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24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7
第七十章:懲頑(下)

  這是個武師。

  “嗡!”的一聲響,手爪間凝起的勁氣,鼓振出震耳的聲響,這是常見的裂空爪招式,瞧這聚氣的動靜,若是勁氣吐實,便是磐石也要碎成齏粉了。單看這一手,段慶剛已算是江湖上不多見的好手。

  文士跺腳嘆息,他這兄弟實力是有的,先前段慶剛向胡炭自誇說是雙湖盟頭號打手,倒不純然是吹牛,也是有以往不俗戰績做底的。但他這手功夫,用來對付二三流人物是不錯了,想跟一流好手較量,卻還差得好遠。控火師剛才震懾滿堂的出招,境界高出段慶剛何止一籌,已經隱隱然露出宗師氣象,段慶剛對上他,只一個有敗無勝的結果,何況對方是三人,他單槍匹馬的仗義出頭,怕是要吃大虧了。

  果然,文士的擔心很快就得到了驗證,就在段慶剛大鵬一般向控火術師撲去的時候,那術師已經發覺襲擊,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將燃著火焰的通紅手掌向後一揮。

  “啪!”的一聲脆響,空氣中波紋震盪,明明沒有任何附著燃燒之物,卻是突兀的出現了一條青藍色火鞭,索鏈一般,帶著炙人的熱氣迅疾無倫的直向段慶剛面門抽去。

  “手下留情!”那被稱作六哥的文士驚呼出聲,心中一片冰涼,他已經儘量把控火師想得厲害了,誰知對方的表現還在他的意料之外!這等反擊應對手段,顯見這陰鷙術師與人交手經驗豐富無比,不等武者近身直接就隔遠出招,正是揚長避短的最佳方式。這火鞭來得如此突然,全沒半點預兆,可怎麼避得開!瞧這抽擊帶起的厲風,若讓它抽實了,頃刻便是個碎顱殞命的下場!十七弟要遭殃了!

  段慶剛驟遭攻擊,心頭也是猛然躥起一股涼氣,他沒想到敵人的反擊來得如此詭異和凌厲,這可和他以往遇到的所有敵人都不一樣。身在半空,騰挪不便,張目看見一片耀眼的青藍火芒撲面而來,已是躲閃不及。倉促之下,只得急閉起眼睛,同時把右臂往回一收,擋在面前,鼓蕩全身勁氣充盈右臂,只盼自己這一條手臂能夠阻住鞭勢。“撞上狠角色了!”心念電閃之際,他的心中已經生出悔意,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固是快事,但也是要看雙方實力對比的。像這次這樣貿貿然的出手,非但沒能解救得了小娃娃,還把自己都搭到裡面去,這虧吃得大了。

  “啪啪啪啪!隆隆隆隆隆!”

  電光火石之間,火蛇已經重重抽擊到段慶剛的小臂之上,甫一接觸,鞭與臂之間就爆起了劇烈的閃光,一聲壓著一聲的隆隆爆鳴,像是一整車的爆竹同時炸響,大大小小的焰團被操控著只聚在壯漢身周密集綻放,蓬蓬勃勃,此生彼滅,堂中一時大亮,屋瓦嘩嘩震動,段慶剛八尺高的胖大身軀,瞬間便被火光吞沒。

  “完了!”那文士心中一片慘然,絕望的閉上眼睛。他原本就知道段慶剛不是控火術師的對手,這次出手架樑子必然討不了好,只是他原本預想的結果是段慶剛在數招過後被人擊退重傷。眼下正在大堂廣眾之中,誰出手都會留點餘地,在這樣無涉怨仇的意氣之斗中,做個懲戒,將人擊退重傷已是極限了,通常都不會與人結下死仇。卻沒料到對方如此狠毒,全無半點顧忌,出手就要一招奪命。

  堂中餘人見到這般法術威勢,也是盡皆面色如土。功法境界差距太大,這根本就不是單憑血氣之勇就能彌補的缺憾。一些先前還打算替胡炭抱不平的人暗覺僥倖,心想虧得自己穩重,沒有貿然遞招,若不然,只怕便要和那莽漢一樣的下場了。瞧這火勢燒的如此猛惡,不用片刻工夫,段慶剛就會被燒得半點骨肉都不留存。

  “你殺了他?!”胡炭又驚又怒,猛的站了起來,右手緊緊的抓住一個湯碗。二人剛才的出手實在太快,只兩個呼吸之間,就過招結束判完生死,等到少年反應過來,段慶剛已經身陷烈火之中。

