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展翅:攔路者眾
40鋒言
第一眼看到李廷恩的時候,朱瑞成有點吃驚。即便明知道李廷恩虛歲十二,不過在看到李廷恩本人時,他心底仍然忍不住驚訝——原來真的只有十二。
李廷恩給他倒茶。
朱瑞成嗅了一下面前的茶湯,忍不住看了李廷恩一眼。
看出朱瑞恒在想什麼的李廷恩笑著解釋,「我家中只是農戶,並無人飲茶。您是貴客,故而用了先生給的武岩。」
難怪,看起來不僅是給了茶,還手把手教導過心愛的弟子泡茶飲茶之道罷,否則這茶香怎能如此恰到好處。朱瑞成拇指卡在薄薄的杯壁上摩挲了兩下,坐直身子道,「我這次來,是帶著不成器的弟弟來向李公子賠罪。」
李廷恩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從跨入李家的門檻開始就一直埋著頭的朱瑞恒。雖然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但李廷恩知道,那臉色必定好看不到哪裡。
「不過是以文會友的小事,何須賠罪。」李廷恩笑了笑,「何況朱少爺是代朱家學堂的學子們向秦家學堂邀約,即便如今朱少爺有意取消比鬥,也非是廷恩一個人能做主的事。」
聽到這句飽含深意的話,朱瑞成愣了一下,他彎了彎身子,笑道:「是瑞恒不自量力。朱家家學乃是為族人念書所存,不是他能做主。這事情我父親也已知曉,必會親上秦先生家中賠罪。」
看李廷恩不為所動的模樣,他心念一轉,小聲試探了一句,「不知李公子可認識屈從雲?」
李廷恩瞳孔微縮,目光飛快的掠過朱瑞恒身上,凝神看著朱瑞成,「朱大少爺想說什麼?」
朱瑞成這時候才覺得恢復了一點來時的把握。若對面的人不管說什麼都是敷衍,事情就真的棘手了。
「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弟,雖說一貫志大才疏,可從小也沒惹過什麼禍端。今日要不是臨鎮屈家的屈從雲來叫他一起吃了幾杯酒,他也不會糊裡糊塗的鬧出是非來。」
聽完朱瑞成的話,李廷恩沉默了。
他的確覺得事情有些古怪。朱瑞恒對自己不滿,他已然知曉。不過以朱瑞恒的性子,要是真等不了,何必在書齋撂話,直接就找自己鬥文。朱瑞恒當時既然這樣說,說明朱瑞恒自己並沒有把握,是想等一等的。可為何沒過幾個時辰,明知自己都離開鎮上了,朱瑞恒居然想出去城門口貼挑戰信的方式,一竿子將整個秦家學堂的學子都挑進去。朱瑞恒想法變得太快,辦事變得太陡,叫他不能不心生疑惑。
所以他才會一面叫向尚回去給朱瑞恒挖個坑,一面拖延幾天。要這件事真的就是朱瑞恒自己辦出來的,五日後他就去料理了朱瑞恒,要不是朱瑞恒,當中另有內情,事情被這麼一攪合,朱家的聰明人就會站出來查明真相,自己也省了一樁事。當然朱家連一個聰明人都沒有,就只能等著朱家的產業在縣中日益收縮。
好在朱家的確是有聰明人,而且還是向尚口中被庶弟欺負的朱瑞成。
只是屈家……這個人太出乎意料了,李廷恩翻遍記憶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想不出他何時得罪了臨鎮的屈家。事實上,他連屈從雲這個人都只是聽向尚提過一次。
