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重生農門驕 作者:一手消息 (已完成)

 
yokcobra 2017-2-22 15:54: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76137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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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少爺?」劉栓家的聽見姚鳳晟的聲音,趕緊迎出來,一看姚鳳晟的樣子,不由大吃一驚,心痛的叫了起來,「四少爺,您這是怎的了,誰打的,您這,這……」

  姚鳳晟齜牙咧嘴的進去姚清詞面前,姚清詞一看他鼻青臉腫的,一面吩咐劉栓家的趕緊帶著丫鬟去打水找傷藥來,一面罵道:「四哥,你又出去跟人打架了是不是,我告訴過你多少回,如今祖父不在了,你不能再出去惹禍。我們還給祖父守著孝,你這樣,叫娘和祖父如何放的下心。你是不是要我天天在家裡為你提心吊膽。」

  姚鳳晟是姚家一個異類。

  在姚家所有兒孫都努力讀書科舉討姚太師歡心的時候,姚鳳晟一早就直接告訴姚太師,他想學武,今後去做武將,氣的姚二老爺自此以後見到這個兒子就要罵幾句。唯有姚鳳清,,還真的勸說姚太師給姚鳳晟找了一個武學師父,讓姚鳳晟學本事。

  姚鳳晟學了本事之後,總是想著做遊俠,在京中與那些紈絝子弟打馬球,賭獵物,在京中鮮有敵手,唯一一次比武失敗,就是敗在付華麟手下。不過若對方人多勢眾,他受傷的時候也並不少。姚鳳晟一旦受傷,從來不會回家讓人找大夫,都是跑到妹妹姚清詞這裡,讓姚清詞偷偷派人出去買一些傷藥回來。

  這會兒姚清詞看到姚鳳晟又受了傷,更多的是氣,卻不是急。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了。」姚鳳晟不耐又有點委屈的道:「這回又不是我出去惹禍,是別人打上了門。」

  姚清詞才不信他,「誰會打上咱們家的門,要是打上門,我怎麼不清楚?」

  就算是祖父去世了,姚家大不如前。可在這個節骨眼上,是絕不會有人敢來欺負姚家的,更別提打上了門了。再說姚清詞很清楚,自己一天到晚都在家裡,就算是在後院之中,有人打上姚家的門,自己也不會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姚鳳晟呲了呲牙,「你知道什麼,今兒二哥去城外給大哥送東西,就碰上了杜玉樓那王八蛋,他還非要查二哥車上運的東西。這還不叫打上門,我就找人去把杜玉樓給堵了,誰知道那小子最近手上功夫見長,又帶了十幾個護衛,倒過頭把我給收拾了。」

  「你去找杜玉樓了?」姚清詞氣的狠狠在姚鳳晟傷口上按了一下,聽見姚鳳晟的痛叫聲也沒有心軟,「你還去找杜家的人,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許去找杜家人的麻煩。明慧郡主被逼到驪山去躲避朝臣彈劾,此時壽章長公主與杜玉樓必然一心怒火,你送上門去杜玉樓沒趁機說你意圖暗殺朝臣都算是給姚家留了臉面了!」

  「他們不舒服,那大哥的手,祖父的死,我們姚家是不是該去把那個女人從驪山拖回來五馬分屍!」姚鳳晟只要一想到姚鳳清大好前程就毀在了杜玉華手上,還在坊市之中被楊玉華弄得臉面全無,以致氣死了姚太師,他就覺得心頭一把怒火熊熊燃起,「要不是,要不是……」他費盡全身力氣才將那一句話給咽下去,「總之,這筆賬,咱們遲早要跟他算清楚。」

  算清楚,等到這天下不再姓宣,也許這筆賬就可以算清楚了。否則,即便是皇上親政,這世上,又哪有將親外甥女殺了給朝臣償命的道理。

  何況,祖父真的是因大哥的手受了傷才氣急攻心而死的麼?

  想到姚太師臨死前的種種舉動還有說的那些話,姚清詞心中蒙上的那層厚厚陰影終究難以散去。

  姚鳳晟叫囂了半天,姚清詞也任憑他吵。橫豎他不是杜玉樓的對手,姚鳳晟雖說衝動了些卻很有自知之明,也堅持所謂的俠義之風。偷襲以多勝少這種事姚鳳晟是絕不會做的。打不過杜玉樓,姚鳳晟只會在家苦苦練功。至於杜玉華,還在驪山,就算回京,依照情形必然會被壽章長公主與太后嚴密的保護起來,姚鳳晟到時候說不定連杜玉環身邊都靠不近,姚清詞一點都不擔心。

  上過藥後,姚鳳晟乾脆就在這邊吃飯,他埋怨道:「我不想回去,一回去,端芷院那女人就要叫下人來讓我去用飯,還看弟弟,她……」見到一旁淡然坐著的姚清詞,姚鳳晟好歹將話咽了回去。

  姚清詞就跟沒聽到自己的胞兄說的一樣,她很細心熟練的吩咐劉栓家的今天要叫廚房做些什麼菜送上來,以此避免刺激姚鳳晟的傷口。

  用過午飯,姚清詞才將釀酒的事情告訴了姚鳳晟。

  有姚鳳清在,姚鳳晟手裡一貫沒有缺過銀子,等聽姚清詞說都要將生母的陪嫁拿出來釀酒掙銀子時,他有些傻了。

  「怎麼,怎麼會沒銀子了。」

  姚清詞橫了他一眼,「家裡上上下下這麼多人要吃要喝。要買字畫,要買美婢,要買歌姬,要撐臉面。以前家裡大半進項都是靠宮裡賜給祖父的皇莊,祖父去了,皇莊早就被少府寺給收了回去。祖父以前又只許家裡人買莊子買地不許做營生,祖父在還能有賞賜下來,祖父的門生們也會時不時孝敬些。如今祖父都不在了,宮裡賞賜誰,門生們孝敬誰。家裡花的銀子沒見少,掙的銀子沒見多,自然就會有虧空。」

  「那,那……」姚鳳晟那了半天想不出一個合適的法子,最後怏怏道:「四哥覺得,咱們如今就靠了李廷恩,只怕你往後嫁到李家去直不起腰。」

  大大咧咧的四哥還能想到這一層,姚清詞就覺得她苦心在後院裡與端芷院還有大太太這些長輩鬥過來鬥過去甚至在李廷恩面前擺機鋒都值得了。

  她笑著安慰姚鳳晟,「四哥你擔心什麼,這門親事是長輩定的,李公子是尊師重道的人,無論如何不會怠慢我。再說這門營生,李家也能從中賺些銀子,又不是咱們白叫他送銀子過來使。京裡多少姻親故交互相拉拔,都是該有的意思。」

  姚鳳晟對這些彎彎繞也不懂,姚清詞這樣說,他想了想也覺得沒什麼不對,很快就把事情丟到了腦後。

  只是第二天一大早,他打聽到李廷恩休值後,還是跑去李家找了李廷恩,結果李廷恩不在家,倒是讓他碰上了為織雲錦的事情一直在李家等消息的朱瑞成。

  朱瑞成得知是李廷恩以後的內兄來訪,十分熱忱,主動提出要幫忙招待。

  李廷恩四個姐夫,朱瑞成算是李廷恩比較看重親近的一個,從平也很放心,還給兩人備了一桌酒菜。只是朱瑞成看著姚鳳晟烏青著眼眶,一邊吃菜一邊呲牙抽氣的模樣,不知為何,筷子上送到嘴裡的食物都覺得不香了。

  此時的李廷恩,卻恭敬的站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茶樓中聽人說話。

  「李廷恩。」昭帝一身便服,一手搭在欄杆上,半倚在柱子上望著外面波光粼粼的水面,聲調有些沙啞的問,「朕聽說你早年在河南道,曾與道士結交過?」

  李廷恩今日本是打算出門去果毅侯府打聽些武將的事情,他在兵部的摺子上發現一點蛛絲馬跡。誰知在路上就被人攔下呆到了春安坊中這座小茶樓。他早就看出攔路的人身上掛著宮中侍衛的腰牌。可他最開始猜測以為的是要找自己的人是宮中的太監,或是少府那邊的人。誰知竟會是昭帝本人。

  不過面對從他一進門開始就沒有抬頭的昭帝,李廷恩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此時聽昭帝問起道士的事情,李廷恩也並沒有隱瞞,「回皇上的話,微臣自小對道學之事有些興趣,不過閒暇時候聊做雜學之術罷了。」

  在大燕,信佛的人居多,信道的人雖少卻也並不是沒有。在這個宣揚皇帝是上天之子,強調舉頭三尺有神明的時空,李廷恩一點都不擔心自己與道士相交會對自己的仕途有任何妨礙。

  果然昭帝聽李廷恩親口承認之後,臉上並沒有動怒的神色。相反,他扭頭很認真的看著李廷恩道:「你認識的道士中,可有能招魂之人?」

  招魂?

  感覺到昭帝語調中那種掩都掩不住的寂寥,李廷恩心中一動,躬身道:「回皇上的話,此乃神仙之術,修道修道,若能得道便不會再在人世中,若未得道,自然也不會神仙術法,故而有生死之別一言。」

  「生死之別。」昭帝默默將這話含在唇齒間咀嚼了兩遍,忽然就笑了,「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既已是生死之別,自然今生無再見之日了。」他臉上落寞蕭瑟之色刹那一收,站起身坐到了桌前,冷冷道:「朕聽說你找人打聽過洛水宋氏的事情。」

  昭帝前言不搭後語的問話方式讓李廷恩完全無跡可尋,他只得坦然的道了一聲是。

  「微臣家中有一嫡親的姑姑,早年遠嫁,微臣中舉遊學歸家時方才將人找回。姑姑出嫁後,在外生存艱難,迫於無奈將膝下兩個女兒賣給了過路的官家。姑姑將兩位表姐賣出去時打聽過對方的名諱,得知是出自洛水宋氏。如今姑姑生活安定,便思將兩位表姐贖回家中。也是因此,微臣才會著意去打聽洛水宋氏的事情。」

  聽見李廷恩的解釋,昭帝挑了挑眉。

  茹卿出自洛水宋氏的事情,除了太后,就是宣麗質與杜玉樓清楚。宣麗質與太后是做賊心虛,害死了宋玉梳後見到一點與之相似的人都要去查證,茹卿正是因此露了身份。至於杜玉樓,那是自己這個天子有意讓他去查的,為的是要他明白一個道理——自己與宣麗質之間姐弟之情早已無存,誠侯府上上下下絕不要妄想在投靠太后之後還能在將來憑著這一點來讓自己寬恕罪過。

  原本自己得知李廷恩在兵部任職之後暗中翻閱洛水宋氏早年的卷宗是從石定生那裡得知了消息有意追尋源頭。誰知竟是誤打誤撞。

  兩個表姐被賣到了宋氏。可真是巧,不過巧的極好。也許這便是天意,天意要自己借李廷恩這把刀來在宣麗質身上劃開第一條深可見肉的傷口!

  眼角餘光掃到昭帝落在自己身上意味不明的笑容,李廷恩壓下心底的疑惑,穩了穩心神。

  「李愛卿,在兵部這些時日如何?」

  李廷恩沒有絲毫猶豫的道:「皇上厚恩,微臣必不負。」

  真是有意思,自己問他在兵部如何,他說不負皇恩。

  昭帝牽了牽唇角,淡淡道:「拔擢你的是母后,朕如今,尚未親政。」

  「皇上乃是天子,萬臣之主,微臣要謝皇恩,自然該謝天子。」李廷恩原本並不想此時就攙和進去王太后與昭帝的朝廷鬥爭之中。不過在所有人眼中,他已經站到了王太后的對面。再說所有人都清楚,王太后是座冰山。

  即便此時站到明確站到昭帝一邊,會受許多打壓,李廷恩面對昭帝,也只能早日做出一個選擇了。

  昭帝聽見李廷恩的回答,笑了笑,溫聲道:「李愛卿如此忠心,不知可願為朕做一件事。」

  李廷恩回答的很快,「請皇上吩咐。」

  「好。」似乎很欣賞李廷恩的態度,昭帝也沒有拖泥帶水,他抬了抬手,從彎腰的太監手中接過一份厚厚的卷宗放到桌子上,推到李廷恩眼皮底下,「元慶元年,太后以侵吞軍餉之名將戶部尚書宋林生打入天牢,令三司會審。半個月後,宜州,平州,開州數地衛所兵士因軍餉之事衝擊官府,一日之間,致五位刺史死在衛所兵士刀口之下。侍御史熊臨彈劾宋林生與兵部侍郎宋安民,尚書省左僕射宋德康等數人一起貪污軍械製造五十萬兩白銀並侵吞二百萬兩北疆軍餉。宋林生一案被三司在七日內審清定罪。太后下旨,宋林生三族之內,男丁盡誅,除外嫁女,女子一概充為官奴洛水宋氏,自此在大燕消失。」

  李廷恩在昭帝說話時,敏銳的察覺昭帝放在桌子上的手輕輕的顫了兩下。

  「李愛卿,朕要你查清當年宋氏一案是否屬實。」昭帝目色冰涼的落在了李廷恩臉上。

  李廷恩沒有被昭帝眼中的冷意嚇到,他看了看桌上的卷宗,大膽的問了昭帝一句話,「皇上,微臣若查證宋氏含冤,皇上是否要為宋氏翻案?」

  昭帝極其意外的望著李廷恩。

  這句話裡的意思太多了,也問的太大膽了,昭帝沒有想到,一直謹慎小心的李廷恩竟然會這樣直接的問出這麼一句話。

  面對李廷恩不閃不避的眼神,片刻後,昭帝緩緩笑了,「你若能證明宋氏的冤屈,朕就能為宋氏伸冤!」

  這一次,輪到李廷恩吃驚了。

  他本以為,昭帝要為宋氏翻案,是意在與太后作交換,或許就是將壽章長公主作為籌碼。可最終,宋氏依舊只能繼續含冤下去,昭帝是絕不會為宋氏伸冤的。

  要伸冤,就要追本溯源。宋氏冤枉,便是當年下旨的太后昏聵,太后為何昏聵,很難不提到當年壽章長公主與宋玉梳還有杜如歸之間的糾葛。這種事情,說到最後,就是皇家仗勢欺人,難道皇上要殺了自己的親姐姐,再問罪自己的親生母親?

  可面前這位皇上,居然很明確的告訴自己只要能證明,他就要為宋氏伸冤?

  李廷恩飛快的抬了抬頭,正對上昭帝的眼睛。那雙細長的眼底所隱藏的驚人的瘋狂和冰冷讓李廷恩都有一瞬間的心悸。他複又低下頭,恭敬的道:「皇上,微臣願效犬馬之勞。」

  「好。」昭帝當然察覺到李廷恩方才大膽窺視的一眼,可他完全沒將此事放在心上,「要重查此案,甚為艱難,且須有告狀之人。誠侯府杜如歸有一幼女,名喚紫鳶。下月初九,她會前往宮門之前敲響登聞鼓。宗正寺接手此案後,自會有朝臣提議將你調往宗正寺協查此案。」

  聽到昭帝的安排,李廷恩就知道昭帝是真想為洛水宋氏翻案。

  可到底是什麼樣的原因,讓隱忍了多年不願意背上不孝之名的昭帝寧可與太后撕破臉也要替宋氏正名?

  帶著深深的疑惑,李廷恩恭敬的送走了昭帝。

  昭帝一走,李廷恩便立時起身去找了石定生。石定生聽說昭帝親自出宮找到李廷恩要他去審理洛水宋氏的案子也不由大吃一驚,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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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怎會突然想起要將宋氏的事情翻出來。」石定生手交握身後來來回回在書房裡走了兩圈,不僅沒有想出一個答案,甚至連一點模糊的揣測都無法做出。他不由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邊上的李廷恩,希望李廷恩平日不受束縛的思路這一次也能發揮作用。

  李廷恩這時候已經從昭帝突然來臨的那種壓力中解脫出來,神色完全恢復了清明,他想了想做出了兩個石定生完全不會去想的揣測,「老師,皇上是否並非太后之子,或者,皇上後宮之中有出身洛水宋氏的心愛之人。」

  石定生聞言愕然。

  他愣了一會兒,搖頭笑道:「你啊,終究是年輕些,這些事情,哪能隨意揣測,再說,皇上是君。」他指了個位子讓李廷恩坐下,然後慢慢解釋,「宮裡的規矩,別說是皇后,就是一個才人生產,也必然會有少府寺的管事嬤嬤,宮中的掌事姑姑,還有一宮首領太監守在產房門口,更別提其餘伺候的宮婢太監。若是皇后生產,負責執掌宗正寺的皇室宗親會面呈皇上,將後宮全部封禁,若要進出,必得在場的宗親賜以腰牌。若是妃嬪生產,宗親會請皇后懿旨,封禁臨盆的妃嬪所居宮殿,想要進出,照樣得需腰牌,外面還有數十名大力太監團團守候。是以,民間戲文上說的那些以男換女,假作有孕之事,在皇室中絕不可能。」

  石定生撫須戲謔的笑了笑,「當年皇上出生,乃是正宮嫡子。先帝本就愛重太后,聽聞太后臨盆,大喜之下一路跑到長泉宮,連龍靴都掉了。先帝一直守在產房之外等著皇上降生,親自在在玉牒上記下了皇上的生辰八字,宮裡宮外人人皆知。皇上絕對是太后親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被石定生排除開這一個,李廷恩一點也不意外,他點了點頭鎮定的道:「如老師所言,那就只有第二條,皇上在後宮中有愛重的妃嬪出自洛水宋氏。」

  「你怎的還記得這個。」石定生失笑。

  對石定生而言,堂堂天子為了討一個後宮美人的歡心去推翻生母所作出的論斷,甚至要為此治罪嫡親胞姐,這樣的做法,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叫石定生難以相信。這簡直就是昏君的做法!別說是一朝天子,就算是民間的凡夫俗子,要是為了自己的妻子去忤逆生母,折辱胞姐,那也是要受人唾棄的。

  以前石定生一直覺得自己的愛徒考慮問題不受約束是件好事,這會兒覺得想的太張揚也不好。可他更想明白為何李廷恩會做出這樣可笑的推論,他就道:「廷恩,你如何會想到後宮上頭去。」

  如何?

  難道要告訴面前的恩師,自己見到了昭帝那時的眼神就像另一個時空無數陷入愛情後變得癡狂的人?

  他想了想,對石定生說了一句大俗的話,「老師,我在民間聽過一句話,覺得頗有些道理。」

  「哦,說說看。」石定生含笑鼓勵弟子。

  李廷恩施了個禮,緩緩笑道:「我在民間聽人說,東風,南風,西風,北風,都比不過女子的枕邊之風。」

  這一句話,直接讓石定生懵在了當場。半晌後他回過神,忍不住大笑出聲,連連咳嗽了好幾下才平了氣,指著李廷恩合不攏嘴,「你啊你啊,為師怎不知你還有如此促狹的時候。」他說著喝了口茶,兀自念了一遍後嘿然道:「這話俗氣倒是俗氣,但也頗有些道理。」

  李廷恩笑微微的道:「老師,大俗便是大雅。」

  「有道理有道理。」石定生並不是個死板的人,他呵呵笑了兩聲放下手裡的茶盅,「即便如此,據為師所知,皇上眼下後宮空虛,並無特別得寵的妃嬪,更別提出身宋氏的了。你這想頭,不對不對。」

  李廷恩卻不贊成石定生這個推論,他既然選了這一個想法,就會努力去證明,在沒有明確的證據去否定之前,他都會順著這條思路繼續往下想,直到確定想法不對之後,他會再去換新的想法去驗證。正是因這個習慣,他才多次能走在別人的前面。

  按著一個天子的角度去思維這件事,無疑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只因無論怎樣衡量,昭帝在為洛水宋氏翻案這件事上,都得不到任何好處,一個處理不善,還會讓許多目前全力支持他親政的文臣倒向太后一邊。而且即便成功為洛水宋氏翻了案,並借此打擊太后,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讓太后自此還政退居後宮罷了,太后會因此收穫無數朝臣與民間百姓的同情,皇上照樣會落得一個駡名。算來算去,實在是對皇上沒有任何好處。

  而皇上,顯然又並不是一個習慣突發奇想完全不考慮後果的昏君。他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一步步蠶食太后地盤,將文官武將都慢慢拉攏到自己身邊,可以犧牲利用一切能夠利用的人。關鍵時刻,甚至能壯士斷腕,在發現姚廣恩這條臂膀生了病,再也無法為他撐起一方之後,就果斷的將這只手砍掉了,以此換取敵人的一隻手和心神大亂。

  這樣的皇帝,要動宋氏之事,必然考慮良久,甚至他連苦主都找好了。讓一個八歲的嬌弱幼女去敲登聞鼓,以此掀開這件塵封往事的面紗。

  既然算來算去,從天子的利益出發都推斷不了他做這件事的目的,那就只能換一個想法,把他當做一個男人!一個年近二十五歲,明明出身貴胄卻偏偏被親身母親壓在底下鬱鬱不得志的男人!

