識趣,自己悄悄出去又仔細的掩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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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短短一晚上,厲德安就熬的眼睛都窩進去了,他從小太監手上接過裝辣粉的小碟子,伸出尾指去沾了點放到鼻下使勁兒吸了一口氣,頓時連打了幾個噴嚏,臉色漲紅不說,眼眶還滾出幾顆淚。

  折騰是折騰,好在一直迷迷糊糊的腦子終究是清醒了。

  接過宮婢遞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他問身邊的小太監,「宮外頭可有消息進來?」

  小太監彎著腰,小聲道:「卯時正就派了人出去,這會兒還沒回話。」

  厲德安就覺得不對了,這會兒可都巳時三刻了,他拉下臉道:「宗正寺就在麗正門外頭,是不是那些小崽子又趁機出去耍錢了?」

  「公公,這節骨眼兒上,就是他們再不懂事兒,也不能做出這樣的事兒,指不定是在哪兒耽擱了。」小太監喊了兩句冤,湊到厲德安耳邊上道:「厲公公,您說是不是宗正寺那頭連消息都不肯漏。」

  「閉嘴!」厲德安叫小太監說的心裡咚咚直跳,扭臉就呵斥了小太監一句,看小太監緊緊的閉上嘴不說話了,怒道:「去,趕緊兒再叫兩個人出去看看,把太后娘娘賜給我的那塊玉牌帶上。」

  厲德安連王太后賜下的玉牌都拿出來,小太監就知道厲德安雖說嘴上不認,心裡其實也覺得事情不好了。只是小太監看著厲德安的臉色,不敢再問,點頭哈腰的應下,恭恭敬敬的捧著厲德安拿出來的玉牌,急忙又出去找兩個靠得住的小太監。

  厲德安望著小太監匆忙的背影,心裡七上八下的。他扭頭進去王太后的內殿,見幾個太醫依舊在那裡忙碌,一步不敢離開王太后的床榻,越看越覺得心煩,扭臉又出來,卻發現偌大的永甯宮,個個臉上都是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簡直就沒有一塊能叫人松鬆氣的地方。

  他招招手喊了一個宮婢過來,「神安殿那頭有話沒?」

  宮婢惶惶然的搖頭,「今日是大朝,說是前頭還沒下朝。臨上朝前,皇上身邊的賈公公倒是過來問了兩句。」

  厲德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這就一直沒來個人瞧一瞧?」

  宮婢哭喪著臉搖了搖頭。

  「得了得了,去罷去罷。」厲德安一見她的模樣就覺得晦氣,揮揮手把人打發走了,就一個人在那裡一下下的轉圈。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叫王家的人進來,叫進來只會壞事,至於別的人,說是靠攏這永甯宮,只看今日一個命婦的的摺子都沒送來,就知道也是群見風使舵的傢伙,指不定這會兒都在歡天喜地的上第一個沒有太后娘娘的早朝。

  厲德安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渾身窩火,全身發冷,最後忍不住跑到殿外狠狠啐了幾口,指天喊地的罵了幾句,這才覺得心裡舒坦了。

  他剛覺得舒服,內殿就跑出來一個小宮女,蹦著過來喊道:「厲公公,厲公公,太后娘娘醒了。」

  「醒了。」厲德安臉上一瞬間笑開了花,他飛快的將各方知道的神仙都給拜了一遍,歪歪扭扭的奔進了內殿。

  果然一直暈厥著的王太后已經睜開眼,靠在迎枕上正與太醫說著話。

  王太后臉色並不好,唇色發白,眼底是深深的陰影,說兩句話便會喘一陣歇一歇,可精神頭卻很旺,在堅持自己詢問過太醫後,王太后示意太醫退下,把厲德安叫到跟前。

  「皇上上朝了?」

  厲德安有些為難,可看到王太后眼底的厲色,他不敢隱瞞,老實道:「今日是大朝,皇上擔心政事,一早叫人來問過娘娘的病情便上了朝,興許是前朝有事,這會兒朝會還沒散。」

  王太后哼了一聲,撐著手拒絕宮婢的攙扶,自己倔強的又往上靠了靠,閉著眼問道:「玉華呢?」

  厲德安更為難了,只能硬著頭皮答太后的話,「一直就在宗正寺裡頭,奴婢今早又叫了幾個小太監去傳消息,只是這會兒還沒回話。」

  「不用了。」王太后沒有睜開眼,更沒有動怒,淡淡道:「讓人都回來,這個時候,永甯宮的臉面可不好用。」

  聽王太后這樣說,厲德安就覺得頭皮發麻,諂笑道:「過兩日就是您的千秋宴,到時郡主就出來了。您……」

  「麗質和玉樓回京沒有?」王太后沒有理會厲德安的馬屁,直接問了一句。

  厲德安瞅了瞅王太后的神色,低聲道:「去西山的路上有巨石落下堵了道,公主府的下人走的是山路,只怕還要耽擱些時候。昨夜快馬去左衛軍軍營找世子的人回來說世子爺帶了兵馬去廣縣的島上頭練兵,廣縣多島,世子爺事前也沒交代,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

  這段話一出,內殿中便陷入了詭異的寧靜裡頭。所有伺候的太監宮婢都恨不能屏住氣,就連厲德安也垂了頭不敢再坑一聲。

  好半晌後,殿裡才響起王太后氣急的咳嗽聲。

  「太后,太后。」厲德安見王太后仍是動了怒,急忙叫宮婢端藥來,又要去宣太醫。

  「不必了。」王太后倚在宮婢懷中,冷笑道:「哀家若是再宣太醫,只怕這天底下的人都要以為哀家已經去見了先帝!」

  殿中的奴才們,除了被王太后靠住的宮婢,全都跪到了地上頭死死抵著地面,身子拼命發抖。

  「厲德安。」

  一聽到王太后虛弱的叫聲,厲德安急忙膝行幾步,湊到王太后跟前。

  「你去,讓人傳哀家的旨意,讓傅鵬飛,吳振威速速進宮。」

  傅鵬飛是繡衣衛都督,吳振威是右衛軍都督,也是王太后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這兩個人以前俱鬱鬱不得志,後來王太后攝政,才將他們重用,論起對王太后的忠心,只怕遠勝許多王家人。

  然而繡衣衛負責監察百官,右衛軍與左衛軍負責京城巡防守衛宮禁之餘還有互相監督防範之責。即便是厲德安不懂朝政,也知道王太后輕易不會動這兩名心腹,一動便是雷霆劇變。

  他不由傻了眼,「太后,這這……」

  「還不去!」王太后森冷的看著厲德安,話語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你也以為哀家老了是不是!」

  厲德安嚇得魂飛魄散,在地上咚咚磕了幾個頭,飛快的爬起來出去照著王太后的吩咐辦事去了。

  王太后看厲德安走了,又令身邊的宮婢為她更衣。

  宮婢們親眼見到方才的情景,不敢耽擱,十來人齊齊使力,好不容易才給王太后收拾妥當。

  此時厲德安已經回來,見到王太后的樣子,雖說擔心王太后的身體,也不敢再開口勸說。

  王太后對著銅鏡中饅頭華髮的女子看了看,冷笑一聲,「厲德安,擺駕勤政殿。」

  厲德安硬著頭皮照著王太后的吩咐去辦了事。

  大慶宮的朝會行到一半,端坐在龍座上的昭帝聽到太監附耳說出的話後,就蹙了蹙眉,旋即又笑了起來。他目光在底下議政議的熱火朝天的朝臣們掃視一遍,淡淡道:「諸位愛卿,母后病體已有好轉,散朝後,對朝事尚有爭論的愛卿便隨朕前往勤政殿聆聽母后訓誡罷。」

  為是否提高商稅一事正爭論的面紅耳赤的上官睿與毛文濤不約而同的停下了聲音。朝堂之上的朝臣也紛紛變色。

  昭帝聽到底下傳來細細碎碎的議論聲,見到朝中數人臉色變幻不住,忍不住愉悅的笑了。

  散朝後,數十位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對龍座上的昭帝,終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要隨著昭帝去勤政殿。對這樣的情景,昭帝似乎早有所料,他並未勉強,只是起身去了勤政殿。有不少朝臣望著昭帝遠去的背影,心裡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龍輦還在宮道上,昭帝便遠遠的看見勤政殿外來來往往林立的宮婢,他一手撐在下巴上看著這幅情景笑了笑,問身邊的小太監,「母后傳了哪位大臣入宮?」

  小太監窺見昭帝臉上的笑意,不由提了心,「是繡衣衛都督傅大人,還有右衛軍都督吳大人。」

  「哦,是他們啊。」昭帝並未動怒,只是玩味的勾了勾唇,輕輕拍了拍龍輦道:「既然母后在見大臣,朕便先避一避,回神安殿。」

  昭帝這樣一說,抬轎子的幾個大力太監也不敢抗旨,又折身朝神安殿而去。

  站在勤政殿外臺階上的厲德安早就看到昭帝的儀仗,都打算跪下接駕了,誰知昭帝又走了。他心裡覺得奇怪,趕緊進去告訴了王太后。

  「太后,皇上走到前頭的宮道上,又折了回去,看樣子是回神安殿。」

  正在說話的王太后停了停,隨即道:「哀家知道了。」她收回心思看著面前的傅,吳二人,冷聲道:「事情哀家就交給你們,若辦不好,就不必再來見哀家了。」

  傅,吳二人齊聲道:「微臣謹遵懿旨。」

  「嗯。」王太后點了點頭,抬手道:「去罷。」

  兩位武臣便領命而去。王太后看著他們的背影,眼中銳色大盛,冷冷自語,「皇上,哀家倒要瞧瞧,到底是文官的脖子更硬,還是哀家的刀口更利!」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9
第84章

  石定生這些日子一直臥床養病,沒人敢輕易拿事情去打攪他,直到萬重文去看他的時候說漏了嘴,石定生才得知京中居然發生了如此劇變,他急的立時就要下床。

  嚇得從管家與萬重文急忙去攔。

  石定生一把推開他們,氣喘吁吁的道:「快,快給老夫備車,老夫要入宮面聖。」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何況石定生這樣的老人。從管家一直記得太醫的話,說石定生以前看著身子健旺,實則內裡都掏空了,一次病倒更將老年人那些毛病都給帶了出來,須得好好養護,否則必有大患。

  從管家從小就伺候在石定生身份,忠心耿耿,如何肯看著石定生糟蹋自己的身子骨,當即哀求道:「老爺,您還病著呢,有什麼事兒就交給別人去做罷。」

  「你懂什麼!」石定生不悅的斥責,「老夫一日在朝為官,一日就不能獨善其身。」他固執的叫了人進來伺候他梳洗。

  眼見從管家都勸不住,自知失言的萬重文怏怏的走到邊上,趁石定生去換衣裳,就對從管家道:「從管家,我去叫小師弟過來,你先想法子拖一拖。」

  雖說從管家也很瞭解石定生的固執,然而這已經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從管家就無奈的點了點頭。萬重文趕緊跑去李家找李廷恩。

  熟料李廷恩聽完後並沒有如萬重文意料之中的那樣立即起身去石府,而是靜靜坐在那裡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萬重文催促道:「師弟,你這是做什麼,還不趕緊過去勸勸師父,他平日是最偏疼你的。」

  「讓老師去罷。」

  「你說什麼!」萬重文萬萬沒想到李廷恩竟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一口氣梗在那裡差點沒憋過去。他背著手在屋中來來回回走了兩圈,停住腳步看著李廷恩怒道:「太醫說的話你都忘了,師父如今的狀況,怎能再進宮去折騰。再說……」他似乎是有些顧忌,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下人,這才走到李廷恩面前,壓低聲音道:「太后重病,連前日的大朝都未上,雖說事後宮裡有消息出來,說太后硬撐著去了勤政殿,後頭卻又將太醫院大半的太醫都給拘了過去,事前還叫過傅鵬飛與吳振威入宮,他們二人是幹什麼的,你不知道不清楚。這種情形,眾人避之唯恐不及,你為何坐視師父自己攪進去。」

  對萬重文話中的憤怒之意,李廷恩完全能夠明白,他只是反問了一句話,就讓萬重文當即語塞,「師兄以為有人阻攔,老師就不會入宮?」

  當然不會!

  身為三朝老臣,能夠歷經三位皇帝而屹立不倒,不僅僅需要圓滑的手腕,更需要性格上的堅韌。這樣的人,一旦打定主意,不是別人隨隨便便說兩句話就能打動的。

  萬重文憋了一口氣,半晌才訥訥道:「那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明慧郡主可還在宗正寺!」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就落在李廷恩身上,「廷恩,這個節骨眼,師父入宮,這……」

  「師兄是擔心太后為了明慧郡主遷怒與老師?」李廷恩笑看萬重文尷尬的神色,淡淡道:「師兄放心,太后此時,尚且顧不得老師。」

  王太后此時,多半的心力都放到對付昭帝身上去了。

  萬重文無力的隨意坐下往後一仰,伸手按了按脹痛的鬢角,失神的看著頭頂幾根木架,喃喃道:「廷恩,到底出了什麼事。明慧郡主以前如何的張揚跋扈,連打傷宗室子孫,皇上也不曾下旨,宗正寺之人更不敢插手。如今不過是死了兩個壽章長公主手下的女兵,竟就把人扣在了宗正寺。朝裡朝外傳言紛紛,都說太后這場病是因明慧郡主入了宗正寺,明日便是太后的六十千秋壽宴,少府寺依舊在熱熱鬧鬧的給太后籌備壽宴,皇上卻十幾年來頭一次撇開太后上了朝,沒過多久,太后又在勤政殿理政。弄得大夥兒心慌意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番既是抱怨又帶著點試探之意的話李廷恩當然聽得出來,他看了看萬重文滿是血絲的雙眼,就知道他這兩日必然睡的不好,今日去石府必然也是摸不清動向,這才病急亂投醫的去石府打聽,沒想反而把消息漏了出去。

  他想了想,就告誡了萬重文一句,「師兄,這幾日,閉門謝客罷。」

  只聽到這麼一句話,萬重文有點失望,他苦笑道:「廷恩,你以為師兄不願閉門謝客,只是沐恩伯府雖不涉朝政,多年來,姻親故交卻也不少,否則即便是太祖御賜世代皇商,這生意也不能順順當當的做下去。再說,此回宮中動向不明,牽連甚廣,太皇太妃還在後宮,若太后就此病倒……」

  不用萬重文說,李廷恩就明白了。

  看樣子,王太后一會兒病的不能上朝,一會兒又宣心腹入宮覲見堅持在勤政殿理事的虛實做法已經完全達到了目的,至少成功穩住了許多朝臣的心思,不至於讓他們倉促間就投靠到昭帝一面。

  然而這個做法,只怕是治標不治本,就像此時,那些人拿不准王太后是不是真的病重不起,又不敢貿貿然投效到昭帝一邊,乾脆就找到後宮輩分最尊的太皇太妃那裡,表示一番心意。太皇太妃不理政事,沐恩伯府不理政事,就算與之結交,也無關大事,運氣好些卻說不定能打聽到一點風聲。只是這些倉促靠上來的人事後脫身容易,沐恩伯府的車如流水馬如龍落在昭帝與王太后眼中,只怕都會讓兩人心中生出不悅之情。

  李廷恩沉思片刻,點了一句萬重文,「師兄近日為釀酒之事常與少府寺之人打交道,師兄覺得,少府寺上下情形如何?」

  萬重文心頭靈光一閃,撫掌大笑,「廷恩啊廷恩,難怪師父看重你。」

  李廷恩淺淡一笑,並不接話,只是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才道:「師兄心中有數了?」

  當然有數,要說宮裡的動靜,沒人會比少府寺的人更清楚了。即便是後宮妃嬪,只怕也不如少府寺那些人更清楚宮中如今到底哪一邊占了上風。誰叫少府寺手裡掌管著宮中的用度。

  就是太后的病情秘而不宣,只見宣太醫進永甯宮,不見讓太醫出永甯宮,少府寺都能通過永甯宮去藥庫取藥的動靜摸到一點蛛絲馬跡。

  萬重文笑了一會兒,與李廷恩客套兩句,便迫不及待的去找少府寺的人敘舊。他也沒隱瞞,還有意問了問李廷恩,要不要讓朱瑞成與屈從雲一道過去。

  織雲錦成為貢品的事情已成了大半,只差明日太后千秋壽宴將織雲錦送上。說起來,什麼東西能成為貢品,其實不在宮中的主子手裡捏著,而在少府寺手裡把著。

  主子覺得這樣東西好,少府寺卻在獻上去的東西裡做做手腳,好就成了不好。主子覺得不好的,少府寺精心挑選一番後再大肆誇讚一番,不好也好了。想要讓自己的東西成為貢品,不能走通少府寺,將上上下下的牛鬼蛇神都打理妥當,不僅得不到榮耀和利益,還會將身家性命都送進去。

