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重生農門驕 作者:一手消息 (已完成)

 
yokcobra 2017-2-22 15:54: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76123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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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早說不讓你爹回鄉下,你都要去考會試了他還要折騰那些爛木頭,這會兒好了,縣城門關了,外頭全是流匪,他可咋回來。」林氏拉著李廷恩的手眼淚流個不住。

  李二柱接了筆生意,要給人家打一整套嫁妝櫃子,他想給主顧親自選幾根好木頭。今年頭一批的金銀花可以送去制茶了,李大柱李光宗兄弟在李家村都還有地種著金銀花,當然不放心,三兄弟都有事兒,就一起在三天前回了李家村。這會兒小曹氏與顧氏也坐在廳堂大哭不止。

  顧氏哭聲震天響,拍著大腿嚎啕,「他爹啊,是我對不起你,要我不叫你回鄉下,你不能出事兒,天老爺啊,你咋這麼不長眼,老娘可沒幹過缺德事兒,你就是看不得咱們這些人過點好日子,天煞的流匪,墩兒,你要成沒爹的孩子了。」

  邊上站著的李墩兒被顧氏這麼一摟一哭,嚇得跟著張了嘴要哭。

  「墩兒。」一直站在林氏邊上的李廷恩目如堅冰,冷冷道:「不許哭!」

  李墩兒被李廷恩臉色嚇住了,他張大嘴洗了一大口氣到喉管裡嗆的直咳嗽。顧氏這會兒也不哭了,摟著兒子縮在椅子上蜷成一團。

  三個兒子在城外鄉下,李火旺心裡這會兒急得很,面前一堆女人哭,更是叫他心頭跟被火燎著一樣,他問李廷恩,「廷恩,咋猛不丁就來了流匪,這天底下也沒聽說哪兒鬧饑荒啊。」

  這點同樣是李廷恩奇怪的地方。

  所謂流匪,大多其實是流民,流離失所的饑民們為了生存,乾脆做起匪的勾當。只是要有流民,按理來說應該先有天災或是人禍。大燕沒聽說哪個地方鬧旱災或是洪災,朝廷的邸報自己是有法子看到的,上頭根本沒有哪一道出現過這種情況。要說人禍,太后攝政,各地藩王宗室的確蠢蠢欲動,但這些藩王手中無兵無權,他們手中有的只是銀子,想要毫無聲息的就掀起流匪作亂,簡直是天方夜譚。至於當地貪官橫行導致百姓揭竿而起就更不可能,若有貪官逼迫民生至此,士林中早就會有聲討的文章出來。

  即便不追究流民形成的原因,普通的老百姓心中對官府天然有畏懼的心態,流民們到了河南府,難道不應該先在城外等一等,看能不能有官府的賑濟,為何匆匆就要衝撞城門,逼迫縣令關閉城門嚴陣以待。

  李廷恩心中翻來覆去的思量,始終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此時聽李火旺問話,他就道:「爺,您先把著家裡,我去縣衙一趟。」

  「啥,廷恩,這時候你還要出門?」顧氏一聽李廷恩要離開,聲音尖銳的喊了一句。

  「叫啥叫!」李火旺沖顧氏怒吼,「廷恩不出門打聽打聽消息,誰想法子救老三他們。老三還沒死呢,你就先在家裡哭喪了!」罵完顧氏,看顧氏不說話了,李火旺扭頭對李廷恩唉了一聲道:「去罷,你去弄弄清,唉,咱這老百姓過了幾代太平日子,要天下又亂起來,這可咋活。」

  李廷恩應了一聲,在屋中掃了一圈,目光落在一直坐在角落拉著一雙兒女悶不吭聲的曾氏身上。他緩緩行到曾氏面前,站定腳步。

  「四嬸,流匪的事情只怕要延續一段時日,王管家會跟在我身邊打理外頭的事情。家裡就有勞四嬸。」李廷恩不理會別人的吃驚,認真的望著曾氏。

  曾氏詫異的抬頭,她想不明白,這幾年李廷恩對她這個四嬸都是恭敬而疏離。她也一直謹守分寸,安安分分呆在自己的院子裡調養身體,這個節骨眼上,為何李廷恩竟會將家中託付給自己。

  她沉默片刻,不理會旁邊小曹氏打量的眼神還有顧氏的驚叫,堅定的點了頭。

  李廷恩帶上長福還有趙安一道去了縣衙。袁縣令已經升官,此時三泉縣的縣令乃是姓蘇,祖籍正是關西道的靈州。蘇縣令正在縣衙團團轉,不用李廷恩詢問,一開口就是石破驚天的消息。

  「永王反了。」

  李廷恩瞳孔縮了縮,「蘇大人,永王封地在山南道複州,按律只能有兩千護衛,就憑這兩千護衛,永王如何能將流民驅逐到河南道。河南道和山南道中間還隔著河北道。」

  「唉,永王他放了塔塔人入關。」蘇縣令跺跺腳,恨恨道:「複州毗鄰西南,西南山林草原都是塔塔人的地盤,永王殺了越橋關都督洪勇,引塔塔人進關,一路飛馳而下,連下數十城,如今整個山南道都在永王手裡。」

  「河北道如何?」聽到這個消息,李廷恩顧不得心跳如鼓,急忙追問。

  「半數已落入永王之手,咱們河南府挨著昌州,自然頂在前頭。」蘇縣令愁眉苦臉的道。

  李廷恩攥了攥拳頭,「怎會一點風聲都沒有,永王兵馬要佔據一道,就算加上能征善戰的塔塔人,至少也需三個月。」

  蘇縣令苦著一張臉,「論理這話本縣不該說的,不過這個節骨眼上,顧不得了。」他一橫心咬牙道:「數月之前,朝廷撤換了大燕七道之地的都護,七道各州駐軍都督也被削職大半,共有六十七名都督被押回京師問罪。」

  猶如一盆涼水從頭澆到底,李廷恩臉上血色全無,半晌他疲憊的問,「蘇縣令,為何這些事我從未在邸報上見過。」

  「李公子。」蘇縣令悵然歎道:「本縣知曉你是石大學士得意弟子,若非如此,這時候本縣不會給你說這些。不過即便石大學士私下讓人將邸報送與你看,恐怕這等大事石大學士輕易也是不敢告知你的,畢竟你尚未入仕。」

  蘇縣令目中滿是悲色,「太后一意孤行,以外戚子侄換下良將強兵,駐防各地。塔塔人兵馬一至,這些出身勳貴的子弟便丟下手下兵馬在親衛護佑下拼命逃竄,塔塔人不傷一兵一卒就能佔領一座城池。永王兵馬裹挾降兵,與塔塔人分兵數路,快馬之下,不過半月,整個山南道就落入他們手中。河北道七位都督,聞之永王起兵,自願獻上城池兵馬。塔塔人生為蠻夷,每到一處,便燒城搶糧,驅使無辜百姓為先鋒,致使亂民滋生。不願被塔塔人擄掠的流民就成了流匪,逃竄到了河南府。」

  李廷恩身子晃了晃,他唇瓣開開合合,良久才低聲道:「朝廷壓下消息不告知天下人,為何在各州府來往的行商口中也無一絲口風透露出來?」

  「李公子,這幾月你是在家中閉門讀書罷,這三泉縣,已有數月沒見到行商了,有僥倖能從外地逃回來的,一過城門亮出通關文牒便會被送到牢中關押。」蘇縣令臉上滿是譏諷的笑容,「朝廷只須告訴百姓乃是為今年恩科嚴查各地,百姓們有吃有喝誰會去懷疑是不是有藩王起兵?」

  沒有朝廷的邸報,沒有流通來往各地的行商,在這個古老的時空中,截斷消息原來如此的簡單。也許另外一個縣城都死光了,只要關閉城門,相鄰的城縣還以為大夥兒都依舊活在太平盛世中,直到兵臨城下,才會戳破這個美好的泡沫。

  就像是自己這個自以為耳目聰靈的解元,以前一次次比別人提前知道消息,依舊是在別人願意洩露的情況下。這一次,若非流匪快速圍城,自己不是依舊滿懷信心的準備上京考會試?

  李廷恩許久都沒有說話,此刻他忽然徹底明白上一次會從石定生口中聽到錦繡繁華與腐空說法的原因了。不僅僅是太后主政乃陰月淩日,而是天下已生亂象。迫不及待讓自己去考恩科,不僅僅是意識身體康健不在,生怕命數不久,更是提前察覺到會有一場動盪將至,怕自己會被徹底耽誤仕途。或許,連石定生這個比別人都看得遠的帝師都無法預料到動亂會降臨的如此迅猛。

  誰能想到,身為大燕皇室子孫的永王,會引蠻族入關。

  以前他的心願是出人頭地,在這個時空護佑家人,為整個家族撐起一片天。可如今朝綱紛亂,藩王引異族入關,流民變流匪,他又該怎樣護住家人。若天下兵戈四起,他要憑手中的筆墨紙硯去擋住那些已化身成匪的暴徒?

  想到還在李家村的李二柱,李廷恩壓下心底越來越增大的惶恐,「蘇縣令,朝廷的兵馬何時才能到河南府,汴州應該還有朝廷三萬衛所軍。」

  「不會有朝廷的援兵。」蘇縣令搖了搖頭,「再過兩月就是太后千秋,永王此時作亂,唯恐京畿有失攪擾太后千秋大壽與今年的恩科沖了喜氣,兵部將各地精兵全都調入關內道拱衛京師,汴州三萬衛所軍,只留下五千給河南府,其餘的,都要前往關內道。」

  「你說什麼!」李廷恩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消息。這個時候,還要先為太后辦千秋壽宴!他目呲欲裂,「朝廷就不怕永王揮兵直入關內道?」

  聞言蘇縣令仰頭大笑,眼角淚水沾濕他整張面龐,「李公子,別人贊你是文曲星降世,老夫今日卻說你愚蠢。自大燕立國,塔塔人叩關數十次,他們是打不下整個大燕的,蠻夷失智信勇,他們只會搶人搶糧,搶夠了,他們就會回去西南邊境外自己的地方。塔塔人一退,永王失去依仗,頂多能打下半個大燕,他更打不下此時雄兵百萬的關內道。待太后千秋一過,搶夠了的塔塔人退兵,朝廷大可再揮兵討伐永王,討伐不了,還能和談,反正都是太祖子孫,勳貴宗室,皇親國戚們照樣過好日子,哪管下面洪水滔天!」

  心中暴烈無比,李廷恩竭力壓制嗓音低聲問道:「蘇縣令,城門可否打開片刻?」

  蘇縣令堅決的搖頭,「李公子,本縣知曉你父伯族人皆在鄉野,不過而今流匪圍城,全靠城牆抵擋,本縣身負全縣百姓厚望,恕本縣顧不得私情了。」

  李廷恩沒有多說什麼,他朝蘇縣令深施一禮,轉身昂然離開縣衙。站在縣衙外,望著滿懷期望看著自己的長福,他仰頭望著天空,密佈的陰雲中一束微弱的日光穿透雲層刺的他眼睛生痛。

  「大少爺,縣太爺說啥時候才能把城門打開,咱去把大老爺他們接回來,順道把我爹也捎上。」長福擠上去眼巴巴的望著李廷恩。

  李廷恩越過他,一言不發的收回目光翻身上馬,策馬狂奔往李家的方向而去。

  「大少爺!」長福跺了跺腳,招呼一直縮在牆角彎腰駝背整天像得了癆病一樣咳嗽個不停的趙安,「趙伯,快,趕緊跟上。」

  趙安慢騰騰挪動身子坐到長福背後,長福心裡急得很,一邊埋怨趙安磨蹭,一邊不敢耽擱的揚起馬鞭試圖追上李廷恩。

  回到李家,李廷恩悄悄走了側門,直接找到李火旺,他把從蘇縣令那裡聽來的話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這個時候,不能為了安撫而讓李火旺心存僥倖。

  李火旺不懂什麼永王作亂,塔塔人入關,太后千秋。可他心中對一切蠻夷都有根深蒂固的恐懼。想到自祖上傳下來的那些關於蠻夷剝人頭皮吃生人肉的傳言,他嚇得癱坐在椅子上,手一直發抖,「這可咋辦,你爹他們,咱李家村還有那麼多族人,祖宗們的牌位還在裡頭。」

  「爺,蘇縣令不肯打開城門。我打算今晚自水道出城,然後悄悄把爹和大伯他們接回來。」

  「你說啥?」李火旺吃了一驚,「廷恩啊,外頭都是流匪,縣太爺都不敢打開城門,你就這麼出去了咋是那些人的對手,那都是餓昏了頭的,能把人給生撕了!咱家眼下就指望你了,你是爺的命根子,就是你爹他們出了事兒都成,你不能有差錯。」李火旺拉著李廷恩的手老淚縱橫,「廷恩啊,你聽爺的話,咱就等消息,咱鄉下存糧不少,不缺吃不缺喝的,你爹他們要頂得住是老天保佑,頂不住是命,你可不能拿命去拼。」

  就是因存糧多,對流匪有莫大的吸引力,自己才會倍加擔憂。

  李廷恩沒有多餘的話,只道:「爺,那是我爹。」儘管這個爹懦弱無能,依舊是他爹,前世今生唯一的爹。身為一個男人,他無法做出眼睜睜看著生父在危險中掙扎自己卻在安全地方苟安的選擇。

  李火旺哆嗦著唇,「廷恩啊,你爹也是我的親兒子。可世道眼看就要亂了,要這回你爹他們救不回來,咱族裡怕也完了。咱家裡都是些女人孩子,你要再為你爹他們出了事,這家裡還有啥指望,廷恩,你聽爺的話,你聽話。」

  李火旺拽著李廷恩的手不肯鬆開,不管李廷恩怎麼說都不讓他去李家村。無奈之下,李廷恩只得假作應允,等到李火旺累了昏昏沉沉的吃了安神藥睡下,李廷恩才悄悄離開回了自己的院子,把趙安叫了過來。

  「趙叔,我要去李家村。」李廷恩沒有管趙安臉上意外的神色,面無表情的繼續道:「我知道曲江河有一段支流,通往縣郊的秭歸林,我打算從這裡出城。我想讓你跟我一道去把我爹他們接回來。」

  趙安沒有提出反對,那張常年跟木板一樣枯黃的臉依舊全是病容,他道:「少爺,這段支流太淺,行不了船。若要遊出去,不等出城咱們就脫力了。」

  「用竹筏!」李廷恩顯然早有考慮,「正因那裡行不了船,蘇縣令才不會多派人手看守。我今日在縣衙探消息時見了值守圖,分水處只有一個我認識的捕快,他家就在附近,家中老父為補貼家用有時會用竹筏抓些魚上集市販賣。我們用他的竹筏,不會讓人察覺。」

  一直以為李廷恩只是個文弱書生的趙安讚賞的看了他一眼,後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不駝了,只是依舊時不時的咳嗽一聲,「既然少爺都想好了,我老趙就陪少爺走一趟。不過少爺可要想清楚,如今在城外的那些流匪人數不少,哪怕都是些螞蟻,餓紅了眼的螞蟻也跟狼差不了多少。」

  李廷恩掃了趙安一眼,淡淡道:「狼也罷,螞蟻也好,又與我何干?」說罷他不看趙安,將掛在身後的寶劍摘了下來拿出一方絹布,開始細緻溫的一點一點擦拭。

  趙安深深的看了看李廷恩,躬了躬身子,退了出去準備。

  在囑咐好王管家與崔嬤嬤後,李廷恩便藉口要去向家打聽消息,趁還未宵禁來到那捕快家中。等天徹底黑透了,李廷恩與趙安上了竹筏,一路順水而下出縣城,到達秭歸林。

  水道斷流,一身黑衣的李廷恩與趙安跳下竹筏,李廷恩將竹筏悄悄找個隱蔽地方藏好,趙安則去探路。片刻後,趙安回來,小聲道:「少爺,林外有人。」

  李廷恩目光銳利如蒼狼。

  「是流匪,他們在林外燒火取暖。」

  「有多少?」李廷恩面不改色的問。

  趙安見狀眼底閃過一絲異色,他低聲道:「兩撥人,左五右四。」

  左五右四。

  李廷恩衡量了一下,捏緊手中的劍柄,迅速作出決斷,「左邊的歸你,右面我來。」

  「少爺的意思,是把人敲暈了綁起來還是……」趙安在喉管間抬手比劃了一下。

  李廷恩聞言沉默了一瞬,趙安嘴角就露出一抹譏嘲。

  「殺了罷。」當李廷恩若有似無的話音飄散在耳邊時,趙安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朝李廷恩望了一眼,但他沒有多說,只是悶不吭聲的點了點頭。

  在趙安的帶路下,兩人無聲無息的往流匪的地方靠近。

  冬雪尚未融盡,秭歸林中較之別處更為森寒,不過此處有水源,有滿地隨手可撿拾的柴火,時不時還能捉到一隻從林子深處昏頭昏腦出來的野兔,就有兩夥流匪選中此處搭了兩個破破爛爛的草棚。

  此時流匪們正聚在一起烤火喝酒,暢快的說笑聊天。

  「劉老三,今兒那婆娘睡著舒服不,哈,老子抓那個趕不上你抓的一半,你那個細皮嫩肉的,老子先前摸了一把,不得了,跟豆腐一樣。」一個壯漢坐在火堆旁嚼了口烤焦的雞肉,吐出兩根雞骨頭,看著不遠的草棚下全身不停往前聳動的劉老三滿臉都是羡慕。

  劉老三滿是汗毛的胸口下露出一雙白皙的胳膊,他身子連連聳動幾下,長長的呻吟了一聲,從乾草堆上爬起來拴好褲腰帶,摸摸嘴角邊上的血痕,朝躺在草堆上雙眼無神面目青腫的女人重重踢了幾腳。女人沒有反應,連哼一聲都不曾。劉老三覺得無趣,朝女人白花花裸露在外的胸口吐了幾口唾沫,提著褲腰走到火堆邊坐下,猛灌了兩口酒才有空回答壯漢的話。

  「性子烈的很,老子舌頭差點給她咬斷了。葛八,你要睡就趕緊睡去,待會兒就沒氣了。」

  旁邊的男人都起哄,「對對對,趕緊去睡去,葛八你那夥計也撐不了多久,快著些,等你睡完了咱們還能再輪一圈。」

  八個男人哈哈大笑,唯有葛八臉色猙獰,左頰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在火光中翻出猩紅的血肉,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將酒瓶一摔,朝草棚走去,「老子叫你們瞧瞧,誰他媽撐得久。」

  看著地上如死屍一樣一動不動的女人身上青青紫紫的傷痕,葛八咽了口唾沫,搓搓手解開衣裳。下身直接接觸到冰涼刺骨的寒氣,讓他咒駡了老天爺幾句,「娘的,這麼冷,老子差點給凍軟了。」

  喝酒的劉老三聽到他的話,扭頭道:「葛八,不冷你也硬不了多久。」

  「放你娘的……」

  葛八回頭咒駡的話音未落,一道細短的寒光在夜色中驟然出現,葛八高壯的身軀僵硬片刻後朝地上轟然栽倒。

  「葛八!」劉老三一聲怒吼,見到地面殘雪被染紅,他霍的坐起身抄起身邊一根粗長的木棍,怒吼道:「哪個龜蛋,兄弟們,抄傢伙。」

  趙安藏在草堆邊上,成功用袖箭擊殺葛八,趁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一腳將地上那個女人踢到一邊,對上了舞著木棍的劉老三。

  李廷恩從另一頭的草棚出來,就勢往最近一個還來不及站起的流匪身上一劍刺去。流匪喝了幾罎子酒,神智還不太清醒,被李廷恩一劍刺中心口,臉朝下倒在火堆上。森寒的空氣中立時飄蕩起一股人肉的焦香味。李廷恩移開視線,竭力壓制住胃部翻騰想要嘔吐的欲望,劍花舞動,將另一個揮著棒子過來要拼命的流匪砍翻在地。

  右面剩下的兩個流匪沒想到李廷恩看起來年紀不大,手段如此果決兇狠,兩人嚇了一跳對視一眼後慌慌張張轉身就想跑。

  望著兩人襤褸的衣衫和倉皇的腳步,李廷恩對著他們的背影猶豫著放下了劍。

  正和三人糾纏的趙安大急,「少爺,不能讓他們回去!」

  想到不遠處大批聚居的流匪,李廷恩目光一厲,神色漠然的追上其中一個流匪,從背後狠狠捅了一劍,流匪痛叫一聲,捂著胸口躺在雪地上垂死掙扎。沒有片刻猶豫,李廷恩又往另一個流匪追去,那流匪似乎意識到他不是李廷恩的對手,相距還有幾步遠的時候,猛的扭轉身子跪在地上拼命磕頭求饒,「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咱們也是良民,沒了飯吃這才搶些糧食,公子饒命啊。」

  對面這張臉憨厚如老農,以前也許這是一個比李二柱還老實的鄉下農人。可如今在困境中,他們成了吃人的野獸。

  李廷恩木然的舉起長劍,在絕望的呼喊聲中一劍斬落對方的人頭。求饒聲戛然而止,只剩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在雪地裡仰望這黑沉沉的天空。對視這雙眼良久,李廷恩緩緩抬起劍身。

  長劍出鞘,寒光凜冽,劍刃如雪,清晰映照出李廷恩猶顯青澀染上了幾點猩紅的面容,他與劍身上自己的眼睛對望,一股顫慄傳遍全身,叫他不由自主的回憶起前世曾經日日見血的那段日子。本以為這一世該是走文道,習劍也是想成為人們口中合格的六藝君子,誰知今日拔劍,不僅見血,更殺了人。更叫人驚恐的,是殺人過後血液裡那股躁動的興奮。

  「少爺。」對付幾個流匪,哪怕其中有學過些拳腳十分悍勇的劉老三,對趙安而言,依舊是遊刃有餘的事情。他把劉老三一刀解決後,走到李廷恩的身邊,看著沉默不言的李廷恩,心中頗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他實在想不明白,一個十五歲的書生,哪怕從前聽說這位是六藝皆全,但一直生活在安定的環境裡讀書的人,就算手上有本事心裡也是慌的。為何面前這位少爺如此不同,能咬牙出城救親爹是父子倫常,這種一口氣殺了幾個人卻只有先前猶豫了一瞬的勁頭到底又是從哪來的?

  殺一個人是觸動前生關於道德底線的禁忌,殺兩個人,殺三個人,殺四個人卻成為了在這即將到來的亂世中不得不學會的保命之法。畢竟不是前世今生都在溫室中成長的嬌花。李廷恩控制住心底那股隱約暴烈的興奮後,緩緩走到草棚底下那女子身邊。

  那女子慘遭蹂躪,又赤身躺在冰天雪地中良久,此時早已斷氣,她臉上的五官被打的辨認不清,唯有一身姣好的肌膚能看出以前過的安樂生活。李廷恩蹲下身,將她散開的衣襟合攏,抬手撫下了她不肯閉上的眼簾。

  「將人埋了罷。」李廷恩說完不等趙安搭話,逕自將女子屍身抱起往秭歸林中走去。

  趙安看著李廷恩的背影歎了口氣。

  看起來殺人跟殺雞似的,實則心腸還沒練出來。到這一步了,還對個不認識的女人心軟。

  不過想到李廷恩的年紀,趙安也沒多說什麼,跟上去幫李廷恩用最快的速度挖了個淺坑,面上覆一層薄土,算是讓人有個葬身之地。

  埋完人,趙安道:「少爺,不能耽擱了,若有人來此處找這群流匪,只怕咱們應付不了。」

  李廷恩再度望了一眼這空曠林中的小土堆,攥緊手中的劍道:「走。」

  夜色下,兩人轉身朝李家村的方向奔去。

  兩人都是身強體健的人,可一路要避過時不時出現的流匪,路上還常有積雪,連夜趕路四個時辰,天色微亮的時候,兩人才趕到柳條鎮。

  一到鎮口,李廷恩便呆住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平日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柳條鎮此時荒無人煙,整個鎮子一片死寂,到處都是破損的房屋,肉眼可見的範圍內,青石板道上血跡與塵土混合在一起,往前走一步,就能聽見碎瓦爛瓷清脆的嗚咽聲。

  李廷恩身子僵硬的往前走出數十步,路邊的麵館半截門匾橫掛在門前,店門大開,裡頭一片淩亂,唯獨沒有人影。左邊的布莊雜貨鋪子,右面的酒坊油店。熟悉的地方李廷恩一間間找過去,卻始終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影親熱的站出來喊他一聲李解元,唯有一些蒼白僵硬的屍首在刺骨的寒風中孤單的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少爺。」看到一路行來站立在一家書齋面前的李廷恩,趙安上前擔心的拉住了他的胳膊,「少爺,鎮子沒有城牆,自然易被流匪洗劫,鄉下村子不一樣,村民們還可以往山上躲,老爺他們未必有事。」

  目中滿是血絲的李廷恩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他逕自埋頭仔仔細細的搜尋過書齋每一寸角落,卻始終沒有找到想要看見的。

  「少爺。」趙安面對靜默的李廷恩,看著天色,不由得又催促了一句,「少爺,天快透亮了。按流匪的習慣,他們必會一再回到這個鎮子搜尋糧食,咱們得儘快離開這趕到李家村。」

  李廷恩沒有答話,只是攥了攥手中的劍,「這是我先生所開的書齋。」

  「石大人?」趙安詫異極了。

  「是我的開蒙恩師。」李廷恩木然的將地上一本詩集撿起來放入懷中,「我中秀才後,先生托人將我舉薦到老師面前,我才能成為老師關門弟子。」

  「原來是秦先生。」趙安終於明白李廷恩為何會有如此異常的反應。天地君親師,親眼見到開蒙恩師所辦的書齋如此,整個鎮子又被流匪洗劫的人煙全無,若半點都沒有反應,那才真是狼心狗肺。

  「少爺,秦先生在府城辦有書院,說不定秦先生全家如今都在府城裡頭,比縣城好得多。」趙安安慰道。

  李廷恩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先生為給我送行,今年有意推遲了開院的日期。」

  聞言趙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忽然他目光如利箭射向書齋二樓,給李廷恩打了個手勢,手中持著匕首慢慢往樓上走去。

  很快他一手抓了一個孩子下來。左手一個七八歲,右手的只有兩歲左右。兩個孩子都是滿臉黑灰,身上穿著又髒又亂還散發著濃烈臭氣,質地粗劣的棉袍。

  左手那孩子被趙安抓著,一直奮力掙扎,伸手想要夠右邊的孩子,在趙安手上抓撓幾下發現趙安全不動容後,偏過頭就想一口給趙安咬去。趙安瞪了他一眼,那孩子似乎感覺到趙安身上殘留的血腥氣,憋住氣不敢再動彈了。

  等趙安把他們抓到李廷恩面前,兩個孩子同時喊出了聲,「李哥哥。」

  「文秀,文峰。」李廷恩看著兩個孩子,試探的喊了一聲。

  「李哥哥,祖父祖母他們都死了。」察覺到趙安鬆開手,文秀拉著弟弟撲到李廷恩懷裡放聲大哭。

  雖說早有不祥的預感,可真從文秀口中聽到這個事實,李廷恩依舊覺得心頭酸楚難當,他身子晃了晃,抱住兩個嚎啕大哭的孩子,眼角被難言的憤怒和傷感生生逼出了一抹濕意。

  「來了好多人,爹娘還有祖母被他們用棍子打死了,祖父叫丫鬟姐姐把我們送到縣城去找你,有人追上來,丫鬟姐姐把我和弟弟帶進來,讓我們把衣裳給換了躲到書架後頭,我們躲了一晚上丫鬟姐姐都沒回來,弟弟餓了,我想出來給他找吃的。」文秀抽抽搭搭的跟李廷恩說起了事情的經過。

  從她的對話裡,李廷恩約略可以猜出當時的境況。他沒想到,最後關頭秦先生最信任的居然是自己,他眼裡湧出一陣潮意,將兩個孩子緊緊擁入懷中。

  趙安從外面進來,急道:「少爺,快走,我在前面一家酒樓裡發現了幾包銀子。」

  全鎮都被洗劫,酒樓裡卻還有銀子,不是流匪們沒搜尋仔細便是有流匪故意留在這裡藥回來取的。無論哪一條,這裡都不能久呆。李廷恩只得打消想要去給秦先生收斂遺體的念頭,把文秀放到趙安懷中,自己抱起文峰。

  「文秀,這是趙爺爺,李哥哥的叔叔。」李廷恩對想要掙扎的文秀說了一句,兩人不再耽擱,一人抱起一個孩子,匆匆出了鬼鎮,走山路往李家村趕。

  一路上遇到兩個流匪,都被走在前面的趙安利索解決了,從他們口中得知,圍攻三泉縣的這一股流匪約有兩萬多人,他們是被永王的兵馬一路逼迫追攆驅趕到河南府的,為了活命,流匪們分成幾撥洗劫河南府境內的縣城村鎮。有五百多人搶完柳條鎮後聽說附近有個李家村這幾年出了個解元,結識了大燕有名的鄭家種金銀花掙了大錢,五百多人就決定往李家村去搶一把。