李廷恩冷靜的看著對面的朱瑞成,沒有追問屈從雲,只是淡淡道:「我聽先生說過,朱家祖上傳下一種養蠶之法,用這種秘法養出來的蠶可以製作出一種名叫織雲錦的錦緞。五十年前,朱家的織雲錦,離被宮中列為貢品只有一步之遙,只是產量太少。據說朱家養蠶需要的桑樹只能在本縣的曲江河邊種植,朱家為了讓織雲錦成為貢品,在曲江河邊買了數頃灘塗地,上面遍植桑樹。眼看桑樹就要長成,織雲錦就快能源源不斷的供應宮中。」
李廷恩頓住話,看了一眼對面一臉隱忍的朱瑞成,悠悠然瀉出一杯清茶,他不疾不徐的話音伴著茶香飄然而出,「萬事已備,天公卻不作美。五十年前的河南府忽然連下半月暴雨,曲江河水猛漲,河南府內數縣都有被淹沒之危,尤其是臨縣。臨縣的喬縣令出身京中定遠伯府,乃是當時的明貴妃嫡親胞弟。他憐惜百姓之苦,通過本家上奏朝廷,請朝廷動用駐軍挖開在臨縣修築的堰口,讓曲江河水能順流而下,盡早洩入青明湖。為此,朝廷動用上萬兵馬,將河南府內曲江河兩岸漁民遷居。好在曲江河兩岸本無良田,只有漁民們開荒出些菜地用以自足。唯一可惜的,只有朱家數頃桑田,在滔滔洪水中化為烏有。」
透過一片氤氳的茶霧,朱瑞成能模模糊糊的看到李廷恩那張猶帶稚氣的臉,可怕的是這樣一張稚嫩的臉,偏偏有如此沉穩的神情。那雙黑的發沉的眼睛,似乎無論他用怎樣的話都打動不了,做出怎樣兇惡的神情都嚇唬不了。他咬牙忍住在這張臉揍一拳的衝動。
深吸了一口氣,朱瑞成感覺脖子上突突直跳的青筋沒有躁動的那麼厲害,這才道:「都是過去的事情。朱家底蘊淺薄,祖上想要爭一爭皇商,不過是想向朝廷盡忠罷了。既無這個福分,朱家自然也不會再做非分之想。再說當年洩洪,乃是為整個河南府的百姓,朱家區區桑田,何足掛齒。」
「的確是挺久。」李廷恩啜了一口茶,微微笑道:「久的曲江河水道逐年變回五十年的樣子,將朱家那一片桑田重又顯露在世人面前。聽說袁縣令有意清查官府文檔,將當初被淹沒的產業歸還戶主子孫。那些漁民逐水而居,五十年過去,只怕還能尋到主人的寥寥無幾。不過朱家的桑田,想必大不一樣。」
朱瑞成這一回無法再克制掩飾心中的驚慌與怒火,冷冰冰的看向李廷恩。
李廷恩依舊笑著,他惋惜的道:「五十年前,朱家就該青雲直上,不過五十年後,我相信朱家在大少爺手中必會得到早該得到的。」只不過,還要看袁縣令肯不肯成全了。
這一句未盡之言,不用李廷恩說出來,朱瑞成也明白了。
他不知道李廷恩是否真是從秦先生那裡得知這段往事,畢竟五十年前朱家為了這件事元氣大傷,人盡皆知,秦家也已在縣中紮根百年,秦先生知道這往事一點都不稀罕,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隨口跟李廷恩這個愛徒提起過。可他沒想到李廷恩會將這樣一個事不關己的消息牢牢記在心上,而且還去特意打聽。若非如此,李廷恩是絕不會知曉袁縣令有意清查歸還五十年前被曲江河淹沒的產業。
李廷恩查這些事情是想做什麼,在自己面前提前那些桑田又想換取什麼?
朱瑞成心中猜測連連,可不管對面的人想要什麼,朱瑞成知道自己都只能妥協。因為要回朱家那片桑田,重新產出織雲錦,讓織雲錦成為貢品,是整個朱氏宗族延續幾代的夢。自己的祖父,臨死之前,最不甘的就是沒找到方法減去曲江河水位,要回朱家的桑田。族中數位長輩因此事死不瞑目,若非如此,自己那個爹又怎會寧願捨棄最心愛的愛妾和庶子都不願意冒一點風險去得罪袁縣令?男人可以為寵妾讓親娘動怒,讓正室委屈,卻不能因此無顏去見列祖列宗!