  然而織雲錦將少府寺走通了,王太后卻病了。這幾日,李廷恩看著朱瑞成急的跟熱鍋上的螞一般,過往的風度全無,此時聽到萬重文的提議,就點了頭。

  沒過多久,得知消息的朱瑞成與屈從於就出來和萬重文一起趁著昏沉的天色悄悄分開從後門接了幾個少府寺的主食到朱瑞成買下的偏僻宅子裡喝酒。

  李廷恩則去見了鐘道長。

  鐘道長正在自個兒的院子裡折騰能求雨的神仙之物,見到李廷恩過來,先是看了看天上的烏雲,才肉痛的道:「李公子,此時天色正好,要不咱們找個山上去試一試?」

  李廷恩看了看鐘道長手裡拿著的大包東西,沉凝不語。

  鐘道長以為他煉製出來的這東西是神仙所賜,李廷恩卻很明白,這或許應該是類似以前在現代時候所用的乾冰一類的化學藥劑,在天有烏雲的時候在高處點燃,煙霧沖天撞上雲塊,就有很大的可能形成大雨。他不懂這些東西,但一直知道古代的道士為了煉丹常常煉出這一類的物品,這的確算是誤打誤撞。

  只是現代人工降雨尚且會有失誤的時候,在古代用這一套,到底能不能行,李廷恩心中實在有些沒底。好在,即便不行,與他而言,也不是非要這場雨不可。

  他想了想問,「鐘道長以往可用過此物?」

  鐘道長很乾脆的道:「用過三次。」說著他翹了翹亂蓬蓬的鬍鬚,得意的道:「三次老天爺都給了臉面。」

  「既如此,就不必試了。」李廷恩含笑道:「此物來之不易,當用在刀口上才是。道長的本事,在下一貫是信得過的。」

  再說,京城裡如今動向不明,多少人睜大眼睛四面八方放下探子,就為了把握住任何一點可能會牽涉到大事的動靜。此時讓老道士去求雨,很難找到一個完全杜絕別人察知的地方。一旦老道士能求雨的事情洩露出去,原先的打算,便不成了。

  既如此,何必冒險。

  鐘道長聽見李廷恩的話,扭了扭身子,有些不自在的。

  他沒想到李廷恩居然會如此信任他,其實以前那三次求雨,他事先都算過了,就算他不用神仙所賜之物,那雨也會下,就是晚半天或一天的事情罷了。可這收了人家十萬兩銀子,京城這一個月又頂多只是陰天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到時候真沒雨,可是虧心啊。

  鐘道長抓耳撈腮半天,最後只得忍痛道:「以前你說過那火藥,老道後頭在山裡閑來無事,與他們琢磨了幾回,倒弄出些東西來,你要不要瞧瞧?」

  一聽是火藥,李廷恩眼睛就亮了。

  這個時空裡,不會有人比他更明白火藥發展之後所帶來的意義。哪怕只是一小步,然而對於這些依舊信奉一切冷兵器的人來說,也是一個巨大的突破。

  他疾走了兩步,毫不掩飾臉上的迫切之色,「道長可曾將東西帶出山?」

  「帶了帶了。」

  原本就是打算帶出來找你換銀子,能不帶麼?

  鐘道長腹誹了一句,雖說有些疑惑李廷恩對火藥這不能吃不能喝,尋常人無人會買的東西如此感興趣,依舊很歡喜的進屋拿出了一個包裹。那包裹就是他穿到京城那身道袍,依舊散發著濃濃的餿臭味。

  見李廷恩不以為意,鐘道長尷尬的笑了兩聲,將包裹打開,「這不從平給老道送來了兩身新衣裳,這身舊的就給換下來包東西。」他快手快腳的將包袱打開,取出裡面一個紙包遞給李廷恩,「喏,這就是老道弄出來的火藥,老道試過了,要比之前用的厲害些。你家祖宅那山上的礦洞,以前得兩三桶才能炸開一個半人高的洞子,用老道這個,半桶就成。」

  鐘道長所能想到的李廷恩要火藥的用途,也就是炸礦洞了。實在是火藥這玩意早便有了,除了朝廷有時候修官道修河道要用一用牢牢保持在軍械庫外,其餘的真沒大用。以前朝廷還動過心思用火藥殺敵,誰知反倒把自己人炸的斷手斷腳的。且這玩意兒押送不易,一不小心就把邊上的軍糧給一起燒沒了,民間有些人偷偷用來做爆竹,炸不死人帶出的火星子卻能把一片房子都給燒了。若非如此,朝廷不會如此嚴格管制民間的火藥。

  李廷恩接過鐘道長手裡的紙包,輕輕湊到鼻尖嗅了嗅味道,果然與以前的火藥氣息大不相同,他不由大喜。

  鐘道長這些人李廷恩很清楚,雖是愛財,口中卻不會有謊話,既然鐘道長能說他試過,那麼這改良過的火藥就必然如他所說的那樣,威力上有巨大的進步。

  只是火藥依舊是朝廷管制的東西,即便自己有心用它另作妙用,就眼前來說,只怕也不容易。

  他沉默了一會兒,實在無法丟開這個巨大的誘惑,將東西拱手讓人,就與鐘道長立了個約定,「道長,這火藥你替在下留著,不用多久,在下便會用重金向您求取製作之法。」

  鐘道長聞言臉上笑開了花。

  面前這位李公子口中所說的重金,那可是真的重金啊。

  他忙不迭點頭,「好好好,老道給你留著留著,你放心,老道沒事再琢磨琢磨,把這威力再弄大些,讓你一包火藥就能開一個礦洞出來。」

  對於鐘道長的誤會,李廷恩只是笑了笑,任由他繼續順著這思路猜想下去。

  從平此時匆匆從外頭進來,過去小聲道:「少爺,壽章長公主回京了。」

  李廷恩目色一厲,轉頭看著從平。

  「派去的人一直在城門口守著,說是壽章長公主領著麾下的護衛一入城便直往宮中去了。」從平頓了頓話,「少爺,石大人還在宮裡頭,這……」

  李廷恩也沒想到事情如此湊巧。他對王太后控制怒火的能力有信心,對壽章長公主可沒有。想到杜如歸信上所書,李廷恩不由蹙了蹙眉,他沉聲吩咐了一句,「備車,進宮!」

  從平見到李廷恩陰沉的神色,不敢耽擱,急忙三步並作兩步的就去安排。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40
第85章

  「母后……」壽章長公主一跨入永甯宮,兩眼看都不看周圍紛紛跪下的宮婢太監,直直就奔向了內殿。

  就在內殿門口,得知壽章長公主入宮的厲德安險險將人給攔住了。

  望著點頭哈腰賠罪卻堅決攔著路的厲德安,壽章長公主臉上再沒有平日的三分客氣,一雙鳳目像是淬了毒,「厲德安,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攔本宮的路!」

  聽到這明顯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聲音,厲德安心裡直叫苦。他如何願意招惹壽章長公主這尊煞星,可若就這麼讓人直直闖了進去,再說點像上回那比豬還蠢的國舅爺說的話,太后被氣出個好歹,這永甯宮上下,就都不用活了。

  厲德安拼命給壽章長公主賠笑告饒,「殿下,殿下,您息怒,奴婢實在是沒法子了,太后娘娘這都宣了四五回太醫了,一直吃著藥。奴婢自然不敢攔你的路,只是殿下您才回京,奴婢是怕你不知道消息,在太后娘娘面前再說錯了話。」

  壽章長公主聞言大吃一驚。

  王興邦去長公主府的時候王太后病情並不十分壞,王興邦去就是為了能順利隱瞞下王太后的病情,自然不會將王太后病了一事告訴長公主府的長史,長史派下人去告訴壽章長公主杜玉華被帶往宗正寺的時候自然就更不會說了。壽章長公主一回京便直入永甯宮,片刻不曾停留,誰又敢在這節骨眼上來說出這個消息。因而壽章長公主還一直被蒙在鼓裡。

  此時聽到厲德安說王太后病重,壽章長公主心就往下沉了。她是深知厲德安的人,若不是王太后的確病的很重,她相信就算厲德安向天借了膽子都不敢攔住她的路。

  「本宮知道了。」壽章長公主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燥意,放緩步子進了內殿。

  看壽章長公主並未失去理智,自覺剛闖過鬼門關的厲德安情不自禁出了一口長氣,輕手輕腳的跟在後面。

  「母后……」等看到倚在床頭,一手撐在小案桌上,一手顫巍巍在批閱奏摺的王太后時,壽章長公主淚水一下奪眶而出,奔到床邊伏在王太后懷中痛苦。

  王太后擱下手中的奏摺,抬抬手示意宮婢們將小案桌搬走,這才伸手撫了撫壽章長公主的頭頂,「是麗質啊,你府裡的下人找到你了。」

  「就算沒找到,兒臣今日本也是要回京的。」壽章長公主憤憤道:「這群沒出息的,到西山竟然走了十幾個時辰。明日便是母后您的千秋宴,兒臣原就打算今日回京,要他們有何用!」

  王太后笑了,溺愛的道:「既然沒用,等過幾日,哀家就讓少府寺再給你送人過去,你重新挑一挑就是了。」

  壽章長公主此時不在乎這個,她關心的,是自己的杜玉華。

  見到壽章長公主一臉為難之色卻始終沒有提起杜玉華,王太后略想一想就明白了,「厲德安跟你說了哀家的病。」

  壽章長公主唯恐王太后再有個差錯,一見到王太后臉色變了,不用看邊上拼命彎腰使眼色的厲德安就勉強笑道:「母后身體康健的很,哪來的病。」

  王太后哼道:「那你為何不與哀家說把玉華接出來?」

  不提還好,王太后主動一提,壽章長公主淚水就奪眶而出,她伏到王太后懷中痛哭不止,「母后,皇弟為何如此狠心,當年縱是我對不起他,這些年我也過得不暢快,我是真的後悔了。早知道皇弟這般看重馨妃,我怎會……」

  我又怎會一怒之下殺了馨妃。

  五年來,壽章長公主心中很清楚,雖說她從未說過一句後悔的話,但她著實後悔了。馨妃生的再像宋玉梳又如何,她已經是後宮妃嬪,宋玉梳也死了。這一生這一世,不會再有一個叫宋玉梳的女人陪在他的身邊!

  不,不止是這一生這一世,宋玉梳的屍骨一直被自己聘請的高人用法器壓著,下輩子,下下輩子,他先遇見的人會是自己,宋玉梳會在陰曹地府永世沉淪,絕不會再出現在他的面前。

  「麗質!」王太后見到眼神放空的女兒,就知道她又意識恍惚到了別的地方,不由心頭一痛,她摸了摸宣麗質的頭頂,冷聲道:「厲德安,帶著人去外頭守著。」

  厲德安哈腰應了是,把還在伺候的宮婢們都帶了出去。

  「麗質……」王太后在壽章長公主手背上掐了一下。

  手背一痛,壽章長公主瞬間回過神,對上王太后端肅的神情,她有些畏懼的喊了一聲母後。

  王太后仔仔細細打量過女兒的面龐,低聲囑咐道:「麗質,你可還記得二十年發生的事情?」

  「二十年前?」壽章長公主不明所以的看了看王太后,使勁在腦中回想二十年前發生過什麼大事,很快她就驚叫一聲看著王太后驚慌道:「母后,您是在說六皇弟?」

  「沒錯,哀家在說明肅。」王太后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眼底就無法控制的流露出一抹慈愛之色。

  聽到明肅二字,壽章長公主神色有些古怪,她小心翼翼的拉了王太后的手,怯怯的提醒,「母后,明肅一出生就夭折了,您……」

  端宗第六子宣明肅,猶在當年還是皇后的王太后腹中時,因王太后在查出有身孕之前做了一個胎夢,夢到天上有白龍自東而來,王太后將胎夢告訴端宗後,端宗大喜,當即叫了太醫前來為寵愛的皇后診脈,果然是有了身孕。消息傳出去,不僅端宗以為是吉兆,就連朝中大臣,俱都以為這是天降祥瑞,大燕之福。彼時太子宣明澈承襲了宣氏皇族自高宗以後就病弱的身體,雖說比之端宗要好些,但也算不上十分康健,故而這個有著美好寓意又是在皇后腹中的孩子,端宗與朝臣都寄予了無限厚望。孩子尚在腹中,端宗便為孩子取了名字,並不避諱的將自己名字中的肅字賜予了這個孩子。

  可誰知,傳的沸沸揚揚的白龍降世之子,甫一出生就夭折了。

  端宗大失所望之下,將為這位六皇子準備的奶嬤嬤與伺候的宮婢全都下旨處死。這是仁厚的端宗第一次如此大開殺戒,從此宮裡宮外無人敢再提此事。宣明肅既然一出生就夭折,自然不能記上皇家玉牒,連一個序齒都沒有。唯有王太后,依舊固執的讓身邊的人稱呼宣明肅為六皇子,每每思念,便口稱明肅。

  此事王太后又提到這個名字,壽章長公主不知為何,只覺得膽寒,她見自己說了那番話後王太后神色怔忡,不由又道:「母后,您若思念六弟,不弱讓人去皇陵外祭祀一番。」

  「那不是你六弟。」王太后聽到這話,冷冷一笑,她看著壽章長公主啞然的臉,就在她手上輕輕拍了一拍,溫聲道:「傻孩子,若那真是明肅,母后怎會讓他孤零零的呆在皇陵之外,叫人隨隨便便就安葬了事。」

  「不是六弟。」壽章長公主被這樣一個消息震驚的幾乎說不出話,她連杜玉華的事情都忘了。就算再如何,她也能看出王太后說話的神色不是在玩笑,她立時追問,「母后,您到底在說什麼,六弟早就夭折了,早就夭折了,天下人都知道,母后您醒一醒!」

  見到壽章長公主臉上急切的模樣,王太后覺得有些安慰,她似笑非笑的看著女兒,「你覺得母后是被朝中一連串的事情氣糊塗了?」

  壽章長公主沒有說話,但咬緊的嘴唇分明洩露了她的心思。

  王太后深吸一口氣,恍惚的笑了笑,「二十年了,哀家將這件事瞞了二十年。」

  「母后,您到底在說什麼?」

  「麗質,你還不明白?」王太后逼迫女兒將回避的視線移回來面對現實,「母后在告訴你,你六皇弟還活著,沒有死。」

  「這,這不可能。」壽章長公主忽的從地上竄了起來,她竭力壓抑著心裡的驚慌,卻無論如何壓不住那種鋪天蓋地湧過來要將她整個人壓垮的感覺,她崩潰的低吼了起來,「母后,二十年前,兒臣都已嫁入誠侯府生下如歸了,六皇弟的事情傳出來,兒臣還親自進宮服侍過您一段時日,父皇原本都好了許多,正是為了六皇弟的事情才會病逝沉重。若六皇弟沒事,父皇怎會成日神色鬱鬱,沒兩年就病逝了,父皇駕崩前還在叫著六皇弟。」

  「你父皇……」王太后癡癡的念了一句,忽然仰天大笑,癲狂的怒吼道:「你父皇,他拋棄了自己的親身骨肉,這是報應,報應!」

  「母后!」壽章長公主不敢置信的看著面前的王太后,失望的道:「母后,您怎能這樣說,父皇不顧皇祖父臨終遺命讓您參政,駕崩前寫下遺詔讓您攝政,父皇如此恩寵,您怎能如此!」

  「你知道什麼!」王太后嘴唇劇烈的哆嗦著,她心裡的恨意幾乎要將她僅剩的理智都衝垮了,「他讓我參政,讓我攝政,全是為了補償我。他是怕我一輩子都記得他要將明肅賜死!」

  「母后……」壽章長公主整個人呆呆愣愣的,她慢騰騰走上去跪在王太后床前的腳踏上,喃喃問,「母后,到底是怎麼回事,您到底在說什麼?」

  王太后看著猶如傻子一般的女兒,被滿腔恨意支撐著的身子忽然往後一倒,靠在厚厚的迎枕上,她開始慢慢告訴自己的女兒那段最讓她痛楚的往事。

  「二十一年前,母后做了胎夢,之後便查出有了身孕,你父皇歡天喜地,你是知道的。母后這輩子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管它何方神聖,都休想母后誠心誠意的給他上一炷香。這個胎夢,母后是不信的,可後來你要嫁給杜如歸,你父皇嚴令拒絕,母后看著你的模樣,心痛至極。那時母后已學著為你父皇打理些政事,不過都是瑣碎的事情,事後你父皇還會叫人查驗一邊,做不了真正的主。直到你要投繯自盡,母后怕了,與你父皇鬧了個天翻地覆,有一日,還動了胎氣,你父皇心痛你又擔心這個孩子,這才無奈的默許母后暗中下密旨讓杜家休了宋玉梳。這個孩子,尚未出生,便庇護了一次他的大姐,讓母后最疼愛的女兒得償所願。順便狠狠教訓了一回那些整日拿著母后參政的事情上書的世家,母后這才信了,這個孩子,興許真是天上的白龍轉生。」

  王太后笑了笑,眼神忽然冷的可以結冰,「天元五年,你父皇四十大壽,詔令各地藩王都進京賀壽。母后為了籌辦宴席,操勞了不少時日,正是在你父皇大壽的那一晚上,行將臨盆,你父皇大喜過望,說這孩子與他有緣。母后在後宮痛足一日一夜,終於把你六皇弟生了出來。」

  壽章長公主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抓著王太后的手急切的追問,「後來呢,後來呢?」

  王太后哈的一笑,癲狂的冷笑,「後來,後來按著規矩,太醫來給新出生的皇子診脈檢查身子,卻發現你六皇弟右手缺了缺了一個拇指!」

  壽章長公主如遭雷擊,整個人軟在了腳踏上。

  後面的事情,不用王太后再說她也明白了。從小生在皇家,她又有什麼不明白?