  聽完這些,李廷恩簡直心急如焚。他沒想到,有朝一日,為了讓族人過上好日子的金銀花,居然會成為族人的催命符。

  「少爺,就算沒有您,這些流匪搶完鎮上照舊會去村裡搶。」趙安看他神色怔忡,將流匪的屍首拖到路邊草叢裡後不由安慰了一句。

  事到如今,李廷恩也顧不得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他牢牢抱著懷裡的文峰,腳下加快,終於在天色擦黑前趕到了村口。

  在腦海中一直臆想的場景並沒有出現,一切似乎都還和原來一樣。各家各戶依舊亮起暖融融的燭光,空氣裡嗅不到一絲血腥氣,遠遠的甚至還傳出幾聲雞鳴。

  李廷恩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他臉上帶著喜色抱緊文峰就要往家中走,卻被趙安一把抓住了。

  「少爺。」趙安目光森寒的在村子裡掃了一圈,「少爺,有點不對。」他其實說不出哪裡不對,但昔年在戰場上做夜不收的他對於危險天生有著驚人的直覺。

  「你發現什麼了?」李廷恩沉聲問。

  趙安搖了搖頭,將李廷恩拉到僻靜的角落,瘦小的身軀在夜色的掩映下飛快的就近尋到一所農家小院。他附耳在門板上傾聽屋裡的聲音,片刻後神情凝重的回來。

  「是流匪。」趙安無奈的對李廷恩道。

  心從歡喜的高處一下跌落到冰冷的地面,李廷恩攥緊劍柄,趕了一天一夜路的他眼中全是紅絲,「村裡的人都……」

  趙安搖了搖頭,「應該不是,不過也沒見著村民。他們人太多,只怕這村子裡住的都是他們的人,一家至少十幾個。我們沒辦法抓幾個來問。」這與在秭歸林不同,秭歸林那裡聚居的流匪們互相隔著一段距離。這村裡一動彈,立馬就會把其它院子的流匪都引出來。兩人身手再好,流匪們再是土雞瓦狗,螞蟻也能咬死人的。

  看著熟悉的村落,想到柳條鎮的慘狀,李廷恩喉頭一股腥甜竄了上來,他使勁一咬舌尖,將腦中那想要就此倒下的欲望壓下去,冷冷道:「村裡沒有打鬥的痕跡,我們先去後山找。」

  這也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現在只能寄望村子裡的人先一步聽說鎮上的慘狀,然後一起躲到了山上。

  李廷恩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努力在腦海中尋找族人可能躲藏的地方,「玉峰山是我買下的地方,我在山腰修了個院子,山上還有幾個礦洞,先找玉峰山!」

  對李家村,趙安並不如李廷恩熟悉,看到李廷恩理智下來,他二話沒說重新抱起安安靜靜的文秀,跟在李廷恩身後悄悄往玉峰山走。

  流匪們十分警惕,在村中進山的路口邊幾處樹上還派了人手放哨。好在他們手法粗劣,趙安一眼就能看破,兩人有驚無險進了玉峰山中。

  順著山路往上沒走幾步,李廷恩忽然聽到村中傳來一個慘烈的叫聲,伴隨著流匪張揚放肆的大笑聲毫無遮掩的闖入他耳中,他猛的扭頭,望著村中漸漸彙聚在一起的火光,眼中蒙上一層血霧。

  「是六房的三叔。」

  「少爺,不能回去。」趙安語氣不帶一絲感情,顯得極為冷酷,「這群流匪精得很,只怕裡頭早年就有幹過人命勾當的。他們有意叫村子保住原樣,讓人住到村民家裡就是想讓聽聞風聲回來尋親的人中計。此時捉住了人如此折磨,未必不是想把同行的人還有村民們引出來。咱們兩人回去,不夠給他們送菜的。」

  耳邊熟悉的痛楚叫聲一聲比一聲更慘烈,李廷恩冷冷的看著叫聲傳來的地方,靜默片刻後他摟緊文峰繼續往上攀登,直到痛叫聲徹底消失,他再沒有回一次頭。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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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的山林中樹木依舊枝葉凋零,生命力旺盛的野草從積雪中掙扎出來大片大片的糾纏在一起,讓本就因被雪水浸濕而分量加重的鹿皮靴走起來分外吃力。

  經過一日一晚的跋涉趕路,手中還抱著孩子,就是趙安,都有些吃不上勁兒了。他顛了顛懷裡的文秀,發現小女娃在寒夜中凍得雙唇發烏。

  「少爺,找個地方歇一會兒罷。兩孩子受不了了。」

  李廷恩扭頭看了看昏昏沉沉的文秀,再抬起伏在自己肩頭上文峰的小腦袋仔細打量,心裡有些後悔。他固然心急如焚,但秦家就剩這兩個孩子,他無論如何不能辜負秦先生的一番信任,想了想他道:「找個山洞休息。」

  兩人就近找了個小小的山洞。山洞並不大,勉強能擠得進一個大人,四面都是光禿禿的石壁,洞中興許是有獵人曾經住過,淩亂鋪著厚厚一層的乾草,李廷恩伸手摸了摸,乾草被洞外化開的雪水浸的有點潤意,可也比直接坐在雪上好得多。他將文秀與文峰兄妹兩放到山洞中,自己坐在洞外點燃了一堆小小的柴火,不敢放太多柴,只怕火光太盛將山腳下的流匪引來。

  火堆一燃起來,文峰感覺到暖意,本來凍得昏昏沉沉的腦袋清醒了些,他下意識的往火堆那邊爬,沖李廷恩裂開嘴有氣無力的抽泣道:「我餓。」

  李廷恩伸手摸了摸文峰的頭,他知道這個孩子餓了。能發現他們姐弟兩,就是因文峰餓了,這會兒又過了幾個時辰。可一路上他們根本沒法找到任何吃的東西。他目光在周圍黑漆漆的視野中梭巡,心裡覺得十分無力。

  趙安看著兩個孩子眼巴巴的樣子,沉默片刻道:「少爺,咱們也得吃點東西,要不只怕到不了礦洞那頭人就走不動了。您在這裡守著他們,我去獵點東西。」

  「我去罷。」李廷恩一站起身就察覺到腿部一陣酸痛襲來,還有腳底那種血肉都黏在鞋底的鑽心。他蹙了蹙眉,握住劍柄對還要爭辯的趙安道:「李家村附近幾座山我都熟悉,以前我每日都要上山采藥。玉峰山沒有猛獸,旁的我都能應付。」

  趙安聞言就不開口了,他看著李廷恩的身影一步步沒入黑夜之中。

  走了一段路,李廷恩竭力搜尋隱藏在路邊草叢的一切動物痕跡,結果一無所獲。萬般無奈下,他只得從空間中抓了兩隻野雞出來,順便取出幾截早就摘下的幹參須揣在懷中。

  趙安此時已經做好一個簡單的樹碗,將一捧積雪放在樹碗中,在火上燒開之後,給兩個孩子一人分了幾口。

  看到李廷恩真的抓到兩隻野雞,趙安有些意外,起身迎上去,將兩隻野雞拿在手裡開始打理。山野之地沒有調料,趙安懷裡倒有一小包鹽,即使這樣粗糙的烤制,當野雞烤的油漬發亮時,文峰和文秀兩個平日食不厭精的孩子也望著野雞咕嚕咕嚕直咽唾沫。

  分吃掉兩隻野雞後,李廷恩從懷中套出三根參須,讓三人分別嚼碎了咽下去。

  文峰吃飽了肚子,再叫他吃泛著苦味的山參,他皺著眉頭想要吐出來。

  「文峰,吞下去。」李廷恩在他背上拍了兩下,強迫文峰將山參都咽到肚子裡。

  吃過野雞,補過元氣,等所有人面色都好看了些,李廷恩與趙安抱著文峰文秀又開始趕路。

  山林裡一如既往的幽靜,除了鹿皮靴行走在雪地上的沙沙聲,就只能聽見李廷恩與趙安粗重的喘息。望著前方不見一絲光亮的黑暗,李廷恩麻木的不停往前走,察覺到心跳越來越快,他覺得自己宛如在走向一個張開猙獰大嘴的巨獸。

  快到五更的時候,兩人終於走到李廷恩在山腰修建的那個院子。

  四四方方的院子並不大,修的十分簡單,全是土磚,分成幾間大屋子,院牆也只是用山中常見的青石壘起來。當初李廷恩是為了讓在山上挖礦的礦工免于頻繁的上下山奔波,又不願讓礦工們只住在隨意開鑿的山洞中,這才起意請匠人建了這麼一座院子,在裡面定期叫人放上糧食,供應礦工們一月的食用。

  如今滿懷期望來到這裡,親眼看到院子四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都快將院牆給沒過,一眼就能望盡的環境中既見不到人影也聽不到人聲,李廷恩身子一個踉蹌,只覺有大石砸在頭頂,讓他所有的信念都在這一擊之下轟然坍塌。

  「少爺。」看見李廷恩半跪在地,趙安上前扶了一把,將人攙扶到裡屋後,在屋中梭巡一圈,提醒道:「少爺,這屋子有人來過。」

  李廷恩猛的抬頭,黯然的眸光被趙安這一句話點亮了。

  「少爺,您瞧瞧這屋子。」趙安沖他笑著揚了揚眉梢。

  李廷恩近乎貪婪的將一眼見底的屋子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在見到屋中的一應用具都不見了之後他著急的起身,追到廚房,確認鍋碗瓢盆這些起居物事和原本剩下的一些存糧都不見了,他臉上終於又煥發了鬥志。

  「是我爹他們。」李廷恩此時已經冷靜下來,理智全都回籠,「若是流匪,他們不會不動礦洞管事那間主屋裡的一對鎏銀銅雀燭臺,只拿些破鍋爛碗。這裡我爹比族裡人更熟悉,應該是他帶著人來將所有的糧食都拿走了。」

  「少爺,這裡有血跡。」

  李廷恩神色一厲,抱著文峰來到趙安所在的地方,看到屋裡炕上殘留的黑紅色血跡,李廷恩面目冷凝,「去礦洞。」

  兩人轉身才要走,忽聽到外面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李廷恩沖趙安使了個眼色,兩人極有默契的分別躲到了門後。

  一雙手顫抖著拿了個火摺子先伸了進來,接著是個圓圓胖胖的腦袋。就著微弱的火光,李廷恩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張臉。

  「三平!」

  被李廷恩一聲喊,李三平嚇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手撐在身後拼命想要後頭挪。

  「三平,是我。」李廷恩急忙出去走到李三平面前。

  「五叔!」李三平將火摺子舉高,仔細確認面前的人。發現確實是李廷恩,李三平先是一愣,接著就撲到李廷恩跟前,拽著李廷恩褲腳哇哇大哭,「五叔,我爹死了,我爹死了。」

  李廷恩眼睛一酸,急切的抓著他問,「我爹他們在哪兒,族裡的人是不是都在礦洞?」

  「在在在。」李三平急忙點頭,「族裡的人都在礦洞那頭,村子裡的陳阿牛在鎮上看到流匪殺人,他回來跟咱們一說,族長就叫大夥兒全往山上跑,我爹和族裡幾家長輩捨不得家裡頭的東西想要都帶上,結果落在後頭被流匪瞧見了,全都沒能上來。」李三平哭的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

  李廷恩不想去問到底是哪一家的人死了,又死了多少。他拍拍李三平的肩,沉聲道:「帶我去見我爹他們。」

  李三平胡亂抹了一把眼淚,此時才想起來他到這兒來是為了什麼,「五叔,七叔公受了傷,我是過來給他找藥的。」

  「我爹出什麼事了?」李廷恩額上青筋直蹦。

  李三平吸了吸鼻涕,哽咽道:「七叔公摔了腿。上山的時候七叔公說他經常上山砍木頭,路熟得很。誰知山裡的路都被雪遮了,七叔公沒留神就從坡上滾了下來,腿上老長的血口子。他硬撐著把咱們帶到這兒拿了吃的,後頭族裡人又擔心這兒會被流匪找著,七叔公就又把咱們帶去了礦洞。沒過兩時辰,七叔公就開始發熱。四叔公說這院子裡有給以前礦工們備的傷藥,叫我來取一些回去。」

  聽到李二柱受傷的消息,李廷恩匆忙在屋中翻出幾盒子傷藥拽上李三平就往礦洞趕。

  等見到躺在幾床破棉絮上,臉色比雪還要白的李二柱時,李廷恩喉頭一梗,「爹。」

  李二柱迷迷糊糊的卻依舊還有神智,察覺到是李廷恩來了,怒氣撐起身子擠出個笑,「廷恩,你咋來了。」說完就看到李廷恩領口已經凝固的淡淡的血跡,他一下就慌了,哆嗦著唇罵道:「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到處都是流匪,你咋還跑回鄉下來,要有個啥,你說咱家可咋辦。你爺他們還能指著誰去。」

  「爹,我沒事。」李廷恩看他急的渾身直哆嗦,忙伸手按住他,從懷裡掏出傷藥要給李二柱上藥。

  「廷恩,讓他們給你爹上藥,你隨我出來。」太叔公得知李廷恩從縣城攆來的消息,匆忙從另一個挨著的礦洞中趕過來。

  李廷恩明白太叔公是有事要商量,就將藥給了在邊上的李大柱,隨著太叔公一起出了礦洞。礦洞外一片四周都是樹木的空地上,族中四五個長輩正在等著

  「糊塗!」方一站定的太叔公就氣的用拐棍在地上戳了幾下,頭一回對著李廷恩破口大駡,「外面到處是流匪,你就帶了個護衛跑到山上,全族在你身上花費了多少心力,今年就是考會試的時候,你在這時出了事,就是把所有人的心血往地上踩!我知道你是擔心你爹,擔心族裡,可我早就跟你說過,一個宗族裡頭,最要緊的就只有那麼三兩個人,你就正好是咱們族裡最不能出事兒的。你在,族裡人都有指望,你沒了,就是別的人都還活著,又有何用!」

  李廷恩一聲不吭的聽著太叔公罵完。

  罵了一氣,看李廷恩不說話,太叔公自己也沒精神了,他擺擺手就勢坐在一塊青石上,「不來也來了,說說罷,縣裡如何了,朝廷何時會派兵來剿滅流匪。」

  「對對,廷恩,你快說說,朝廷的兵馬啥時候能來。」李長髮急忙追問。

  邊上站著的幾個族老爺紛紛跟在後面七嘴八舌的問李廷恩外頭的情況。

  李廷恩看了眼太叔公,低聲將真相說了出來,說完他自嘲一笑,「太叔公,如今的情形,我連京師都去不了,還談什麼中狀元。」

  聽到縣城已經被流匪包圍成了一座孤城,蘇縣令親口說朝廷一直到太后千秋之前都不會派兵馬來剿匪,族老們一下炸開了窩。

  「這,這可咋辦。」

  「糧食沒多少了,咱們不能一直困在山裡,遲早那些流匪會殺上山來。」

  「族裡上下有那麼多張嘴要吃飯,好些個還受了重傷,得緊著瞧大夫。」

  「閉嘴!」看著惶惶不安的族老們,太叔公將拐杖用力在地上戳了幾下,沉聲道:「廷恩,依你看,流匪們能不能打下縣城?」

  「按蘇縣令的意思,縣中去年冬收的稅糧還未送到州府去,尚能支撐縣中百姓三月的吃喝。不過三月一過,就算縣中城牆堅固,流匪們都是烏合之眾,怕也擋不了。何況,流匪是被永王兵馬強行逼至河南府內,永王一旦將已佔據的州府掌控在手中,下一個,就該是河南府,到時只怕……」李廷恩對三泉縣能抵擋住永王與塔塔人的合兵實在沒有任何把握。

  太叔公冷哼一聲道:「可眼下縣城還是比附近的村鎮安全。」想到柳條鎮,他側過頭問李廷恩,「你去過鎮上了?」

  李廷恩面色難看的點了點頭。

  「秦先生家裡……」太叔公見李廷恩雙眼赤紅,後面的話便不再問了,「唉,這世道,要吃人了……廷恩,你可惜了啊,是我李氏福氣太薄。若生在太平盛世,你必能讓李氏成為百年望族!可如今……」太叔公長歎了口一口氣,用拐杖支撐著身體,決然道:「先保住族裡的血脈傳承!」

  「長髮!」太叔公將正和幾個族老竊竊私語的李長髮叫過來,見他一臉惶恐,不由怒道:「瞧瞧你這副樣子,你是族長,一把年紀,死就死了,你怕什麼!」

  李長髮既怕又委屈,含淚道:「太叔公,我死了不打緊,可我那幾個孫子,他們才多大,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住口!」太叔公毫不留情的斥道:「族中所有兒孫,都是我李氏的血脈,不是你的孫子才死不得!」

  李長髮諾諾垂頭不敢再說話了。

  「你去安排幾個人,弄清楚都有哪些受了傷的,傷在腿上的有多少,傷在其他地方不能自個兒走動的又有幾個?要不能走,是不是家裡的獨苗,是男還是女,是要外嫁出去的閨女還是聘回來的兒媳婦,全都去弄清楚,弄明白後就給報上來。」

  李長髮不明所以,還是聽了太叔公的話去辦事。

  聽見太叔公吩咐的李廷恩,心裡卻一個咯噔,他上前一步,沉聲道:「太叔公,不能這麼做。」

  被李廷恩這麼一問,看著李長髮背影出神的太叔公半截身子都軟了,他借李廷恩的胳膊和手裡的拐杖勉強站住,對上李廷恩的眼睛,無奈道:「廷恩,這是沒法子的事。我看你和那趙安身上好幾道傷,衣裳到處都是血點,這趟回來不容易罷。」

  李廷恩沉默的避開太叔公了然的目光。

  太叔公拍拍他的胳膊,「廷恩,咱們村裡一共有六十多戶,合起來四百多人,旁姓人不到一百。你可知最後隨我們一道上山的有多少?」

  「只有兩百個,旁姓人只剩三個!他們比族裡更窮更沒人幫手,捨不得這個放不下那個,到頭來全家老下都死在流匪手上。三平他爹娘他們,就是一心想要回去跟那些人一道收拾東西,才會丟了性命」太叔公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沒了一半啊。捨得捨得,廷恩,要想把族裡的血脈傳下去,就得舍!」

  一陣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骨侵襲到心尖,讓李廷恩凍的打了一個哆嗦,他不敢置信的望著太叔公,「只剩兩百人了。」

  一到礦洞,他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李二柱身上,他看著跟李二柱在一起的只有二三十個人,他以為剩下的人都在別的礦洞裡,原來已經沒了一多半。那些曾經在村頭村尾叫過他天河的人,大多已死在流匪刀下。

  而剩下的這一半,眼看也快保不住了,最後能活著的到底有多少?

  李廷恩回頭望著遠處坐在礦洞中蜷縮成一團烤火的族人,殺人時候那種血腥的暴烈重新湧上來,他攥緊拳頭轉身對太叔公堅定的道:「就算放下受傷的人,放下女人,族中都是種地出身,照樣不是餓紅眼的流匪對手。我上山的時候,只有兩人,趙安能帶著避開流匪們的哨探,人太多,必然會驚動流匪,我們走不了。」

  太叔公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苦笑道:「所以要挑些年輕力壯的走,下山的時候分開。你身手不錯,還有個石大學士給的護衛,老頭子不擔心你。到時候你能帶幾個人就帶幾個,把走掉的人都帶去縣城,縣裡還能支撐幾個月,說不定能拖到朝廷派兵來。」

  李廷恩明白太叔公的意思了。不僅受了傷的不是獨苗的男丁留下,女人留下,就是他們這些輩分高體力不濟的長輩也留下。這是打算留下的人在山上吸引流匪注意,要把一切生的希望都留給年輕人。

  可這個方法,李廷恩實在無法接受。就算李二柱沒有受傷,李廷恩也做不到。

  在以前,他一直認為宗族就是他利用的工具,是他可以拿來對付范氏的武器,是他在這個時空發展所需要的盟友。到了這個生死關頭,他才明白,宗族的每一個人面目鮮活,他們與自己血脈相連。

  他抬頭望瞭望遠處,神情幽暗的道:「太叔公,我會想別的方法,我一定要帶大家下山!」

  若在以往,太叔公會誇讚李廷恩重情重義,可此時他心裡只有怒火。

  「還想個屁!」太叔公指著李廷恩連聲大罵,「就聽我的,你這就給我立個誓,你一定活著回去。再說一回,族裡誰都能死,你不能死。不管這天下是不是要亂了,族裡只有你能撐得起來,你在,咱們總有起來的一天,你不在,管他亂世還是天下太平,活下來的遲早也被別人磋磨死,你不要忘了,這幾年族裡發跡,早就把周圍的人都給得罪透了。沒了你,那些人必會落井下石,你要全族都給別人踩在腳底下是不是!」

  看太叔公動怒,李廷恩幹脆利落的跪到了地上。他這個動作,把本就虛弱的太叔公氣的一個踉蹌暈了過去。李廷恩趁機給太叔公扶了扶脈,發現只是氣急暈倒,松了一口氣,把太叔公送去歇息,自己叫了趙安出來。

  「礦洞裡的糧食頂多能吃三天。」趙安一過來就告訴了李廷恩這件最重要的事情。

  李廷恩漠然的搖了搖頭,「不用三天,天一亮還找不到方法平安下山,就再也下不了山了。」

  李家村的情況李廷恩再清楚不過。本就是數一數二的富庶村落,所有人安居樂業已久。加上出了自己這麼一個解元,種上了金銀花,李家村的人比柳條鎮的人有錢的多。平日居於安,背靠大樹,請長工的不在少數,過的完全是富家老爺的日子。長久以來的安逸生活讓李家村的人心性早就不如以前堅韌。

  他們能撐著跑上山一路躲到礦洞挨這麼兩日,已是十分不易。讓他們堅持住信念的,無非是大燕承平已久,他們不明真相,以為流匪很快就會被朝廷剿滅,正如先前那些族老一樣,一聽說朝廷不會派兵,原本還頗能自控的族老們就全都人色全無。另一條,則是他們對自己這棵大樹抱有希望。

  想到看見自己到來時原本坐在礦洞中瑟瑟發抖的族人目中一瞬間迸發出的希望,李廷恩心口狠狠的縮了一下。若自己不能儘早想到辦法將他們帶走,不等糧食吃完,族人就會失去鬥志,受了傷的人會乾脆選擇放棄。

  失去信念,是比一時餓肚子更加可怕的事情。尤其這是山裡,沒糧食可以打獵,打不到獵自己還有空間,但若人自己放棄了生命,還有什麼能拯救。

  趙安神色凝重的看著李廷恩,「少爺,你想要把人都帶走?」以山腳下那群流匪的架勢,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沒錯!」想到成為鬼鎮的柳條鎮,想到死去的秦先生,想到少了一半的族人,李廷恩眼底瘋狂的燃燒起熊熊火焰,「我李廷恩不是聖人,卻絕不做丟棄族人的事情。」

  趙安很佩服李廷恩的選擇,但他不得不堅定的搖了搖頭,「少爺,我方才瞧過了,半數人都受了傷,剩下的還有一半是老弱婦孺。若那群流匪是才來的時候,一個個餓的手腳無力只有一股狠勁,咱們想想法子還有幾分把握能沖出去。如今他們在山腳吃飽喝足,我們這些人卻在山上凍著傷著,就算勉強把所有人都帶上沖下去,到頭來也是一起送命的份。」

  李廷恩面目猙獰的冷笑,他扶著腰間長劍憎惡的望著山腳,冷冷道:「誰說我要帶著人沖出去!」

  聞言趙安愕然,「少爺的意思?」

  「我要他們全都去死!」李廷恩右手猛然用勁,狠狠按住劍柄,語調比地上的冰雪更讓人覺得森冷。

  趙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山下五百多亡命流匪以逸待勞的等著,結果面前這位解元卻說他不僅要逃命,還要讓這群流匪全都送命!

  李廷恩沒有理會趙安臉上震驚的神色,他抬頭朝不遠處一座圓頂山峰望瞭望,靜默片刻後倏然轉身。

  礦洞裡太叔公已清醒過來,正在聽李長髮回報族裡人傷病的消息,看見李廷恩走進來二話不說就跪下,他的臉一下陰沉了下來。

  「你不用說了,就按我的法子做。」太叔公不給李廷恩說話的機會,不容置疑的道。

  對太叔公的話,李廷恩充耳不聞,他低頭垂眸淡淡的說了一句話,「我要炸了碧波湖。」

  「你說什麼!」

  不僅是太叔公,邊上幾個族老聽見李廷恩的話,都紛紛跳腳。

  一個族老指著李廷恩唾沫橫飛的大罵,「廷恩,你一貫是個懂事的孩子,這回是咋了。你不曉得那碧波湖是咋來的,那是咱祖上做官的老祖宗致仕後寫文集的地方,老祖宗為這麼一個湖,花了十五年。當初你說要把玉峰山買下來,玉峰山原本是族產,咱們都做主給了你。族裡不是沒人說道,大夥兒都說族產就是族產,就是要給誰,那也該給長髮那一脈。可咱們還是給你了。你那時可說的好好的,絕不動碧波湖。」

  李長髮跟在後面勸,「廷恩啊,碧波湖就不是老祖宗挖的,咱們也不能碰。這玉峰山上的泉水,可都流到碧波湖裡頭去了,你想想碧波湖有多大,那要一挖開,能把咱們山腳底下整個村子都給淹了。還有那麼多田地,那可是咱族裡的根,這……」

  「等等。」李長髮的話沒能說完被太叔公給打斷了,太叔公被一提醒,看著李廷恩問,「廷恩,你是不是想用碧波湖裡的水對付山下的流匪?」

  「是。」李廷恩沒有猶豫的點了點頭。

  周圍的族老們一聽李廷恩是這個意思,紛紛沉默了。太叔公閉目凝神想了想,搖頭道:「不成。這會兒碧波湖面上全都結著冰。再說當年老祖宗圈碧波湖,周圍是用糯米澆築黑青石,不是田間土砌的坎,要想挖開,至少得三五個月。」

  李廷恩淡淡道:「太叔公,我說過,是要炸了碧波湖。」他看太叔公臉上並沒有怒色,就解釋道:「為了挖硝石,我在礦洞裡備了些黑火藥。這些火藥足夠炸開碧波湖的湖坎和冰面。」

  族老們聽說李廷恩手裡有黑火藥,彼此對視了幾眼,最後都望向太叔公。

  畢竟這是老祖宗曾經結廬寫文集的居所,每年年尾族裡還要派人來在碧波湖前上貢台。往回數幾十年的大旱時節,就是地裡幹的到處都是口子,族裡人都不敢去打碧波湖的主意。如今要將碧波湖炸開去對付山底下的流匪,族老們也不敢做主。

  太叔公閉目沉思良久,依舊搖了頭,他看著李廷恩語重心長的道:「廷恩,我明白你的心思。可碧波湖畢竟是祖宗留下來的,咱們這些後輩子孫若為了保住就給炸了,往後如何去見祖宗。」他抬手阻止張口欲言的李廷恩,「就算不管碧波湖,你有沒有想過,祖宗祠堂就在碧波湖正下方,碧波湖一炸,祠堂頭一個被淹。碧波湖只是祖宗寫文集的地方就算了,可若祠堂被淹,祖宗靈位不保,我們便都是不肖子孫!」

  被太叔公這麼一提醒,族老們這才想起祠堂的方位,一個個駭然失色,比先前聽說這場流匪不會被朝廷剿滅還要害怕。

  李長髮連連擺手,「不成不成,死就死了,要為活命讓祖宗的靈位都給淹了,那不是還比不上畜生。」

  幾個族老也紛紛附和李長髮的話。

  他們的意思都很一致,寧肯冒險讓族裡人分散拼一拼,哪怕最後只剩一個男丁,也好過為了全族活命讓祠堂被淹,讓祖宗靈位受辱。

  「人活著,可以再為祖宗重立靈位供奉香火,人都沒了,祖宗的牌位遲早也會被那些流匪那些做柴火!」李廷恩忿然從地上站起,揚聲道:「祠堂是死,人才是活。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李氏香火就此斷絕,才是真正的不孝。」