  「老師,我記得您在我第一次向您打探洛水宋氏時曾說過,洛水宋氏,最出名的不是清傲風骨,不是族中男丁人才輩出,而是族中的女子,容貌才情皆冠天下。」

  李廷恩悠然拋出的這句話讓石定生愣了愣。

  「洛水宋氏,才子聞名于大燕,美人更聞名于天下。當年的宋玉梳,就是大燕第一美人與第一才女。名動天下的玉梳女下嫁世家第一公子杜如歸,最後卻被皇室公主毀去姻緣鬱鬱而終,至今仍讓朝野清流扼腕不已。老師,您覺得,若宋玉梳是名粗魯不堪的婦人,當年到如今是否還有會如此多的人為其張目?」

  李廷恩這個問題叫石定生都面色微赧,覺得有些難堪。畢竟文人一直對女子宣揚的是德言容功,德言皆在容之前,才更算不上要求。可面前的是愛徒,石定生哪怕心裡有些微不舒服,也說了老實話,「不錯,當年玉梳女之名的確冠絕天下。宋玉梳五歲作詩,七歲拜入朝華居士門下,十二歲已被世家勳貴們稱頌為大燕第一才女,更難得舉止端莊,孝賢慧寧。當年就連先帝都有意為皇長子福親王求娶為正妃,只是最後宋玉梳親自選定了杜如歸。洛水宋氏與誠侯府這門聯姻,本是天作之合,大燕人人誇讚,誰知最後會落得如此下場。」

  李廷恩沒有見過宋玉梳,可石定生這樣的人都如此對宋玉梳讚不絕口,他就能想像的到當年的宋玉梳會是如何的風華絕對,引得天下癡狂。然而她偏偏印證了紅顏命薄這句話。

  李廷恩心中生出淡淡的惋惜之意,他繼續道:「老師,當年能有一個宋玉梳引得杜如歸自斷雙腿,為何如今不能有一個後宮美人讓皇上不惜與太后反目。」他說著冷冷的笑了一笑,大膽的道了句大實話,「老師,說起來,太后與皇上之間,原本也不剩什麼情分了。」

  石定生心裡猛的一顫。

  「老師,為君者,畢竟亦是人非仙。皇上尚不到而立。」

  「馨妃!」被李廷恩步步提醒,石定生終於喚醒了一些以前並不關心的記憶,他忽一拍案,沉聲道:「若你所料不錯,那名妃嬪,就該是馨妃。」

  「馨妃?」李廷恩只是做出個大膽的揣測,後宮之中到底有誰曾經得到過昭帝的聖寵他就完全不清楚了。

  「是馨妃。」石定生臉色難看的點了點頭,「五年前,為師當還致仕在永溪,你幾位在朝中的師兄曾給為師寫過信,說皇上生了一場重病,宮裡有消息傳出來,說是皇上死了個心愛的妃嬪,太后為安撫皇上,還有意賜了那名出身卑賤的妃嬪一個妃位,厚葬了她。為師當時斥責了你幾個師兄,五年前,正是種燃他們逼迫太后還政之時,壽章長公主薦了獨子杜玉樓接任左衛軍都督。皇上原本與壽章長公主姐弟之情頗深,為師那時與朝臣們都推測皇上的重病是因壽章長公主讓杜玉樓去任左衛軍都督的緣故。至於後宮妃嬪帶著腹中龍種離世,朝中無人不以為是皇上不願承認為與太后爭權而導致同胞之情破裂所放出的流言。也只有你幾個師兄年歲尚輕,看重男女之情,才會將之放在心上,還特意寫信告訴為師。」說著石定生歎了口氣,「眼下看來,你師兄他們當年聽到的消息未必是假的。空穴來風,果然有因啊。」

  五年,又是五年前。

  一切的發生,似乎又順推到了五年之前。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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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廷恩回家後,朱瑞成就將姚鳳晟還在家的事情告訴了他。

  姚鳳晟正在跟趙安一起連拳,聽說李廷恩回來了,他就大大咧咧的無視身邊想要帶路的從平,自己走在前頭去找了李廷恩。在李廷恩身邊上下打量了一圈,他道:「別的話我就不說了,這釀酒的事情,你既答應了清詞,就得好好做,別讓她在家裡那些人面前丟了臉面。」說完,他頭也不抬,轉身就快步走了。

  他這樣的做派,氣的長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哎,這人,少爺您瞧瞧。」長福憤憤不平的朝李廷恩抱怨,「這還沒成親呢,就想從少爺您手裡掙銀子了,這還端著架子擺出副舅兄的臉面上您面前吆三喝四的。少爺,要不您把……」他話沒說完,被李廷恩目色冰涼的看了一眼,登時不說話了。

  李廷恩放下手裡捏著的玉佩,淡淡道:「出去罷。」

  長福垂頭喪氣往外走,從平在門口攔住他就在後腦勺上給了一巴掌,「你說你,這門婚事又不是少爺自個兒要定的,那是石大人和姚太師定下來的。姚太師才去了沒多久,喔,你倒好,一個下人,就跑到少爺面前去攛掇少爺悔婚了。」

  長福摸著後腦勺不服氣的道:「從大哥,咱們這些下人都看不上姚家,讓少爺再去伺候,不是委屈了少爺。您瞧瞧姚家上上下下那副樣子,明明就是求著咱們少爺,倒像咱們少爺欠了他們銀子一樣。」

  這倒是大實話。

  說起來從平也覺得不喜歡姚家這幅做派。可沒法子,誰叫這門親事就是定著了。不過從李廷恩接到信的神色看來,從平覺得李廷恩對姚姑娘倒並非很厭惡。

  從平摸了摸下巴,告誡長福道:「這種事情你就甭管了,少爺要是樂意,將來人家就是咱們的少夫人。少爺要是不樂意,以少爺的脾氣,那也沒人能強的了少爺不是。」

  「得了罷,從大哥,你看那誠侯府,這事兒不還是你告訴咱的?人家還是侯爺呢,得虧姚姑娘不是個公主。」長福撇了撇嘴。

  聽見長福的話,從平無奈的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這傻孩子,以為當年誠侯府的事情就真是市井民間那些說書的說的那樣簡單。杜如歸被壽章長公主看上是那張臉,壽章長公主能下嫁可是沖著誠侯府世襲罔替四個字去的。要不太后何必把宋氏三族的人都給砍了。公主公主,公主是皇上的女兒,想要嫁個如誠侯府這樣的好人家,也不是那麼容易。要知道,當年的瑞安大長公主,嫁去平國公府的時候,還是做繼室呢,只不過以前的國公夫人沒能留下一個男丁罷了。就這,還是許多宗室貴女們豔羨的好親事。

  誰叫大燕的公主郡主們名聲都不太好,讓世家勳貴們都不樂意尚主。

  再說了,要怪就怪宋氏還有誠侯府當年不識時務,他們要早早的站在太后那一頭。以太后當年的威勢,怎麼也能從朝中扒拉兩個出來把閨女給娶了,不是一定要杜如歸不可。

  從平心裡亂七八糟的腹誹了一通,拉著長福進去繼續給他講規矩。

  李廷恩就和朱瑞成說了幾句織雲錦的事情,然後自己關在書房裡看起了昭帝給他的有關宋氏一案的卷宗。

  看完之後,李廷恩對於宋氏是否冤枉一事,又有了一個更加清晰的認識。看樣子,當年太后為了讓宋氏一案儘快定罪,的確是花了很大的功夫,然而,有些事情,真的就是真的,假的,無論用了多厲害的高手來作假,終歸是假。

  想到昭帝的吩咐,李廷恩暫且將卷宗放在一旁,把趙安叫了進來。

  李廷恩讓趙安動用手下的人手去打聽打聽杜紫鳶的事情。

  趙安聽到李廷恩的吩咐,臉上的神色就有些古怪,他猶豫了一下道:「少爺,誠侯杜如歸的幼女養在詠院,從不出府的事情人人都知道,這……」

  李廷恩就詫異的看了趙安一眼,「趙叔,我的意思,是讓你去門口打探打探消息。」

  趙安苦笑著搖了搖頭,「少爺,我沒法子。這京裡,只怕還沒人能在不驚動誠侯的情形下暗中打探杜紫鳶。」

  「趙叔的意思……」李廷恩這次是真的有些吃驚了。趙安的本事,他是見過的,能作為戰場斥候活下來,能被石定生看重,能跟在自己身邊一路輔佐。可如今卻說沒辦法避開杜如歸打探到一個小姑娘的消息。最重要的是,他用了一個京裡。

  李廷恩身子往前傾了一些,看著趙安正色道:「趙叔是說,杜如歸有大才?」

  「是。」趙安很鄭重的給李廷恩點了頭,「誠侯天生將才,十五歲的時候先帝下旨,讓京中勳貴子弟於天破軍,左衛軍,右衛軍中擇選人手在御前演武。誠侯只挑選了五十左衛軍精壯,便將定國公府世子率領的三百人馬打得打敗。演武到最後,京中十二家勳貴聯手對付誠侯,結果依舊大敗。如今左右兩衛軍中最精銳的繡衣衛,就是經由誠侯之手訓練而成。」

  這段往事,李廷恩倒是沒聽人提起過。或許是因石定生是文臣,對繡衣衛這樣暗地裡監管百官的禁衛心有不滿才不曾提起?

  「趙叔是想告訴我,杜玉樓如今在左衛軍坐穩都督這個位子,與杜如歸有關。」

  趙安不屑的道:「少爺,您以為單憑太后與壽章長公主,就能讓左衛軍那些兵士們聽杜玉樓的調遣?從軍就是時時都提著頭的買賣,上頭的人能帶著下面的人吃香喝辣自然是本事,更要緊的,是能帶著咱們這些人保住性命。何況是左衛軍這樣的天子親軍,要沒真本事,憑杜玉樓是誰,他也早被人掀翻了。小的早就打探過,杜玉樓是杜如歸一手帶出來的。」

  他說著停了停話,猶豫道:「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事兒石大人是怎麼跟您說的。不過小的知道,杜玉樓三歲的時候,誠侯就將人帶到誠侯府在秋安坊的別院教導騎射功夫。小的以前有兄弟做過誠侯的侍衛,我那兄弟說,誠侯將杜玉樓用繩子綁在馬背上,讓杜玉樓適應烈馬奔跑時的起伏,以此讓杜玉樓能在任何時候都與坐騎合為一體。杜玉樓射箭,誠侯讓人在邊上燃起枯草堆,以煙霧遮蓋草靶,杜玉樓習劍練槍法,誠侯從來都是選日正當中,過午便不讓下人給杜玉樓吃任何東西,只在園中放養一些獵物,讓杜玉樓自行找食。直到誠侯府以前那位夫人有了身孕,誠侯才將杜玉樓帶到侯府就近養了一年,之後的事情,小的便不知道了。」

  「竟然是這樣。」

  李廷恩從沒想到這其中還別有內情。看樣子,滿朝上下對這樁往事的認識都太片面了些。所有人都將目光落在太后與壽章長公主如何逼迫杜玉樓休妻另娶上,所有人都在杜玉樓數次的自殘中以為杜玉樓厭惡拋棄了一切。可眼下看來,也許厭惡是真的,但杜玉樓心裡始終有一線清明,他依舊重視杜玉樓這個兒子。至少在只有杜玉樓這個選擇之前,他為了誠侯府,丟下一切的不理智,冷酷而竭盡全力的栽培了杜玉樓這個兒子。

  這樣一個即便最最癲狂的時候都保留著一線清明的男人,當初又是否意識到了洛水宋氏的大難降臨?

  原本李廷恩叫趙安去打探杜紫鳶,只是為了在之後的事情中有一個準備。可此時,想到洛水宋氏卷宗上的事情,李廷恩下了一個決定,他要見一見杜如歸。

  「趙叔,你多安排幾個人手守在誠侯府外面。」

  沒想到自己都說明了杜如歸的厲害,李廷恩依舊會堅持己見。趙安十分的道:「少爺,您這是……」

  李廷恩沒有隱瞞他自己的想法,坦然道:「我要見杜如歸。」

  「少爺是想借此事讓杜如歸主動找上門。」趙安試探了一句。

  若杜如歸當年對宋玉梳的感情是真的,他將杜紫鳶這個女兒藏在詠院八年是出自真心,那就會主動找上門,自己便能如願以償獲得一個答案。若不是真的,杜如歸不肯見,至少自己也能掀開迷霧的一個角落。

  李廷恩嘴角隱有笑痕,朝著趙安輕輕揮了揮手。

  這些朝廷上的彎彎繞,趙安不太懂,他歎了口氣。武人最尊寵的就是比自己厲害的人物,不過李廷恩既然打定主意要跟杜如歸對一對,趙安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找以前最尊寵的杜如歸鬥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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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大拖著一條殘疾的腿手裡端著花盆慢騰騰的往詠院走,半路上的時候,他不著痕跡的停了停,彎下身將地上一盆花枯萎了的幾片花瓣給揪掉捏在手中,繼續走路。

  看到杜大手上顏色豔麗的茶花,杜如歸招招手,示意杜大將茶花放在他面前。他直起身摸了摸花瓣上還殘存著的溫度,朝左邊爬滿藤蔓的牆頭上望了一眼,淡然道:「別管。」

  杜大木愣愣的眼珠子轉了轉,感覺到牆頭邊的人已經消失了後,才小聲道:「侯爺,不是公主府的人。」

  「她不會再讓人過來。」杜如歸閉著眼倚在躺椅上,右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著花瓣,「你去告訴杜玉樓,讓他查查是誰的人。」

  杜大正要點頭,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慢蹭蹭過來到杜如歸跟前跪下道:「侯爺,有人窺視姑娘。」

  在詠院中,只有一個人被稱呼為姑娘,沒有序齒,沒有別稱,僅僅是姑娘。

  杜如歸眼簾瞬間張開,森冷的望著老人,「是誰?」

  「跟去打探過,說回了李家。」

  「李家?」杜如歸左手撐額仔細想了想,才明白手下口中指的李家並非是京中的世家勳貴,而是新任的探花郎李廷恩府上,他面帶鄙棄的笑了笑,「老了。」

  「去個人,請這位探花郎過來敘敘話。」杜如歸得知是李廷恩後,眼底那股銳利很快就消失了,又像是一個老者一樣重新倚在躺椅上望著天空,禁閉的雙目遮住了他一切的思緒。

  李廷恩很快就接到消息,趕到了誠侯府。

  依舊是杜大來迎接,在注意到杜大的瘸腿時,李廷恩有些意外,不過等看到杜如歸時候,他更意外了。

  有人曾說過,一見傾人城,再見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原來這世間,不止女人傾國傾城,男人,依舊可以擁有如此驚人心魄的面容。難怪當年的壽章長公主在杜如歸受傷之後,可以忽視杜如歸的腿傷,卻不惜一切求來宮中聖藥要將杜如歸的臉傷醫治好。

  他先給杜如歸行了晚輩禮。

  杜如歸卻自始至終坐在躺椅上一動不動,許久才掀了掀唇,「李大人請坐。」

  說是請坐,也沒人端凳子椅子來,李廷恩左右看了看,發現四周靜謐無人得猶如墳墓,他忍不住笑了笑,泰若自然的自己坐在了院中唯一的一根石凳上。

  似乎是知道李廷恩已經坐下,杜如歸再度開了口,「李大人想見我?」

  跟杜如歸這種人說話李廷恩不會有任何拐彎抹角的地方,他坦率的賠罪,「還請誠侯見諒。只是誠侯閉門謝客已經多年,聞聽誠侯最重幼女,晚輩實在也是別無他法。」

  杜如歸不為所動,語氣不升不降,「你想知道什麼?」

  李廷恩能感覺到杜如歸根本就沒將他放在眼中。他不為杜如歸這種態度生氣,但顯然這種態度會影響接下來的談話,所以他笑了笑,對杜如歸道:「晚輩領了一道密旨。」他掃了眼依舊禁閉雙目的杜如歸,緩聲道:「皇上有旨,令晚輩翻查洛水宋氏一案。」

  「你說什麼!」杜如歸一直慵懶的神情很快消失不見,猶如一頭巨虎盯著獵物一樣死死的看著李廷恩。

  「皇上有旨,令晚輩重審洛水宋氏夷三族一案。洛水宋氏之事,與誠侯府敬和夫人有關。因此,晚輩才想見一見您。」李廷恩神色恭敬的看著杜如歸。

  杜如歸神情快速變幻,他聽到敬和夫人二字後,忽然仰天長笑,語氣古怪的喃喃反復念著這個詞,「敬和夫人,敬和夫人,哈,敬和夫人。」

  敬和夫人是在宋玉梳被太后懿旨賜給杜如歸做妾之後又被太后所封的誥命。一個敬,一個和,讓太后的心思昭然與天下。然而人們提起宋玉梳時,卻很少用敬和夫人稱呼。如石定生這樣的長輩,會直接叫一聲宋玉梳。若是平輩或年歲差不多的,乾脆就叫玉梳女。寧喚其名不喚其誥命封號,偏偏是敬重的意思。

  這其中含義糾葛,李廷恩自然很明白。他叫出這個塵封已久的誥命封號,也並非是為了提起杜如歸的傷心事,而是想打破杜如歸死水一樣的心境。

  杜如歸兀自笑了一會兒,看著李廷恩冷冷道:「皇上果真讓你為宋氏翻案。」

  「並非翻案,只是翻查。」李廷恩謹慎的道:「洛水宋氏是否含冤,還要看翻查之後的結果。」

  杜如歸哼了一聲,「洛水宋氏,乃是太后下旨夷三族。未有人鳴冤,皇上如何讓人重審此案?」

  單憑杜如歸這一句話,李廷恩就斷定昭帝安排杜紫鳶去敲登聞鼓的事情杜如歸併不知情。李廷恩倒不奇怪昭帝是如何避開杜如歸的耳目找到杜紫鳶,畢竟昭帝是皇上,杜如歸再厲害,也只是一個侯爺。誠侯府雖說閉門多年,總要吃要喝。至於如何說服杜紫鳶,那就更容易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而已。

  敲登聞鼓的過程,李廷恩已經弄清楚了。雖說對素未謀面的杜紫鳶要行此大險有些惻然,可他並不打算將此事告知杜如歸。昭帝將事情交給了他,他就打定主意要辦好,何必為一個不認識的杜紫鳶,去觸怒昭帝?

  他想了想,很巧妙的答了一句話,「宮中有位宋容華。」

  杜如歸果然順著李廷恩這句話想了想,眼底疑惑立時消散了許多,他難得正色打量了李廷恩兩眼,「你想知道什麼?」

  李廷恩聽到杜如歸的口氣,心裡出了一口長氣,他開門見山的道:「侯爺,晚輩想問一問,當年宋氏滅族之前,您與敬和夫人可曾在事前得知消息?」

  杜如歸聞言就寡淡的笑了,「你能如此問,便證明你也只宋氏無罪。」

  面對杜如歸抓緊一切時機都要壓一壓自己的行為,李廷恩這次很快恭敬的垂了頭。

  杜如歸看著李廷恩的舉動,躺會去看著天上,淡淡給出了答案,「宋氏滅族之前,宣麗質便找過我,她告訴我,宋氏傾覆大禍就在眼前,我若想保住玉梳,就搬去與她同住。」

  李廷恩很乾脆的道:「敬和夫人是因難產去世。」

  「難產?」杜如歸譏諷的笑道:「玉梳臨盆,我一直守在屋外,玉梳她,是自己一心求死。她以為她死了,宋氏就能逃脫生天。」說著他睜眼開,一臉漠然的道:「她求我讓她去死,我答應了。」

  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麼一個答案。

  李廷恩看著杜如歸眼底的死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杜如歸這一次卻並不需要李廷恩再問了,他主動的將往事一一告訴了李廷恩。

  「玉梳自從回到誠侯府便一心求死。宣麗質將宮中善調婦人身體的嬤嬤派到玉梳身邊,我明知宣麗質的意思,為讓玉梳拋卻尋死之念故作不知。直到玉梳數次有孕都流產,我才直到宣麗質心神早已癲狂。玉梳又一次有孕在身後,我無奈之下,將杜玉樓接入誠侯府。正是從杜玉樓的口中,玉梳得知了宣麗質曾以宋氏安危要挾我搬入公主府的事情。後面的事情,你也猜出來了。」杜如歸冷淡的看著李廷恩。

  李廷恩聞言默然。

  當然能猜出來。宋玉梳因這個消息執意選擇自斷生路,杜如歸無奈之下成全,在宋玉梳死後對杜玉樓態度有了巨大的轉變,並且自斷雙腿,禁閉於詠院之中撫育宋玉梳留下的女兒杜紫鳶。

  可李廷恩之所以問杜如歸,想知道的並不是這個。他要確定的,是當年太后一怒之下夷滅宋氏三族到底是為了壽章長公主還是另有緣由。

  既然杜如歸說當年壽章長公主的確曾在事前以此做威脅,那麼以杜如歸的性情,宋玉梳死去依舊無法挽回宋氏被夷三族的命運,杜如歸不會不調查真相。

  李廷恩在心中揣度了一番,溫聲道:「侯爺,您以為壽章長公主當年所說之言是否便是真相?」

  「宣麗質這個女人。」杜如歸臉上全是不屑,「她枉為王太后之女。」他說著目色古怪的看著李廷恩,「這些年,朝臣們都說宋氏因我而亡,因玉梳而亡,因宣麗質而亡。可我查了八年,李大人,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李廷恩有預感接下來杜如歸說的話會將事情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呈現出來,他不動聲色的道:「還請侯爺賜教。」

  「果然沉得住氣。」杜如歸隨意的稱讚了一句道:「宋林生入罪詔獄前,叫人給了我一封書信,說他發現了一件驚天秘事,此事足以將太后落罪,挽回宋氏清名。」他說著看向李廷恩,「你不知道罷,當年玉梳回到誠侯府,多少文臣一面感憐玉梳,一面又怨怪玉梳沒有一死以證宋氏清名。玉梳忍辱負重,皆是為了保住宋氏,可惜,宋氏最後依舊亡了。」

  「自玉梳重回誠侯府,宋氏在朝為官之人便數次聯絡群臣對抗太后。宋林生一直查探王家,希望找到王家敗壞朝綱的證據。他寫過這封信沒多久,便被太后打入詔獄,任何人不得探視。玉梳死後,宋氏依舊被太后下旨夷族。激憤之下,我數次找到宣麗質,宣麗質面對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說她已為宋氏在太后面前求過情,可太后心疼她,執意不肯更改旨意。太后的話,宣麗質相信,我不信。玉梳已死,太后除去宋氏徒落朝臣口舌。太后若是為了愛女不顧一切之人,當年就會賜死玉梳。所以,我接著宋林生心中的蛛絲馬跡查下去。」說到此處,杜如歸再度癲狂的大笑起來,停住笑後,他猙獰的看著李廷恩,柔聲道:「李大人,諸人皆誇你智謀過人,你猜一猜,我查到了什麼?」

  李廷恩壓住心裡翻騰的思緒,恭敬的道:「還請侯爺賜教。」

  杜如歸嘖嘖感歎了兩聲,搖頭歎息,「你也猜不出,是啊,誰能猜出來。誰能猜出來。」他語調陡然拔高,聲音尖利的丟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誰能猜出來,堂堂太后,天子親母,居然會讓苗巫給自己的親生骨肉種下蠱毒!」

  饒是李廷恩事先做過千般揣測,萬般臆想,也沒想到杜如歸會給出這樣一個答案。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苗巫這個大燕上下禁忌的詞語,卻比第一次聽到更叫他駭然。哪怕當初在三泉縣從屈從雲口中得知苗巫之事後加上石定生給的一些提示,他與石定生都推斷苗巫之事與太后有關。可他從未想過,太后用苗巫,用蠱毒,居然是給皇上下毒。

  何況宋氏之事已經過去八年了。杜如歸說宋林生為官時便已發現蛛絲馬跡,豈不是說太后至少也昭帝下了八年的毒!

  李廷恩豁然站起趨近杜如歸,再也無法掩飾臉上的震驚之色,他急切的追問道:「侯爺所言屬實?」

  杜如歸面對李廷恩惶惶的臉色,滿不在乎的笑了,「李大人,你何必多此一問。」

  李廷恩頹然的坐回了石凳上。

  是啊,何必多此一問。就如同當初屈從雲寧肯讓屈家上下進牢獄之中走一回也不願沾染此事一樣。杜如歸既然敢對自己說這話,便是有十足的把握。沒有人會用這種事來編織謊言。哪怕是在別人口中已經癲狂的杜如歸也不會。何況,杜如歸自始至終不曾癲狂。

  李廷恩坐在石凳上出了一會兒神,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杜如歸的斷腿時,他忽然有些明白杜如歸當年為何要在將停靈五個月的宋玉梳入土為安後選擇自斷雙腿了。

  不僅是與宋玉梳夫妻情深,不想再看到害死宋玉梳的那些人,更是因得知了一個巨大而不能吐露於人前的秘密而心中惶惶。為了平安的守護著這個秘密,以留住性命保護心愛的女兒長大,他不得不自斷雙腿,以此告訴別人,他杜如歸無論以前如何驚采絕豔,今後也僅僅只是一個不良於行,只能坐在詠院中懷念亡妻的廢物罷了。

  他只有在人前做不了任何事,才能在背地裡繼續做任何事。

  李廷恩很快收拾好心緒,「侯爺可曾將此事告訴別人?」

  杜如歸面對李廷恩的冷靜從容,頗感興趣的彎了彎唇,「我若告訴了別人,如何能看著紫鳶長大?你以為,憑宣麗質就能在王太后面前保住我。那個女人……」這是杜如歸第二次用這種不屑的口吻提起壽章長公主,「她被王太后,被皇上玩弄於鼓掌之間。她以為王太后為了她這個女人掏心掏肺。王太后心愛長女自然是真,戀棧權位同樣是真。宣麗質出身皇家卻蠢笨如豬,活該被天下萬人唾駡。哈,好一個世人口中權勢威重的長公主!」

  對壽章長公主與杜如歸之間的糾葛,李廷恩就不想去管了,他現在迫切的想知道太后對昭帝下蠱毒的事情宋林生是如何得知的。

  杜如歸同樣沒有隱瞞李廷恩,他連最大的隱秘都告訴了李廷恩,還有什麼可以隱瞞的。原本他如此苟延殘喘,也並非就是想將這個秘密帶入棺材。他一早想的,就是要將此事告訴昭帝。若天下還能有一個人為他與心愛的女人報仇,那個人必然只會是昭帝。

  宣麗質殺了昭帝愛的女人不夠,如此只能讓昭帝對宣麗質恨之入骨,王太后依舊只是高高在上的王太后。可對一個皇帝而言,最忌諱的是什麼?是有人要謀奪他的江山,還要謀奪他的性命。昭帝一直能隱忍王太后是因王太后乃其生母,朝臣都希望昭帝能早日親政。昭帝心中清楚,只要他忍,不用背負駡名,遲早朝政還是會還到他的手中。可若昭帝得知王太后一早就打算要他這個天子的命,昭帝還會不會讓王太後福壽安康的活下去?