  王太后卻猶如多年關在塘中的水終於找到了傾瀉的出口,她憤恨的搖擺著身子,「原本是祥瑞,結果卻少了一根拇指。右手沒有拇指的孩子,沒辦法握筆,沒辦法拉弓,什麼都做不了。偏偏母后是在你父皇的壽宴之上動了胎氣,眾目睽睽,各路藩王熬了一夜,還在大慶宮中等著這好消息,哈,白龍降世的龍子卻成了這副模樣,豈不讓皇室丟盡顏面,讓你父皇被藩王嘲笑!」

  「母后,別說了。」壽章長公主淚落如雨的去拉了王太后的手,卻被王太后一把拂開。

  王太后吃力的趴在床榻上,面目扭曲壓抑著聲音形如鬼魅一樣的道:「你父皇要殺了明肅,要殺了自己的親身骨肉,母后護不住明肅,護不住他,母后只能把他送出去,讓他去做別人的兒子,二十年不去見他,日日夜夜躲在這宮裡像千刀萬剮受刑一樣的想。麗質,母后的心痛啊,母后的心好痛。」

  「母后……」已為人母,壽章長公主只要一想到當年杜玉樓被抱走時的痛苦,她就能明白王太后的感覺,她緊緊的將王太后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個孩子一樣柔聲道:「母后,母后,沒事了,您現在是太后,您可以把明肅接回來,您好好疼他!」

  「沒錯,母后要好好疼他,要把明肅該得的都還給他,包括這天下!」王太后忽然一把推開壽章長公主,低聲道:「要都還給他!」

  壽章長公主驚住了,「母后,您,您說什麼?」她從未想過,自己的親生母親,居然想要將這天下當做彌補弟弟的禮物。

  可這天下,又要如何來送,說到底,天下,是宣家的天下。

  王太后眼底的瘋狂已然慢慢消失,化作一片平靜從容,見女兒被嚇到了,王太后摸了摸她的臉,憐惜的道:「麗質,你不必擔心,母后籌劃這件事籌劃了五年,再有永王起兵,簡直是天祝母后,不會出差錯的。」

  壽章長公主幾乎是下意識的問了一句,「這與永王有何關係?」她說完這一句,忽然臉色就變得蒼白起來,「母后,六皇弟,六皇弟在永王府?」

  「不錯。」王太后淡淡的笑了笑,「當年你父皇大壽,各地藩王入京賀壽。永王原本欲帶寵愛的側妃入京,後來得知有身孕的永王妃娘家與你舅舅家連了宗,這才帶著有近七個月身孕的永王妃入京。入京之後,永王妃入宮見過母后幾次,母后與她頗為投契。後來你父皇大壽,母后都了胎氣要臨盆,她不顧身孕堅持到後宮陪著母后生產,誰知她也早產了。你六皇弟出生就少了一根指頭,她的孩子,還在肚子裡就沒了氣。你父皇說要賜死你六皇弟,母后為了保住你六皇弟的性命,就祈求你父皇隱瞞下永王妃腹中王子已死消息,把你六皇弟交給了永王妃,對外告訴朝臣你六皇弟夭折了。正因那是你六皇弟,你父皇才在永王離京之前便封了他為永王府世子。永王妃經此一事已不能有孕,母后並不擔心她會待你六皇弟不好,即便是永王,就算對你六皇弟缺了根指頭不滿,你六皇弟是在宮中降生,永王妃又是因服侍母后才早產,再有你父皇的看重,他便不敢不善待這個兒子。」

  話到此處,壽章長公主這才終於明白了一切,原來王太后那些看似她都不能理解的做法,此時終於有了答案。

  「是以您得知永王起兵的消息後,將各道精銳兵馬都詔入關內道關西道。是您授意舅舅他們,以要為您辦好千秋壽宴的名義,放縱永王攻城略地。」

  「不錯。」王太后森冷笑了笑,「麗質,你以為母后攝政多年,真的就是個空架子?母后早在永王與塔塔人書信往來之前,就知道永王派了使者前去與塔塔人勾結,那時母后便知道,時機終於到了,這麼多年讓那焦側妃在永王鼓動,終於沒有白費一番心思,否則母后還得另想法子叫永王生出謀逆之心。」

  壽章長公主幾乎是顫抖了,「您在永王起兵之前將各道駐軍都督撤換也是有意的?」

  王太后看著女兒,沒有否認的笑了一笑。

  「母后!」壽章長公主忿然站起,厲聲道:「您怎能如此行事,您這樣做,可有想過,若永王真與塔塔人聯手攻入京城,皇弟該如何自處?若永王保不住性命,六弟身為永王府世子,又要如何保住性命?」

  「若永王勝了,這天下自然如母后所願,最後落到你六弟手中,該是他的,就都還了給他,至於皇上,他這做哥哥的,在宮中做了這麼多年的皇帝,好日子過夠了,也該讓讓親弟弟了,只是你放心,到底是親母子,母后不會不管他,母后這些年一直與永王妃往來,明肅三年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答應過母后,若能攻入京城,不會對皇上下手。若是永王攻不下,母后還在攝政,自有法子壓下朝臣,削弱兵力,叫明肅能與皇上各占大燕半邊江山!」

  聽完王太后這番話,壽章長公主忍不住怒道:「您簡直是胡思亂想。別說六弟與皇弟從未見過,就算日日相對,他若登基為帝,如何會肯留下皇弟的性命?再有您也說過,永王當年就對世子之位不滿,您如何能斷定永王得了天下,就會乖乖將皇位傳給六弟,他膝下,可不止一個兒子!」

  王太后自負一笑,「他膝下,很快就會只有你六弟一個兒子了,至於皇上……」她臉上的冷酷之色一閃而過,「若是你六弟到時不肯罷手,那便是他的命數了。」

  「母后……」壽章長公主震驚的看著王太后,見王太后眼底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回避與退縮,她終於不再對王太后報以希望,她轉身就要往外走。

  「麗質!」王太后形容冰冷的喊了一聲。

  壽章長公主沒有停留,繼續往外踉蹌的奔去。

  「你儘管去告訴皇上,看看皇上會不會為此就放過玉華,放過玉樓,忘了馨妃的死!」

  壽章長公主倉皇的步伐驟然停下,摔倒在地。

  看著女兒的背影,王太后歎息一聲,柔聲安撫道:「麗質,聽母后的話,你們三個,都是母后的親骨肉,母后總會想法將你們都保全下來。只是母后虧欠你六弟太多,你放心,待你六弟登基,馨妃也罷,宋玉梳也罷,都是過眼雲煙,不會再有人提起,至於明澈,到時母后哪怕拼了性命,自會讓他有個王位。」王太后頓了頓,繼續道:「母后將一直壓在心裡的事情告訴你,就是想讓你幫幫母后,將事情料理妥當。這些日,你要看著玉樓。」

  王太后這番話化作雲煙在壽章長公主耳邊繚繞了幾圈,卻一直沒能滾到她的心裡。她怔怔的坐在殿中,明明身後是至親的生母,卻覺得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人,沒有兒女,沒有丈夫,如今,連母親也失去了。

  她舉目四望,依舊是熟悉的永甯宮,頭頂依舊是描金的九鳳,一切都一樣,可一切又都不一樣了。她望著望著忽然淚流如海,再也無法阻止心口破掉的地方不停竄進來的冷風。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40
第86章

  「石定生還在外頭?」昭帝批完一本奏摺,隨之丟下,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

  「石大人一直跪在外頭,奴婢讓宮女去請石大人進來,可石大人就是不肯。」新任的御前太監總管冒姜以前是在萬和宮伺候的,還拿捏不清楚昭帝的語氣。昭帝每說一句話,他都在心裡捏著心掂量了又掂量才敢回答。

  昭帝一手捏著玉勺,一手端著碧玉碗,輕輕攪動了兩下碗中的湯汁,旋即笑道:「既如此,就讓他跪著罷。」

  若是別人,冒薑聽聞昭帝這話,自然不敢多言。可外面跪的是石定生,不僅是三朝元老,更是帝師。若真有個萬一,朝堂喧嘩起來,他這個在御前伺候的太監只怕也討不了好。

  他察言觀色,發現昭帝臉上並無動怒的神情,就小心翼翼提了一句,「皇上,您瞧瞧這天色,雖說快入夏了,可還有些涼意,要不奴婢給石大人送件衣裳?」

  昭帝唔了一聲。

  冒姜如聞大赦,趕緊彎腰退出去殿外。

  一看到跪在殿門漢白玉石道上的石定生,冒薑就哎喲一聲,上前低聲勸道:「石大人,您這是何苦,皇上正在氣頭上,要不您隔兩日再來?」

  冒薑試探的一句話並沒有得到石定生的應和,石定生眉眼都不曾抬一下,冷冷道:「不必了,皇上若不肯聽納老夫的諫言,老夫便在這裡跪死就是。」

  冒薑一下就苦了臉。

  你跪死了倒是小事。橫豎風光也風光過了,家裡子侄都安排好了,皇上就是再置氣,該給的賜封還得給。可憐我這才上來的總管太監,只怕到時候站出去就給那些大臣一人一腳踹在地上踩個稀巴爛。

  文臣就是瞎折騰,明明就是人家母子的事情,偏偏要來鬧騰的歡,也不看自個兒多大歲數了。

  冒薑又說了兩句好話,始終不見石定生鬆口,無奈只得叫了個小太監把件外衣給石定生加上,他自己又沒精打采的折回神安殿。

  方要進殿,一個小太監就匆匆過來小聲道:「冒公公,李大人求見。」說完生怕冒薑不知道一樣,加了一句,「就是石大人的那個關門弟子,大理寺少卿李大人。」

  「李廷恩?」冒薑心裡一喜。

  這個李大人可不一般,前頭被太后娘娘破例弄去兵部,後頭皇上就為了他跟太后別了一回,沒多久便生生將人又放到大理寺。

  他嘴一歪,吩咐小太監,「把石大人給公公看仔細了,要有個插翅,公公剝了你的皮。」

  「您放心,您放心。」小太監點頭哈腰急忙應下。

  冒薑嗯了一聲,沒再看小太監,快步進了神安殿,在昭帝依舊在喝湯汁,就慢慢上前小聲回稟,「啟稟皇上,大理寺少卿李大人遞了面聖的牌子。」

  「李廷恩進宮了?」昭帝感興趣的挑了挑眉,玉勺落在玉碗中發出叮叮噹當的脆響,他看了看殿外,感慨道:「石定生門生遍天下,在京中的便不下十人,唯有一個李廷恩入了宮。」

  冒姜就在邊上垂著頭。

  「傳旨,讓李廷恩來神安殿見駕。」

  聽見昭帝這一句話,冒姜如聞大赦,趕緊應下了找人去宣李廷恩過來。

  李廷恩才一走上去往神安殿的廊道,遠遠的就看見石定生跪在殿門外的石道上,他蹙了蹙眉,遞了個繡袋給前面領路的小太監,小太監顛了顛分量,腳下的步子便不著痕跡的加快了。

  「老師……」

  「廷恩,你如何來了!」石定生見到李廷恩,先是一愣,繼而臉上就浮現出無可奈何的神色,「你這孩子,趕緊回去。」

  李廷恩打量了一眼石定生身上批的半舊外衣,一看便不是御賜,倒有些像是宮中太監們平日出宮時所穿。

  「老師……」他左右看了看,發現周圍的太監與護衛都自發站得遠遠的,也沒有催促,心裡就有了底,他彎腰低聲道:「老師,您入宮是不是要勸皇上?」他沒說說勸什麼,但他知道石定生必然明白意思。

  人都來了,看李廷恩的神情石定生也知道他不會輕易出宮。能有這樣一個門生,石定生心裡也覺得慰藉,又覺得有些失落,他神色複雜的歎了口氣,「你這性子。唉,為師已見過皇上,只是皇上不肯聽為師的諫言。你既已入宮,便盡盡臣子的職責,面聖時想法子再勸一勸。」他說著頓了頓話,叮囑道:「若事情不成,你便不用說了。為師一把年紀不打緊,你卻不同。」

  李廷恩輕輕點了點頭,道:「老師放心,我有分寸。」

  有小太監就過來催促了一句,「李大人,您快進去罷,皇上宣了。」

  李廷恩沖石定生使了個眼色,大步去了殿中。

  昭帝一看到李廷恩,就露出舒心的笑容,叫了免禮,隨手值了個位置,「賜坐。」

  冒薑趕緊親自去端了小凳子讓李廷恩坐下。

  「李愛卿今日入宮,可是朕交付給你的事情已有眉目?」

  李廷恩恭敬的道:「回皇上的話,皇上旨意,微臣片刻不敢相忘,事情的確已有進展。」

  「大善!」昭帝誇讚了一句,笑道:「既如此,以如今的情勢,想必不等多久,朕便能聽到愛卿的好消息了。」

  「微臣必不負皇上厚望。」

  見到李廷恩沒有如其他人一樣誠惶誠恐的謙辭,而是一副頗有自信的樣子幹脆利落的應下了,昭帝忍不住又是一笑,「看樣子,朕得多用一用新科的進士們,那些老臣子,坐在位置上太久,渾身的骨頭都坐硬了,在朕面前,只會滿嘴的虛詞。」他說著看向李廷恩,眼神幽深,「李愛卿以為,朕說的可對?」

  面對昭帝如此明顯的試探,李廷恩就沒法再沉默了,他默了默,起身道:「啟稟皇上,微臣有話。」

  昭帝看著他,淡淡道:「有話就說罷。」

  「還請皇上屏退左右。」李廷恩沒有直言,而是提出了個請求。

  「都下去。」

  冒薑早就不想呆在這兒受池魚之殃了,他趕緊彎腰將殿中的宮人們都帶了出去,還貼心的讓人合上了殿門。至於宮中的規矩,昭帝的安危,冒薑一點都不擔心,在他心中,遵旨辦事才是最要緊的。

  前殿內一時陷入一片靜謐。

  昭帝打量沉默不語的李廷恩片刻,道:「說罷。」

  李廷恩起身拱了拱手,「皇上,微臣以為,老臣雖老,心意卻忠。」

  「呵。」昭帝冷笑道:「你是在為石定生說話?」

  李廷恩沒有辯解,很乾脆的應了一聲是。

  「你可知石定生入宮說了什麼?」昭帝神色有些微妙的問了一句。

  即便沒有親耳聽到石定生所說,可李廷恩大致都能猜到石定生會說什麼。

  「此次老師入宮,只怕是為了勸皇上與太后暫止干戈。」

  昭帝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你認為石定生說的是對的?」沒等李廷恩答話,昭帝就嘲諷的笑了笑,「李愛卿,自你答應朕接下宋氏一案,你便已無退路。」

  當然沒有退路。這一點李廷恩不用人提醒都很明白,所以他同樣很希望王太后早些放還朝政。可這一次,他入宮是為了保住石定生這個恩師。

  李廷恩靜默了片刻,直到昭帝都要再次諷刺出聲,他才開了口,「回皇上的話,微臣以為,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皇上既已行冠禮,便早該親政。」他旋即話鋒一轉,「只是太后娘娘明日便是千秋壽宴,近日又病勢沉沉,政務歸還,事情繁雜,大可由欽天監選個好日子再行定奪。」

  「又是這一番話。」昭帝眼底冰涼,臉上掛著不屑的笑意,淡淡道:「若朕不想等了又如何?朕已經等了十六年,八年前,朕這個天子,連一個屬於自己的年號都沒有!」

  誰能相信,大燕天子,堂堂萬民之主,被親生母親以懷念先帝的藉口整整八年沒有屬於自己的年號,每一次朝臣上奏,看著還在沿用先帝時的年號,昭帝就能感覺是一個巴掌重重的打到自己的臉上,他挨了八年的巴掌。然後他他的親生母親,繼續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不讓他立後,把後宮和前朝一起死死的把持在了手中。

  民間的男人有了十兩銀子還能娶一個滿意的妻子,他只能憑藉著生母的憐惜,從一群出身卑賤的宮女裡挑兩個出來發洩,甚至這些宮女,他都得必須最寵愛出自永甯宮的!