  「太叔公。」李廷恩身姿筆直如長劍對太叔公道:「廷恩今日在此立誓,今日迫于無奈炸碧波湖,毀祖宗祠堂,來日必叫我李氏名傳天下人耳,勢淩他族之上,以耀宗族!」

  太叔公坐直身子,望著李廷恩長久不發一言,半晌後他道:「去辦罷。」

  李廷恩按捺住心頭的欣喜,向太叔公深施一禮,轉身出去佈置。

  看著李廷恩的背影,李長髮跺了跺腳,「二叔公,您咋就答應了。廷恩讀書是厲害,可他才十六歲,他哪分得清輕重,這宗祠是能淹的?這傳出去要叫天下人都戳咱的脊樑骨啊!」

  「他比你分得清輕重。」太叔公捋了捋鬍鬚瞪著李長髮慢騰騰道:「他說得對。宗祠宗祠,咱們立宗祠是為了啥,就是為了讓祖宗們在地底下能享受後人香火供奉。都跑到地底下去伺候祖宗了,祖宗還吃誰的香火?」見李長髮幾人都不吭聲,太叔公又道:「再說了,你沒聽見廷恩的話,祠堂倒了,只有人還在,他還在,遲早還能再建起來。一百多年前,咱們老祖宗手裡連個家譜都沒有。他也是從地底刨食的人家考出去的進士,代代繁衍生息這才有了李家村,咱們才有了族田有了族產有了宗祠。老祖宗能成,廷恩也能行。到時候,咱們的宗祠,可就不一樣了。」

  「這,這要是廷恩最後成不了……」看著太叔公的臉色,族老沒敢往下說。不過心裡依舊在嘀咕,若是最後成不了,宗祠又被淹了,那祖宗們連塊寄身的靈位都沒有,就成孤鬼了。

  太叔公嘿嘿笑了一聲,「成不了,成不了廷恩說得也沒錯,成不了咱們都死在這山上,祠堂指不定就被那群流匪拆了做柴火。到時候咱們就全都去給老祖宗請罪罷。」

  一席話說的人人噤若寒蟬,由先前對李廷恩的方法心存抵觸變為紛紛在心中期望李廷恩的法子能成功把族人都救到縣城去。至於救到縣城之後面對圍城的流匪又是否能平安活下去一直等到朝廷派兵馬,眾人已經不敢再繼續想了。

  李廷恩先找到趙安,告訴了他自己的打算。

  趙安跑到高處借著月光大致觀察了一番李家村附近的地形,回來時面色有些凝重,「少爺,李家村四面是山,玉峰山在左,就算炸開碧波湖,響動聲會立刻將村中的流匪引來。村中一共有五百多流匪,他們絕不會全都一擁而上,必然只會派少數人先行查探。一旦碧波湖水往山腳傾瀉,留在村中的流匪大可往其餘三座山上躲藏。待碧波湖水一入村中河道,此時我們若尚不能全部下山,流匪回過神,必然會對我們大開殺戒。」

  李廷恩想了想李家村的地形,也回過神來了,他覺得有些無力,除了碧波湖,他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對付五百多的流匪。

  趙安凝眉想了一會兒問,「少爺手中有多少黑火藥?」

  「不夠。」李廷恩明白趙安的意思,「黑火藥受朝廷管制,我手中的黑火藥乃是托老師從軍械所購來用以開鑿礦洞。以老師之尊,一共也不過五桶,已用去兩通。還剩三桶,即便要炸碧波湖的冰層亦有些勉強,還需人力。」此刻李廷恩頗為後悔自己前世在空間中所放置的不是古董藏品就是藏書,收集的全是植物動物。前世的火藥巴掌大一塊能將整個李家村的流匪轟上天,此時的黑火藥即便三桶,能把人力鑿出縫隙的冰層徹底炸開就算不錯。

  不能用黑火藥,趙安搓了搓下巴,最後道:「少爺,用誘餌罷。」

  李廷恩霍然扭身望著趙安,目色如刀般鋒寒迫人。

  趙安毫不退縮,「少爺,您不願只帶走家中長輩,想將族人一起救走,我趙安佩服您。不過您此時也該想明白了,您救不了所有人。若能捨下一部分誘餌,將流匪設法引入一地困住片刻,再炸開碧波湖,咱們便有把握將所有流匪除掉,才能將剩下的人平安帶回縣城。」

  「少爺,大夥兒的命,全在您手裡捏著。」看到李廷恩臉上神色變幻不住,趙安歎了口氣默默走到一邊閉目養神。

  兩頭巨獸在心中左右拉扯,李廷恩覺得身體的每一寸地方都在經歷著撕裂的痛楚,任憑冰雪化露落在肩頭,寒意沁涼入骨,他自屹立山石之上巋然不動。

  直到籠罩在山林中的薄霧逐漸散去,眼前的景象因清晰而變得越發蕭索,李廷恩終於做出了決定。

  「按你說的做。」李廷恩心裡很清楚他此時做得這個決定是在救了許多人的命同時也扼殺了許多人生存的希望。

  趙安早就是看破生死的人,對李廷恩些微顫抖的嗓音有些不以為然,他道:「少爺拿定主意了?」

  李廷恩喉頭滾了兩下,「我去跟太叔公他們商量留下的人。」他的眼底一片幽深,頓了頓話繼續道:「你去找大伯,他知道黑火藥在哪兒。」

  趙安立時離開去找李大柱,李廷恩艱難的挪動著腿去找李長髮他們。

  聽到李廷恩的來意後,族老們都沉默了下來。留下誰去引流匪,這可是必死的活計。都是同族人,血脈相連。就算平日難免罅隙,此時又怎能從自己口中吐出叫人去送死的話。

  李長髮猶豫了一會兒,出了個主意,「跟咱們一起上山的王阿根還有趙寶柱陳牌九家裡都剩著好幾個男丁,要不……」

  有人先開了口,其他的族老便附和,「對對對,說起來他們三家都不是咱們族裡的人。當初逃荒到咱們這兒,咱們收留了人還幫忙給辦戶籍,給租地租田的。這麼幾十年咱族裡人也沒虧待過他們。就連這回往山上躲,咱也把人都給帶上來了,總不能這時候還叫咱們族裡的人去送死,讓他們三家外姓人跟著咱們一起躲到縣城裡讓廷恩給吃給喝罷。」

  太叔公卻不肯答應,「你叫人家斷子絕孫的去送死,咱們躲到縣城裡,到時候傳出去,咱們沒臉見人。再說這得心甘情願,人家要不肯,扭臉就告訴流匪咱們打的主意,大夥兒都去見閻王。」

  三宗房的四叔公生怕受了傷的兒子被選中,聽了太叔公的話後顧不得其他的,跳腳道:「他們憑啥不答應,他們三家合起來有二十來個人,不斷子絕孫,就叫女娃去,那都有七八個,加上王阿根和趙寶柱這兩受了傷的,指定能把流匪引上來,大不了咱們答應給他們一家帶個男丁出去。」看著眾人面色鬆動,四叔公眼珠轉了轉補了一句,「說起來,女人才能把這夥吃飽喝足的流匪引出來,要是男人,流匪未必肯上當。」他朝大夥兒使了個心知肚明的眼色。

  「荒謬!」太叔公聽明白意思,氣的臉色鐵青用拐杖在地上連戳了好幾下,還沒罵出口,卻被族老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堵了回去。

  「這說的對啊,這些流匪這會兒缺的就是女人。」

  「不是她們去,就是咱族裡的閨女去,您老可不能糊塗。」

  「對對對,咱們答應把他們幾家的香火接下去就行了。」

  太叔公氣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就這麼辦罷。」從爭論開始就一直沉默的李廷恩忽然抬頭,淡淡道:「就按四叔公的意思。」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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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議用誰去做誘餌後,唯恐太叔公與李廷恩變卦的四叔公主動提出由他去跟這三戶外姓人家商量。

  看到族老們一個個走的飛快,太叔公只能苦笑。

  「唉,老了老了,終究要做兩件昧良心的事兒。」太叔公站起身往外頭走,李廷恩跟在身後,朝不遠處傳來激烈的爭執聲和女子淒厲的哭喊聲的方向而去。

  太叔公站在十幾步開外看了一眼,除了歎氣,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咱胖丫才十二啊,你們行行好,幫咱說幾句。」趙寶柱家的摟著女兒,朝身邊聽到動靜圍過來的人哭訴,「都是鄉里鄉親的,大夥兒幫忙說兩句話啊。」

  雖說趙家是外姓人,趙寶柱家的卻是出自李家村不遠的趙禮村。加上趙寶柱家的是個爽直人,平素李家村哪家有點大大小小的事兒,趙寶柱家的都會去幫忙,她在村子裡人緣十分不錯。她前頭生了三個兒子,最後才盼來個閨女取名叫胖丫,胖丫人如取名,生的白白胖胖,不過很勤快老實,打小李家村的女人們就愛逗胖丫,說將來把她娶回家做兒媳婦。

  只是這一回,當人們弄明白趙寶柱家的是為何與族老們起爭執在這裡哭訴時,所有人都沉默了。平日與趙寶柱家裡交好的幾家,都紛紛垂了頭。

  趙寶柱家的摟住還有些懵懂的女兒,上前拽著一個婦人的胳膊,「秀英,你是四叔公的兒媳婦,你幫我跟四叔公說一說,我死了不打緊,只要能讓我家大牛他們逃命,可胖丫她才十二啊,你不是最心疼胖丫的,你說要給你家大郎把胖丫定下來,我應了,我應了。」趙寶柱家的拼命將懷裡的女兒往叫秀英的婦人懷中推,「秀英,胖丫是你們家的兒媳婦,她不是外姓人,不是外姓人了啊,你快告訴四叔公他們。」

  胖丫被親娘朝別人懷裡推的舉動嚇得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她拽緊趙寶柱家的衣裳要回去,卻被趙寶柱家的狠狠推開。

  秀英尷尬的把胖丫推出來,硬著頭皮道:「茶花,這孩子的親事就是我與你說著玩的,哪能就這麼簡單就把婚事給定了。」她說完,將胖丫重重一推,飛快的以手遮臉進了礦洞。

  趙寶柱家的神色茫然的接住女兒,朝周圍梭巡了一圈,看到人們都避開視線,滿臉淚水的一個個上去追問,「你們誰要我家胖丫,誰要我家胖丫,我把胖丫給你們兒子做妾,做丫鬟。」

  李氏族人們紛紛低了頭不看趙寶柱家的。

  「好了好了,你家有三個兒子。你曉得咱們要把你這三個兒子都給帶出去要冒多大的風險?」四叔公不耐煩的沖坐在地上摟著胖丫的趙寶柱家的翻了個白眼,大聲道:「事兒就是這麼回事兒,咱們也只能想出這麼個法子了。阿根,寶柱,牌九,你們自己掂量著辦。是要保全家裡的香火,還是要保全家裡的女娃子。說起來,阿根,你們當時上山的時候就受了傷,還是咱族裡頭幾個壯小夥掉頭去把你們給背上山的。」

  王阿根趙寶柱與陳牌九三個男人面面相覷,紛紛抱了頭在地上哭。三家的男丁都站在一邊,王阿根的兒子王猛子滿臉憤然想要站出來說話,卻被親娘拉住了。

  「兒啊,你可是獨苗苗,妹妹不打緊,你要稀罕女娃,等你將來跑出去自個兒生閨女罷。」王阿根家的含淚為兒子理了理衣襟,「就是娘不能給你帶閨女了,你將來娶媳婦眼睛睜大些,別娶厲害的,我和你爹都沒了,厲害的能欺負死你。還有你幾個堂兄弟,你甭管那麼多,自個兒活著才是正經,別聽你爹的。」

  「娘,他們要你和爹還有妹妹去送死!」王猛子氣的揮起拳頭大聲咆哮。

  看到李氏族人聽見聲音後投過來不贊同的目光,王阿根家的嚇得立馬捂住兒子的嘴,朝周圍的人連連賠笑,她小聲罵道:「都啥時候了你這孩子還犯倔勁兒,你以為是在家跟你爹鬧呢,這山上都是人姓李的,待會兒他們連你都給丟下,那咱們不是白死了。」

  王猛子缽大的拳頭在空中揮了揮,最後在王阿根家哀求的目光中慢慢放了下來。眼睜睜看著王阿根三個開始和族老們討價還價一樣的商量是否能多帶一個受傷的兒子走。

  十四歲的王杜鵑突然從一截木樁子上站起來,她視線在周圍轉了一圈,落定在一個方向,沉默片刻後,她直直走了過去。

  王阿根家的嚇了一跳,順著閨女走的方向看了看,更害怕了,她三步並作兩步追上王杜鵑,眼底都是哀求,「杜鵑,杜鵑,娘曉得委屈你了,娘也不樂意,可你哥是咱家的獨苗苗,娘就生了他一個兒子,到了地底下還指望能吃上兩口你哥給貢的飯呢。你別怕,娘陪著你,到時候娘就抱著你。」她說著泣不成聲。若有的選,自個兒無論如何捨不得聽話肯幹的閨女去送死,可眼下這不是沒法子了。閨女兒子只能保住一個,好在自個兒也是要去送死的,不會活在這世上天天惦記閨女遭活罪。

  「娘,我不惹事兒,我就想找他說兩句話。」王杜鵑平靜的掰開王阿根家的拽在她胳膊上的兩隻手,繼續朝前走。

  見拉不住人,王阿根家的只能提心吊膽的望著閨女的背影抹淚。

  「李大哥,我想,想跟你說幾句話。」等走到李廷恩面前的時候,王杜鵑先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都飛到九霄雲外。她眼睛閃閃發亮的看著李廷恩,手心一片汗濕,腳尖在地上點著轉了兩圈,她雙手在褲腿上搓了搓,終於把這一句短短的話給說了出來。

  看著面前皮膚黝黑,容貌平凡的少女,李廷恩說不出心裡的滋味。他有些能猜到王杜鵑想要說什麼,他輕輕地喊了一聲杜鵑,語調柔和的仿佛怕驚動了什麼一樣。

  聽見李廷恩喊出自己的名字,王杜鵑被巨大的喜悅擊中了,她激動的望著李廷恩,嘴唇直發顫,她吸了好幾口氣,囁嚅道:「李大哥,你,你還記得我?」

  李廷恩勾了勾唇角,緩聲道:「我記得,你是杜鵑,王杜鵑。」看王杜鵑眼眶濕潤,平凡的五官瞬間被點亮燃燒散發出奪目光彩,李廷恩心底一片酸軟,他柔聲道:「去年玨寧回鄉下,你帶她上山摘的梅子是不是,玨甯叫你杜鵑花姐姐。」

  王杜鵑拼命點頭,「是,玨寧說要吃梅子,我,我……」她愣了愣,小心翼翼的問,「李大哥,你吃了我摘的梅子?」

  李廷恩唇角笑意加深,「吃了,你摘的梅子味道比縣城裡賣的還好。」

  「真的?」王杜鵑厚厚的嘴唇咧的大大的,似乎覺得笑容有些粗野,她赧然的垂了頭,聲音輕若蚊蚋,不過努力側耳傾聽的李廷恩還是聽清楚了。

  「李大哥,我帶著三個堂弟在路上打豬草的時候老見著你,你打小就跟咱村裡的人不一樣,我娘說,說咱村子裡都是沾你的光,自打你中瞭解元,再也沒人敢跟咱村裡爭田坎爭水了。他們說你遲早是要中狀元的人。有一回你騎馬從縣城裡頭回來,我弟往你馬上扔了一塊土疙瘩,你沒罵我,你還給我張帕子擦臉。帕子,我,我一直收著。」王杜鵑吭吭哧哧的說完這麼一段話,連氣都喘不勻了。她近乎虔誠的從懷中掏出一張百羅緞繡青竹的帕子,捏在手中不舍的給李廷恩遞了過去,「我洗過的。」

  王杜鵑的手指粗短,指腹上有粗糙的老繭,指甲縫中是黑色的泥垢,如雪一樣白的帕子拿在她手中,一黑一白,宛若人生的兩極。李廷恩靜靜的看著這張早就被遺忘的羅帕,肺部的火焰不停灼燒著他的呼吸,讓他覺得喉管火辣辣的痛。他緩緩伸手接回羅帕,在王杜鵑期盼的目光中仔仔細細折疊收回懷中,聲音略微古怪的道:「我一直在找這個,原來是在你這裡,杜鵑,多謝你。」

  「真的?」王杜鵑眼睛燦若星子,「我哥還說你跟咱不一樣,指定不能稀罕這麼一張帕子,我不信,這是你隨身帶的東西,指定是放在心頭的,還好我一直好好收著,我娘說要拿去拆了繡幾朵花做鞋面,我一直都捨不得。」說完又有些訥訥的將頭垂下。

  李廷恩神情專注的看著她說話,見她不說了,笑著再次肯定,「這的確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羅帕。往後我也會一直帶在身上。」

  王杜鵑又使勁兒點了點頭,忽然她臉上的笑容消失,她兩手指尖互相搓揉了幾下,扭頭朝不遠處一直朝這邊觀望的王阿根家的和王猛子看了看。

  「李大哥,我想求你件事兒。」

  李廷恩溫和的道:「你說罷。」

  「李大哥,我曉得你是個有大本事的人,你跟別人不一樣。以前娘說要給我許人家,我就說想找個你這樣的,我娘罵我青天白日做夢,就我哥誇我,說我啥人都能配得上。我,我曉得他是哄我的。」王杜鵑說的很快,「可他,他是個好大哥。村子裡跟我一樣大的女娃都要被哥哥弟弟欺負,就大哥回回都幫我,我爹要打我,我哥都攔在我身上。他是愛跟村子裡的人打架,可那都是別人招他的,他,他真是好人。」王杜鵑神情焦急,說話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李廷恩溫聲道:「我知道。」

  「李大哥。」也許是李廷恩自始至終溫和的態度給了王杜鵑勇氣,她上前一步,含淚哀懇道:「李大哥,我把帕子還給你,我就不怕死了。我願意去把流匪引開,這樣大夥兒才能活命,可我求求你,你幫我照顧我哥。他性子沖,我娘常說爹給他取錯了名字,不該叫猛子,該叫傻子。這一趟我爹娘和我指定都活不著了,家裡三個弟弟別看年紀小,他們比我大哥精的多。我大哥以後要帶著他們指定被欺負,我家也沒別的親戚了。」王杜鵑說著眼淚拼命往地上掉,「我真的不怕死,我,我就是擔心我大哥。我曉得他不姓李,可他是我大哥。」

  「好。」

  王杜鵑越說腦子裡越跟漿糊一樣,她其實並不抱多大的希望,她很清楚,不是一個祖宗的,是不會多大情分非管不可的,她只是想試試罷了。當乍然聽到李廷恩的允諾時,她簡直有些回不過神,木愣愣的望著李廷恩發呆,片刻後她很快明白過來,朝王猛子招了招手,把人叫了過來。

  王猛子在王阿根家的催促下和王杜鵑怒氣騰騰的眼神中不甘不願挪動步子,到了李廷恩跟前。看著李廷恩,他眼中再也沒有以前的敬佩。

  「哥,你以後就跟著李大哥,他會照應你,他答應我了。」王杜鵑臉上都是淚,卻笑嘻嘻的拉住王猛子的手,眼底是從內而外的喜悅。

  王阿根家的聽見女兒的話大喜過望,她在兒子背後推了一把,罵道:「還不快給李公子道謝。」看王猛子倔著勁兒不說話,王阿根家的急壞了,哭道:「你要娘的命啊,杜鵑給你求來的,這是咱們用命換來的,你聽話啊猛子,你聽話。」

  「哥。」王杜鵑拉著王猛子的袖口含悲帶怯的望著他。

  對上母女兩滿含期盼的眼睛,王猛子鼻頭一酸,甕聲甕氣道:「謝謝李公子。」

  王阿根家的這才松了一口氣,扭臉使勁兒擠出笑容對李廷恩允諾,「李公子,您放心,咱們一定把流匪全都給引出來,別看咱們是女人,咱們拼了命也能殺那麼幾個,就求您看顧看顧猛子,以後他的命就給您了,賞他一碗飯吃就成。」

  面對王杜鵑和王阿根家的感激,李廷恩喉嚨裡像塞了一團棉絮。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他對人吝與信任,前世今生,他信奉利益至上,他以為自己已經鐵石心腸。可如今他才明白,太平盛世中你所以為的一切在亂世中都將顛覆,而他的人性與底線,在這個時候開始掙扎著佔據心底更多的角落。只是他骨子裡透出的依舊是自私,哪怕面前的王杜鵑對他抱有青澀而純摯的愛戀,哪怕面前這個母親對兒子的愛讓他也有一瞬間的動容,但他沒有能力改變族老們的選擇,不想讓親爹去死,無能為力救全部的人,他的選擇,依舊是讓這些外姓人和女人去死。

  「你們放心,今後有我一碗飯吃就不會餓著他。」李廷恩覺得此時自己也只能給出這麼一句話。

  不過這句話讓母女兩已經十分滿足,她們甚至面帶笑容的扭身回去聽族老們繼續商量她們該如何去死。凝望他們背影良久,李廷恩默然無聲的走回太叔公身邊,只聽到太叔公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

  最後族老們三家說定,王阿根受了傷,他就帶著妻子女兒,趙寶柱家則是妻子還有女兒胖丫加一個妹妹。

  至於陳牌九,陳牌九本人雖說也受了傷,可他是有點家底的人,他正妻生了九個閨女,外頭跟他一起耍錢的人嘲諷他說他將來九個閨女做寡婦正好能掙九座牌坊,恰好迎合他牌九的名字,為這個,陳牌九才買了個啞巴回來生了個兒子。陳牌九和兒子都受了傷,陳家才三歲的獨苗苗當然不能出事,陳牌九自個兒也不想死,所以他與族老們商量定了,王家和趙家都出的是三個人,他樂意將九個閨女和妻子小妾都送出來,不過離開的時候要找個人背著他,還要找個人抱著他兒子,族老們商議了一回,原本都答應了。只是陳牌九的正妻曉得消息後大吵大鬧,說她生的閨女都沒了,她就去告訴流匪們大夥兒的打算,讓小妾生的兒子一起去見閻王。無奈之下,族老們只得應允把陳牌九的小閨女,六歲的陳槐花一道留下。

  陳牌九的正妻帶著小女兒去找了李大柱,說要把閨女賣給李大柱做丫鬟,還要族老們做見證。小曹氏以前跟陳牌九的正妻交情好得很,就是小曹氏搬到城裡頭住,還時常托人給陳牌九一家稍東西。李大柱是個明白人,他明白陳牌九的正妻這樣做的意思。陳槐花也算是李大柱看著長大的,因而不管陳牌九在邊上如何跳腳,李大柱還是答應了。陳牌九的正妻親眼見著李大柱點了頭,將小女兒留在李二柱養傷的礦洞裡,自個兒面無表情的出去坐下,一直不肯再說一句話。

  要去做誘餌的人選商量定,李廷恩去了碧波湖,趙安則去選定一塊地方作為到時暫時圈住流匪們的地方。

  趙安很快選定山腳下一處凹字形的小山溝。那裡正在碧波湖以下,三面都是有些陡峭的山壁,只有一條被打獵的人踩出來的小道能夠進入。若在平時,這種三人高的山壁只要是鄉下長大的孩子都能輕而易舉的攀爬上去,不過此時山壁上山溝底都有一層薄冰,想要離開必然要費一番功夫,只要在來路上玩點小把戲,流匪一時片刻就跑不出來。他們的打算並不是想將人一直困在裡頭,只需短短的時間就行,待碧波湖水滾滾而下,流匪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送命。

  可李廷恩那裡的情況卻並不順利。碧波湖湖面太大,湖水太深,以致冰層厚度遠遠超過先前的預計。無奈之下,李廷恩決定叫族中尚餘能力的人都到碧波湖上用礦洞以前留下的工具開鑿冰面。

  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族人們也差不多忘了以前養尊處優的日子,顧不得渾身上下冷的直哆嗦,拼命幹活。終於在半個時辰內集中將碧波湖立坎的冰層上鑿出一個小洞,洞口裂紋延伸出去,形成一個蜘蛛網。

  「行了。」李廷恩仔細觀察了一番冰層,確定手中剩下的黑火藥能炸開坎邊後,將族人都叫了回去,只留下一個以前曾經幫手工匠炸過礦洞的李多寶。

  李多寶在李廷恩的目光下小心翼翼的佈置火藥線,生怕哪裡出了差錯。他炸過礦洞,卻沒有炸過冰層。若火藥到時候燃不起來,那就是將全族的命都給丟了。李多寶在寒氣中幹著活手心裡額頭上卻都是濕膩膩的汗珠。

  「少爺,都安排好了,保準兒那群流匪一炷香的功夫出不來,選定的人這就跟我走罷。」趙安裝作沒看見李廷恩陰沉沉的臉色,淡淡道:「那群流匪是知道村裡人都上了山的。先前是不熟悉山上的情況,餓著肚子,天色不好還怕被後來回來的人給包了餃子。這會兒吃飽喝足歇了整整一天,村子裡啥情況他們也摸清楚了,哨探們肯定還打探過消息,沒多會兒指定就要派人來搜山了。他們上山分開一搜,咱們再想把人引到一處可不容易。」

  就像是沒有聽見趙安的話,李廷恩目不斜視的看著李多寶將黑火藥佈置好,這才冷冷道:「你去山溝那守著,我去叫人。」

  趙安嘿嘿應了一聲,搓手道:「老子要開殺戒了今兒,多少年了,老趙都忘了啥時候幹過這麼大買賣了。」他嘻嘻哈哈的拿著匕首往先前佈置好的山溝走。

  李多寶聽他說開殺戒,嚇得腿肚子直打哆嗦,他看著李廷恩顫聲道:「廷恩,我,我就在這兒等著?」

  「等著罷,我安排好人,會上來的。」李廷恩看了他一眼,安撫的拍了拍他肩膀。他知道李多寶很怕,可此時的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再去安慰別人了。

  看見李廷恩從碧波湖峰上走下來,原本一直坐在青石上靠著樹樁抽剩下的旱煙的王阿根手抖了兩下,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問,「到時候了?」

  李廷恩掃了一眼他在空中忽上忽下的煙袋,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王阿根大張的嘴吸了一口冷氣,他咳嗽了兩聲,擠出個笑道:「好,我這就把人都叫來。」

  看著他瘸著條腿挨個去叫人,李廷恩眼底一片幽深,他使勁按了按劍柄,唯有飲過血的長劍在此時能讓他冰透的身心都暖和幾分。

  「廷恩啊,人都來了。」聽說到時候了,太叔公親自領著一群族老還有族裡十來個沒有受傷的男丁將選定的人都送了過來。

  李廷恩看了看呈圓形在三家外姓人身邊散開的族人,目光從族老們身上掠過,低頭斂眸輕輕的冷笑了一聲。

  「趙安已經將地方佈置好,就在月牙溝。月牙溝離山腳不遠,流匪們在那裡沒有哨探,不過他們能發現月牙溝的響動。我會讓人將你們都送到山腳指定的地方,你們要分散吸引流匪注意,那個方位的流匪一旦發現你們,你們就往月牙溝跑。山路你們比流匪更熟,若拼盡全力,在到月牙溝之前,流匪不會追上你們。走正中的人,腿腳要更快,正中是大道,從那裡上來的流匪會更多,若慢了一步,你們會在到月牙溝前就沒命。誰沒有成功引來流匪,你們的家人,我們走時,絕不會照管!」李廷恩面無表情的說完這段話,目光飛快的在這群即將赴死的人身上掃過。每一張,都是熟悉的臉,臉上都是害怕絕望。

  披頭散髮摟住胖丫的趙寶柱家的忽然抬頭看著李廷恩,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脖頸上還有一道明顯的血瘀,「李公子,您說話算話是不是?」

  李廷恩看著這個眼底猶存瘋狂的女人,目光冰冷的點了點頭。

  「好!」趙寶柱家的霍然抬頭,右手迅速一抬拔下了頭上的銀簪子。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銀簪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銀光,經過純白雪地的折射,讓所有人都晃了晃眼。就在這時,寂靜的山林中響起一聲淒厲的慘叫。

  「娘……」

  等眾人的目光再度投向趙寶柱家的時,除了李廷恩,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嚇得倒退了兩步,跟見了鬼一樣的看著神情麻木的趙寶柱家的。

  原本面如銀盤白白胖胖的胖丫已經不復存在,她的左臉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自眉骨而下,擦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鮮血不停的留出來,血肉翻飛,胖丫捂著臉痛的在地上打滾。她臉上的血慢慢滲透進積雪中,盛開出一朵朵鮮豔妖嬈的紅花。她想不明白,為何自己疼愛自己的親娘會突然劃爛她的臉。

  「他娘,你,你做啥呢?」趙寶柱和幾個兒子駭然的望著面前手裡還緊緊捏著滴血銀簪的趙寶柱家的。

  趙寶柱家的一聲不吭,似乎根本沒聽到周圍的聲音,她眼睛直直的看向前方,伸手在地上摩挲了幾下,終於抓到了胖丫的手。她濺上胖丫血跡的眼尾抽動了兩下,手再度舉起銀簪。

  李廷恩瞳孔縮了縮,他下意識的往前走了一步,隨後卻移開視線,親眼看著趙寶柱家的將簪子前面一小截插進了胖丫的胸口,曝露在外頭的梅花雨滴墜在風中輕輕的顫抖了幾下,發出哽咽的嗚鳴。

