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桃花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ablaze1021 2017-3-21 00:21:4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 221301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0
第110章 貧道陸地

兩騎並駕齊驅,距離鐵碑軍鎮尚有三四里路程,陳青牛突然之間心念一動,雖不知緣由,但是那股縈繞心胸間的浮躁,不言而喻,十分清晰。

    陳青牛本以為是自己體內氣血不定導致這種情況,但是當他發現謝石磯也在皺眉,就知道這種類似“金風未動蟬先覺”的玄妙感覺,對于修士而言,往往就是救命的稻草,須知“金風未動“半句之後,可是那“暗算無常死不知”!

    是緊急入城獲知真相,還是在停步城外審時度勢,這需要陳青牛權衡利弊。

    謝石磯破天荒主動開口問道︰“公子,不然奴婢先入城?”

    陳青牛搖頭堅決道︰“不知敵方底細,便貿然分兵,是兵家大忌。”

    陳青牛突然自顧自笑起來,“若是調虎離山之計,公子我那可就要陰溝里翻船了。”

    謝石磯扯了扯嘴角,就當是在笑了。

    謝石磯突然放緩馬蹄,扭頭看了眼身後所背的大行囊,除了舊有的家當,還多了一只白狐托賀卿泉臨別贈送的小包裹,已經被陳青牛繼金銀兩大行囊之後,取名為“棋子囊”,有一大摞金石箋,有一部名為“木野狐”的無名氏棋譜,和一張小巧別致的黑木棋盤。

    還有一封書信,白狐說那些金石箋,極為珍貴,珍貴不在本就已經足夠價值連城的信箋本身,而是每張信箋上都蓋有兩方私人印章,一方是歷史久遠的龍虎山天師印,為“打雷”二字,是早年某位龍虎山掌教大天師游歷至此,下棋下輸了,按照賭約,便只好掏出印章借她一用,原本她是想借此渡劫,以龍虎山的雷法,抵御大劫天雷。一方私章是“陸沉”二字,她在信上並未詳細解釋淵源。陳青牛也想不出這位“陸沉”到底是何方神聖,照理說,私人印章,多是字號居多,不該用本名才對。

    至于棋譜和棋盤,陳青牛暫時倒是瞧不出深淺,白狐也只說是尋常之物,只是相伴多年,感情很深,便不希望它們一同遭殃,還不如換個主人。

    陳青牛驀然下定決心,沉聲道︰“走,快馬加鞭,入城!”

    兵家修行,十分忌諱“畏縮不前”四字。

    冥冥之中,陳青牛有一種古怪感應,迫使他頓生豪氣,一往直前。

    越是臨近回頭巷的宅子,陳青牛就越是感觸深重,到了最後,等到兩騎緩緩而行,終于見到巷口那座掩映在蔥蔥綠意中的寺廟,簡直就是心口壓重石一般,讓陳青牛都有些喘不過氣來。陳青牛如此,謝石磯更是如臨大敵,已經握住尚未對接的兩截誅神槍,陳青牛翻身下馬後,臉色凝重,提醒道︰“殺意極重,卻不是針對我們。所以對方故意泄露出來的氣勢,更多是起到警示作用,以防無關人等的湊熱鬧。”

    陳青牛緩緩道︰“當然,也有可能是對方心思深沉,故意以此誘惑我走入陷阱。”

    陳青牛一邊牽馬前行,一邊跟她解釋道︰“如果是商湖止境刺客那類人物,並不知曉你我身份,只不過是因為種種俗世恩怨,而對我這位藩王府邸的客人暴起殺心,咱倆就算打不過,逃總是不難。若是……”

    陳青牛略作停頓,眼神晦暗,繼續說道︰“若是觀音座的死敵,要拿我這個最軟柿子的蓮花峰客卿開刀,那咱們兩個就算逃到天邊去,也逃不過一場劫難,與其鬼鬼祟祟東躲西藏,徒惹笑話,倒不如敞敞亮亮地跟人家戰上一場。”

    謝石磯點了點頭。

    陳青牛突然笑道︰“什麼時候你給我搖頭一次?”

    謝石磯咧咧嘴,不說話。

    這一路上,街道上行人絡繹,氣氛祥和,與以往並無任何異樣。

    可是“寒暑不侵、神仙中人”的陳青牛,早已汗流浹背。

    只不過陳青牛眼神堅毅,對于從回頭巷那頭傳出的深重威壓,不以為意。

    從入城起,越是往回頭巷深處走,陳青牛越是皺眉皺得厲害。

    先前只感受到那股磅礡氣息,沖天而起,不可匹敵。

    如今置身其中,發現好似這股氣息,不涉正邪,既非正道宗師斬妖除魔,也非魔道巨擘逞凶行惡。

    簡單得就像是有位大神通修士,從打盹中醒來,一不小心泄露出丁點兒的氣機,就已經驚心動魄,足夠讓所有練氣士避讓一頭。

    一個半熟悉半陌生的嗓音,懶懶散散地在兩人這堵牆的那邊響起,充滿了居高臨下的揶揄譏諷,“你這小娃娃,倒是不知死活,還真硬著頭皮闖到這里了?”

    之所以熟悉,是陳青牛听多了那人的言語,陌生,則是陳青牛從未想過,那麼一號人物,會以這種語氣說話。

    然後院牆那方,就又有一聲嘆息隨之而起。

    赫然是那位慈眉目善的老和尚,嘆息之中,充滿惋惜和無奈。

    陳青牛腳尖一點,掠過高牆,在賀家宅院內飄然落地。

    謝石磯幾乎同時站定。

    主僕二人眼前,是一座數畝面積的小湖,有座湖心亭,只見老和尚站在台階頂部,雙手合十,長眉低垂,而且七竅流血,卻不是渾身猩紅的慘淡光景,而是一身金黃,宛如一尊被供奉在寺廟大殿的金身菩薩!

    老僧身後,隱約可見是一頭血肉模糊的狐狸,奄奄一息,身體與尾巴都蜷縮起來,比起尋常山野狐狸,它體型巨大如水牛,幾乎佔據了整座涼亭。

    見到陳青牛這對主僕的身影後,大如小山的狐魅,艱難睜開一只眼楮,滿滿皆是故人之間作生死之別的深沉悲傷。

    也有失望,亦有欣喜。

    亭外,童子劍仙席地而坐,佩劍白甲折斷為兩截,散落在身前,他抬著一臂,緊緊握住那柄青鸞戰刀。

    面若稚童的尉遲長霸,嘴角猶然殘留笑意。

    他其實已經戰死多時,血跡干涸。

    但是即便如此,陳青牛依舊能夠從此人身上,感受到一股濃烈的殺氣,昂揚的戰意。

    虎死不倒架,人死氣不散!

    最後。

    陳青牛死死盯住一道身影。

    靜如鏡面的湖水之上,一位身穿道袍的中年道人懸空而停,留給陳青牛謝石磯一個稜角分明的側臉。

    在親眼目睹這幕慘況之前,若說那位讓人心生好感的老和尚,搖身一變,成為佛家高士,驚訝歸驚訝,陳青牛卻也談不上有多少驚駭,但要說那個成天想著坑蒙拐騙的中年道士,一下子變成仙風道骨的陸地神仙,饒是已經見識過頂尖仙家氣派的陳青牛,也給震撼得一葷二素三迷糊。此時陳青牛微微張大嘴巴,說不出半個字來。實在是想不明白,氣機運轉分明與常人無異、甚至連氣態都透著一股庸俗味道的道人,怎就成了這般光景?

    別看那道人意態憊懶的散淡模樣,落在陳青牛眼中,這哪里是什麼簡單的居高臨下,分明就是睥睨天下!

    還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那種,更過分的是,此人偏偏還給一種“可我沒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感覺!

    僅就令人窒息的感覺而言,陳青牛只在蓮花峰戰力第一的穆蓮身上,才看到過。

    至于兩者,真實修為孰高孰低,陳青牛很不想承認——眼前道士,似乎猶有過之,甚至有可能勝出極多。

    陳青牛深呼吸一口氣。

    用一桿青竹魚竿在村野魚塘里釣魚,本想著尺余長就心滿意足,最後卻釣出一條百丈蛟龍。

    這就是陳青牛此時的復雜心情。

    近乎絕望。

    中年道人斜瞥了一眼主僕二人,譏笑道︰“本想井水不犯河水來著,可既然你自個兒闖進來了,貧道也就只好將你們兩顆頭顱笑納了。”

    一身金色鮮血浸透袈裟的老和尚,默念一聲阿彌陀佛,沉聲道︰“陸施主,今日事與兩位小施主並無牽連,貧僧懇請你莫要濫殺無辜。”

    道人挑了一下眉頭,道︰“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老禿驢,都到了這種關頭,還有閑情逸致起慈悲心?”

    道人猶豫了一下,轉頭望向陳青牛,玩味道︰“那老禿驢是金剛禪寺的了字輩高僧,那座寺廟的和尚,打人的本事不行,挨打的本事號稱朱雀前三甲。你眼前這位,在金剛禪寺也算名列前茅的老烏龜,更從金剛禪寺拿了一件護法至寶,只可惜遇上了貧道,烏龜殼也給打爛了大半。如何,你是選擇跟老和尚聯手對敵,還是袖手旁觀,來個漁翁得利?”

    陳青牛神情凝重,不動聲色。

    朱雀王朝東南境,有一座金剛禪寺,是世間禪宗五山之一。

    此寺武僧,不重攻伐,最重御守,相傳有獨到之法,使人修長金剛之軀,按照金剛禪寺的傳統,有資格獨自出山遠游的僧人,往往都修成了金剛不壞之身,不但如此,此寺僧人還贏得過“護山僧”的美譽,因為歷史上有得出身金剛禪寺的道高僧眼,遠游至不知千萬里之外的別洲,親眼見到魔道洶洶,邪氣大熾,光天化日之下,數千魔道修士竟然攻伐一座正道山門,大德高僧頓生慈悲心,作金剛怒目,老和尚最後以手中錫杖駐地,一層層金光如潮水,流瀉整座山脈,不知為何,在那之後,任由邪魔修士使出萬般法門,都攻不破那座原本已經搖搖欲墜的護山大陣。

    所以金剛禪寺的雲游僧,在南瞻部洲名頭極大,但一般都是如雷貫耳卻見不著面。

    眼前這一位,不但是下山離寺的雲游僧,而且輩分極高。

    突然,遠處院牆上,響起一個清脆嗓音,“陸老道,你小心些,青峨山謫仙人王蕉,之前送給這小子一樣秘寶,只說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鎮山符,還揚言飛升境之下,一張符就能輕松拍死。”

    陳青牛轉頭凝神望去,果然是那個堪稱“鬼蜮”二字的五彩傀儡,興許是為了講究看戲的排場,它身邊其余四具傀儡,依次排開,都被它擺成盤腿而坐的姿態,它自己則居中站著。

    中年道士打量著陳青牛,笑道︰“哦?”

    陳青牛深呼吸一口氣。

    道人哈哈大笑,“貧道素來以理服人!只不過貧道的道理,並非來自言語,而是貧道的雙拳一劍。貧道今天還真要領教領教天師府的神通,盡管施展,貧道倒要看你有無膽識,阻攔貧道降妖!”

    只見道人一揮袖,湖面竄出一條水桶粗細的碧綠水龍,幾乎如真龍無異,直直撞向小涼亭的老僧和狐仙。

    站在台階頂部的老和尚,默念一聲佛號,一座涼亭的四根廊柱,原來早已“寫滿”了金色的鮮血經文,那條湖水凝聚而成的出水長龍,凶狠撞在一道無形的罩子上,砰然作響,約莫瘋狂撞擊百余下後,水龍崩碎,水珠四濺,與此同時,道士又是揮動大袖,又有水龍離開腳下那座小湖,前赴後繼,如此反復,短短一炷香功夫,已有四十余條水龍炸裂崩毀,不給金剛禪寺老僧絲毫喘息的機會。

    中年道人一臉雲淡風輕,顯得十分從容。

    那些碎裂四濺的水珠,落地後竟然不會融入地面泥土,反而幾次彈跳後,便飛速滾走,自行返回湖水。

    中年道人轉頭望向陳青牛,笑問道︰“為何還不出手?貧道等你半天了。”

    陳青牛問道︰“你姓陸?”

    中年道人點了點頭,“貧道姓陸,且無道號,一向以本名示人。”

    陳青牛望向涼亭那邊。

    白狐哭笑不得,沙啞道︰“金石箋上的‘陸沉’,並非是人名啊,既是說‘陸地無水而沉’,往往被儒家寓意為山河崩裂、王朝覆滅,不過也可以理解為‘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多是道教隱士推崇的心境。你真該多讀讀書……”

    陳青牛氣得跳腳罵娘,“送個破爛禮物,你還有臉顯擺學問?!”

    白狐無奈苦笑。

    中年道人微微一笑,“來了。”

    氣急敗壞的陳青牛重重踏地,方圓一丈的地面,砰然龜裂,陳青牛的身形驟然掠至中年道人頭頂,一臂砸下,手掌做刀,直斬人頭!