  真是叫人期待,昭帝都忍不住要對宣麗質出手了,讓李廷恩翻查宋氏一案。若李廷恩再將此事查出來,玉梳是不是能在黃泉之下快慰一番?

  杜如歸眼底閃爍著瘋狂之色,對李廷恩道:「這件事我原本是要告訴杜玉樓,我要讓皇上相信此事,更要杜玉樓憑藉此事成為太后的心腹。」他半往前傾的身子因體力不支重新倒了回去,看到李廷恩一點不意外的神色,就道:「你知道杜玉樓是皇上的人。」

  李廷恩沒有回答。

  此時此刻,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杜如歸忍不住讚賞的再看了看李廷恩,歎道:「可惜了,若你是杜玉樓,我會死的安心些。」他說完直奔正題,「洛水宋氏一直在洛水之畔。洛水附近,有座鼎巫山,裡面便有數個苗巫部族。苗巫藝術奇詭,曾經救過宋氏祖上族老性命,高宗下令驅逐苗巫,宋氏不敢再與苗巫公然結交,暗地裡,卻常令人往鼎巫山送糧送衣。苗巫投桃報李,暗中幫宋氏調教家生子學習苗人以蠱治病之道。宋林生身邊,便有一名學過苗巫蠱術的家生奴僕。」

  「晚輩記得,宋大人當年是戶部尚書。」重重連環的鎖,一旦被解開其中最關鍵的一環,李廷恩被桎梏住的思路就猶如被洪水沖刷了一遍,暢通無比。

  「沒錯。」杜如歸淡淡道:「宋林生是戶部尚書,他雖不執掌少府寺,更干涉不到宮中用度采選,手裡卻管著銀子。按大燕律,天下稅賦,就算是酒稅這般最後要劃入少府寺的稅銀,也要先送往戶部查驗之後再撥入少府寺。宋林生手中自然會有來往的帳目。宋氏誓言對付太后,當時的少府寺卿姓王名度,為太后族侄。宋林生查探少府寺帳目之後,意外發現宮中用藥進出有異,他原本是對著王度去的,他以為就此能斬斷太后一隻臂膀,誰知他帶著奴僕前去清查少府寺一批新入的藥材時,那奴僕竟發現藥材有異。宋林生大驚之下想法從御醫口中套出話,得知這些藥材是治皇上的心悸所用。皇上自小體壯,並無大病,卻從小就有心悸,時常不能安枕。這一點,朝中無人不知。宋林生得知藥材為皇上所用之後,便疑心上了王太后,正打算接著此事查下去,一道懿旨,他便入了詔獄。」

  「後來您接著查了下去。」

  「我足足查了五個月。」杜如歸神色冷清,「這是我花費時日最長,花費心裡最多的一件事。太后辦事著實機警,若非宋林生身邊那名奴僕見勢不妙,早早逃出來暗中找到我,我未必能查出實情。」他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扭頭諷刺的看著李廷恩,「李大人,事情如何你已得知了,現在你告訴我,你可依舊要查宋氏一案?」他說著冷冰冰的笑了笑,「此事,無關風月啊。」

  面對杜如歸眼底壓抑著的刻骨仇恨,李廷恩此時反倒心如止水,「侯爺,晚輩已無路可退了。」

  「無路可退。」杜如歸咀嚼了一遍這四個字,縱聲道:「沒錯,咱們誰也退不了,既如此,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他定定的看著李廷恩,緩緩道:「馨妃,是我送入宮的。」

  自從杜如歸將事情始末說出來,李廷恩就已經猜到了。

  說到底,宋氏既然被下令夷三族,哪怕馨妃是分支,也不可能順順利利進入後宮。至少壽章長公主與王太后便會竭力防備。可馨妃不僅入宮,還得寵了,去世之後連王太后都不得不為了皇上下旨賜妃位以做安撫。馨妃在後宮如此順利,靠的不可能只是美色,後面必然有人相助。除了杜如歸會如此煞費心機安排一個宋氏出身的女子入宮,李廷恩著實也想不到別人了。

  沉默了片刻後,李廷恩道:「侯爺是借由壽章長公主之手將馨妃送入宮的罷?」

  杜如歸一怔,再次大笑出聲,他看著李廷恩贊道:「真是厲害,可惜不是我杜家兒孫。」說完這句話,他面色一冷,「不錯,我告訴宣麗質,我有個遠親,想要得蒙聖寵,也算為誠侯府在皇上面前尋一條退路。為了杜玉樓與杜玉華,為了討我的歡心,宣麗質連人都沒見過,就瞞著太后將馨妃送到了皇上面前。」

  李廷恩神色複雜的看著杜如歸癲狂的神色,淡淡道:「誠侯府乃是世襲罔替的爵位,想在後宮讓人得寵自然艱難,想讓一名女子入宮,若是只做宮女,您不會沒有辦法。您要借壽章長公主之手,想必是讓壽章長公主之後能時常想起馨妃這個人,最後才能發現馨妃出自洛水宋氏。您送馨妃入宮之時便已打算好要在最合適的時候讓壽章長公主出手殺了馨妃。」

  杜如歸發現自己不得不一再的抬高對面前這個少年官員的看法,他很爽快的道:「你猜的八九不離十。只是當年是馨妃找到我,她自願入宮,自願用一條命去換皇上對宣麗質母女的憎惡。她要當皇上心裡的第一根刺。只是沒想到,過了三年,她才順利的有了身孕。」

  看到杜如歸臉上竟然流露出惋惜之色,李廷恩喉頭像堵了一團棉絮,他壓抑著心底翻騰的感覺,「侯爺就不怕晚輩將事情告知皇上?」

  杜如歸目光難辨的看了一眼李廷恩,淡笑道:「你會麼?」他手在躺椅扶手上摩挲了兩下,緩聲道:「你已在皇上面前表明心思,再告訴皇上他受了一場天大的愚弄?李大人,你不是蠢材。」

  哪怕有所不甘,李廷恩也不得不承認杜如歸手段實在狠辣準確。

  正如杜如歸所言,只要自己不蠢,就絕不會向昭帝告知馨妃之死的真相。相反,若今後這件事有可能會被揭開,自己也會不顧一切的站在杜如歸這一面,拼命將罪名全部扣在壽章長公主身上。

  一切,只因自己已沒有了退路。

  杜如歸看著李廷恩的臉色,倏爾一笑,「李大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看我這個斷腿無用之人,原本以為熬不下來,終究還是活下來了。你,日子還長的很。」

  此時此刻,李廷恩再說任何話都是多餘。

  很明顯,他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他的確從杜如歸口中知道了真相,甚至連更多意想不到的都知道了。可杜如歸更占了十足的便宜。原本應該有杜玉樓去拼死承擔的責任落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昭帝怨憎太后,可要做第一個告訴昭帝太后想要他性命的人,李廷恩不以為自己能輕輕鬆松全身而退。不僅如此,杜如歸還為馨妃的事情拉攏到一個同盟。而自己,在重審宋氏一案的事情正式昭告天下後,還要面對太后一面的威逼。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兵來土掩了。

  杜如歸將話說盡之後,杜大便出現在李廷恩面前,沉默著將李廷恩送出了誠侯府。

  一回到李家,從平便上來報消息。

  「少爺,我爹先前過來了,說石大人務必讓您明日下值後去見他一面。」

  李廷恩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就知道了石定生的用意。

  想必今日自己在多年不曾有人拜訪的誠侯府一直呆到天黑已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就連老師,似乎也心急了。

  以前李廷恩有事會主動告訴石定生,可這一次,李廷恩不得不決心隱瞞。事關重大,又是昭帝親自交待。對於一個天子而言,他交待臣下辦事,臣下未曾告訴他的消息便告訴了老師,想必任何一個天子都不會舒服。

  李廷恩望著天空在心裡歎息了一聲,疲憊的揉了揉鬢角,一聲不吭的回了寢房,倒頭在軟枕之上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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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石定生,李廷恩曾猶豫過是否要將杜如歸告訴他的話都說出來。

  他先用馨妃的事情試探了一番石定生的態度。

  石定生得知馨妃是杜如歸一手安排入宮用以挑撥壽章長公主和王太后與昭帝的關係時勃然大怒,「這個杜如歸,就是個女人,就是個女人。他竟為此……」石定生氣的渾身發抖,「誠侯府世沐皇恩,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見到石定生的反應,李廷恩徹底丟棄原本的打算。

  無論如何,石定生這樣的三朝元老與自己對皇權的認知都是不一樣的。在石定生眼中,也許對昭帝作為有所不滿,他可以明哲保身,卻覺不會做出任何對皇權不敬的事情。

  杜如歸安排馨妃入宮,只是死了一個妃子,就讓石定生勃然大怒。若讓石定生得知王太后對昭帝至少下了八年的蠱毒,石定生會如何?

  石定生會不顧一切急切的就將這件事情掀開,他會赤膊上陣。然後這些都與自己的打算不符。

  石定生氣結的罵了幾句,看了眼李廷恩,頹然歎息,「罷了,杜如歸敢將此事告訴你,就是知道咱們師徒都拿他沒法子。就算當年沒有此事,以太后的性子,以皇上的性子,遲早也會走到這一步。」

  見過石定生後,李廷恩就在家閉門研究昭帝給他的卷宗。

  眼前的形勢,看似別人口中講述的都是真實,換了一個人後,答案可能又會有天翻地覆的轉變。他已經無法單憑對人的瞭解去相信任何人口中所謂的真相。也許自詡知道真相的人沒有說謊,但很有可能他們本來所以為的真相並非就是真相。

  猶豫了兩日之後,李廷恩最終還是派了下人去將屈從雲傳了個口信。

  既然冥冥之中他是從屈從雲口中第一次知道苗巫重現大燕的事情,如今的事情又與苗巫有關,他只能物盡其用,屈從雲當年利用他擋災,眼下也該還掉這個債了。

  屈從雲很快就要入京,朱瑞成織雲錦的事情卻進展的異常順利。

  為了釀酒一事,李廷恩拉攏了果毅侯府與沐恩伯府。安原縣主萬孜瞳對付華麟的癡迷果然並非空穴來風,付華麟找過萬孜瞳之後,少府寺很快就主動叫人去了沐恩伯府,辦好了酒牌。

  李廷恩遵從石定生的囑咐,將此事交給了朱瑞成。

  在與果毅侯府這些京城權貴的交往中,朱瑞成表現的如魚得水一樣自如,連萬重文對朱瑞成在經商上的天賦都讚不絕口。不僅釀酒的事情進展順利,朱瑞成還成功的為織雲錦成為貢品找到了一條路。

  這一日,瞅准空子,滿臉喜氣的朱瑞成就找到李廷恩,告訴了一個消息,「釀酒的作坊已經找好,就在城郊的清泉村,我打算在那裡再開一個染布作坊。若織雲錦的事情進展順利,就可以將布送到京裡再染。」

  朱瑞成都已經這樣說了,李廷恩當然明白織雲錦成為貢品只怕已八九不離十,他沒有過多的說辭。既然將事情交給朱瑞成,就要給予信任。

  朱瑞成今日的話格外多,一點沒有早前的沉穩,倒像是個絮絮叨叨的少年。說了半日口乾舌燥之後,他才敏銳的察覺到自己的話似乎有些多了,他自嘲道:「上了年紀,人便嘮叨了些。」

  織雲錦成為貢品是朱家幾代人的夙願。李廷恩很能明白朱瑞成的這種心情,他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明白,很快話鋒就一轉,「姚家那邊如何?」

  「啊……」朱瑞成愣了愣,捏著茶蓋的手就停了一會兒,為難的道:「廷恩,姚家那頭,只怕要的分子有些多了。」

  朱瑞成善於應酬不同的人,這些日子,連宮中的太監都被朱瑞成打點的妥妥當當。有現成的酒方子,有辦好的酒牌,還有背後撐腰的權貴,朱瑞成卻偏偏在提到姚家的時候就這幅模樣,李廷恩約略就明白內情了。

  他心底哂笑一聲,端起茶輕輕吹了吹面上的浮沫,面色不變的問,「他們要多少。」

  說起這個,朱瑞成實在覺得有些為難。在接觸到諸多權貴搭建起自己一個人脈之後。說實在的,朱瑞成實在不覺得如今失去了頂樑柱姚太師後的姚家有什麼地方值得讓人畏懼。直白一些說,姚家眼下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姚太師留下的名聲,若讓別人知道姚家為點銀子與自己這樣的商人天天爭執不下,自己倒無所謂,姚家只怕要得不償失。

  要是別家,釀酒的生意有沐恩伯府還有果毅侯府在背後撐著,朱瑞成未必不敢用用手段,偏偏是姚家,李廷恩以後的岳家。朱瑞成面對姚家的咄咄逼人,手段不能使,言辭不能鋒銳,連打發下面的管事去談都怕姚家人誤會,只得日復一日的與姚家束手束腳的磨纏,他也早就憋不住了。

  眼下李廷恩問起,他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姚家的意思,他們給了最要緊的酒方子,得占一半的分子。」

  「一半?」李廷恩挑了挑眉,臉上並無怒色,只是喝了口茶淡淡道:「好大的胃口。」

  得知這酒的作用後,在自己的暗示下,連萬重文都只能丟掉原先的打算,只占兩成的分子,要將更多的分子擠出來去安撫別的勳貴世家。姚家如今猶如一座空中樓閣,全靠姚太師的餘威撐住下面腐朽的幾根大柱,隨時都可能轟然倒塌,卻偏偏獅子大開口的提出這樣一個分潤的法子。

  簡直是要錢不要命了。

  朱瑞成見李廷恩說了一句話後便端著茶沉思,就主動道:「廷恩,我再試試罷。」

  說到底,這樁婚事是不能輕易毀棄的。不是萬不得已,朱瑞成一點都不想與李廷恩將來的妻子發生任何誤會。

  李廷恩很明白朱瑞成的意思,不過這件事在與姚家自己,姚家上下若一心固執己見,要從這件事裡撈足銀子,朱瑞成區區商人,是說服不了他們的。

  姚家人,還活在過去的榮耀裡。

  他食指在桌案上有節奏的輕輕敲了兩下,淡淡道:「我去一趟姚家罷。這些日子辛苦姐夫了,姐夫與萬師兄繼續料理酒坊的事情便是。」

  聽見李廷恩的話,朱瑞成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氣。面對姚家從頭到腳都流露出傲氣的管事並不是一件鬆快的事情。既然李廷恩願意接過去,朱瑞成趕緊道:「這事來的還是倉促了些,姚家那頭畢竟出了釀酒方子。」

  「姐夫放心,姚家是姚家,姚清詞是姚清詞。」李廷恩堵住朱瑞成接下來要說的話,喊了下人進來,「告訴從平,讓他備車去姚家。」

  姚大太太此時卻正在和姚二太太還有姚大老爺姚二老爺說話。

  「二叔,不是我這做大嫂的說胡話,我也是為咱們清詞著想。瞧瞧,李家送了點東西上門,咱們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李家的意思,就是想在他的產業裡入個分子,人家就拿個釀酒作坊來打發咱們。這酒和梅瓷還有玻璃的價錢能一樣麼?這就罷了,哦,到頭來,這釀酒方子還是咱們姚家自個兒。咱們姚家又不是沒人沒本錢,就算公爹沒了,在京裡找幾個會釀酒的匠人咱們還是能找得出的。就這,李家還得拿去做人情,這裡送份子,那裡送份子,咱們也不是不出本錢,還出了酒方子,給個五成的份子,天天就拿個在縣城裡經商的姐夫打發咱們,自己連個面都不露。」姚大太太說著掃了一眼面上明顯壓抑著怒氣的姚二老爺,正色道:「二叔,我看哪,人家這位探花郎是根本沒將咱們放在眼裡。」

  在長兄與正室的面前被大嫂擠兌,姚二老爺這樣本就是要臉面的人如何忍得住,他氣的狠狠拍了幾下案幾,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門親事不做了,叫人退親去。」

  他這句話一出,姚大太太臉色立時就變了,就連一直端莊從容坐在邊上的姚二太太都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姚二老爺。

  「胡鬧!」從姚大太太將人叫來開始就陰沉著臉的姚大老爺聽見姚二老爺說要退親,氣的將手裡的茶盅往桌上一丟,叮叮噹當的響聲讓本就心虛的姚大太太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這門親事是爹臨終前定下的,就算你是清詞的親爹,這門親事,你也休想毀了。」姚大老爺等著姚二老爺,「石大人他們來之前爹是如何說的?」

  姚二老爺梗著脖子不吭聲。

  姚大老爺沒有給弟弟留臉面,冷冷道:「爹說過,若石大人答應這門親事,哪怕李廷恩突然死了,清詞也只能在家守望門寡。誰要敢悔婚,誰就滾出姚家,不許再給他老人家上一炷香。」他橫著姚二老爺,逼問道:「老二,你還記得這話罷。」

  姚二老爺愛風花雪月,平生最怕的就是親爹和這個大哥。他心中其實也明白這件親事無論如何毀不得,方才不過是被姚大太太的話架住了,為臉面才丟出這麼一句話。此時被姚大老爺一通教訓,連姚太師的遺言都拿出來,他登時脊樑骨都軟了半截,訥訥道:「大哥,您這話說的。清詞的婚事是爹臨終前做的主,我哪會,哪會真的就不做這門親了。」

  姚大老爺臉上的神色依舊不好看,只是道:「你記得就好。」說著他不著痕跡的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往後家中再有人提悔婚的事,就自己收拾了東西滾出姚家!」

  見姚大太太與姚二老爺臉上都紅了,屋裡氣氛陷入凝滯,悶不吭聲的姚二太太趕緊插了一句話,「清詞是公爹的眼珠子,又是個探花郎,年少有為的。往後清詞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咱們家如何能做出悔婚的事情。老爺也就是心疼清詞,這才一時說岔了嘴,大伯,您別見怪。」說著姚二太太就看著姚二老爺,柔聲道:「老爺,您快給大伯陪個不是。」

  姚二老爺聽到妻子的溫言軟語,就像喝了靈芝甘露一樣。原本心裡還殘存著的一點不舒服一下就消失了,心道還是眼下這個夫人會說話,不像前頭那個,動不動拉著張臉硬邦邦的。

  「老爺。」看到姚二老爺發愣,姚二太太又不急不緩的叫了一聲。

  姚二老爺回過神,瞥到妻子嗔怪的眼神,心裡一跳,趕緊照著話給姚大老爺賠了罪。

  姚大老爺對胞弟娶的這個妻子其實一直不太看得上眼。就算是繼室,早前也有大把人家願意將閨女送過來,何必挑一個娘家是做小吏的。再有,就算是小吏,嫡女出身的總要好一些,偏偏還是個庶女。

  可姚大老爺也清楚,當年姚太師答應這門親事是沒法子了。誰叫姚二老爺生來多情,在外面踏青的時候惹出了事回來就要死要活的說對方是良家女子,不能壞了名聲,姚家從來不做仗勢欺人的事情。這才不得已將人給娶了回來。

  人娶回來後,姚大老爺不可能跟弟媳常常接觸,但對姚二太太太的看法還不壞,舉止行事並不過火。只是在姚清詞的婚事上,姚二太太有一個年歲與姚清詞相近的女兒,就讓姚大老爺無論如何信不過姚二太太了。

  姚二老爺賠罪後,他臉色也沒有明顯的見好,「你知道錯就好。」說罷姚大老爺側身去看著姚大太太,鄭重的叮囑道:「咱們家在守孝,家裡人口又多。你是管家的人,家裡上上下下要盯緊。家裡的小子們不能出去胡亂惹禍,家裡的姑娘更要盯緊。詩會這些,便不要去了,每日都在家為爹抄經書罷。」

  姚二太太的女兒,姚家七姑娘姚清池昨日才帶著下人出門去了一場詩會。姚大老爺這話一出,姚二太太臉上的神色就變了,她在手心掐了掐,不經意的委屈著看了姚二老爺一眼。

  只是姚二老爺這時候見著姚大老爺的臉色始終不見好,一直垂著頭,哪裡還顧得上坐在邊上的姚二太太。

  妯娌跟婆媳一樣,天生就是冤家,處的好的沒幾個。

  姚二老爺以前的夫人元氏姚大太太不喜歡,只因元氏出身比她高貴,她在元氏跟前總覺得氣虛。元氏去後,如今的姚二太太方氏,姚大太太就更瞧不起了。

  就算她是商戶出身,好歹還要臉面,懂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像這個弟媳,娘家爹是流外一等的小吏,窮就罷了,還不要臉。嫁到姚家後總端著副端莊賢淑的架子,其實姚家上下誰不知道是人是如何嫁進來的。

  姚大太太看著姚大老爺給姚二太太沒臉,也沒再提他先前的過錯,就很脆的應了。

  姚大老爺臉色這才緩和了些,嗯了一聲道:「這釀酒的事情,你們以為是這麼簡單的?說得輕巧,那酒牌你們去少府寺拿拿試試。少府寺是皇室內庫,除了宮裡,誰也管不到他們頭上。別說爹如今不在了,就是爹還在,想讓他們吐一塊酒牌出來,不剝下你半身肉,休想將東西拿到手。」姚大老爺哼了哼,目光掃過沉默不語的姚大太太,怒道:「這事不是咱們光捏著張酒方子就能辦成的事兒。往後就是姻親,有事好好商量就是了,為了點銀子,鬧得難看,你們是想讓外頭人看姚家的笑話是不是。」

  屋裡一時沒人敢說話。就算是姚大太太,眼看丈夫動了真火,當著姚二老爺夫妻的面,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插口的。

  姚大老爺掃了屋子裡的人一眼,淡淡道:「好好說就是了。五分不行就四分,四分不行就三分,總能談下來。」

  姚大太太一聽就著急了。

  她可是指著這一回能大掙一筆,才能弄點銀子填填自己的私庫。否則往後分家了,公中一直這麼入不敷出的,到時候豈不是要過窮日子。

  她抬頭張口欲言,卻被姚大老爺目中的冷意給堵住了嘴。

  姚二老爺就忍不住了。

  自從姚太師死後,姚二老爺就覺得自己過得日子簡直就不叫做日子。

  唱曲兒的不讓買了,筆墨紙硯沒人孝敬了,就是想買兩隻翠鳥,賬上都只肯一次支個幾百兩。問到賬房臉上,賬房的人只會哭窮。他總不能逼著管家的嫂嫂用嫁妝罷。

  好不容易親閨女掏出個釀酒方子,結果往後的女婿倒過來還要佔便宜。

  一想到往後用銀子還要束手束腳的,甚至可能一輩子就這麼下去,姚二老爺連姚大老爺的臉色都顧不上看了,跳腳道:「大哥,哪能四分三分,方子是咱們的,大不了咱們多掏些本錢就是了。您這樣讓著個晚輩,將來清詞嫁到他們李家,咱們姚家連個岳家的身份都立不起來。」

  姚大老爺還沒開口說話,姚家的管家就低著頭親自進來回報,「大老爺,李公子來了。」

  「來的好!」姚二老爺吭吭哧哧的喘著粗氣。

  姚大老爺冷冷的掃了他一眼,掃的姚二老爺不甘不願回位置上坐下,這才道:「把人請進來。」

  姚二太太就給姚二老爺講道理,「老爺,就是些小事。咱們做長輩的哪能跟晚輩計較,待會兒您千不看萬不看的,要看在清詞的臉面上,話說的軟和些。」

  她不勸還好,一勸姚二老爺更覺得心裡憋著火。

  姚家是什麼樣的人家,李家又是什麼樣的人家。

  李廷恩就是探花,當年他爹還是狀元呢,三朝老臣。自己分明是長輩,李家那小子是晚輩,如今倒叫自己來忍讓?姚二老爺憋著火一個勁兒在心裡運氣。姚二太太看著他的臉色,就擔憂的蹙了蹙眉。

  李廷恩被管家領了進來,一看廳中的架勢,姚大老爺姚二老爺還有各自夫人都在,尤其是姚二老爺一臉憤憤的樣子,他覺得有點好笑。

  他先行了禮。

  姚二老爺嘿了一聲別過頭,姚大老爺卻很熱情的指了位置讓李廷恩坐下,姚大太太又叫人上茶上果子點心的。

  李廷恩一一謝過,屋裡一時又沒人說話了。李廷恩裝作沒看見姚家人臉上的官司,眼觀鼻鼻觀心的垂首看著腰上的玉佩。

  姚大太太心裡著急,她實在是憋不住,原本想讓姚二老爺先去試試深淺,誰知姚二老爺不知怎麼的竟然不吭聲了,她只得自己親自上陣,咳了兩聲後笑著問:「廷恩今兒來是要瞧瞧咱們?」

  「是想給幾位長輩問個安。」李廷恩臉上帶著很恭敬的笑意,隨即話鋒一轉,「也是有事想要跟您商量商量。」

  說起來事情看著很複雜,實則不過就是卡在面前這位姚大太太身上罷了。

  李廷恩心裡很清楚,不管菩薩一樣的姚二太太心裡是不是別有想法,單憑姚二太太的名聲,和釀酒方子出自姚清詞生母的嫁妝,姚二太太就不會在這件事上插手過多。他如今諸事纏身,也懶得跟姚大太太繞彎子。他不打算成全姚大太太貪欲,正好姚大老爺也在,他就打算一瓢試試姚家這水的深淺。

  姚大太太笑容滯了下,「什麼事兒,你說來聽聽,大伯母要能辦的都給辦了。」

  李廷恩沒理會姚大太太隱晦的示好,直接道:「是釀酒的事情的。我聽說,大伯母堅持要在這筆買賣上占五成的分子?」

  覺得李廷恩這話就像是她貪錢不自量力一樣,姚大太太笑容就僵了,沒有了之前的好臉色,「廷恩,咱們雖說往後就是親戚。不過大伯母聽過一句話,買賣是買賣,人情是人情。」

  她這樣說,李廷恩沒回避,很認真的點了點頭,「大伯母說的是,親兄弟,尚且明算帳。」

  此言一出,不僅是姚大太太被噎住了,就是姚大老爺臉上都不好看了。姚二老爺更是氣得指著李廷恩鼻子大罵,「你這個,你這個,你還懂不懂規矩。」

  李廷恩啞然的看著姚二老爺,「您覺得這話不對?」不等姚二老爺再說,他便愧疚的扭頭看著姚大太太,懺悔道:「大伯母別見怪,我是一時口快。」

  姚大太太能說什麼?