  胖丫徹底暈了過去。趙寶柱雖說已經打算好讓妻子女兒去送死以保住三個兒子,可親眼見到女兒被妻子毀容還插了一簪子在心口上,他依舊憤怒了。他從喉嚨口發出一聲吼叫,箭步上前推開趙寶柱家的,將胖丫抱在了懷裡。

  趙寶柱家的被推倒在雪地上卻一聲不吭默默的撐起身子,她沒有去看受傷的女兒,披散著半邊散亂的髮髻望著李廷恩,「李公子,您說了,走正中最險,那我去走正中,添上胖丫留下來成不成?」似乎怕李廷恩反對,她飛快的接了兩句,「胖丫臉都毀了,還受了傷,流匪見著也不會追這麼一個醜丫頭。我幹慣夥計,還跟男人一起在山上運過礦,我一定能行!」

  「這不成啊,她把閨女戳了一簪子劃了一道,就要把閨女留下來,原本咱們引流匪的人就不夠。這……」

  「好。」李廷恩定定的看著趙寶柱家的點了點頭。

  「廷恩!」四叔公憤怒的叫了一聲。

  李廷恩轉過身望著四叔公,四叔公被他眼底的冰冷和肅殺驚住了,惶惶的住口不敢再說話。

  李廷恩嘲諷的彎了彎唇,抬頭望著不染一絲塵埃的天空,淡淡道:「剩下的人,有再自傷者,我李廷恩手中的劍絕不留情,他的家人,我會先扔到碧波湖鑿開的洞口!」

  陳牌九家幾個蠢蠢欲動的女兒聞言無聲的垂了頭,互相抱在一起抽泣。周圍漸漸響起此起彼伏壓抑的哭聲,猶如一塊塊水錐尖銳的刺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時辰差不多了,都跟我安排的人走。」對周圍的哭聲,李廷恩恍若未聞,他雲淡風輕的將族中沉穩的青壯點出來幾個,告訴他們選定的方位後,當著所有人的面添了一句話,「半途有要走的,就先送他們上路罷。」話裡毫不掩飾的殺意讓所有人都渾身一陣發冷。

  選好的人終究哭哭啼啼卻毫無選擇的往死路走去。李廷恩站在碧波湖峰口,自高處看著下面的人如螻蟻一樣移動,他們的性命也如螻蟻一樣卑賤。明知是死,算不得義無反顧,他們卻終究還是心甘情願的去了。

  「廷恩,樁子他們回來了。」李多寶手攏在袖口裡站在李廷恩邊上,眼尖的他比李廷恩先發現往回走的幾個芝麻粒那麼大的身影。

  李廷恩掃了一眼以做確認,「等著。」

  「好。」李多寶身子抖了兩下,回到火藥線邊上從袖口裡掏出火摺子。

  片刻後,李廷恩聽見了透過重重林木傳來的意料之中的叫聲,接著是流匪得意猖狂的大笑和呼哨聲。碧波湖所在的峰頂極高,自下看任何東西幾乎都毫無遮擋,同樣的,聲音沒有阻擋的東西,能夠傳的更遠更清晰,比在礦洞外處處有山壁回音阻隔要清楚的多。

  聽著慘叫聲越來越盛,流匪的叫聲似乎越來越近,李多寶捏著火摺子拼命發顫。他跑過來跟李廷恩一起朝下張望。

  忽然月牙溝的方向傳來一聲巨響,李廷恩立時朝月牙溝望去,只見一塊巨石呼啦啦自月牙溝左邊的山壁上滾落,堵在了月牙溝的入口處。

  「點火!」李廷恩扭頭對著李多寶咆哮。

  李多寶應了一聲,搖搖晃晃的拿起火摺子朝冰洞跑。太過害怕的他一個踉蹌撲到在地上,手裡拿著的火摺子摔進了面前的冰洞。他不由驚恐的喊了一聲廷恩。

  「讓開。」李廷恩神色猙獰的一把將他推開,飛快掏出自己袖口中的火摺子,最後朝月牙溝的方向遙望了一眼,他目呲欲裂的將吹燃的火摺子丟到了事先佈置好的火藥線上。跳動著藍光的火藥在寒風中固執的往固定的方向一路行去。

  「走!」李廷恩抓起李多寶,腳下一步不敢停,往左邊一跳。兩人在全是堅冰的陡坡上滾了兩圈,顧不得身上是否受傷。起身後李廷恩帶上李多寶拼命朝礦洞的方向跑。

  碧波湖峰頂傳來一聲滔天巨響,儲存了百年的碧波湖水再也不復往日的清透安寧,它憤怒的咆哮著沿炸開的缺口滾滾而下,一路將阻擋在前面的一切東西都吞入口中。

  李廷恩拖著李多寶終於艱難的順著事前的逃生路線抵達了礦洞和族人們匯合。此時趙安已從月牙溝跑回來,他一見著李廷恩,就道:「少爺,快走,有一路出了差錯,還有一群流匪沒上鉤。」

  「什麼!」所有人一聽頓時惶惶,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在李廷恩身上。

  李廷恩被趙安帶來的消息重重撞擊了一下心口,此時他不敢有任何遲疑,當機立斷道:「將受傷的人背上,我與你斷後,立刻就走!」

  這個時候,沒人敢耽擱,聽見李廷恩的話紛紛都跑去將自己受傷的人背上,年輕力壯的還在胸前掛兩個孩子,媳婦們就攙著老人。

  李廷恩跑去礦洞要將李二柱背在身上,被李大柱阻止了。

  「廷恩,眼下就你和趙安是練家子,不過大伯有一膀子力氣,你信大伯,大伯就是自個兒沒了命也會帶著你爹!」李大柱十分平靜的對李廷恩道。

  哪怕心中的確對李大柱存疑,可此時此刻,李廷恩並沒有太多選擇,無奈之下,他將李二柱託付給了李大柱。

  所有的東西都被丟下,族人們慌張的跟在李廷恩和趙安身後從東面下山,在半山腰上,他們親眼看見了曾經富庶的家園如今已變成一片汪洋,以前的宗祠也早已連一片瓦都見不著了。不遠處的水面上,飄蕩著一塊塊小小的木牌,它們隨波逐流的左右搖擺,就像是一個個無所依從的孤魂在發出痛楚的哀嚎。

  「列祖列宗啊……」許多族人見此情景停下腳步以頭愴地,痛哭不止。

  山林中忽然響起飛鳥鴉雀驚乍後翅膀的撲騰聲,趙安朝前面望瞭望,猛然一聲大吼,「快走。」聲音未落,他人已經跳到人流之後。

  利箭破空襲來,箭如流矢打在趙安揮舞的刀背上,發出震顫人心的悶響。

  「走!」李廷恩伸手將身邊的李大柱推了一把,奔到趙安身邊,拔劍將從另一面來的兩根箭羽打落在地。不過仍有兩名族人慘叫一聲,中箭倒在了地上。李廷恩微微彎腰,將兩根箭羽拔出,不顧族人的哀嚎,把他們推向就近的人,「快走,他們拿了村裡的弓箭!」

  「廷恩!」李大柱背著李二柱過來,一臉的急切擔憂。

  「大伯,帶著我爹走,我會追上的。」

  「廷恩……」李二柱看著李廷恩滿面都是焦急和眼淚,他真是恨自個兒,啥都做不了,就是個廢人,到這個時候,還要人背著。

  「爹,你們先走,這些流匪不是我對手。」李廷恩急切的想要將李二柱他們說動。

  他話音剛過,一個身影從幾步開外的樹上一躍而下揮刀往他頭上劈去。

  「廷恩!」被李大柱背在背上的李二柱見到這情形,情急之下雙手發力在李大柱肩膀上一撐,竟生生跳了起來,他將面前的李廷恩撲到在地,自己擋在了刀光面前。

  刀口森寒鋒銳,一刀之下,李二柱的雙腿被齊齊斬斷。

  「爹!」

  「二弟。」

  「二哥。」

  滿面血跡的李廷恩仰天一聲清嘯,反手一劍將在地上打了滾的流匪釘在了枯樹上。他看也不看那依舊在慘叫哀嚎的流匪,爬向李二柱。

  看著李二柱已經痛暈過去,雙腿血流不止,李廷恩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掏出懷中的傷藥,撕下衣襟,暫且為李二柱包紮了傷口。

  「大伯,你們帶上我爹快走,我會追上你們。」李廷恩望著臉上迅速失去血色的李二柱,從懷中掏出先前剩下的參須,「我爹路上要是撐不住,你們就給他吃一根。大伯,三叔,一定要讓我爹撐到縣城!」

  李大柱接過參須,將李二柱重新背起來,鄭重道:「廷恩,你放心。」這一次,李大柱用衣裳將李二柱牢牢栓在了背上。李光宗一頭一臉的血和淚護在李二柱身後,哽咽著道:「廷恩,你放心,咱們拼了命也會護著你爹的。」

  「少爺!」趙安一刀斬下另一名流匪的人頭,扭身大吼,「人越來越多了,快讓他們走,他們在這兒,我們也走不了。」

  「走!」聽到逐漸奔近的腳步聲,李廷恩怒吼一聲,催促李大柱與李光宗追上趕路的族人。直到看見李大柱與李光宗護著李二柱離開,他猛一轉身,望著由遠而近舉著各式武器的流匪,這群他曾經以為不過也是被逼為寇的‘可憐人’,臉上滿是冰涼的笑意。他抬手擦掉眼角猶帶著李二柱餘溫的血跡,走到還在微微呻吟的流匪前,拔出長劍隨手一揮。空中驀然暴起一團血霧,濺落四方,最後隨著流匪的屍首轟然墜地。

  看著四面八方圍上來的數十個漏網之魚,李廷恩輕輕彈了彈劍刃,伴隨著輕輕的脆鳴聲,他臉上有微微的笑容綻放。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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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充斥著哀嚎的噩夢中驚醒,李廷恩睜開眼睛,身上傳來的刺痛讓他忍不住蹙了蹙眉。看了一眼胸口上一圈圈纏繞的紗布,混沌不清的記憶開始慢慢理出了一條線。

  幾十個流匪從四面八方湧來,他與趙安宛如木偶人一樣大開殺戒,也許是遍地殘肢和被他當胸中了一箭依舊還如殺神降世的狠戾給嚇住了,剩下的二三十個流匪終於不再戀戰。記憶的最後,停留在流匪們遠去的背影上。也許,還要加上夢中那些血淋淋的骷髏和比寒鴉更淒切的女子哭聲。

  右手撐在床板上,李廷恩嘗試著慢慢的坐起來,卻不小心碰到邊上放著的銅盆,靜謐的黑夜裡,發出咣當的一聲脆響。

  「大哥!」

  「大少爺?」

  「表哥。」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李玨寧與長福同時被驚醒,李玨甯與林翠翠奔過來撲在床邊,焦急的看著李廷恩,長福則又跑又跳的奔出去四處喊人。

  「大哥,你醒了,你醒了。」

  李廷恩伸手擦掉李玨寧眼角的淚珠,微笑道:「玨甯,大哥沒事,別哭了。」

  李玨甯原本就精緻的臉龐此時下巴削尖,貓兒眼中的淚珠大顆大顆拼命往下掉,「大哥,你還說沒事。你整整暈了五天,大夫說你再這麼睡下去,就是每天給你灌參湯都不行。」

  林翠翠也抽抽噎噎的,「菩薩保佑,表哥你總算是醒了。」

  「別哭了。」李廷恩在兩人幫助下坐起身子,靠在床頭上追問最擔心的事情,「爹怎麼樣了?」

  一聽李廷恩問李二柱,李玨甯與林翠翠對視一眼,兩人的眼淚流的更快,李玨寧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林翠翠哽咽道:「姑父斷了腿,大夫用了許多法子才給保住性命,只是大夫說了,姑父早前就受過腿傷在床上躺了幾年,這回根基又損的太重。將來只怕一直得常年用藥材補氣延命了。」

  李廷恩聞言,出乎意料的平靜,「能保住性命就是好事,至於藥材,不會缺的。」

  李玨寧擦擦淚,點頭道:「爺和娘他們也是這樣說。」她話音才落,門忽然被推開,一群人湧了進來。

  太叔公被人攙扶著走在最頭裡,一看到清醒過來倚在床頭的李廷恩,太叔公嘴唇抖了抖,連說了三個好字。

  「廷恩啊,你可把太叔公給嚇壞了。早知道,太叔公就不該答應你出的那主意。咱這些老骨頭死了有啥要緊,你能活下來才是大事。」太叔公一臉的後悔莫及,氣的用拐杖連戳了好幾下地上,「這些小王八羔子,背上人就跑的比天上的雲還快,連個你的消息都不肯給我露。」

  看族裡好幾個人被太叔公罵的臉上通紅,李廷恩解釋道:「太叔公,是我讓他們把你們先帶走。當時流匪追來,我和趙安若不留下,大夥兒都有危險。我自己總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你的分寸就是將自己弄得在床上暈了五天!」太叔公氣哼哼的瞪了李廷恩一眼,轉身帶著看過李廷恩的族中人出去了。李火旺與林氏幾個這才敢上來和李廷恩說話,等到確定李廷恩真的沒事後,林氏雖心有不舍卻更不放心李二柱那邊,只得離開讓李廷恩安安靜靜的休息。

  人都走了,李廷恩就吩咐長福將趙安叫進來。

  「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經過這一次,趙安對李廷恩的態度變了許多,他身子微彎,恭敬的道:「少爺那日胸口中了一箭,又與流匪激戰力竭暈了過去。幸好當時流匪已生退意,我趁機將一名流匪攔腰斬斷將他們嚇走,爾後背上少爺在快到柳條鎮的時候追上其餘的人。秦家的小姑娘帶我找到了秦先生收藏在家中的一點宮中流出的傷藥,給少爺與二老爺用過之後,少爺傷勢頗重並無太大的氣色,二老爺倒是止住血沒事了。大老爺將手裡的參須給少爺服下,這才吊住了少爺的命。」

  李廷恩一直默默聽著,視線中始終若有似無蒙著的一層紅霧讓他倍感疲倦,他閉上眼按了按鬢角,淡淡道:「你是怎麼將人都帶進城的?」

  「我把所有人帶到秭歸林河道處,在那裡遇見了孟州駐軍衛所的郎將軍。」看出李廷恩的不解,趙安解釋道:「石大人得知三泉縣被圍城的消息後擔心少爺,便休書給郎將軍,請他率兵前來接應少爺一家前去永溪。」

  李廷恩緊閉的眼睛霍然睜開,他死死盯著趙安道:「老師要我將家人都帶走?」

  趙安猶豫了一下,「少爺,郎將軍之父當年被人攻訐,是石大人在先帝面前保住其性命。朝廷並未調派兵馬來平流匪之亂,郎將軍為還恩情私調麾下兵馬前來相助,已是冒著大風險。如今他肯等上這麼幾日,是因你昏迷不醒,待你醒過來的消息一傳到他耳中,他是絕不會再冒險留在縣中幫助守城的。」

  對趙安的話,李廷恩不置可否,他臉上露出一抹笑容,重新合上眼淡淡道:「他會留下的。」

  「少爺!」作為一個在刀頭上舔血的人,趙安實在不明白為何如李廷恩這樣一個前程無限的人會屢屢犯糊塗。他忍不住怒道:「少爺,恕我直言,你昏睡在床的這幾日,城外的流匪越聚越多,如今只怕已過三萬。這些流匪在各縣各鎮肆虐,他們把能搶的都搶了,把能吃的都吃了。他們此時不僅殺紅了眼,還餓紅了眼,比數日前在李家村那些流匪更可怕!朝廷駐地衛所軍不必邊塞兵馬,就算郎將軍手下都是精兵強將,他手下一共也不過三千兵馬,這次過來接應你是私務,還留了一千在孟州。這兩千兵馬若是護送李氏族人,流匪們畏懼其威衡量輕重或許會放咱們走。可若要這兩千兵馬拿來守城,這些流匪為了活命,為了繼續去搶下一個縣城,他們絕對會像猛獸一樣拼命。郎將軍就是武曲星降世,也沒辦法阻擋。」

  李廷恩繼續將他說的話當是一陣清風在耳邊吹走了,他沒有一絲動容,「你去叫從平來。」

  「少爺!」趙安憤怒的吼了一聲。

  「既然你知道我是少爺,就按著我說的去做!」李廷恩雙目睜開,刺人寒光凜凜而發,「趙叔,老師將你給了我,你就該聽我的話!」

  清楚的看見李廷恩臉上不容人質疑的神色,趙安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出去叫了從平。

  從平正忙於和郎將軍手下的幾個校尉應酬,看趙安黑著臉來找自己,從平心中微微有些詫異,與幾個校尉說了一聲,急匆匆來見了李廷恩。

  不過在聽說李廷恩執意打算將郎將軍留下幫忙對付流匪後,從平比趙安還跳腳的厲害。

  「少爺,從平打小也是念過書的,明白些道理。可眼下這節骨眼,咱們得先顧著自己。要是您一個人就算了,您好歹想想,身後全族的人都在指望您。您連命都差點沒了才將族裡頭的人都平安給接到縣城。如今石大人幫忙請來了郎將軍,您正該趕緊帶著族人去永溪才是。說來說去,您是士人,不是朝廷的官,也不是武將,您何苦為了這全縣的百姓去惹郎將軍。武將手裡的兵馬就是他們的根基他們的命,郎將軍絕不會答應為了這本就不是他治下的縣城去拼光手裡的兵馬。說不定惱怒之下,他乾脆就帶著人馬離開,連石大人的臉面都不顧了。」

  從平劈裡啪啦說了一串話,卻沒有得到李廷恩一句吝嗇的回應,他有些喪氣,更覺得有股無名火沖上了頭頂。他挽了袖子,硬著頭皮把心底本來壓著的話都給說了出來。

  「少爺,不是我從平心狠,您這麼冒著風險去救人半點都不值得。您可知道,您昏睡的這幾日,您從李家村帶回來的幾家外姓人都在說些啥屁話?」從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聲道:「他們到處跟人說您心狠手辣,把他們家裡的婆娘閨女都送給流匪換姓李的人活命!說您為了活下來,連祖宗都不管了,居然挖祖宗留下的東西去淹祠堂,害祖宗靈位都在水裡泡爛了。外頭的人聽了他們的胡話,都說姓李的老祖宗們的魂兒這會兒在陰曹地府裡指定也被水泡著受苦。他們說您是不肖子孫,還有臉去考進士,說您早前得的解元也該被擼了。」從平氣的雙眼通紅,狠狠用手在桌上錘了兩下,「要不是我和王管家用了法子,說他們再去外頭嚼舌根就將他們攆出去,縣裡頭這會兒又到處都買不到糧,這些人還不知要跟外頭那些人一起說些什麼難聽的出來!」

  他說著說著撲到李廷恩床頭前噗通跪了下去,哽咽道:「少爺,您原本是半個大燕都在稱頌的文曲星降世。到頭來為了救這些不相干的人,您命折騰進去半條,名聲毀了大半,您將來可是要走科舉的人,您已是仁至義盡。這些愚民全然不將您的恩情放在心上,您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何必如此……」一直閉目聽從平說話的李廷恩忽然輕聲笑了笑,他睜開眼目光平靜的望著床柱上精雕細刻的蓮花紋,從懷中掏出一張羅帕。雪白乾淨的羅帕很明顯被人清洗熏香過,可李廷恩將它湊近鼻端時依然能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一瞬間他覺得眼睛上蒙著的那層似有似無的血霧又濃重了許多,血霧中有個膚色黝黑五官平凡的鄉下小姑娘在望著他怯生生的笑,忽然小姑娘就被什麼東西撕裂成了兩半,叫他心頭痛的縮成了一團。

  何必如此四字,其實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不是聖人,他明白人性的卑劣,他心知肚明就算這一次救了那些外姓人保全了他們的香火,這些人依舊不會感激他,他們會將自己妻女死亡的怒火都發洩到自己身上。一旦脫離危機,在這些人眼裡,他只有仇,沒有恩。他違背太叔公的提議不肯丟下這些也許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的族人獨自逃生,反而一意炸開碧波湖淹沒宗祠以此對付流匪,他知道,事情一旦被那些滿心憤恨的外姓人傳出去,他辛苦維持建立的名聲會毀於一旦,他會面臨天下人的唾沫指責,在這個古老的時空,甚至有可能會斷絕他的仕途,但他還是做了。在最後他忍痛幾乎是放棄李二柱放棄性命留下阻擋流匪為他人爭取一線生機。一切所求,不過問心無愧四字。

  可如今名聲半毀,身受重傷,卻依舊日日噩夢纏身,愧疚如藤蔓,一寸一寸纏繞在他臟腑之中,讓他時時刻刻如巨石壓身,痛的難以呼吸。這一切,又值不值得?

  既然想不明白,衡量不清,李廷恩決定遵從在聽見有援軍到來時那一瞬間佔據心中的念頭,「從平,你去給郎將軍下封帖子,再讓王管家準備一桌水酒。」

  「少爺。」從平沒想到自己說了這麼多,將那些人的惡行都悉數到來,李廷恩依舊不改初衷,他不由低了頭嘟噥,「難怪石大人要收了您做關門弟子,您比大人年輕時候還要倔。」

  李廷恩微微笑了笑,輕聲道:「去罷。少爺我自有分寸,若最後我的法子無法說服郎將軍,我也不會勉強,自會帶著族人隨郎將軍前往永溪,你放心就是。」

  有了李廷恩這一句保證,從平才放了一半的心,不甘不願的按著李廷恩的吩咐去給郎將軍郎威下了帖子。

  看到從平離開,李廷恩自己穿衣下床,去看了李二柱。

  李二柱斷了一雙腿,身子虛弱,自然比不上李廷恩,大半時間都在昏昏沉沉的睡著,李廷恩自己給李二柱扶了扶脈,發現李二柱沒有大礙後,這才真正的放心。

  回來的路上李廷恩遇到朱瑞成和王明壽各自扶著李草兒與李心兒在院子裡散步。

  兩人都有身孕,原本應該圓潤許多,可這會兒分明氣色都不好,尤其是李草兒,臉色看上去有點蒼白。

  四人見到李廷恩出來,都十分意外。

  李草兒一臉著急,「廷恩,你傷的這麼重,咋就出屋了,趕緊回去躺著。」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一家老小都傷的傷病的病,你這會兒再要折騰,是要把咱都嚇死是不是?」李心兒拉著臉一面說一面去推李廷恩回去。

  李廷恩被李心兒推了兩把,笑道:「三姐四姐,我沒事。」他故意輕輕拍了拍胸口,忍住刺痛微笑道:「看上去傷得重,其實傷口不深。我那天就是脫了力,躺的久了,走動走動才好。」

  看他神色飛揚的樣子,李心兒狐疑的看了兩眼,倒是沒再多說了。

  朱瑞成與王明壽見李廷恩的確精氣神很足的樣子,對視一眼,叫來丫鬟將李草兒和李心兒送回屋歇息後,朱瑞成先開了口。

  「廷恩,郎將軍那裡,你是如何打算的?」

  「對對對,廷恩,咱們何時跟郎將軍走?」王明壽眼中滿是急切的望著李廷恩。

  自流匪圍城開始,朱家與王家上下就一直惶惶不安。李廷恩瞞著李家人私下出城前往李家村,李家人急的一團亂,無奈之下,李草兒與李心兒叫人回去將朱瑞成和王明壽叫了過來商量。朱瑞成和王明壽倒是想叫人去將李廷恩和李二柱他們救回來。可朱家和王家不是高門望族,家中的下人稍有幾個強壯的還要留著安家中人的心,至於說跑出城去面對上千上萬的流匪,更是笑話。

  朱瑞成和王明壽原本心懷愧疚,以為李廷恩多半會遭遇不測。沒想到李廷恩居然將族人都給救了回來,而且還帶回一個郎將軍。聽說石定生豁出老臉以恩人的身份讓郎威帶兵來接李廷恩全族前往永溪。朱瑞成與王明壽都深切的意識到李廷恩這個關門弟子在石定生心中的分量。

  永溪在河北道腹地深處,挨著關內關西兩道,塔塔人與永王的兵馬數年之內都無可能打到那裡去。何況永溪石氏五百年望族,手底下豢養著的家丁自然不在少數,朝廷更替永溪石氏都存活下來了,最要緊,石定生是名滿天下的大儒,亦是帝師,永王就藩之前,也是石定生的弟子。天地君親師,朱瑞成與王明壽都以為,塔塔人打不下大燕,不多久就會退兵。而永王,若真想謀奪江山,永溪石氏是絕不敢碰的。因此兩人商量來商量去,哪怕明知李家此時已是人滿為患,依舊厚著臉皮帶了親近的幾房人與大量糧食財物前來李家住下。

  只是五日以來,李廷恩一直昏睡在床,朱瑞成和王明壽都心急如焚,這會兒好不容易見李廷恩醒了,兩人再也忍不住了。這畢竟是關乎性命的大事。

  李廷恩了然的看著兩人,背過身道:「我沒打算走。」

  朱瑞成與王明壽大吃一驚,兩人互相看了看,都有些沉默。

  片刻後,朱瑞成道:「廷恩,你打算將郎將軍留下對付流匪?」

  「沒錯。」李廷恩臉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三泉縣已成孤城,蘇縣令早就告訴過我,河南府衛所駐軍一共三萬駐軍,兩萬被朝廷調到京畿附近拱衛京師,剩下的一萬,要衛護整個河南府,絕不會為解三泉縣之危而冒全軍覆沒的風險,如今,只能靠我們自己。」

  王明壽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急道:「廷恩,正因如此,咱們才該隨郎將軍儘早離開,否則等那群流匪真的餓昏了頭,就是有郎將軍,只怕咱們也都會被生吞活剝了!」

  李廷恩沒有接話。王明壽跺跺腳,心裡暗罵讀書人就是講究這些氣節仁義,他伸手拐了朱瑞成一肘,示意對方說幾句話勸勸李廷恩。

  朱瑞成目光閃爍了兩下,輕聲問,「廷恩,你心裡是如何打算?」

  李廷恩語氣舒緩,「郎將軍手下兵馬不多,與流匪相鬥,並無把握,事到如今,咱們只能等。」

  「等,等什麼?」王明壽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越等那些流匪越紅眼,到時候攻城殺人更起勁。

  「等他們吃光一切能吃的東西。」李廷恩伸手按了按傳來陣陣抽痛的胸口,眼角不著痕跡的抽動了兩下,隨機飛快的放下手,一臉輕鬆的道:「我知道朱家和王家手上必然還有存糧,我想讓兩位姐夫暫時將糧食借給我退匪,待縣城危難解去,我會將損失的糧草雙倍奉還。」

  聽見李廷恩說要聚集糧草,王明壽臉色青白喃喃道:「廷恩,你瘋了,要讓流匪得知縣城裡頭還有這麼多糧草,他們更會拼了命攻城。」

  聞言李廷恩但笑不語。

  朱瑞成定定看了李廷恩半晌,忽笑道:「廷恩,你是想用糧食讓他們內鬥?」

  對朱瑞成能猜到自己的心思,李廷恩並不意外。若非實在沒有科舉上的天分,李廷恩以為朱瑞成必然能夠平步青雲。他笑了笑,對不明所以的王明壽解釋道:「四姐夫,我已大致打聽過,這夥流匪固然是散兵游勇,然而若無幾個約束的人,他們絕不能將所有人都聚集起來將一座座縣城肆虐徹底。我手底下的趙安告訴我,這幾日他去城牆上查探過,發現外面的流匪分為三路散在縣城外三個方向。其中兩路流匪佈置頗為隨意,有一路流匪安營紮寨頗有幾分軍中路數。若我沒猜錯,這與眾不同的一路,必然是永王手下。」

  王明壽完全聽不懂,他恨恨道:「你管人家是誰領頭,誰是永王手下,永王手下就更不成了,這是領過兵的,帶著幾萬人攻城,咱們就幾千個人守,那不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不。」李廷恩搖了搖頭,目光灼灼道:「他們分屬不同,這就是我們的機會。能從上萬流匪之中殺出來做匪首,其人必有心計和野心。這些流匪原本是民,卻被永王逼迫成匪。就算如今已拋卻本性,他們依舊會憎恨永王。匪首之間本就為利益各自為營,一旦讓他們得知其中一路是永王手下,他們必會內鬥。我已叫趙安設法將消息放出去,等流匪開始自相殘殺,咱們就有生機了。」

  王明壽聽得眼睛發亮,急急追問,「他們真能將自己人互相殺完了?」

  聽到王明壽的話,朱瑞成失笑,「明壽,事情哪有這樣簡單。」

  「沒錯。」李廷恩唇角露出一絲笑痕,眼神肅殺,「他們內鬥,一是損兵,二能延時。城外的流匪從兩日前就開始餓肚子,再內鬥個三兩日,他們就撐不下去了。此時若他們攻城,為了糧食,他們必會竭盡全力。我們只要能撐住幾個時辰,讓他們損失慘重。」李廷恩頓了頓話,側身溫和的問了一句足以讓王明壽毛骨悚然的話,「四姐夫,若此時我們將城中所有的糧食做成吃的從城牆上扔下去,對著一地為食物而丟掉性命的屍首,這些數日不曾食的人會做什麼?」

  會做什麼?