  “這麼不知死活的人,殺了正是……”那控火師冷笑著剛要回答他,哪知一言未完,便察覺到了異樣,臉色微變,飛快的轉過身來,看向火團墜落之地,只聽見“騰!”的一聲悶響,重物墜地,焰光中發出一聲驚咦,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焰光漸搖漸消,段慶剛胖大的身軀又出現在慢慢熄滅下去的火團之中。

  他非但還活著,而且衣衫未破,髮絲未亂,全身上下完好如初。單曲著一條右臂,滿面詫異之色,似乎也正疑惑自己為何竟會毫髮無損。

  剛才那劇烈燃燒的火勢竟然像假的一般,看著銷金融鐵,威勢難當,誰知卻只是徒具其形,連人的一根汗毛都沒燒掉,這結果可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可是大夥兒剛才的感覺明明沒有錯啊,青色的火焰,離著很遠都能把人們頭髮灼烤捲曲,即便聲勢是障眼法,這溫度可做不了假吧?可是這麼高的溫度竟然燒不死人,卻又是什麼道理?莫不是這莽撞的巨漢其實身手高明,扮豬吃虎來著?可是瞧他落地後滿臉驚詫,反覆察看自己的手臂,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這種可能性大概和一隻家豬大逞兇威真的奔入虎穴吞吃惡虎差不多,很快就讓眾人排除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人群微微有些騷動,人們面面相覷,卻是沒人能理出頭緒,每一張臉上都只露出疑惑和迷惘。

  那控火術師面上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他冷冷的盯著段慶剛,也想從這人臉上表情看出一絲端倪來。與不明所以的旁觀者不同,他作為施術者,對自己這一式火鞭的威力可是非常清楚的。莫說段慶剛只是個未入修為者行列的二流武者,便是江湖上那些成名人物,也做不到如此輕鬆的接下這一鞭。半年前在陝渝交界的利州,他與當地成名武者翁拔有過一場交手,翁拔正是開啟三重玄關的修為者,在江湖上頗富盛名,二人相鬥未久,連啟三關的翁拔便被他這一式火鞭纏身,燒得黑葫蘆一樣,當場重傷。

  段慶剛一個二流盟會的會眾,這點實力給翁拔提鞋都不配,怎可能反而擋住了這一招?這其中一定有古怪!

  只是雖然明知有古怪,古怪的原因在哪裡,他卻看不出來。陰鬱的盯著滿臉糊塗的大漢,控火師膽邊又漸漸生出濃烈的惡意,不管這漢子身上有什麼秘密,他既然敢魯莽出頭,那就要為這不合時宜的勇氣付出代價。

  正好他還覺得胡炭有點麻煩。小娃娃剛才不知是無知還是真的無畏,被自己招式威逼,竟然強頂著不閃不避,膽色著實不弱。只不知他見到血淋淋的殺人場面之後,還會不會依舊保持鎮定?

  “我小看你了。”控火師冷冷的說道,這次終於是轉正了身子,決意將段慶剛當做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來對待了。“你能擋住我這一式江流火,足見本事,那麼就再試試這一招。”說話間,把兩手虛抱,兩隻手掌同時都變得赤紅,放出烈光來,火星紛紛迸散,兩隻紅燦燦的火隼在火焰中奮力撲騰,很快就凝聚成型,振翅而出,在掌上翻飛片刻,身上的暗紅的焰色便已經凝練成了純白。

  立威之事,宜快宜狠,宜犁庭掃穴,他不能在這橫生的枝節上耽誤太多的工夫,所以再次出手,就直接拿出了壓箱底的本事。

  “這是法力凝形!”周圍看客識得厲害,紛紛退後閃避,在段慶剛落點周圍的人們更是拚命向後推擠,讓出老大一塊空地來。這控火師驕矜異常,卻果然有他驕傲的本錢。瞧他這手凝形化物極為熟練,想必踏入衍聚境界已經時日不短了,這等實力,已算是一流好手中的好手。若此人能再前進一步,便是宗師通相之境,可與號稱‘騰海凝冰刃,霜珠捻櫳簾’的葉蘅等大派掌門並駕了。

  以術凝形之物,指向極強,一旦出擊便是不死不休,兩隻火隼在他掌間奮力撲翅,鼓蕩出澎湃的熱浪,白色的禽身暗帶青藍,這威力實是非同小可,眾人都擔心離得近了被攻擊波及,一些膽子小的人甚至默不作聲就逃出門外。