  日光從木格窗上的琉璃射進來,落在昭帝的臉上,讓他猙獰的神情顯得分外清晰,他陰狠的目光準確落在李廷恩身上,平靜的質問,「李愛卿,你告訴朕,若朕不想再等,又當如何。」

  李廷恩面無表情的直起身子,在昭帝面前長長一稽,「那便請皇上下旨,令太後退居西山行宮。」

  原以為李廷恩會繼續想出一篇道理來說服自己的昭帝愣住了,他定定的看了看李廷恩,忽然笑了,「李愛卿,你果真不同啊。」

  自己這個天子在他面前毫不掩飾對太后的憤怒,他就敢在自己面前提出一個更容易叫士子清流們斥責的做法。不僅要借太后病重虛弱的時候徹底親政,還要把太后遠遠的趕到西山去,連後宮鬥不讓太后住了。

  昭帝玩味的笑了笑道:「李愛卿可知此言一出,傳到朝臣耳中,只怕連石定生都會痛責與你。」

  李廷恩當然知道。

  這麼多年,為何王太后能一直穩穩攝政,甚至在以前王太后手中還沒有掌控住兵權的時候都能如此?

  不可否認,王太后前面幾年執掌朝政的時候,除去重用外戚與洛水宋氏之事,王太后算得上是一個頗有見識的女子。至少王太后重視吏治清明。也許是因朝臣世家清流反對王太后的人太多,王太后為了剷除異己,所以王太后不像大燕歷任皇帝,對世家頗為容忍縱容,但凡出自世家的官員,在任上若有罪行,在別的皇帝手中會輕拿輕放,在王太后手中,卻敢於揮起屠刀。貪官污吏,因此聞風喪膽。

  大燕水路最重的運河,是在王太后的手中徹底將南北貫通。年年氾濫年年遣工部重新修築堤壩依舊無法約束的涇河,是王太后在連斬了五名工部官員之後才有了有了牢固的堤壩,涇河至今,已然七年沒有發過大水了。

  王太后,以前在民間其實頗有一番威名。就算是宋氏之事,若不是牽涉到壽章長公主,成為皇室與世家對敵的典範,王太后所受到的非議不會至此。

  說到底,王太后以女人之身掌管朝政,就算做出無數成就,大燕上下依舊不會將王太后放在眼中。尤其是那些最重規矩的世家望族,他們傳承百年千年,所擁有的底氣便在於世俗的舊規,而舊規,更多是約束女人的。因此世家反對王太后,王太后只能用更血腥的手段來鎮壓,最後世家受到重創,更加憤恨王太后,由世家掌控的文臣清流士子一派,便會整日作詩寫文諷刺王太后以月淩日。士子作為喉舌,民間那些許多大字不識一個的百姓的信息都來與他們,百姓信任他們,在百姓眼裡,慢慢王太后便成了一個禍國的妖婦,天理不容。

  說到底,這是一個女人和整個制度的爭鬥,不在後宮,不在前朝,王太后,挑戰的是歷史!

  也許,一個倔強的女人,發現無論如何走都是走到陌路之後,就選擇了最瘋狂的做法。

  絕不還政,玉石俱焚。

  這似乎又是每一個曾經傑出又有著非同一般的固執品性的人會走的道路。只是士子文人們痛恨王太后以女人之身壓在頭頂,讓他們這些七尺男兒必須低下頭顱,對一個女人折腰屈服,又講究根深蒂固的道德禮儀。

  若是別人亂政,別的女人亂政,他們可以不惜死諫逼迫皇帝親政,偏偏這個女人是皇帝的母親,不是皇帝的妃嬪,不是皇后。在以孝道治天下的大燕,天子身為天下人的表率,如何能夠使出威逼生母的做法讓天下人唾棄,如此一來,民間有樣學樣,豈非禮樂崩壞,天下大亂?

  也正是因此,朝臣們總是一面在朝堂上竭盡全力給王太后壓力,不讓王太后掌控住一切,堅定的站在昭帝一面,一面又始終對王太后手下留情,並且阻攔昭帝使用更極端更無情的做法。他們似乎一直相信,王太后終會垂垂老矣,而昭帝,才是名正言順的天下之主,並且如日方中。

  就連石定生,亦是如此。

  李廷恩覺得自己很能明白石定生的心態。

  作為永溪石氏出身,一個傳承千年的世家子弟,禮教二字已然和自己這位恩師的骨血混合在一起,沒有任何辦法能夠剝離。所以恩師入宮勸說昭帝,一面是不能接受天子用這樣冷酷無情的做法,趁著生母病危,用親外甥女要挾生母,這完全違背了孝道。一面就是為了忠君,不願意隱忍了近二十年的昭帝在此事傳出後在史書上留下駡名。

  可李廷恩的看法卻決然不同,孝這個觀念,在他心中有不同的靈活用法。

  這一次,若能勸說昭帝將步驟放緩順利救下石定生也可。若不能,那麼就要勸說昭帝一擊即中,讓王太后徹底遠離朝政,甚至不能留在京中,繼續保有暗中的威信。當然,如若可以,李廷恩很想勸昭帝送王太后去陪伴先帝。這樣才是杜絕後患最完美的做法。

  一個本就病重的老人,還不肯放下朝政,多方操勞,在這個關頭,王太后出現任何事情,幾乎都是順理成章的。一旦王太后崩逝,不會有人去膽大包天的猜想是昭帝動的手,朝臣們的只會靜靜的一邊守上國孝,一邊恭賀昭帝親政。

  可惜,終究不行。

  這番心裡話,李廷恩很清楚無論如何不能在昭帝面前說出來,他躬身放緩語速,「回皇上的話,微臣一直以為,勝者為王。」

  「勝者為王……」昭帝咂摸了一下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忽然縱聲大笑,「李愛卿,朕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他虛點著李廷恩,笑道:「你是只蒼鷹,朕很慶倖,你是出自石定生門下。」說著他有些古怪的笑了笑,「石定生有諸般顧忌,忠君這一條,朕倒是不擔心的。」

  李廷恩心裡一沉,臉上卻沒表現出來,只是道:「未知皇上可有定奪。」

  聽見李廷恩的話,昭帝哼了一聲,淡淡道:「還是那句話,朕等不了了。」他就盯著李廷恩,目光發沉,「太后去不去西山,朕自由定奪。至於李愛卿,想法子讓石定生回去罷。」

  話說到此處,加上李廷恩原本就不想勸昭帝放手。說到底,史書是勝者書寫,昭帝勝了,又有多少士子清流會去為王太后喊冤,又有幾個史官能夠以為自己的脖子比刀口更硬,堅持將天子惡事如實記錄在史書之上。一心堅持的,也只有永溪石氏,洛水宋氏這樣的世家了。

  只是李廷恩此時已經看出來昭帝對石定生的態度似乎有些不耐,偏偏一時半會兒他沒辦法改變石定生的態度。無奈之下,李廷恩決定暫且移開昭帝的心思,他迫不得己將原本不到時機的王太后與苗巫有舊,並且在八年前就有跡象顯示王太后用苗巫對昭帝下藥的事情說了出來。

  當然,他絕不會告訴昭帝,此事他是從杜如歸口中得知的。任何一個天子,性命受到別人長達八年的威脅,而手下卻隱而不報,不管手下的人有何苦衷,天子都會將下毒的人喝隱瞞的人一起恨之入骨。

  而杜如歸,就眼前來說,李廷恩以為留下比不留好處要多得多。至少,杜如歸絕對願意做一把捅穿王太后的鋼刀。

  在聽到李廷恩的話後,昭帝臉上失去了任何表情,長久沒有說一句話,但李廷恩能從昭帝漸漸加快的呼吸中判斷出昭帝此時的憤怒。

  「母后!」

  長長久久的靜默之後,昭帝才說了這麼一句話,他的眼神已經化為了冰刃,「你何時查到此事?」

  李廷恩垂首道:「微臣家中有一姐夫做藥材生意,兩年前,家中曾經被牽連入一宗人命官司。微臣那時便是從姐夫口中得知,大燕又有了苗巫的動向。只是事關重大,事後那苗巫便失去了蹤跡,微臣將此事告知過老師,老師也查不出,只是隱約有跡象顯示苗巫與京中有關。後皇上將宋氏一案交予微臣,微臣多日察理卷宗,才得知其中亦有苗巫的痕跡。苗巫已在大燕境內消失多年,微臣便將兩事連了起來,故而得知。」

  說完這番話,李廷恩又將屈家的事情與後來杜如歸告訴他的話半真半假說給了昭帝聽,最後才道:「此事臣尚未查清,只是事關重大,故不敢再隱瞞皇上。」

  「只怕是朕今日流露了必然要動手的心思才不再隱瞞的罷。」昭帝諷刺的哂笑一聲,卻沒有再為難李廷恩。李廷恩最近才接手宋氏一案,就算瞞又能瞞多久,能在此時上奏,已算不錯。換了別的大臣,說不定會將事情一輩子咽下去嚼碎了絕不吐出來。

  昭帝看著刻滿九爪金龍,處處是君威,遍地是明黃的神安殿,忽然覺得身體裡一陣刺骨的冰冷。

  八年,就在他剛得到屬於自己的年號,作為一個天子能真正留名史冊的時候,他的生母給他下了毒。

  「這麼說來,當年宋林生,是為了查證朕中毒的事情才會被夷滅三族?」昭帝倚在龍座上,看上去神色鎮定,實則手指一直在微微的顫抖著。

  李廷恩沒有絲毫猶豫的道:「以微臣目前所知,宋大人當年,應當並未有吞沒軍餉之事。」

  沒有直接回答,但這已經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昭帝洩氣一般重重往後一倒,忽然像一座火山一般的爆發了,他將面前桌案上的筆墨紙硯和奏摺全部推到了地上,像受傷的野獸一樣焦躁不安的走了幾個來回。他氣的渾身發抖,雙眼赤紅,然而卻始終謹記著他是在神安殿的前殿,並沒有發出一點怒吼的聲音。

  看著困獸一樣的昭帝,李廷恩不知為何,心裡忽生出一絲複雜的憐憫。

  這樣一個天子!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40
第87章

  殘月如鉤,夜涼如水,回廊下盆松上有些寥落的枝幹歪歪斜斜的倒映在斑駁的牆壁上,來來去去捧著東西的下人不時經過,將他們的影子刺的支離破碎。

  李廷恩挺直身軀默默跪在院中,看著時不時關閉又時不時打開的木門。

  從平與長福一左一右站在李廷恩的邊上,一臉急色的不停搓手。

  一看到從管家出來,從平急忙迎上去小聲道:「爹,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瞧瞧咱們少爺。」

  從管家抬頭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垂在李廷恩鬢邊的露水,歎了口氣,「老爺當初把你給李公子的時候,爹就跟你說過了,往後,你服侍的是一個主子,爹服侍的是一個主子,心裡要分清楚。老爺正在氣頭上,爹是不會去說話的,你讓你主子趕緊回去罷。」說完轉身就走,又去吩咐一團忙亂的下人。

  從平望著從管家的背影傻了眼,跺跺腳回來面對長福的打探,翻了個白眼,「咋樣,咋樣你沒瞧見?」

  沒想到從管家居然直接把從平給撅回來了,長福在腦袋上錘了兩下,小聲嘟噥道:「這可咋辦,從大哥你瞧瞧少爺也不肯回去。石大人也真是的,咱們少爺趕著進宮把他從宮裡背出來,又是請太醫又是叫人煮參湯的,一睜開眼就讓咱們少爺滾出去。」

  從平呲牙,卻沒說話。

  要說什麼,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家少爺是被石大人最看重的,那個上心勁兒簡直連親兒子親孫子都不過如此了。親兒子親孫子還未必有這樣呵護呢。沒想到這回居然會直接喊了滾。少爺也奇怪,一聲不吭就直接到院子裡跪下了。

  屋子裡的石定生倚在床頭,裹著厚厚的棉被,青黑髮腫的雙腿自膝蓋以下都泡在藥湯裡,灌了兩碗藥湯才緩緩道:「還在外頭呢?」

  雖說石定生沒有說出是誰,圍在邊上的幕僚還是明白石定生的意思,互看一眼後,姓秦的幕僚就道:「大人,李公子一直在院裡跪著,這更深露重的,雖說年輕人身子骨健旺,明日卻是太后的千秋壽,如今的形勢,以在下說,還是先讓李公子回去罷。」

  「唉……」石定生疲憊的歎息一聲,無力的抬了抬手,「告訴他,回去罷,過幾日再來說話。」

  從管家聽到這話,如聞大赦,急忙歡歡喜喜的出去到李廷恩面前,「李少爺,老爺讓您回去,您啊,趕緊回去歇一歇,有什麼話,過兩日再來與老爺說就是了。」

  李廷恩抬頭平靜的看著從管家,「有勞從管家去告訴老師一聲,就說老師昔日教導,李廷恩一直謹記在心,片刻不忘。」

  從管家愣了愣,隨即立時點頭笑道:「您放心,您放心。」扭臉就呵斥邊上傻愣愣的從平和長福,「還不趕緊過來把李少爺攙回去。」

  從平與長福回過神,這才過來一人一邊將李廷恩攙起來。

  跪了三個時辰,饒是年輕體壯,李廷恩被架起來時身子也止不住一個踉蹌,嚇得從平與長福急忙把全身力氣都給用在了胳膊上。

  一回到李家,見到李廷恩這幅狼狽的模樣,朱瑞成與屈從雲都大驚失色,連鐘道長都驚動了。好在鐘道長給李廷恩看過後,發現並無大事,丟下兩瓶藥膏便自己又去歇息,留下朱瑞成與屈從雲在屋子裡看著李廷恩欲言又止。

  李廷恩早就察覺了兩人的心思,先開了口,「兩位姐夫有話便說罷。」

  朱瑞成坐在李廷恩對面,謹慎的問,「廷恩,你可是觸怒了皇上?」

  由不得朱瑞成不多想,畢竟外界一直傳言李廷恩算是頗得聖寵,既如此,李廷恩這趟進宮就該順順利利,偏偏如此形容回來。李家朱家屈家的利益已經緊緊的連在一起,李廷恩觸怒天子,絕不僅僅是李家的事情。

  李廷恩笑了笑,打量了下朱瑞成與屈從雲緊張的神色,這才否認道:「不,是與老師起了幾句爭執。」

  先前的否認讓朱瑞成與屈從雲松了一口氣,轉眼李廷恩說和石定生起了爭執,二人立時又大驚失色。

  天地君親師,絕不僅僅是簡單的五個字,代表的是所有人必須遵守的一種秩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超越了律法的地位。

  李廷恩一路行來,能夠披荊斬棘,登上別人所走不了的通天之路,絕不僅僅是因他的案首,解元,會元的身份,直白一些說哪怕如何才高八斗,若沒有秦先生最開始在縣中的地位,李廷恩可能一早就會在縣試中折戟。後來秦先生讓李廷恩去拜石定生為師,也是因秦先生意識到,後面的路,他再也無法攙扶李廷恩了,所以他為愛徒找了一株參天大樹。而石定生收了這個關門弟子,多方護持,竭盡全力為愛徒剷除前進路上一切不該有的攔路石,才能讓李廷恩名動天下,成為大燕開國以來第一個只差一步便是六首的士子。

  事實上,李廷恩在士子眼中,不是六首,勝似六首。只因探花是太后點的,士子們便都以為李廷恩受了委屈。若非如此,李廷恩何以能簡簡單單一躍從五品,又至大理寺少卿。

  在天下人眼中,李廷恩應該對石定生以命相報,然而這段師徒佳話才過多久的時間,李廷恩就與石定生有了分歧,這簡直比李廷恩觸怒天子更加可怕!