    中年道人根本不去理睬這一記氣勢洶洶的劈斬,伸出一掌,手腕擰轉,隨手向後拍去。

    謝石磯和誅神槍連人帶槍都被一掌拍飛,撞入賀家院子外牆還不足以止住身形,一路倒飛撞去,房屋倒塌,高牆炸裂,房梁碎爛。

    中年道人挑了一下眉頭,“有點意思。”

    原來真正的殺手 ,並非偷襲的魁梧女子,而是陳青牛本人。

    右手手刀,左手袖中飛出一群黑壓壓的“蜂蟻”。

    正是方寸劍冢的那些袖珍飛劍。

    中年道人那只拍飛謝石磯的手掌,手腕擰轉,帶起一抹璀璨流華,微笑道︰“袖有天風摧魂魄,掌下陽罡碎金剛。”

    那些原本直撲道人面門的蝗群飛劍,竟是被這掌風裹挾,瞬間乖乖按照一條既定軌跡,緩緩飛行,環繞道人四周繞圈游曳,如同一座微妙小巧的護法劍陣。

    與此同時,姓陸的中年道人左手閃電出袖,雙指並攏,直指頭頂上方的陳青牛眉心,“指尖劍氣透頭顱。”

    手刀只差一尺就能斬在道人腦袋上,但是陳青牛的腦袋如遭雷擊,整個人仿佛瞬間被重錘撞得倒飛出去,越過涼亭頂,最終重重摔在一座屋頂的屋檐上。

    道人談笑之間,謝石磯和陳青牛就都被一擊敗退。

    道人環顧,凝視那些極其細微的一柄柄飛劍,嘆息一聲,“如此良才美質,可惜明珠暗投。若是落在先前那名劍修手中,可以盡顯殺力。”

    中年道人伸出一手,掌心朝下,湖水當中被抓起一粒碧綠幽幽的水珠。

    他又伸出一掌,掌心朝天,雲海蒼穹極高處,被他扯下一條粗如手臂的紫色閃電。

    雙掌合攏。

    收回雙手後,一絲絲紫電縈繞于那顆拇指大小的水珠。

    水珠懸停道人身前,他輕輕呵出一口氣,一條尺余長的火龍,迅猛鑽入水珠。

    彩繪木偶突然一語道破天機,“那謫仙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天師府的鎮山雷法符,根本就是危言聳听!”

    陳青牛半蹲在屋檐上,吐出一口血水。

    遠處高牆上,謝石磯持槍而立。

    兩人術法修為也許不算如何高明,但就體魄堅韌程度而言,還真是。

    道人不以為意,望向涼亭,沉聲道︰“老禿驢,你若識趣撤回金剛禪寺,貧道就饒你不死。”

    老僧人雙手合十,寶相莊嚴,悲天憫人,“阿彌陀佛。貧僧還請陸施主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道人淡然道︰“世間佛法,皆是野狐禪。世間道法,皆是旁門法。唯我求真,唯我證道。”

    白狐心知此番搏命廝殺,即將塵埃落定。

    它呲牙憤怒道︰“你就不怕千年香火傳承的觀道觀,被南北兩座道教祖庭視為叛徒?你陸地就不怕被道門聖人視為忤逆之輩?”

    朱雀西北觀道觀,掌教大真人,陸地。

    貌似中年的大真人好像听到一個天大笑話,“貧道陸地,這麼多年來,兢兢業業為朱雀皇帝看護西北國門,結果如何?連一個道教真君的頭餃也沒沒有,一國八真君,八個啊,整整八個席位啊,都輪不到貧道來坐!你知不知道,那些個尸位素餐的真君,任你隨意揀選四人,一起聯手,貧道照樣一只手就能讓他們灰飛煙滅。”

    道人抬起一條胳膊,輕輕晃動,笑眯眯道︰“一只手,尚且綽綽有余。”

    道人身體前傾,僅是這麼一個自然而然的動作,便氣勢滔天,天地為之共鳴,高空雲海滔滔,他沉聲道︰“既然如此,貧道何不干脆就教此方天地,山海反覆!觀何不讓我道觀,自立門戶,成為那第三座祖庭?!”

    道人就要伸出一根手指,只需曲指輕彈,那一粒水珠擁有浩蕩天威,整座涼亭就要化作齏粉。

    老僧突然開口道︰“陸施主,貧僧願在此坐化,你能否放過貧僧身後天狐?你大可以將其請回觀道觀,幫你坐鎮氣運,貧僧願意立下誓言,告知金剛禪寺,無論如何,都與你和觀道觀,不結恩怨,不結因果。”

    不但道人滿臉訝異,便是那頭天狐,也內心震動,只覺得一頭霧水,不知為何這老僧,竟然願意如此大步退讓。

    老僧一旦如此以死立誓,金剛禪寺雖說對朱雀朝廷,勉強有了一份交待,畢竟老和尚無論是寺廟輩分,還是佛門地位,都不容小覷。但是與金剛禪寺幫助朱家皇帝穩固西北氣運的初衷,明顯背道而馳了。

    道人不愧是殺伐果斷的性情,爽朗笑道︰“可以!”

    老僧收起手,不再雙手合十,回頭望去,笑容滄桑,“貧僧宿慧,自幼知曉前生種種事,曾經姓賀,曾在此讀書,曾有人為我紅袖添香,曾立下誓言,願生生世世,與那女子結為夫妻。”

    那頭天狐怔怔出神,痴痴望著那張陌生的臉龐,然後瞬間淚流滿臉。

    老僧對天狐搖搖頭,柔聲道︰“你我緣盡于此,莫要強求,好好活下去。”

    老僧對道人說道︰“寧著有如須彌山,不可著空如芥子。”

    道人微笑道︰“道理豈會不懂,只是如朱雀太師龐冰所言,世間文章分大乘法小乘法,和尚你說的道理,也是如此。”

    最後渾身金色血跡的老和尚,一步一步走下台階,呢喃道︰“我心安時,已在西天。”

    每一步走出,老和尚便如鏡花水月之無常幻象,漸漸消散一分。

    直至徹底不見。

    那件沾滿鮮血的袈裟,化作朵朵金色蓮花,然後憑空消失。

    天狐咆哮道︰“不要走!”

    她的八根雪白尾巴劇烈晃動。

    涼亭翻搖。

    道人收起那顆水珠,攏入袖子,看到天狐的拼命掙扎後,輕喝道︰“起!”

    一座涼亭被連根拔地而起,道人身形一閃,下一刻就坐在了涼亭頂上,同時一揮袖將那彩繪傀儡馭至自己肩頭。

    道人陸地撤去對整座賀家宅院的術法禁制,同時又給涼亭加了一道秘密禁制,緩緩騰空而去。

    這位修為通天的大真人盤膝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呼吸吐納,閉目養神。

    倒是他肩頭上站著的彩繪木偶,笑著向地面屋頂上的陳青牛使勁揮手,既像是大勝後的示威,又像是在告別。

    謝石磯來到陳青牛身邊,問道︰“怎麼辦?”

    陳青牛眼神堅毅,並無太多頹喪神色,“暫時是沒法子把這個場子找回來了。”

    ————

    此時的朱雀大隋兩國邊境,硝煙四起。

    朱雀鐵騎一路向北,高歌猛進,勢如破竹。

    架劍坡一役,李彥超嫡系兵馬大潰,數萬精銳幾乎全軍覆沒,節節敗退。

    朱雀兵家第一人,長安侯的聲勢,如日中天。

    ————

    雲海之上,涼亭之頂。

    彩繪木偶笑問道︰“為何不鏟草除根?”

    道人陸地沒有睜眼,淡然道︰“你真以為那姓陳的青峨山客卿,沒有殺手 ?”

    它大笑道︰“可你是誰,是那觀道觀的仙人陸地啊!朱雀版圖之內,誰是你的敵手?”

    道人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1
第111章 各路神仙

  星垂平野闊。

    一輛簡陋馬車緩緩前行,僅有一騎護衛跟隨,車夫是個精神矍鑠的壯士老者,紅光滿面,一看就是走武道的練家子。

    那騎扈從更是容貌雄偉,簡直是蒲團大小的寬厚手掌,腰間挎了一柄烏黑鞘長刀,比起尋常邊軍制式佩刀,要長出足足一尺。胯下坐騎,也虧得是匹罕見神駒,極為雄健,否則還真扛不住這體重最少兩百斤的漢子。

    如同一座小山的漢子,背負著棉布包裹的行囊,長條形狀,應該是只大木匣。騎在馬背上,身形隨著坐騎一起顛簸起伏,細看之下,漢子竟是心大至此,在那兒打著瞌睡。

    車夫身後有位文弱書生,斜靠著車廂外壁,提著只質地平平的老舊葫蘆酒壺,常年摩挲,油光發亮,書生小口小口喝著烈酒御寒,臉色病態潮紅,原本唇紅齒白,十分英俊瀟灑的皮囊,只可惜被一個酒糟鼻子給糟蹋了面相。風吹即倒的孱弱模樣,有著氣機衰竭的慘淡跡象,怎麼看都像是個吊著半口氣的病秧子。

    有只小手掀起車簾子,探出一顆小腦袋,虎頭虎腦的女孩,約莫十歲出頭的年齡,扎了條麻花辮子,既不像是書香門第中耳濡目染的溫潤女孩,也不像是富貴門院里調教出來的丫鬟。

    她貓腰走出車廂,小心翼翼坐在文弱書生身邊,欲言又止。後者似乎是被酒嗆到了,急劇咳嗽起來,女孩趕忙輕柔幫著拍打這位長輩的後背,書生緩緩吐出一口酒氣,轉頭對孩子語氣溫柔道︰“小鴉兒,謝了。”

    小女孩粲然一笑,整個人都洋溢著幸福的感覺,仿佛書生隨口一句簡單夸獎,就讓她得到了莫大榮光。

    小女孩偷偷潤了潤嗓子,這才望向那個騎馬的壯漢,盡量用她最淑女、婉約、柔和的語氣說道︰“師父,咱們還要多久才到那座軍鎮啊?那獨眼龍老先生當真算得準嗎?可莫要咱們白白走了千百萬里的長路啊,如果找不著人,到時候我非要把那老瞎子的宅子給砸得……”

    後邊的言語,小女孩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趕緊雙手捂住嘴巴。

    騎馬的漢子睜開眼,忍住笑,故意問道︰“‘砸得’到底如何了?師父可是在靜待下文,你可別學宮里頭那些貂寺太監們,下邊沒啦。”

    小女孩靈機一動,嬌滴滴說道︰“當然是給那位老夫子砸出一朵花來!師父,你是知道的,我的刀法,嘿嘿嘿……”

    漢子好似受不了徒弟的撒嬌,打了個激靈,不敢繼續接話。

    他還是更喜歡以前的那個徒弟,有事情別叨叨,咱們先打出生死,再來說道理。至于那些嬌羞的小女人作態,更是讓他這個師父感到毛骨悚然。

    一想到上次路過朱雀京城的時候,徒弟突然跟他理直氣壯伸手要錢,說自己是女人了,也該買些閨房物品和胭脂水粉,他真是連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差點直接給這個無法無天的徒弟跪下,才好不容易讓她放棄往臉上涂抹半斤脂粉的念頭。

    至于小女孩身邊的異象奇景,三個大人沒有絲毫驚訝,早已習以為常。

    有一柄巨大的圓月彎刀,懸空停在小女孩身後,光彩並不絢爛,甚至還有些略顯昏暗,但給人的感覺就是這份米粒之光,偏偏足可與月色爭輝!

    或者說,那柄大小與小女孩體態無異的神兵,本就如一輪墜落人間的袖珍明月,即將冉冉升起于大漠黃沙。

    天大地大,一物降一物,她讓他這個師父沒轍,所幸也有降伏得住她的人。

    就是那個有個酒糟鼻子的讀書人,其實說是讀書人,身上的書卷氣也不重,總之就是平淡似水,與世無爭。

    騎馬漢子憂心問道︰“老溫,會不會有些變故,畢竟咱們這麼直截了當去登門拜訪,于情于理,按照世俗的眼光來看,都不太妥當。”

    文弱書生點了點頭,“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漢子嘆了口氣,自嘲道︰“實在不行,就搬出儒家先賢的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麼一想,良心稍稍好受些。”

    小女孩一听師父這麼“不上道”,立即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氣憤道︰“咱們這還叫‘不近人情’啊?!師父你背著的匣子,在咱們那邊,任你是誰都要兩眼放光流口水!那廝若是膽敢說一個不字,我一拳錘死他了事!真是造反了!”

    漢子哭笑不得道︰“且不說那人會不會因為貪得無厭,被你這丫頭一拳打死,但我能夠確定你溫叔叔,已經快被你捶出心肝脾肺腎了。”

    小妮子這才發現自己使勁捶打著溫叔叔的後背,頓時收起手,泫然欲泣。

    文弱書生既沒有安慰,也沒有責備,只是獨自神游萬里,心不在焉。

    小丫頭愈發受傷了,悶悶不樂,順帶著對那個還未見面的罪魁禍首,更加不待見,心想著一定要找個機會教訓教訓他。

    壯如熊羆的漢子見機不妙,趕緊打趣道︰“小鴉兒啊,照理說你這小妮子的家族,也算名副其實的‘滿門風雅’,怎的生出這麼個小混世魔王來?再說了,師父我也是出了名的文壇霸主、士林翹楚,你這三四年跟著師父到底學了啥?打打殺殺,以後誰敢娶你做媳婦?”