  那雙湖盟的文士還未從盟弟死地還生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看見術師的動作,心情瞬間便又重落回到谷底。就一個段慶剛渾渾噩噩,還舉著手掌滿臉驚喜之色,全不知自己已經死期將臨。

  “看打!”便在萬眾屏息,等待控火師轟出必殺一招的剎那,一聲清脆響亮的童音猛然叱喝起來。隨聲而起的,還有“禿!”“噹啷!”兩聲連響,一個盛滿湯汁的蓋瓷碗砸到控火師的後腦骨上,碎片四射,熱湯飛濺,淋淋漓漓的灌下脊背,將那術師的發髻和後身浸漫得一片狼藉。

  正是胡炭出手解危。

  “你找死!”控火師怒極欲狂,飛快的轉過身來,一腳就向胡炭下腹狠踹了過去。他正聚精會神的操控法術,將火隼引入掌心,方當心無旁騖之際,哪料到會遭此突襲,他和胡炭距離即近,胡炭又陰險的先擲湯碗再發聲,竟然著道。感覺到整個後背熱烘烘滑膩膩的,湯汁順著脊溝淌入腿股,難受無比,不用多想,現在的模樣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他自功成以來,何曾遭受過這等恥辱,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在一剎那間生出了將小鬼立斃當場的心思。

  胡炭早有防備,見他轉身,立刻就向後方縱躍閃避,靈活之極。這老傢伙功法高深,現在老羞成怒,下腳狠毒無比,還不是他目下能夠對付的,還是讓師傅和勞老爺來拾掇比較好。

  “嘭!”高背的硬木椅子被一腳踢碎,木塊紛飛,看見胡炭閃開,那術師想也不想,將擒控著火隼的右掌對準了少年,兩隻火隼躁狂撲振,就待鼓勁催發,哪知便在這時,耳邊聽見重重一聲冷哼,原來已經引起白面漢子的不悅。術師心中一凜,他在急怒之下殺機過盛,竟然忘掉自己的原本目的,差點要對胡炭動用殺招。這下怕要惹得主人不高興了,他在心中暗暗生出後悔,思索該怎麼樣才能把這個殘局收拾好,哪知還沒等他理清思緒,‘嗡’的一聲,眼前驀的一黑,頭顱似乎被一個什麼巨大而沉重的東西撞擊,讓他有了一個短暫的暈厥。

  耳中隱約聽見一聲輕響,緊接著,右脅徹痛,像被巨錐穿刺,幾乎無法呼吸,一股絕大的力道同時擊在他的身子右側的肩背處,令他不由自主的轉個半圈,向著左方踉蹌撲跌過去,“有高手!”大驚之下,術師努力想要調轉身姿,卻發現整個身子一片麻痺,哪能彈動分毫!剛剛那一擊應當是打中了他的麻穴,眼下別說調整,連動個手指都不可得。更令他魂飛天外的是,他發現自己是向著主人俯跌過去的,一隻擒控著火隼的右掌,端端正正,不偏不倚,正重重拍向著主人面門,這次變生肘腋之間,距離比先前和胡炭更近,哪來得及防護!火隼熾烈的火光之下,兩張近在咫尺的臉上表情當真是精彩無比,都是一瞬間就變得雪白,只不過一張是因為惶恐而變白,另一張是意外和驚怒而變白,然後,二人的反應又變得截然不同,一個是灰心若死的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另一個則驟然擴大了眼瞳,毛髮皆聳,心中“你他媽……”三字還沒來得及喝出口,就眼睜睜看著老大兩隻火隼,凶惡的,豎眉瞪眼的,斂翅欲撲的,呼嘯著撲中面門。

  “完蛋!”術師清晰的感覺到手掌心拍印在五官上的感覺,本已停頓乾涸的大腦又一次陷入空白。

  “轟隆隆隆隆!”飯莊中第二次響起了爆鳴,只是這一次的聲勢比前一次要大得多了。眾人只見到一柱巨大無比的火雲衝天而起,明光大放,如同烈日突降屋中,正當其中的三個人影瞬間被光芒吞沒。狂猛的火勢沖上承塵板和瓦梁,將房頂直直頂高三尺,卻又被什麼奇異力道壓鎮,重新平伏回來,一時間瓦葉齊跳,舊塵如雨,被瓦層阻隔的火勢得不到宣洩,火舌貼著瓦梁又向四面滾去,一旦被檁梁等突起之物擋住,熱流反衝,便驟然爆燃開來,這火隼凝聚的火力是如此巨大,爆裂炸開的亮光駭人已極,直如萬盞燈火齊聚,入目致人欲盲。沉悶的爆震之聲密集而巨大,一聲聲轟擊在人們心頭,空谷砸落巨石一般,教人神動魄搖。