  朱瑞成與屈從雲都急了,屈從雲更是蹙眉直言,「廷恩,你一貫尊崇石大人,何以如此?」

  朱瑞成看了看李廷恩的膝蓋,試探道:「你是在石府跪了幾個時辰?」

  「不錯。」

  簡簡單單二字,讓兩人的心直往下墜。

  朱瑞成實在弄不明白平日相得的師徒會有何心結,「廷恩,石大人一貫重你如親孫,你為何……」

  李廷恩神色一直都很平靜,從他選擇坦然的將與昭帝的約定告訴石定生起,他就知道石定生不會接受他的做法。面對石定生,他心意堅決,面對朱瑞成和屈從雲的追問,他就更不會驚慌了。

  「皇上有意親政了。」

  朱瑞成和屈從雲臉上的急色就像被突來的風雪凍住了一樣。就算兩人不曾出仕,可俱是家族中難得一見的人才,這幾年又因李廷恩之故打聽了不少朝廷上的事情,如今還在京中,他們怎會聽不明白李廷恩此話包含的意思以及可能引起的震動。

  兩人對視一眼,雙雙抑制住內心的震動,坐回了位上。

  「老師以為,皇上多年忍讓,如今太后年老病衰,自可耐心等待,順水推舟拿回政務,不傷天家母子情分。可皇上,決意立即拿回朝政,並將明慧郡主壓入宗正寺,以牽制壽章長公主與太后。太后因此大為動怒,在永甯宮中病勢沉重。老師得知消息,入宮請皇上收回成命。我入宮後,得知皇上心意,奏請皇上,千秋壽宴之後,便請太后移居西山行宮。」李廷恩面無表情的說出這一番話,卻將朱瑞成與屈從雲嚇得張口結舌。

  朱瑞成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的看著面前的李廷恩。

  面容清俊,眼底經常是波瀾不掀,然而他從未小看過面前這個幾乎尚未束冠的妹夫。從第一次在李家村見面,他就知道這個妹夫的手段與心性都實非常人。有些人,天生註定就要比天上的日頭更耀眼。

  可他從沒想過,李廷恩的膽子會如此之大,手段如此之狠。

  屈從雲卻比朱瑞成冷靜一些,昔日的李廷恩,就連苗巫的事情都嚇不倒了,如今的李廷恩,哪怕明知天家糾葛風雲變幻莫測,可一旦跨進去,照樣不會退縮,哪怕與自己恩師的看法背道而馳。

  屈從雲沉默片刻後道:「你將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訴石大人了?」

  說到石定生,李廷恩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波動,他哂笑道:「我在神安殿前將老師氣暈過去,這才能將人從宮中背回來。」否則,只怕以昭帝在驟聞王太后對他下毒之事後的心性,石定生依舊執意不走,此時必然已經打入天牢了。

  朱瑞成與屈從雲都陷入默然之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李廷恩先出聲打破了沉默,「上回交托的事情,有勞兩位姐夫繼續打聽。」他看著兩人有點擔憂的神色淡淡一笑,「皇上既已下定決心,此事萬無退路,成,則海清何晏,敗,則天翻地覆。」

  兩人對上李廷恩黑的不見底的瞳孔,猶如一塊重石壓在心頭上,兩人對視一眼,隨即很堅定的沖李廷恩點了頭。

  兩人轉身出去後,李廷恩閉上眼休息片刻,在天色將明未明的時候,叫人進來洗漱更衣,然後直接去了宗正寺。

  自從杜玉華被送入宗正寺後,瑞安大長公主一直就住在宗正寺中,親自看守杜玉華,聽到李廷恩前來宗正寺的消息,瑞安大長公主就令婢女伺候更衣。

  等見到李廷恩時,瑞安大長公主仔細的打量兩眼,歎道:「如此年少的大理寺少卿。」

  李廷恩恭恭敬敬的給瑞安大長公主行過禮,從袖中掏出一面金牌,「下官奉聖旨,前來審問明慧郡主。」

  瑞安大長公主一掃金牌,並沒有多此一舉的讓身邊的婢女去查驗金牌的真假,只是看了看屋外朦朧隱現的日光,道:「再有兩個時辰,便是千秋壽宴,李大人即便奉了聖旨,此時來拿問明慧那孩子,只怕亦有些為難罷。」

  李廷恩躬身行了一禮,「下官奉旨辦事。」

  瑞安大長公主聽到此言便笑了,吩咐身邊的婢女,「去把明慧郡主帶出來。」

  身邊的婢女應聲而去,瑞安大長公主目光繼續落在李廷恩身上,「本宮聽說李大人與姚太師的孫女定了親?」

  李廷恩不知瑞安大長公主為何忽然要提起這個,但依舊答了聲是。

  瑞安大長公主就搖了搖頭,惋惜道:「可惜了,你不該定這門親事。姚家,已是日薄西山,再無複起之力。姚廣恩一生堂堂正正,卻有行鬼蜮之道的兒孫。」

  瑞安長公主冷笑一聲道:「明慧乃郡主,她的事情原該在宗正寺處置,皇上既叫你來幫著查案,你就在宗正寺內問話罷。」

  當年瑞安大長公主親上皇宮拒婚的事情人人皆知,然而此時卻流露出要保住明慧郡主的意思,李廷恩一時之間不由有些微的詫異。不過他依舊很堅決的道:「殿下,下官要審問明慧郡主,非為親衛女兵一事。」

  瑞安大長公主連眉梢都不曾動一下,淡淡道:「不管何事,大燕律便是大燕律。皇室宗親,但有罪行,比由宗正寺審問,即便你要插手,也該皇上頒下聖旨,令宗正寺,大理寺,刑部聯手查案。本宮如今只見一面金牌便肯讓明慧出來見你,已是給了你三面顏面。李大人……」瑞安大長眉梢輕輕一挑,握緊了手中的鳳頭杖,緩聲道:「切記分寸二字。」

  面對瑞安大長公主的阻攔,李廷恩靜默後道:「既如此,下官便去宮中求請聖旨罷。」說罷他對瑞安大長公主深施一禮,轉身離去。

  望著李廷恩離開的背影,一直在瑞安大長公主身邊伺候了四十年的管嬤嬤擔憂道:「殿下,他手裡拿的,可是皇上的金牌令箭。」

  大燕天下的金牌令箭,見牌如見人。若非瑞安大長公主身份尊貴,手中有鳳頭杖,見到金牌,便該先下跪請安了。可至少,李廷恩手握金牌令箭而來,想要帶走杜玉華,本該可以。

  瑞安大長公主抬手阻止管嬤嬤繼續說下去,神色凝重的道:「你忘了本宮說過的話,明慧那孩子,本是個好苗子,只是投錯了胎。無論如何,她身上流著一半宣家的血,本宮只要尚有餘力,總要保住她一條性命。說到底,她有今日,本宮亦有重責。」

  管嬤嬤聞言急忙安慰瑞安大長公主,「這怎能怪到您頭上,您只有世子爺這麼一個嫡孫,再說明慧郡主當初就已名聲在外,又有那些事情,您入宮拒了婚事也是不得已。」

  瑞安大長公主沒有接話,半晌才歎道:「讓人把她帶回去仔細看著。事到如今,本宮能保一日便是一日。若事有可為,再為她尋一門靠得住的親事,她娘……」瑞安大長公主苦笑著搖了搖頭,「只怕是保不住了。」

  管嬤嬤聽到這話就跟著也沉默了。

  皇家的事情是最說不清楚的。今日金枝玉葉,明日便可能性命不保。呼風喚雨到任人踐踏也許不過頃刻之間。說到底,許多事情還是上天註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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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壽章長公主神色恍惚的坐在妝台前親手給王太后梳發,有好幾次不小心都將梳齒刮到了王太后臉上。

  王太后歎息一聲,沖邊上的厲德安使了個眼色,拉著壽章長公主的手讓她在一邊坐下,換上了平日服侍的梳頭宮女。

  「麗質,你放心,今日哀家就將玉華那孩子接出來。」

  壽章長公主早已得知杜玉華在總正室雖說被軟禁起來,卻一直好好的不曾被審問過,她此時並不如何擔心自己的女兒,她擔心的,是王太后將要做的事情。

  可她卻不知道該如何阻止。

  說起來,她一直很清楚,這麼多年她能在京中呼風喚雨,甚至有朝臣為了升官給她奉上重禮,一切的依靠,都是身後的王太后。失去王太后,她什麼都不是。

  大燕的公主又如何?沒有依仗不受寵愛的公主,也許還比不上這宮裡的一個首領太監。

  她勉強的沖王太后露出一個笑容。

  王太后很清楚壽章長公主並不贊同她的計劃,然而事到如今,早就沒有了往後走的路,她溺愛的摸了摸女兒的頭,站起身來沉聲道:「起駕。」

  甘泉宮的千秋壽宴開始之時,誠侯府中的杜紫鳶正坐在妝台前平靜的等著辛嬤嬤含淚給她梳理著一頭長髮。

  其實沒有可以打理的地方,辛嬤嬤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將頭髮梳通,然後系上了一根白色的發帶。接著,便是捧上早就備下的通體不帶一絲紋繡的白衣服侍杜紫鳶穿上。

  等一切打理妥當,看著面前剛過腰間一身孝服眉目清婉的杜紫鳶,辛嬤嬤淚水奪眶而出。

  杜紫鳶走過去輕輕擦掉辛嬤嬤眼角的淚珠,笑道:「奶娘,你別擔心。」

  辛嬤嬤泣不成聲,「姑娘,原本是要過兩日的,咱們過兩日再去罷,今日可是千秋壽宴,您縱有萬般委屈,只怕也……」

  在太后的千秋壽宴上去敲登聞鼓,別說是大燕,就是歷朝歷代,也沒有敢這樣做的人。

  「奶娘,他們既說今日打點好了,我便早些去。他們說得對,太后千秋壽宴去敲登聞鼓,雖說風險更大,可如此一來,這案子,他們不想重審也不行了。」

  「可您……」辛嬤嬤聲音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說服杜紫鳶,就抹了把淚道:「侯爺那兒已經打點妥當了,您親自做得點心,侯爺一氣吃了好幾個,還賞了杜大三個,您,您要不要再去給侯爺磕幾個頭。」話一說出來,辛嬤嬤自己先覺得不祥,「橫豎您晚上回來時候侯爺也醒了,要不……」

  「好。」

  杜紫鳶含笑的一個好字讓辛嬤嬤剩下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她看著杜紫鳶自己開了門,穿過走廊,到了杜如歸的屋中。

  杜如歸靜靜的躺在他的竹椅上,面色紅潤一如酣睡,他蒼白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平日不可見的笑意。

  杜紫鳶在他面前緩緩跪下,輕聲道:「爹,您夢見娘了是不是。紫鳶知道,您總在看見娘的時候才會這樣笑。」

  杜如歸沒有回應。

  杜紫鳶定定的看了一會兒杜如歸,俯身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回到屋中,對著依舊泣不成聲的辛嬤嬤點了點頭。

  辛嬤嬤含淚去打開了床上的暗道。

  望著這條幽深的暗道,杜紫鳶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踏了進去。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40
第88章

  繁華的坊市,喧鬧的場景,十步一戲臺,五步一說書台。杜紫鳶坐在馬車上,聽到外面的動靜,卻只覺心如止水般平靜。八年來為了保住性命,她從未踏出過誠侯府一步,如今終於緩緩行走在外面這個幻想過無數次的坊市,她只覺得,原來都是一樣的。

  一日杜紫鳶,終身杜紫鳶,無論在哪兒,只要她還背負著杜紫鳶這個身份,她始終還是被束縛在那一方天地裡。

  宋祁瀾看著面前的女孩,自己的表妹,心裡浮上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問,「你不怕?」

  杜紫鳶笑了笑,直視他道:「我說怕了,你還會不會讓我去?」

  宋祁瀾默然片刻,很利落的道:「若你此時後悔,我會讓人把刀架在辛嬤嬤的脖子上。」

  聽及此言,杜紫鳶沒有動怒,她只是移開視線,小心翼翼的挑起車簾,望著外面那個鮮活的世界。

  外面有挑著擔子的腳夫,有站在門口招攬生意的店小二,還有在做糖畫的小販,一切都跟她看過的書中描繪的一樣。這些人穿著粗布陋衫,臉上的生動卻是她從未見過的,哪怕是與邊上的人爭執,看起來也格外引人矚目。

  宋祁瀾見杜紫鳶看外面的情景似乎看的津津有味,湊過去坐在了杜紫鳶邊上,他的目光落在外面,忽然低聲道:「以前,我也這樣讓下人駕著馬車,自己坐在車裡看外面的人。」

  杜紫鳶沒有接話。

  宋祁瀾似乎也並不需要她接話,「族中規矩森嚴,每一日早上,族中嫡枝的子孫起來頭一件事情,便是背九十九遍祖訓,背過之後,十歲以下的孩子,男丁在洛水旁誦讀時文,女孩,則要前往慧妍堂學詩經女則。直到日落時分,一日功課完畢,回屋之後,就要開始完成先生交待下來的功課,五日一考,十日一比。洛水宋氏用這樣的方法,在洛水之畔屹立五百載不倒,不論男女,洛水宋氏,從不允許有無才無德之輩。」

  洛水宋氏,對杜紫鳶只是一個不斷被人反復在耳邊提起的名字,可她的母親,出自洛水宋氏,是名滿天下的美人,才女。她望著宋祁瀾低聲問,「你們是不是恨我娘?」

  宋祁瀾哈的一笑,「當然恨過。後來卻想明白了,你娘身負駡名,卻未必就該是罪名,洛水宋氏,不願折腰,便只能斷頭了。」

  宋祁瀾閉了閉眼,他腦海中又回蕩起永生難忘的一幕。

  即便是身在鄉下別莊,自己依舊能站在院中看到宋氏祖居之地上空盤繞的青煙,母親含淚在慌亂中將自己與兄長們分開交到幾個忠僕手中,往自己懷裡塞了兩個新做出來的桂花糕。在被僕人艱難趁著混亂抱走的時候,自己能清楚從顫動的門縫中看見幾雙晃蕩在半空的繡花鞋。

  綴著明珠的連枝牡丹鞋像是秋千一樣在空中蕩過來又蕩過去,帶走的還有母親和嬸嬸堂姐她們的性命。

  逃亡的路上,為了保住性命,自己和兄長他們分開了,輾轉掏到西疆的沙登府,這才找到一個願意收留自己人。他們祖上曾是宋氏的奴僕,被宋氏放出身契後有子孫中了科舉,做了官卻又被流放,自己頂替了他們一個兒子的身份在沙登府艱難的活下來,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京城。

  宋祁瀾低頭看了看杜紫鳶,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這個孩子,哪怕只有宋氏一半的血脈,可她身上流露出的氣韻,與宋氏如此相像。

  洛水宋氏的女兒,從來有似水的氣韻,更有水滴石穿的堅韌。

  馬車緩緩前行,穿過熱鬧的人群,終於到了皇宮北門,穿過一座漢白玉九龍橋,另一頭就是大燕宗正寺。往日百姓止步的地方此時正搭著一座座戲臺,來自四面八方的江湖雜耍藝人在這裡盡展所長,看的百姓不斷往地上的銅盤裡丟著銀角子和銅板,歡快的叫好聲似乎能衝破天際。

  宋祁瀾先下了馬車,站在下面將杜紫鳶抱了下來。

  望著一身素衣的杜紫鳶,他扭頭看了看宗正寺三個燙金的大字,閉了閉眼,猛的扭頭,淡淡道:「你要活著。」

  杜紫鳶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輕輕一笑,俯下身給宋祁瀾行了個家禮。

  宋祁瀾感覺心口那塊巨石壓得越來越緊,他移開目光,輕聲道:「去罷。」

  杜紫鳶沒有猶豫,她平靜的抱著胸前一個被白色絹布覆蓋的東西,毅然轉身往宗正寺的方向而去。

  宋祁瀾望著她的背影,眼底驟然爆出洶湧的潮意,他腳下一動往前走了一步,隨即眼前便回蕩起無數次回蕩在夢中的幾雙繡花鞋。

  那麼精緻,那麼刺目!