    小女孩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有種略帶稚氣卻決不可小覷的霸氣,冷哼道︰“娶我?世間哪有男人有這樣的資格,就算有,那也是嫁給我,對,嫁給我!這還差不多!”

    漢子聞言大笑,“哈哈,不愧是我夏侯雄烈的關門子弟!”

    小女孩翻了個白眼,然後突然傷感起來,“師父啊,不都是那些活不了多久的老頭子,才收關門弟子嗎?師父你這歲數,春秋鼎盛的,是為何?難道?”

    漢子齜牙咧嘴,連忙呸呸呸幾聲,“可別烏鴉嘴啊,師父我長壽著呢!”

    一直臉色木然的老車夫也會心一笑。

    小女孩雙手環胸,驕傲道︰“若是苟活,活個幾百年有何意義,我哪怕只能活凡夫俗子的歲數,但只要有一天做到天下無敵,如師父你的詩詞所說,做成一個‘天翻地覆慨而慷’的人,這輩子也值了!不枉我宋金鴉來世上走這一遭!”

    漢子趕緊雙手合十,抬頭望天,慌張道︰“老天爺,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莫當真莫當真。”

    小女孩給氣得七竅生煙,扭頭不去看這個丟人現眼的師父。

    車夫轉頭沙啞說道︰“先生,約莫有八百里路程,就到那座軍鎮了。”

    文弱書生點了點頭,依然是惜字如金地說道︰“好的。”

    姓夏侯的漢子皺眉道︰“這趟咱們四人出行,跨越兩個大洲,並未刻意遮掩身份,之前找不到人,還好說,那些地頭蛇座山虎,大多會避其鋒芒,就當賣咱們個面子,但等我們真找到人,可能就會有些麻煩,而且只要是麻煩,就必然是大麻煩。”

    不過他很快神態風發大笑道︰“不過南瞻部洲的修士,終究是天底下修行土壤最為貧瘠的小地方,少有能成就大氣候的陸地神仙,因此能夠讓師父忌憚的那些個千年老王八,約莫雙手之數而已,真正的生死大敵,更是不過一掌之數!”

    男人伸手摸了摸絡腮胡子,感慨唏噓道︰“寂寞啊。這會兒要是下點雪就好了,多襯景,合時宜。”

    小女孩站起身,踮起腳跟眺望遠方,隨口問道︰“師父,問個問題哈,你老人家的一只手掌,難道有百來根手指頭嗎?”

    虎頭虎腦的小丫頭,轉過頭咧嘴笑,露出那扎眼的虎牙,笑眯起眼,拍馬屁道︰“師父你厲害厲害真厲害呀!”

    給徒弟嘲笑的夏侯雄烈也半點不惱,只是氣笑道︰“臭丫頭!”

    文弱書生被自己的一陣咳嗽,打斷了思緒,仰頭望向身邊站著的小女孩,語調平緩,說了一句極為後知後覺的言語,“人生天地間,任你如何修為無敵、術法通神,如何才情驚艷、桀驁不馴,哪怕你最後走到了那一步,也仍然需對這一方天地,懷有敬意。”

    小女孩愣了愣,雖然文弱書生說出口的這個道理,跟她心目中堅持己見的那個道理,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她鄭重其事地重新坐下,一本正經道︰“知道了。”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妮子的腦袋,“知,道,合成‘知道’二字,分量很重的。”

    他停頓片刻,笑眯眯道︰“再加上一個‘了’字,若是以佛家‘自了漢’去解,那麼你剛才所說,已經是天地間口氣最大的一句話了。”

    他最後抬頭望向臉色凝重的騎馬壯漢,為完全如墜雲霧的小女孩蓋棺定論,“你收了個有慧根的好徒弟。”

    漢子開懷大笑,抱拳道︰“夏侯雄烈在此,借先生吉言!”

    很奇怪,世間修士,其實能夠登堂入室,都當得慧根二字,已是人中龍鳳了。

    可是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從書生嘴里說出,卻好像重達萬鈞,以至于讓那漢子笑得合不攏嘴。

    師父與那位先生的這番言語行徑,沒來由讓那個天地不懼的小女孩,感到了惶恐不安。

    她十指交纏,滿臉茫然。

    好在此時文弱書生突然說道︰“老賀,今夜就不趕路了,隨便找處停馬的地方,就可以。”

    馬夫嗯了一聲,只是不忘提醒道︰“先生注意身體。”

    文弱書生又沉寂下去,仿佛已是精騖八極,心游萬仞。

    這輛馬車隨即偏離腳下那邊寬闊平坦的朱雀驛路,最後停在一座視野開闊的小山坡上。

    文弱書生下了馬車,獨自走向山坡頂。

    小女孩想要跟隨,卻被師父拉住,朝她搖了搖頭,小聲勸道︰“先生有心事,你別打攪。”

    一向驕橫跋扈的她使勁點頭。

    男人安慰道︰“先生身體不好,又愛喝酒,你平時多勸勸先生,這種事情,換師父我可不敢勸。”

    小女孩立即笑逐顏開,小拳頭拍在自己胸脯上,“得 !”

    男人伸手去摸她的腦袋,笑道︰“好徒弟!”

    她側頭躲過,抱怨道︰“摸不得,會長不高的!”

    男人悻悻然收回手,有些無奈。至于為何那位先生摸得頭,做師父的反而摸不得。男人干脆就不去自取其辱地問這個問題了。

    小女孩好像也察覺到師父的失落,喊了聲師父後,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對孩子做了個鬼臉,“胡思亂想什麼呢,我可是你師父。”

    小女孩伸出大拇指,稱贊道︰“不愧是我宋金鴉的師父!”

    男人笑得合不攏嘴,然後大大咧咧平躺在地上,望著滿天繁星,畫卷絢爛,美不勝收。

    雖然相貌粗獷,可這個男人實則是有一副玲瓏心肝的驚艷人物,事實上無論是琴棋書畫,這個男人都極有造詣,尤其是一手正楷,被無數人譽為“翰墨之冠”。

    何謂“世人皆驚為天人”,大概此人就是了。

    他的鼎鼎大名,遠播千萬里。

    小女孩躺在他身邊,一大一小,師徒兩人一起發呆。

    山坡頂那邊,文弱書生提著酒葫蘆,修長身影,沐浴在柔和星光里。

    天地悠悠。

    不見故人。

    山河依然壯麗,已不見一個故人了。

    自古豪杰不長壽。

    自古聖賢皆寂寥。

    ————

    觀道觀,朱雀西北第一觀,坐落于巍峨接天的雲艮山之上。

    雲艮山曾被前朝末代皇帝敕封為“大岳”,地位超出王朝版圖內的其余四岳。改朝換代之後,朱氏稱帝,觀道觀雖然沒有被戰火波及,可大概是由于觀道觀在那二十年波瀾壯闊的戰爭中,選擇了高高在上的袖手旁觀,讓朱雀開國皇帝心生不喜,從此之後,朱氏王朝對出身觀道觀真人的敕封,便多有保留,開國以來,歷史上只御賜封號一位鎮國真君和六位護國真人,相較其它道觀,其實不少,但是對比觀道觀在前朝“一觀兩真君”的超然地位,顯然相差甚遠。

    雲艮山有封山禁令,樵夫和香客皆不被允許擅自入山,只有游覽山河的儒生和雲游四方的僧道,方可憑借各自關牒順利登山。

    道觀最奇之處,在于一院三樓十二殿,皆“一脈相承”,依次懸空鑿壁而建。

    在山腳抬頭望去,正如一堵峭壁橫掛長龍。

    觀道觀最負盛名的三個地方,分別是珍藏有世上僅剩一部完整道藏的大道樓,以及鑿山極深的面壁窟,據說伸手不見五指,在此面壁思過,最能靜心,最後就是那座臨淵台,本身是一塊橫出峭壁之外的巨石,在此賞景,需要很大的膽識魄力,罡風凌冽,每隔一個時辰就有陣陣天風刮過,觀道觀責罰弟子,一律讓其來此“坐忘”,按照錯誤大小,來決定需要枯坐幾個時辰。

    觀道觀在幾天前,莫名其妙從天而降了一座小涼亭,剛好砸在了臨淵台上。

    在這之後,臨淵台就成了禁地,甲子之內,道觀任何人都不可接近。觀道觀百余道士,無人膽敢違例,因為這是消失了十多年的掌教真人,親自頒布的一道法旨。

    于是觀道觀的“書樓讀經,面壁思道,臨淵觀火”,已成歷史。

    月明星稀,有兩人登山拜訪觀道觀,一位氣度清雅的中年男子,一位亭亭玉立的青衣少女。

    在男子稟明自己禮部侍郎的官家身份後,道童不敢絲毫怠慢,連忙引入道觀,安排了落腳歇息的地方後,道童便火急火燎地跑去告知掌律真人,很快就有一位鶴發童顏的高大道人快步行來,打了個稽首後,哈哈笑道︰“老道馬扶風,終于得見龐侍郎了!”

    太師龐冰,朱雀碩果僅存的儒家聖人,而這位禮部侍郎龐鳳雛,則是龐太師的嫡傳弟子,直言“門下學生三十余人,皆亦步亦趨,唯有龐鳳雛敢言‘弟子不必不如師父。’”龐鳳雛不但是享譽朝野的儒家君子,更是兵家天才,若非當年“讓路”于長安侯,恐怕打下玉徽王朝的頭號功臣,就是他了。朱雀西北的觀道觀,在京城一向極其不受待見,偶有觀內道人下山游歷京城,都被排擠得厲害,尤其是寶誥宗的青詞宰相,對這座觀道觀最是瞧不起,公開宣稱這一脈香火,修的是旁門左道,不值一提。這十多年來,偌大一座朱雀朝堂,竟然就只有一位禮部龐侍郎,經常替觀道觀說些好話,甚至在八位道教“真君”空出一個席位後,也是龐鳳雛竭力推薦觀道觀的掌教陸地“落座”,只可惜隨著朝堂兵家勢大,那些與兵部大佬和實權大將經營多年關系的道派道觀,聯手駁回壓下了龐鳳雛的建言。

    所以西北觀道觀和京城侍郎龐鳳雛,的確是有一份不俗香火情的。

    而且是素未蒙面的君子之交。

    龐鳳雛面帶苦笑,直言不諱,“掌教真人不願見我嗎?”

    觀道觀掌律真人馬扶風,嘆了口氣,也沒有任何含糊其辭的意思,“龐先生,實不相瞞,陸師叔心意已決,貧道雖然勸說過一次,掌教師叔仍是不願點頭。這次朝廷若是隨便讓一位德高望重的道教真人晉升‘真君’,我相信以掌教師叔的大度,也就一笑置之了。只是千不該萬不該,讓寶誥宗那個沽名釣譽的韓樂,竊據此位,此人不過入京三年,一年到頭只會攀附達官顯貴,仍是繼他的師父之後,寶誥宗又出現了一位真君。”

    說到此處,馬夫人也有些惱火,“世人誰不知道我掌教師叔,連此人的師父都瞧不上眼,將其罵做‘土雞瓦狗糞坑木’,如今堂堂觀道觀的掌教,仍是真人頭餃,寶誥宗寫寫諂媚世人的青詞文章,就一門之內師徒聯袂兩真君?真當我們觀道觀好欺負嗎?!”

    龐鳳雛無奈道︰“如此離間計,掌教真人應當洞若觀火才對。”

    僅僅一句話,就讓老道人不知如何應答,臉色有些尷尬。

    一位中年道人走入迎客廳,笑道︰“扶風,你去繼續常朝儀,莫要耽誤了道童們的功課。”

    作為觀道觀的堂堂掌律真人,馬扶風見到此人後竟是連忙起身,恭敬稽首,沉聲道︰“謹遵師叔法旨。”

    龐鳳雛也早已起身相迎,作揖行禮,“龐鳳雛見過陸掌教。”

    那位少女也一並行禮,嗓音清亮,“董青囊見過陸神仙。”

    正是在鐵碑軍鎮隱姓埋名多年的“中年”道人,陸地。

    道人打量了一眼少女,欲言又止。

    龐鳳雛低聲嘆道︰“如陸掌教所猜測那般,她確是被人改了命格。”

    少女顯然也早就知道真相,神色鎮定,安之若素。

    道人冷笑道︰“青峨山這群婆娘,一個比一個用心險惡。”

    龐鳳雛正要說話。

    道人揮揮手,起身道︰“你們隨貧道來。”

    夜幕里,三人踩著星輝緩緩走向已成禁地的臨淵台,期間有一段狹窄的木制棧道,腳下就是萬丈深淵,耳畔大風呼嘯而過,頗為駭人。

    已經可以依稀看到一座涼亭的影子,龐鳳雛輕聲道︰“陸掌教,恩師讓我稍一句話,‘不可做意氣之爭,大道漫漫,徐徐圖之’。”

    陸地不置可否。

    龐鳳雛有些灰心。

    因為他無比清楚,恩師龐冰也好,前方這位道門真人也罷,一旦下定決心,便是天崩地裂,也絕不改初衷了。

    這即是道心。

    龐鳳雛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凝神望去,臉色微變。

    那座涼亭內,拘押著一頭體型巨大的狐魅,八條白尾擁簇在一起。

    陸地緩緩道︰“萬物皆有本,山有山脈,雲有雲根,地有地氣。若是貧道按照原先約定,這條天狐本該道消身死了,當然,那麼一來,貧道也做好了雲艮山被數萬鐵騎圍剿的準備,說不得到時候就是你龐侍郎親自領軍。”

    龐鳳雛何等機變,瞬間想透了其中玄機,竟是熱淚盈眶,停下腳步,彎腰一揖到底,“龐鳳雛要為朱雀蒼生,感謝陸掌教這次的‘退一步’!”