  “喀嚓嚓!”白面漢子這聲座椅被壓碎的聲音,在這雜亂的背景之下實在太難以聽聞,被忙著各自逃竄的人們完全忽略過去了。

  到這時,堂中心思活泛的客人哪還不知道有高人暗中出手。看到如此衝天火勢都沒能衝破房頂,明眼人都已看出暗中必有高人護持。控火師三個人趾高氣揚而來,震懾諸客,威脅胡炭,早就惹起眾人不滿,眼下見幾人鎩羽,被人痛毆,真正是大快人心之事,雖然眾人也跟著陪吃了一頓塵灰,那也是甘之如飴。那白面漢子曾放言說不把蜀山掌門放在眼裡,在見過控火術師的法術後,眾人誰也不會將之當成是無知的狂妄之言,只是不巧,隱藏在人群中的高人不是凌飛,卻強勝凌飛,實力比他們預料的還要高上許多。

  所以他們踢上了鐵板。

  “活該!”這是上百個豪客心中同時冒出的想法。驕橫跋扈,恃強無德,活該撞鬼。

  雙湖盟那行六的文士,也與眾人一起躲避流火落塵,他的心情這短短的時間內當真是倏起又倏落,像是行舟在險灘之上,頃刻而數變。眼下看見控火師三人自亂陣腳,段慶剛安然無恙,暗舒了一口長氣,自思平生所遇,以今日之事為最奇。目光閃動,把視線投到胡炭身上,見到小童笑嘻嘻的站在裡屋一角,神情得意又歡喜,卻沒有半點意外之色,心中一動,立時便猜測到出手的正是這小童背後之人。若不然,豈會如此之巧,偏在胡炭要受攻擊的剎那三人就鬧起內亂。難怪這小娃娃剛才全沒把控火師的威脅放在心上。有此強援在傍,他又怕得誰來!

  只可嘆雙湖盟還打算將胡炭收入盟中呢,人家背景深厚,卻又怎可能看得上自己居住的這座小廟。文士搖了搖頭,想明白自己今日這一趟算是白跑了,心中微覺澀然。

  群相奔顧之際,三條人影從火焰中狼狽躥出,正是白面漢子主僕三人。遭了這一輪猛烈轟擊,三人都還能大難而不死,不得不說都是實力強橫之輩。只不過形象就有點不大體面了,兩個僕從都是一般慘狀,鬢髮散亂,衣衫剝解,皮肉被煙火塵灰熏染得黑一塊黃一塊,到底被那兩頭火隼禍害得不輕。白面漢子的功法比二人要深得多,他在全無防備的情況之下被火隼印上面門,臉上竟然未受傷害,實在令人稱奇,也不知這面皮神功是怎麼練成的。只不過他的情況也未見得有多好,兩條手臂軟趴趴垂落下來,死蛇一般,顯是被人卸了關節。衣衫雖未破損,也多有燒灼痕跡,神情沮喪的低頭躍出,滿面屈辱之色。

  三個人到這時哪還不明白中了高手的暗算,卻連場面話都沒敢交代半句,從火光中逃出來後,便悶不作聲的低頭向門外急衝,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飯莊梅道之外。他們是局中之人,深知暗中出手的人實力何等可怖,三個人之中,以衍聚大成境界的控火師實力最低,三人聯合,足以橫掃一個千人規模的中等門派了。但就是這麼個隊伍,卻讓暗中那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全無半分抵抗能力,實力相差若此,更復有何言?只怕還要感謝人家手下留情呢,那人若是真有殺心,他們誰能逃得開去。

  三個人逃出門去良久之後,堂中諸客才漸起人聲,未多久,終於有人低聲笑語,嗡嗡議論的聲音由小漸大,討論的人越來越多,氣氛也越來越熱烈,先前被欺侮而忍著氣的眾人,無不喜笑顏開,感覺胸臆豁然。