  難道要她承認她說的買賣是買賣,人情是人情那句話是在客氣,是在將李廷恩。她就是認為李廷恩該看在往後的親戚情分上讓著姚家,不該去爭利?

  她幹幹的笑了兩聲,直起身看著李廷恩溫和的笑,「廷恩啊,你這樣說,大伯母就跟你說句大實話。大伯母也去外頭打聽過,這按照規矩,釀酒方子一般能作價三成的分子,咱們姚家最近手裡是不太活泛,不過擠一擠,幾千兩銀子還是能抽得出來。大伯母的意思,咱們出釀酒方子,再出五千兩銀子,就占五成的分子。我也問過你那姐夫,這釀酒作坊整個算下來,有個兩萬兩就差不多了,不會叫別人吃虧。」

  發現李廷恩神色尚好,姚大老爺在邊上也沒說話,姚大太太趕緊再接再厲,「也不是大伯母非要多掙些銀子。大伯母也是為清詞著想。這五成分子裡,大伯母是想勻出一份來,往後這一份的銀子,就給清詞辦嫁妝。清詞與你定了親,家裡上上下下都歡喜,公中那點銀子,大伯母是覺得寒酸了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聽見姚大太太一口一個嫁妝,姚二太太情不自禁就想到元氏留下來的三個庫房的嫁妝,她咬了咬唇,目光落在李廷恩清俊的臉上,眼底就溢出幾絲恨色。

  李廷恩沉默片刻,正色道:「大伯母,您可知道這酒釀出來會賣到哪兒?」

  姚大太太愣住了。

  她怎麼知道賣到那兒。這姚家出了本錢,出了釀酒方子,剩餘的事兒不該是別人去操心?姚家是書香人家,又不是做買賣的。

  李廷恩看姚家上下都是一臉迷茫的樣子,就笑道:「姚姑娘這酒方子釀出來的酒是烈酒。在大燕只怕沒多少人能喝的進口。」見姚家人如預料之中那樣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話鋒一轉,「這酒另有妙用,是打算送去給軍營中的人清洗傷口,防止傷口潰爛之用。」

  「你說什麼?」別人還沒明白李廷恩話中的含義,姚大老爺音調已經陡然拔高了,他放在案幾上的手拼命發抖,「你說這酒送到軍營裡給士兵清洗傷口能防止傷口潰爛?」

  好在姚家看起來還有一個聰明些的人,就是可惜姚清詞了,空有心智,偏偏是個晚輩。

  李廷恩心中惋惜,臉上笑的溫和,「是。只是這酒釀出來不能直接用,還需用晚輩想的法子蒸過。因而晚輩才能在其中占一成份子。」

  「還要用你的法子蒸過。」姚大老爺捋了捋鬍鬚,盯著李廷恩問,「你占一成,剩下的都給了誰?」

  李廷恩沒有隱瞞,「沐恩伯府占兩成的分子,果毅侯府占兩成,還有平國公府占了一成,少府寺占了兩成,最後的一成,分成三份給了昌侯府,全侯府,睿侯府。」

  姚大太太對著李廷恩的分子在心裡湊了湊,反復算了幾遍,終於忍不住驚道:「你只打算給咱們一成的份子?」

  「一成!」姚二老爺將話都落在參與這門生意的勳貴門第上了,聽到一個個都是京中權勢最盛的勳貴,姚二老爺都被震住了,完全忘了份子這回事情。此時聽到姚大太太的聲音,這才回過神,自己也算了算,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可是咱們清詞的方子!」

  「是。」李廷恩溫和有禮的道:「是以萬師兄已應允了我,姚姑娘那半成份子,他會單獨給算出來,往後每月就差人交到姚姑娘手上。」

  「交給清詞。」這一次,連姚二太太都忍不住了。她沒想到姚家這一成還要扣半成出來給姚清詞,不是給姚大太太。

  李廷恩眉眼不動的,眼神幽深嘴角卻始終含著不變的笑意,「原本是打算交給姚兄,只是姚兄說他不善理這些俗物,讓直接交給姚姑娘。姚姑娘也說了,她出嫁之時,自然會將姚兄這一份給留出來。」

  姚二太太對上李廷恩笑如春風的臉,卻覺得掉進了一個冰窟窿,她的心直往下沉。甚至她還沒來得及歡喜這原本不被她看在眼裡的釀酒一事所能帶來的和京中數個勳貴結交的機會,李廷恩這一棒就狠狠的敲在了她頭上,不僅如此,接著還兜頭來了一盆涼水,一點不給她喘息的機會。

  姚大太太急得不得了,她是不知道這酒釀出來到底能做什麼大用。可她會看姚大老爺的臉色,會聽李廷恩數出來的那些勳貴。

  既然姚大老爺這麼看重,京中的勳貴們都樂意參合這門生意,這門生意就一定是能掙大銀子的。最要緊的,是少府寺都要占份子!

  可姚家出方子卻只能占一成,一成還要直接分辦成到姚清詞手裡,將來就是姚清詞與姚鳳晟這兄妹兩給分了,自己連過過手都不行,這怎麼能行!

  姚大太太顧不得許多,拉了臉就要說話,誰知姚大老爺目中凶光大盛的看了她一眼,眼中的警告之意猶如實質,登時把從來沒見過姚大老爺這幅模樣的姚大太太給嚇得打了個寒顫。

  「你說的這些,可都定下了?」

  明白姚大老爺這話的意思,李廷恩就道:「事情是萬師兄與付大人出面經手的。少府寺那邊,宮中的太皇太妃也幫忙說了幾句話,只是萬師兄私下亦打點了一番。」說著李廷恩就看裝作不經意的看了看姚大太太的方向。

  姚大老爺察覺到李廷恩的舉動,登時老臉一紅。

  他如何會不明白的意思。

  按照姚大太太先前的算法,兩萬兩銀子弄個釀酒的作坊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兩萬兩倒是能買地起個作坊,把匠人也給買下,把釀酒的糧食也置備齊了。可弄個釀酒作坊的本錢哪裡光能這麼算?別的不說,光是打點少府寺,就要不少本錢。你能讓太皇太妃與安原縣主出面弄個酒牌,少府寺照樣能決斷什麼時候把酒牌給你。再有,你找地方起作坊,你得買地,買地要辦地契,你要請匠人,要有熟悉門路的人給你找信得過的,有真本事的,還有收糧,要收到好糧食釀好酒,要與糧行的人打交道。樁樁件件,哪一頭都不是你用身份壓服就行的。閻王好見,小鬼向來難纏。

  最要緊的,酒釀出來要送到軍中,不是空口白牙就能送進去的,沒有軍中的人出頭幫忙說話,就算是王母娘娘的仙露,人家也能給你說成是廢水。

  這樣一算,想疏通所有的關卡,別說是兩萬兩,就算是二十萬兩都不一定能打住。

  說起來,姚家如今的情形,以這酒的價值,若非李廷恩在中間轉圜,單憑一張酒方子,只怕別人是連一成都不想給姚家的。酒方子已經被送出去給李廷恩看過了,他又不是記不住。有利字再前頭,那些人是不會顧忌什麼太師的臉面威名。能如此做,還是李廷恩有良心。

  至於要單獨給姚清詞與姚鳳晟半成,而且還不樂意過姚大太太的手,姚大老爺本來是有些不悅,此時想想,也覺得能明白。誰叫姚家上下先弄出的事兒立不住腳。

  一想到此事成了對姚家的作用,姚大老爺就再也不考慮能掙多少銀子了。此時銀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姚家重新找到一個立足的根基。

  他不顧姚大太太幾人難看的臉色,拍了板,「好,就照你的意思。到時候一起寫了文書了,我讓鳳晟也去按個印。」

  「老爺!」

  「大哥!」

  姚大老爺目光跟刀子一樣再姚大太太和姚二老爺臉上刮了刮,對他們的叫聲置之不理,看著李廷恩道:「廷恩,你回去罷,事兒就這麼定了,我做主。往後姚家若還有人去找你要說法,你就差人報到這頭來。」

  他此話一出,屋裡頓時沒人敢再呲牙。

  李廷恩見到姚二老爺臉上憤憤的神色,再看看姚大太太一臉不甘願的樣子,還有姚二太太木偶菩薩一樣的神情,忍不住在心裡輕輕搖了搖頭。

  姚家,可惜了。

  想到姚太師歷經三朝風雲,最後不惜一死給兒孫求一線生路,他起身恭敬的沖姚大老爺行了禮,應下了姚大老爺的話。

  姚大老爺又要留李廷恩用飯,不過在李廷恩推辭後,看到家裡人臉色的姚大老爺也沒勉強,只是歎了口氣,交待管家恭敬的把李廷恩送走。

  在門房的劉栓點頭哈腰將李廷恩送走後,趕緊叫人去給後院的姚清詞報消息。

  聽說李廷恩是被管家送走的,姚清詞一直捏著的心才慢慢鬆開了。

  看著姚清詞倚在迎枕上歇神,劉栓家的一面給姚清詞按著肩,一面埋怨道:「李公子也真是的,多就多給些罷,原本就是姑娘您拿出來的方子。這可倒好,弄得您還裡外不是人的,大太太天天說些怪話,可叫端芷院那頭如了意。」

  就是沒有這事兒,大太太也不會公然站到端芷院對面。這對大太太又有什麼好處?好在李廷恩有本事,看樣子,他是將家裡的人給壓住了。

  姚清詞有些疲倦的道:「就是給的再多,到我手上也不會多多少。」

  劉栓家的也知道姚清詞說的是大實話,便歎了口氣。她看著姚清詞已經合上眼睡著了,連忙給她蓋了被子,自己在邊上拿了針線做。

  一個時辰後有小丫鬟溜進來。

  劉栓家的看了看還在睡著的姚清詞,想到這些日子為了份子的事情姚清詞一直沒有放過心,就小聲的斥責小丫鬟,「做什麼,姑娘睡著呢。」

  「是敦子哥那邊的消息。」小丫鬟有些委屈的嘟了嘴。

  在美人榻上歇息的姚清詞本來就睡得淺,小丫鬟進來的是會她就醒了,只是閉著眼假寐,此時聽見墩子哥三個字,她就睜開眼緩聲道:「讓她過來。」

  敦子是姚家管家的兒子。姚清詞花了許多消息,才從院子裡挑中了一個小丫鬟跟有些憨傻的敦子套上了交情。劉栓家的也知道耽誤不得,就把小丫鬟帶了過去。

  小丫鬟看著姚清詞福了福身,「姑娘,敦子哥說李公子走了後,大太太和二老爺都在廳裡喊了幾句,大老爺還發了脾氣。」她眼珠子轉了轉,笑嘻嘻道:「還有,敦子哥說李公子說了,給姚家的分子裡要扣半成出來,叫人直接送到您手上,大老爺答應了。」

  劉栓家的頓時大喜過望。

  姚鳳晟早前過來的時候就說有人找過他,要直接將份子給他,他不樂意,交代了人交到姚清詞手上。可劉栓家的對姚家的情形也很清楚,她就覺得這事兒指望不大,只是心裡存了幾分念想。

  沒想到事情居然真的給辦成了。

  這時候劉栓家的對李廷恩不肯多給姚家些份子的怨恨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對著姚清詞歡喜道:「姑娘,您可終於熬出頭了!」

  姚清詞能明白劉栓家的這話裡的意思,不僅是在說她手裡很快能有一筆可以支配的銀子,更要緊的是在說她這樁親事沒有挑錯人。

  事實上,哪怕性子一向清淡,聽見李廷恩居然真的將份子給到了她手上,她心裡也泛起了一陣說不清的暖意。

  這個李廷恩,是真的明白她的處境。

  她望著窗外隨著天氣轉暖而開的肆意一片錦繡斑斕,些許茶褐色的瞳孔中流轉出瀲灩如春水的波光。

  也許,祖父臨終前定的這一門親事,是真的為自己著想過,並不僅僅是為了姚家。

  姚家有人喜有人愁,此時的李廷恩面對著對面的杜玉華只覺得無奈。

  一樣的一身男裝,一樣的高頭駿馬,一樣的女兵護衛,面對一樣的李廷恩,杜玉華心裡卻有了別樣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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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玉華帶著女兵離開後,長福忙問,「少爺,這郡主……」

  「她想知道誠侯的近況。」雖是這麼回答長福,李廷恩卻覺得杜玉華的舉止有些古怪。他並不認為方才杜玉華說的都是實話。

  杜如歸雖說閉門已久,也不肯見壽章長公主與杜玉華,可杜玉樓是能見到杜如歸的。杜玉樓與杜玉華是兄妹,杜玉華為何要捨近求遠來找自己?

  李廷恩回家之後,繼續埋首於卷宗之中查找當年宋氏案情的蛛絲馬跡。

  臨近太后千秋宴的時候,屈從雲從河南道趕到了京城,同時他還給李廷恩帶來一個消息。

  「塔塔人退兵了,永王固守虢州,沒有再往前攻城。民間傳言,說永王府出了一件大事。永王世子宣世澤趁永王領兵在外,斬殺了永王府的焦側妃。焦側妃出身襄陽大族,其父焦雄原為襄陽衛所軍統領,朝廷欽封的從三品歸德將軍。永王起兵後,焦雄便投靠了永王。只是焦側妃被殺的事情不知真假。」屈從雲看著李廷恩道:「廷恩,關於永王府的事情,朝廷可有消息?」

  自永王作亂之後,朝廷對消息的流通監管極嚴。太后依舊還在攝政,既然她篤定永王與塔塔人翻不了江山,又不打算在她壽宴之前解決此事。朝堂之上,哪怕是再悍不畏死的大臣,也不會過多提起這件事。

  也許,在朝臣們眼中,讓永王這樣鬧一鬧也好,鬧得天翻地覆,最好永王依舊不是對手,太后背負駡名,就可以安安分分的退居後宮了,總比讓昭帝落得一個逼迫親母的罪名好。

  誰都不將永王放在眼裡,就連石定生,都認為永王翻不起大浪。只是李廷恩始終記得,螞蟻尚可撼樹,小瞧永王,讓半壁江山置於戰火之中成全昭帝與太后的博弈,在李廷恩看來,大燕必會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我在兵部,能探的永王謀逆之事的一鱗半爪。不過如今臨近太后千秋壽宴,朝臣們不會有人再提此事。」李廷恩見屈從雲有些憋悶,就道:「姐夫放心。永王既然已決定固守虢州的,連原本到手的陝州都放棄了,就說明他手中的兵力已有不足之處。塔塔人一退兵,憑永王的兵馬,守住眼下近三道的疆域已然困難之極,河南府,尚算安全。」

  說是這麼說。可只要屈從雲一想到劈天蓋地的流匪襲來時屈家的處境,屈從雲就覺得渾身發寒。若不是李廷恩在三泉縣將數萬流匪誅殺,引得其餘各縣的零散流匪聞風而逃,河南府如今的處境,誰又能說的清楚。

  屈從雲喝了一口茶,穩了穩心神才道:「我來的時候,去過一趟黑石山,你要查苗巫的事情,我外祖他們必能幫得上忙。」

  聞言李廷恩會心的笑了笑。

  他能明白屈從雲的意思。就算黑石山上的馬匪做事總是留一線,挑買賣也很講究,朝廷三四十年都沒有對黑石山動手的意思。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誰也無法保證黑石山何時就會被朝廷派去的大軍清剿的雞犬不留。也許以前黑石山上的人也動過心思。然而一身都染黑了,再想做良民,可不是那麼容易。黑石山不缺銀子缺官場的人脈。屈從雲如今在屈家已接手所有的生意,與黑石山的關係以前是助力,此時卻成為要命的毒。

  不管是為黑石山,還是為自己,屈從雲與黑石山,只怕都想將黑漆漆的身子洗一洗了。

  李廷恩思索片刻後松了口,「大姐夫,你該知道,苗巫一事,不是誰想查就能查的。」

  「我知道。」屈從雲很放鬆的靠在座椅上,「你以前對這事避之不及,此時卻能叫我入京幫忙,我就猜到了,想必是京裡有人要叫你查這事兒。這人的來頭,必然很大。」

  「是皇上。」李廷恩一點沒有隱瞞的意思,他看著屈從雲神色變了一下,就勾唇道:「皇上叫我查一樁舊案,這案子關係到了苗巫。只是皇上如今尚不知此案與苗巫有關。」

  屈從雲就明白李廷恩話裡的意思了。

  這是在叫他做一個選擇,確定一下是不是真要在這事上插手進來。

  一想到如今的朱家,屈從雲發狠道:「廷恩,你放心就是。」

  李廷恩就笑了,撇開此事問了家裡的事情。

  屈家在上次的事情上損失慘重,被石定生狠狠收拾了一頓,屈從雲自然弄明白了李廷恩的分量。屈家重整旗鼓後,上上下下對李家的人都恭敬的不得了。尤其是屈從雲,李廷恩中了探花的消息傳到河南府,屈從雲不僅將家安在了河南府李家的邊上,還與朱瑞成幾個出銀子請戲班子唱了幾天的堂會。李家出了什麼事,屈從雲走動的很勤快。

  此時李廷恩打聽家裡的事情,屈從雲揀要緊的說了,忽然想到一件事,「四嬸的娘家上河南府小住了一段時日,聽向兄說,曾家有名哥兒,年歲與玨寧差不多,被四嬸留下來住了幾日。」

  李廷恩眸色頓時沉了沉,「曾家人?」

  李廷恩對李玨寧的疼愛,屈從雲從李翠翠口中聽過許多次。此時見到一提有人動李玨甯的心思李廷恩臉色就變了,屈從雲便心裡有數,趕緊補救道:「沒住兩日,四嬸就另外著人在外頭尋了院子安置娘家人。」

  曾氏最大的長處就是判斷形勢。否則李廷恩不會挑來挑去讓曾氏在名義上掌管家業,又讓崔嬤嬤把著要緊的地方。

  屈從雲看李廷恩不提這件事,他就心知肚明也不再說。

  第二天,朱瑞成請少府寺的人吃酒,特意將屈從雲帶了過去。

  少府寺卿安德貴年過五十,鬍子一大把,生的幹乾瘦瘦,卻依舊最好美人,只可惜他娶的是王家女。雖說是王家的遠親,他也沒膽子在京城裡胡天胡地的鬧騰。這一回朱瑞成在他的暗示下將酒宴辦在一個租來的僻靜院子裡,請了京城名妓陪酒,安德貴興致就高了。原本有些愛理不理的態度變成了熱切的推杯換盞。

  酒席間,安德貴喝醉了還透露出一個消息,「明慧郡主回了京,咱們這些人的日子就不好過啊。」安德貴打了個酒嗝,「這郡主,天天吃撐了沒事幹,就喜歡盯著咱們這些男人。咱們抱個女人,她就說是要寵妾滅妻,嘖嘖,活該嫁不出去喔。弄得太后娘娘現在親戚裡頭給她挑個人都沒人肯應。」

  安德貴伸手挑了挑邊上美人的下巴,看著女人嬌媚溫順的垂了頭,他湊上去親了一口道:「你們瞧瞧,這才是女人。我家那婆娘,跟一頭豬還沉。還想讓老子兒子去娶郡主,呸,老子這輩子受氣就夠了,家產也給兒子攢的足足的了,還用的著我兒子去受這個鳥氣!」他說著提著酒壺雙眼迷蒙的看著朱瑞成與屈從雲,偏頭想了想忽然笑呵呵道:「朱公子,屈公子,你們是李大人的姐夫,要不你們回去給李大人說說,讓他做做好事兒,把明慧郡主給娶了。」

  朱瑞成進京的早,隱隱約約聽到點關於這事的風聲,屈從雲卻是才進京的人,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兩人對了個眼神,朱瑞成就沖屈從雲搖了搖頭,又看著醉醺醺摟著美人親的安德貴。

  屈從雲會意,就上去給安德貴斟了一杯酒,打探道:「安大人,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們那內弟,可已經定了親了。」

  一聽這個,安德貴似乎還真有點興致,他松開懷裡的美人,仰頭將屈從雲倒的酒給喝了,笑道:「這有什麼。不過就是定了親,有太后娘娘在,就是成了親還能休妻,你們回去叫李大人退了這門親事,將來啊娶了郡主,別說拔擢做個兵部郎中了,就是做兵部尚書,那都是輕輕巧巧的事兒。」

  朱瑞成垂下眼簾又給安德貴倒酒,笑道:「咱們那內弟定的,可是姚太師的嫡孫女。」

  「姚太師都死了,他孫女還能比郡主金貴?」安德貴嘴裡噴著酒氣擺了擺手,大咧咧道:「放心,這事兒只要李大人鬆口,一準兒能成。你們是不知道,王大人在家裡可說過,太后早就有意給明慧郡主賜婚。明慧郡主不是一回京就先去見了李大人,太后娘娘心裡指定歡喜呢。依我看,這事兒能成,能成。」安德貴說著說著也不願意再扯這事兒耽擱時間,抱了美人進了間屋子快活去了。

  留下朱瑞成與屈從雲在屋裡,兩人臉上都有些不好看。朱瑞成將陪酒的女人都叫出去,這才低聲道:「這事兒只怕要早些讓廷恩知道。」

  沒辦法,朱瑞成實在有些怕了。要是別人盯上了李廷恩,朱瑞成一點不擔心。可他入京多久,就聽了多久壽章長公主與明慧郡主這對母女的威風事情。尤其是當年壽章長公主將宋玉梳貶妻為妾的事情,叫朱瑞成簡直大開眼界。

  屈從雲還有點不明白,他就道:「不過是幾句酒後胡言罷了,那明慧郡主……」

  朱瑞成沖他搖頭,將聽來的事情都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給他聽。一聽完,屈從雲也嚇住了,忙道:「這事兒咱們不知道就罷了。既聽了,不管是真是假,真要先給廷恩說一說,總不能娶個……」他很艱難的試圖委婉一些,終究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說辭,最後道:「無論如何,讓廷恩自己拿主意罷。」

  兩人散了酒席後,不顧夜深,堅持將事情告訴了李廷恩。

  李廷恩聽到這個消息並不以為意。原先他還真是怕太后搶先一步下旨賜婚,如今麼,就是沒有姚清詞在前面頂著。昭帝既然讓他翻查宋氏一案,又如何會讓太后插手他的婚事?