    陸地坦然受了這一拜,沒有轉身,站在臨淵台邊緣,望向那座涼亭,淡然笑道︰“龐侍郎真要謝的話,就謝金剛禪寺的那個和尚吧,若非此人先退一步,說服這頭狐魅不去玉石俱焚,貧道也不會退這一大步。否則就算貧道後悔了,想退也落在了空處,無處落腳的。”

    陸地繼續說道︰“但是追根溯源,還是李白禪當年的一段因果使然,佛門才會心甘情願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龐鳳雛略作思量,也已大致想明白。

    道人看似隨口問道︰“你就不好奇,觀音座如此得天獨厚,為何三千年以來,好像一直在這里縫縫補補,在那里小打小鬧,表現得很……克制?又為何南瞻部洲號稱世間氣數最為貧瘠之地?為何儒釋道三教一直沒有在此地,公然挑釁青峨山?需知南瞻部洲再小,也是九洲五湖四海三島之一,尤其是在朱雀王朝,甚至連一座躋身儒家七十二席位的大書院都沒有。”

    龐鳳雛點頭道︰“有關此事,我與恩師也曾略微聊過,恩師不願多講,只說這涉及到一樁久遠的公案,當時恩師用了‘差點捅破天’這個奇怪說法,至于具體內幕,恩師並未詳說,只勸我成聖之前,不要輕易去探究根源。”

    道人笑道︰“龐冰待你確實不一樣,說是‘視如己出’也不為過。”

    龐鳳雛微微一笑,下意識看了眼身邊的少女董青囊,她心有靈犀,望著龐叔叔,笑了。

    道人感嘆道︰“貧道亦是有所悟,對于過程,卻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這點,貧道之前臨淵那一腳,才收了回來。否則金剛禪寺的老僧就算說得天花亂墜,也說服不了貧道。”

    道人抬頭看了眼星空,咧咧嘴,不露痕跡地收回視線,“胭脂山如今形勢不妙,哪怕貧道決定不再出手,但仍有三人會先後阻截客卿‘東皇’趙皇圖的南下救主。”

    龐鳳雛欲言又止。

    道人直截了當說道︰“貧道勸你一句,涼州城就別去了,去了也是自投羅網罷了。想必朱雀皇帝在那邊也有安排,但是在貧道看來,皆是兒戲,經不起某些人物的輕輕‘推敲’。”

    龐鳳雛默不作聲。

    野心勃勃的涼王朱鴻贏,是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甚至可以稱為勝負手。

    道人很快就轉移話題,“如果觀音座依舊三足鼎立,哪怕蓮花峰再式微,青峨山也不會有這麼變故,問題就出在那個被譽為‘千年第一人’的納蘭長生身上,是她一手打破了南瞻部洲的所有平衡。她橫空出世的時候,有資格跟她掰手腕的山外修士,不過雙手之數,但是散落于整個南瞻部洲,一盤散沙而已,甚至相互之間,還多有芥蒂仇怨,如何敵得過一座青峨山,不說胭脂山和玲瓏洞天那兩尊真神,趙皇圖和吳搖山皆是屈指可數的修士,再加上一個叛出佛門的李白禪,一座宗門,兩位飛升境,四位半步飛升境,再加上一些個閉關的長老,和戰修穆蓮之流,之後還有謫仙人王蕉,劍胚黃東來等等,陣容之浩大,蔚為壯觀啊。所以你覺得咱們南瞻部洲,有誰不是在寄人籬下?貧道是,魏家是,朱雀皇帝是,南唐皇帝是,都是,都是那些驕傲女子的裙下之臣啊。”

    說到這里,道人放聲大笑,“要不然別處修士,怎麼會譏諷我們南瞻部洲的修士,說是‘青峨山的仙子,放個屁都是香的’?”

    “納蘭長生尤其不按規矩行事,她一人就壓得一洲修士抬不起頭,例如那孤懸海外的魏家,家族修士何止一千,竟是被她一人堵在家門口,不得不向天下人低頭認錯。還有大隋楊元珍,被她打得吐血三升,乖乖閉關去了。就連貧道當年也在臨淵台上,硬生生吃了她一劍,毀了我三十年道行,當然,她也沒討到便宜就是了。”

    道人突然轉頭,打趣道︰“小妮子,笑什麼笑,這可不是貧道在吹牛皮,你不信的話,以後一定要親自去問問那位蓮花峰峰主,姓陸名地的觀道觀道士,是不是與她打了個平分秋色?”

    董青囊趕緊抿緊嘴唇,忍著笑意。

    龐鳳雛笑著解釋道︰“青囊,你師祖曾經點評南瞻部洲的修士,僅說修為高低,陸掌教未必能進前十,但若說殺力強弱,陸掌教肯定躋身前三甲。”

    道人頗為自得,輕輕點頭︰“確是老成持重之論。”

    道人突然又氣笑道︰“你這小閨女,兩次拆台了!”

    少女這次干脆捂住嘴巴,只露出一雙帶著笑意的秋水長眸。

    道人凝視著那雙眼眸,輕輕嘆息,百感交集道︰“世間可憐人,多有可恨處。小閨女,你沒有。”

    龐鳳雛有些心酸。

    少女善解人意地扯住他袖口,輕輕搖晃。

    道人到底不是悲春傷秋之人,繼續之前的話題,“以往的青峨山仙子們,終究不會對俗世如何咄咄逼人,但是納蘭長生不一樣,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鋒芒畢露,自身氣運又太旺,以至于那些個能夠靠近棋盤之人,不得不生出將其孤立、甚至是直接鎮壓的念頭。她處處挑釁,還不罷休,原本按部就班,囊中之物的飛升境,到時候還會是南瞻部洲最年輕的飛升境修士,如此大好前程,誰不眼紅艷羨?貧道當年就很羨慕啊。她卻偏偏要去勾引那有望成佛成祖的李白禪,惹惱了佛門聖人不說,又跑去龍虎山天師府興風作浪,我看啊,就只差沒有去你們儒家正統的稷穗學宮,把那位至聖先師和一旁陪祭的聖人雕像給砸爛了。要不然啊,三教聖人就要湊齊一桌了。”

    龐鳳雛小聲道︰“我覺得這是她有意為之,將自己置死地而後生。”

    道人好奇道︰“怎麼說?”

    龐鳳雛搖頭道︰“只是一種感覺。”

    道人愣了一下,眼神熠熠,笑道︰“我道家有‘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說,听說你也提出了‘天人相感,大道相和’,大善!龐鳳雛,以後你我不妨以道友相稱。”

    龐鳳雛先正衣襟,後行儒家揖禮。

    觀道觀掌教陸地,鄭重其事地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最終兩人皆有一嘆。

    山下各路神仙,你方唱罷我登場。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2
第112章 原來如此

    在禮部侍郎龐鳳雛和少女深夜下山後。

    掌教陸地站在道觀大門口,久久沒有轉身返回。

    掌律真人馬扶風悄悄來到這位道人身旁,輕聲問道︰“掌教師叔,龐鳳雛最後擅自答應朱雀皇帝,不但要立道教為國教,還要將我們觀道觀扶持為第三祖庭,可信嗎?”

    陸地平淡道︰“確鑿無疑。”

    馬扶風欲言又止。

    陸地笑道︰“是不是覺得師叔此舉,背叛盟友,犯了大忌,一旦事敗,觀道觀就會淪為南瞻部洲最大的過街老鼠,人人都可以在我們頭上拉屎撒尿?”

    年邁老道人頓時滿臉惶恐,低頭彎腰道︰“師佷不敢!”

    陸地說道︰“降伏了那頭天狐,貧道不但會幫她續上那根牽連朱雀國祚的心弦,還要將道觀和整座雲艮山,直接接引朱雀京城的龍脈地氣!”

    年邁道人臉色劇變。

    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百年千年之後,再回頭來看,今夜豁出身家性命的一場豪賭,何其幸哉!何其壯哉!”

    陸地突然笑了笑,眼神深邃,“以後雲艮山,就改名為武當山好了,你開始著手重建山門,在山腳立下一塊‘武當當興’的牌坊,既是與前朝亡國氣運做一個了斷,又是……”

    山風大振,罡氣壯烈。

    仙鶴長鳴。

    老道人馬扶風目瞪口呆,有些手足無措。

    山改名,就像人破相,很容易命格大變。

    只是掌教師叔積威深重,老道人自幼就怕他怕到了骨子里,不敢有絲毫不滿。

    “你休息去吧。”

    然後陸地使出縮地成寸的神通,那一刻就來到臨淵台涼亭外,天狐蜷縮,閉目養傷。

    彩繪木偶坐在亭外最高的那層台階上,陸地猶豫了一下,坐在它身邊。

    亭內天狐睜開眼,又閉上眼。

    陸地微笑道︰“貧道知曉你們二位,都身負大秘密,貧道對于大道演化一事,頗為精通,仍是破解不了你們的命理,足可見你們所謀之大。只不過貧道偶有悟,便不自尋煩惱了。你們一個千年修行,一個五百年經營,貧道如今要你們放棄,于情于理,都是強人所難。但是貧道自認你們與此山有善緣,便將你們拘押于此,既是為觀道觀和雲艮山謀一番造化,也想著為你們求一個解脫,拖泥帶水,難得清靜,是非因果,渾身泥濘,何不干脆跳出窠臼,離開棋盤?”

    天狐緩緩道︰“只要你護住那人性命,在這三年內不死,我便幫你坐鎮雲艮山。”

    道人五指在袖內默默掐訣,“好。”

    彩繪木偶突然傷感問道︰“你說我所經歷的那些苦難,會不會都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們,在落子棋盤。”

    道人猶豫了一下,“你有些特殊,歸根結底,是自己下的棋子,自己結的因果。但是在貧道看來,屬于‘我非我’。”

    它摘下竹笛,吹響一支悠揚的曲子。

    道人閉上眼楮,手掌輕輕拍打膝蓋,和著小曲。

    最後他緩緩起身,笑道︰“貧道要下山一趟,為此山借一劍。掛于翹檐,以待後人。”

    道人起身卻沒有著急下山。

    彩繪木偶氣呼呼道︰“幫我跟他說一聲,就說我無話可說。”

    白狐呢喃道︰“告訴他,當年他隨手‘點化’,化作精魅的木野狐,沒有忘記主人。”

    原來這頭狐魅,才是世間第一副棋盤。

    棋盤攻伐,本是無聲戰場。

    彩繪木偶嘴唇微動。

    開始煥發出一層層光暈漣漪,很快就恢復嫁衣女鬼的模樣。

    原來它才是本尊,藩邸的紅衣女鬼才是一縷魂魄殘存。

    道人瞥了眼她,大笑道︰“如此一來,貧道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道人猛然揮袖,那幅群山畫卷《山海雄鎮樓》,掠出大袖,“山岳平地起高樓!”

    畫卷長達千百里,圍繞雲艮山。

    剎那之間,一座座山峰從畫卷上屹然雄峙,總計八十座。

    八十座山峰,皆朝拜此山。

    陸地笑了笑,袖口飄搖,大步離去。

    下了臨淵台,走出百余步,在一座龜馱碑後頭,發現一個唇紅齒白的小道童,看到自己後,便趕緊縮回那顆小腦袋,道人低頭笑道︰“小道童,偷看什麼呢?”

    小道童有些臉紅,不過仍是有模有樣打了個稽首,“拜見掌教真人。”

    陸地笑問道︰“你在山上修行多長時間了?”

    在觀道觀負責掃地的小道童赧顏道︰“已有六年了。”

    每日早晚兩次,伴隨著晨鐘暮鼓,小道童都要從西邊掃到東邊,一直到最東面的臨淵台附近為止。

    這幾天,他都會捧著掃把,遙遙望向那座涼亭。

    依稀見到一頭大白狐狸。

    偶爾還能見到一個奇奇怪怪的五彩小木偶,坐在這座龜馱碑頂部怔怔出神,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才會跟他說幾句話,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罵自己是臭牛鼻子小道。

    陸地問道︰“師從何人?”

    小道童開心笑道︰“回稟掌教真人,我師父是黃葉道人,俗家名字姓黃,登山問道之時,恰好見到秋葉滿山。”

    陸地想了想,“哦,是黃滿山那小子啊,資質平平,性情倒是尚可。”

    小道童鼓起腮幫,氣鼓鼓的。

    一臉“你是掌教大真人,我才不跟你一般見識,要不然我就要替師父打抱不平了”的可愛表情。

    道人哈哈大笑,揮揮袖子,示意遠方那數十位觀道觀晚輩道士,都不要靠近龜馱碑。

    一副山河畫卷圍繞雲艮山,更憑空多出了八十座千姿百態各具風姿的山峰,觀道觀的道人,哪敢視而不見听而不聞,連忙走出房間,甚至還有十數位閉關多年的老真人,也被驚動,掐指一算後,人人驚喜萬分,果斷聯袂破關而出,最後這撥輩分最高的三十余人,便在掌律真人馬扶風的帶領下,一起走向臨淵台。

    一位閉關已經三十年的老真人環顧四周,笑眯眯問道︰“黃葉真人是哪一位啊?”