  胡炭這小孩身後有高人撐腰,這是眾人在交流過後得出來的一致結論。這個時候,滿堂二百餘客看向胡炭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不敢再有絲毫輕視,像是看待一個正常術界高手一般,變得端正和莊重許多。許多先前欺胡炭年幼還打算渾水摸魚的,都悄悄收起了心思,把神色裝得比其他人更肅穆,只唯恐被人發覺自己曾經起過歹毒念頭。沒辦法,高人藏在暗處,這個愛好比較要命,誰知道他的眼睛是不是恰好就盯著自己呢?高人既然能夠不動聲色就痛毆先前那三個,當然也能不動聲色繼續痛毆自己,沒誰願意和自己的小命過不去。

  胡炭沒有理會眾人紛雜的議論和想法,他大踏步向還孤零零站在人群空處的段慶剛走去,這漢子是他遭受威脅時唯一一個仗義執言並敢出手相助的人,在數百人盡皆噤聲,瑟縮自保的時刻,這一份直勇尤其顯得可貴。

  俠客之名,從來就不因一人的能力大小而判定,賊滿中原之際,引刀酬快是為俠,軒轅血薦是為俠;而奸惡逞頑,萬眾齊喑之時,敢人所不敢,行人所懼行,銳身迎難,亦為真豪俠!

  胡炭尚不知這些道理,但他自小流離江湖,慣見人家的冷眼,對每一個肯善待自己的人都無比珍惜。因此對這肯排眾而出為他仗義出手的憨直漢子生出了感激和親近之心。加之姑姑秦蘇雖然弱於謀生,但在俠義正道上卻從未忘記師訓,恪行謹守著,這般長年累月的言傳身教下來,自然也影響了小童,做人仰不愧天,俯不愧心,讓他知道無論什麼時候,秉持善道與正氣之人都應值得人們尊重與敬佩。

  “段大叔,你還好吧?”胡炭笑著向漢子問道,把二人剛才捶桌對撼的那點小小齟齬已全拋到九霄雲外。

  段慶剛到這時還有些惘然,事情發生得太快,逆轉得又太突然,他都還沒有看明白。不過周圍眾人的紛紛議論他倒是聽進去了,知道眼前少年可不是尋常的小孩子,眼下正有一個實力可怕的前輩高人在暗處替他撐腰,而剛才那三人就是被高人驚走的。當下見問,便咧嘴笑答道:“沒什麼事,那幾個傢伙是高手麼?我聽他們說得亂糟糟的,不大聽得明白,”他指了指周圍的人群,“好像只是個花架子嘛,我還以為他多厲害呢,你別看他招式挺嚇人,其實不怎麼樣的……”

  雙湖盟那行六的文士這時才剛快步來到身後,耳中聽到這幾句話,頓覺苗頭不對,趕緊拉了漢子一下,咳嗽兩聲,只盼這粗心的盟弟能夠聽出警告趕緊住嘴。稍稍用點心思的人都已經猜的出來,剛才段慶剛逃過一劫並非意外,而是暗中的高人出手相救了。若不然,以那控火師的心性和手段,又怎可能把凌厲的火鞭之術使得那般虎頭蛇尾?段慶剛不知其中奧妙,胡說八道一番,招旁人恥笑也還罷了,就怕惹得前輩高人著惱,怪他不知感恩,那時再生出點兒事端來就不美了。

  他這裡擔心不已,段慶剛卻越說越高興,哪管他肝兒肚兒都快咳出來了,興致勃勃繼續說道:“那會兒真把我唬一大跳呢,鞭子出現得那麼突然,又熱又狠,你瞧把我眉毛烤的!我還尋思說,這條膀子要保不住了,以後怎麼辦,想不到他只是虛張聲勢,鞭子打在我手上,半點也不疼!哈哈哈哈,把火燒得再大,你又能奈我何!你看我的手,讓我用勁氣裹住了,一點傷都沒有,看見沒有?倒是害我白擔心一場!”

  胡炭笑道:“段大叔,你沒事就好!多謝你啦,剛才就只有你敢出來幫我的忙,你是個真好漢。”段慶剛聽見誇獎,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笑起來,神情卻甚是振奮和滿意,他拍著胡炭的肩膀說道:“小娃娃!咱們雙湖盟多的是好漢!你來咱們盟會吧,十二哥,九哥,七哥,三哥,還有盟主老大,都是鐵打的好漢子!你年紀小,加入盟會來,大夥兒一定都讓著你,沒有人敢再欺侮你!”