  杜紫鳶,你得活著,活著才能看到一切,看到報應,看到公道!

  「少爺,人到了。」趙安目力極好,即便站在宮牆上的門樓裡,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底下的杜紫鳶。

  在一片喜氣洋洋的多彩中,一身不染塵埃的素色,對趙安來說,辨認起來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李廷恩沒有說話,高坐在門樓中,居高臨下的看著底下那個原就單薄的女孩子,他才發現,原來想像中的八歲小姑娘,居然是真的只有八歲。他不由側身望瞭望宗正寺。

  大燕太祖親筆手書的三個大字底下,是一面巨大的鼓,上面飽經風塵,似乎早就成了這大燕天下的一個擺設。而這道宮牆之後,此時正歡天喜地的大宴宗親。

  白色越來越近,過了九龍橋,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個小姑娘的步子沉穩的就想是在坊市中隨意而行。

  看到杜紫鳶快要走到宗正寺面前時,李廷恩按住了腰間的劍柄,「趙叔,動手罷。」

  趙安躬了躬身子,順著宮牆走到另一座門樓裡,對嚴陣以待的沈聞香道:「沈大人。」

  沈聞香看著趙安,輕輕一笑,眼波如飄灑了桃花的江水,緩聲道:「李大人以為時機到了。」

  趙安對沈聞香有著天然的戒懼之意,他很簡單的點了頭。

  沈聞香舔了舔唇,手腕輕抬,眼神森冷如冰,低呵道:「去給杜姑娘開路。」

  「是!」五十名麒麟衛齊齊一應,按緊腰間戰刀,順著城牆上的樓梯而下,與守在宗正寺門口的兩百名右衛軍護衛戰在了一起。

  不過一盞茶的光景,王太后特意派在宗正寺門口守護杜玉華的兩百名右衛軍就被麒麟衛斬於刀下。

  沈聞香在城樓之上看著這一幕,嘖嘖歎息,「慢了些。」他沖趙安一笑,「趙護衛,你瞧瞧。」

  趙安不著痕跡的後退一步,隨沈聞香的話往城樓下一望,正好撞見杜紫鳶面不改色的踏過被鮮血浸濕的地面,仔細放下手中的東西,敲響了登聞鼓。

  三十年未響的登聞鼓,在這一刻穿透一切阻擋的力量,傳遍天下!

  沈聞香聽著如在耳邊的鼓聲,閉上眼歎道:「她選了個好日子,可惜,該受的還是逃不了。」

  趙安望著底下不停敲打著巨鼓的杜紫鳶,想到杜紫鳶將要經受的,饒是心如鐵石,也禁不住不出一聲沉沉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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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這,這是……」

  自從李廷恩拜訪過後,瑞安大長公主便一直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管嬤嬤數次勸說瑞安大長公主去歇息,瑞安大長公主都堅辭不肯。管嬤嬤以為是因今日王太后的壽宴,又有李廷恩的造訪,故而瑞安大長公主心中不悅,便不敢再勸,誰知此時卻聽到了登聞鼓的響聲。

  就算管嬤嬤早就跟在瑞安大長公主身邊見慣風雨,此時也被嚇住了,她目瞪口呆的看著瑞安大長公主,好半晌都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殿下,這,登聞鼓怎會響了,怎會響了。」

  瑞安大長公主沉默許久,聽著鼓聲一下比一下更重,她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後便驟然起身,用力拄了拄鳳頭杖,呵道:「慌什麼!」

  管嬤嬤被這一聲呵斥回了神智,垂首不再說話。

  瑞安大長公主眉梢一揚,厲聲道:「來人!」

  女兵應聲而入。

  「請榮王,翼王,瑞王,安王速至大慶宮。另著宗正寺親兵護衛持本宮的鳳頭杖,前往昶安閣將明慧郡主押回宗正寺關押。」瑞安大長公主將手中鳳頭杖遞給女兵後,對管嬤嬤道:「阿喜,服侍本宮更衣!」

  杜玉華半個時辰前才被王太后遣人節奏去昶安閣聽戲,管嬤嬤此時見瑞安大長公主連從不離身的鳳頭杖都拿出去了,就知道事情是真的有些不對,她不敢多言,強壓下心中的無措,叫侍女來服侍瑞安大長公主梳洗過後按品級大妝。

  此時的昶安閣,卻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沉靜裡。

  命婦王妃們面面相覷,簡直不敢相信居然會有人在王太后壽宴這一日,敲響了登聞鼓。而且,這人挑了個好時候,不僅壞掉了王太后千秋壽宴的興致,還因宗正寺無人,避過了一開始的杖刑。可說到底,登聞鼓一敲,宗正寺的少卿正卿一回,該受的刑罰一樣逃不過,甚至因攪亂了王太后的壽宴,這刑罰會更重更狠。

  王太后還盛滿笑意的臉一瞬間就被凍結住了,她端著酒杯的手在半空顫了兩下,忽然將玉杯往地上一擲,冷笑道:「好啊,哀家這個千秋壽果真是好。前有皇上關了哀家的親外孫女,後頭就有人敲了登聞鼓,好,好,好!」

  王太后雖是在笑,但沒有一個人會不明白王太后的雷霆震怒。先前還喜氣洋洋的昶安閣瞬間就換做一片狂風驟雨,圍坐四周看戲的命婦們悶不吭聲就隨著宮婢太監們跪到了地上,口稱太后息怒。

  「息怒,息怒,哀家息什麼怒!」王太后狠狠用力一拂,面前條案上禦廚精心烹製的美食頓時就化作地上的狼藉。

  「母后……」坐在王太后左側的壽章長公主趕緊起身勸道:「母后息怒,今日是您的千秋壽宴,些許愚民不懂規矩,您何必放在心上。」她過去拉了王太后的手,低聲道:「母后,您放心,想必這會兒宗正寺已有人前去料理了,今日皇室宗親勳貴皆在此處,您先前不還說要賞安王妃一根簪子?」說著她不著痕跡的看了王太后一眼,內中大有深意。

  看到女兒的目光,王太后胸口縈繞的怒氣稍稍減弱了些。

  是啊,她非要過這個千秋壽宴果真就是為了這群命婦宗室女眷們來宮中給自己送送禮,奉承討好自己一番不成?

  不,她撐著要過這個千秋壽宴是要告訴這些人,別急著就靠到皇上那頭,她這個太后,還沒倒。何況,她今日最重要的是要拉攏這些人,否則,即便自己的幼子奪了皇位,又如何能讓這些宗室親貴們信服?

  王太后胸口急促的動了兩下,這才勉強壓抑住暴動的怒火,沉聲道:「厲德安,叫個人去御花園問問皇上,哀家這千秋壽宴,到底是過還是不過了。」

  厲德安心頭暗暗叫苦,卻不敢違背王太后的懿旨,點頭哈腰的應下後,轉身去找了兩個平時不太看得上眼的小太監去御花園。

  見小太監離去,王太后哼了一聲,掃視了一遍跪在下方戰戰兢兢的女眷們,發現個個都噤若寒蟬的模樣,心裡就有淡淡的滿意。她拉長了語調道:「都起來罷,壽章說的是,既有人敲登聞鼓,自是百姓有冤屈,這是宗正寺的事,與哀家的千秋壽宴無關。」

  女眷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後有人眼尖的看到壽章長公主先起來還叫厲德安讓人換了王太后面前的案桌,這才跟著緩緩起身,又看起了戲,仿佛從未聽到過鼓聲一樣。

  望著眼前的情景,杜玉華坐在位置上猛灌了一口酒,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旋即她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王太后見到杜玉華的動作,沒有吭聲,只是面不改色的小聲叮囑壽章長公主,「去瞧瞧玉華,這孩子受了委屈。」

  壽章長公主正擔心女兒,立時就要起身去追杜玉華。

  有小太監忽然匆匆闖了進來跑到厲德安耳邊說了幾句話,厲德安一聽臉色都變了,硬著頭皮跪到了王太後腳底下。

  王太后鬢角的青筋跳了兩下,隱忍道:「說罷。」

  「瑞安大長公主遣了宗正寺親衛來,帶著鳳頭杖,說要將郡主帶回宗正寺去。」

  「放肆!」王太后兩腮鬆弛的皮肉劇烈的顫抖著,鼻翼一張一翕,臉色漲紅卻目如冷冰。

  這一聲爆喝讓戲臺子上的戲再也唱不下去了,女眷們面面相覷,很快又跪到了地上。

  「末將參見太后。」

  王太后看著不經通傳就長驅直入昶安閣的十幾名女兵和宗正寺親衛,眯了眯眼,眼神如刀一般落在為首之人身上,「蘇將軍。」

  蘇葳蕤雙手捧著鳳頭杖,神色不卑不亢,沉聲道:「太后,末將奉宗正寺少卿瑞安大長公主之令,前來羈押明慧郡主。」說罷她冷冷的抬首看著正停在昶安閣與御花園連通的廊道上的杜玉華,「去請明慧郡主過來。」

  兩個護衛應聲而出。

  眼看杜玉華就要被帶走,壽章長公主大驚失色,想到女兒才回來不過半個時辰,就又要被帶回去,壽章長公主驚慌失措的沖過去攔住了親衛的路,怒道:「此乃太后千秋壽宴,豈容你們這些人放肆。」

  蘇葳蕤望了眼壽章長公主,不為所動的將手中的鳳頭杖抬高,警告道:「殿下,請勿阻撓宗正寺辦差。」

  「滾!」壽章長公主護女心切,一怒之下拔出了一名親衛腰間的戰刀,「再敢上前一步,今日本宮就要了你們的性命。」

  昶安閣中的女眷們見此情景,俱都一聲驚呼,再也忍不住的下面竊竊私語起來。

  王太后掃視一圈,視線落在蘇葳蕤身上,她看著那柄鳳頭杖,眼底的怨恨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

  就是這柄鳳頭杖,文宗寵溺愛女,賜以鳳頭杖,瑞安大長公主得以見帝不跪,見後平座。當年自己這個皇后,多少次被瑞安大長公主折辱,後來攝政,想要賜一樁婚事,都不被這鳳頭杖的主人看在眼裡。

  盤踞在木杖頂端,引頸啼鳴的鳳凰,那雙惟妙惟肖的眼珠,每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都是在嘲笑自己。

  王太后深吸了一口氣,盯著蘇葳蕤道:「蘇將軍,你非要毀了哀家的千秋壽宴是不是?」

  蘇葳蕤手捧鳳頭杖,對王太后的話連腰都沒彎一下,只是垂首冷靜的道:「太后,宗正寺處理宗親之事,此乃太祖所定,還請太后勿要因小情壞大燕鐵律。」

  王太后眼底閃過一絲厲色。

  「泉州蘇氏,世鎮泉州,一門七將,蘇將軍是其中唯一被文宗皇帝欽賜的女將軍,瑞安大長公主的心腹之人,瓊峽谷一戰的女功臣。」王太后呵呵笑了笑,看著蘇葳蕤始終波瀾不興的面容,平靜的道:「哀家怎敢為難你!」她一扭頭瞪著壽章長公主,「麗質,讓玉華隨蘇將軍去宗正寺。」

  「母后!」壽章長公主不敢置信的看著王太后。

  「讓玉華去。」王太后冷笑道:「瑞安大長公主乃公正之人,姚家之事尚未查明,想來不至讓玉華又傷了胳膊。」

  面對王太后隱含其中的譏諷,蘇葳蕤沒有吭聲,只是沖左右的人使了個眼色,讓人小心翼翼的越過被永甯宮中的宮婢們拉扯住的壽章長公主,按住了杜玉華的胳膊,把她帶走了。

  「母后……」壽章長公主看著女兒在眼前被帶走,再也顧不得這是王太后的壽宴以及下面的女眷了,撲在王太后跟前哭道:「母后,您怎能讓他們帶走玉華,玉華她……」

  「別著急。」王太后拉住女兒的手,目中恨色湧現,低語道:「麗質,你放心,總有一日,哀家會把這些人在你面前千刀萬剮。宗正寺門外有三百右衛軍,玉華若再有差池,哀家就讓他們立時進去將玉華帶出來。」

  壽章長公主心知無力回天,只能無力的伏在案上痛哭。

  這一次,好端端的千秋宴無論如何也進行不下去了,女眷們紛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要向王太后告退。王太后此時亦無心再費力去拉攏去這些人,就讓厲德安將早就備好的東西拿出來,按著品級身份一一把東西賞賜下去。

  去御花園打探消息的小太監此時卻回來了一個,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到了厲德安面前,跪下後顧不得收聲就喊道:「厲公公,不好了不好,敲登聞鼓的是駙馬爺的女兒。」

  一時如驚雷炸響,女眷們的目光齊齊的落在壽章長公主身上,大燕京城,駙馬不少,可永甯宮中太監口稱的駙馬,又如此驚慌失措,真是叫人連猜都不用猜,便知道是誰了。

  居然是如歸公子的女兒,而且如歸公子只有兩個女兒,一個是明慧郡主,一個便是當年宋玉梳之女。這個女兒,向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在杜如歸禁閉詠院中後,就在詠院中從未見過外人。

  可如今,這個女兒出來敲響了登聞鼓!