  王明壽心裡翻騰了幾下,額頭上很快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他駭然的望著李廷恩。

  李廷恩恍如未覺,他聲音既低且沉的繼續道:「我們可以先給左面的流匪送點饅頭,讓右面的流匪聞聞香味。左面的搶完了,再給右面的送些肉乾,讓左面的流匪咽幾口唾沫。總之,有能耐的人,才能搶到吃的。」

  望著此時臉色平靜好像真的就是在說食物香味的李廷恩,王明壽情不自禁畏懼的往後倒退了兩步。

  朱瑞成臉上的神情卻與王明壽大相徑庭。他眼中跳動著瘋狂的火焰望著李廷恩,往前踏了一步,聲音因過度興奮而有些沙啞,「廷恩,你想清楚了,若事敗,這群流匪能控住手下的人,你不僅會丟掉性命,更會身敗名裂!」

  李廷恩聞言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命都沒了,名又如何。」他伸手按了按腰懷,靜靜躺在裡面的羅帕將一陣涼意傳遞到他指尖,凍得他胸前的傷口又爆發出猛烈的疼痛。他抬頭望瞭望天空,低聲喃喃,「人這一生,總要瘋狂的賭這麼一回。」

  哪怕最後不盡如人意。可明知來了一個郎威,若他依舊選擇避走,這一生,他都會在抑鬱中度過。這一次,他甚至不會安排林氏他們提前離開。若自己事敗,違背師命留下朝廷將官,擅自聚集縣城大戶以糧草對付流匪,加上之前炸碧波湖淹沒宗祠,就算留下姓名,也會被千夫所指,萬人唾駡。失去自己這個頂樑柱,所有族人即便平安離開,活在這世上,也可能會被朝廷追問罪責,會被郎家人恨之入骨,會被天下人鄙棄。既如此,何必苟活?

  「好。」朱瑞成仰天大笑了幾聲,決然道:「李廷恩,我朱家隨你賭這一回。成了我們是全縣救命恩人,名傳天下,敗了,我朱瑞成死後去見列祖列宗,告訴他們,我雖毀了朱家基業,卻不是懦夫!」

  「多謝三姐夫。」李廷恩很明白朱瑞成這樣做所冒的風險,他對著朱瑞成心甘情願的深施一禮。

  面對如此瘋狂的朱瑞成,王明壽瞬間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不答應給糧,李廷恩都不走,他也走不了,最後流匪攻進來,也是給別人送菜的份,而最後李廷恩的計謀成功了,他這個四姐夫,也無臉再登李家的門了。答應了,至少有幾分指望,到時候王家就能入朱瑞成所說的那樣,一夜之間名揚天下。

  衡量一番輕重,王明壽跺跺腳咬牙道:「也罷,廷恩,我這四姐夫也隨你拼這麼一回!」

  「好。」李廷恩沒有多做客氣,直接道:「就有勞兩位姐夫立刻趕去蘇縣令處,將我們的打算告訴蘇縣令,請他以縣府名義,將縣城中所有大戶人家的糧食都收集起來,不過決不能洩露風聲。否則匪首事先查知我們的打算,必會提前攻城。至於郎將軍那裡,自有我來遊說。」

  「若蘇縣令不肯答應,這強行收集縣中富戶家的糧食,事後只怕有人對蘇縣令心存不滿會生報復之意,蘇縣令未必肯出頭得罪人啊。」王明壽憂慮的道。

  李廷恩笑了笑,極有把握的道:「他會答應的。蘇縣令不是個清官,卻是個好官。」

  朱瑞成與王明壽按著李廷恩的交待去找蘇縣令,李廷恩留在家裡說服郎威。

  說服郎威並不是一件難事。

  能冒著被罷官和手下兵馬受損的風險前來救人報恩的郎威,李廷恩以為,這必然是一個有幾分悍勇和耿直的武將。果然郎威聽完李廷恩的計策後,覺得有幾分把握,考慮片刻後,很容易就松了口。不過他提出一個條件——若計策最後失敗,李廷恩必須答應在最後關頭隨他的兵馬一起離開前往永溪。

  「我郎威一言九鼎,既答應石大學士將你平安帶往永溪,就算只剩一兵一卒,也決不食言!」

  看著對面意態閒適的郎威,李廷恩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鄭重的點頭給出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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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公子,這,是不是能按計行事了?」蘇縣令看著底下密密麻麻血紅了一雙眼神色癲狂的流匪們爭先恐後的踩在同伴往城牆上攀爬,眼底寫滿懼意。

  李廷恩手按劍柄,鎮定的看了眼城牆底下,搖頭道:「不行。這群流匪此時傷亡不大。一旦我們將吃的送出去,他們只會以為縣城裡有更多的山珍海味等著他們。我們要等,等到他們死的怕了,他們才會明白,去跟同夥搶吃的,遠比來啃我們這塊硬骨頭好得多!」

  「可,可這……」蘇縣令看了看城牆上拼命守城,個個面無人色的百姓,再看看底下不要命餓紅眼的流匪,急道:「咱們守城的就是捕快和百姓,他們,他們就快撐不住了。要不讓郎將軍帶兵馬來罷」

  李廷恩毫不動容,「撐不住也要撐!郎將軍的兵馬要養精蓄銳,留待最後將流匪一網打盡,否則給流匪以喘息之機,三泉縣必遭覆滅。」他揚聲喊了長福過來,冷冷道:「你找幾個人,挨個去告訴守城的人,他們若能守住城,全家老下便能活命。守不住,這幾日親眼所見在城外被流匪們烹食後留下的骸骨便是他們家人將來的下場!」

  「少爺!」長福震驚的看著李廷恩,「少爺額,這些百姓許多以前頂多在家中殺過雞,他們撐了兩天,已經……」

  「還不去。」

  對上李廷恩不容置疑的神色,長福無奈帶著人去傳話。果然片刻之後,城牆上守城百姓的氣勢便為之一盛。

  李廷恩立在城頭,漠然看著城牆下的流匪從長梯上不斷滾落。突然他手扶在城牆上,眼神冷厲的望著左面一隊流匪,見到這股流匪搬出的投石機,李廷恩面上顯出冷冷的笑意,「蘇縣令,找個打更的來。」

  「打更的?」蘇縣令想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不過他還是依照李廷恩的意思,很快就將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瘦弱漢子叫上了城牆。

  「李公子,別瞧他瘦,他打更喊夜聲音厲害的很。」

  「好。」李廷恩掃了那漢子一眼,指著搬了投石機流匪的方向,吩咐道:「朝著那邊喊。」

  「喊,喊啥?」那漢子結結巴巴的問。

  李廷恩冷冷一笑,「你就喊,‘王逆,你為何不做永王府護衛統領,要來做匪首攻打縣城。’」

  漢子聽了話,摸摸迷糊的腦門,卻很聽話的鼓足勁兒將李廷恩的話沖著李廷恩所指的方向喊了起來。

  他連喊三聲,聽見下方有回應。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就是鄉下種地的,認識狗屁王爺。」

  漢子茫然的回頭看著李廷恩。

  「接著喊,你就說你去年與他在複州府城的天香樓喝過花酒,你不壞他的大事,只求他看在以前的交情上放你平安出城。」李廷恩一句話一句話的教那漢子。

  漢子便又轉過身與城下那洪亮的嗓音對了兩句。

  蘇縣令在一邊看著詫異道:「李公子,這真是永王府護衛統領,真叫王逆?」

  李廷恩搖頭淡笑,「他是不是護衛統領不重要,別人認為他是就行。」伴隨著這兩聲對罵,李廷恩看到了另外兩路流匪中傳來很明顯的騷動。他不由慶倖,這兩路匪首並不曾久經沙場,流匪們仍舊是烏合之眾。此時的戰場,還依舊是冷兵器時代,不似炮火齊鳴時候。種種老天助力,這樣漏洞百出的臨場挑撥之計才能奏效,否則對罵聲都傳不到人耳中,一切都是空談。

  忽然一隻利箭飛來,李廷恩瞳孔一縮,將喊話的打更人往後拉了一把,明顯與民間所有不同由精鐵打制而成的尖銳箭頭深深陷入城牆壁中。

  李廷恩冷冷的笑了一聲,不顧趙安阻攔,眼看城牆長梯上已經全都是人,一個連著一個,先前的碎石等都已失效,他揚聲道:「上金汁。」

  幾十個用濕透的布巾捂著鼻孔的捕快將一鍋鍋燒開的金汁抬上城頭,看准方向,用大勺子一勺勺的將金汁兜頭淋向下面的流匪。

  「啊……」無數流匪被燙的皮開肉綻,傷口被金汁迅速感染腐蝕,慘叫著在地上打滾,很快失去聲息。

  鼻尖是沖天的金汁臭氣和血肉被燙熟的詭異焦香,眼前是滿地橫屍,蘇縣令探頭看了一眼後,手扒著城牆一頓猛吐。

  面對此情此情,李廷恩面不改色,他早已習慣這些味道,看慣這種場景。眼見金汁用盡,他再度下令,「灰彈。」

  早就將石灰包起來捏在手心的百姓聽令立即起身,簡易包裝的石灰粉一旦砸在人身上便很快散開,進入人的眼睛,進一步腐蝕先前被金汁燙開的傷口。

  「我的眼睛。」無數流匪捂著自己的雙眼痛苦哀嚎,有流匪情急之下,抓起地上殘留的積雪胡亂往眼睛上擦,結果導致雙眼被灼燒成兩個血洞。

  「少爺。」親眼看見城牆底下的流匪在李廷恩兩次命令下折損大半,堆成幾層階梯,將繞成的曲江河都給填滿了,長福害怕的雙腿打顫。

  李廷恩靜靜的看著底下慘叫不止的流匪,淡淡道:「時候到了,長福,叫人將糧食抬上來。」

  「喔,好。」長福愣了愣神,隨即立刻醒悟過來,他招呼著人將早就蒸好的白麵饅頭還有雜面餅子肉乾等端了上來。哪怕空氣中依舊飄蕩著濃濃的血腥味與金汁的臭氣。食物的香味依舊被城牆底下餓了幾天的流匪本能的分辨了出來。本來攻勢停滯許多的流匪們此時再度在身後匪首派出的人鼓動下拼命爬上攻城梯。

  「少,少爺……」看見爬在梯子上如狼似虎的流匪,長福害怕的渾身發抖。

  「還不快倒!」趙安此時在長福背後拍了一巴掌,大聲道:「左面的,倒。」

  左面早就準備好的百姓將一筐筐饅頭從城牆下傾倒出去。

  「吃的。」

  「饅頭。」

  流匪們看見食物,雙眼血紅面目猙獰的折身返回,拼命往有食物的方向奔去。右面數十個枯瘦如柴的流匪為了在眾人前面搶到饅頭,從梯子中間縱身一躍,落在雪地上抱著折斷的雙腿嘶吼了兩聲,在看見地上的饅頭快被人搶光了後,趴在地上拖著斷腿一步步向饅頭的方向爬去。

  「給我。」一個滿臉絡腮的流匪,惡狠狠一刀將昨晚還睡在一起的夥伴紮了個對穿,將他攥的緊緊的饅頭搶過來,混著血跡和塵土兩口吃下了肚。

  「李,李公子……」蘇縣令見到城牆下此等瘋狂的情形,面無人色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廷恩神色莫測的抬手輕輕敲了敲城磚,滿意的看著三股流匪都已經不聽各自匪首的控制,側身看著蘇縣令微笑道:「蘇縣令,看來此計可行。」

  「可行,可行,當然可行。」蘇縣令拼命點頭,再度望了一眼城牆底下流匪們互相廝殺的情景,艱難的咽了兩口唾沫。

  看到饅頭被搶的差不多後,李廷恩又讓人將雜面油餅與肉乾倒了下去。

  泛著油香味和肉味的食物顯然更加激起了流匪們的欲望,所有流匪都再也顧不得匪首來回嘶聲大喊,陷入爭搶食物的自相殘殺中而不可自拔。

  不到一個時辰,三萬多流匪,至少有兩萬多人化為屍體倒在冰涼的雪地中,他們的手中,大半還捏著拼死搶來的食物,剩下的幾千人,也幾乎個個帶傷。

  見此情景,李廷恩沒有絲毫耽誤,立時讓蘇縣令打開城門,將郎威的兵馬放出城。

  訓練有素的軍隊沖出城門,揚起刀鋒,在郎威身先士卒下,開始一刀一刀的收割勝利的果實。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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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慶八年的花朝,三泉縣上下過的分外簡單。為趕走流匪,全縣富戶將家中存糧盡數捐出,最後流匪固然走了,富戶們卻已損失慘重,,更別提無數家破人亡的百姓。

  這一場攻城戰,打得三泉縣元氣大傷,蘇縣令原本以為將戰果上報朝廷,朝廷會有合適的撫恤,誰知等了半個月,只等到吏部一紙誇讚他政績突出的文書。蘇縣令對著這薄薄的文書靜坐半晌,苦笑著起身去找了李廷恩。

  李廷恩正在給郎威擺送行酒。

  朝廷對三泉縣自解圍城之危沒有任何說辭,對郎威擅自帶兵到三泉縣一事倒是派人問過罪,不過最後功大於過,郎威被朝廷賞賜了一個雲騎尉的勳位。

  郎威喝完送行酒,向李廷恩透露了一個消息,「我已接到調令,下月便要啟程前往寧州。」

  「寧州?」李廷恩聞言挑了挑眉,笑道:「恭喜郎將軍。寧州乃是關內道要道所在,朝廷讓郎將軍調往甯州這京畿附近的重鎮,郎將軍升官可期。」

  郎威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俯視著李廷恩,他靜靜的打量了李廷恩片刻,抱了抱拳,「李公子,來日再見。」說罷轉身即走,他的步子邁的很快,身上制式鎧甲和腰間的長劍摩擦著發出沉悶的響聲。

  「少爺,蘇縣令來了。」眼見李廷恩要起身,從平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道:「少爺,小姑太太回來了。」

  李廷恩正在撣衣袖的手頓了一下,「讓崔嬤嬤過去。」

  從平撮了撮牙花子,上前一步苦著臉道:「少爺,出大事了。」

  李廷恩見蘇縣令有事,對李芍藥並不上心。不過此時他也有些疑惑,從平與趙安還有崔嬤嬤都是老師給他的人。家中其餘的下人都稱呼自己大少爺,他們三人只管叫自己少爺。對李家其餘的人,就是林氏與李二柱,都並非當做真正的主子一般恭敬。區區一個李芍藥,從平平時說起來都是會有分寸的嬉笑兩句,倒沒見過他露出這種表情。

  「出什麼事了?」

  從平左右看了看,咬了咬牙,湊上去在李廷恩耳邊小聲講起了事情的始末,「流匪到了范家。范家人將小姑太太陪嫁的兩個丫鬟給送了出去保命,結果范家的女眷還是都被流匪給抓住了,好在最後保住了性命,只是清白……如今流匪已退,范家將幾個兒媳婦都給休了,小姑太太自然也……老太太得知消息,叫了人去將范家的人給打了一頓,范家村的人找上了門,說當初要不是小姑太太大吵大鬧,他們村子裡不會有那麼多女人被流匪發現,要老太太賠銀子給村裡的男丁重新娶媳婦。您幾位叔公如今都在前頭。」

  李廷恩臉上瞬時陰雲密布。

  他的確是厭惡李芍藥,可李芍藥只要一日是自己的親姑姑,他就不能不在外人面前給她撐住體面。何況這件事不僅僅牽涉到李芍藥,流匪之亂,早有先例。

  太祖時期,大燕初定,百姓人口銳減,女子身為弱者,在亂世中更難求存,為了儘快恢復人口,太祖曾下令鼓勵寡婦再嫁,並讓官府給因在亂世中顛沛流離失去貞潔的女人準備一份簡薄的嫁妝,以便讓一些窮漢們看在嫁妝的份上將這些無人願迎娶的女人娶回家去繁衍子嗣,更明令禁止夫家因女子被暴民,流匪,亂軍所辱而休妻。

  雖說如今太平盛世,對女子的貞潔比太祖時看重得多,但李芍藥是遭遇流匪,范家又不是高門大戶,對女子的貞潔不應如此計較。要李芍藥被休,例子一開,整個族裡嫁到周圍村鎮的外嫁女們,又有多少人失去貞潔,會被淒慘的休回家中。她們在繼續在夫家呆下去日子會不會難過李廷恩不清楚,可李廷恩很明白,這些女人失去貞潔,若能繼續呆在夫家還有一條生路,若被休回來,族裡那些叔公長輩是不會留她們活命的。

  李廷恩改變行路方向,一面吩咐從平,「告訴王管家,請蘇縣令稍作片刻。」繼而有些不悅的道:「這件事,為何不早告訴我?」能讓范氏都派人去將范家人教訓了一頓,范家村的人又重新打上門。想也能知道,這其中已過去了不少時候。

  「是老太爺的意思。」從平低著頭訕訕道。

  李廷恩睃了他一眼,覺得這句話十分好笑,「從平,你何時對我祖父他們如此恭敬了?」

  從平腰更彎了,他訥訥道:「少爺,從平是心疼您。這家裡上上下下都要您操心,沒一個能做幫手的。幾位姑爺看著好一些,偏偏只能算半個家裡人。有些事他們也插不上嘴。」他說著自個兒歪著脖子想了想,喃喃道:「也不是,前兒三姑爺四姑爺收拾那三家人就不壞。這些人就是欠收拾,他們敢在外頭敗壞少爺的名聲,早該將他們嘴給撕了。三姑爺還是心善了些,只叫人把他們攆出了縣城。」

  「他們沒有敗壞我的名聲,說的不過是些實話罷了。既然人已經被攆出縣城,今後相見無期,不必再跟這些人計較。」李廷恩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平靜,看的從平更為不忿。

  從平心中仍有不服,不過他也明白李廷恩的意思。這些人在姓李的人看來,的確是白眼狼。然而他們在外面說的都是實話,李廷恩的確是用他們的妻子女兒姐妹的性命把剩餘的人救回縣城,李廷恩也的確是炸了碧波湖,淹沒了祠堂,弄丟了所有祖宗牌位才將流匪除去。別人對李廷恩這個解元的指責並不在他用女人做誘餌,而是他為活命置宗祠不顧。這三家人頂多就是將事情說了出去,他們還全都是良民,並非寫了賣身契的下人。此時李廷恩好不容易憑藉獻策解救全縣上下的人而恢復大半名望,同門師兄弟們奉石定生的師命還在四處想法為他弱化淹沒宗祠一事的壞名頭。此時再去跟三家失去妻女姐妹的愚民計較,只會壞事。

  想到這些,從平不得不垂頭喪氣的低了頭道:「唉,看樣子少爺您只能等家裡幾位小少爺長大了。」

  聞言李廷恩微微笑了笑,「的確如此。」家裡剩下的人年歲已大,要想給自己做幫手無論如何是不行了,只盼能儘量別拖在後頭。若非考慮到這一節,自己何必給李大柱幾兄弟都安排事情做,又用李桃兒來壓制范氏。

  「以後家中的事情都要告訴我,該不該管,如何管,由我這個少爺來做決斷。」李廷恩臉上的笑意消失,神色端肅的看著從平。

  從平心下一凜,當即垂頭正色的應了是。

  李廷恩嗯了一聲,臉色重新緩和下來,問從平,「你是不是還有事情沒告訴我?」

  「是。」從平漲紅了臉,聲若蚊蚋的道:「二姑太太,二姑太太像是有身孕了。」

  「怎麼回事!」李廷恩頓住腳步,臉上一片陰雲,冷厲的喝問從平。不待從平答話,他先一步追問道:「胎兒的生父,大夫斷不了?」

  從平心裡直叫苦,他就知道,這種事,換了別人家侄子聽了可能會以為是多個外甥,少爺麼,一聽就會明白事情出了大差錯。他語氣有點誠惶誠恐,「小姑太太的身孕只有月餘,正是流匪肆虐的時候。流匪前頭的兩天,小姑太太跟姑爺合過房。」

  李廷恩壓抑住心底翻騰的怒氣,腳下步子驟然加快,「范鐵牛是如何從府城牢中出來的?」

  「沒,沒有出來。」

  聽見這個匪夷所思的回答,李廷恩再次停下腳步,他怒道:「沒從牢裡出來,他……」李廷恩聲音陡然一停,他震驚的望著從平,「李芍藥去了府城!」

  面對李廷恩陰沉的能擰出水的臉色,又聽李廷恩連臉面功夫都不屑做,直接喊李芍藥了,從平縮了縮脖子,小聲道:「老太太鬧了好幾回,還上過吊。老太爺就找了小的和王管家過去商量,咱們做主拿了您的帖子送二姑太太去府城牢裡與二姑老爺見了一面。這,這二姑太太在裡頭呆了兩個多時辰,咱們,咱們也沒想著。」

  從平看著李廷恩眼底越來越盛的冷意心中拼命叫苦。他是不願意將人放出來添麻煩的。不過探監這種小事就是舉手之勞,不用自家少爺的帖子,憑著他是石府總管的兒子,他也能讓李芍藥進去,總好過天天家裡鬧得雞犬不寧的。他哪能想到這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夫妻。男人關在牢裡,女人鬧死鬧活的去探監,結果到頭來是滾到了一塊兒。牢裡那種地方,也睡的下去。睡就睡了,偏運氣還不好,遇上流匪作亂。這要是能確定是流匪的孩子,二話不說肯定就給打了。要是范家的……人又是肯定不會讓范家休的,可這孩子確定不了生父,就是一樁大麻煩。

  「荒謬!」李廷恩定定站了片刻,手背上上青筋凸凸直跳。他罵了一句,抬腳就往外走。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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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有這種事,您早就該告訴我!」李廷恩望著端坐在桌上一臉愁苦的李火旺,疲憊的按了按眉心。

  李火旺使勁攥著煙袋,唉聲歎氣的道:「我,咋曉得你小姑會出這事兒。我想著這事兒就是流匪的錯,咱大燕頭前那是有規矩的,這種事兒是不能休的,我這當爺的就能料理了,你這些日子夠累了,還得操心你爹。誰曉得,誰曉得……」李火旺說著用力連拍了好幾下大腿,「作孽啊,作孽。」

  「做個屁孽!」臉色鐵青的太叔公氣的鬚髮皆張,「你養的好閨女,把全族上下的臉面都給丟盡了,就真少不得男……」想到李芍藥的身份,太叔公及時收住嘴,沉默片刻後道:「讓范家寫紙和離書來,去官府把婚契給解了,再讓人給她準備頓好吃的,我會叫長髮從族裡挑幾個妥當的媳婦送她體體面面的上路。」

  「不行!」不等李火旺開口,一直倚在炕上叫喚的范氏連滾帶爬的跪到了太叔公腳下,哭道:「您抬抬手,抬抬手,芍藥是被流匪害了,不是她的錯啊。」

  看著范氏太叔公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十分後悔當初沒有及早將范氏給料理了,此時毫不留情道:「要不是你養出這麼個閨女,族裡的顏面不給會人放地上踩!李芍藥不是被流匪害了,她是自個兒給流匪送上門。不知羞恥,在牢中與范鐵牛親近就罷了,范鐵牛好歹是她夫婿。命都快沒了,被個流匪哄幾句,她就傻乎乎帶著人去將范家村剩下的人藏在哪兒都老老實實的說出來。」

  范氏被太叔公罵的臉色陣青陣白,她哽了一會兒,嚎啕大哭,「她,她是被流匪給騙了。」

  「放屁!」太叔公聞言顧不得體面,抬起拐杖指著范氏痛駡,「她是看那流匪生得好!嫁了人不守婦道,居然敢投奔流匪,這種女人,就該抓到官府腰斬!」說罷太叔公氣哼哼對廳堂中站在邊上的曾氏與顧氏道:「站在那兒做啥,把你們婆婆攙回去!族裡的事情,少攙和,少打聽。」

  顧氏暗地裡翻了個白眼,討好的沖太叔公笑了笑上來扶范氏,卻被范氏給推開了,顧氏不由氣結,暗地裡在范氏腰子上重重按了一把。

  自從李桃兒與胡威回來後,范氏就開始做噩夢生病,整天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李桃兒還天天守在她病床前望著她笑,吃一口飯喝一口水李桃兒都要從丫鬟手裡接過來看看水熱不熱,飯硬不硬。李桃兒伺候的越周到,范氏看著從李桃兒手裡過了幾次的食物越害怕。尤其胡威還時不時會滿臉堆笑的在她面前說幾句關於李耀祖的話。范氏跟李火旺提過幾次,不要李桃兒來照顧,每次一開口,李桃兒得知消息都會哭的雙眼紅腫,眼淚汪汪看著李火旺一個勁說照顧范氏不周到,想必不是親生女兒,是不貼心,又提議李火旺將李芍藥接回來陪范氏住一段日子。一提到李芍藥,李火旺原本看著范氏蒼老的面容而心軟的意思都會消失不見。偏偏范氏又不能把為何如此不願意看見李桃兒的原因說出來。

  如此周而復始的食不下嚥,寢不安枕,范氏一天比一天老得快,原本的小病終於成了大病。一直到李廷恩給李桃兒與胡威在外面安置了住所,范氏才松了一口氣。她也不想再管李廷恩給了李桃兒多少,給了李芍藥多少,只想早些將病養好。誰知很快又遇上流匪的事情。早前聽下人說李廷恩只帶著一個趙安去李家村找李二柱他們消息的時候,范氏心裡還隱隱有過期盼。她希望李廷恩就此死在外頭,那樣李家的產業她有十足把握能給兩個親兒子撈手裡,後頭記起來李耀祖還在外頭念書,范氏就開始求神拜佛希望李廷恩沒事。李廷恩活著,才能想法子將李耀祖給接回來,李廷恩沒了,外頭都是流匪,一旦攻進來,這個家是沒有撐得起來的人的。

  誰能想到,好不容易李廷恩沒事了,李二柱斷了一雙腿,李耀祖因山中書院偏僻被證實平安無事,流匪也打退了。她還來不及幸災樂禍李二柱終於被老天爺收回去了早就該拿走的腿,心愛的小女兒卻出了這種大事。

  積弱的身體和長久以來的內耗終於讓范氏再也撐不住,被顧氏這麼胡亂一按,范氏只覺得五臟六腑一瞬間跟移了位一樣的痛,頭一歪就倒在了顧氏身上。

  「娘,哎呀,這是咋了,娘,娘。」看到被自個兒按了一下的范氏暈了過去,顧氏心裡咯噔一跳,很快醒過神,大聲嚷嚷道:「他四嬸,你還冷著做啥,不來趕緊將娘給摻進去。快,來幾個丫鬟婆子。」

  曾氏古怪的朝顧氏那邊望了一眼,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悶不吭聲的上前一臉急色的配合著顧氏將人給扶了進去。

  范氏不是頭一次暈過去了,李火旺也沒咋放在心上,他此時只擔心李芍藥的事情。畢竟是親閨女,李火旺還是有點捨不得,就朝太叔公求情,「這事兒也不能范家村的人說啥就是啥。芍藥那性子是嬌了些,可也不能傻的就信流匪的話,要不叫她回來再仔細問問。說不定范家村的人就是想在咱身上訛點銀子。」

  訛銀子?