「李公子想要什麼?」朱瑞成望著對面超出同齡人不少,卻挨了自己一大截的李廷恩,冷冷的擠出這句話。
李廷恩挑了挑眉,詫異的道,「那本就該是朱家的桑田,您這樣問,真叫我惶恐。」他笑著搖了搖頭,「袁縣令奉公守法,該是誰的,自然會給誰的後人。再說我就算想買這田,也給不起銀子,更別提其中重新開墾的花費。」
面對李廷恩的繞圈子,朱瑞成隻覺胃部抽痛,「李公子,朱瑞恒這個蠢貨,被人挑撥幾句就不自量力,我今日帶著他來登門賠罪,您要覺得輕了,待我歸家就將他逐出朱家,之後如何都憑您喜歡。如此,您可滿意?」
一直縮在角落迷迷糊糊的朱瑞恒驟然清醒過來,駭然的看著朱瑞成,連求饒都不敢。
李廷恩此時嗤笑出聲,猛的放下茶杯,語調拔高,「朱大少爺,我今日告訴您一句話,莫欺少年窮!我李家如今的確比不過朱家,來日未必如此。朱瑞恒無端挑釁在前,你帶著朱家僕從招搖過市來我李家在後。你要全縣的人都看見你帶著朱瑞恒來給我李廷恩賠罪,朱大少爺,這樣送禮,到底意欲為何?」
狂風暴雨的一頓指責叫朱瑞成身子有瞬間的僵硬,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並且改變了來之前的想法。
「此事是朱家不對,也是我以小人之心揣測李公子。」
對朱瑞成的坦承,李廷恩有點意外。不過他很快就冷冷的笑了。人都進了李家的門,三輛大馬車也在別人面前顯了眼,這會兒就算認了又如何,自己真的能叫朱瑞成將東西原樣拖回去,然後傳個狂妄的名聲?
別人都可以狂妄,唯獨才從風頭浪尖上稍稍退下來的自己狂妄不起!
可就算要吃這個啞巴虧,朱瑞成也休想好過。李廷恩眯了眯眼,對朱瑞成道:「不知朱家與屈家是何關係?」
李廷恩這樣一說,朱瑞成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
原來李廷恩並不知道這裡面有屈從雲的事情,甚至眼下都還弄不清楚屈從雲出於什麼目的。他是想要朱家來做馬前卒,才會拋出桑田的事情。可李廷恩到底是何時去打探的桑田的消息,又是為何去打聽,仍舊沒有透露出一絲口風。
朱瑞成心緒翻滾,奈何看著李廷恩的面色,他沒把握今日能從李廷恩口中將答案給掏出來。害怕再說下去會讓李廷恩改變主意,朱瑞成只得壓下心底那股迫切的欲望,「屈家有幾家糧店,每年從我朱家手上買不少糧食。兩家本是世交,沒想這回屈從雲竟如此行事。」他義憤填膺的樣子,冷道:「李公子放心,待我回去打聽打聽,若屈從雲是瞞著屈家長輩行事,我必好好給他一個教訓。」
聽朱瑞成隻說屈從雲若是瞞著長輩行事會如何,李廷恩不禁笑了,他喝了口茶,掃了跟缺少三魂一樣的朱瑞恒一眼,「既如此,還是請您在朱家籌備一場文會罷。」
朱瑞成松了一口氣,他堆出笑容道:「好,咱們三泉縣人傑地靈,到時候也叫朱家的子弟們見見世面。」
這場文會只是給雙方的一個臺階。李廷恩需要朱家去幫忙查探屈家的事情,所以願意給朱瑞成這個臉面,將與朱瑞恒獨鬥時文變做文會,至於朱瑞成想從中謀求什麼,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
將最要緊的事情談完,一直縈繞在屋中的那種劍拔弩張就都消失了。換回正常的待客心態,李廷恩意外的發覺朱瑞成居然是個少見的人才。