  這一次,這些命婦們終於忍不住了,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厲德安也傻了眼,無論怎麼猜是誰嫌棄脖子硬了選中今日去敲登聞鼓,他也沒想到居然會是誠侯府的人啊。他看了眼臉上陰雲密布死死摟住早就傻呆呆的王太后,踹了跟前的小太監一腳,也不叫他噤聲了,直接道:「趕緊說清楚。」又示意他看著王太后的方向。

  小太監嚇得不輕,結結巴巴的道:「奴婢去了御花園,才得知皇上聽到登聞鼓響,早就責問了榮王爺幾人,此時正有瑞安大長公主叫人前來傳信,皇上就將掌管宗正寺的幾位宗親都叫到了大慶宮議事。冒公公見了奴婢,說是奉皇上口諭,唯恐太后娘娘擔心,讓奴婢回來傳聲消息,敲登聞鼓的人自稱是誠侯嫡女——杜紫鳶。」小太監說完,就將頭死死的抵在了地上,再也不敢抬起來。

  王太后許久都沒有出聲,方才還熱熱鬧鬧的昶安閣,此時落針可聞。

  只有厲德安看到王太后的神色,頭皮發麻的挑了個角落,也跪了下去。

  「她說她是嫡女。」半晌,王太后平靜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卻叫所有人都覺得從骨子裡有一種被凍住的感覺。

  小太監壯著膽子解釋,「回太后的話,冒公公說她自稱嫡女。」

  「自稱嫡女。哈!」王太后神色莫名的笑了聲,忽然一把掐住壽章長公主下巴,抬起巴掌就扇了過去。

  這一巴掌,將渾渾噩噩的壽章長公主打醒了,卻將其它的人打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王太后望著眼眶通紅的壽章長公主大罵,「你還敢在哀家面前做出如此模樣,給哀家直起腰來,你爭了一輩子,要在此時拱手相讓不成。」

  壽章長公主面色慌張的拼命搖頭,底下的女眷門只是一個勁兒在心中叫苦。

  怎能想到,好端端的來給太后賀壽,不僅撞上明慧郡主被帶去宗正寺,又碰到有人敲登聞鼓,敲登聞鼓的還是宋玉梳的女兒。今日太后不顧避諱在自己這些人面前說了這番話,日後只怕與壽章長公主心中都難免會有心結。看樣子,往後還是少進後宮請安為妙,見著壽章長公主也要避著走。

  厲德安見到情形不妙,膝行兩步,低聲道:「太后娘娘,奴婢斗膽,請您先回永甯宮罷。」

  王太后沒有說話,只是一把將壽章長公主拽在胸前,霍然起身,不等宮婢太監們擺開儀仗,就昂首離去。厲德安趕緊起身跟在後頭。

  等到永甯宮中的宮婢都走的看不見了,昶安閣才仿佛活了過來。入宮賀壽的女眷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互相探聽著對方所知道的消息,發現彼此都十分茫然後,就一個個閉緊了嘴,趕緊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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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帝看著下面一個個互有試探執意的皇室宗親們,隨意挑揀了一個,「榮王,你乃宗正寺正卿,你先說罷。」

  榮王早前雖與王太后不和,又憤與王太后攝政這些年提拔外戚,可說到底,他的輩分立在那裡,不到萬不得已,誰主政都得敬著他,他並不願意過分得罪王太后。然而此事偏偏是登聞鼓被敲響了,又被昭帝點了出來,榮王再如何不願也只能硬著頭皮道:「回皇上,微臣以為這規矩是祖宗定的,不管杜紫鳶狀告何人,是否合律,她既要敲登聞鼓,就得先按照祖宗定下的成律辦事。」

  安王趕緊附和,「對對對,按規矩,要敲登聞鼓,那得先挨三十廷杖,過了天路再說。人還活著,宗正寺才能接下狀紙。今日乃太后千秋壽宴,宗親們都在宮中為太后賀壽,宮外有皇上恩旨,與民同樂,這杜紫鳶挑揀今日,一關未闖便到了登聞鼓前,敲響登聞鼓,遞了狀紙,與律法不合。」

  邊上的翼王等人見有人先發話,就急忙也聞風附和。

  無論如何,在他們看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個小姑娘,去敲登聞鼓,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要是人死了,自然皆大歡喜,至於傳說中寵愛庶女的杜如歸,他們這些王爺可不看在眼裡。要是人活著,那就是老天爺都要宗正寺接下這官司,拿到王太后跟前,也不怕沒話說。再說,即便面前這皇上與太后再有不睦,總是親母子,難道還真希望有人給親娘臉上一巴掌不成。

  幾位王爺心裡揣度著昭帝的心思,昭帝卻冷淡的端起茶盅喝了口茶,「姑母以為如何?」

  一直坐在昭帝右側下首的瑞安大長公主目光在榮王等人身上輕輕一掠,淡淡道:「皇上,依律辦事罷。」

  昭帝凝望了一眼瑞安大長公主,嘴角一曬,放下茶盅往後一靠,輕聲道:「既如此,朕便將此事交予宗正寺了。不過……」他隨即話鋒一轉,「杜紫鳶狀紙中究竟涉及政事。按律,朕會從大理寺與刑部挑揀官吏經辦此案。幾位皇叔與姑母便負責案情中與皇室宗親有關的事情罷。」

  榮王幾人滿心不願牽涉到此事裡,聞言大喜,連聲稱頌皇上聖明。

  昭帝拍了拍手,就有小太監捧了一卷早就寫好的聖旨出來,昭帝看了一眼聖旨,又看看榮王幾人,玩味的勾了勾唇,「傳旨,令大理寺少卿李廷恩,刑部侍郎關流觴前往宗正寺查驗杜紫鳶一案,李廷恩為正判。」

  對李廷恩,關流觴這兩個名字,榮王等人倒不陌生,畢竟都是年輕有為新提拔不久的大臣。

  榮王捋了捋鬍鬚,還道:「朝廷簡拔出如此多俊傑之才,此乃大燕之福。」可很快,榮王就笑不出來了。他驚慌的看著去傳旨的小太監的背影,想到那卷早就寫好的聖旨,就駭然的看著昭帝,正對上昭帝微笑的神情,榮王心中一顫,雙腿發抖的垂了頭。

  坐在榮王邊上的翼王喝茶的時候不經意見到了榮王顫抖的雙腿,還在心裡嘲諷了兩句榮王的膽怯。平日說起來如何和,真到了頭上,還是對永甯宮有幾分畏懼。

  待出了大慶宮,翼王就特意走在榮王邊上不陰不陽的笑道:「王叔,您這可真是叫永甯宮嚇破了膽。」見榮王沒有吭聲,他自得的挺了胸口,「不是侄兒說您。您再如何,可是先帝的親叔叔,文宗爺的兄弟,咱們都是姓宣的,這天下終歸是姓宣的天下,她也就能拿朝堂上個幾個大臣出出氣罷了,她能拿咱們這些人如何?」

  不過是個嫁進來的女人!

  翼王心裡這一句罵還沒過去,就被榮王把唾沫星子噴到了臉上,榮王心中此時又驚又怒,還要被晚輩奚落,顧不得猶在宮中,就劈頭蓋臉的罵了翼王一頓,「你懂個屁,你看明白沒有,皇上那聖旨是何時寫的,難怪你老子當年就不想把王位給你,空占了你們翼王府嫡長子的位子。」

  被這樣教訓,翼王臉上有些不好看,不過很快他臉上也血色頓時,不敢置信的看著榮王,結巴道:「這,這,皇上,皇上……」他手胡亂的指了指大慶宮的宮門,又指著永甯宮的方向,心裡那個呼之欲出的猜測卻無論如何都不敢說出來。

  榮王嘿嘿冷笑,「懂了罷,到時候都機靈些,別在廷杖天路一節上動手腳。你也說了,咱們都是姓宣的。」

  「知道了,知道了,多謝王叔提點。」翼王咽了口唾沫,臉上青白的拼命點頭。

  榮王看了他一眼,也知道他不成事兒,乾脆緊走兩步,追上了一直默默走在前頭的瑞安大長公主。

  「瑞安……」

  瑞安大長公主仿佛有先見之明一般先開了口,「王叔不必說了,此事瑞安的確早已知曉了七八分。」

  榮王聞言愣了愣,先是一怒,隨即便只能悵然。他道:「那孩子,是真要按規矩來。」

  瑞安大長公主很冷靜的點了點頭。

  榮王愁眉苦臉的捋了捋鬍鬚,「本王記得,當年你對那玉梳女頗為看重,曾私下說過要將人收做義女。」

  瑞安大長公主腳下的步子停了停,隨即又繼續往前走,「那孩子臨死之前,已是侄女的義女了。」

  「你……這……」榮王本是隨口一提,沒想竟會聽到瑞安大長公主這個回答,他左右看了看,跺腳道:「既如此,你還在皇上跟前,你糊塗啊,這種事情,就是咱們松鬆手的事兒,既是皇上的心意,你何必如此。」

  瑞安大長公主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看著榮王說了兩句話「大燕律法,太后要守,我這大長公主,照樣要守。如此,方能天下太平,各複其位!」

  榮王神色恍惚的看著瑞安大長公主腳步有些踉蹌的上了轎子,又是一聲長歎。

  李廷恩在家中接了聖旨後,一直等到關流觴過來。

  關流觴年過三十,乃是五年前中的進士,自中進士後便在昭帝身邊坐了三年的承旨,才放到刑部,兩年來累查數宗陳年舊案,聲名大顯,這才被拔擢為刑部侍郎。比較起來,他的品級雖說照樣比許多人升的都快,可跟李廷恩就是天上地下了。

  然而,他此時看著李廷恩並無半絲嫉恨之色,哪怕是被昭帝點為副判,他依舊從從容容的與李廷恩相處。

  李廷恩就明白了昭帝為何要讓關流觴來配合自己。這是一個能完全按照昭帝心意辦事不會逾越半分的臣子。他客氣的請關流觴稍待片刻,回房換上官服。

  趙安匆匆進來小聲報了消息,「少爺,宗正寺那邊安排好了。杜姑娘先要過廷杖。沈大人說請少爺半個時辰內就過去。」

  李廷恩,腦海中浮現出那道看不清面目卻渾身毅然的小身影,孤獨而倔強的一步步走在宮門前的大道上,身後一切繁華錦繡都拋在腦後,絕不回頭。

  他推開窗抬頭望瞭望外面的天色,吩咐邊上的從平,「去請鐘道長過來。」

  鐘道長很快就過來了,一見到李廷恩,就苦著臉道:「李公子,今日這老天爺可不開眼啊。」

  李廷恩沒有理會鐘道長的叫苦,「鐘道長,在下就要前往宗正寺,時機一到,趙叔會將您帶到安排好的地方,剩下的,便要看您的了。」

  見李廷恩不接話,只是說自己的事情,鐘道長就知道李廷恩是不接受他的推諉,他抓了抓頭,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咬牙道:「行罷,你放心,老道就是把東西全給用了,也給你求一場雨出來。」

  李廷恩點了點頭,「如此,便有勞您了。」

  「少爺,時辰差不多了。」從平看了看日晷,對李廷恩道。

  李廷恩理了理衣袖,將昭帝御賜的金牌令箭掛在腰間,出去與關流觴匯合,兩人一道前往宗正寺。

  宗正寺前,早已嚴陣以待,無數百姓就在九龍橋外隔著一條皇宮的護城河,遙遙遠望著宗正寺門前一直跪著的身影。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40
第89章

  沈聞香望著面前的小姑娘,見她對面前一列殺氣騰騰的麒麟衛始終不為所動,蹲下了身子直視著她的眼睛問,「你不怕?」

  杜紫鳶知道面前這個人是誰,大名鼎鼎的麒麟衛都督,大燕唯一一支世襲軍隊的首領。

  她對上沈聞香的眼睛,很認真的搖了搖頭。

  沈聞香笑了,他解下腰間的長劍扔到一邊,右手在背後一撐,就坐在了地上,正對著杜紫鳶,完全將身後正在佈置天路的宗正寺之人都拋在了腦後。

  不過那些人也只敢朝這邊好奇的望幾眼,一看到沈聞香周圍那些殺氣騰騰的麒麟衛,就都很明智的移開了視線。

  杜紫鳶有些發愣,「你是沈大人?」

  一身鎧甲坐在地上,可沈聞香卻像是坐在畫舫之上流連于美人之間,他眉眼舒展的笑了,「我是沈聞香,不久就會讓手下那幫莽夫對你用杖刑的沈聞香。」他忽然沖著杜紫鳶眨了眨眼,「還是你的另一個表兄。」

  杜紫鳶不敢置信的望著他。沈聞香的話比杜玉樓當初告訴她他會支持她去宗正寺敲登聞鼓還讓她震驚。

  見到杜紫鳶的震驚,沈聞香得意的笑了,「這個秘密,除了皇上,朝中無人知道。我娘,當年是被我爹綁在京城的。」

  杜紫鳶眨了眨眼。

  「我娘是你娘的堂妹,當年你娘嫁到京城,我娘一路陪著送親到京城,在外面被我爹撞上了,老頭子把人綁回了家。沈家的男人想要藏一個女人,別說是宋氏,就算是天子,也要費一番心力。宋氏的人找了幾天,也不願意再找了。我爹就多了一個妻子,還有了我這個兒子。不過對外一直說娶了個遠房的表妹,沈家的男人,從不聯姻,京裡也不會對沈家多動心思,這麼多年,沒人知道這件事。」沈聞香說起往事,臉上半點尷尬之色都沒有,「看看我這張臉,我娘說過,我若生在洛水,是個女兒,必然又是一個玉梳女。」

  聽到玉梳女這三個字,杜紫鳶沉默了一瞬,很快小聲的問,「姨母……」

  「八年前,她讓老頭子出面保住宋氏,老頭子不肯,她便自盡了。」沈聞香依舊在笑,可笑意卻變了味道。

  杜紫鳶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她愣了愣,喊了一聲表兄。

  沈聞香卻沖她擺了擺手,「我答應過老頭子,永遠記得沈家的家訓,忠於龍座上的人。你此時叫我一聲表兄,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杜紫鳶盯著他的臉打量了半天,忽然笑了,「可你依舊希望我活著。」

  這一句話讓沈聞香愣住了,他打量著面前這個八歲的小姑娘,一躍起身,轉身前丟下了兩個字,「不錯。」

  看著沈聞香大步離開的背影,杜紫鳶眼底浮現出深深的笑意。

  屹立在洛水之畔五百年不倒的宋氏,哪怕看上去被人攔腰斬斷,可它的根已經四通八達,將大燕無數地方,無數人家都牽連了進去。當初試圖斷了宋氏根脈的人,說到底,從未成功過。

  宗正寺裡,翼王看了看安王,安王就看著榮王,榮王卻下意識的將木頭投向重新拿回了鳳頭杖的瑞安大長公主。

  瑞安大長公主視線一移,落在宗正寺明光堂門前右邊巨大的日晷上,她沖榮王輕輕點了點頭。

  榮王咳嗽了兩聲,卻覺得嗓子依舊有些發幹,他道:「去請李大人他們出來。」

  李廷恩與關流觴很快就從後堂出來,對榮王等人行過禮後。李廷恩坐在了正中太祖親書的明光堂匾額之下,關流觴坐在了李廷恩左面稍退一步的案桌後。

  明光堂前,一切障礙都被去除,正對宗正寺的大門,筆直的長道讓所有的景象都一覽無遺的呈現在坐在明光堂中的眾人面前,同樣包括了跪在宗正寺門前的杜紫鳶。

  李廷恩遙望了一眼那個始終未曾清楚看見過眉目的小女孩,抬起面前的驚堂木用力一拍,「用杖。」

  簡簡單單兩個字,經由站在明光堂門前的吏員的口傳到宗正寺門外,再傳入沈聞香耳中。

  沈聞香朝杜紫鳶那邊望了一眼,目光掠過早就嚴陣以待在道旁兩邊的手下,右手用力往下一揮,「用杖!」

  「是。」

  應聲轟然,兩名離杜紫鳶不過十步開外的麒麟衛抬起巴掌寬四指厚,一人長的紅色木杖走到了杜紫鳶面前,杜紫鳶平靜的在身邊始終覆蓋著白色絹布的東西上摸了摸,往前膝行兩步,趴在了地上。

  兩名足以以一當十的麒麟衛面無表情的揮起了木杖。

  第一下板子落在杜紫鳶身上的時候,她額頭上就冒出了冷汗,她咬緊了牙關,牢牢記住杜玉樓的話,將所有的力量都放在了腰上,然後眼神放空,她的視線,一直落在宗正寺的門前,門前那條長道上,還有一條看似短卻很長的天路等著她踏過去。

  外面的擊打聲不絕於耳的闖進來,讓身嬌肉貴的翼王等人哪怕是看著都覺得心裡一抽一抽的。唯有瑞安大長公主和李廷恩還有關流觴臉上始終是一臉平靜。

  麒麟衛的杖刑,一直都不緊不慢,用來行杖刑的木杖二十斤重,加上麒麟衛手臂上的巨力,曾經倒在這杖刑之下的人不計其數。高宗時,大燕國力蒸蒸日上,宗室子弟每日闖出無數禍事,高宗一怒之下,便將所有犯錯的宗室子弟押往宗正寺,讓人加厚宗正寺行杖刑的木杖,再讓麒麟衛親自動手。短短兩年,被麒麟衛打廢的宗室子弟就有十三人,其中一人,永遠只能躺在了床上,自此,宗室子弟的氣焰才徹底被打了下去。

  高宗朝之事說近不近,說遠卻也不遠。至少,翼王這些人還從父輩口中聽說過,幼時也見過那從此只能躺在床上的王叔。對麒麟衛,他們一直心有餘悸。

  此時看到杜紫鳶在杖刑之下居然一聲不吭,麒麟衛用杖的人也沒見手下留情,那一聲聲響動,全無半點虛假。

  安王數到十板子的時候忽然就捅了捅邊上的翼王,「這才八歲,要不咱就抬抬手,到底是宋玉梳的女兒。」

  翼王沒好氣的瞪了安王一眼,看著故意不朝自己這邊看的榮王,低聲道:「要說你說去,當年是你要跟先帝爭兒媳婦回去做側妃,又不是我。」

  安王氣的吹鬍子瞪眼,「你沒看上人家,那人家嫁了杜如歸,你氣的連叔王藏了二十年的好酒都給挖出來喝了,還把咱們這些人拉到西山去打了三天的獵,西山的獵物都給你禍害完了,還說要回來找杜如歸拼命。」