    走出一位身材高大模樣淳樸的年輕道人,稽首行禮道︰“小道便是,拜見太上師伯祖。”

    這位垂垂老矣的老真人,赫然是掌教陸地的大師兄。

    老真人打量了年輕道人一眼,感慨道︰“你們師徒二人,大有福緣,吾道不孤。”

    在觀道觀籍籍無名的年輕道人,愣了愣。

    這座觀道觀,相較朱雀王朝其他那些香火鼎盛道士雲集的道觀,在籍道牒道士的數量實在太少,但是天資卓著之輩,又太多。

    這位黃葉真人輩分又低,修為也不高,一向安心求道,剛剛在幾年前才得以正式收徒,其實連同那小道童在內,師徒寥寥兩人而已。

    龜馱碑這邊。

    陸地笑問道︰“孩子,掌教考考你,何謂道?”

    滿臉稚氣的小道童一本正經道︰“人行大道,號為道人。身心順理,唯道是從,從道為事,故稱道士。”

    陸地眯眼道︰“為何將道教經典上的‘天道’二字,擅自改為大道?”

    小道童有些心虛,“師父說天地人三道,各有根祗,並無高下之分,若是只修白日飛升的‘天道’,有失偏頗。”

    小道童並不知曉,在他說出“天地人”三字後,眼前這位掌教大真人暗中跺腳,山頂雲海滔滔而聚,無形中遮蔽了整座雲艮山。

    陸地臉色凝重,“那何謂修道?”

    小道童愈發膽怯,低頭道︰“師父前些天正好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哪里懂這個啊,所以我這些天一直在使勁想呢,跑去藏書樓翻閱了好些書籍,也偷偷問了很多師兄師叔們,可是總覺得書上寫的,長輩們說的,都不太對。但我不過是個掃地的小道童,總覺得肯定是我悟性不夠,學問不大,讀書太少,所以一直沒敢把我自己琢磨出來的答案,告訴師父,怕師父他老人家又給人笑話,唉,師父在咱們觀內,就經常被師伯師叔、甚至是輩分更高的師叔祖,笑話的,說師父喜歡‘胡說八道’,修野狐禪,修旁門法……”

    陸地有意無意瞥了眼遠處那些道士。

    掌律真人馬扶風一頭汗水。

    一些個小道童嘴里的“師伯祖師叔祖”,也無比尷尬。

    這小道童今夜歪打正著的“告御狀”,威力巨大啊。

    在觀道觀,所有道士都知道一個事實,無論是修為、劍術、道法,掌教真人陸地都要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宛如蒼天在上,眾生俯首。

    一直站在人群最邊緣地帶的黃葉真人,稽首歉意道︰“小徒兒童言無忌,要怪就怪貧道這個師父,胡亂傳道授業,真人們恕罪。”

    資格最老的那位老真人搖頭笑道︰“何罪之有?功在千秋才對!”

    陸地收回視線後,凝視小道童,笑道︰“你不用擔心別人笑話,只需要說出你的本心言語,即可。”

    小道童似乎也感受到氣憤的凝重,捧著掃帚隨便掃了兩下,始終不敢抬起頭,小聲嘀咕嘀咕,“山上修行,可成仙。山下求真,方為道。”

    天空上雲海震動翻涌,如一大鍋熱水沸騰。

    陸地雙袖悄然往下一壓,才使得那異象沒有驚擾到山上。

    陸地沉聲道︰“還有嗎?”

    小道童始終腦袋低垂,“天道高懸頭頂,大道只在腳下。”

    一座即將改名的雲艮山,和四周八十座最新崛起的山峰,地脈震動。

    陸地輕輕一跺腳,亦是以一身通玄達真的無上修為,壓下了這番驚天動地的大變故。

    遠處道士們都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誰能想象,如此一粒千載難逢的道家金玉種子,就扎根在自己身邊,茁長成長至此了?

    儒家研究學問,講究一個學無長幼,達者為先!

    道門清淨修道,何嘗不是如此?

    先前高高在上的陸地與尚未成聖的龐鳳雛,一道一儒,卻最終以平輩道友相稱,便是此理。

    陸地在心中默念一聲,“無量天尊。”

    就在此時。

    道人突然無緣無故變了臉色,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小道士,怒斥道︰“小小道童,口氣吞天,真正是胡說八道!我觀道觀容不下你這尊真神,從今日起,你就下山去,何時知曉自己錯了,再返回此山,重歸道統!一日不知錯,一日不得登山!”

    小道童猛然抬頭,臉色蒼白,雙手緊緊攥住那掃帚。

    遠處那些道士更是人人駭然,不知掌教為何要如此偏激行事,為何要對一個契合天真的小道童,如此不近人情。

    掌教大真人那根手指,在小道童額頭輕輕一戳,惱火氣憤道︰“去去去,下山去!觀道觀無法容你!”

    小道童淚流滿面,咬緊嘴唇,可憐兮兮。

    陸地一拂袖,轉身冷哼道︰“還不走?!”

    小道童抽泣著將那掃帚斜放在龜馱碑附近,然後稽首告辭,始終沒有半點怨恨,只是茫然而傷心,小聲嗚咽道︰“就此辭別掌教真人。”

    小道士搖搖晃晃轉身離去。

    道人猶然氣憤道︰“誰也不許送他下山!”

    小道童的師父,黃葉道人滿臉苦澀。

    小道童來到師父身前,行過了三叩九拜大禮,起身後擦了擦臉上淚水,“師父,以後多保重。”

    黃葉道人點了點頭,鄭重說道︰“切記切記,到了山下,繼續修行,一心求真,道自然來。”

    小道童使勁點頭。

    然後小道童下意識回首望去,看到了那位威嚴古板的背影,也看到了涼亭那邊的一襲鮮艷紅衣。

    夜色里,小道童回到自己屋子,簡單收拾了包裹,幾本入門道教典籍,幾件道童衣衫,一雙嶄新的粗布靴子。

    同屋有一位差不多歲數的看門小道童,迷迷糊糊醒來,得知朋友竟然被掌教真人親口趕下山後,一番天人交戰,仍是壯起膽子,非要陪著他一起偷偷摸摸下山,小道童拗不過,只得答應,但只讓他送到道觀門口。

    兩個朋友在道觀門口分別時,驅逐下山的小道童想了想,打開行囊,又打開一個小布袋,里頭珍藏著一支白玉發簪,是一柄小斧頭的模樣,簡陋質樸,不值錢,是小道童上山前身上唯一的家當。

    掃地小道童將此物送給看門小道童,後者咧嘴笑道︰“小呂,我幫你保管便是,以後你重新上山了,我再還你。”

    前者放低嗓音,叮囑道︰“李子,以後可不許看門的時候打盹啊,掌教真人可凶啦,被抓住的話,肯定罰你。”

    一個交出了世俗最後的念想。

    一個不惜冒著仙路斷絕的風險,也要相送。

    一個姓呂,一個姓李。

    兩個孩子間的友誼真摯,可見一斑。

    掌教真人陸地修為,早已登峰造極,自然將這一幕收在眼中,會心一笑。

    堂堂朱雀王朝的道教修為第一人,南瞻部洲的道法第一人。

    陸地始終站在臨淵台上,紋絲不動,一直目送姓呂的小道童走下山。

    在山腳,小道童突然停下身影,面對雲艮山觀道觀,稽首執禮,輕聲道︰“呂洞玄今日離山,願在山下修行大道。”

    山上,連同掌教陸地在內,眾位道人,不約而同地點頭答道︰“善!”

    陸地屏氣凝神,環顧四周,最後看中了鄰近一座氣勢最為清奇的山峰,伸手一抓,將那巨大的龜馱碑連根拔起,引發一陣轟隆隆巨響,然後將其重重放在了那座山峰之巔。

    道人渾身氣機綻放,輕喝一聲,一腳跺地,一手指向遠處,沉聲道︰“即刻起,雲艮山改名武當山,貧道腳下,即為大蓮花峰!石碑所在,則為小蓮花峰!”

    所有觀道觀道士,答道︰“謹遵掌教法旨!”

    道人陸地如長虹向西北掠去,哈哈大笑︰“容貧道再為此地借一劍,武夫當國,以鎮山河!”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2
第113章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陳青牛打死都沒有想到,觀道觀姓陸的道人不僅跑回了鐵碑軍鎮,而且非但沒有打生打死,這道士又恢復了原本那副混不吝的無賴性格,說是要跟他借那把當國劍,他願意出高價租借,二十兩銀子!陳青牛見過臉皮厚的,還真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當晚和謝石磯小心翼翼商量著,如何才能夠一劍捅死這道士,院子分明已經設下秘法禁制,隔絕聲音,不曾想遠在寺廟的道人,興許是實在覺得無聊,還幫著兩人出謀劃策起來,那憊懶聲音,暢通無阻地滲入小院主屋,讓陳青牛和謝石磯面面相覷。早就知道這位西北觀道觀的掌教真人修為深,境界高,但是賀家大宅湖面一戰,其實陳青牛和謝石磯並未真正領教道人的全部實力。陳青牛後來一咬牙,硬著頭皮深夜拜訪寺廟,若道人真有殺心,自己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事情,還不如要個痛快話。可到了後,才發現道人將大門緊閉,竟是不願見面,只是隔著大門和陳青牛對話,說是他這趟回來,只為借劍而已,順便幫天狐和五彩傀儡各自捎句話。

    陳青牛對此完全是一頭霧水。

    最後,道人送給他四個字。

    靜觀其變。

    對于這句廢話,陳青牛不想收下,也得收下。

    在那之後,陳青牛就經常在小院發呆,對于修行一事,好像沒了之前的那種拼勁,反而開始熱衷于下廚。

    都說君子遠皰廚,陳青牛連讀書人都不算,離著君子怎麼都有七八條街那麼遠。這輩子的愛好除了窮怕了的拼命掙錢,也就剩下做飯炒菜這一樣了。

    在琉璃坊的時候,做給兒時玩伴的劉七吃,劉七每次都會吃撐著,倒在地上摸肚皮,說那是他最大的幸福時光。在青峨山蓮花峰的時候,做給小師叔黃東來吃,她也吃得開心,開心得都會板不住那張嚴肅臉了。如今陳青牛做給謝石磯吃,多是家常菜,雖然她也說不出什麼好話,可陳青牛只要看著她下筷如飛,一頓少不了幾大碗米飯,陳青牛看在眼里,就足夠了。

    民以食為天,陳青牛覺得這話,已經把天底下最大的道理,給徹底說通透了。

    陳青牛菜肴做得很用心,可其實謝石磯是個吃得很糙的女子,但這家伙仍是從未覺得自家婢女便辜負了那些飯菜。

    今天一大早,陳青牛就去坊市買了一大籃子的羊肉蔬菜,原本多是軍鎮富裕門戶里丫鬟雜役的勾當,一開始陳青牛的出現,會讓人吃驚和笑話,久而久之,商販和買菜的就都習慣了。

    路過街角的酒肆,那位沽酒的美婦早已不在,鋪子關著門。經過回頭巷入口處,看到那座依然綠意蔥蘢的寺廟,掃地的慈祥老和尚也不在了。

    再往里走,自家院子對面的那個宅子,姐妹二人和每日讀書的少年郎,亦是成為過客。

    陳青牛嘆了口氣,沒來由想起一句詩文,呢喃了一句,嘖嘖道︰“讀書人多讀書,說出來的話,就是比我們俗人的言語有嚼頭。”

    陳青牛念叨的,是那句“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推門而入,陳青牛愣在當場,本該冷冷清清的院子里頭,石桌那邊或站或坐一大堆人,他剎那間有些恍惚,還以為是狐仙帶著她的徒子徒孫,又從隔壁跑來打秋風了。

    陳青牛看到謝石磯坐在一條石凳上,低著頭,看不清表情。發現陳青牛回來後,她立即抬起頭,那一刻,陳青牛立即火冒三丈。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眼神。

    痛苦。

    還拎著菜籃子的陳青牛眼神示意她放寬心,沉聲問道︰“你們是誰?”

    謝石磯對面坐著一位儒衫文人,文人身邊坐著個木訥老人,一位皮膚微黑的小女孩趴在石桌上,雙手托著下巴,正使勁打量著謝石磯,她看到陳青牛後,轉過頭,瞪大雙眼,沒好氣道︰“關你屁事!”

    陳青牛突然換上一張嬉皮笑臉的臉色,道︰“小姑娘,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我家。”

    扎了根麻花辮的小姑娘理直氣壯道︰“但是從我走入這棟破宅子後,就屬于我了!”

    她站起身,跳到石凳上,伸出一根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歸我宋金鴉了!不服?不服就來到我!”