當然這才字並非是指朱瑞成的文采。朱瑞成若有讀書的天分,不會縱容朱瑞恒至此。朱瑞成是個經商的天才,對數字極其敏銳。閒聊了幾句李家村的地畝,朱瑞成就能估算出每一畝地大概的產出,根據一路行來的觀察,就提議讓李家村部分糧食改種,甚至何時賣糧最合適,哪些糧怎樣分拆賣給哪些糧行有最大的利潤,朱瑞成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其中未必有什麼關竅的東西,可李廷恩依舊領了這份情,他覺得,這次要能化干戈為玉帛,與朱瑞成交個朋友也未嘗不可。
兩人正說著的時候,書屋的門被推開,一個小腦袋鑽了進來。
「玨寧。」李廷恩看李玨寧怯怯的探頭探腦,含笑朝她招了招手,將她抱到懷裡,「你跑來作甚,小寶呢?」
李玨寧睜著墨玉一樣清淩淩的眼小心的偷看了一眼朱瑞成,將頭埋在李廷恩懷裡,害羞的道:「小寶在吃蛋羹,三姐叫我的,她說要問客人喜歡吃啥?」說著她朝遠遠縮在炕尾的朱瑞恒看了看,眨了眨眼,很奇怪的問,「大哥,他是不是冷。」
朱瑞恒恨不能縮成個鵪鶉,哪怕李玨寧是個小娃娃,他被這麼一看一問也將身子蜷的更厲害了。
李廷恩掃了一眼朱瑞恒,捏捏李玨寧頭上的小包包,看到上面系著嶄新的紅頭繩,滿意的笑了笑,「他不冷,屋裡燒著炕呢。」
李玨寧哦了一聲,捨不得離開李廷恩懷裡,身子扭了扭,再度偷看一眼朱瑞成,又不說話了。
「這是李公子的妹妹?」朱瑞成跟家中的姐妹並不親近,連同母的胞妹朱玉蘭也很少見面說話,更別說抱在懷裡這樣溺愛的說話。
看到朱瑞成看自己,李玨甯越發往李廷恩懷裡拱。李廷恩知道李玨寧膽子還小,這是一個需要慢慢從周圍環境來改變的過程,李廷恩從不逼迫她,安撫的在她頭上拍了拍,用一種很認真的口吻回答朱瑞成,「這是我同母胞妹,我為她取名玨寧。意為擁雙玉之清貴,采長寧之祥和。」
看著李廷恩臉上那股鄭重,朱瑞成詫異極了。鄉下人沒念過書,一般是不給女兒取名的。就像他家中女婢,在家只按排行混叫,要送進來伺候主家時,才讓管事們給取個名字。就是自己家中的庶妹們,至今不仍是三娘四娘的稱呼?他雖不能理解李廷恩為何如此,不過還是能看出李廷恩臉上真實的疼愛之情。
想了想,朱瑞成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個趣致可愛的玉蟬遞給李玨甯,「令妹嬌俏喜人,這玉蟬是我幼時的玩物,不值什麼銀子,送給令妹把玩罷。」
李玨寧並沒有伸手去拿,她看了一眼那玉蟬,見到前端兩根短須似乎能動一樣,眼裡流露出點渴望。
看到李玨寧的樣子,李廷恩才想起來他光想著給吃的給小狗,似乎小姑娘的玩具他真的沒怎麼給李玨寧準備過。見那玉蟬如朱瑞成所說,並非上等玉質,只是雕工不錯,就接了過來給李玨寧,「拿著玩罷,要謝過朱大少爺。」
「廷恩,我們今日也算熟識了,我長你許多,讓玨寧叫我一聲大哥就是。」朱瑞成急忙阻止李廷恩的說辭。
一個說要稱呼少爺,一個說要叫大哥。李玨甯眼珠滴溜溜在李廷恩與朱瑞成身上轉過來轉過去,最後看著李廷恩一臉迷茫。
李廷恩意味深長的看了眼笑呵呵的朱瑞成,對李玨寧道:「給朱大哥道謝。」
李玨甯就從李廷恩懷裡站起來,沖朱瑞成脆聲道:「多謝朱大哥。」
朱瑞成聽得五內通暢,覺得這一聲大哥比家裡的妹妹們叫的好聽多了,他學著李廷恩的樣子在李玨寧頭上拍了拍,哄她道:「玨甯來問朱大哥想吃什麼,那你先給朱大哥說說家裡有哪些好吃的。」