  只不過是有心人見到昨日杜玉華攔住自己後就起了別樣心思罷了。

  他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此事後,就讓朱瑞成與屈從雲坐下,說起了一件事。

  「我手頭有個案子,還要有勞兩位姐夫幫忙。」

  李廷恩話說的很客氣,但朱瑞成與屈從雲沒有一個將他說的話當真。朱瑞成知道李廷恩在兵部做郎中,此時又聽到李廷恩突然提起案子,有些意外,只是仍舊都笑著李廷恩儘管說就是。唯有屈從雲,心裡有些底,就端了盅茶故作鎮靜的露出副輕鬆的笑臉。

  似乎是察覺到屈從雲的緊張,李廷恩交待兩人的事情出於意料的簡單。

  等兩人走後,李廷恩望著屈從雲的背影彎起了唇。他從不輕易信任一個人,能不能在宋氏這件事上放心屈從雲,就看屈從雲是不是能辦好這一件‘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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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甯宮裡王太后慈愛的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外孫女,目光在杜玉華身上轉了一圈,發現杜玉華確實沒有明顯的消瘦後,王太后這才放了心,拉著杜玉華的手安慰道:「玉華啊,這次是沒法子,委屈了你,你放心,外祖母一定給你出這一口氣。」說罷,王太后冷笑道:「算計到哀家頭上,哀家就讓他們看看哀家到底老沒老!」

  杜玉華卻神色淡淡的抽回了手,「外祖母,這事兒是我錯了,也沒人算計我。」

  王太后就瞪著杜玉華,「外祖母跟你說過多少回,別跟你娘一樣。要做事兒就幹脆利落些,你既然把姚家得罪狠了,就別讓姚家以後再能抓住你的把柄。姚廣恩那群門生,天天在朝廷叫囂,當哀家拿他們沒法子,哼,哀家是不想在千秋宴前見了血!」

  看到王太后又露出那副熟悉的神色,杜玉華只覺得心裡空洞洞的。

  誰算計了自己呢?自己懷疑的那個人是永遠不會跟外祖母說的。也許外祖母會把一切的罪過都落在姚家頭上。可自己已經斷了姚鳳清的手,還把姚廣恩這樣的三朝元老給氣死了。自己就是躲在驪山,似乎都能看見有朝臣要以死相諫,血染金鑾殿。

  而這會兒,最疼愛自己的外祖母告誡自己說要斬草除根!

  杜玉華情不自禁的低頭看了看捏在手裡的馬鞭。斷掉的馬鞭,被宮廷巧手匠人重新用金絲編織在一起,她仿佛又看見那張臉,面無表情的說她如何逾制。

  這是第一個面對自己的鞭子還敢出言諷刺的男人。他似乎從來不笑,還是對著自己笑不出來?跟他定親的人,是姚清詞,姚家的女人。

  杜玉華悶了半天,就在王太后以為杜玉華是還在鬱鬱不快被送去驪山時,杜玉華終於開口了。

  「外祖母,姚廣恩畢竟是三朝元老,他死了,我也借著您的千秋宴從驪山回來了,此事就此作罷。」

  「作罷!」王太后冷哼一聲,恨鐵不成鋼的道:「哀家說過,你退一步,別人就要進三步。那些大臣,就因哀家是女人,你娘是女人,你是女人。就說哀家不該打理朝政,說你娘不該參與政事,說你不該帶著女兵行軍演練。哼,他們步步逼,哀家豈會步步退!說到底,若不是當初姚家不識抬舉,你又怎會將姚鳳清關起來!」

  見杜玉華神色黯然,王太后知道杜玉華又想到了傷心事,忙拍拍她的手道:「玉華,你放心,有外祖母在。」王太后頓了頓話,忽然笑起來,「哀家聽說,你一回來,就先去見了李廷恩?」

  杜玉華心頭跳了跳。見到王太后臉上戲謔的神色,急忙道:「外祖母,我是聽說我爹見過李廷恩,這才。」

  一提到爹這個字,王太后臉上就有些陰沉,只是不想掃外孫女的興,王太后將心裡這股積攢了十幾二十年的怒火都給壓了下去,打趣道:「怎的說不出來了。你這孩子,外祖母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將來你要是有看中的人,儘管告訴外祖母,外祖母准準兒的會給你做主。」

  杜玉華腦子裡一片亂麻。她並不認為自己就看上了李廷恩,比較起來,她只是覺得這個人十分特別罷了。她也記不起來為何一回京聽到李廷恩去過誠侯府就乾脆當街攔了道,但李廷恩已經定親的事情她知道的很清楚。

  她看著王太后正色道:「外祖母,不管發生什麼,李廷恩都已經定親了。」

  王太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了看杜玉華,端起一杯五色飲,淡淡道:「定親了又如何,玉華,你是哀家最疼愛的外孫女。這天下,只有你不想要的,沒有要不到的!」

  「我不要。」杜玉華堅決的搖了搖頭,很冷靜的道:「外祖母,別說我沒有看上李廷恩,就是看上了,只要他定了親,我也不會去跟別人搶。」

  「這怎麼是搶。」王太后嗔怪的瞪了外孫女一眼,拉著杜玉華的手柔聲哄道:「傻孩子,你是郡主,哀家賜婚,是對他們的恩賜。你別管那麼多,你只要告訴哀家,你是不是真的看中了李廷恩。你要看中了,哀家就另給姚家那孫女賜一門好親事就是了。」

  「然後呢?就像娘一樣,先把我爹最心愛的女人攆回娘家,再把我爹最心愛的女人從妻變做妾,最後讓我爹寧肯斷了自己的腿也不要再見我娘。我爹恨我娘入骨,我娘卻跟個傻子一樣天天就坐在一座破亭子裡希望老天開眼能見我爹一面,成為別人口中的笑談。」杜玉華眼波幽幽,說話的語氣平平板板,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株枯死大半的老樹。

  「放肆!」王太后將杜玉華看做心頭肉,還從來沒有對杜玉華動過怒,然而這一次,王太后是動了真火。

  永甯宮中伺候的宮女太監早就全都跪了下去,有嬤嬤跪在地上使勁兒勸杜玉華給太后賠罪。

  杜玉華並不理會,只是坐在那裡毫無生氣的看著王太后。

  見到她這幅模樣,王太后又急又痛,顫著嗓子恨聲道:「玉華,連你都這樣看你娘,外頭那些人不過是群空口說白話的酸腐士子,他們。」

  「外祖母。」杜玉華忽然起身,恭恭敬敬的跪在了王太后面前,「外祖母,我沒有看不起我娘。不管外頭的人說什麼,我娘做了什麼,她都是我娘。我娘錯也好對也罷,在我眼裡,她都是對的。可我不會像我娘,明明身份尊貴,偏偏要為了個男人成了瘋子傻子。要麼,我不會去爭,要爭了,我就寧肯親手把男人的腿打斷,讓他哭也好,笑也好都只能在我跟前。我想見他就見他,我不想見他才能由得他在自己的院子逍遙。我,不會做我娘這樣的人。」說著她給王太后磕了一個頭,眼底的鄭重之色叫人無論如何無法忽視,「外祖母,我的婚事,您讓我自擇罷。」

  王太后定定的看著面前的外孫女,半晌後,大笑了幾聲,伸手將杜玉華拉到懷裡揉搓了幾下,揚聲道:「好,好,這才是我的外孫女。外祖母答應你,你的婚事,就由你自己挑,這大燕天下,你看中誰,誰就是你的郡馬!」

  永甯宮中的氣氛重新緩和,宮女太監嬤嬤們這才能爬起來又圍在邊上說奉承話。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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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回雲坊很小,就在春安坊不遠,比起春安坊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春安坊熱熱鬧鬧,回雲坊也熱熱鬧鬧。只是春安坊的熱鬧是真熱鬧,回雲坊的熱鬧常是因住在這裡的婦人和漢子為幾個銅板,幾塊碎步的爭執。

  回雲坊雲集了京城下九流的人物,坊內原本寬闊的街道都被百姓蓋了屋子占了道,有些乾脆就在路邊搭幾個灶台做生意,烏黑的水流淌在許久無人清理的路面,行人一腳踩上去,不是濺到東家的牆上就是弄髒了西家晾在外頭的褲子,常常又會因此引來一通吵鬧。

  這一日,幾個在碼頭做活的腳夫回來,看到常常出現在回雲坊的四人抬的藍布轎子,互相指指點點,看著轎子進了一座不大但依舊在回雲坊很顯眼的宅子後,有個腳夫就往宅子大門上吐了一口唾沫。

  「呸,這是那騷娘們又有客上門了。」

  另一個腳夫就哈哈笑,「你眼珠子紅了不是。沒法子,人家那娘們,細皮嫩肉的,哪看得上咱們這些糙漢子。人家啊,要摟著滾的是這些坐轎子的白臉讀書人。」

  有腳夫就哈哈笑,笑過後低聲對湊過來的幾個人道:「聽說這娘們不是接客的,是有個做官的把人給養在了這兒。你們說,這京裡哪個做官的連個娘們都不敢接回家,非要出銀子養在這種地方,嘖嘖,過個七八天就來一回。」

  幾人圍成一圈在那兒笑,忽然聽見後面傳來馬車的聲音,就一起扭頭去看,這一看不得了,幾人的眼睛都亮了。

  見著銀子,那還能不親?

  趙安打聽完消息回來,隔著車門對裡面的李廷恩道:「少爺,都打聽清楚了。這宅子裡是住了個女人,家裡有個上了年紀的啞僕,還有個四五十歲的老媽子出門買菜做飯。那女人只出過兩次門,年紀二十上下,因生的好看,招惹了回雲坊不少人,只是這宅子門口常有衙役巡視,還抓了兩回上門找事的混子,自此以後,便沒人敢打這裡頭女人的主意了。」

  一切都和朱瑞成打聽來的消息並不不同,李廷恩對朱瑞成辦事的本事又增添了幾分放心。

  朱瑞成一心一意要將織雲錦列為貢品,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叫朱瑞成來盯著戶部內給事張和德這樣能影響織雲錦是否可成為貢品的官員,朱瑞成還能盡心盡力,李廷恩倒算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敲了敲車壁,吩咐道:「去敲門罷。」

  趙安就沖跟著來的護衛使了個眼色,讓對方上去敲開了門,順便掃視了一圈周圍窺探的目光,直到將這些看熱鬧的人都嚇得縮了回去,這才目光平平的看著前頭。

  一個老頭過來開了門,一看到外面停著一輛馬車,周圍還有侍衛護著,嚇得一跳,想都不想就要重新把門關上,被護衛一把推開後,他就顫顫巍巍朝裡跑,邊跑邊嘶啞的喊,「大人,夫人來了。」

  「什麼!」不大的宅子先是響起一聲驚慌的叫聲,接著聲音就沒了,只是能聽見屋子裡傳來乒乒乓乓的響聲。

  這院子很小,一跨入大門,繞過一道影壁,就能看到傳出聲音的那間屋子正緊緊的關著門,還有個婦人縮手縮腳的站在門口。

  不過一看到進門的李廷恩還有身後跟著的護衛,那婦人臉上擔憂的神色卻不見了,松了一口氣樣的拍著門道:「大人,大人,不是夫人,是個男的。」

  「男的?」裡頭有人大喘了一口氣,屋裡原本雜亂的響聲也不見了。

  李廷恩雙手負在身後,目光平靜的看著屋子,對那僕婦道:「請張大人出來一見罷。」他笑了笑,又添了一句,「你告訴張大人,李廷恩求見。」

  那僕婦是被張和德買來看著這裡的外室的,平素被張和德反復交待的就是一定不能讓這外室隨便出門勾搭男人,有人上門打聽,不能說認識他,有女人打上門,更要機靈些,趕緊叫人去告訴。這時候是個模樣一看就不簡單的男人上門,僕婦就有些弄不清楚了。

  她不敢得罪李廷恩,就叫啞僕進來先把人領到隔壁的屋子去喝茶,自個兒敲了房門將李廷恩的話說了一遍。

  「李廷恩?」聽到這個名字,張和德正在穿衣服的手就頓了頓。很快就哼了一聲,罵道:「吃撐了肚子,他一個兵部的,跑到這兒來抓本官的把柄!」說罷他氣哼哼的理了理衣裳,摟住床上腹部微微隆起的婦人親了一口,摸著她的臉柔聲道:「大人待會兒再陪你,趕緊起來,來的這人是個不好打發的,雖說年輕,大人也不好得罪。家裡沒個像樣的下人,你起來,給大人上幾杯茶。」

  那婦人一雙桃花眼一掃,就讓張和德的魂兒都去了一半,她伸出玉膏一樣柔嫩的手指戳了戳張和德的心口,嬌聲埋怨,「您是不是有意把人弄到這兒來的,這是嫌棄我了,想把我給送出去?」

  張和德摟著人就親了一口,嘿嘿笑道:「心肝兒,老爺花了上萬兩銀子才把你給弄出來,哪捨得把你送人。」他手不規矩的在婦人胸口抹了一把,諂笑道:「再說了,你肚子裡還有老爺的兒子,老爺就指著你給張家傳宗接代。」

  婦人嗔了一眼張和德,起身理了理衣裳,坐在妝台前委屈的道:「還說呢,天天說要把我接回去,這肚子都起來了,還讓我在這兒呆著,連多添個丫鬟都不肯,還要我去給別人上茶。你啊,就等著往後你們張家的根苗在這回雲坊長大,跟外頭那些人一樣討飯吃罷。」

  「就接就接,再耽擱兩日。」張和德忙摟著婦人一通安慰,心裡愁得厲害。

  自己那是不想接啊。以前麼,是被這女人給勾住了,這才花了上萬兩銀子將人從教坊司給買了出來。誰知這女人雖說是從教坊司出來的,卻一直呆在教坊司管習的手下學舞,身子居然還沒被人破過。既然是個清白的,又有了身孕,請了好幾個大夫來都說是兒子,自己也就不能照著原來的打算玩個幾年再轉手或是賣或是拿去做人情了。

  家裡那個母老虎,成親到如今十四年了,倒不是不能生,而是跟母豬一樣生的都是閨女,都快把十二生肖給湊齊了。她這把年紀也不能生了,又不肯讓自己納妾,肯給自己睡的通房丫鬟一個個生的比她還醜。好不容易外頭這個肚子爭氣,可要如何告訴家裡那個女人,真是叫人一想想都憋屈。

  那婦人顯然也知道不能逼張和德太緊,掉了兩滴眼淚被張和德哄了兩句,梳妝打扮好後就溫順的跟著張和德出來去燒水泡茶。

  一見到李廷恩,張和德先前臉上的怒色都沒有了,滿臉都是笑的沖著李廷恩拱手,「李大人,真是稀客稀客。」

  他官職不高,卻也是個老油子。雖說心裡早前恨李廷恩年紀輕輕就跟自己官職一樣還受重用,這會兒又恨李廷恩悄悄遣人跟著自己找上門,一臉的熱忱卻是誰都比不上。

  至少張和德很清楚,面前這人的前程,絕不是他比得上的。差一點就是六首,有三朝元老做恩師,將來還有三朝元老做祖父,就算姚太師死了,姚太師的門生還在。再有朝廷的看重,自己這種人,無論如何是比不上的。

  李廷恩看得出張和德的意思,十分給臉面的起身還了禮,溫聲道:「張大人。」

  看李廷恩如此行事,張和德心裡就舒服了。不過他再一瞅李廷恩邊上目不斜視的趙安,還有院子裡站著的十來個虎背熊腰的護衛,心裡就歎了聲不能比。

  他也知道李廷恩不會無緣無故的上門,既然人都到這兒了,他乾脆主動開口,「李大人這急著找本官是……」

  李廷恩笑道:「是有事請張大人幫忙。」

  「李大人儘管說,儘管說。」張和德說著一拍腦門,懊惱道:「瞧我,瞧我,素蘭,快給李大人上茶。」

  「哎……」很快屋子裡就飄起一陣香風,素蘭搖曳著腰肢笑盈盈的走了進來,手上端著茶水。只是她看到李廷恩的時候,很明顯的愣了下,繼而察覺到邊上的張和德臉上露出了不滿的目光,她趕緊重新低下頭,先給李廷恩上了茶水,又給張和德倒了茶。倒過茶後,她就低眉順目的站到了張和德邊上,沒有再看李廷恩一眼。

  原本心裡有些不舒服的張和德這才放下了心,對素蘭的懂規矩十分滿意,給李廷恩解釋道:「李大人,這是本官的姬妾。」

  李廷恩當然不會不識趣的問張和德為何他的姬妾會養在回雲坊。何況張和德說姬妾,而不是妾,不是丫鬟,李廷恩就明白張和德的意思。

  姬妾之流,是可以拿來宴客的。

  只是看著素蘭很明顯鼓起的腹部,李廷恩不知為何心裡有些不舒服。他想到方才素蘭望過來時他順勢的驚鴻一瞥,心裡沉了沉,他端起茶喝了一口,贊道:「好茶。」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巧的玻璃寶瓶,放到桌上淡淡道:「有勞姑娘為本官泡茶,這寶瓶,姑娘拿去打發時間罷。」

  素蘭愣住了,張和德看著桌上的玻璃寶瓶,也半天回不過神。

  這東西,值多少銀子,張和德心裡可清楚的很。別說是給個姬妾,就是家裡那個母老虎還有十個閨女,天天纏磨,自己可都捨不得買一個。

  這李廷恩為何出手這麼大方,竟然拿這東西打賞一個姬妾?張和德想著就看了看素蘭嬌豔欲滴的臉,心裡有些為難。

  要早些時候罷,自己是不願意為了一個姬妾就和李廷恩別勁兒,李廷恩漏漏口風,一個女人送就送了。雖說花了上萬兩銀子,但自己也玩了幾年了。再說李廷恩在河南府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金童子,要了自己的女人,李廷恩總不會不懂事的一點銀子都不捨得給罷。

  要不把素蘭肚子裡的孩子打了,再找個女人生兒子?

  張和德看看桌上的寶瓶,又看看李廷恩,再看看素蘭的肚子,滿臉都是為難。

  看到遲遲沒人去動桌上的寶瓶,李廷恩眼底泛起一絲冷意,略微不悅的道:「張大人這是嫌棄禮輕了?」

  被這麼一問,張和德嚇了一跳,急忙吩咐素蘭,「李大人賞的東西,你趕緊給收了。」

  素蘭只好低眉順目的出來將寶瓶捏在手心,又過去福了福身子謝李廷恩的賞。

  因她垂著頭,李廷恩只能見到她半邊側臉,可就是這半邊側臉,也叫李廷恩心裡一動,他沉聲道:「你抬起頭來。」

  素蘭嚇了一跳,趕緊去看邊上的張和德。

  張和德卻出乎預料的沒動怒,而是催她,「李大人叫你抬頭你就趕緊抬頭。」

  素蘭只好忐忑不安的將頭抬了起來。

  這一次,李廷恩終於完全看清楚了她的眉目,心裡有個念頭呼之欲出,正要開口的時候,忽然看見素蘭鼓起的腹部,他神色漠然的問了一句,「你姓什麼?」

  素蘭完全愣住了。

  張和德也搞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他原先以為李廷恩是看中了素蘭。年輕人麼,再如何還是重美色的,雖說素蘭並不是國色天香,好歹經過教坊司那些人的手,渾身的風情可不是一般人能抵得住。他都打算就把孩子給打了把人送出去了,誰知這會兒又問姓氏。

  這是什麼怪癖好,難不成姓不好的女人還不睡了?

  張和德心裡腹誹了幾句,還是答道:「李大人,素蘭是本官從教坊司花重金買出來的。她是罪官家的奴婢,後頭放到了教坊司。以前跟著的主家是姓宋,本官就給她取了名字叫宋素蘭。」

  「姓宋。」李廷恩眼神有些恍惚,他一一檢視過宋素蘭的五官,有些悵然的道:「你以前,是姓胡罷。」

  宋素蘭原本正惴惴不安,聽到李廷恩的話,詫異的抬頭,脫口而出道:「大人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

  李廷恩心裡無奈,面上只能苦笑。

  今日來這裡原本是想借著張和德在外養外室的事情迫使張和德開口,誰知張和德的外室竟然是自己的表姐,李桃兒的親女兒。若面前這位表姐沒有身孕就罷了,看張和德方才的態度,自己只要暗示一番,就能把人接走。可她偏偏有了身孕,難道要讓張和德把她肚子的孩子給打了再送到自己手上?

  面前這位表姐,又是否願意做這樣的選擇?

  李廷恩頓了頓,有些漫不經心的道:「若我沒猜錯,你該是我遠房表姑的女兒。」

  此言一出,宋素蘭與張和德都驚住了。旁邊的趙安卻玩味的看了李廷恩一眼,很快移開視線,沒有開口。

  「本官中舉後,多有親族前來投靠。有一快要出五服的表姑,聽說本官中舉的事情,便帶著家人找上了門。本官生母與表姑素來投緣,曾囑咐本官,若有閒暇,要為表姑尋一尋當年賣到洛水宋氏的兩個女兒,將人贖回去。」李廷恩說著將捧在手中的茶盅丟下,神色不喜不怒的看著面前已然滿眼淚花的宋素蘭,「你可曾是洛水宋氏的奴婢?」

  「是是是。」宋素蘭一疊聲的點頭,淚水紛紛而下。進了教坊司成了別人的外室後,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前景就是讓張和德這個男人把自己接回張家,有一個正經的身份,哪怕是給張和德的妻子做牛做馬,也比年老色衰之後被張和德送出,輾轉在不同男人的身下要好。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還能再聽到娘的消息,有了一個做官的親戚。哪怕這個親戚是遠親!