    陳青牛呵呵笑著,就在他打算毅然決然暴起廝殺的瞬間,謝石磯又做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竟然向他微微搖頭。

    陳青牛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他面無表情地走向台階,找了條板凳坐在檐下廊道里,把菜籃子放在腳邊,正要說話的時候,那個有個酒糟鼻的文弱書生緩緩開口道︰“我們不請自來,確實不合禮數。不過我們有自己的苦衷,只不過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更好,只需當做一場善始善終的萍水相逢……”

    文弱書生被自己的咳嗽打斷話語,提起酒葫蘆喝了口酒,這才繼續說道︰“我們是來帶走她的,不管你願意與否,甚至不管她本心如何,她都只能跟我們走,我能夠跟你保證,她跟我們回去後,絕不會受到任何委屈,我溫良本事不大,但說話從來算數,所以請你退讓一步……”

    文弱書生說話有些吃力,緩了緩語氣,“這件事,我已經讓人跟你們蓮花峰某人打過招呼,她已經點頭答應了,……”

    陳青牛很不客氣打斷這位書生,“蓮花峰答應了?那你問過我有沒有答應?”

    那站在石凳上的小女孩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母老虎,雙手叉腰,怒容道︰“一個蓮花峰客卿,了不起啊?先生與你說了這麼多話,是你天大的榮幸,知道不?!你再拖拖拉拉,信不信我一拳捶爛你這破客卿的腦袋?!甭廢話,趕緊卷鋪蓋滾,姑奶奶我今兒就饒你一條狗命!”

    陳青牛根本沒理睬這個小孩子的胡說八道。

    那書生好像也完全沒把宋金鴉那孩子氣的一大通話語,當回事,自顧自繼續說道︰“當然,為了補償你,我會送給你一只木匣,它有個名字,叫‘文武匣’,藏有一劍一刀,寓意為‘君子行王道,兵家行霸道’,相信絕不比你們觀音座任何一件鎮山重器差。你也無需擔心匹夫懷璧,人身不安全,因為文武匣里的兩件兵器,如今已經被降伏,可以向你低頭認主,一旦它們歸順認主,即便是以你目前的修為,就足可以抗衡、甚至是陣斬一位不是特別擅長廝殺的陸地神仙。”

    書生輕輕呼出一口氣,神情疲憊,仿佛幾百年不曾如此絮絮叨叨了。

    陳青牛問道︰“說完了?”

    文弱書生認真思考片刻,點頭道︰“我說完了。”

    陳青牛身體微微前傾,咬字極其清晰,“說完了?那就滾蛋!”

    文弱書生欲言又止,沉默下去。

    那個小姑娘憤怒得臉龐扭曲,“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臭王八蛋!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今天我一定要宰了你!”

    就在此時,天地為之一晃!

    整座鐵碑軍鎮仿佛瞬間塌陷了一般,塵土四起,小院屋檐上數十塊瓦片摔落院落地面上,砰然碎裂。

    然後是天地間光線瞬間陰沉下去,天昏地暗,轟隆隆,陣陣雷鳴。

    一瞬間陳青牛就覺得體內氣海沸騰,魂魄激蕩,若是沒有竭力壓抑安撫,恐怕都會直接七竅流血。

    天地共鳴。

    這便是大修士陸地神仙的獨有神通,世人所謂的搬山倒海,即在此列。

    更上一層,陳青牛無法想象。

    陳青牛第一時間就想到,是有人在與觀道觀的大真人陸地交手,而且絕對是勢均力敵的層次!

    恐怕換成藩王府邸的陸法真,對上交手雙方的任何一人,都只能是瞬間落敗的下場。

    小院地面上出現一道道裂縫溝壑、一條條隆起小坡。

    兩強之戰,打得整座鐵碑軍鎮地底下的地脈都發生了扭轉!

    風雨如晦。

    陳青牛只是安靜望向重新低下頭的謝石磯,她像是一個自覺犯了大錯的私塾蒙童,不敢看教書先生的眼光。

    陳青牛嘴角扯了扯,只是如何都笑不出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道理他懂,只是他一直覺得這個道理,在他們倆身上並不適用。

    鐵碑軍鎮,天翻地覆一般的巨大動靜,終于暫時停歇,老天爺開恩,總算給人間蒼生一點喘息的機會。

    小女孩抬頭望去,皺眉嘀咕道︰“師父也真是的,說好了要一拳撂倒對手的。”

    到底是師徒,她嘴上不饒人,心里還是很緊著自己師父的,忍不住小聲問道︰“賀爺爺,師父不會陰溝里翻船吧?”

    那位絲毫不顯老態的車夫沉聲道︰“夏侯公子不會輸。”

    小女孩先是高興,只是察覺到老人的言下之意後,很快就拉下臉,悶悶不樂,“也就是不一定會勝啊,唉,昨天才吹過牛皮,今天就漏氣啦!真掃興。”

    好似悶葫蘆的老人和藹笑道︰“小姐,畢竟那老道是這一洲之地的個中翹楚,不易對付,也很正常。”

    小女孩氣呼呼地蠻橫說道︰“我宋金鴉的師父唉,就是不是舉世無敵的英雄,好歹也該打遍一洲無敵手吧?”

    老人啞然失笑。

    黑雲壓城,使得整座天空都像是給人扯向地面。

    小女孩破天荒神情凝重,板著小臉,伸手捏著自己圓嘟嘟的下巴,“這老道士,依稀有了駕馭天地的大氣象,的確是勁敵!師父應該要出刀了。”

    果不其然。

    一記璀璨金光炸開,只听有人朗聲笑道︰“給我開!”

    宛如一條金線,切開了正幅陰暗天幕。

    片刻之後,天空逐漸恢復清明,日光從攪爛的一塊塊雲層中穿透,無數光線灑落到人間。

    一道雄壯身影轟然落在院中,男子腰間挎長刀,氣勢凌人。

    他環顧四周,最後朝自己的小徒弟咧嘴道︰“嘿,總算將那老道士給打服了。他娘的,好好說道理就是不樂意听,非要老子動粗!”

    小女孩眉開眼笑,神采飛揚,揚起腦袋,得意洋洋。

    她突然尖叫道︰“師父,你吐血了!”

    漢子用大拇指擦去嘴邊的一絲血跡,沒好氣道︰“擦破點皮而已,大驚小怪什麼。”

    文弱書生突然說道︰“老賀,你去打聲招呼,盡量不要再起風波。實在不行……”

    他猛然伸出手掌捂住嘴巴,鮮血仍是從指縫間緩緩滲出。

    摘下行囊放在石桌上的老人,剛要出發,見到這一幕只得停下,文弱書生抬起另外一只手,揮了揮,老車夫隨之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漢子滿臉尷尬,歉意道︰“倒也不是分不出勝負,只是這麼打下去,動靜太大,怕耽誤先生的大事。”

    文弱書生點了點頭,並不在意。

    小女孩跳下石凳,來到師父身邊,疑惑道︰“師父師父,賀爺爺跟你也分不出高下啊,去了有啥用?”

    漢子在她額頭輕輕手指一彈,“這還不簡單,你賀爺爺根本不需要出手,就已經等于告訴那道士,這城里頭有兩位高手坐鎮,那道人自然就知難而退。”

    小女孩哦了一聲,興致不高。

    從頭到尾,沒有人真正在意過那個年輕人。

    恐怕連他姓什麼叫什麼,仍是不清楚。

    文弱書生放下手掌的時候,那些鮮血已經消失不見,再度拿起酒葫蘆,仰頭灌了口酒,“考慮得如何了?你應該明白,這場架原本不用打的,所以這也算是我們的誠意,對吧?”

    陳青牛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這其中的曲折。

    他笑道︰“但是你們看似很講道理,是建立在最不講理的前提之上,我可以明確無誤地告訴你們……”

    陳青牛伸出手指,指向謝石磯,“前生來世我管不著,但這輩子,她謝石磯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所以我管你們什麼來頭?管你們有多大的本事?”

    “呦,听上去沒得談了?年輕人,你很硬氣啊?”

    名叫夏侯雄烈的高大漢子,一邊搖頭一邊笑道︰“癩蛤蟆打哈欠,吞天吐日的,倒也不怕閃著舌頭。”

    陳青牛緩緩站起身,臉色淡漠,道︰“硬氣談不上。但是你們跑到我面前搶人,我能服氣?當然不能。”

    漢子繼續搖頭,無奈道︰“何苦來哉。”

    夏侯雄烈一只手掌的手心按住刀柄,雖然他站在院中,陳青牛站在台階上,但是兩人的高度依舊持平,所以他只需要平視陳青牛,“要不然咱們練練手?”

    謝石磯剛要起身,就仿佛被人強行按住頭顱,給壓得坐回石凳。

    文弱書生隨手一拂袖子,謝石磯瞬間失去對身體的控制,不僅如此,陳青牛體內常年蠢蠢欲動的八部天龍,竟然在剎那間安靜下去。

    他望向陳青牛,“年輕人,要惜福,更要惜命。等你以後走出這方狹窄天地,就會發現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跟你這麼好好說話,更不是所有人都能不仗勢凌人的。”

    他問道︰“現在,你最大的依仗也沒了,怎麼辦?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他略微提高嗓音,僅是如此,氣勢磅礡,就絲毫不遜色于先前置身大戰之中的夏侯雄烈,他望向謝石磯,眼神晦暗,“如果不是她……我的耐心其實一直很差!”

    這個時候,混世魔王似的小女孩宋金鴉,也下意識的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喘一口。

    文弱書生站起身,平淡道︰“走了。”

    陳青牛上前一步,怒道︰“我沒有答應!”

    謝石磯流露出痛苦掙扎的神色,身軀顫抖,文弱書生又是輕描淡寫一揮袖,謝石磯頓時動彈不得,但是她外衣之下,那具護身夔甲都出現了絲絲龜裂跡象。

    陳青牛一步踏出,夏侯雄烈嗤笑著隨手一抓,有些驚訝,竟是沒有抓住陳青牛的肩頭,給泥鰍一般擦肩而過,夏侯雄烈驟然加速後退,頭也不轉,橫臂向後掃出。

    那手臂直接掃中陳青牛後背心,整個人當場被砸得撞碎院牆,這還不止,繼續撞飛進對門的那棟宅院中去。

    顯而易見,面對堪稱一洲之內最拔尖的武夫修士,陳青牛尚未有一戰之力。

    兩棟宅子的兩堵院牆,出現兩個大窟窿。

    小女孩腳尖一點,躍上院牆,居高臨下,只看到那個不自量力的可憐蟲,單膝跪地,滿身塵土,朝地面吐出一口鮮血,抬頭眼神直直望向自家院子,嘴唇微動,好像說了什麼。

    下一刻。

    陳青牛驟然前沖。

    一身恐怖氣機不再刻意掩飾,夏侯雄烈獰笑著大步對沖而去,伸出一掌,瞬間掐住那個年輕人的脖子,向前重重一推,“給我退遠點!”

    一推之下。

    陳青牛整個人流星一般,倒撞出去,劃破長空,身軀全部撞入鐵碑軍鎮的西城牆中去。

    城牆轟然震動了兩次。

    一次像是攻城巨石砸在牆上的動靜,第二次是一道身影,將自己從大坑中拔出後,從凹陷處飛快掠出,重返回頭巷。

    夏侯雄烈猛然一腳踏出,未卜先知地一拳向空中砸去。

    陳青牛被結結實實轟在胸口,再一次墜入軍鎮城牆之前的大坑當中。

    這一次出現了長久的寂靜。

    唯有鮮血從碎石縫隙緩緩淌出。

    站在小院牆頭上的小姑娘蹦跳了兩下,嘖嘖道︰“這下總算消停了吧?”

    夏侯雄烈輕輕擰轉手腕,嗤笑道︰“若非這家伙一心尋死,按照他的根骨,不比咱們在武林軍鎮找到的那棵苗子差。”

    謝石磯不知何時一雙眼眸,已經轉為詭譎的白銀色,更有絲絲縷縷的金黃色彩快速游走,她分明沒有開口說話,卻有一個聲音在小院冰冷響起,“我跟隨你們離開。”

    文弱書生凝視著她那雙古怪眼眸,若有所思。

    夏侯雄烈轉頭看了眼魁梧女子,剎那對視之後,他竟然生出些許莫名的忌憚,主動挪開了視線。

    那名年邁扈從看到這一幕後,熱淚盈眶,身軀顫抖。

    城牆凹陷處,摔出一顆碎石子,兩顆三顆,漸次增加。

    一只被鮮血浸透的手臂露出來,攥緊城牆邊緣。

    我不放手。

    絕不放手!