面對陌生人的碰觸,李玨寧一直都表現的很畏懼。不過她才收了朱瑞成的玉蟬,又有李廷恩在身邊,她忍住了沒有發抖,習慣的朝李廷恩那裡看了一眼。看到李廷恩笑著沖她點頭,這才掰著手指頭認真的數了起來。
「奶買了魚,買了豆腐,買了肉,還殺了雞。」李玨寧仰頭艱難的想了一會兒,大聲道:「四姐說還有麅子,她說奶喝了藥然後割了自個兒的肉去換麅子。」說完眼睛亮晶晶的看著李廷恩。
朱瑞成一臉駭然的看著李玨寧。李廷恩卻無奈的按了按眉心。
想必原話是嘲諷范氏吃錯了藥跟割肉一樣的花大錢去村裡獵戶家買了麅子肉罷。這個四姐,實在有點口無遮攔,偏偏玨根本不懂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
李廷恩好不容易才讓李玨寧膽子大一些,敢開口表達自己的想法了,當然不會開口教訓李玨寧讓她再縮回去,只是溫和的跟她講道理,「玨寧,奶還在養病,所以才要喝藥,跟咱家裡買袍子肉沒關係。」
李玨寧茫然的看著李廷恩,然後聽話的點了點頭。
「玨寧想不想吃麅子肉?」李廷恩笑呵呵的問。
「想。」李玨甯剛回李家的時候,根本不敢在飯桌上伸筷子。李廷恩叫她喝雞湯,她一筷子肉都不敢吃,全部夾給李小寶,被李廷恩沉臉餵了好幾回後,這才慢慢打開胃口。自從李廷恩放假在家,她更是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眼下一聽好吃的就一副饞了的模樣。
這才該是幾歲小姑娘的樣子。若是允許,其實自己更想買幾個下人,讓李草兒李心兒林氏她們都從家務中解脫出來。不過眼下家裡並無農活,開春種地的時候自己可以出銀子請長工。等考過院試,就能買人了。
李廷恩心底盤算一把,哄了李玨寧幾句,隨口給她報了兩個菜名,看她重複一遍記住了,就叫她出去玩。然後對已經有點明白過來李玨寧先前那話意思的朱瑞成解釋道:「我四姐在鄉下長大,性子粗野,玨寧純摯,聽了一言半語,就口無遮攔,朱大哥別放在心上。」
朱瑞成是個聰明人,當即哈哈笑道:「女兒家,真性情的好,真性情的好。」
話是這樣說,朱瑞成原先那個打算倒是更濃烈了。李廷恩對姐姐妹妹的態度與一般人大相徑庭,如此維護,想必姐弟之間的感情都十分深厚。今日已然見了李廷恩本人,確定對方並非虛名。那娶李廷恩的姐姐,看起來真是划算的很。
李廷恩沒注意到朱瑞成臉上變幻的神情。他心中也在納悶,想不明白范氏今日為何如此大方。要知道,家中的銀子可已經沒有在她手中掌管,只是李火旺身為男人,不耐家長里短瑣碎的開銷,就每月給范氏三兩銀子,還明確至少每隔兩日就要有肉。三兩銀子只是買肉當然夠用,不過朱瑞成是自己的客人,朱瑞成送來的東西李火旺一早就說了都搬到自己書房,別人不許碰。范氏怎肯這樣花銀子給自己做臉面,就不想著省些下來送去給李耀祖?要知道,如今自己可不會再每月給她交銀子了。
不經意間,李廷恩在朱瑞成溫潤俊雅的臉上掃了一眼,忽然福至心靈的他終於醒悟的笑了起來。只是他對范氏的打算並不抱任何希望。不說別的,身型就一點不般配。
朱瑞成被李廷恩的目光看的有點發寒。奈何看李廷恩目光點點都是挪揄,並無其它的的意思,他只得竭力忍住那種古怪的感覺。
一貫能忍的朱瑞成在李家用晚飯時,就覺得忍不住了。面對頻頻借上菜對他秋波疊送的李芍藥,他脊椎骨裡竄起一陣陣的涼意,顧不得還有心打探打探李草兒的盤算,硬著頭皮如坐針氈的扒了兩口飯後,就藉口家中有事不顧范氏熱情的再三挽留匆匆告辭。