  李廷恩聽見李火旺的話在心裡哂笑。范家村本就窮困,這次流匪油箱蝗蟲一樣將范家村能吃的都吃光了,能砸的都砸了。除開原先就有的地,范家村什麼都沒有剩下。李家村的人有自己可以依靠,范家村卻半個靠山都沒有。正好李芍藥做了這件大蠢事,李廷恩相信范家村的人之所以這樣不畏懼自己的權勢傾巢而出找上門必然不是沒有目的,只是他倒不以為范家村的人僅僅就是為了點銀子。

  說到底,李芍藥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就算自己為了族中所有女子的名聲妥協給點銀子,那也是給范鐵牛一家,范家村其他的人連邊都摸不到,沒有好處,范家村的人何必為范鐵牛一家出頭?就是不知道范家村的人到底想要什麼,胃口小些節骨眼上自己倒能抬抬手,胃口太大……

  腦中思緒翻滾的李廷恩抬手在腰間冰涼的玉佩上輕輕摩挲了兩下。

  最後李廷恩說服了太叔公,等范鐵牛從府城牢裡回來之後此事再做定奪。若有辦法,李廷恩依舊希望李芍藥繼續在范家過下去,至於最後范家人會將李芍藥如何,李廷恩並不在乎。

  原本事情應該就此暫時擱置,可誰也沒想到,當天晚上,李芍藥竟然偷了范氏的體己銀子,跟人跑了。

  「大少爺,是我的錯。」王管家十分愧疚,「二姑太太一直是有人看著的,可她說要去看老太太。老太太那院子是一直有道小角門直接通往外頭的,鑰匙老太太說要親自收在手裡,沒想就……」

  李廷恩靜靜的聽著王管家說話,食指在面前的桌案上有節奏的輕輕敲擊了兩下。他抬眸看著王管家滿面愧疚,抬手阻斷了他的話,「讓出去找的下人都回來罷。」

  「大少爺?」王管家詫異的試探道:「您的意思,是就讓小姑太太在外頭。」

  「小姑太太?」李廷恩笑著端了茶盅,茶葉碧綠清透,他吸了一口清幽的茶香,心情頗好的道:「流匪襲來,小姑受辱,范家上門敗壞小姑的名聲,小姑性情剛烈,昨夜便投繯自盡了。」像背書一樣說完這一段話,李廷恩喝了一口茶,笑看王管家,淡淡道:「王管家,找幾個人,告訴范家,看在本就是姻親的份上,此事就此作罷。若再胡言亂語,咱們官府見。」

  王管家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這是要借李芍藥的離開將罪名扣在范家頭上,免得范家一直獅子大開口。可范家的人倒還好應付,關鍵在家裡頭。

  「大少爺,老太太那頭?」王管家想著昨晚范氏發現李芍藥離開後在床上撒潑打滾逼著要把家裡的下人都派出去找人的勁頭,一口一個問是不是家裡人趁著她睡著把李芍藥給勒死了的瘋癲勁兒,王管家就覺得事情難辦。

  李廷恩一遍又一遍刮著茶水上的浮沫,聽見王管家的問話,頭也不抬,「你縣衙將李芍藥的戶紙除掉,再去將大姑太太接回來給老太太侍疾幾日。」

  自從流匪一事後,王管家就覺得李廷恩身上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有時候明明語氣極為溫和,可無端的就叫人覺得倍感陰寒。此時看著李廷恩漠然的神情,他只能惴惴不安的應了聲是。

  王管家退出去的時候,正好撞上趙安進來。看著脫去以往病容的趙安,王管家極為熱忱。趙安卻態度冷淡的只是點了點頭便從王管家身邊穿了過去。

  「少爺,石大人派人送了消息來。」

  李廷恩放下手裡的茶盅,望著趙安。

  趙安仔細觀察了門窗,上前低聲道:「少爺,皇上下了聖旨,將石大人召入京師了。」

  「老師年歲已高,致仕十載有餘,皇上為何突然將老師召入京城?」李廷恩心念一動,隨即問道:「與太后有關?」

  「是。」趙安臉上有掩飾不住的焦急之色,「皇上冠禮已過七載,前後選過三位皇后,都在進宮前意外暴斃。太后令欽天監給皇上算過生辰八字,說皇上要三十過後才能立後。皇上欲效仿先祖,立元妃之位,看中了石氏族長的嫡長孫女,也是石大人嫡親的侄孫女。」

  「元妃。」李廷恩想了想,諷刺的笑道:「元妃乃是太祖所設。慈文皇后崩逝,太祖寵愛顏妃,欲立顏妃為後。可惜顏妃曾是叛軍首領申屠若的妾室,朝中大臣上書勸諫,太祖無奈之下,另設元妃一位,位在皇后之下,皇貴妃之上。老師的侄孫女做元妃,太后不會答應的。」

  「是。」趙安低聲道:「太后不肯答應皇上設元妃一位,道將來後宮必會有皇后,如今設元妃,將來皇后又該如何自處,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痛斥了皇上,還逼迫皇上給大臣們賠罪。皇上當朝拂袖而去,最後太后答應先在後宮封一個貴妃,一個宸妃,皇上便讓了步。皇上又道為太后千秋壽宴,想要給太后修白蓮塔,石大人精于佛學,皇上便下旨讓石大人進京為抬手主持修建佛塔的事情。」

  「好厲害的皇上。」李廷恩聽完事情始末,冷笑道:「前面若無元妃之事,老師不會答應進京為太后修佛塔。」

  趙安看李廷恩臉上淡淡的,急的厲害,直言道:「少爺,如今京中形勢詭譎,永王與塔塔人之患尚未解除,朝廷朋黨爭執不下,石大人此時入京,只怕皇上另有打算啊。」

  李廷恩有些意外趙安對政治朝堂事情的敏銳。不過他更奇怪趙安對自己的老師石定生不同尋常的關心。這已經不是僕從對前主人的忠心了,倒有點像是晚輩對長輩。

  李廷恩壓下心裡的困惑,不動聲色道:「老師身為三朝元老,朝廷的事情,他看的比咱們更遠更深。如今我尚未出仕,幫不上忙。再有二十來日我也要進京考恩科,到時候見了老師再說罷。想必老師讓人帶消息給我也只是想讓我瞭解形勢,並非是想讓我貿然攙和,輕舉妄動。」

  「可是……」

  「不必再說了。」李廷恩抬手阻止趙安,神色有些冷清,「趙叔,老師的事,咱們還沒有插手的資格。」

  眼見李廷恩態度堅決,趙安咬了咬牙,只得退了出去。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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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您看……」頭一次上京的長福,坐在車轅上目不轉睛的看著兩邊的情景,恨不能自己能多長兩隻眼睛。

  騎在馬上的從平看見長福第三次望著路上兩個抱著琵琶,身穿百蝶裙,妝容妖嬈的女子發怔,忍不住從馬背上探出身子,輕輕敲了敲長福的腦袋,「長福,別看了,這些可不算好的。等少爺住下,從大哥帶你去開開眼界。」他沖著長福憨憨的臉一陣擠眉弄眼。

  長福伸手在嘴邊抹了一把,樂的直點頭。

  「從平。」

  聽見馬車裡傳出來李廷恩平靜的聲音,從平與長福互相對視一眼,立刻恢復了正經的模樣。

  從平正色在馬背上挺了一會兒腰,沒有再聽到馬車裡有動靜後,忍不住又垂了頭,看著路上行人如織,大大小小的店鋪前都放著幾棵樹木,上面有著用各式色彩濃麗的絲綢紮成的花朵,花朵惟妙惟肖,幾可亂真,遠遠看去恰似滿城滿街滿樹的繁花綻放。他不由詫異道:「京中這些店家何時如此有錢了,竟捨得用絲綢做了花樹來招攬客人。」

  因在京中,又是開恩科,京中街道擁擠,從平邊上正好有一個腳夫挑著擔子與從平並肩而走。那腳夫聽見從平自言自語,打眼一看,覺得從平邊上的馬車並不出眾,從平他們騎的馬也並非上等民居,從平看上去也一臉和氣,就笑著接了兩句。

  「這是官府的意思,下月初是朝廷恩科,月尾是太后千秋壽宴,咱們京師春日來得遲,今年又冷的厲害,官府從暖窯裡搬出來的花沒兩日就死了,這不沒法子,只得讓各坊的商鋪用絲綢紮花。」

  從平還沒接話,李廷恩打開車窗,與長福一起並肩坐到車轅上,溫和的笑問那腳夫,「這些絹花是用官府發下的絲綢紮的?」

  「哪兒啊。」腳夫一眼就看出李廷恩是讀書人,對李廷恩態度的和氣,他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意思,急忙道:「公子有所不知。官府只下了令,這些絲綢是商鋪自己出的,絹花也是他們自個兒找人做。每隔五日,官府會派人挨家查探,瞧瞧哪家的絹花壞了還是髒了,要商鋪掌櫃的沒有立時給換了,這鋪子,嘿嘿。」腳夫左右看了看,抬起左手指了指不遠處一間大門緊閉的鋪子,「公子您瞧,那兒以前是咱們春安坊有名的鳴鶴樓,好幾個讀書人中了狀元都在那兒寫了詩,酒樓前些日子還叫匠人來重新收拾過,說是今年恩科大掙一筆。結果五天前官府來查檢,發現酒樓面前樹上那絹花都給染了油煙味,酒樓掌櫃的捨不得換,酒樓就被封了,掌櫃的都給下了大牢。」腳夫聲音越說越低,顯然是心存顧慮了。

  聽見腳夫所說,從平與趙安都沉默了。唯有長福沒心沒肺的咋呼,「這開酒樓的人可真是不小心,眼看掙大錢的時候。」

  「可不是。」腳夫笑著接話,「京裡人都說,這次恩科讀書人們的銀子,只怕都要叫玉林香給掙去了。以前玉林香一直被鳴鶴樓壓在腳底下,這次玉林香倒是白撿了個便宜。」

  「玉林香。」從平聽到這個名字,覺得有些熟悉,他仔細在腦海中回想了一番,側身到李廷恩身邊低語道:「少爺,玉林香是王尚書侄子開的。」

  李廷恩眸色發沉,「王尚書,太后的胞兄?」

  「是。」從平很肯定的點了頭。

  看著滿城絹花,李廷恩眼底一片冷意,他應付了那腳夫幾句,叫趙安給了點碎銀,將人打發走了。

  幾人出了商鋪聚集的春安坊,一路便順暢了許多。

  「少爺,過了這條如意街就是朱雀坊,先帝賜給石大人的官邸就在朱雀坊正中。」從平抬手給李廷恩指了指方向。

  前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快走快走,是明慧郡主。」如意街上的行人紛紛往兩邊退避。就連一些看上去頗有點身份的馬車也在車夫的馬鞭下快速讓到一邊。

  「明慧郡主!」從平聽見這個名字大吃一驚,急道:「長福,快讓開。」

  長福不明所以,不過聽見郡主兩個字,他腦子裡就是皇親國戚,嚇得連連甩了好幾下馬鞭,把馬車趕到了左面停下。

  馬蹄聲漸漸逼近,如雷鳴炸響。坐在車轅上的李廷恩很快就看到一對整齊的女兵騎著清一色的健馬狂奔而來。

  這對女兵軍容整齊,即便騎在馬背上縱行街市,也猶如在軍營中一般,馬蹄的每一次落下都踩在鼓點上。打前的女子不過十三四歲,穿著一身紅衣,衣上繡了大片大片綻放的牡丹。像男子一樣束了冠,只用一根碧玉簪子插過。女子面容姣好,膚白如玉,入鬢的長眉給她精緻的面容憑添了幾分男兒的英氣。最叫人無法忽視的,是女子臉上渾然天成的貴氣與傲然。騎馬穿街而過,女子一直看著前方,不曾對兩邊施捨一個眼神。

  這一隊女兵不過二三十人,座下又都是好馬,很快就從眾人視線中消失,只留下噠噠的馬蹄聲還回蕩在如意街上。如意街上的人似乎早就熟悉這種情況,等女兵們過了,行人紛紛又從躲避的地方站出來,鎮定如常的繼續趕路或是做生意。

  「可算走了。」從平方才一直低著頭,對趙安道:「趙叔,幸好明慧郡主沒瞧見您,她要是知道您如今不在石大人身邊,做了少爺的護衛,還不知道要怎麼鬧騰呢。」

  趙安冷哼一聲,沒有接話。

  主僕幾人繼續趕路,從平順便給李廷恩與長福說起了這位明慧郡主的來歷。

  「明慧郡主是壽章長公主所出。壽章長公主年過三十才有這麼一個嫡女,如珠如玉的寵愛。壽章長公主是太后的長女,太后愛屋及烏,對明慧郡主偏疼的厲害。長公主之女,按律只能封縣主,太后破例在明慧郡主落地的時候就下了封郡主的懿旨,不僅如此,還賞賜了封地。明慧郡主的胞兄誠侯世子杜玉樓乃是左衛軍都督,明慧郡主從小跟著誠侯世子前往軍中玩耍,不知何時喜歡上了舞刀弄棒,太后公主偏愛她,不僅不管。太后還準備壽章長公主將公主府的女兵親衛單獨撥出一百人給明慧郡主所隨從,明慧郡主自七歲開始就日日帶著女兵出城操練,去禁苑行獵,京中人人都知道。三年前趙叔與我奉石大人之名來給京師幾位大人送節禮,趙叔去了一趟左衛軍見以前在軍中的兄弟,無意在軍中漏了兩手,誰知叫明慧郡主瞧見了,非要把趙叔要過去拜師。後來是石大人出面給壽章長公主寫了封信。壽康長公主看在石大人的顏面上把明慧郡主給攔下了,趙叔這才能跟我一起回永溪。」

  說起這段往事,想到明慧郡主對行軍佈陣的癡迷,從平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

  大燕貴女愛打獵愛打馬球的多了,可還是頭一次有貴女喜歡練兵。從平一直從心裡以為明慧郡主是投錯了胎,可惜了那張臉。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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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

  「好,好。」石定生捋著鬍鬚仔仔細細打量過愛徒,心裡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他放下手中正在驗看的佛經卷集,關切的問,「家中的事可都解決了?」

  李廷恩點頭道:「都安置妥當了。」

  「你爹的傷勢如何,若是不行,就接到京裡來,為師請兩名太醫來瞧瞧。」石定生對李二柱的傷勢一直頗為上心,最擔憂的就是因李二柱影響到李廷恩的科舉。

  李廷恩很明白石定生的顧慮,他面色坦然,「此次流匪之患,多有縣城雞犬不留,我爹能保住性命,已是上天憐憫。斷腿之傷,非人力所能治癒。我已從鄭家延請數名大夫在家中精心給家人調理,慢慢養著便是了。」

  石定生贊許的點了點頭,虛指著李廷恩道:「你呀,就是倔,難得在這事上倒是看得通透。」說罷歎了一口氣,「為師給郎威寫信,原本是想叫他將你帶去永溪,郎威的本事,為師是知道的,還以為事情必是萬無一失,沒想郎威最後竟被你說服了,與你一起留下來守城。唉,為師收到消息,在永溪一直提心吊膽,好在最後縣城被你守住了,郎威手下的兵馬也為並未如何折損。否則只怕即便守住了城,你與郎威也有性命之憂。」

  一說起這事,李廷恩便從椅上起身,徑直跪到了書案前。

  「老師,您一片擔憂弟子之心,弟子最後卻給您添了煩憂。」

  「快起來。」石定生親自從書桌後繞出來將李廷恩扶起。看著面前的得意弟子,石定生蒼老的面容上既有欣慰又有擔憂,「廷恩,你不願獨自逃命,為全縣百姓甘冒風險,最後以智剿滅流匪,為師心中自然歡喜。可你做事太過行險,你要明白,仕途詭譎,尤其如今的朝政,翻雲覆雨只在頃刻。你若不能謹慎行事護著自己,又如何能留下有用之身為家國盡忠,為百姓謀福?為了擊殺流匪救人性命,你不惜淹沒宗祠。你可知若是尋常人,單憑此事就能將前程毀滅殆盡。你若不是我石定生的關門弟子,有諸位師兄在士人中為你張目,你如今只怕連會試都不能考了。」

  面對石定生的諄諄教導,李廷恩很難告訴他自己的真實想法。有些事情,即便是一心為公的大儒,跟自己的看法也是不一樣的。此情此景,李廷恩只能沉默。

  石定生似乎也看出來李廷恩不太願意談及此事。對李廷恩,石定生一貫偏愛。單憑李廷恩此次僅憑郎威兩千兵馬和一些捕快鄉勇就能擊退數萬流匪,成功守住一座縣城這一點,石定生就對自己的眼光十分驕傲。他不願再多說此事,也相信李廷恩在經歷了起伏後會明白輕重,當即回到位上坐下,換了口風道:「秦家的事情你可有打理妥當?」

  一說到秦先生,李廷恩眼底黯了黯,低聲道:「流匪被剿滅後,我去秦先生家中看過,沒有還活著的人了。秦先生的屍身……」李廷恩頓了頓,隱忍的道:「秦家被流匪一把大火燒了一半,秦家有半數的人只怕都在裡面。我問過文峰文秀的意思,將還能找到的骨灰一起埋入了秦家的祖墳,在邊上為秦先生單立了一個衣冠塚。」

  聽到這樣的答案,石定生頗有些感同身受。同是李廷恩的恩師,石定生早前還有些不自在秦先生成了最先發掘李廷恩這顆璞玉的人。如今一想,秦先生為了李廷恩的前程,明明看出李廷恩遲早會振翅九天,卻能毫無私念的自覺再也無法教導李廷恩後,讓李廷恩來拜自己這個大學士做老師,並且從中多方轉圜,費盡心思,哪怕最後秦先生依仗教出一個解元弟子而成功在文人中擴大聲名,在府城中開起了書院。可說到底,一片關懷之意是不假的。

  這樣一位文人,卻死在了一群粗莽的流匪手下,著實可惜。

  他搖頭歎息了兩聲,叮囑李廷恩,「既有許多人的屍身尋不著,也就不能斷定秦家其餘的人都遭此橫禍。你要盡心尋找秦家的人,哪怕是旁支。還有那兩個孩子,如今是秦家唯一的血脈,若秦家真的就剩下他們兩個孩子,他們就是秦家傳承下去的希望,決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你必會被千夫所指。」石定生說完端起茶喝了一口,想到李廷恩家中的情況,眉頭皺緊道:「你進了京,家中誰照顧兩個孩子,別讓人慢待了。」

  說來說去,石定生時時刻刻都不放心愛徒家中的情景。在他眼中,這群家人若不能套上韁繩,遲早會把李廷恩一手建立的一切都衝撞的四分五裂。好在李廷恩並不是個愚孝的人,手腕靈活,倒叫他放心了不少。

  「我師兄向尚是秦先生的親外甥,我要入京考科舉,師兄就將人接到了向家。」

  石定生凝眉思索了一會兒,囑咐道:「秦先生生前將人託付給你卻不肯給向家,自有其用意。這兩個孩子,你人在京城向家接過去照料幾日就罷了,待你科舉完畢,還是將兩個孩子帶在身邊罷。向家你也給我提過,行的多是商賈之事,嫡庶失當,若無秦先生生前的話,孩子給向家倒是應當,有了秦先生的托孤,向家插手便不妥了。這兩個孩子,不能給向家。」

  秦文峰秦文秀的事情,李廷恩自然也是考慮過的。正如石定生所說,人既然被託付給了自己,就說明秦先生對啊向家並不放心,自己責無旁貸要將這兩個孩子好好照顧長大。

  李廷恩就道:「老師放心,先生對我恩重如山,他膝下僅剩的血脈我必會好好照拂。待這場會試過後,若一切順當,我還打算拜託先生再幫我尋兩個妥當的教養嬤嬤。」

  「嗯。」對石定生而言,這都是小事。他很滿意李廷恩尊師記恩的態度,擺了擺手道:「這都是小節。」他猶豫了一下,撫須問,「我聽下人說,路上你們碰到明慧郡主了?」

  聽到石定生的問話,李廷恩有些奇怪。

  自己這位老師是名滿天下的大儒,同時出身世家。永溪石氏在大燕建立之前便已名傳天下。區區一個明慧郡主,就算是當朝長公主的掌上明珠,也不過就是一個貴女罷了,怎麼被老師放在眼裡,還一見自己特意提出此事?

  李廷恩想了想,試探道:「老師的意思,明慧郡主有不妥當的地方?」

  石定生看著李廷恩那張面如冠玉中又透出幾分英挺的臉,語氣有些矛盾,「朝廷開科取士,雖說看重文才,對相貌也並未強求,可照舊例,相貌出眾者,前程必然走的更順當,走的更高。為師以往頗欣慰收了你這麼一個樣樣皆佳的關門弟子,你文才出眾,心智過人,少年解元,又有君子之儀,真是上天眷顧。如今為師倒是覺著你這張臉麼,平淡一些也無妨,橫豎為師還能活幾年。」

  李廷恩越聽這話越糊塗,怎麼就像是有人看中了自己似的。他坐直身子,正色道:「有人在老師面前提起了我的親事?」

  沒想到李廷恩如此直截了當就說了出來,石定生不由失笑,「你啊,尚未束冠,說起自己的親事倒坦然的很。」他捋著鬍鬚微笑道:「不錯,看中你的人正是壽章長公主。」

  「壽章長公主。」其實自石定生先提明慧郡主,再隱晦的提起親事,李廷恩就隱隱猜到人選是誰,不過真從石定生口中證實,他還是覺得意外,「老師,從平告訴我,明慧郡主是壽章長公主唯一的愛女,就連太后也頗為溺寵。如今太后攝政,明慧郡主的親事自可隨意挑選,京中多少勳貴世家,長公主愛女為何會瞧中一個區區河南道的解元?」

  見李廷恩雖吃驚卻容色鎮定,石定生欣慰的笑了笑,給李廷恩釋疑,同時也是趁機將京中的形勢告訴李廷恩。他喝了一口茶緩緩道:「廷恩,你也會在太后攝政前面加以如今二字,京中多少傳承數代的勳貴,他們又豈會如此看不清形勢?女子主政,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太后攝政十餘年,以前還能以皇上年紀尚幼阻攔。可皇上已過束冠禮,太后借皇上尚未大婚,遲遲不肯還政于天子。不過即便前後沒了三位皇后人選,世家望族礙于太后顏面,輕易不肯讓族中女子入宮為後。但皇后之位乃是國母,遲早總有人會動心。這天下,終歸是男人的天下。太后今年便是六十的千秋,皇上卻未到而立。加之如今永王謀逆,天下流匪四起,近日朝堂上接連有數位禦史上書,要太后儘快還政,宗室親貴也頗有怨言,認為一切皆是太后戀棧權位,以日淩月觸怒上天之故。朝臣們越是攻殲,太后越發緊握手中權柄,重用外戚。天下人見此情景,只會對太后攝政加重不滿。這朝政,看似渾濁不清,實則分明的很。眼下還有許多人不願意投效皇上,不過是摸不清太后還能支撐幾年罷了。說到底,太后終究是皇上的生母,攝政也是奉先帝遺命。一日太后在世,皇上是絕不敢逼迫太后還政的。」

  石定生說完這一段話,輕輕笑了笑,贊許的道:「壽章長公主身為太后愛女,眼力見識自然不凡。她所以看中你,是在為誠侯府留一條後路。」

  李廷恩就明白石定生的意思了。壽章長公主不是看中自己這個人,而是看中自己身為石定生關門弟子的身份,也許壽章長公主還聽到石定生用私恩讓郎威帶兵到三泉縣救自己的事情,所以才會不惜以愛女下嫁。畢竟石定生是名門天下的大儒,文人之首,自高到如今的三朝元老,更是出自永溪石氏。不管是太后還是皇上,只怕輕易都不敢對石定生這樣的朝廷柱石動手。

  只是他還有點奇怪的地方,「老師,外戚也許會有重重顧慮,可壽章長公主她是皇上嫡親的胞姐。」大燕對公主一向厚待,再說畢竟是親姐弟,皇上遲遲不能主政並非壽章長公主之過,將來皇上登基也不會為難自己的胞姐白白留下惡名。壽章長公主何必將愛女如此委屈的下嫁自己這樣出身農家,根基淺薄的解元?

  說到這個,石定生歎息道:「明慧郡主年已十四,卻至今無人有與誠侯府聯姻之意。兩年前,壽章長公主曾看中姚太師的嫡長孫,被姚太師在眾人面前當場推拒。一年前,太后親自出面,有意為明慧郡主與平國公世子岑子健指婚。岑子健乃瑞安大長公主的嫡孫,瑞安大長公主得知消息,親自入宮拒絕了婚事,並言她違逆太后,甘願去太祖陵前自盡謝罪,只求太后收回成命。經此二事,明慧郡主在名門望族中名聲徹底敗壞了。」說起這個,石定生也為明慧郡主頗感惋惜。

  聽完這一切,李廷恩悚然動容,吃驚道:「朝臣宗室,清流權貴為何都如此行事?」這是因壽章長公主而拒絕還是對明慧郡主有不滿。

  「老師,這其中必定另有緣故罷。即便明慧郡主嬌縱,壽章長公主行事跋扈,終歸是皇上的胞姐。姚太師與瑞安大長公主如此不給壽章長公主顏面,皇上心中未必不會存下芥蒂。」

  石定生笑著看李廷恩,「你這孩子。」說著他眼底浮現一層淡淡的悵惘,沉聲道:「廷恩,你還記得罷,你曾問過我洛水宋氏的事情。」

  這與洛水宋氏有何干係?

  李廷恩敏銳的覺著早前籠罩在洛水宋氏身上的迷霧即將揭開,他不由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看著石定生。

  「壽章長公主並非誠侯杜如歸的原配髮妻,礙于太后威勢,如今雖無人提起,可杜如歸的原配出身洛水宋氏,這一點當年京中無人不知。」石定生沉默了一會兒,給出了一個李廷恩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忽然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竄上他心頭,他挑眉道:「老師,洛水宋氏是因壽章長公主之故才……」他沒有將話說完,不過話中含義昭然若揭。

  「唉……」石定生臉上頗有幾分憤憤不平的神色,他怒聲道:「此事朝中無人不為宋氏鳴不平。洛水宋氏也是傳承上百年的望族,太宗皇帝曾欽賜牌坊盛讚宋氏子孫仁義之風。太后卻為一己私欲,用語焉不詳的罪名將宋氏全族誅殺,真是荒謬。」他說完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震的梅瓷茶盅哐當一聲脆響。

  居然真是如此,難怪當年遊學至洛水時,就連當地百姓說起宋氏也是讚不絕口,問他們宋氏為何會被滅門,卻無人能清楚明白的說出來,每一個說出的真相都不同。及至後來為了打探李桃兒三個女兒的消息,重查宋氏之事,翻閱朝廷給出的文書記載,上面也說是有宋氏子孫徇私舞弊,禍亂朝綱,至於到底如何徇私舞弊,如何禍亂朝綱,朝廷公告天下的文書卻一字都沒記錄。

  不過在心裡對了對宋氏被除族的日子,再算算明慧郡主的年紀,李廷恩疑惑道:「老師,明慧郡主已然十四,更別提誠侯世子已年過二十,洛水宋氏被落罪卻不過數年,這裡頭……」

  「壽章長公主看中杜如歸時,先帝尚在。先帝是個性情溫和仁義的君主,只可惜身體虛弱,纏綿病榻,太后那時已開始代先帝處理部分朝政。壽章長公主將她看中杜如歸的事情告訴太后,太后得知杜如歸已有妻室,原本有意拒絕,誰知壽章長公主非杜如歸不嫁,太后寵溺長女,便下懿旨要杜如歸休妻。洛水宋氏從無被休之女,杜如歸之妻宋玉梳寧肯自盡也不願被休。杜如歸與宋玉梳夫妻情深,便冒著觸怒太后的危險進宮求見先帝,先帝得知此事後大怒,責令太后對壽章長公主嚴加管教,並賜青雀珠冠給宋玉梳。事情到此本該了斷,誰知壽章長公主當晚竟自盡了。」石定生說著又是一聲歎息,他話中頗有幾分惋惜的道:「先帝再仁厚,壽章長公主畢竟是他膝下唯一嫡出的愛女,眼看壽章長公主如此,先帝便對此事不再插手,默許了太后的手段。」

  這種事情即便與朝政相關,也有關男女之情,李廷恩對此既無經驗,更無法感同身受。他唯一所想的,便是杜如歸為情太過衝動,壽章長公主依仗身份,強求感情叫人不齒。

  沉默片刻後李廷恩問,「先帝罷手,誠侯是否便答應了太后休妻?」

  石定生搖頭,十分扼腕的道:「沒有。杜如歸若此時休妻,只怕日後宋氏不會有如此下場。得知壽章長公主自盡,杜如歸便知先帝不會再為他們夫妻做主。誠侯府後人世代軍功,杜如歸當初惦記愛妻,一直未上戰場,為了避過賜婚,杜如歸自請去西疆戍守,太后見到杜如歸的奏摺勃然大怒,並未准許。去西疆的摺子被駁回來,第二日杜如歸便約了幾個勳貴子弟去山中狩獵,回來時杜如歸臉上便受了傷,左腿也被猛獸拍碎了筋骨。壽章長公主聽到消息,得知杜如歸臉上的傷可以治好後,求太后用宮中聖藥給杜如歸治好了臉,並再次懇求太后賜婚,即便杜如歸後半生都是個瘸子,壽章長公主也執意如此。太后再次將杜如歸的父母傳入宮中,回來後,當時的誠侯夫人,杜如歸之母黃氏便以死相逼,讓杜如歸寫了休書給宋玉梳。宋玉梳帶著休書回了洛水,杜如歸在三個月奉旨迎娶了壽康長公主。」