    我陳青牛,這輩子再也不會放手了……

    一放手,就錯過。一朝錯過,生生世世錯過。

    ————

    謝石磯眼中雜亂無章的金黃絲線,越來越凝聚,她再一次無聲而言︰“放過他,我跟你們走。”

    文弱書生輕輕呼出一口氣,微笑道︰“我終于明白了。原來如此,本該如此啊。”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3
第114章 天地大蒼生小

  涼州城,藩王府邸,采藥寺,城隍閣,皆如以往的太平氣象。

    只是那些暗流涌動,不為人知。

    元嘉圃內,安陽郡主朱真嬰不知為何,有了當花匠的閑情逸致,跟在那位姿色平庸的女子身後,幾乎寸步不離,討教種花養花的學問。

    在懸掛“花甲”匾額的小涼亭內,安陽郡主與那名做了多年元嘉圃花匠的女子,相對而坐。

    小王爺朱真燁站在涼亭外,笑臉絢爛,眼神復雜。

    遠去游學的時候,跟著高老夫子,回到藩邸的時候,多了一位文質彬彬的吳先生,據說是老夫子的好友,于是理所當然成了藩邸的座上賓。朱真燁剛回到家的時候,讓他母親心疼死了,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簡直就像個小乞兒,哪里有半分天潢貴冑的氣度。經過一段時間休養生息後,少年迅速恢復精氣神,時不時就去元嘉圃找姐姐朱真嬰玩耍。

    湖心島碧螺小樓那邊,正妃崔幼微已經很久沒有露面。涼王朱鴻贏也開始深居簡出,拒絕了一切拜謁覲見,原本親口許諾近期要將韓國磐,擢升至邊關軍鎮,擔任一鎮要職,也泥牛入海一般沒了消息。韓國磐雖然心急如焚,卻也不敢造次,以為是這位藩王另有安排,只得繼續耐著性子等待下文。朱真治朱真賀這兩大草包,近期心情都不怎麼好,其中一個在王府內都給人打得鼻青臉腫,是一位黝黑少年動的手, 里啪啦,跟老祖宗打自家孫子似的,事後首席供奉陸法真黑著臉親自出馬,幫忙息事寧人,朱真賀只得乖乖咽下這個啞巴虧。

    此時朱真燁站在亭外台階底,沒有越雷池一步,笑問道︰“姐姐,要不咱們一起放紙鳶?”

    朱真嬰癱靠在圍欄上,擺擺手,有氣無力道︰“你自己玩吧,我忙著呢。”

    朱真燁正要說話,發現自己身邊多出一個身影來,轉頭一看,發現竟然是那位姓吳的中年儒士,趕緊作揖行禮,“學生見過先生。”

    那趟噩夢一般的游歷,少年已經親身領教過授業恩師高林漣的不可理喻,這讓朱真燁發自肺腑地感到敬畏和恐懼,甚至在內心深處,埋下了一種類似“臣服”的種子。

    好在這位歸途突然出現的吳先生,每日除了傳授自己仙家修行的口訣法門,還幫自己洗髓伐骨、重鑄根基,平時言談和藹,話語風趣,很對朱真燁的胃口,雖然明知此人與高林漣是一丘之貉,但朱真燁難免心存僥幸,將自己視為暫失權柄的幼主人君,高林漣是那氣焰彪炳的竊柄權相,而吳先生則有望是輔佐明君的賢相人選,是自己可以爭取拉攏的對象。所以少年對心思難測的老夫子,是怕,對氣度風雅的吳先生,是敬。

    這位吳先生,正是青峨山客卿之一的大隋吳搖山,微笑道︰“小燁,切記,行百里者半九十,務必戒驕戒躁,為人主者,仙家求真,皆需如此。”

    朱真燁又行禮,“先生教誨,學生銘感五內,絕不敢忘。”

    吳搖山笑道︰“去吧,開竅一事,至關重要,便是想要放松,也等開竅大成之後。”

    朱真燁恭恭敬敬告辭離去。

    朱真嬰臉色平淡,心不在焉地玩弄裙角。

    吳搖山緩緩走上台階,不過沒有走入涼亭內落座,望向那名貌不驚人的女子花匠,苦笑道︰“洞主。”

    她姿態慵懶,伸手掩嘴,打了個哈欠,沒有應聲。

    被當面冷落的堂堂觀音座客卿,非但沒有絲毫惱怒,竟是苦笑更濃,只是微微提高嗓音,“洞主!”

    身邊擱置一只小鋤頭的花匠,總算抬頭正視這位自家客卿,她也不說話。

    吳搖山率先敗下陣來,認錯道︰“我哪里想到範玄魚那個婦人,算計如此深遠,能夠搬出那麼一尊真神來南瞻部洲攪局。”

    女子終于開口,“你錯了,這是納蘭長生那丫頭的布局棋子,只不過她當年棋差一招,失了先手,導致整個青峨山,甚至南瞻部洲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既然做不了下棋人,又不想淪為棋子,就舍了棋局,干脆一退再退,假裝被困在了龍虎山斬魔台,之後棋子被範玄魚誤打誤撞,發現了因果,結果用錯了地方。我估計現在啊,納蘭長生想親手擰下範玄魚腦袋的心思都有了。”

    她一開口,就一發不可收拾,“那個五陽派的余孽,能夠收為己用是最好,不听話,你就殺了吧。”

    “朱鴻贏和崔幼微這對苦命鴛鴦,你讓高林漣繼續幽禁,嚴加看管,一有意外,就立即動手,不給那人半點救人的機會。”

    “除了在大隋忍辱負重多年的宋夢麟,你也留意一下叛逃寶誥宗的那個俞正本,這兩顆棋子,雖然不是勝負手,卻也是棋盤上重要的劫材,一個要好好利用,一個要防止變數,千萬別陰溝里翻船,最後給人屠了大龍。到時候不止是你我,那些個插手棋局的聖人們,都將淪為笑柄,能讓人笑話個千百年。”

    吳搖山一一記下,不敢掉以輕心。

    他突然問道︰“蓮花峰的年輕客卿,上一世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何為了此人,從納蘭長生和她的情種,佛子李洛,再到更早一些的南唐皇帝,如今的朱雀皇帝,以及胭脂山的她,如此興師動眾?甚至……連洞主你當年也要親自出手,之後更是不惜在此,盯了他整整二十余年?”

    她臉色冷漠道︰“你暫時還不配知道真相。”

    吳搖山愕然,又好奇問道︰“為何不直接殺了這個年輕人,或是當年就殺了李洛,奪取那件佛門鎮教至寶?”

    她嘴角滿是譏笑。

    吳搖山不再說話。

    她斜瞥了一眼臉色雪白的朱真嬰,收回視線,望向亭外規劃齊整的那塊花圃,微笑道︰“他的上一世?很無趣的,只是個西闔牛洲的貧寒讀書人,一輩子都沒能考取功名,他心儀愛慕的女子,青梅竹馬,卻嫌貧愛富,嫁給了一位相差三十歲的富家老翁,于是書生在心灰意冷後,又當了三十二年的私塾先生,在泛黃的故紙堆里,在蒙童書聲瑯瑯里,孤苦伶仃,就此籍籍無名地一點點老去,然後無聲無息地病死,直到在一個隆冬大雪天,蒙學稚童苦等先生不至,去敲門,才發現他們那位性情刻板的老先生,死啦。”

    她站起身,“再上一世,听說是位賣肉的屠子小販,他爹娘性情暴躁,舍不得錢給他讀書,從來只會打罵訓斥,使得他生得孔武有力,卻性情懦弱至極,好在娶了一位貌丑卻溫婉的媳婦,一起白頭偕老,這個老實人,受了一輩子欺負凌辱,大概是有那個媳婦撐著,倒也從未與人撕破臉,什麼窩囊氣能忍,什麼憋屈事都能退,只是他閉眼去世的瞬間,那個守在床榻、握著他的手、略顯臃腫的白發老嫗,便恢復了原本傾國傾城的絕美容顏,當天,一直無法打破修行瓶頸的她,獲得一份大機緣,成了一位飛升境的頂尖修士,她在重返南唐魏家後,便一躍成為家族首席大長老。”

    “又上一世,相傳是位東勝神洲的小國君主,文采飛揚,文臣武將,忠心耿耿,歌舞升平,一生摯愛那位皇後,兩人恩愛無比,雖是一國之君,卻能夠拱手而治,國境接壤的幾個大國,窮兵黷武,竟然在這位文人皇帝在位的整整三十年里,表面上是相互制衡的緣故,竟然到最後只有一次入侵,也無疾而終,那名驚才絕艷的領軍大將,暴斃于途中,只需要多給此人一天時間,躲在皇宮深處的那個皇帝,也就可以听到那些陌生的戰鼓聲和馬蹄聲了。”

    “生生世世,意志消沉,無論如何,都生不起半分雄心壯志,哪怕偶爾浮現一點念頭,也會立即被身邊至親之人,不露痕跡地掐滅苗頭。”

    “但是這麼多年以來,沒有一個知情的大人物,敢直接動手殺他,準確說來,是無一人膽敢與他正面對敵,哪怕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是粗鄙木訥的屠夫,是沉溺于醇酒美色的小國君主,不管是任何一世任何身份,都沒有人輕輕伸出一根小指頭,來碾死這只礙眼至極的螻蟻。而是只能不厭其煩地以情理,仁義,忠孝,因果,將其重重束縛。”

    花匠將這些故事娓娓道來。

    檐下那串鐵馬風鈴,叮叮咚咚。

    吳搖山,一位已是站在南瞻部洲之巔的修士。

    可是此時站在原地,無緣無故就七竅流血,身體佝僂,如山岳壓肩。

    花匠看著他,“你只是听說一些事情,就已經這麼慘了,現在你覺得自己有資格說‘殺’這個字眼嗎?”

    她指了指頭頂,終于笑了,“寥寥幾人,屈指可數,便佔據了世間一旦氣運的八斗之多,我玲瓏洞天陳師素痴心之人,就位居其一!所以,他也是你吳搖山可以媲美的?你這麼多年,爭什麼呢?你就算送給我一座南瞻部洲做聘禮,真的夠嗎?”

    她收回手指,感慨道︰“我要的是那僅剩兩斗氣運的一半啊!吳搖山,你給不起的。”

    滿身鮮血的吳搖山大笑道︰“陳師素,若是不試著爭一爭,我吳搖山便枉來這人生一世!”

    她嘆息一聲,“何苦來哉。”

    一位時時刻刻都背負行囊的黝黑少年快步跑來,一個蹦跳就越過台階,跳入涼亭,嚷嚷道︰“師父師父,你身前怎麼站著個滿身血的家伙?”

    花匠浮現笑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像是一位脾氣溫柔的鄰家姐姐,細聲細氣,“他啊,有些事情想不開,自己懲罰自己呢,以後你別學他,萬事莫糾結。”

    她笑眯眯道︰“跟那牛鼻子老道學習雷法符,如何了?”

    少年張牙舞爪,哼哼道︰“ 里啪啦轟!賊霸氣!老厲害了!”

    朱真嬰用看待白痴一樣的眼神,盯著這個無知少年。

    少年朝這位安陽郡主做了個鬼臉,調皮頑劣。

    花匠看著這兩人,笑容恬淡。

    她望向遠方,抬臂曲指一彈,檐下鐵馬風鈴,驟然響起叮咚一聲。

    青峨山,觀音座。

    胭脂山,玲瓏洞天,蓮花峰。

    一座三千年不曾動用的護山大陣,緩緩開啟。

    山外飛升境不得入,山上飛升境同樣不得出。

    高坐寶座之上,像是在打盹的一位紅袍小女孩,睜開眼楮,嗤笑道︰“兩脈聯手?陳師素,你覺得這樣就攔得住我?”

    涼州城,小涼亭。

    玲瓏洞天洞主陳師素微笑道︰“姐姐,你不妨破陣試試看?”

    ————

    碧螺小樓。

    一樓,涼王朱鴻贏,王妃崔幼微,扈從賀先生,首席供奉陸法真,商湖小白蛟,五位齊齊望向一位年輕僧人。

    正是先前在城樓被賀先生,一拳打爛身軀的可憐人。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正是這個死得不能再死的年輕和尚,在高林漣和吳搖山的手底下,救下了朱鴻贏,非但如此,還說服原本勢在必得要取頭顱的那兩人,暫時不殺朱鴻贏。

    當時武道宗師賀先生,和道教大真人陸法真,兩人使出渾身解數,使出所有壓箱底的本事,聯手對敵,都不曾贏過那兩個讀書人。尤其是賀先生,被玲瓏洞天客卿打得

    傷及本元,加上之前病根隱患一直沒有痊愈,病入膏肓後,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戰力,能夠保證這棟小樓的安危。

    這些天,年輕僧人守在小樓外,始終閉口不言,問什麼都不出聲,最多對人低頭唱誦一聲阿彌陀佛,這比干脆不說話,還讓人著急上火。

    僧人身穿一襲灰色棉布袈裟,胸前懸掛一串平淡無奇的木制佛珠,瞧著不過及冠年齡,面容枯槁,全無神采。

    當初在涼州城北城樓,賀先生以防萬一,當場錘殺了無故出現在城樓上的僧人,事後朱鴻贏著令春水亭,徹查此人,結果發現了一道通關文牒的奇怪檔案,塵封已久,長達二十余年,僧人竟然是從別洲遠游至此的一位苦行僧,一路托缽乞食化緣,但是三十年過後,年輕僧人還是那個年輕僧人,面容不改絲毫,到了涼州城後,便在城內采藥寺借住修行,就住在鐘樓內,一般都是他早晚敲鐘兩次,平時並不與采藥寺眾僧有何交集,偶有佛事法會,有得道高僧講經說法,這位僧人也只是默默听聞,默默離去。

    樓內五位,望著那個站在門檻外的消瘦背影。

    相對而言,小白蛟是最無所謂的一個,天塌下也輪不到她來扛。只是一想到被軟禁在此,耽擱了那位年輕魔頭的“糧餉”,她就有些發虛。她覺得那個姓陳的家伙,可不像是個講道理的家伙,隨心所欲,對人好時,大方得莫名其妙,對人凶時,心比針眼還小。

    陸法真大概是最委屈的一個,天降橫禍,莫名其妙就砸在了自己頭頂。

    只有那少年偶爾會來跟他學習雷法符,老道人才有機會喘口氣。

    陸法真哪里想得到一個“酸秀才”請來的過江龍,竟然如此強橫無匹。

    遭逢變故後,崔幼臉色冷漠,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身穿藩王蟒袍的朱鴻贏苦笑道︰“誰能想到高老夫子竟然是大隋死士,本王苦心經營三十年的春水亭,根本就是個笑話!”