李廷恩將人送上馬車時,看到朱瑞成有些腳軟,再看到倚在堂屋門口嘟著嘴遠遠望著朱瑞成的李芍藥,差點忍不住放聲大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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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李廷恩正倚在炕上看書,李火旺披著棉衣,拿著煙袋過來敲了門。
「廷恩啊,爺沒擾了你看書罷?」李火旺心裡有事,不過最關切的依舊是李廷恩讀書的事情。
李廷恩笑著收拾了桌上的書本,細心的給李火旺腿上搭了被子,坐在李火旺對面道:「我看書也要歇息一會兒,正好陪爺說說話。」
「哎,好。」李火旺應了一聲,心不在焉的將煙袋在炕邊磕了磕,這才道:「廷恩啊,爺想跟你打聽點事兒。」
見李火旺這幅為難的樣子,李廷恩就猜到大概是要說什麼了。自從猜出范氏的盤算又看到李芍藥傍晚的舉止後,李廷恩就等著李火旺來找自己。
「爺,您有事兒儘管問就是。」
「唉……」李火旺再度長長的歎了口氣。他並不願意來跟孫子商量這種事。不過誰叫家裡幾個兒子還不如孫子。人家又是來跟孫子交際的。他硬著頭皮道:「廷恩呀,爺想問問你,今兒來的那朱公子,他這人咋樣呀?」
李廷恩笑道:「爺,我和朱大哥是今日才認識的。他來家裡頭,是因他弟弟辦了些錯事,扯到我身上。朱家是講究的人家,就來與我陪個不是。」
「哦。」李火旺並沒問什麼錯事。這些事情上他一貫很相信李廷恩,只是聽到李廷恩說今天才認識的,臉上難掩失望,勉強說了一句,「人家來賠罪,不是啥大事兒就算了罷。」
「是。」李廷恩應下了,看李火旺沉默的在那裡抽煙,乾脆直接道:「爺,您是不是擔心小姑的親事?」
李火旺驚訝的看著孫子,有點歡喜孫子的聰明,又有點為難,「這事兒不該你管。」
「爺,我是長孫,又不是姑娘家。」李廷恩辯駁了一句,關切的問,「您瞧中了朱大哥?」
李火旺想了想,覺得孫子的確沒孫女那麼多顧忌。再說家裡頭大大小小的事情不都是孫子在撐著,就道:「你小姑的親事都快成你奶一塊心病了,成天在家念叨。這不今兒那朱公子一來,你奶就相中了。說朱公子家日子過得好你小姑打小就沒吃過啥苦頭,嫁到這樣的人家才能過好日子。」說著說著李火旺就懊惱,「唉,也怪我。你小姑是老生女,你大姑嫁得遠,琢磨著家裡就這麼一個小閨女了,我就由著你奶嬌慣。你瞧瞧,眼下幹啥啥不成,就光會要吃要喝的。這真嫁給個鄉下旮旯的,把婆家吃垮了人不得把她給攆回來,那真是要丟死人。」
李廷恩不動聲色的聽李火旺說完,笑道:「那咱家給小姑多陪嫁些,到時候小姑花自個兒的銀子,誰也不能說閒話。」
「不成。」李火旺頭搖的飛快,「你奶備那些嫁妝就夠多的了。我正要叫你奶拿些出來。以前我是不曉得,收了公賬才看出來你奶真是動家底了。再疼你小姑,她嫁出去也就是外姓人,那不白送銀子給人家了,不成不成。」
李廷恩這才明白李火旺的邏輯。原來李火旺跟范氏看中朱瑞成的原因並不一樣。在李火旺看來,李芍藥當閨女的時候在家吃點喝點那是因還是李家的人,他睜隻眼閉隻眼就算了。可李芍藥要嫁出去了,哪怕是餓死,那都是別人家的人。為了李芍藥有好日子過,給豐厚陪嫁不行,就只能給李芍藥找個能供得起她的婆家,到時候吃喝婆家去了,就不關娘家的事兒了。