  宋素蘭經過諸多波折,早就不是原先那個要被親爹賣卻只能躲在娘身後哭的女娃了。她看得出張和德很忌諱面前這個親戚,這個李大人雖說對她顏色冷淡,卻有心認她,否則根本便不會提起。對這位李大人來說,這就是抬抬手討親娘歡心的事情,對自己來說,卻能將自己一輩子的命都給改了。

  想到這裡,宋素蘭不再猶豫,趕緊道:「奴婢以前是姓胡,親娘姓李,還有一個妹妹,下頭有兩個弟弟。爹以前是行商。」

  「這就沒錯了。」李廷恩扭頭,目光猶如實質的落在還恍恍惚惚的張和德臉上,「張大人,本官想求您一件事。」

  張和德還沒弄明白,為什麼自己花大銀子從教坊司弄出來的外室一轉眼就成了李廷恩的親戚,這會兒聽見李廷恩的問話,心裡卻有點打鼓。

  不管是多遠的遠親,既然能答應尋人,想必這素蘭的親娘必然是個十分會奉承人的,能說的動李廷恩的親娘出面叫李廷恩幫忙尋人。李廷恩一看到素蘭這張臉,就主動問了,肯定是個孝子。這種事情說來以前也不少,家裡以前貧苦的,出了個做官的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親朋好友拖兒帶女的來投靠,也有早前被賣出去了的,後面就要找回來。可這種事兒,你不知道別人是如何想的,有些人會跟你做好友,趁機拉起關係,有些人會覺得是羞辱。家裡的親戚做了你家的下人,你家的小妾,自此以後便不想再看見你這個人了。

  張和德心裡七上八下的,也拿不准李廷恩是哪種人,趕緊道:「李大人有話便吩咐。」

  「談不上吩咐。」李廷恩臉上的神色始終不露端倪,看不出是喜是怒,讓張和德提著心吊著膽,「張大人,既然這是我親戚,有家母之命在前,在下只能請您割愛了。你出了多少銀子,在下雙倍償還,您看是不是能將她的賣身契交給在下。」

  「啊?」張和德愣了一下,忽然眼珠一轉,露出愧疚的神色,「李大人,原本這是小事。只是素蘭是本官心愛之人,肚子裡又有了本官的骨肉。這,這……」他看李廷恩臉色不好,就道:「李大人放心。這素蘭原本入教坊司的時候,是官奴,本官在戶部還有些臉面,這花了銀子,給素蘭轉了奴籍。這事兒也沒人會去追究,本官將素蘭暫且放在這回雲坊,就是想讓事情先過去。既然素蘭是李大人的遠親,本官就更不用擔心了。挑個好日子,本官就將素蘭接回家,正式下了納妾的文書。」

  李廷恩看了眼宋素蘭,發現她面上雖有喜色,摸著肚子的手卻一直在發顫,他就冷冷的哼了一聲。

  張和德被這一聲哼的心驚膽顫的,急忙又道:「素蘭有了身孕,一直就惦記著家裡人,若是方便,還請李大人給家裡那位遠親稍個口信,也好上京來探望探望素蘭。要是樂意,本官還能在京裡給素蘭娘家找門營生,往後也能走動走動。」

  按規矩,以宋素蘭的身份,娘家是不可能和張家走動的。可張和德這樣漏了口風,李廷恩就明白張和德的決心了。

  看樣子,張和德是一定要將宋素蘭拿在手裡,跟自己套上這一層關係。

  李廷恩心裡著實有些為難。

  張和德,在自己原先的計劃裡,可是要下牢獄的人!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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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大人這樣說,就照著張大人的意思辦罷。」

  看到張和德臉上那些許忐忑,李廷恩笑了笑,吩咐身邊的趙安,「趙叔,這事,你記一記。」

  輕描淡寫的交待了一句,李廷恩便起身告辭。

  見此情形,張和德愣住了。他原本看著李廷恩當場就透露了與素蘭的關係,想趁機與李廷恩給套個近乎,誰知反倒得罪了人,他急忙要解釋,李廷恩卻不肯給他機會。

  「張大人留步。」李廷恩客氣了兩句,連宋素蘭都沒有再看一眼,帶著趙安和幾個護衛一刻都沒有停頓的上了外面的馬車。

  「李大人,李大人。」張和德追了兩步,到馬車前輩趙安攔住了。

  「張大人留步。」

  攔下張和德後,趙安領著護衛護著李廷恩的車出了回雲坊。拐彎的時候,趙安遠遠的朝張和德方向望了一眼,見張和德跺了跺腳垂頭喪氣的回了院子,這才讓人停下馬車。

  「少爺,表姑娘那兒……」

  「你找兩個人在外頭守著,等張和德走了,把人悄悄帶出來。」

  張和德這樁宅子統共只有一個垂垂老矣的啞僕和一個上了年歲的婦人。想要將宋素蘭帶出來暗地裡見李廷恩一面對趙安來說簡直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不過趙安也有些猶豫的地方。

  「少爺,表姑娘的身孕……」

  李廷恩慵懶的道:「不必擔心。我在張和德面前認了這門親戚,他就不敢隨意動那孩子。待我見過人再說罷。」

  趙安這才明白李廷恩為何當時既要認下宋素蘭,又要謊稱是遠親,神色十分冷淡的樣子。只是轉念一想到張和德在聽說事情之後的態度,他有點擔心,「少爺,若表姑娘要留在張家。」

  「那就看張和德了。」

  李廷恩並不覺得這件事很棘手。說起來,他對宋素蘭只是陌生人罷了。他顧忌的,是李桃兒。若宋素蘭因肚子裡的孩子一心一意要貼著張和德過日子,這也沒什麼,就讓宋素蘭一直掛著個遠親的名分呆在張家就是了,李桃兒願意與這個女兒常來常往,他也可以提供方便,可李桃兒要過了火,就請李桃兒搬到京城照顧女兒,遠離李家的人罷。若宋素蘭不要孩子肯離開張和德,那他當然會幫宋素蘭重新換個環境生活。

  他肯為宋素蘭著想一二分,已是仁至義盡,張和德的盤算,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忽然腦子裡靈光一閃,李廷恩猶豫了一會兒問,「趙叔,宋素蘭方才說她們姐妹兩?」

  李桃兒的事情,趙安聽長福念叨過。此時聽李廷恩問的古怪,一直沒說過表姐二字,回過神道:「是,少爺。她說是姐妹兩。可胡威那是三女二子。」

  「看樣子,也只能找到兩個了。」這麼長的時間,會發生的變化,實在讓人很難預料估計。李廷恩說不出什麼別的話。

  李廷恩去過回雲坊之後,張和德就一直提心吊膽。

  他先前一心想著巴上李廷恩這層關係,不用再忌諱家裡面那母老虎。誰知李廷恩連宋素蘭這親戚都不要了,他這兩天都跟困獸一樣就在家裡沒事便團團轉瞎捉摸。

  張和德的夫人方氏得知張和德下值後直接回家,大感驚奇,趕緊打發人去盯著張和德。張和德原本就心慌氣短的,事情過去兩三天,這會兒他已經回過神了。李廷恩原本是去找他的,結果意外把素蘭給撞見了,到頭來真的有什麼事反而沒說。

  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找自己?

  張和德這幾日反復在回想。未知的恐懼跟塊大石頭一樣沉甸甸的壓在了他心上。這會兒一見方氏身邊的婆子還來探頭探腦的,登時大怒,順手抄起手邊的茶壺就給那婆子砸了過去。

  婆子哎呦一聲,跟兔子一樣往外頭跑。張和德見了更是大怒,主子打下人,下人扭頭就跑,這是什麼規矩,是沒把他放在眼裡的規矩!

  張和德氣的揚聲喊管家進來,要管家去把那婆子給抓回來。

  管家為難的道:「老爺,那是夫人身邊的人。」

  「夫人怎麼了,這是老爺的家!」張和德聲音還未落地,他夫人方氏就氣勢洶洶的帶著一干下人沖了進來。

  一進門,方氏一巴掌就扇到了張和德臉上。

  「你個瘋婆子!」張和德臉色鐵青,想都沒想就還手給了方氏一個耳光。

  平日攔著他睡女人就罷了。好色的名聲也不好聽,橫豎他還能去外頭找,更自在些。讓這女人一些,叫她娘家沒難聽話出來,讓她管著銀子,反正家裡進項總是一年比一年多。可今日居然敢在下人面前打自己這個一家之主的耳光,簡直是要翻天!

  張和德打了方氏一巴掌不算,看方氏張牙舞爪的又要撲上來,怒火上頭,想也不想,扯著方氏後腦勺的髮髻,啪啪幾下就將方氏整張臉都給扇腫了。直到看見方氏嗚嗚嗚的說不出話,被幾個僕婦拉著在那兒抹眼淚,這才氣咻咻的坐到了椅子上瞪著方氏運氣。

  「我不活了。張和德,你不是人,你竟敢背著我在外頭養女人,你……」

  「是啊,我是在外頭養了女人。」張和德望著撒潑的方氏冷笑一聲,重重拍了下案幾,高聲道:「去幾個人到回雲坊,把宋姨娘給接回來。」

  「老爺,這……」管家看見方氏與張和德動手時就縮到了角落裡,恨不能叫所有人都沒看見自己這個人。這會兒張和德一開口,他看著跟要吃人一樣的方氏,就束手束腳的不願意動彈。

  畢竟這個家,以往都是夫人在做主。

  「叫你去就去!」張和德抄起邊上的茶盅給管家扔了過去。管家被砸的頭破血流,反而如釋重負的應了一聲就朝外頭跑。

  方氏指著張和德渾身發顫,氣的說不出話。

  張和德怒氣騰騰的看著方氏,沉聲道:「你進門這麼多年都沒給張家生一個兒子。我這才在外頭收了個外室,已經有了身孕,大夫都看過了,她肚子裡的是個兒子。我明日就去衙門將納妾的文書給辦了。你後頭這幾個月要好好照顧素蘭,她生下兒子,我就抱到你名下養活。」

  方氏捂著自己腫痛的臉,眼神跟淬了毒一樣,「呸,張和德,你以為老娘是外頭那些念書念傻了的女人。老娘告訴你,三從四德對老娘來說就是狗屁,你要敢把那女人接回來,老娘就敢把人給你弄死!有本事,你就為了個外室把老娘送到官府去。」

  「你……」張和德沒想到方氏如此潑辣。這會兒是真有些後悔早前為了仕途娶了這麼個六品武官家的閨女回來。他在屋子裡饒了幾圈,指著方氏怒道:「好,有本事你就把人給弄死了。我告訴你,你別以為素蘭就是沒根基的。她雖說是教坊司出身,今年新科的探花郎李廷恩卻是他表弟,如今李廷恩已經找上門把素蘭給認了親。你也不用等著我把人抬回來再弄死,這會兒你就叫人跟著,像往常那樣給人灌口藥下去。你信不信,你前腳把人給收拾了,後腳李廷恩就能抹了你爹他們的差事!」

  方氏立起眉梢瞪著張和德,根本不信他這番話,「張和德,你嚇唬誰。探花郎又咋了,老娘的親爹哥哥都在天破軍,他一個文官還能管到天破軍去?」

  「你不信?」張和德嘿嘿冷笑了兩聲,「李廷恩的恩師是大學士石定生,石大人的夫人出身果毅侯府,李廷恩隨著石大人的幾個兒子叫果毅侯做舅舅,果毅侯的孫子是誰,你不用我說了罷?」

  一聽這話,方氏就卡了殼。她很想大罵張和德又在騙她,可看著張和德冷著臉坐在椅子上的模樣,她就知道,張和德這話不是胡說的。

  畢竟同床共枕這麼多年,別的不敢說,張和德是不是在虛張聲勢,方氏自問還是能看得出來。

  一直以為方氏很清楚,她的模樣,她的品性,以前能被張和德這個面目出挑的男人看重,後來又能管住在仕途上立穩腳跟的張和德,憑的都不是她自己,而是背後的娘家。哪怕後來張和德官職還比自己娘家的父兄更高,可說到底,娘家父兄是天破軍世襲的百戶,一站出去,就比別的人都多幾分底氣了。要不以前為何張和德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抓著點蛛絲馬跡,就把他的那些女人都給灌了藥賣到私窯子去?

  可誰知道如何張和德養個外室,竟然養了個有拿捏著自己娘家人前途的親戚做靠山的狐狸精!

  方氏想到自己生的九個閨女,再想想自己給張和德前後安排了四個身強體壯的丫鬟,一個都沒能生下個兒子,白添了幾張吃飯的嘴不說,到頭來自己這些年兢兢業業料理的家業反倒要被外頭女人拿到手裡,她就覺得心口跟有人拿刀戳了幾下一樣,痛的她哇一聲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眼看震住方氏,張和德還沒來得及得意,就聽見方氏震耳欲聾的哭聲,他先是愣了愣,很快心裡又浮起一絲愧意。

  無論如何,這個女人在貧賤的時候跟隨了自己,這些年除了兇悍些,又沒能生出個兒子,旁的,實在也說不出什麼了。說起來,要不是被逼的緊,家裡這些丫鬟又一個塞一個的難看,他不會老想在外頭找個女人養起來,更不會逼著要在外頭找女人生兒子。

  張和德歎了一口氣,過去將方氏拉起來,好言好語的哄了幾句,看方氏哭聲低了些,這才道:「夫人,這回素蘭是非接回來不可了。為夫原先也打算等她生了孩子就將她遠遠的送走。誰知昨日李廷恩找到回雲坊,把素蘭給認出來了。李廷恩年紀輕輕的就跟為夫的官職一樣了,他手段也厲害,在京裡沒多久,就結交了許多權貴,背後還有石大人撐著,為夫著實得罪不起啊。不過你放心,李廷恩不是個不講規矩的人,素蘭也就是他遠親,為夫就是把人接回來,生了兒子,那位置也越不過你去。將來兒子抱到你名下養活,你想讓素蘭立規矩就立規矩,只是別把人折騰出個好歹就是,省的將來見了李廷恩,不好說話。」

  仔仔細細想了一遍張和德話,方氏亦明白這件事無力回天了,她嗚嗚咽咽的抽泣了兩聲,瞪著張和德道:「要這小蹄子接回來不聽話……」

  「生了兒子,你只管管教就是了。」張和德連連給方氏保證,又是允諾給要出嫁的四女兒五女兒再添嫁妝,又是答應將來宋素蘭進門後他絕不偏疼,最後終於哄的方氏低了頭。

  張和德心裡長出了一口氣。他忍住心裡的雀躍,叫人備禮去見了李廷恩。

  一見到李廷恩,他就將把宋素蘭接回家的事情給說了。

  李廷恩應了一聲,沒有多言,冷冷淡淡的請張和德喝茶。

  這幅情景,叫張和德心裡七上八下的,坐在椅子上都跟有刺紮到肉裡一樣。他反復扭了幾回腰,終於忍不住先開了口問起李廷恩那天過去回雲坊找他的真正用意。

  「李大人,您上回到回雲坊,因素蘭的事給耽擱了,這本官還不知道您到底是有何事?」

  「哦。」李廷恩放下手裡的茶盅,神色有些清冷的說了一句與張和德的問話完全不相干的話。

  「張大人不知道罷,本官今日剛接了聖旨,本官自今日起調往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張和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頭從一個空頭探花被太后破格拔擢為兵部郎中也就罷了,如今居然又被皇上給升了官,成了大理寺少卿。饒是張和德向來自詡文人,都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句娘。

  有靠山就是好。

  年不過十六,就成了正四品,即便是大燕開國以來頭一個差一點就成了六首最後被太后逼著皇上點成探花,可這委屈,一個兵部郎中就該夠了,偏偏皇上還要給提拔,叫個十六歲的騎到自己這頭髮都熬白了的人頭上,真是……

  好在大理寺少卿也不是什麼好差事,這裡可是京城,落一片瓦,能砸到四五個高門大戶的子弟。

  大理寺,哼!

  張和德心裡酸了片刻,才能擠出一副笑臉,「恭喜李大人,恭喜李大人,李大人平步青雲。」

  「全是皇上厚愛。」李廷恩沖著虛處抱了抱拳,放下手就道:「皇上既然如此看重,本官自然要盡心竭力位皇上盡忠。」

  「對對對,要盡忠,要盡忠。」張和德連忙附和。

  李廷恩就笑了,「既然如此,還請張大人告知本官,當年戶部尚書宋林生被打入天牢後,戶部的幾本賬冊去了何方罷。」

  「賬,賬冊……」張和德嘴唇哆嗦了幾下,眼底滿是懼意的望著李廷恩。這一瞬間,他有些不敢相信的耳朵。

  李廷恩再度笑了笑,他的笑意很溫和,落在張和德眼中卻跟惡鬼沒什麼兩樣,「沒錯,本官翻閱了宋林生貪墨一案的卷宗,卻發現三司會審時作為物證的三本帳冊之後便不翼而飛了。卷宗上記載,這三本賬冊是宋林生貪墨軍餉的證據,上面的有宋林生與邊疆數名大將聯手貪墨軍餉的記錄,只是本官仔細比對過卷宗與刑部的記錄,發現事情有些出入。再去找這三本賬冊,卻已找不到了。」

  他食指在案上敲了兩下,屋裡能清楚的聽到咚咚的空鳴,伴隨著的還有張和德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喘息聲。看到這麼一小會兒功夫,張和德整個人就跟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他又安撫的笑了笑,「張大人不必驚慌。說句大實話,本官那日去回雲坊,原本便是要將你落罪。不過如今麼,雖說宋素蘭只是遠親,本官也願意給你幾分顏面。當年宋林生的案子,以你那時的官職,你未必知道詳情。只是那幾本賬冊,你必然是見過的。」

  張和德雙腿顫顫,他哆嗦道:「李李,李大人,賬冊,賬冊。」

  「哦。」李廷恩恍然大悟一般撫了撫額,「本官忘了,賬冊已經丟了。」

  「對,對,賬冊丟了,丟了,這麼多年都過了,這,這……」張和德就哀求的看著李廷恩,「求李大人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李廷恩憐憫的看著跟條狗一樣搖尾乞憐的張和德,淡淡道:「張大人,本官實話告訴你,宋林生的案子,是皇上有意要本官翻查的。」他見張和德被一句話就嚇得軟到了椅子上成了一灘爛泥,勾了勾唇,「張大人,賬冊本官相信的確沒到你手裡。不過本官聽人說過,張大人長於記數,亦有將經手的要緊賬冊都選最緊要的謄抄下來的習慣。」

  說著李廷恩拉長語調,戲謔道:「張大人,原原本本的賬冊你拿不出來,謄抄的賬冊你總要給本官一份。若都拿不出來……」他笑了一聲,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了一句叫張和德差點尿褲子的話,「那本官只能瞧瞧張大人是不是真有傳說中的好記性了。」他說著就盯著張和德的心口看了幾眼。

  張和德只覺得這一眼看的他整個心口都跟被凍住了一樣,好像立馬就能有人來將他的心給挖出來。他情不自禁的又想起這兩年都沒有再做過的噩夢。沒有再聽見以前的上官宋林生站在一個深不可測的洞底用各種惡毒的話語來詛咒他。

  不到半盞茶功夫,張和德渾身就變得給脫水一樣,他有氣無力的抬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自嘲的笑了,「李大人,我將賬冊給您。」

  「張大人果然識時務。」李廷恩乾脆的起身,喊了趙安進來,「趙叔,你隨著張大人去把東西拿回來,要好好保護張大人。」

  趙安看了跟死狗一樣的張和德一眼,沉聲道:「少爺放心。」說罷過去抓住張和德胳膊,輕輕鬆松的就將人給架了起來把張和德帶了出去。

  他們一走,從平就笑呵呵的從後頭出來,「少爺,這張大人可真不經嚇唬,您還沒說什麼,他就先給漏了底。」

  「拖了三日才去找他,他又擔心本官為了宋素蘭的事情記恨於他,難免先怯了幾分,再告訴他我調往大理寺。他自然會嚇的張了口。」

  這其實是一個心理戰術,讓人在過度的自我猜疑中度過一段時光,先自己把自己給嚇破膽,再從外力施加影響,最後道出真實目的,往往能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不過這樣的招數只能拿來對付本身意志就不堅定的人,就像張和德這樣做了虧心事後曾經長久夜不安枕的人。說起來,還多虧宋素蘭向自己透露了張和德習慣和說夢話時的惶惶模樣。

  想到宋素蘭,李廷恩揉了揉鬢角,「宋素蘭那如何了?」

  「回雲坊那邊來的消息,說張和德的確派了人過去接表姑娘。表姑娘悄悄留了消息給護衛,說她把去接人的張家下人給拖住了。去張家前,表姑娘想再見您一面。」從平說著就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李廷恩的神色,「少爺您瞧是趁著今晚趙叔回來就把表姑娘接過了見一回,還是……」

  李廷恩頓了頓,仍然吩咐道:「晚上讓趙安把她接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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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李廷恩還沒開是翻閱趙安帶回來的幾本賬冊,宋素蘭便帶著風帽出現在了李家的書房。

  看到李廷恩,宋素蘭小心翼翼的俯身給李廷恩行了禮。她的動作流暢,一舉一動都能看出經過了嚴格的教導。只是無論她穿著打扮的如何素雅,都掩蓋不住身上的嫵媚氣息。

  「坐罷。」李廷恩將桌案上的東西隨手就收拾了面前的抽屜裡,指了個位子讓宋素蘭坐下,看到宋素蘭坐好後,他才開了口,「表姐要見我,可是為姑母的事情?」

  雖說不是第一回聽見李廷恩稱呼自己為表姐,可宋素蘭心裡很清楚,在李廷恩心裡,自己這個表姐,只怕僅僅比坊市里的路人要熟悉一些。

  哪怕她已經弄清楚,自己跟面前這位少年探花不僅僅是什麼快要出五服的遠親的關係,而是實打實的表姐弟。可那又如何,親爹能為了賭債要賣自己,親妹妹能為了過好日子讓自己去死,親姐姐是被自己在最要緊的時候設計退出去做了替罪羊,又怎能指望半路認識的表弟為自己掏心掏肺。

  宋素蘭心底苦笑一聲,對李廷恩道:「李大人,我想求您一件事。」

  她的態度很恭敬,恭敬的自行劃出一段距離。李廷恩眼底微微掀起一絲波瀾,緩聲道:「你說罷。」

  宋素蘭深吸了一口氣,「李大人,您能不能先別告訴我娘您在京裡找到了我?」

  「這是為何?」李廷恩挑了挑眉。他實在不明白,為何宋素蘭在經過如此多的波折後,居然不想看見李桃兒。就算這麼多年過去,對李桃兒情分變淡了,到底李桃兒是曾經豁出去一切護著她的生母。再說,宋素蘭是個聰明人,難道會不明白自己之所以肯護著她幾分全是看在李桃兒的份上?