    賀先生眼神一凜。

    朱鴻贏一臉豁達,擺擺手道︰“事到如今,已經無所謂了。當年高林漣慫恿本王斬殺那條母蛟,是本王听信讒言,現在就當還債了。”

    原來那條鬼鬼祟祟的小白蛟,正在偷偷“竊取”這位藩王身上的殘余蛟龍氣數,一頓飽餐後,還不知死活地打了個飽嗝。

    僧人嘆息一聲,轉身跨過門檻,走回樓內,低頭合十道︰“貧僧來自天下佛法歸宗之地,貧僧也是當代傳法僧。”

    涼王朱鴻贏和賀先生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

    小白蛟打著飽嗝,眨著眼楮,滿臉茫然。

    王妃神游萬里,根本就不在乎。

    只有陸法真嚇了一大跳,趕緊起身,嗓音顫抖道︰“貧道五陽派陸法真,拜見聖僧!”

    傳聞世間有一座無名寺廟,有一百零八位護法僧,皆金剛羅漢修為。又有八十一位講經僧,可令頑石點頭,天女散花。

    可是“傳法僧”,每一代只有一位僧人,獲此殊榮。

    蓮花峰客卿李白禪,當初之所以萬眾矚目,除了修為卓絕之外,更是因為他有望成為這一代的傳法僧。

    行走四方,步步生蓮,傳法天下。

    見到此僧,相當于陸法真此時身前,就站著一位觀音座的陳太素,或是陳師素。

    僧人輕聲道︰“俗名李白禪的他,曾是貧僧的弟子。”

    這下子,朱鴻贏和賀先生知道這位僧人的分量了,同時起身行大禮。

    便是那條曾經無意中得到狀元郎天大恩惠的小蛟,也趕緊鄭重其事地施了個萬福。

    年輕僧人的臉色和心境,俱是古井不波,“貧僧來此,原本是想尋找兩件東西,一件是我寺鎮山之寶八部天龍,一件是《洛神圖》。”

    小白蛟臉色劇變。

    僧人望向她,微笑道︰“無妨,在你化龍之前,貧僧不會取走。你與佛法有緣,這本就是你的一樁功德。”

    小白蛟既開心又害怕,欣喜的是自己最珍愛的那幅圖,不用馬上拿出去,畏懼的是自己跟和尚們有緣?難道自己以後也要剃個大光頭?

    王妃突然開口問道︰“我觀世間讀書人,最重養氣功夫,循序漸進,由內而外,扎實沉穩,趨于圓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宗旨,八字而已,何曾有任何長生之語?你們佛門修行,好似恰恰相反,一遍經文祈福得多少,一圈念珠捻動幾次,錙銖必較,好似那佛陀有一桿秤,可稱量一人的善惡斤兩,是與佛在做一樁公平買賣。如此修行,修的是什麼佛法?”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笑著說了三句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寧可著有如須彌山,不可著空如芥子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崔王妃皺了皺眉頭,“裝神弄鬼!”

    僧人也不生氣,低頭默念道︰“應作如是觀。”

    賀先生突然滿臉悲愴,來到朱鴻贏身前,單膝跪地,低頭道︰“王爺,這些年賀某一直心懷愧疚……”

    “別說了。”朱鴻贏打斷他的言語,彎腰將這位心腹扈從扶起,嘆息道︰“賀先生是京城那人安插在藩邸的棋子吧,其實這些年本王也有過懷疑,但是大隋死士十數次刺殺,都是先生擋下,其中有兩次,若非先生拼著重傷也不願意後退,本王早已黃土一仸了,想一想也就釋然。天底下的恩怨情仇,終究大不過一場生死吧。”

    朱鴻贏突然望向僧人,“本王願剃度出家。”

    年輕僧人輕聲道︰“世間佛法,是幫眾生渡過苦海的小舟,可你自己不踏上小舟,僧人是不會將你強行拉拽上去的。”

    朱鴻贏有些著急,沉聲道︰“本王願一心虔誠向佛!”

    年輕僧人淡然問道︰“可是你心仍在此岸啊,這般乘舟渡海到了彼岸,你當真覺得那處即是彼岸?”

    朱鴻贏突然怒吼道︰“那你到底要本王怎樣?!”

    年輕僧人微笑道︰“朱鴻贏,貧僧且問你,‘本王’是誰?”

    這位手握鐵騎十數萬的權柄藩王,頹然落回座位,喃喃道︰“我放不下。”

    “你已拿起了,為何不放下?”

    “放下不,也無妨,貧僧等你自了。你只需記得,莫要執著于拿起放下兩事,無我法,長生法,浩然法,皆是自了的方便法門,並無高下,也無貴賤,更無好壞。”

    “世間法,可讓眾生此生脫離苦海,皆為上法。世間法,可讓眾生超脫此生,可為上上法。”

    一直閉眼的陸法真,突然睜眼微笑道︰“已在舟上。”

    年輕僧人點了點頭。

    賀先生仿佛如釋重負,也笑道︰“願同行。”

    年輕僧人也點頭。

    朱鴻贏愈發滿臉痛苦,雙手緊握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小白蛟一頭霧水,根本不曉得這些人在說什麼,想什麼,干什麼。

    王妃崔幼微陷入沉思。

    年輕僧人轉身離去。

    她猛然回過神,快步跟隨。

    屋內眾人各有所思,何況當下也沒有誰會在乎一名女子的去留取舍。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湖心小路上,崔幼微加快步伐,攔住僧人的道路,問道︰“敢問聖僧,我是誰?”

    僧人微笑道︰“王妃也就只是王妃,毋庸置疑,無需多想。”

    崔幼微松了口氣,“藩邸變故,聖僧能否為我解惑?”

    僧人想了想,點頭道︰“可。”

    他走到湖邊,蹲下身,撿起一顆小石子,輕輕丟入湖水。

    漣漪陣陣,接近岸邊。

    只見僧人彎腰伸出一只手掌,擋住了微微漣漪,水流往他手掌兩側蕩漾而過,他笑道︰“這即是因果。”

    崔幼微問道︰“我想知道那顆石子是誰?是不是那個姓陳的年輕人?”

    僧人又思量片刻,“不是。他只是障眼法罷了。真正應運而生之人,如今是一位女子。”

    崔幼微驚訝道︰“是她?!”

    僧人緩緩縮回手掌。

    滴水不沾。

    他笑道︰“根據貧僧所在禪寺的零碎史料記載,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百家爭鳴的璀璨歲月,最後卻只有一家三教,脫穎而出。”

    崔幼微問道︰“是姜子圖領餃的兵家?以及儒釋道三教?”

    年輕僧人望向靜如鏡面的湖面,“道家求長生,不希望有人打破規矩和格局。我佛家不希望生靈涂炭,不願武夫執意以殺伐證道。儒家一心養育浩然氣,不惜拋棄長生來世,只在此生此世求一個天下太平。除此之外,又有某些隱世不出的得道大修,各有所求,其中有人希望王道霸道兼具,且井水不犯河水,儒家治國濟民,兵家撥亂反正,可以分治世亂世,但是分合之間,卻不至于山河崩碎。當然,也有人為情所困,千百年掙脫不得。”

    年輕僧人輕聲嘆息道︰“天地運轉,輪回不息,佛有末法,道有式微,聖人們眼見大勢不可逆轉,只好千方百計拖延此事,所行之事,所謀之物,又有區別,其中玄機,貧僧就不與你多說了。貧僧只與你說一人,就是那兵家老祖姜子圖。三千多年前,此人怨恨高高在上的神靈,視天下蒼生為腳底螻蟻,當做牽線傀儡,他一怒之下,便一拳打斷了神道香火,使得這一脈的萬千神靈,只得高懸蒼穹之上,再也無法輕易掌控人間。”

    崔幼微突然忍不住問道︰“為何願意與我說這些不可泄露的天機?”

    僧人笑道︰“貧僧反要問你,天機不可泄露,又是為何?世間可有這樣的理由?”

    就在這個時候,崔幼微身後有人冷笑道︰“臭和尚這些話,是對我說的。”

    僧人轉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崔幼微轉頭望去,是自己的女兒朱真嬰。

    只是這一刻的安陽郡主,眼眸中有光彩流轉,讓王妃感到有些陌生。

    朱真嬰譏諷道︰“這和尚希望那姜子圖此世轉身,能夠化身為佛教護法,所以才有這些糾纏不休的因果。李白禪卻是中了圈套,誤以為那人是姜子圖,殊不知這根本就是納蘭長生的陰謀,連陳師素那婆娘也給一並騙了,可憐蓮花峰範玄魚在內,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為他人作嫁衣裳。尤其是陳師素,更是可笑,親自出手,在那孩子眼中種入兩條蟄龍,蠶食其根本,之後二十余年,更是兢兢業業,在這涼州城藩邸內,當起了看家狗,不惜親力親為,賣力撥弄棋子,為的就是鎮壓她心目中的兵家老祖氣運,以便成事之後,向那些聖人們換取人間一斗氣運。豈不知那孩子本就是誘餌罷了,為的就是造就出燈下黑的局面,使得真正的轉世之人,順利成長,如今大概大局已定,棋盤上的棋子們,差不多都已落地生根了,聖人之所以聖人,能夠替天行道,恰恰最需要恪守規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崔幼微沒來由問道︰“堂堂兵家老祖,轉世為女兒身?這可能嗎?”

    年輕僧人輕聲道︰“只需斬赤龍。”

    朱真嬰雙袖一揮,肆意大笑道︰“何須如此?女兒身又何妨?就成不得佛證不得道了?!狗屁不通!還是納蘭那妮子說得對,總要讓世間女子,能與所有男子平起平坐!不再命賤如草,連同桌吃飯的資格也無,連祭拜祖祠的資格也無,連清明上墳的資格也無!女子也可稱帝,更能成聖!”

    崔幼微看著這個大袖飄搖的女兒,婦人臉色雪白,嘴唇顫抖,“真嬰,你這是怎麼了?魔障了嗎?不要嚇唬娘親……”

    年輕僧人嘆息一聲,“她已不是小郡主朱真嬰了,她是觀音座胭脂山的陳太素。”

    崔幼微呆滯當場,然後發瘋一般按住“朱真嬰”的雙肩,“你還我女兒!把真嬰還給我!”

    朱真嬰面無表情,望向對岸。

    遠處,花匠拎著小鋤頭站在岸邊。

    “朱真嬰”隨手推開崔幼微,望向對岸的玲瓏洞天洞主,“妹妹,我已破陣,你又如何?”

    陳師素默不作聲。

    她一直知道這位安陽郡主不簡單,透著古怪,她也曾數次親自審視,但是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其中緣由,陳師素已經不好奇。

    只知道朱真嬰竟是她的一粒魂魄種子,且真意十足,根本不是剝離一縷魂魄那麼簡單,甚至可以說,胭脂山閉關的紅袍陳太素,就像是蟬殼蛇蛻。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豪賭。

    孤注一擲,賭上所有修為。

    朱真嬰,或者說陳太素,環顧四周,最後終于看到那一襲鮮紅嫁衣,女鬼正坐在湖面上,以湖面為鏡子,手持白玉梳子,歪著腦袋梳理青絲,“朱雀開國,你就輸了一場,你以一絲魂魄分化的虞氏,輸得何其淒慘?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一點都不長記性啊,姐姐真是替你感到惋惜。為何偏偏要和姐姐作對呢?乖乖當你的玲瓏洞天洞主不好嗎?為何要因為一個男人,連祖宗家業也不要了?”

    她收回視線,望向自己妹妹陳師素,笑問道︰“你難道忘了,青峨山是姜老祖的龍興之地?!觀音座三脈,本就是他三位紅顏知己留下的衣缽?!為何要以蓮花峰為主脈?為了重振兵家,他忍辱負重三千余年,豈會因為你一個小小的陳師素,而壞了千秋大業,萬世宏圖?!白家的尉繚子兵書,鐵碑軍鎮的木野狐魅,這些棋子,你都不知道吧?原本應該留給那個孩子的蓮花峰紫金氣運,最終給了誰?讓誰開了竅?你也不知道吧?”

    陳師素微笑道︰“姐姐,別說一座朱雀王朝,一座青峨山,就是整座南瞻部洲,都讓給你又何妨?”

    陳太素開懷道︰“那咱們就比一比,到最後,是誰得到的造化更大?”

    陳師素淡然道︰“拭目以待。”

    ————

    佛家,道家,儒家,兵家。

    青峨山,大隋,朱雀,南瞻部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爭香火,奪氣運,搶機緣,謀功德。

    好像始終沒有人在意,那個認了青樓女子做娘親的年輕人,他想要說什麼,想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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