  對杜如歸的行事,李廷恩說不上是贊同還是如何,他沉默片刻道:「老師,宋玉梳回到洛水之後可有再嫁?」照理來說,雖說宋氏沒有再嫁之女,可宋玉梳的情形與別人不同。宋玉梳再嫁,是解決一切爭端的好棋,也是化解因杜如歸行事為宋氏所帶來的危機的鑰匙。宋氏族人若是明智,便該儘快讓宋玉梳再嫁。

  「沒有。」石定生一面欣慰弟子的聰慧,一面為宋氏惋惜,「洛水宋氏代代書香,對太后依仗強權將族中女兒休回家中本就不滿。哪怕多次被相交之人提醒,也執意將宋玉梳留在家中。誰知杜如歸被迫與壽章長公主成親後並未忘情,在杜玉樓出生後,杜如歸藉口遠遊暗中來到洛水,與宋玉梳重溫了舊情。」

  聽石定生說到此處,李廷恩也不由感慨一聲何苦。

  「杜如歸身邊有壽章長公主的侍衛跟隨,此事沒能瞞多久,很快傳到壽章長公主耳中,太后便也得知了,誰知此次太后一反常態不管壽章長公主哭求,竟未降罪。反倒提拔了幾名在朝為官的宋氏族人,並且答應宋玉梳做杜如歸的妾室,還為宋玉梳賜了一個四品的誥命。宋氏騎虎難下,只得答應讓宋玉梳回到誠侯府,只是由妻變成了有誥命的貴妾。」石定生苦笑了兩聲,「自宋玉梳回到誠侯府,杜如歸便不再前往公主府與壽章長公主見面。你師母曾與我提及,宋玉梳為妾後先後有四次身孕都小產了。數年後先帝駕崩,太后攝政,宋氏在朝為官的族人開始一個個被罷官,壽章長公主便因此生下了明慧郡主。」

  石定生雖未名言,但李廷恩已經明白其中深意。很明顯,明慧郡主更像是杜如歸為了保住宋玉梳,保住宋家而與壽章長公主做得一項交易。可李廷恩並不認為杜如歸這樣亡羊補牢的做法就能挽救的了宋氏與宋玉梳。

  「明慧郡主出生頭兩年,宋氏在朝為官的族人逐漸自己上書致仕,只餘下寥寥數人。洛水宋氏蜷縮在洛水之旁,族中子孫亦不許科舉,為師與數位朝臣也曾與太后提及此事,暗中為宋氏求情。眼看四年平靜過去,所有人都以為太后罷手了,誰知宋玉梳又傳出有了身孕。杜如歸為了保住宋玉梳腹中的骨肉做出了一件大蠢事!」說到這個,石定生語氣恨恨,他攥了攥拳頭,怒聲道:「他將壽章長公主賜給宋玉梳的婢女全部杖斃,並且藉口杜玉樓是誠侯府世子,要親自教養,將杜玉樓抱到了誠侯府。宋玉梳孕期十月,以前一直在壽章長公主膝下養育的杜玉樓就在誠侯府呆了十個月,直至宋玉梳平安產下一女,杜如歸才將杜玉樓送回公主府。這之後,洛水宋氏便被落罪除族。」

  李廷恩聽石定生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心中有些複雜,更多的,卻是對太后如此癲狂行事的詫異。

  能夠得到先帝信任,在先帝還在位時便代為處理部分政事,先帝駕崩前還親自下旨讓太后攝政。即便先帝也留下了數位輔政大臣,本意是想讓太后為繼位者看住江山,防止朝臣篡權。可由此也能看出,太后是個手段非凡的女子。

  可這位太后,行事太跋扈狠辣了,半點都不肯給自己和別人留下後路。這樣為了公主的婚事對待士人望族,難免不會讓其它大族有兔死狐悲之感。

  想到石定生說的話,李廷恩有些不贊同的搖了搖頭,」老師,在我看來,即便杜如歸不下最後那一步棋,以太后行事看來,也不會放過宋氏。「

  石定生聞言一愣,半晌後他悵然道:「的確如此,太后最初留下宋氏,是先帝尚在。後來放過宋氏,只因權勢不穩,不過那時網便撒了出去,只等最後撈魚罷了。」

  洛水宋氏的事情弄了個清楚明白,李廷恩也有些明白為何朝臣宗室都不肯迎娶壽章長公主的女兒了,想必當年太后與壽章長公主的行事,不管是朝臣還是宗室都頗為不齒。只是事不關己,李廷恩並不相信若有足夠大的利益,這些人會清高自持至此。

  「如今人人不願與壽章長公主聯姻。」李廷恩手指不著痕跡的交叉搓了搓,笑道:「老師,不僅是因此事之故罷。」

  見到李廷恩臉上戲謔的神情,石定生丟掉了臉上沉重的神色,失笑道:「你啊。」笑過後,他一臉正色,「不錯,其中還有緣故。五年前,朝中就有朝臣提出讓太后還政天子,退居後宮,這些朝臣既有文臣,亦有武將,其中便有當時的左衛軍都督種燃。左衛軍乃護衛皇宮的禁軍,太后得知種燃出面,又驚又怒,下令將種燃打入天牢。只是在重新挑選左衛軍都督時,太后犯了難,蓋因武將勳貴無一人願意擔此重任。最後壽章長公主為年僅十五的杜玉樓出面請纓,太后大喜之下,還賞了一個輕車都尉給杜玉樓。也是因此事,壽章長公主至今進宮都不曾得見皇上。」說到此處,石定生笑了笑,看著李廷恩道:「廷恩,如今你可明白了。」

  當然明白。只是李廷恩更有些不解,壽章長公主如今知曉提前為兒女留下一條後路,以愛女聯姻石定生這樣的大儒。當初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她的身份超然獨特,既是太后愛女,又是天子胞姐,無論如何總有一席之地。為何最後竟自斷後路,非要選擇站在太后一邊,甚至不惜為此斷絕與皇上的姐弟之情,還將兒子拉下了渾水之中。

  這個困惑,顯然石定生也有,並且石定生一直想不明白。不過此事不礙大局,石定生與李廷恩都沒有在上面糾纏。

  石定生將這些往事都告訴李廷恩後,最後叮囑道:「這門親事,壽章長公主並未當面向為師提及,只是托人來露了幾句口風。想必壽章長公主終究有些擔心你此次會試不中,因而尚且拿不定主意。不過明慧郡主絕非良配,她的身份,除非太后這能有千秋高夀,或是皇上回轉心意,否則註定是要吃苦頭的。既然壽章長公主尚在猶豫,為師便順勢做主給回拒了。以壽章長公主的性情,她不會輕易揭過此事。當年姚太師與瑞安大長公主拒絕婚事後,都將兒孫遠遠的送了出去躲避此事。你要考會試,避無可避,壽章長公主拿為師沒法子,只會對你下手。為師之所以將事情始末都告訴你,就是想讓你多加小心。」

  看到石定生面容慈和的諄諄囑咐,李廷恩恭敬的起身應了是。

  也許是怕李廷恩心中存下壓力,石定生又說了幾句寬慰他,「你也不必太過擔憂。壽章長公主雖說性情跋扈,到底是個聰明人,以前她就對為師多有顧忌,如今這情勢,她更不敢太過張狂。科舉是士人清流們的地方,就是太后也不敢在掄才大典上動手腳。只要你自己不出差錯,她就拿你沒法子。待你過了會試,殿試之上,為師另有法子。」

  其實李廷恩一點都不擔心。若壽章長公主真的手能遮天,又何必如此費盡心機將愛女下嫁給自己這個毫無根基的人。就是太后,只怕對朝政掌控的也吃力的很,掣肘頗多,否則怎會對永王毫無辦法,對皇上妥協。

  自李廷恩進入京中,對這位攝政太后便有了更多的瞭解。在許多人看來,太后如今行事是掌權經年後的自大昏庸,是女子無力治理朝綱的顯現。在李廷恩眼中,一切的一切卻都說明太后是為聰明的女人,也許正是因看到無論如何努力都不被天下所接納,前路都是黑暗,這位太后才會在晚年行事張狂無度。

  不過這些揣測李廷恩知道石定生這樣的人是不會認同,因此他只是在心中將這個推測牢牢記住。

  將該說的事情都說完後,石定生便讓李廷恩去早就安置好的院落歇息,自己繼續查驗佛經。

  石定生讓自己的心腹從總管親自帶李廷恩去歇息。

  從管家一面帶路一面給李廷恩說話。

  「李公子,從平這小子使著還順手罷?」

  看著從管家笑呵呵的臉上透出一股自豪的味道,李廷恩和氣的笑了笑,「從平在我身邊幫了不少的忙。」

  從管家聞言立刻收起笑容,惶恐道:「這小子就是老爺給您使喚的,為主子分憂才是本分,哪能用幫忙二字。」

  見從管家是真覺得不自在,李廷恩就換了說辭,他點頭稱讚道:「從平機靈懂事,我如今身邊倒是離不開他了。」

  「您用的順手就好,用的順手就好。」李廷恩這樣說,從管家心就靜了。他笑的一臉褶皺,很歡喜的在前面帶路。

  行到逐水亭時,兩人碰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這孩子穿著一身紅衣,明眸皓齒,明明是個男娃,卻比女孩子更玲瓏俏美。他在亭中看到從管家,趴在欄上大喊,「從管家,你帶的是誰?」孩子的眼珠轉了轉,不等從管家答話,就蹭蹭蹭跑過來,瞪著李廷恩道:「他是不是李廷恩!大伯的關門弟子。」

  從管家看著這個男孩額上就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他彎腰拱了拱手求饒道:「十五少爺,老爺有命,讓從管家帶李公子去好好歇息,您快讓開道罷。」

  男孩並不理會從管家,反而用一雙又圓又黑的大眼睛沖從管家翻了個白眼,將雙手背在身後,一臉鄭重的圍著李廷恩饒了幾個圈。

  李廷恩堂弟親弟都有好幾個,這些年還陸續有族人的孩子常常上門。對付這樣的孩子,李廷恩早就有心得。他雙目含笑,同樣束手靜靜的站在那裡任憑對方打量,頗有幾分你不動我不動的意思。

  男孩轉了幾圈,腦子直發暈的撐不住了,看到李廷恩既不說話也不動彈,他跺了跺腳,兩腮氣的鼓了起來,跺了跺腳指著李廷恩大聲道:「李廷恩,我要與你比鬥!」

  「比鬥?」李廷恩好笑的看著面前不到自己腰高的男孩,俯視他道:「你要文鬥還是武鬥?你在族中排行十五,我也聽說過你,你是文哥兒罷。」

  「不許叫我文哥兒,我是石暉徵。」男孩又一次在地上蹦了蹦。

  「好,暉徵。」李廷恩從善如流的叫了他的名字,「我知道你自小聰慧,三歲便由老師親自啟蒙,一直跟在老師身邊,算起來我該是你的師兄。」

  石暉徵聞言輕輕地哼了一聲,卻沒有反駁李廷恩的話,一臉傲然的將小腦袋抬了起來朝天看。

  「不過你雖是三歲啟蒙,我這個師兄也有過目不忘之名。暉徵,你才六歲,只讀了三年書,你確定要與我文鬥?」李廷恩笑了笑,伸手在石暉徵頭上摸了摸,將手掌平移到自己腰下,戲謔道:「若要武鬥,你這個子……」他嘖嘖搖頭感歎了一聲,半彎著腰對氣的臉色漲紅的石暉徵笑道:「暉徵,還是等兩年罷。」

  石暉徵氣的跳腳,尤其在聽到身後跟隨的丫鬟笑出聲後,他更是一蹦三尺高,憤憤不平的指著李廷恩揚聲道:「李廷恩,你敢小瞧我。」

  看到石暉徵大張的嘴,李廷恩啊了一聲,臉上滿是詫異的神色,「暉徵,你這牙……」

  「啊。」石暉徵聞言急忙收回手捂住嘴,沒有再說一句話,蹭蹭蹭的跑遠了。

  看著石暉徵遠去的小身影,李廷恩嘴角情不自禁的露出一絲笑容。

  在李家的時候,解決過煩心的事情,他就喜歡去逗逗弟弟妹妹,原本以為在恩師那裡聽了一篇朝廷過往,宋氏覆滅的緣由,心中會沉悶些時候,沒想到就送上一個早聞大名的石暉徵。

  一直站在邊上從頭到尾看了這一切的從管家忍不住給李廷恩豎了大拇指,「李公子,還是您厲害,咱們這位十五少爺,可不是誰都能有法子的。原本我已打算將老爺搬出來。」

  李廷恩撣了撣衣袖,笑道:「不過是個孩子罷了。他是老師庶弟的幼子罷。」

  「是。」從管家一面引路一面道:「十五少爺是七老爺的妾室所出,原本連到老爺跟前露個面都沒機會。只是十五少爺與老爺有緣,他的生辰與老爺恰好是同一天。老爺那時候已經致仕在家,聽說了這事兒,便叫七老爺將十五少爺抱去瞧了瞧,過後也常常問起。老爺發現十五少爺天性聰慧,族中同輩中無人能及,這才破例將十五少爺帶在了身邊。」從管家說完這話,想了想又接了一句,「不過自從老爺打定主意為十五少爺親自開蒙後,七老爺那位妾室便早早給打發出去登州那邊另外許了人。如今十五少爺回去七老爺那邊時,也是七太太在帶著。」

  李廷恩明白從管家暗示的意思,聞言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他好奇的是石暉徵為何會要來挑戰自己。

  聽見李廷恩的疑問,從管家先是愕然,爾後笑了兩聲,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解釋道:「李公子不知罷。咱們老爺有一個至交好友膝下有個孫女。一次老爺與好友閒談,老爺提起您這個得意門生讚不絕口,那好友便說要將孫女許給您。十五少爺打小便與那位孫小姐常常一道玩的,一口一個姐姐叫的順溜。聽說了這消息,十五少爺便一直吵著要見您,說要將媳婦搶回來。」

  無論如何李廷恩也沒想到是這個原因。他還以為是石暉徵在石定生面前聽多了對自己的稱讚,小孩子心性發作不服氣罷了。原來是爭風吃醋。

  性情冷清如李廷恩一瞬間也不知該作何表情了,到最後他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就此將事情丟到腦後。

  誰知,他願意放下此事,石暉徵卻不願意,並特意為此找了幫手。

  第二日,當李廷恩聽到從平一臉赧然的來回報說石暉徵尋了幾個好友做幫手上門挑戰時,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在石暉徵上躥下跳拙劣的激將法下,只得揉了揉鬢角,出去應戰。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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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子。」公主府的門房看見杜玉樓,急忙殷勤的上前牽了馬。

  杜玉樓盯著洞開的大門看了良久,翻身下馬,韁繩一甩扔給了門房,對聞訊出來的安長史道:「母親呢?」

  對誠侯府與公主府唯一的繼承人杜玉樓,安長史的腰彎的不能再彎,「回世子爺的話,公主在秭歸亭。」

  聽到秭歸亭三個字,杜玉樓的面容有一瞬間的凝滯,片刻後他歎了口氣,不再理會身邊簇擁上來巴結的人,逕自進府往秭歸樓而去。

  等站在壽章長公主面前時,杜玉樓滿腹的話忽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性情剛毅,周身氣韻華美,坐在如意玲瓏塌上居高臨下能看的無數朝臣都膽顫心驚的母親,終究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成了如今這個眼神哀戚的弱質女流。記憶裡還有幾年是母親抱著他在屋中吃梨,丫鬟們一點一點用首烏膏給母親慢慢養發,母親總說父親喜歡她一頭如雲瀑布般的秀髮。可眼下……

  杜玉樓看著壽章長公主鬢角隱隱現出的斑白,喉頭有些哽咽,他唯恐打擾壽章長公主一般的輕聲道:「母親。」

  壽章長公主收回朝西邊遠眺的目光,側身看了看面前的兒子,神色有些怔忡。

  長得可真像!

  一樣的潑墨濃眉,一樣的深廓高鼻,無論任何時候都微微彎起帶著淺淺笑意的薄唇。尤其是那雙眼睛,一笑起來,黑的不見底的瞳孔中在這個時候會蕩漾起一潭清泉,眼角的細紋層層疊疊的鋪展。那種感覺猶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樹盛放的紅梅,讓人冰凍的心一瞬間就暖和了。

  可自己到底有多久再沒看到過那個人笑了,或者該說自己到底有多久沒見過那個人了。雖是紅梅,卻到底是開在濃冬。遠看動人心神,近觀冷徹人心。

  壽章長公主沉浸在回憶中,看到她眼神習慣性的放空,杜玉樓惻然的又喊了一聲母親。

  「玉樓。」壽章長公主這次徹底回過神,收回心思,招招手示意兒子坐下,她親自給兒子斟了一杯涼茶後笑道:「近日京中舉子雲集,你是左衛軍都督,身擔護衛皇城之職,如何有空回來看母親?」說完她自嘲的輕笑了聲,「你都肯上這秭歸亭了。」

  自從元慶元年,宋玉梳有孕,杜如歸便徹底定居在誠侯府,連到公主府敷衍兩日都不肯。元慶二年,宋玉梳病亡,杜如歸將在公主府一應用具俱都焚毀,自此帶著膝下的幼女在誠侯府中的詠院中居住,連誠侯府都不肯出後,壽章長公主便令人在公主府中最高處修建起這座秭歸亭。坐在秭歸亭中,就可以清楚的眺望到一牆之隔的誠侯府中的詠院。這裡是壽章長公主平日呆的最多的地方,卻也是杜玉樓兩兄妹最不願意踏足的地方。

  聽見壽章長公主的問話,杜玉樓眼神暗沉,對著壽章長公主滿面關切的笑容,斟酌了一下,小聲道:「母親,我聽說了。」

  壽章長公主笑了笑看著兒子,「沒頭沒腦的,玉樓,你聽說什麼了?這京中多少流言蜚語,我這長公主也不是什麼都清楚的。」

  「母親,您有意招石大人關門弟子李廷恩為婿?」

  「你聽誰說的?」壽章長公主問了杜玉樓一句,隨即卻輕聲笑道:「我這公主府如今果然是四面漏風,話傳的也太快了些。」

  察覺到壽章長公主話裡的意思,杜玉樓臉色有些難看,解釋道:「是石大人叫人露的消息。」

  「哼!」壽章長公主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往石桌上一扣,鳳眼微翹,眼底散發出譏誚的寒意,就似瞬間換了個人一樣周身氣勢凜然。她冷笑道:「石定生這個老東西,本宮看得起他一個區區農戶出身的關門弟子,他三言兩語給推了就罷,還要特意叫人到你耳邊說三道四,真當本宮這個壽章長公主是吃素的!」

  「這事是真的!」杜玉樓原本只以為此事是誤傳,又唯恐壽章長公主真動了這個心思,這才親自趕到公主府想要防患於未然,沒想到壽章長公主居然已經找過石定生。他登時豁然站起,怒道:「母親!您明知石大人是為何回京,如何回京,您還要將玉華許給他的關門弟子!」

  面對杜玉樓的怒氣,壽章長公主滿臉都是譏嘲,「石定生是聞名天下的大儒,門下徒子徒孫無數,就是區區一個弟子罷了,玉華乃是你外祖母封的郡主,名下尚有封地,大燕數一數二的貴女。我讓玉華下嫁,不過是擔心玉華的性子,嫁到高門大戶受了拘束。玉樓,你何必如此擔心!」

  「母親!」杜玉樓失望的看著壽章長公主,「事到如今,您還要給我說這些話!」他向前逼了一步,沉聲道:「朝廷清流勳貴,除了外戚,如今有哪一家不在私底下太后不欲還政之事。皇上年近而立,太后卻遲遲不願皇上大婚封後。朝政之上,太后重用外戚,用宗室貴婿以遏制大臣。石定生兩任帝師,高宗心腹重臣,當年太后用計逼迫石定生心灰意冷,自請致仕。皇上為請石定生還朝,與太后你來我往,多方籌謀,不惜以後位相換,這才將石定生從永溪請回京中。太后遲遲不肯放權給石定生就罷了,如今您為了太后,還要將玉華拉進來,我這個兒子還不夠,玉華何辜,您為何要這麼對她?」

  說到最後,杜玉樓近乎是咆哮了,他攥緊雙拳,啞聲道:「母親,您罷手罷,這天下,本就不該女人執政。先帝當年病弱,擔心宗室篡位,才讓太后輔政。可太后擅殺大臣,打壓宗室勳貴,以致永王叛亂,藩望不穩。您……」

  「住口!」壽章長公主憤怒的隨後抬起面前的殘茶,兜頭就給杜玉樓潑了過去,她猛的拍了拍石桌,指著杜玉樓大罵,「張口太后,閉口太后。太后是誰,不是宮中一尊泥菩薩,她是你嫡嫡親的外祖母。玉樓,你問問自己,若無你外祖母,你何以一出生就得封世子,十五歲就任左衛軍都督,你一出門,人人對你彎腰賠笑,你以為是憑藉你自己,全都是你外祖母給的顏面!」她冷冷的笑了一聲道:「女人主政又如何,以月淩日又如何。你外祖母是你舅舅的生母,不過是代管幾年朝政,外頭那些男人,就恨不能在史書上將你外祖母置諸死地。玉樓,我告訴你,天下人人都能罵你外祖母,唯有你和玉華,卻罵不得!」

  面對壽章長公主的暴怒,杜玉樓平靜的抹去臉上的殘茶,直直的看著壽章長公主。半晌,他忽然笑了。

  「母親,我出生得封世子不是我所求,十五歲任左衛軍都督更不是我所願。」他苦笑一聲,啞聲道:「母親,當年我的左衛軍都督是如何來的,您心裡比我更明白。」

  面對杜玉樓的質問,壽章長公主沒有接話。

  杜玉樓複在壽章長公主對面坐下,輕聲問,「母親,您五年沒與皇上見過了罷。」

  除了杜如歸,這件事就算是壽章長公主的一個心結了。從小在宮中互相庇護扶持的姐弟,如今卻數年不得一見。哪怕是在宮宴中,身為天子的弟弟也絕不會向自己這個姐姐多看一眼。無數人在背地裡幸災樂禍,壽章長公主面上毫不在乎,其實心中難受的數次想放聲痛哭。可她沒想到,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也會用這件事來戳她的心。

  「玉樓!」壽章長公主豔紅的雙唇微微顫抖,紅了眼不敢置信的看著兒子。

  杜玉樓別過頭不為所動,「母親,我明白您的心思。您想將玉華許給李廷恩,外面的人,或許就算石定生也會以為您是在為我與玉華找一條安穩的退路。可我明白,您不是為了我們兄妹,您是為了父親。五年前您讓我任左衛軍都督,五年後您想讓玉華做棋子嫁給李廷恩。看起來都是您與太后母女情深,您一心一意的要追隨太后,支持太后,說不定還要借此在石定生與皇上之間埋下根刺。只是誰能明白,您不願讓皇上親政,其實是擔心連誠侯夫人這個名號都保不住。」

  壽章長公主滿臉憤怒都消失不見,臉色迅疾蒼白,她藏在層層堆金錦繡廣袖中的手顫抖了幾下,故作鎮靜的道:「玉樓,你在胡說什麼?」看到杜玉樓不假辭色,她急忙解釋道:「玉樓,我的確是想幫你外祖母一把。可就像你說的,皇上也是我親弟弟,當年的事情是我錯了,不該將你也拉進去,惹得你舅舅這些年連你都不待見。不過我與他終歸是親姐弟,只要玉華能嫁給李廷恩,也算是我這當姐姐向皇上賠罪了,怎麼可能心裡還因此生出根刺來。石定生是皇上千辛萬苦才請回來的,哪有這麼容易就輕易放棄,不過是一個關門弟子罷了。」

  面對壽章長公主略顯語無倫次的辯解,杜玉樓抬了抬手阻止了她說下去,「母親,我已不是垂髫之年了。石定生門下徒子徒孫不少,關門弟子僅此一個。當年石定生大弟子秦瓊雲病重,石定生恪守規矩不肯為他逾越本分向先帝索要御醫,秦瓊雲活活病死,石定生大病數月。李廷恩在三泉縣被流匪圍城,石定生不顧顏面,用舊日恩情請郎威率兵前去救援。這個關門弟子在石定生心中的分量,天下人都看的清楚。」他頓了一頓,歎息道:「母親,別的我不想多言,我只問您,元慶元年,在宮中染天花而亡的馨妃是不是原本姓宋?」

  一瞬間如驚雷炸響,壽章長公主面色全無驚慌失措的看著杜玉樓。

  也許是早就預料到了壽章長公主的反應,杜玉樓沒有多言,站起身看著壽章長公主說了最後一句話,「母親,罷手罷。」說罷不待壽章長公主回話,轉身大步而去。

  壽章長公主愣怔怔的看著杜玉樓的背影,扭頭又看了看西邊的誠侯府。

  高高豎起的堅固院牆,生命力旺盛的青翠藤蔓,一圈又一圈,阻隔了人的視線,哪怕窮盡全身的力氣,目光也只能在一片蒼翠中尋找到一點可憐的縫隙。她看了這麼多年,守了這麼多年,從天真高傲的皇七女到如今心狠手辣,名聲敗壞的壽章長公主,那個人,卻連一個抬眼都不肯給她了。

  而如今,連兒子都要她放手!