  宋素蘭臉上神情連連變幻,卻一直沒有開口回答李廷恩。

  察言觀色是李廷恩的強項,他稍稍一想,心念電轉間就明白了宋素蘭的顧忌。他意味深長的望了一眼宋素蘭,「表姐是擔心姑母問起另兩位表姐的神情。」

  聽到這一句,宋素蘭臉上血色頓失。

  她怕,她當然怕。她要怎麼告訴娘,三個相親相愛的姐妹,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在京城做了人家的外室,過上了好日子,剩下的一個死,一個生不如死。

  「紙包不住火。」李廷恩說了這一句,見宋素蘭兩隻手交疊成一團,就道:「不過既然表姐如此想,就如此做罷。何時表姐想要見姑母,就叫人來我這裡說一說。」

  說起來,自己現在也不想讓李桃兒來京,畢竟張和德還有一些用處,宋素蘭又決定去張家。李桃兒一來,反而給自己添了麻煩。

  宋素蘭臉色蒼白的發了一會兒呆,又對李廷恩道:「有一件事,我想來想去,得對您說一說。」她咬了咬唇,緊張的道:「當年宋氏被滅族的時候,我在七太太身邊服侍。七太太與七老爺性子合不來,常年在鄉下的莊子裡養病。朝廷派兵到宋氏的祖宅的消息傳出來,七太太就叫人將膝下的五個孩子都送了出去。有兩個是男孩,三個是女孩。大姐就是換了其中一位姑娘的衣服,被人當做了宋氏的姑娘。」

  她說到這裡,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李廷恩,發現李廷恩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神情之後,這才松了口氣,語氣平緩了些,「七太太給了我二百兩銀子,我用一百兩銀子買通來抄家的人,這才被送到了教坊司。教坊司的吳嬤嬤收了我剩下的一百兩銀子,一直很關照我,讓我好好學舞,不讓我出去接客。後來張和德來教坊看中了我,出銀子把我給贖了出來。我換了戶籍後,就出來逛了一次坊市,在坊市里撞見了一個人,像極了七太太的嫡次子,可我一打聽,別人說那人是宮裡的。後來我又出來尋了一次,卻再沒見到人了。之後張和德聽說我出過兩次宅子,就讓人把我看住。」說完話,她抬起頭忐忑不安的打量著李廷恩。

  李廷恩沉默了一會兒道:「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無緣無故告訴自己宋氏的事情是什麼目的,自己可並沒有吐露過為宋氏翻查案情的事。

  宋素蘭弄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只能小心翼翼的說了實話,「張和德知道我以前在宋家做奴婢,說起過他在宋大人手下的事情。您問我張和德秉性,我給您說了張和德晚上做夢說夢話,您就沒再讓我想了,我就猜著您怕是對宋家的事情有些上心。」

  說直白些,宋素蘭的確是不知道李廷恩的目的和正在進行的事情。她只是將一些蛛絲馬跡重疊起來,任何一點都不放過的將自己所知道的告訴李廷恩,以此來換取李廷恩的好感和庇護罷了。

  即便如此,李廷恩對宋素蘭也有了些新看法。難怪三個女子,最後能能到教坊司又到張和德身邊還順利立穩腳跟的只有一個宋素蘭,剩下的兩個,一個零落成泥,一個此時只怕連泥都不如了。李廷恩甚至都能想得到,就算面前的宋素蘭沒有自己,最後照樣能如願以償的進入張家。事實上,宋素蘭原本也只是差那臨門一腳了。

  這樣一個女人,留在張和德身邊,哪怕是頂著個自己遠親的身份,眼下看起來,倒是利大於弊了。

  李廷恩沉默片刻,正色道:「三件事。頭一條,表姐既然願意回張家,就謹守為妾的分寸。你要記得,妻便是妻,妾便是妾。」他就像是沒見到宋素蘭一瞬間面如金紙的模樣,繼續冷酷的說出原本就要說的話,「張和德已允諾給你正經的納妾文書,他紮根戶部多年,這件事對別人興許艱難,對他不過是小道。張和德之妻方氏,娘家父兄皆在果毅侯府付華麟麾下,果毅侯是我恩師的內兄,若你謹守本分,方氏不會為難你。」

  對上李廷恩清冷的目光,宋素蘭顧不得心裡那一點不甘,訥訥應道:「我記得了。」

  看到宋素蘭點頭,李廷恩又道:「第二件事,你腹中的孩子,生下來後若為女,你可養在自己名下,若為男,就交給方氏。」

  一聽這話,宋素蘭不敢置信的抬頭看著李廷恩,頭一次失去分寸的喊了一聲表弟。

  李廷恩目色如箭射在她身上,語氣不容置疑,「若為女,養在方氏名下,亦不是真正的嫡女,我尚可經張和德之手為孩子選兩個宮中嬤嬤送去張家教養。若為男,便是張和德長子,方氏已不能有孕,養在方氏名下,這孩子才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宋素蘭呆呆的看著肚子發怔。

  「要嫡長子的身份還是孩子對你這生母的惦念,你自選罷。」李廷恩沒有給宋素蘭考慮的餘地,直接將選擇拋了出來。他很明白宋素蘭的打算,捨不得孩子是真,借孩子立足也是真。然而世事從來不能兩全,他是探花,他的恩師是石定生,張和德也不會為了巴結自己就做出有違名聲的事情。既然選擇做妾,就不能指望有一門親戚之後便能公然踐踏禮教。

  「讓,讓孩子跟在夫人身邊罷。」宋素蘭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說這句話。話音剛落,眼中就有淚水簌簌而落。

  「好。」李廷恩點了點頭,「表姐放心,若你今後再有身孕,我會想法子,讓孩子留在你身邊。」

  再有孩子?

  哪有這麼容易,自己在教坊司呆了幾年,喝下去那麼多的藥。能有這個孩子已經是自己後來看了無數大夫,求神拜佛才能得到的恩賜。宋素蘭一下下摸著自己的肚子,淚水好半晌都停不了。

  「還有一件事,表姐想必一直都記在心裡。」李廷恩說完冷冷淡淡的目光就落在宋素蘭身上。

  宋素蘭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過來,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正色道:「您放心。只消張和德那裡有動靜,我必然會趕緊告訴您。」

  聞言李廷恩就道:「表姐到了張家,我會給你送去兩張下人的身契。」

  這話裡的含義宋素蘭當然明白,她笑著謝過了李廷恩。

  見過李廷恩後的第三天,宋素蘭便坐著轎子如願以償的進了張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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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您真的想清楚了?」

  辛嬤嬤始終覺得事情不太對,心裡總是七上八下的,可她又不能勸說杜紫鳶改主意,更不願去告訴杜如歸。說到底,她心裡總是存著一線希望,覺得杜紫鳶或許真的能如願以償為宋氏翻案。

  杜紫鳶拉著辛嬤嬤的手安撫她,「嬤嬤放心罷。你不是也瞧見那人送進來的東西,你還說上面就是外祖他們的徽記。」

  「這倒是。」辛嬤嬤心慌意亂的接了一句,有抓著杜紫鳶的手道:「可姑娘,那是登聞鼓,是登聞鼓啊。」

  就算是心裡有再多的恨,對皇權天生的畏懼始終是如影隨形。一想到要去敲登聞鼓,辛嬤嬤的膽氣就情不自禁給泄了幾分。

  「就是要敲登聞鼓。」杜紫鳶咬了咬唇,目光沉靜的看著辛嬤嬤,「除了登聞鼓,這世上還有什麼能讓人給外祖他們翻案?」

  辛嬤嬤抓著杜紫鳶的手勁兒一下就松了。想到悄悄回去洛水時看著的那些場景,門上比紅漆顏色還深的血跡,她心尖兒一個哆嗦,咬牙罵了一句,「這群畜生!」

  外面有小丫鬟敲了敲門。

  辛嬤嬤打開門口,從小丫鬟手裡接過了一個散發著熟悉香味的小香囊,趕緊袖了進去,關上門後拿出剪子,在杜紫鳶面前小心翼翼把香囊拆開,將藏在香料裡的紙條抽了出來。

  「姑娘,這,這無緣無故叫您見這麼個人做什麼?」辛嬤嬤看著紙條上面杜玉樓三個字,一臉的不甘願,「姑娘,他們跟杜玉樓連在了一塊兒,指定就是騙咱們的,正好您也不用去敲登聞鼓了。」

  「嬤嬤別著急。」杜紫鳶反復將紙條上的字看了幾遍後道:「我們眼下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可那人的確該是宋氏的人不假。今晚我們就先照著他的意思,去見一見大哥。」

  「不成不成。」辛嬤嬤連連搖頭,「要真是姓宋的,就不會跟那女人的兒子扯在一處。說不定這就是想試試姑娘您對那女人的心思,您要真出去,杜玉樓知道您是真想要去敲登聞鼓,您才是真的回不來了。」

  「他不會的。」杜紫鳶默然片刻,將紙條在燭臺上燒了,又重複了一邊方才的話,「我們晚上去見他。」不等辛嬤嬤再次開口,便搶先堵住了她,「無論如何,大哥不會想要我的命。大不了,再被繼續關在這裡什麼事也不能做就是了。」

  辛嬤嬤也知道杜紫鳶話裡的意思。不管怎樣,辛嬤嬤騙不了自己,杜玉樓,說起來對杜紫鳶這個妹妹,並不算壞。

  她歎了一口氣,摸著杜紫鳶的髮髻道:「嬤嬤說不過你。好罷,晚上嬤嬤就陪你去一趟。」

  杜紫鳶拉著辛嬤嬤滿是老繭的手,親昵的將臉靠上去蹭了蹭。

  細嫩的肌膚被粗糙的掌心摩擦著,觸感並不舒服。但那種溫暖的感覺卻讓杜紫鳶覺得此時她是被親生母親溫柔溺愛的抱在了懷裡。她想像著那種情景,覺得整個人好像歡喜的都要飛了起來,她情不自禁的喃喃喊了一聲娘。

  細弱蚊蚋的一聲呼喊落在辛嬤嬤耳中,辛嬤嬤差點就將淚水落在了杜紫鳶頭上,她趕緊別過頭用空著的一隻手抹了抹眼,望著窗外好半晌沒說話。

  晚上杜紫鳶陪杜如歸用過飯後,回到自己的屋子關了門裝作要睡覺的模樣把其餘的下人都打發出去,這才跟辛嬤嬤一起搬開床腳的一個櫃子,掀開鋪好的被子,將床上一個凸起的核桃浮雕按了按,床板打開,現出一條黑黢黢的通道。

  辛嬤嬤看了看杜紫鳶,提起燈籠走在了前面。

  這條暗道還是兩年前有人莫名其妙闖入杜紫鳶的屋子時主僕兩才從對方的口中得知的。

  那人說誠侯府和京中其餘十幾個世襲罔替的侯府國公府的宅子都是太祖時所建,被太祖賜給了功勳世家。修建的時候,便留下了暗道。京中的功勳世家無人知道,圖紙只存在宮中。而他是宋氏的人,宋氏被夷三族之後,他逃了出來與其餘宋氏分支的人在京城一道試圖為宋氏翻案,偶然從出宮的太監手裡得到這一分圖紙。又知道杜紫鳶的生母姓宋,這才偷偷從密道進來找她。

  杜紫鳶與辛嬤嬤起初也不信,可後來見到來人身上的信物,辛嬤嬤又認出那人有一張=與宋氏的人相仿佛的臉,這才慢慢與對方接觸起來。

  說起來,這條密道,辛嬤嬤已經走了兩年了,杜紫鳶卻還是頭一回。

  密道很長,更十分安靜,時不時還能聽到輕微的風聲打著旋在耳邊悉悉索索的響起,就像是有人在唱歌一樣,讓即便走過許多次的辛嬤嬤都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杜紫鳶卻出乎意料的鎮定。

  主僕兩拉著手一前一後的走了小半個時辰。辛嬤嬤終於見到一間燃著燭火的熟悉的石室出現的面前,她停住腳步,將杜紫鳶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提著燈籠上前看了幾眼,迎面就見到石室中端坐著的杜玉樓。

  杜玉樓沒有見過杜紫鳶,卻見過這個每一次見到自己都流露出刻骨仇恨的辛嬤嬤,他淡淡一笑,起身喚了一聲辛嬤嬤。

  辛嬤嬤沒有應他。

  杜玉樓也不以為意,他目光越過辛嬤嬤,落在了慢慢走近的杜紫鳶身上。看到那一張臉,他不由有些微的恍惚,記憶裡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又出現在眼前,仿佛是那個婦人在沖著自己溫和的笑。

  可那個婦人分明已經死了,被自己的母親壽章長公主殺了,用宋氏族人性命這把刀給殺了。

  「紫鳶。」他低低的喊了一聲。

  杜紫鳶仔細打量了杜玉樓一眼,福了福身,露出個笑容,「大哥。」

  杜玉樓被她喊得一個恍惚,回過神後自嘲的笑,「我沒想到你會叫我大哥。」

  「為何不叫?」杜紫鳶笑嘻嘻的歪著頭打量他,「你和爹長得真像。」

  看到她的笑容,杜玉樓仿佛被蠱惑了一般,伸出手在她髮髻上溫柔的撫了撫,「你和你娘,生的也很像。」這句話,幾乎像是喟歎。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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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到杜紫鳶臉上的好奇之色,杜玉樓輕笑道:「你出世之前,我被父親帶到詠院與宋姨相處過一段時日。」

  杜玉樓這麼一說,杜紫鳶就想起來了,「大哥還記得這事?」

  說起來,杜紫鳶並不認為這對杜玉樓算是美好的回憶。

  看到杜紫鳶的模樣,杜玉樓摸了摸杜紫鳶的髮髻,溫聲道:

  「紫鳶,這世上的事情,你看到的未必是真,聽到的亦未必是真。」他收回手負在身後,寂落的看著黑黝黝的密道,「人們都以為我恨宋姨……」

  然而,自己這一生,唯一最快樂最滿足的時光就只有在詠院與宋姨和父親朝夕相處的那一段時光。即便時時背負著對母親的愧疚,那種溫暖的感覺依舊在午夜夢回之時縈繞入懷。

  在詠院的時光,在別人看來,或許是一場噩夢。對自己而言,卻是期盼已久的美夢。夢裡睜開眼就能看到父親,父親會溫和的對自己說話,而不是冷酷的告誡自己應該如何才能每一箭都必中靶心;夢裡會有溫婉的母親慈坐在床頭慈愛的看著自己,給自己用玉骨蘇繡做成的扇子一下一下的扇著涼風,哼唱著不知名的俚曲,而不是那些圍繞在身邊處處可見的嬤嬤和宮女太監。

  可夢終究是夢,夢是會醒的。

  醒過來之後,便是生母憔悴癲狂的臉龐,心就被巨大的愧意狠狠的擊中了,無措的自己卻在母親脫口而出把另一個女人同樣喊做了母親。

  思緒至此,杜玉樓痛楚的閉了閉眼,時至今日,他依然無法解釋當初為何會在壽章長公主面前稱呼宋玉梳為母,更忘不了壽章長公主那時堪比厲鬼的形容。有時候杜玉樓也會想,那個時時刻刻對任何人都帶著一份慈悲之心的宋姨會死,自己那一聲母親是不是也有一份功勞。

  「大哥。」

  杜紫鳶的喊聲讓杜玉樓終於從痛楚中抽身而出,他回過神笑了笑,拉住杜紫鳶走到石室裡的石凳上坐下,「紫鳶,大哥有話要告訴你。」

  杜紫鳶猶豫的看了看杜玉樓,小聲道:「大哥,你認識我外祖父家的人?」

  「是。」杜玉樓微微一笑,目光掠過面色大變的辛嬤嬤,柔聲道:「紫鳶,與你們聯繫的宋氏後人,是我找到的。」

  「姑娘!」

  不等杜紫鳶有反應,辛嬤嬤就跟一頭母獅子一樣竄上來將杜紫鳶一把拉起來藏在身後,她抽出早前悄悄藏在袖子的一柄匕首,將刀尖指著杜玉樓的心口,哆哆嗦嗦的問,「你,你把姑娘騙來,想做什麼?」

  看辛嬤嬤一臉惶恐,一手壓著後面的杜紫鳶,一手還將匕首在空中胡亂的飛舞著。杜玉樓苦笑一聲,落寞道:「辛嬤嬤,你當年還給我做過一碗蓮子羹,我一直都記得那股味道。沒人再能做出一樣的滋味。」

  辛嬤嬤在半空揮舞的手就停下了,眼前一陣恍惚,記憶好像飛回到了那段時光。

  侯爺在院子裡守著杜玉樓這個世子學武,夫人坐在屋子裡,跟自己一起將下人新送上來的蓮子小心翼翼的用針把蓮心給挑出來。主僕兩就在屋子裡用小爐子熬起了蓮子羹,屋子的角落裡擺著兩個冰盆,中間卻放著熬蓮子羹的火爐,侯爺有時扭頭回來看見了,就會沖著夫人無奈的笑一笑。

  「辛嬤嬤。」有些記憶,杜玉樓知道,不僅是他一個人沒有忘記。

  「您為什麼要是她的兒子!」辛嬤嬤看著杜玉樓那張與杜如歸相似的臉,忽然丟掉手中的匕首,摟住身後的杜紫鳶放聲痛哭,「夫人那麼心痛您,侯爺把您抱回來,夫人看著您就說您天生就應該是杜家的孩子,她把您當親生骨肉一樣照顧。夫人認命了,她認命了……」辛嬤嬤滿眼都是血絲的望著默不作聲的杜玉樓嘶喊,「為了侯爺,為了您,夫人說願意一輩子做妾,她原本打算把姑娘好好生下來就搬到莊子上,讓侯爺隔三岔五的去看看她就行。可夫人沒想到,連宋氏都沒有保住,老爺太太都死了,夫人也不想活了。」

  杜玉樓漠然無聲的聽著辛嬤嬤的話,彎下腰將地上的匕首撿了起來。匕首刀柄上一朵小小的玉梳花印著兩道深深的十字刮痕,他喉頭一梗,察覺到淚水在眼眶裡轉了轉,他很快的抬了頭把一切心酸痛楚都咽回了肚子裡。

  八年過去,他早就學會不在任何人面前流淚了。若上天註定賦予你刻骨銘心的傷悲,哪怕傾盡天河之水,痛苦亦不會因此減少一分一毫。

  他將匕首揣到袖中,站著身子居高臨下的看著哭的不能自抑的辛嬤嬤,「辛嬤嬤,我找到宋氏的人,不是想害紫鳶。」

  無論過去有一段時光如何想要將面前這個人當做是夫人的兒子,事到如今,辛嬤嬤已經不會再相信杜玉樓了。就像她知道杜玉樓會是杜紫鳶的依靠的,卻同樣告誡杜紫鳶防備杜玉樓一樣。她抹了抹淚恨聲道:「那你是為了什麼?」

  「為宋氏翻案。」杜玉樓面無表情的吐出句話。

  「你說什麼?」

  不僅是辛嬤嬤,就連杜紫鳶都詫異的看著杜玉樓。然而杜玉樓眼底臉上都是死寂一片,叫人看不出一點端倪。

  杜紫鳶沉默了一會兒,不顧辛嬤嬤的阻攔,走到杜玉樓的面前,「大哥,是爹叫你這麼做的?」

  「就算是老爺,他也不會這麼做!」辛嬤嬤在後頭揚聲喊了一句,沖杜紫鳶道:「姑娘,那個女人終究是他的生母,他不會這麼做,您別信他。」

  杜紫鳶拉著辛嬤嬤的手安撫一樣的搖了兩下,扭頭看著杜玉樓,清澈見底的瞳孔裡深深的映出了杜玉樓黯然的面龐。看到杜玉樓別過視線,她緩聲道:「大哥,您為何要這麼做?」

  為什麼?

  杜玉樓蒼白的唇彎出一個薄涼的笑容,他垂了頭,一字一頓,「因為父親將我教導成了誠侯府世子。」

  辛嬤嬤聽不明白這句話,就輕輕嗤笑了一聲。杜紫鳶卻明白了杜玉樓的意思。為了保住性命,她從小就被關在永遠之中養大,幾乎是遍覽群書,也許是天分,也許是失去其它之後老天垂憐,她四五歲的時候就能從書中洞察出無數道理。

  此時杜玉樓話中的意思,杜紫鳶稍稍一想誠侯府的處境,便明白了,明白過後,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走過去用雙手將杜玉樓的左手手心包起來。她能察覺到,上面有許多細細密密的枯皮。

  杜玉樓垂眸看著那小小的一雙手,嗓子有些發澀,「紫鳶。」

  他想要疼愛這個妹妹,然而他是誠侯府世子,因此他不僅要背棄一母同胞的玉華,面前的紫鳶也可能被他一手推上絕路。

  到時候父親會如何呢?

  父親將自己教導成出色的侯府世子,要讓自己摒棄一切私情投靠皇上,也許最終希望的還是皇上能為宋氏翻案。然而如今皇上真的要為宋氏翻案了,選中的人,卻是紫鳶。

  杜玉樓俯下身,按住杜紫鳶的肩頭,瘦瘦小小的肩頭那麼輕,仿佛他一使勁,就會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他不由自主的再度放鬆了手勁,仔仔細細的叮囑杜紫鳶,「七日後,你就要去敲登聞鼓,紫鳶,大哥有些話要你記住。」

  紫鳶對上杜玉樓眼底那一似焦慮,乖巧的點了點頭。

  「按規矩,有人敲登聞鼓,會由麒麟衛的人負責廷杖。大哥不熟悉麒麟衛,可大哥會盡力找到他們。你要記住,挨廷杖的時候,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在腰上,這一口氣,一定不能松!」杜玉樓看著杜紫鳶細嫩的面龐,壓下心底的不忍,繼續道:「你要先過天路。大哥會想法子讓鋪路的炭不那麼熱,你過去的時候要慢慢走,一定不能跑,否則炭火會把你腳底的皮給扯下來,你會受不了的。至於刀山……」杜玉樓深吸了一口氣,「若你能過,刀山這一關,大哥便能真的完全插手了。」

  「不去了不去了。」一邊的辛嬤嬤聽到這一段話,搶上前將杜紫鳶摟在懷裡,淚水滾滾而下拼命搖頭,「姑娘,姑娘,咱們不去了不去了,您哪受的住啊。」

  「奶娘。」杜紫鳶平靜的喊了一聲辛嬤嬤,推開她的手含笑道:「奶娘,您怎麼了。您忘了,您一直在說娘臨死前最惦記的事情是什麼,就是外祖父他們的死。您還告訴過我宋氏的祖訓,您說不論是主子還是下人,只要身上流著宋氏的血,就要照著祖訓做。」

  辛嬤嬤看著神色堅毅的杜紫鳶,含淚將從小就記在心裡的話背出來,「洛水宋氏之人,寧可斷骨,絕不折腰,生不辱清名,死不愧天下。」

  「生不辱清名,死不愧天下。」杜紫鳶傲然昂首,「我身上不僅有宋氏的血,還有誠侯府的血!爹說過,誠侯府百年沙場征伐,只有站著死的先祖,沒有跪著活的兒孫。我在詠院呆了八年,我不會做女紅,沒有讀過女則。可我記得宋氏的祖訓,記得誠侯府的家令。我是玉梳女和如歸公子的女兒,我要天下人都知道,宋氏後人,從未辱沒過先人清名,我杜紫鳶,是嫡非庶!」

  「姑娘……」

  看到杜紫鳶臉上的決然,親耳聽到這一番話,辛嬤嬤情不自禁跪到在地,摟著杜紫鳶泣不成聲。

  「紫鳶……」杜玉樓向前邁了一步,卻很快又停下。看著面前這雙比燭火更明亮的眼睛,杜玉樓心裡一痛,他摸著杜紫鳶的臉,喃喃道:「紫鳶,你不該如此天賦出眾。」

  承襲了與眾不同的聰慧,承襲了超越常人的美貌,承襲了那份溫婉中卻比一般女子更堅韌的性情,最終會不會走上一樣的命運。

  自古紅顏多薄命啊……

  杜玉樓手指停留在杜紫鳶的臉上,緩緩合上眼簾,眼底湧起一片無法阻擋的潮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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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練了多久。」奉命帶著人在張家外面監視張和德的趙安,一得到手下回報的消息,就趕緊過來回報李廷恩,卻撞上李廷恩正在練劍,只能問了問在邊上捧著手帕的從平。

  從平睃了眼李廷恩,小聲道:「快三個時辰了。」

  趙安蹙了蹙眉,「這麼久,少爺平日頂多只練兩個時辰。」三個時辰,不是快半個白日了。

  「趙叔有急事?」從平猶豫了下,察覺到一陣劍風襲來,下意識的偏了偏脖子,齜牙咧嘴道:「趙叔,若不是要緊的事兒,先等等罷,少爺今兒心裡不太痛快。」

  在趙安心裡,李廷恩是個比許多久經官場起伏的人都更能控制情緒的人,李廷恩的理智,似乎是與生俱來,已經融入到骨子裡了。這還是頭一回,趙安看到李廷恩有事需要用練劍發洩。

  他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打探道:「少爺出什麼事了?」

  看了看李廷恩,發現距離尚遠,趙安這才小聲道:「河南府的消息,鬧流匪那會兒少爺從李家村帶回來的那丫鬟,投繯了。」

  「丫鬟?」趙安凝神想了片刻,這才想起來,眉峰蹙起,「是那個毀了容的丫鬟?」

  「就是那丫鬟。」從平點了點頭,「說是二太太打算給這丫鬟訂一門好親事,誰知看中了幾個家裡的管事,都找人去二太太面前說清。你也知道二太太那性子,這不別人不樂意,二太太就都答應了。一來二去的,消息傳出來,那丫鬟受不住,就投繯了。」

  趙安登時沒了好臉色,「崔嬤嬤在做什麼?主子賜親,敢推拒就都打出去。丫鬟賣了身,還敢投繯!」他哼了一聲,冷冷問,「死了沒有?」

  「沒死。」從平其實也覺得這事不對。下人有下人的規矩,主子有主子的威風。主子要給下人賜親,還挑三揀四的,一個不如意,還跑去上吊,這成什麼體統。只是這事兒是林氏辦出來的,從平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打哈哈,「這不河南府有人送東西來,少爺問了兩句那人順嘴就給說了。少爺聽了後臉上就不好看,拿了一張素羅帕出來看了許久就奔這兒練劍來了。」

  一聽到羅帕,趙安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他不由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作為一起經歷過那件事的人,趙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此事在李廷恩心中留下的後患與心結。這種事,對久經沙場,十四歲就琢磨著要多砍幾個蠻族人的腦袋好換軍功的他來說根本不算事兒。

  可對李廷恩……

  趙安心裡有些憂慮,又有點欣慰。

  兩人一起在武場又守了半個多時辰,直到天色擦黑,從平都想叫下人送火把來了,李廷恩終於緩緩收住了劍式。

  「少爺。」從平趕緊上去遞了帕子給李廷恩擦汗。

  李廷恩沒有應聲,只是接過帕子隨便擦了幾下,目光停在趙安臉上,淡淡道:「張和德有動靜了?」

  「是。」趙安跟上李廷恩的步子,小聲回報,「張和德先後讓人送了五封信,都是當年給跟他一起在戶部倉部記帳的人,已經叫人查過,這些人裡,在宋林生一案後,除了一個得急症死了,其餘的四個,在這幾年少說都升了一品。得急症死的那一個,家中妻兒搬回鄉下後,突然買了幾個大莊子,還在折陽縣買了幾個鋪子。」

  「折陽縣?」李廷恩躺在椅上,冷笑道:「折陽縣就在關內道,離京城不過數百里,折陽縣的地價,僅憑一個從八品的倉部員外郎可買不起鋪子和莊子。」他頓了頓,沉聲囑咐,「讓人跟著他們,先跟折陽縣那一家。」

  既然是得病死的,又留下一大筆銀子,事前必會為妻兒留下活路的保證。比較起來,這些年升了官的幾個,反倒不好動手。

  趙安也是老手,當然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他猶豫了下問,「少爺,那人姓孫,膝下只有一個獨子。他妻子溺愛這個獨子,您看是不是要……」

  李廷恩沉默了片刻,「先等一等,若別的地方沒有進展,你就去找大姐夫,他手下有能辦這事的人手。」

  找屈從雲?