「爺,我說句大實話您別見怪。」李廷恩忍住哭笑不得的心情,給李火旺分析,「朱家是鎮上的大戶,祖上沒落了人家也還是大戶,朱家規矩極重。不說旁的,朱家單是庶女都有五六個。您都說小姑被嬌慣了,怕是嫁到朱家這種人家要受委屈。況且朱夫人是最重規矩的。」
當初朱老爺要花姨娘進門,朱夫人為了不讓朱家門風被辱差點上吊的事情李火旺也聽說過。雖說最後花姨娘仍然進了門,不過那是朱老爺偷偷賣了家裡的地把戶籍都給換了,大夥兒說起來都說朱夫人以夫為天,太過賢惠,實在沒辦法,全是朱老爺糊塗。
想到李芍藥那脾氣,李火旺也明白李廷恩的意思,頹喪道:「也是,人家咋瞧得上你小姑。」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旱煙,李火旺在臉上抹了一把,十分愁苦,「廷恩呀,你小姑是不咋地,可我也養了她這麼多年了。眼下她臉上老大一塊疤,還好吃懶做的,你看那一身肉。唉,別說你奶愁,我也愁啊。你說咱李家村在四裡八村的日子都是數得上的,村裡的姑娘有一個算一個哪個到了年紀沒人上門說親,偏偏你小姑,真是沒一個媒人登過咱家的門檻。你說你姐她們也一天天大了,你小姑不嫁,家裡幾個女娃可都沒法說親。」
李廷恩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自從傷了臉,李芍藥脾氣越發暴躁古怪。又有自己在,村裡人互相知根知底的,誰會去沾這個燙手山芋?
只是李芍藥不嫁,李草兒她們也要被耽誤。就算李廷恩從心裡不願意李草兒她們嫁的太早,可他也明白,不是名門望族,就沒有將閨女留到十七八再出嫁的底氣。過了十六,李草兒她們就不好嫁了。只有先解決李芍藥,才能從容的為李草兒她們選一門好親事。
不過該拿李芍藥去禍害誰呢?看得上李家的范氏與李芍藥必然看不上。范氏與李芍藥看得上的,如朱瑞成這種,是絕不會娶李芍藥的。
李廷恩對這個問題也覺得為難,想了想他出了個主意,「爺,要不將小姑嫁到范家去罷。」
李火旺睜大眼看著李廷恩,「范家?」
李廷恩點了點頭,「范家是奶的娘家,是小姑的親舅舅家。親上做親,怎樣都不會被虧待。我記得范家舅公有三個兒子,那位小表叔今年才十七罷,也沒定親事,與小姑年紀正相合。奶不是說過這小表叔能幹的很,在臨鎮租了個攤子賣肉。算不上多好,至少不會虧了小姑的嘴,加上奶給小姑備下的陪嫁,小姑過不了苦日子,總比去那些鎮上的人家看人臉色來的強。」
叫李廷恩這麼一說,李火旺真的考慮起來,越想越覺得這門親事好,樂呵呵道:「對啊,廷恩,還是你腦子管用。你瞧你奶天天想這個想那個的,都硬是沒想起來自己娘家。你看她娘家這麼一個好苗子擺在那兒。你范家舅公他們脾氣都是好的,平時和咱們走動的密,還心疼芍藥,以前老接芍藥去耍,一點活都捨不得芍藥做。芍藥嫁過去他們指定不能虧待,更不能嫌棄芍藥臉上的疤。那范三娃我也見過,是個肯幹的憨厚小子,還能掙錢養家,好,這才是門好親事,就這麼定了。」
李火旺一拍大腿,對李廷恩道:「我這就回去跟你奶商量去,早點把你小姑的事兒定了,家裡添添喜氣,廷恩啊,你別看書看得太晚,要早點歇息,身子骨要緊。」
李廷恩就起身送李火旺,「爺,我都知道。天黑,您慢點。你要好好跟奶說,讓奶寬心,她正養病呢,您這麼一樁喜事給她說了她病都好得快些。」
「對對對。」李火旺一張笑臉收都收不住,拖著厚實的棉鞋回去找范氏。