  壽章長公主呆呆的坐在石桌上,感覺到四周的孤寂,忽然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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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廷恩小試身手將石暉徵帶來的人打發走後,就叫從平暗中去打聽打聽今日來的到底都是何方神聖。

  半個時辰後,從平就滿臉帶笑的回來。

  「少爺,都問過了,全是十五少爺進京後結實的各家公子。石大人將十五少爺送到瓊林幼學呆了幾日,十五少爺沒兩日就認識了一大堆好友。一聽說十五少爺受了委屈,就呼朋結伴的上門來找您討個公道。」

  討公道倒是討公道,就是文才實在不怎麼好。

  李廷恩正理袖口,打算洗洗手,忽發現袖口上沾了一個巴掌印,看樣子像是幾歲孩子的手。他笑了笑,叫長福從衣箱裡拿身衣服出來替換。

  長福一臉菜色的找了身乾淨衣裳來給李廷恩換上,嘴裡嘟嘟囔囔的抱怨,「少爺,您今兒就該狠狠給他們一通教訓,這些高門大戶的少爺們,吃撐了沒事幹。您可是來考狀元的,又不是陪著他們耍猴戲。」

  聽見長福這麼說,李廷恩還沒如何,從平先訕訕然笑了兩聲,畢竟他出身石家,親爹還在石定生身邊做著總管。他拍了拍腦門,小聲解釋了兩句,「少爺,十五少爺打小跟在石大人身邊,他年紀小,又會讀書,被族中大大小小的人都給捧慣了,您才高八斗,他一時心眼兒沒轉過來。您放心,我爹已經說了,就今兒胡鬧這一回,明日石大人就會將十五少爺給拘起來。」

  李廷恩擦了擦手,笑道:「不過是件小事。」

  說起來,李廷恩的確沒將一個石徵暉放在心上,就當是哄哄孩子罷了。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我與他們對詩時,聽見暉徵稱呼其中一人為宋大哥,問過名字,是叫宋祁瀾。你方才說暉徵帶來的人都是京中大戶人家出身,這宋祁瀾是京中哪家的?」也許是才聽石定生說過洛水宋氏的原因,李廷恩隱隱總覺得宋祁瀾會與洛水宋氏有關聯。

  從平是知道李桃兒三個女兒被賣到洛水宋氏後隨著洛水宋氏被滅族下落不明的,他一聽李廷恩這樣問,當即也聯想了起來,想了想道:「小的叫人去打聽了,這個宋祁瀾據說是宮中宋容華的胞弟。」

  「宋容華?」涉及到後宮的妃嬪,李廷恩腦海之中就是一片空白,石定生也不會跟他講這些事情。事實上,若無必要,後宮之事,即便是太后皇后與貴妃不睦,若不牽累到前朝,朝臣們是絕不會去注意的,更何況一個區區側四品容華。

  後宮的消息,不可能從官員們口中打探。不過從平在京中呆過,自然有消息來源,他笑嘻嘻道:「小的就知道少爺您要問,特意在貓兒弄裡尋了個休值的太監。他告訴我宋容華是皇上的新寵,以前就是個掖庭出身的宮女,還是犯官之後,生父以前是滄州那邊一個縣令,起初是要送到滄州那邊的教坊去的,她娘當了三根金簪疏通了關係,她又才出生,就將她送到了掖庭養起來,八歲後便做了小宮女。沒想有運道,去年被皇上瞧見了,步步得寵,將全家人都帶挈了起來。皇上下旨赦免了她父兄的罪過。太后看在皇上寵愛,她又有了身孕的份上,不僅特意在京城給賜了棟宅子,還賞了宋容華父兄兩個閒職,又將宋容華全家都接到了京城。宋祁瀾是宋容華一母同胞的弟弟,以前跟著家裡人在西疆流放吃了許多苦頭,進京後宋容華十分溺愛這個幼弟,幾次三番求了皇上從宮裡給帶東西出來,京裡的少爺們便都給宋祁瀾幾分顏面。」

  李廷恩靜靜的聽從平說完,對給顏面這三個字抱之一笑。看樣子,京中上上小小都以為宋祁瀾是靠著姐姐在龍床上伺候得好,肚子爭氣才能成為一個紈絝,可宋祁瀾對人接物的反應,尤其是那眼底深藏的清傲,可並不是一個流放西疆,罪官後人所能養的出的。

  只是這都是小節,李廷恩暫時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他打聽,只是出於小心謹慎的習慣,也是唯恐石暉徵在京中交友有誤,石定生又事務纏身無暇管教反而壞事罷了。既然目前看起來宋祁瀾並無可疑之處,李廷恩就先將事情放下,開始一心一意的準備會試。

  這中間,石暉徵又來過兩次。一次是被石定生教訓後過來賠禮,第二次卻是扭扭捏捏的想要李廷恩幫忙說服石定生讓他去考童子試。李廷恩委婉的拒絕了他,惹得石暉徵又一次在院中跳腳了半個時辰,最後被從管家叫人帶走了。

  看了十來日的書後,得知京中各處對他這個總是閉門讀書的大儒關門弟子議論少了幾分,李廷恩決定出去走一走。

  長福這些日子早就跟在從平身邊把京裡稍有名氣的地方都逛了個遍,跟在李廷恩身邊出來,他更是興致勃勃,主動在邊上給李廷恩講解起地方名勝。只是他腦子不靈活,記性不好,又只是跟著從平走馬觀花的看過一遍,說起來就結結巴巴的,弄到最後,李廷恩只好哭笑不得阻止了他。

  重新來到春安坊,見到街道上林立的鋪子前依舊立著色彩斑斕的花樹,綾羅綢緞經由婦人巧手紮制,成為一朵朵可以亂真的各色花朵,隱隱然還能聞到一陣陣精心薰制過後殘留的幽香,再看看彩門下鋪子外熱情招攬生意的夥計,李廷恩忽就想起了三泉縣外為了一個帶著糞水石灰,混合血水人肉的饅頭而不惜斷腿丟命的流匪。

  盛世與亂世,似乎簡簡單單的就被隔開了。

  「少爺,您看鳴鶴樓又開了。」

  聽見長福的話,李廷恩才恍然竟然又走到了鳴鶴樓的門口,他仰頭看了看,果然發現數日前還貼在鳴鶴樓門上的封條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想到從平那日說的話,李廷恩心下有些詫異。

  從平見狀,很知己的上去小聲道:「少爺,鳴鶴樓三日前賣給王家了。」

  李廷恩聞言神色不變,淡淡的點了點頭,「走了大半個時辰,進去歇歇腳。」

  「好好,咱們進去進去。」長福搓著手滿眼放光。他一直聽人說鳴鶴樓是士子雲集的地方,早就想進去見識見識。只是鳴鶴樓雖說重新開了,他卻自覺自己是個粗人,都不敢怎麼邁腳。這會兒李廷恩說要進去,他便有了膽氣。

  看李廷恩身上價值千金的織雲錦,再掂量掂量趙安隨手給出的碎銀子,夥計滿臉帶笑的就將人直接給領到了二樓廂房裡。

  鳴鶴樓的廂房十分不錯,對門就能看見外面迤邐而過的金水河。整套桌椅都是上等軟梨香木,無需熏香,屋中也有一股若有似無的淡雅香氣。東面擺著一架巨大的檀木嵌玉石琺瑯繪四季常青圖的屏風,南面牆上有一副氣勢錚然的狂草,乃是天德五年的狀元莫同卿所書,北面一架古琴,靜靜的擺放在剔紅桃枝紋四腳案上,琴上方牆壁掛著的女子霓裳舞衣圖宛若活人,顯然亦是大家手筆。

  單是這件屋子的陳設,最少也超過三千兩。

  李廷恩暗自在心中估算了一番鳴鶴樓的大小,隨口問了從平一句,「這鳴鶴樓賣了多少銀子?」

  從平一怔,他自詡包打聽。石定生將他給李廷恩本意也是想要他做李廷恩的耳朵,只是這會兒卻答不上這個問題了。

  「少爺,鳴鶴樓賣給王家的事,京裡頭還沒幾個人知道呢。」賣了都沒幾個人知道,多少銀子賣的就更沒人知道了。

  這樣一說,李廷恩也不需要從平回答了,他淡淡道:「罷了,我不過隨口問問。」

  從平心中卻覺得黯然,他在心裡賭咒發誓的下定決心一定要將這價錢打聽出來。

  上菜的夥計推了門進來,口齒伶俐的一樣樣給報菜名

  「八仙鴨子,燴蝦仁,桂花翅子,飛天擺尾,翡翠白玉。」

  夥計一個個接著上菜,長福看的拼命咽口水,他笑嘻嘻勸李廷恩趕緊用菜,「少爺,您快吃。」一面說一面捂著肚子。

  「渾似少爺將你餓過了頭。」李廷恩抽起筷子反手就給長福手背敲了一下,吩咐夥計,「照著菜再讓人在屋裡另外安置一桌。」他雖不介意與僕人同桌而食,但上下尊卑是這個時空的鐵律。勉強讓趙安他們同自己一起用飯,不過是讓三個人都吃的不痛快罷了,還會讓他們沾上不尊主的惡名,自己也落的成為別人口中不懂規矩的笑談,既如此,又是何必強要將前生的理念帶過來,不如讓他們單獨一桌痛痛快快的吃去。

  夥計聽著李廷恩的話,先是愣了一愣,眼睛掃了下桌上滿滿當當的菜,替李廷恩肉疼的在心裡抽了一口氣,回過神立刻一臉笑的點頭哈腰奉承道:「公子您對下人可真是。」他豔羨的看了長福三個幾眼,退了幾步出了房門後就能聽見他在走廊裡揚聲喊著菜名。

  「等等罷。」李廷恩囑咐了傻笑的長福一句,隨手夾了一筷子面前的八仙鴨子。

  還沒嘗到滋味,外面忽傳來一陣喧鬧聲。趙安與李廷恩對了個眼色,逕自推門出去,片刻後回來臉上頗有幾分少見的無奈之色。

  「少爺,是明慧郡主。」

  「又是明慧郡主!」長福與從平異口同聲的感歎了起來。

  長福看看滿桌子的菜,嘟噥道:「怎的又是這個明慧郡主,少爺,算上您來京城,一共才在外頭兩回,兩回都撞上明慧郡主惹事兒,您說您是不是和她有孽緣?」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趙安與從平都是隱約被石定生叮囑過的人,大略知道些壽章長公主想要將明慧郡主下嫁給李廷恩之事。聽到長福這麼說,不僅是兩人,就是李廷恩都噎了一下。

  從平在心裡偷笑了兩聲,上前道:「少爺,要不咱們先回去。」好笑倒是好笑,可以明慧郡主的脾氣,若是沒有聽過壽章長公主有意許婚的事情還好,若是聽過又知道石大人給推拒了,再一看到自己和趙安,只怕就能將少爺的身份猜個大概。那時候明慧郡主發作起來,才是難以收場。畢竟少爺這會兒空掛了個石大人關門弟子的身份,連進士都不曾考上。

  長福不明所以,憤憤道:「明慧郡主來就來了,管她在外面帶著女兵沖誰使鞭子,少爺坐在這裡吃自個兒的,她還能沖進來打人不成?」在京城跟著從平混了十來天,達官貴人見過無數,長福對一個郡主,也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

  「你懂個屁。」趙安沒忍住,瞪了長福一眼。

  長福不怕從平,對趙安卻打心眼裡畏懼,登時不敢再開口。

  李廷恩慢條斯理放下手中的牙筷,淡淡道:「叫個人進來。」

  他沒開口要走,就算從平與趙安滿心著急,兩人也不敢再多加勸說。從平無奈的開門叫了一個端著菜從門口經過的跑堂,跑堂才十二三歲,生的敦敦實實卻很機靈,一進門聽到李廷恩是想打聽明慧郡主的事情,眼珠一轉就劈裡啪啦說了起來。

  「瑞安大長公主,平國公府世子爺從軍中回來了,約了姚太師的嫡孫在咱們鳴鶴樓小聚,這不明慧郡主聽到消息,就追了過來。明慧郡主要讓手下的女兵和岑世子在軍中的護衛比比身手,岑世子不肯,明慧郡主發脾氣堵了門,下頭正鬧著呢。」跑堂說完嘿嘿笑,臉上一點也沒有害怕的神色,像是見慣了一樣,還勸道:「公子,您是外地人罷。您放心,明慧郡主折騰不了多久,也不會傷著旁人。您儘管放心用菜,要不了半個時辰,京兆府尹朱大人一來,明慧郡主一準兒就走了。」

  「平國公府世子,姚太師嫡孫?」從平一聽就喃喃道:「再加上咱們少爺,這樂子可大了。」他抓著跑堂有些不敢置信的問,「姚太師哪個嫡孫,是嫡長孫還是次孫?」

  跑堂嘿嘿笑,「您才來京城,消息倒是通的很。」他小聲道:「您說是長孫還是次孫,要不是長孫,姚公子還能讓明慧郡主一起堵著,這不明慧郡主還在底下罵姚公子是個連把刀都扛不動的呢。」

  從平這時候可沒心思去跟跑堂說笑了,他鬆開人躥到李廷恩面前,急道:「少爺,咱們走罷,前門不走走後門,這會兒明慧郡主正在氣頭上,要讓她看見咱們,那可慘了。石大人吩咐了,叫您在會試前一定不能出差錯。」

  李廷恩慢條斯理給自己斟了杯桂花酒,細細一品,口齒中滿是淡淡的清香。他掃了一眼恨不能跺腳的從平,悠然道:「從平,你說一樁國戚勳貴聯姻,為何最後會鬧得人盡皆知?」

  為何?

  勳貴宗室國戚望族聯姻,都是叫信得過的人暗地裡透透消息。不管成與不成,雙方臉面都會過得去,別的人家會看眼色,也不會將事情拿出來說嘴。依照壽章長公主與瑞安大長公主還有姚太師的身份,親事的確不會弄得連個跑堂的都能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這其中不是有人故意在中間做手腳就是被說親的一方有意撕破臉。

  從平順著李廷恩的話想了一圈,回過神來看著依舊在喝酒的李廷恩忍不住埋怨道:「少爺,您管他是為了什麼,這時候可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李廷恩沒有理會他,而是把在一旁不明所以的跑堂叫了過來賞了二兩銀子。

  鳴鶴樓雖是大燕京城數一數二的酒樓,可他一個小小跑堂,二兩銀子的打賞也是不常見的。收了銀子,跑堂笑呵呵的出了門,也不管一肚子在聽了從平說的話後所產生的疑問了。

  過了半盞茶的時間,趁從平與李廷恩說話時候跑出去看熱鬧的長福從外面跑了進來,樂道:「少爺,岑世子不肯和明慧郡主比試,明慧郡主一怒之下叫女兵將姚大公子捆了起來裝到了一個木箱子裡面讓馬拖著在外頭道上來回走呢。」長福說著哈哈大笑,「岑世子帶著手下的親兵來回追了好幾圈,硬是連根姚大公子的頭髮都摸不到,兩邊茶館酒樓的人都伸了脖子出來看熱鬧,就是咱們這兒臨河不臨街面,要不少爺您坐這兒就能瞧見。」

  長福邊說還惋惜的砸了咂嘴。看的從平恨不能一巴掌給他打上去。

  「這才多久,明慧郡主又玩出了新花樣。」從平聽了長福說的話,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看著李廷恩穩如磐石的樣子更擔心了,「少爺,咱們快走罷。」

  就連趙安都有些撐不住了。

  姚太師位高權重,夫人也是一位縣主,算是明慧郡主的長輩,明慧郡主尚且對姚大公子全無顧忌。岑世子身為瑞安大長公主之孫,世襲罔替的平國公府世子,赫赫軍功在身,面對明慧郡主卻投鼠忌器的救不了一個摯友。

  趙安一想到李廷恩的身份不由悚然,上前低聲道:「少爺,鳴鶴樓後院有一小道,穿夏意坊回朱雀坊也不遠,您……」

  沒想到連趙安也著急了,李廷恩覺得好笑之餘又有些感慨。一個長公主之女就讓眾人束手無策,長公主又如何,坐在頂端的太后又如何?原本想要樓下看看明慧郡主行事的他忽然意興闌珊,放下牙筷,起身道:「走罷。」

  從平與趙安大喜,急忙要去叫人進來結帳走人,唯有長福臉上還帶著點不甘願,覺得浪費了一桌子好菜又不能看戲,有點磨磨蹭蹭的。趙安拎著他脖子上的肉給了兩下,長福就老實了。

  廂房的門忽被人推開。

  幾人抬頭一看,就看見三個威風凜凜,身著紅色軟甲,腰佩戰刀的女兵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口。為首的女兵眼神銳利的在屋中掃視了一圈,掠過趙安身上時眼底流露出一抹詫異,卻並未說話,逕自落在了李廷恩身上。

  她以軍中的禮節抱了抱拳,沉聲道:「李公子,郡主聽說您在這兒請您下去一見。」

  自從看到女兵的一刻,從平與趙安就覺得事情不好,等聽人親口說出來,趙安與從平彼此對視了一眼,都在心裡猜測到底是哪裡漏了消息,卻聽李廷恩一句話揭開謎底。

  「鳴鶴樓如今果然已是王家的鳴鶴樓了。」

  趙安與從平醍醐灌頂般的明白了李廷恩話裡的意思。從平拍了自己一巴掌,暗道怎麼瞎了心眼,忘了鳴鶴樓換了主子,自己送上門了。可他又有點奇怪,既然少爺一早就記著這事兒,為何還不避忌的有意選擇鳴鶴樓?

  三個女兵聽到李廷恩的話,臉上的神色都有些難看。為首的女兵再次沖李廷恩行了禮,示意道:「李公子請。」

  李廷恩用羅帕擦了擦手,淡淡一笑,在女兵們彎腰行禮中逕自出了門。

  「少爺!」從平不由跺了跺腳,指使長福道:「還愣著做什麼,趕緊跟上去。」拽了暈頭暈腦的長福就往外走,趙安臉色端凝的走在了最後。

  一到鳴鶴樓門口,李廷恩就看見街面兩旁林立的酒樓茶肆裡伸出的人頭,街面上也站滿了,所有人都將視線投注在不遠處正狂奔而來的十來匹駿馬上。大燕京城坊市街面修建一貫開闊,能夠並行八匹大馬。看熱鬧的人群都貼著兩邊鋪子牆根站立,給跑馬的人留下了寬闊的施展空間。駿馬卷起一路煙塵,很快行到李廷恩面前停下。

  「李廷恩!」馬背上紅衣金冠的女子揚了揚長眉,精緻描繪的鳳眼露出一絲淡淡的銳氣,她揚了揚手中的馬鞭,指著李廷恩道:「你就是李廷恩?」

  李廷恩目光從她臉上移開,看了看拴在馬尾上的一個木籠,籠中一名男子灰頭土臉的蜷縮著,身上唯有腰間一塊羊脂鯉魚佩還能看出一點世家公子的痕跡。

  一列整齊的紅衣軟甲女兵後是幾個膀大腰圓的男子,一看就是出身行伍,身上帶著這群女兵並不具備的煞氣。為首的男子寬額濃眉,不大的眼中藏滿隱忍之色,按在腰間馬刀的手背上可以看見清楚分明鼓起的肌肉。

  也許是察覺到李廷恩的視線,男子向李廷恩輕輕點了點頭,抱拳道:「可是石大學士關門弟子李公子?」

  李廷恩含笑回了一禮,「岑世子。」他並未應承身份,但眾人卻也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岑子健笑了笑道:「李公子,今日有要事在身,改日再與你喝杯水酒。」

  平國公府以軍功立身,岑子健這種作風並不出乎李廷恩意料。只是他們兩人應和了兩句,明慧郡主卻被撇到一邊。

  眼看李廷恩與岑子健你來我往,卻對自己視若無睹。明慧郡主火氣沖頭,抬起鞭子對準李廷恩的臉就甩了下去。

  「少爺!」

  從平三人都急壞了。朝廷開科取士,面容有瑕疵者一樣得不到朝廷重用,不管男女,臉是不能輕毀的。趙安一個箭步就要上去,卻被明慧郡主的女兵給攔住了。

  坐在馬背上的岑子健也救援不及,再說他想要救姚鳳清,也不欲為一個才結實的李廷恩再去讓明慧郡主怒上加怒,登時只是惋惜的歎息了一聲。可等他再看時,結果大出意料。

  李廷恩抓住馬鞭底部,眼尾一掃,就能清楚的看見馬鞭上的金線,他冷笑兩聲,對上明慧郡主驚怒交加的面龐,右手猛一使勁,竟將長於馬背功夫的明慧郡主生生從馬背上扯了下來,登時周圍一陣倒抽冷氣的聲音。

  「李廷恩!」

  「郡主!」

  「少爺!」

  明慧郡主被李廷恩猛不丁扯了下來,就地在地上滾了兩圈,她無視身上摔倒的痛楚,一把將簇擁上來的女兵推開,翻身爬起,鳳眼中盛滿怒色,又是一鞭子給李廷恩抽了過去。

  李廷恩眼底一片冰寒,抬手阻止欲上前的趙安,就手在一個女兵身上拔出長刀,刷刷將明慧郡主繃直的長鞭砍成了三截,周圍再次響起人群驚歎的聲音。

  看著跌落在地上已成三截的馬鞭,明慧郡主愣了一會兒神,她簡直不敢置信這世上居然有人敢斬斷她的馬鞭。

  一名女兵憤怒的越眾而出,指著李廷恩怒道:「放肆,此乃太后賜給郡主的馬鞭,區區庶民,居然敢對郡主不敬,還斬斷了馬鞭!」

  李廷恩漠然的看著女兵,淡淡道:「在下乃大燕河南道鄉試解元,並非區區庶民。按大燕律,舉子為半官之身。再即,就算在下是庶民,只要在下一日未簽下賣身契,依舊是良民之身。太宗年間,溫慧公主當街杖殺良民尚且除名玉牒貶為庶人,未知明慧郡主意圖當街鞭殺我這個解元,又該如何論罪?」

  女兵語凝,她們隨著明慧郡主在京中一貫無人敢頂撞半句。就算是最耿直的京兆府尹,來了也只能好言好語的勸她們離開,若是郡主不願意走,京兆府尹也不敢勉強。沒想到一個書生,用膽量斬斷郡主的馬鞭就算了。當他一時情急,生怕傷了臉會耽誤會試。誰知馬鞭斷了,面對質問,對方不僅不趕緊賠罪,還要問郡主的罪?

  聽到李廷恩的話,所有人都忍不住向李廷恩投去好奇的目光。

  明慧郡主此時回過神,將方才質問李廷恩的女兵推開,仰首冷冷道:「你是讀書人,最善詭辯。你說我方才是想要鞭殺你,我不跟爭這個。我只問你,這馬鞭乃太后欽賜,你將之斬斷,意欲如何擔罪?」

  李廷恩將手中的戰刀扔在地上,雙手束在身後淡笑道:「郡主,這馬鞭並非太后所賜罷。」

  沒料到李廷恩不答反問,明慧郡主愣了愣,隨即揚聲道:「你放肆!本郡主的馬鞭當然是太后所賜,你居然敢說本郡主冒用太后之名。」

  李廷恩搖頭笑了笑,俯身撿起一截斷掉的馬鞭拿在手裡細細摩挲了幾下。

  「大燕尚軍功,對一應軍備之物有明律規制。按律,天子馬鞭以犀牛筋混以金絲纏制,鞭柄可用烏木,鑲以碧璽紅寶。皇子親王乃用牛筋混以銀線,鞭柄可用紹木,鑲以翠玉。宗室貴女只許用牛筋混以韌絲,不得加任何金絲銀線,鞭柄只得一般的硬木中挑揀,鞭柄上可雕紋路,卻不得飾以珠玉。」說到這裡,李廷恩左手輕輕捏著鞭子一滑,淺笑著看向臉色鐵青的明慧郡主,將斷鞭送到明慧郡主眼皮底下,上等的金絲在日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郡主,這馬鞭真是太后所賜?」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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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慧郡主沒想到一個馬鞭居然會被李廷恩說出這麼多的道理,而且拐來拐去,最後竟指責到了太後頭上。偏偏她即便明白李廷恩話裡的諷刺,也只能隱忍,更不敢再借太后欽賜之物來壓制李廷恩。

  她看著面前一如既往帶著淺淡笑意的李廷恩,心裡面怒火漸漸熄滅,片刻後,她往前邁了一步,將一截斷鞭接到手中,眼中閃爍著純摯的好奇之色,「你不怕?」

  李廷恩沒想到明慧郡主會突然問出這樣一句話,隨即清冷的反問,「郡主覺得我會怕?」

  這句話頗有幾分傲然之意,李廷恩原本以為明慧郡主必然會被再次激怒。

  誰知明慧郡主真的凝神想了想,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與那些人都不一樣。」她修長的白玉指往側面一伸,皓腕上繁複的蝴蝶赤金鏈發出一陣悅耳的脆響,「我娘當年找人去姚家提親,姚家的人拒絕了婚事。外頭人一片叫好之聲,說姚家門風清白,不畏權貴。他在外面跟人說寧可死也不會娶我這樣的貴女。還有他,姑祖母的嫡長孫,平國公府未來的世子爺,姑祖母唯恐他被我禍害了,跑去外祖母面前推拒婚事。人們說平國公府世代軍功傳家,他少有勇武,為人稱讚。」明慧郡主指尖在面色青白的姚鳳清與岑子健身上一一流連而過,目光卻一直牢牢鎖在李廷恩身上。

  「我以為他們敢拒絕婚事,敢觸怒我娘和外祖母就都是果敢勇毅之人。我以為姚家與平國公府果然就是外人所說的不畏權勢,誰知……」話到此處,明慧郡主不屑的冷笑,「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

  「明慧郡主!」岑子健可以忍受一切,唯獨無法忍受明慧郡主對平國公府的折辱,他立在馬背上,忍無可忍的揚聲喊了一句。

  明慧郡主卻扭頭沖他繼續不屑的笑,「岑子健,你若覺得本郡主說的不是實話,就答我一句話。」

  岑子健看著明慧郡主,沉聲道:「郡主請說。」

  「好!」明慧郡主昂起頭,眉眼一片鋒銳,「岑子健,你告訴我,當初為何要去軍中?」

  岑子健覺得明慧郡主實在無理取鬧,他的耐心快要耗盡了,看了看被折磨了半個時辰的姚鳳清,見好友此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又被如此咄咄追問。岑子健擰了擰眉,壓下燥意道:「郡主方才也說平國公府世代軍功傳家。在下前往軍中乃是成例,京中無人不知,郡主何意多此一問。」

  「哈。」明慧郡主諷刺的笑了兩聲,傲然道:「岑子健,你離京前就已被選入右衛軍。以你的出身,至少也是右衛軍統領。」見岑子健張口語言,明慧郡主搶先一步道:「怎麼,要說你只願憑軍功靠真本事。可惜啊,我杜玉華不是一般的貴女,我三歲便被外祖母抱在膝上看奏摺,七歲已開始隨我大哥出入左衛軍營。行軍佈陣或有不足,西疆南疆是否有戰事我卻分的很清楚。你放掉右衛軍統領不做,跑去邊塞軍中做一名郎將,又正好是在外祖母欲為我賜婚被推拒之前。岑子健,男兒大丈夫,今日在眾人面前,你敢不敢說你自己是真心實意一早就打算去邊軍!」

  眼看岑子健被明慧郡主一番話逼的無言以對,周圍就有人混在人堆裡起哄。

  「對啊,岑世子,男子漢大丈夫,人家郡主都把自己的親事拿出來說了,您也得給句話啊。」

  「快說快說,岑世子,您是不是怕了郡主才躲得遠遠地。」

  岑子健生生被逼出了一頭冷汗。大庭廣眾之下,他也不敢對周遭百姓動武,否則人們口中仗勢欺人的便會成為平國公府。可若不辯駁,當初平國公府不惜觸怒太后也要推拒婚事的名聲就會在明慧郡主的質問聲中毀於一旦。左右為難中,岑子健眼中不禁浮上一絲兇狠之色。

  李廷恩看出岑子健的為難,心頭哂笑了一聲,隨口插了一句,「郡主,有些事情,岑世子與平國公府不說,未必是怕。民間說親,尚且須顧忌彼此顏面,郡主又何必非要在眾目睽睽下追問個徹底。」

  沒想到李廷恩會幫岑子健說話,明慧郡主對面前這個人越來越好奇了。她覺得這是她十幾年中最琢磨不透的一個人。岑子健與姚鳳清拒絕婚事又唯恐留在京中會生意外,很快就遠遁離開。而面前這個李廷恩,石定生做主拒絕了婚事,李廷恩為了會試不得不留下,可他大搖大擺上了鳴鶴樓,自己讓人去逼請。明明帶著趙安而且他身手不弱,居然也堂堂正正的來了。來就來了,就算岑子健與姚鳳清,看到暴怒的自己,都難免神色赧然,滿口賠罪之辭。唯有李廷恩,從頭至尾不僅不說一句軟話,還反過來將自己給教訓了一頓。

  如今李廷恩又幫連交情都算不上的岑子健說話!

  好奇心佔據上風,明慧郡主居然忘了發怒,她試探道:「你要幫他?」

  李廷恩笑了笑,淡淡回了一句話,「郡主,有一句話,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明慧郡主喃喃將這話念了幾遍,恍然道:「你將我當做敵人。」

  是不是敵人並非自己的選擇,而是天然的立場劃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既然根本和面前這位明慧郡主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敵人,又何必在開始勢弱。鳳座居於龍座之上十幾年的太后,也不會因自己今日在眾人目光之下對她的外孫女勢弱討好就改變心思。選擇了一邊,當然就更要拉攏另一邊。這與人無關,與利益有關。

  李廷恩看著面前紅衣明豔的女子,很坦然的點了頭,用別人都聽不見的聲音低語道:「事到如今,郡主以為我們還能談的上交情?」

  明慧郡主愣了愣,片刻後她臉上露出笑容,抬手示意女兵去將木籠打開,也不再管岑子健與姚鳳清,只是對著李廷恩神色認真的道:「李廷恩,你比他們強。」她說完這一句,又扭頭看著岑子健揚聲道:「什麼名門才子,勳貴將星,一個自負清流傳家,卻手無縛雞之力,被我關起來只會在籠子裡裝死。一個號稱世代行伍,重情重義,渾身本事只會眼睜睜看著我將好友在坊市中拖行。身邊帶著一堆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過的親兵,連我的親兵都攔不下。岑子健,你到底是不想攔還是不敢攔?」說完這一段,滿意的看著岑子健面色陡變,明慧郡主俯身將三截馬鞭都撿了起來,然後翻身上馬,帶著女兵揚長而去,沒有再回頭。

  看見明慧郡主走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從平圍上來,與長福你一言我一語的小心問李廷恩是否有傷到什麼地方。

  「我沒事。」李廷恩交代了一句,阻止兩人的問話,到了岑子健身邊。

  看著李廷恩過來,岑子健面上全赧然之色。先前出於顧忌,他未對李廷恩施以援手,誰料最後竟是李廷恩主動為他緩解左右為難的局面。他不由連聲賠罪,又邀李廷恩一道飲酒。

  李廷恩看了看被護衛們攙扶著始終沒有抬頭也沒有出聲的姚鳳清,再看看岑子健,心裡不由對明慧郡主的看法有了改變。這個女孩子,果然不愧自稱是三歲就被太后抱在膝上教養政事。她臨走前那一番話,精准又毒辣的在兩個交情莫逆的人身上撕開了一道傷口。就算姚鳳清與岑子健彼此都心知肚明明慧郡主有意挑撥,這道傷口依舊會隨著時間越來越大,無可挽回,說不定還會影響一直交情深厚的姚家與平國公府。

  也許,故意將其中一人關入籠中在街面上拖行,卻任憑另一個在後面不緊不慢的追隨亦不僅僅是靈機一動的主意。

  李廷恩心思翻滾,面上不露聲色的拒絕了岑子健的邀請,溫聲道:「今日之事,只怕市井流言不小,在下還須早日回去向老師交待。日後再請兩位一道飲酒。」

  他隻字不提姚鳳清需要看大夫養傷的態度讓岑子健大為感動,與李廷恩道了別後,又再三道謝,這才帶著姚鳳清離開。

  他們一走,周圍看熱鬧的人也就散了。這些百姓雖說對李廷恩膽色好奇,不過都還不清楚李廷恩的來歷,自然不會繼續留下來看戲。

  一直在邊上默不作聲的趙安忽走上來,低語道:「少爺,姚鳳清的手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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