  趙安雖有些不明白李廷恩的打算,不過他還是恭敬的應下了。

  說完事情,從平就看準時機叫人進來服侍李廷恩梳洗。李廷恩換過衣服用過飯披散著頭髮在屋中翻閱大理寺歷年舊案之時,長福忽然在門外叫了一聲,「少爺,少爺,出事了出事了。」

  李廷恩無奈的放下手中的卷宗,親自去開了門,「出什麼事了?」

  長福一頭一臉的汗,身後還拽著氣喘吁吁的從平,一看到李廷恩,兩個人都急的厲害。

  「少爺,石大人暈過去了。」

  「怎麼回事!」李廷恩一聽此言,折身便拿了衣服披上,隨手將仍濕漉漉的頭髮自腰間一束便往外走。

  從平早就去去叫人備車,只有長福答李廷恩的話,「說是那位十五少爺,昨晚就私下跑出府。服侍的下人不敢回話,瞞到石大人今兒下值後找十五少爺過去書房的時候才瞞不住說了老實話。石大人趕緊叫人去找,一直找到這個時候,街面上都宵禁了,還沒消息,石大人撐不住就暈了。」

  「暉徵不見了?」李廷恩約略也知道石暉徵的性子。悄悄跑出門這種事石暉徵必然做得出來,他蹙了蹙眉道:「先去石府看老師。」

  趕到石家的時候石家燈火通明一片,下人們亂成一團,從管家聽說李廷恩過來了,一臉焦急的迎出來領著李廷恩往裡走,「李公子,您來了就好了。」

  「廷恩。」石定生的屋門前,李廷恩就撞上了萬重文還有付華麟。兩人在院子裡各站一方,不約而同的劃開了距離。

  不過這會兒,萬重文與付華麟也顧不得彼此心裡的一點小事,,萬重文先道:「已經叫了太醫,只是師父畢竟上了年紀,這……」

  「這是心病。」李廷恩臉色陰沉,冷聲道:「就算此時老師醒過來,暉徵不在,這病這樣好不了。」

  「唉……」萬重文比李廷恩給更早拜入石定生門下,對石暉徵,萬重文是很清楚的。只是石暉徵自詡聰明,對萬重文還不太看得上眼,萬重文身為沐恩伯府世子,當然也不會去巴結一個小孩子,因而萬重文也不算太瞭解石暉徵的脾性,只是偶爾聽下人說過幾次罷了,此時忍不住埋怨了幾句,「這孩子,著實不懂事了些。師父已有了春秋的人,此事過後,你還是與師父說一說,將人送回永溪罷。」

  「出了錯就要將人送走?」不等李廷恩開口,站在一邊一直沉默的付華麟忽然冷笑一聲,嘲諷道:「世子莫非生來就會從商?」

  「你……」萬重文沒想到付華麟居然會不陰不陽的給這麼一句,話中還大有譏諷萬家世代從商的意思,他頓時忍不住拔腳往前行了兩步,手就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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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子要與本官比劍。」

  付華麟聲音很輕的一句話卻讓萬重文氣炸了肺。他熱血上頭,氣的伸手就去拔劍。

  「師兄。」李廷恩上前一步,將萬重文的手牢牢按在了劍柄之上,他盯著萬重文,冷冷道:「師兄,老師尚在病榻之上!」

  兜頭一盆涼水潑下來,萬重文憤憤的看了一眼付華麟,將插進半截的劍收了回去,沖著付華麟冷哼一聲後,背過了身。

  付華麟見到萬重文的舉動,目光移在李廷恩臉上停了一會兒,同樣轉了身。

  望著兩人的舉動,李廷恩只能無奈的揉了揉鬢角,挨個詢問萬重文與付華麟。

  兩人都說得知消息後,已經把手中的人都派出去尋找,只是此時更深露重,已經宵禁,就算付華麟與萬重文還有石家手上都有御賜令牌,能讓下人在宵禁後依舊在京城中穿行,可要想大張旗鼓的找人,顯然是不行的。

  然而石暉徵昨天就已經不見了。

  李廷恩心裡也有些擔憂,這畢竟是京城,又是在這樣的時候。他正擔憂,太醫從石定生屋裡出來。

  一見到三人圍上來,太醫不等問就開了口,「石大人只是氣急攻心,吃幾幅安神藥便可,並無大礙。只是石大人畢竟上了年歲,再這樣折騰,只怕下次就有中風之兆。」

  聽到太醫前面的話,幾人還松了一口氣。沒想太醫話鋒一轉,三人就捏了把汗。

  擔心石定生還會犯病,從管家就吩咐人將太醫帶去就近的客房歇息,自己滿面愁容的望著李廷恩。原本付華麟與石定生的關係顯然更親近,可從管家知道,在石定生心中,更看重的是李廷恩這個關門弟子。對李廷恩,他一直是當正經主子看待的,此時未免就將希望都落到了李廷恩身上。

  被從管家眼巴巴的看著,李廷恩也有點為難,他想了想問,「暉徵近日與誰走的近些?」

  這話先前萬重文他們問過,從管家想都不想就道:「近日老爺都拘了十五少爺在家看書,十五少爺那幫玩伴許久不曾登門了。」

  看書?

  李廷恩一下察覺到其中的不對。

  石暉徵天賦出眾不假。然而石暉徵卻並不是一個肯老實聽話的孩子。再有李廷恩也記得石定生曾與他提起過,說石暉徵的性子,不宜將人整日拘在書本之中,常常讓他出去動一動,說不定更能領略到書本中的道理。

  石定生注重因材施教,這一點李廷恩深有體會。即便早前石暉徵尋了人過來在他會試前挑釁,石定生也只是嚴令石暉徵在那些時日不得再來打攪,並未讓石暉徵禁足。

  為何會突然把石暉徵拘在家裡?

  「從管家,老師為何讓暉徵在家念書?」

  聽到李廷恩的問話,萬重文詫異極了,「廷恩,暉徵不該在家念書,難不成要出門戲耍?」

  「不是。」李廷恩緩緩搖頭,並未解釋,問還有些摸不著頭腦的從管家,「老師此前可曾訓斥過暉徵?」

  「訓斥。」從管家喃喃自語了一會兒,腦子裡拼命回憶著近幾日的蛛絲馬跡,忽然他一拍腦門,大聲道:「李公子,您上次來過後,老爺就把十五少爺叫去書房,就是那一天,十五少爺從書房出來回屋就關了門,連晚飯都沒出來用。老爺還讓咱們給十五少爺燉了燕窩羹送去,結果十五少爺把丫鬟給砸出來了。老爺動了氣,吩咐咱們都不許再給十五少爺送吃的。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十五少爺撐不住,這才自己出了屋子用了飯。」

  自從見過杜如歸後,李廷恩忙於宋氏一案,也是為了避嫌的意思,一直沒有再來看過石定生。

  從管家這樣說,李廷恩將他所知的石暉徵的朋友都拿出來放在心裡過了過,又把日子聯繫起來,就問:「老師是不是不讓暉徵再見宋祁瀾?」

  「是是是。」從管家拼命點頭,「那日老奴在書房門口伺候,就聽到十五少爺喊了一聲宋公子的名字。」

  李廷恩看著石定生的屋子在心裡歎了一聲,道:「我知道了。」

  「宋祁瀾,這,這又是誰?」萬重文從來與同好之人打交道,平素除了風光雪月,只關心沐恩伯府的生意。京中的閒事軼聞,他從來不聽不問不看。乍然間聽到個宋祁瀾,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付華麟瞥了一眼萬重文,沉聲道:「宋祁瀾是宋容華的胞弟。」

  「宋容華。」萬重文琢磨了一下,也想起來了,「孜瞳出宮時曾說過宋容華,暉徵怎會跟這樣的人扯在一起。這孩子實在太不懂事了些。」

  宋祁瀾這樣身份尷尬的人,豈能輕易結交?

  李廷恩平靜的道:「此時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先將人找回來要緊。」十一二歲的孩子認識了朋友,從小又過的天之驕子的日子,你越不是讓他與朋友來往,他越會拼盡全力去維護這個朋友。他看著付華麟,緩聲道:「華麟,有勞你了。」

  付華麟明白李廷恩的意思。在這種時候,又是要去宋家要人,天破軍的確最合適,他身為石定生侄孫的身份也合適。他就沉默的點了點頭,龍行虎步的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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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涼如水,京中到處都是靜悄悄的,石暉徵摸著黑跟做賊一樣歪七扭八的在小巷子裡走了半天的,又累又餓,他終於忍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甩著胳膊腿撒潑,「不走了不走了,你殺了我罷。」

  「嘿,你這臭小子,老道跟你說過多少回,老道是山上的仙師,又不是開黑店的,你老說老道要殺你做什麼?」一個穿著一一身黑色道袍的頭髮烏黑的道士蹲在了石暉徵面前。

  石暉徵斜著眼看他,只是天色黑了,也看不清楚,但依然能聞到那股沖鼻的汗臭味。他嫌棄的捏住鼻子,一手在空中揮了揮,屁股往後挪了兩步道:「你離我遠些,臭死了。」

  老道士自己抬起胳膊湊到鼻下聞了聞,不好意思的嘿嘿笑,「這不趕路,一個多月沒洗了。你放心,等老道把人給找著,一準兒讓你爺好好洗洗。」

  「我還用得著你?」石暉徵鼻孔朝天哼了一聲,怒道:「都是你,還說認得路,結果呆我在繞了一整天,要不是你,我早回家了。」

  老道沒好氣的一巴掌就打到石暉徵臉上,「瞎說啥呢。你瞧你昨晚那腿,要不是老道把你腿骨給接上,你這腿拖著就得廢。還有京裡這拍花子的,瞧你這白白嫩嫩的模樣,人家就把你拖去做包子!」

  石暉徵嚇得一個哆嗦,看著周圍的樹影婆娑都有些怕了,他慢慢挪到老道身邊,小聲問,「你到底要找誰啊,要不咱們先去我家,我讓我二伯幫你找?」他說著眼睛就亮了,「我說的是真的,我二伯是京裡的大官,他手下有許多學生,那些人都要聽他的。」

  「你說的厲害,你這小子,不也不認識路?」老道倒不介意先去哪兒,反正他身上的銀子也用完了,今早在城門口附近撿到這孩子,周圍還有幾個混子圍著這孩子轉悠。看這孩子細皮嫩肉的,還有身上的穿做打扮,也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要不他不能順手把人給撿了。只是沒想到自己不認路,這看著挺精靈的一個孩子也不認路。戒心還重,開始嘴裡沒一句實話,一直到晚上宵禁心裡著慌了,這才開始要吐露來歷了。

  石暉徵也有點為難。他慢慢能看出來這老道不像是壞人,可他起初也是不願意回去,好不容易跑出來,打探到宋大哥在城外的莊子裡,難不成又要灰溜溜的回去。人沒見到不說,還得挨一頓家法,多划不來。

  可這會兒天上黑漆漆的,再跟著個方向都認不清楚的臭道士。

  石暉徵抓耳撓腮的想了一會兒,最後無奈的歎了口氣,沖坐在邊上盤腿養神的老道士道:「你去找個巡夜的兵來,讓他把我們送到朱雀坊的石府,你就說我是一品大學士石大人的親侄子。」

  「石定生?」老道士一聽就從地上竄了起來,跑到石暉徵的面前,抻著脖子雀躍的問,「你是石定生的孫子?」

  石暉徵被他嚇了一跳,又聞到那股臭味,一把將人推開沒好氣的道:「怎麼了,你認識我二伯?」

  老道聽到肯定的答案,笑嘻嘻的搓了搓手,「不認識,可我認識你二伯的弟子李廷恩。」

  「你認識李廷恩?」石暉徵張大了嘴看著面前道袍破爛,鬍子頭髮都跟野草一樣雜亂還渾身臭味一裂開嘴就是一排大黃牙的老道。看了半天,他始終無法將這人跟李廷恩聯繫起來。就算石暉徵嘴上再如何,心裡對李廷恩是服氣的。他就撇著嘴看道士,「你瞎說罷。」

  「沒瞎說沒瞎說。」老道士臉上的笑容遮都遮不住,「老道進京就是為了要他……」他話說到一半趕緊收回去,露出個真誠的笑容,「老道跟他是故交,這回進京就是為了探望探望他。」當然,更要順便探望探望李廷恩的銀子,觀裡幾位師兄師弟還等著這位李財神的銀子回去才能繼續開爐研究煉丹呢。

  石暉徵依舊不相信老道,不過他也不認識老道是壞人,就道:「你先去找人過來。我都不見快兩天了,我二伯必然已經知道消息,李廷恩是要過來的。你把我送回家,就能見到李廷恩。」

  「好,老道這就去找人,你在這兒等著。」老道士眉開眼笑,他不能不得意。雖說在路上迷迷糊糊耽擱了一段時日,連路費都用光了。不過他運氣真不壞,一進京順手撿個孩子都能撿到財神師父的侄子。看樣子祖師爺已經在天上看著自己了,這趟來京城必然能將大把銀子弄回去。

  這世上,可沒有再比李財神出手更大方的人了。

  老道看上去糊裡糊塗的,身手卻不弱,很快就帶了兩個巡城的士兵回來。

  這兩個士兵已經得到消息,巡城的時候要注意查找石暉徵。一見老道士挑出來說有石暉徵的消息,自然趕緊跟過來找人。確認是石暉徵後,沒有片刻耽擱,他們就將老道士與石暉徵送回了石府。

  看到石暉徵平安回來,只是沒什麼精神的樣子,從管家趕緊在心裡給各路知道的神仙都拜了幾拜。

  石暉徵卻怏怏的站在屋子裡不敢動彈。他不怕萬重文這個早就離開石定生身邊的人,也不怕付華麟這個看起來面色冷峻的晚輩,唯獨怕坐在那裡喝茶一言不發甚至還面帶笑意的李廷恩。

  「師兄。」他頭一次不用人催促就老老實實的喊了一聲。

  李廷恩掃了一眼坐在邊上翹著腿不顧邊上丫鬟們嫌棄的模樣反而狼吞虎嚥的老道士,目光落在石暉徵身上,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只是告訴了他石定生生病的事情。

  石暉徵聞言先是愕然,很快眼圈就紅了,淚水吧嗒吧嗒的打在了地上。

  「你先去洗漱一番,見過老師後,咱們再來說話。」李廷恩揮了揮手,看著石暉徵一句話都沒說,低著頭無精打采的跟著從管家走了,這才將注意力都放到老道身上。

  老道依然吃的興高采烈,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吃到興起的時候,他還用手把道袍給散開了。

  萬重文與人結交,尚且注重容貌,平日食不厭精,日換三衣。此時見著老道的模樣,實在忍無可忍。礙于李廷恩先前對老道並不陌生的樣子,他起身道:「我去看看師父。」便帶著隱忍之色匆匆出了屋子。

  付華麟在軍營中呆過的人,對老道身上的臭氣與衣衫襤褸的裝扮倒不覺得礙眼。只是他也不是愛打聽事情的人,既然石暉徵已經找到,石定生也並無大礙,他與李廷恩客氣了兩句,便離開了石府回了果毅侯府。

  看到人都走了,老道這才將手裡一個盤子舔了舔,打個飽嗝又伸了懶腰,看著李廷恩道:「李公子,許久不見啊。」

  李廷恩笑著放下手裡的茶盅,頷首還禮,「鐘道長。」

  鐘道長看著李廷恩,就跟看著個金元寶一樣,他眼睛直發亮,「李大人,這,這原本我也不想來找您,這不咱觀裡都快沒米下鍋了。咱們去找向公子,他又非說您給那印信是假的,不讓咱們提銀子。」

  對鐘道長的到來,李廷恩一點都不意外。事實上,他是有意在離開河南道之前派人送了一枚木制的印信去給這幾個道士。

  這幾個道士日夜琢磨煉丹,玩的都是火,道觀環境亂七八糟,以這些道士的秉性,一枚木制的印信,不到要用銀子的時候,他們是絕不會放在心上的。看樣子,果然印信是壞了,向尚也聽從了自己的囑咐,以印信為假不將分成的銀子給他們。

  這樣才好。這幾個道士早就被自己用銀子慣壞了,以前研究其煉丹來扣扣索索,恨不能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如今麼……嘗到放開用銀子的滋味,由奢入儉,難啊。

  否則這種習慣隱居在山間不與外人打交道的高人怎肯出山入京來尋自己。

  只是千算萬算沒想到會耽擱這麼久,還會正好遇上石暉徵。

  李廷恩笑了笑道:「鐘道長,印信可否給我一看?」

  「印信,這……」鐘道長臉上有點尷尬,支支吾吾的望著李廷恩討好的笑。直到看見李廷恩的堅決之意,他只好不甘不願的在袖子裡掏了幾下,好一會兒才扭扭捏捏的攥著個東西遞給了李廷恩。

  李廷恩將東西拿在手裡,看了一眼,隨即便放在了右邊案桌上。

  原本四四方方的印信現在成了個錐形,擱在桌上的那一面還缺個兩個角,面上浮著一層燒焦的痕跡。鐘道長自己看了都覺得臉紅,他沖面無表情的李廷恩嘿嘿笑了笑,「這,李公子,你看咱們是老交情。」

  「鐘道長。」李廷恩抬了抬手,阻斷鐘道長要說的話,他正色道:「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咱們早前約定過,你們憑印信拿銀子,認印不認人。如今印信毀了,你找到京來讓我給銀子,我實在為難。」他說著笑了笑,和氣道:「鐘道長,我要你們幫忙制出玻璃時,你們要的銀子,我可並未有一日拖欠。鐘道長也是重信守諾之人,想必明白這個道理。」

  鐘道長臉上就有點不好看了。

  他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也找不出辯解的話。事到如今,他也有些回過神來了,明白李廷恩為何要特意送一枚木頭印信過來。只是他們這些道士雖說一直隱居深山是出家人,卻也不是背信忘義的人。不管這回是不是被算計,的確是他們自己出了岔子。

  想到觀裡的師兄師弟還在等消息,鐘道長歎了口氣,看著李廷恩收拾起先前嬉皮笑臉的模樣,無奈道:「李公子上回說過,想要老道幾個再您身邊跟幾年?」

  李廷恩就笑了,「道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乃不世出的奇人,幾位道長若願委屈在我身邊做幾年幕僚,我必有重謝。」

  果然就是沖著這來的。

  鐘道長此時對李廷恩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也有些明白了。說實在話,能有這樣出色的人物花這麼長時間佈局就為讓自己幾個師兄弟出山,他心裡也有點快意。

  不過,他能做自己的主,別人的主他可不敢做。

  他想了想就道:「我師兄師弟他們只怕不樂意。要不老道先在你身邊跟個一年半載的,讓他們瞧瞧老道嘗到的甜頭?」

  這話頗有試探之意,李廷恩本也沒想一蹴而就。再說山上的那幾個道士在深山呆久了,性情古怪之處頗多,一時讓人都下山來,李廷恩也擔心反會惹出亂子。比較起來,這為鐘道長時不時會出山購置一些東西,尚算通曉人情世故。

  也罷,目下來說,身邊有一個鐘道長,已然足夠了。至於其它的,正如鐘道長所說,叫這些癡迷煉丹的人看到鐘道長在自己身邊同樣能煉丹,還有更好的條件煉丹,他們遲早會自己找上門的。

  思及此,李廷恩就含笑道:「既是老交情,這印信便也不用了。道長方外之人,如何會在俗世金銀上做手腳。」他說著,手掌輕輕拿起印信一捏,原本就被火燒的有些炭化的印信一下就成了兩截。

  「鐘道長,明日便會有人快馬傳信回河南府,給幾位道長將這兩月的銀子送去。」

  聽到李廷恩這樣說,鐘道長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這會兒就是老交情了,就是方外之人了。果然是官字兩張口,以前這小子沒做官還沒這麼油滑,眼下做了官,說起謊來面不改色的,真是可惜了那張臉。

  鐘道長腹誹了兩句,跟著李廷恩起身一起上了從平派人來接的馬車,回了李家的宅子。

  把鐘道長安置好後,趙安就急匆匆的進來了,「少爺,杜玉樓今日去見了沈聞香。」

  正在更衣洗漱的李廷恩眼中瞬時光芒大盛。

  「沈聞香,一品大將軍,世襲麒麟衛都督沈聞香。」李廷恩垂下眼眸,唇角彎出一個愜意的弧度,「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這一條大魚。」

  麒麟衛世代護衛天子。

  京中左衛軍,右衛軍,天破軍都有衛護京城,戍守皇宮之權。然而只有三千人,卻個個可以一當百的麒麟衛,名義上是一樣的守衛宮禁,實則他們守護的,只有天子一人。

  並且麒麟衛俱是世襲,三千麒麟衛,每一個士兵代代相傳,,麒麟衛都督也從不換人,乃是太祖義子——勇王沈蒼狼的後人。傳至如今到了沈聞香,不僅是勇國公,更是一品大將軍,麒麟衛都督。

  沈家從不聯姻,娶的都是平民良家之女,亦從不結交朝臣勳貴,連各家紅白喜事都很少送上一份薄禮,更別提與皇族宗室之人來往。

  而杜玉樓,卻在這個微妙的時候悄悄找了沈聞香,並且順利進了沈家大門。

  李廷恩想到此處,無聲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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