沒一會兒,李廷恩就聽到李火旺那邊的屋子裡傳來范氏尖銳的質問聲,不過只能聽清楚一句‘你說啥’,爾後聲音迅速的低了下去。他笑了笑,捧起手中的書本繼續認真研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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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邊上唾沫星子直濺還臉上樂開花一樣的李火旺,范氏覺得自己肺都要氣炸了。
沒想到自個兒費了半天勁兒,好不容易將李火旺說動去找李廷恩探消息,結果李火旺呆了一會兒回來就說要把芍藥嫁回范家去。要范家真是個好去處,她何必挑三揀四的等到今天才看中一個朱瑞成,尤其李火旺說的還是范三娃范鐵牛。
范鐵牛那是能嫁的人麼。自己那個大哥倒是個老實人,大嫂卻不是個省油的燈,三個兒子更是一個比一個橫。范山子范林子就都是惹是生非的主,范鐵牛比這兩綁在一起都厲害,五歲就能拎著把菜刀追著人跑過整個村子,揍人就跟吃飯喝水一樣照著頓數來。
想到李芍藥嫁到范家會被折磨的不成人形,范家有可能還會借此來要挾自己,范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再次聲音尖銳的反對,「不行,我不答應這門親事。」
李火旺興頭上被接二連三的反對,終於惱了,「親上做親的好親事有啥不行。你不一直都說你娘家待你好,范家又不缺吃不缺喝的,范三娃要去臨鎮開賣肉檔頭,那不你說他生意好,娃子能幹,咱家還給了十兩銀子做本錢呢。咋了,這回把咱們芍藥託付給他就不成?你可掂量清楚了,芍藥那性子,沒幾個婆家能受得住。那才是你親閨女,你不能光想著娘家,芍藥更要緊。」
范氏真是一肚子苦水沒法訴。
她平日老說娘家好,誇娘家侄子那不是為了在李大柱李二柱他們跟前把腰撐起來麼。本身就是繼室,娘家總要比原配的娘家好才成,要不還不給人欺負死了。
「這,我是擔心芍藥瞧不上二娃。」范氏想了半天,只能擠出這麼一句。
「哼。」李火旺火大極了,「啥時候了,你還要慣著她,她看不上人家,她就看得上人朱家。可朱公子人家瞧得上她?行了,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她的親事我這當爹的做主,明兒我就尋個中人去露點口風。」
范氏駭了一跳,脫口而出道:「不成不成,要被拒了咱芍藥可沒臉活了。」
「放屁!」李火旺氣的用力一拍炕几,「要范家把咱家當親家,就不會拒這門親。他范三娃不就是個殺豬的,將來咱廷恩可是要做大官的人。要瞧不上咱芍藥,往後這門親不走動了就是。」說起來,對於給范鐵牛出過本錢這件事,李火旺還是有一種優越感的。
看李火旺一門心思拿定了主意,范氏也不敢再說,只得暗地裡磨了磨牙,在心裡將李廷恩恨了個徹底。她越來越覺得李廷恩的命實在被批得准,果然過了災劫後人就大不一樣了,完全成了她命中的剋星。啥事兒都能被這剋星攪合,盤算的再好,到這剋星身上一準碰壁。
可惜當年菩薩不開眼,沒有淹死這禍頭子!
范氏心裡嘀咕了半晌,被李火旺催促了好幾回,終於帶著一肚子心事躺回炕上,只是一夜未眠,翻來覆去的想著該如何解決這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