  「唉……」兩人互相瞪視了一會兒,最後都無可奈何的垂了頭。

  安王慨歎道:「當年的宋玉梳啊。」

  洛水宋氏出美人,出才子。而宋玉梳,才色兼備,是洛水宋氏五百載都只有一個的宋玉梳。為了探望生病的姑母,第一次到京城就讓見過的人神魂顛倒。然而,宋玉梳不僅有美貌,有才情,還能縱馬,她一身翠衣騎在馬背上,帶領著一群世族女兒與宗室貴女們揮杆擊球,面對貴女們招招狠戾,照樣不落下風,被當初的瑞安長公主盛讚不絕,並在先帝面前引薦。先帝聞知此事,將宋玉梳詔入宮中見過後,京中人曾一度傳言,宋玉梳會入宮為妃,讓聖寵的王皇后自此落入冷宮。更有人說,先帝有意易儲,將太子位給皇長子,皇長子母族衰微,妻族不顯,先帝這是要將宋玉梳先賜給皇長子為側妃,最後讓皇長子繼位後欽封宋玉梳為元後。

  消息傳出,京中多少宗室子弟心下黯然,直到宋玉梳平安無事的回了洛水,又有多少人重新生出綺念,追到洛水向宋氏提親。

  然而宋玉梳最終嫁入了誠侯府,成為侯府夫人,那時多少人盛讚這是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又有多少人暗自心痛垂淚。

  可誰能想到,世事兜兜轉轉,叫人一入眼便入心的宋玉梳,最終會成了別人的妾室,她的女兒,要趴伏在眾人腳下熬過一道道難關,只為了遞上一張狀紙。

  翼王朝外面望了一眼,年少輕狂為一個女人情思昏昏的歲月已經遠去,刻在心上的烙痕卻無論如何消不掉。他想起二十一年前得知宋玉梳被貶妻為妾時候的憤怒,那時候,他還是翼王世子,那時候王位並不一定就屬於他這個嫡長子。

  翼王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側身對安王甕聲甕氣道:「她若熬過來,這一回,咱們要秉公行事。」

  安王驚詫的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翼王突然憤怒的抓住了他的衣領,「宣曦駝,你他娘的混蛋,你忘了當年說過的話,你拉著老子喝酒,你說總有一天要為她討個公道,咱們宣家的人,決不讓一個女人騎在脖子上拉屎撒尿!」

  儘管翼王的聲音可以壓得很低,可榮王他們就坐在邊上,怎會聽不到他的話。

  榮王告誡的瞪了他們一眼,看了看坐在對面不動如山的瑞安大長公主,又看了看似乎將全副心裡都放在外面杜紫鳶身上的李廷恩與關流觴,終究隱忍住了沒有說話。

  安王趁機揮退了翼王放在他脖子上的手,憤怒的低語,「老子沒忘,可那是壽章,先帝的女兒。」

  一旦秉公行事,就代表皇家要向天下人認錯,要給宋玉梳恢復名分,就要先將壽章的名分奪了。堂堂公主,怎能最後落得個為妾的下場。

  翼王嘴角劇烈的顫動了兩下,在與安王的對視中敗下陣來。

  李廷恩眼角餘光察覺到兩人的動靜,心下一曬。

  看樣子,昭帝果然早有準備了。難怪從五年前開始,昭帝就一個個輪換掉了原本宗正寺的宗老們。王太后一直對宗正寺便不在意,昭帝插手的事情不涉及政事,王太后自然也會給顏面。

  到了如今,昭帝選擇用宗正寺做最先往王太后抬起的一柄利刃,正是享受五年精心耕耘收穫的時候。

  看看這些宗老們,若自己這些日子打聽來的消息沒錯,這些人被昭帝換上的宗老,不是與宋玉梳有糾葛,便是與王太后有嫌隙。如今還只是撕開一個口,待會兒杜紫鳶的情形越慘,這個裂口就會飛速的擴大,成為一條深淵。

  哪怕是要維護皇家尊嚴,這些高高在上的,只要人性未泯,終究喜歡心向弱者。八歲的小姑娘,無辜成為庶女的杜紫鳶,恰好是最能引人憐惜的弱者。

  當然,首先得要這弱者不會死在半道上。

  李廷恩望著宗正寺外那趴伏在地的身影,眼角微微上提。

  「多少板子了?」

  聽見李廷恩的問話,邊上的書吏急忙討好的放了筆道:「大人,還有三杖。」

  書吏話音剛落,外頭的聲音就戛然而止了。一時間,明光堂中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外面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上。直到行刑的麒麟衛抬手朝眾人示意,人還活著。緊繃著的人們才能吐出一口濁氣。

  李廷恩朝關流觴看去,「關大人,按規矩,得先問問杜姑娘是否還要接著告。」

  關流觴很明白自己的處境地位,他點了點頭。

  站在李廷恩邊上的書吏收到李廷恩的示意,就快步朝外頭走去,很快就回來了,有些為難又有些歎息的道:「大人,杜姑娘要接著過天路。」

  李廷恩目光落在慢慢從地上起身的杜紫鳶身上。

  五十杖刑,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早就有人安排好,又能安排多少。一個八歲的看起來不堪一擊的小姑娘,居然真的能熬下來,不僅熬下來了,她從頭至尾,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連哭聲都沒有。

  李廷恩收回目光,望瞭望那條早就被宗正寺的人燒的通紅的炭路,上面散發著一陣陣白煙,看起來毫無威脅,實則滾燙的炭火,每走一步,都可能會把你的腳連肉帶皮的留下來。

  按著宗正寺的舊例,這些炭,原本應該是尖利的堪比石子,瞬間就能劃破腳底那些縱橫交錯猶若河流的血管,讓你哪怕不被燒死,也會在剛受過杖刑血流加快運行的時候失血過多而亡。可今日,應該是仔細換過了的,炭的溫度也會有所降低。

  可李廷恩不覺得這段平日不到半盞茶時間就能走過去的路會讓杜紫鳶輕鬆的過去,也許這一關,這個小姑娘就要丟掉性命了。

  李廷恩眸光一沉,起身道:「本官先去更衣。」

  書吏本以為李廷恩會立時就讓杜紫鳶過天路,聞言就愣住了。可心念電轉間,他忽然想起這一回敲登聞鼓之事的流言,不少人猜測,皇上會借此事逼迫王太后還政,要保住壽章長公主,要抹去冤枉宋氏的事情,還有什麼比還政更好的?

  想到李廷恩是被昭帝欽點過來審案的人,書吏就自覺已經明白李廷恩為何要拖延時間讓杜紫鳶能夠喘息一會兒了,他看了看榮王幾人俱未出聲反對,趕緊躬身道:「您請,您請。」

  李廷恩沖榮王等人行了禮,退到了宗正寺的後院。

  「趙叔,去請鐘道長。」

  趙安立時起身,按照原本安排好的將鐘道長帶去了皇宮一個隱蔽的城樓之上。在這裡,能夠清晰的看到宗正寺,當然,在這個求雨,也能讓宗正寺跟著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而且,有沈聞香的麒麟衛在,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宮牆一角隱秘的地方來了個瘋瘋癲癲的老道士。

  趙安出去後,為掩人耳目,李廷恩照樣換了一身衣裳。他要回到明光堂的時候,碰到了杜玉華。

  杜玉華坐在一個小天井中的石凳上,神色恍惚的望著外面。這一次,她並未穿著男裝,而是一身紅色繡著大片大片青鸞鳥的宮裝,手裡也沒有握著鞭子,不僅如此,她的身旁,還站著四名亦步亦趨的女兵。

  看到李廷恩的那一刹那,杜玉華就回過了神,她的目光落在李廷恩身上,久久都沒有說話。

  李廷恩沖她行了禮,轉身欲走。

  「李廷恩。」

  在眼前來說,杜玉華依舊是明慧郡主,況且,被杜玉華叫住,在李廷恩看來,是一個光明正大能多拖延一些時間的好辦法,至少,能讓王太后最後挑不出刺來,因此他很順從的挺住了腳步,望著杜玉華微微一笑,「郡主。」

  杜玉華愣了愣,對李廷恩這樣善意的笑容,她有些措手不及,不過她很快就醒轉過來,臉上有些冷意的問,「外面的人是杜紫鳶?」

  李廷恩並不覺得杜玉華的口氣有只得詫異的地方,他痛快的點了頭,「在下以為郡主應當知道了。」

  杜玉華冷冷的笑了,「他居然捨得將人放出來敲登聞鼓。」

  李廷恩心思一轉就知道杜玉華是在說誰,他頓了頓道:「也許未必知道。」

  杜玉華聞言一滯,低頭道:「對,她是他唯一的女兒,他若知道,必然不會放他出來。」

  他唯恐杜紫鳶少一根頭髮,小心翼翼的把人護在詠院裡。而自己,哪怕十歲的時候騎馬故意將腿給摔斷了,也沒有盼到他在自己面前出現罵自己一句。

  記憶中唯一一次見到那個人的冷眼時的怒火竄上心頭,杜玉華攥了攥拳頭,瞪視著李廷恩問,「你要幫她?」

  對杜玉華突然爆發出來的凶意李廷恩並不放在心上,他自然的答了一句,「在下奉旨辦事,秉公處置。」

  「你也會說這樣的話了,果然做了官,便大不相同。」杜玉華眸子裡都結了冰,不屑的道:「當初奪我鞭子不向權勢折腰的士子去了哪兒,一旦入了朝堂,你便成了一條狗。秉公辦事,你不是被舅舅欽點來的?」

  李廷恩當然明白杜玉華的意思,可他覺得這話諷刺的有點好笑,他毫不客氣的直接對上了杜玉華的目光,眼中的嘲諷比杜玉華更甚,「無論秉公辦事還是在下願做一條狗,當年的玉梳女,的確本為原配,這一節,天下皆知。至於洛水宋氏一案,若有舞弊貪墨軍餉,想必不管是誰,都容不下,若乃存冤,為江山社稷,天下萬民,在下就當一次忠犬罷。」

  「你……」這不是杜玉華第一次領教李廷恩的口舌了。然而這也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毫不留情的告訴她,你就是你娘搶了別人的夫婿生下的女兒,你的外祖母,就是為了一己之私給朝臣定了冤案。若不是,你何必心虛,何必指責?

  杜玉華憤怒的與李廷恩對望半天,腦子裡忽然回蕩起瑞安大長公主告訴她的話,她強行壓住怒火,轉身拂袖而去。

  望著她的背影,李廷恩估量了會時辰,也毫不留戀的回到了明光堂。

  書吏看到李廷恩回來,迎上去道:「李大人,您一時半刻沒回來,後頭有人來說是您與明慧郡主說了兩句話,咱們就……」

  他嘿嘿直笑,露出個心知肚明的意思,同時暗暗佩服李廷恩,能被皇上看重,轉頭又搭上明慧郡主。到頭來不管那一邊起來了,終究都有條退路。做官做到別人這份上才算是本事,哪像是自己這些人,一把年紀花了不少銀子打點才熬成了個宗正寺書吏。

  李廷恩心裡有些明白書吏是誤解了,不過當他看到陸陸續續從後堂出來的榮王等人複雜的目光時,便並未解釋。

  眼前來說,他需要這份誤解。

  明光堂重回肅穆的時刻。

  李廷恩望瞭望外面已經重新跪下的杜紫鳶,沉聲下令,「開天路!」

  書吏立時跑到明光堂門外,沖外面揚聲高喊,「開天路……」

  一名麒麟衛走到杜紫鳶身邊,面無表情道:「杜姑娘,請。」

  杜紫鳶臉上露出柔善的笑容,哪怕她知道面前的麒麟衛絕不會有絲毫回應,可她依舊笑道:「好。」

  她開始一點一點艱難的挪動著身子,每一次輕微的動作,哪怕是指尖,她都會覺得像是渾身碎掉的骨頭都被重新湊合在了一起。痛楚如驚濤拍岸,不斷的侵襲在身上。等她站起來的時候,整個人猶如水洗,汗水讓她的頭髮糾成了一束一束的,一陣清風吹過來,原該飄揚的髮絲一動不動。

  她慢慢走到了天路面前,鬢邊的汗水滑落一滴到了炭火上,眨眼間就發出滋的一聲,化為了一層煙霧飄散。

  杜紫鳶扭頭望瞭望面前二十步左右的天路,輕輕的抬起了光裸的右腳。

  明光堂中的翼王,在看到杜紫鳶腳踏上去的時候,立時別過了頭。他難以承受擁有一張會越來越像宋玉梳臉的小姑娘,會慢慢走在一片火海之上。此時此刻,他不僅看到了人肉被燒灼所冒出的蒸騰的煙霧,甚至仿佛聞到了那股叫人憤慨的氣息。

  安王望著外面的情景,卻無聲的歎了口氣,然後垂了頭,像是老僧入定一樣。榮王幾人最後紛紛受了他的影響,閉了眼裝睡。

  李廷恩掃了一眼始終正襟危坐的瑞安大長公主,眼神落在了門外看起來有些陰沉沉的天空上。

  走完這段短短的路,按宗正寺的規矩,若不能疾行,一步步慢走,按杜紫鳶的模樣,至少也得兩刻,不知道這場雨,能否如期而至。

  木炭沒有很多的棱角,踩上去很平,似乎溫度並不高,可每走一步,對杜紫鳶來說,那種痛楚依舊噬心蝕骨。當腳底又一片皮肉隨著火泡的破裂而被木炭粘連住刮了下來時,她望著前面似乎走不到頭的這段路,淚水終於滾滾而落。

  信念積聚起來很艱難,失去卻很容易,一個失神,她身子就往前一撲,眼看整張臉都要貼到滾燙的炭火之上,她的雙手及時撐住了。

  炭火上的熱氣撲面而來,她望著近在眼前的通紅,眨了眨眼,眼尾餘光忽然掃到了身後一直靜靜留在原地的被白色絹布遮擋住的東西身上,一陣清風吹來,一塊木牌無聲的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那是娘的靈位。

  她偷偷將它帶了出來,她想讓娘親自看著她走完這所有的一切,她要娘知道,玉梳女的女兒,今日會親自為她討還一個公道!

  杜紫鳶忽然間忘記了所有的疼痛,不管是熱氣炙烤臉上的痛楚,腳底和手心血肉燃燒的痛楚,她都忘記了。她唯一記得的,是自己在靈位面前立下的誓言。

  「洛水宋氏,寧可斷骨,絕不折腰,生不辱清名,死不愧天下!誠侯杜家,只有站著死的先祖,沒有跪著活的兒孫。杜紫鳶,你是洛水玉梳女和京師如歸公子的女兒,你是嫡女,不是庶女!」

  「姑娘,您的名字,可是侯爺想了好幾個月才想出來的,原本侯爺要叫您朱鸞。可那母女兩不答應,侯爺就說紫能奪朱,鳶能制鸞,給您起了紫鳶這個名兒,弄得那女人再也不肯讓自己的女兒叫朱鸞了,生生給改作了玉華。哈,玉色清華,那是咱們宋氏的姑娘才能有的,她的女兒,那是做夢!」

  杜紫鳶腦海中一遍遍回蕩交錯著回蕩心中的誓言和聽過的話語,痛楚漸漸遠離,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意念在這個時候傳遍了她的全身,讓她手上猛然一個使力,穩穩的站了起來。

  看到杜紫鳶摔下去的時候,李廷恩就覺得心口驟然一緊。

  走在這樣的路上,一旦卸去那股氣,後果不堪設想。

  直到看見杜紫鳶爬起來,李廷恩才覺得心頭一松。這一松一緊之間,讓他不得不抬頭望瞭望外面陰雲密布卻遲遲未有雨水降下的天氣。

  若這場雨不能及時下來,即便杜紫鳶走過這條路,原本的安排怕也要更難幾分了。想到這裡,李廷恩蹙了蹙眉,將視線移到了翼王幾人身上。

  翼王幾人正紛紛閉目養神,他們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表情,很難看出心中此時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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