  胡炭搖搖頭,笑著說道:“段大叔,你也說我年紀小啊,我還要跟師傅去學本事呢,將來也變成你這樣的好漢!”

  段慶剛恍然醒悟,連連點頭道:“對!對!對!我差點忘了!你年紀還小,正是學本事的時候。這可不能馬虎!我就是小的時候貪玩,沒好好學功夫,若不然,今日早就把那三個狗賊打成肉醬了!”他頓了頓,滿臉惋惜的看著胡炭:“那現在你就不能加入我們盟會了,真是可惜。等你學好了本事再來吧,咱們跟著盟主老大一起掃平江湖。盟主老大是個英雄好漢,我很佩服他!你別看他平時不怎麼愛理人,其實對我們是極好的。”他是一根筋,領了命過來,就********想著要把胡炭拉入盟會。

  文士在他身後羞得連連捂臉,臉熱得如同火燒。這傻大個到現在還搞不清狀況,胡炭有實力如此強大的人做後盾,背景深厚遠超度外,學藝之路一片坦途,未來成就豈是自己等人能夠忖度的?小小一個雙湖盟哪能容納得下他,淺池不敢養真龍啊!

  胡炭倒不覺得段慶剛的話有什麼唐突,這漢子性子純樸,用心赤誠,這麼竭力邀請自己加入盟會,想必動機也單純,不會像別人那樣懷有雜七雜八的算計心思。

  他說道:“段大叔,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你剛才出手救我,我沒有別的補報,給你幾張定神符吧,這符咒能夠治傷療毒,效驗還不差,在危急時或能幫得上你的忙。”說著,從袖中取出四張定神符,放到段慶剛手中。

  段慶剛大大咧咧,毫不客氣就將符咒收了,道:“好!我收下啦!六哥也說你的符咒很好,他鬼心眼兒多,不容易被騙,既然這麼說了,想必是沒有錯的。”他拍了拍腰囊,笑道:“我自個兒是用不上,但咱們盟會兄弟多啊,在外面打打殺殺,難免有人受傷,有這幾張符咒就好辦多了。”

  四張定神符一出現,立時便引來一片熱眼,眾人到這時終於又都想起了自己聚集於此處的目的了。

  數百雙瞪向段慶剛的眼神都是既羨且妒,恨不得從眼眶裡伸出雙小手兒來,將他洗劫個淨光。有人高叫道:“小胡公子!也給我一張吧!剛才我其實是想出手幫你的,只是被這位兄弟佔了先,我就把機會讓給他了,不好掠人之美。”

  眾人大罵此人無恥。然而神符當前,無恥就無恥點吧,也不會少塊肉,於是也都七嘴八舌叫道:“對對!咱們江湖中人,俠義為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榮耀之事,遇見了哪有放過的道理?剛才我正有出手之意。”

  “三個大人欺侮你一個小孩子,真是太不要臉了!我剛才正在凝聚法力呢,只差半個呼吸的工夫就沒搶過雙湖盟這位兄弟,若不然,教他們吃我葉寶成亂岩之術的厲害!”

  “哼!算他們識趣,跑得那麼快,在咱們這麼多人面前逼迫小兄弟,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若是再敢羅唣,我劉意高第一個不放過他們!”

  眾人極力痛陳對三個江湖敗類的不恥,同時紛紛表示自己當時已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只差半步便要出手救人,只是因為某某原因,這半步便沒能邁出去,讓段慶剛搶了先,留下一場遺恨。

  自誇與自悔的聲浪一潮高過一潮,門口不斷的有人進出,先前懼怕被法術殃及的那些人又跑回來了,七嘴八舌,也加入鼓噪求符的大軍。而另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在見到術士三人鎩羽潰逃後,也默不作聲的離開。

  一個戴著斗笠的魁梧漢子,站在人群後方看完了整場爭鬥。然後在人們洶湧趨前紛紛自高之際,轉身走出了門外。

  六個身著緇衣的女子,皆是從頭到腳一身黑,頂戴烏笠,玄紗遮面,她們跟胡炭幾人差不多同時進店,所以佔著一張桌子,原本坐在飯莊左進那間屋子裡用茶,在胡炭跟段慶剛說話的時候,一一起身離座,繞過人群後方悄悄離開。

  兩個相貌普通的中年漢子,從人群中段擠出身來,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其中一人壓低聲音問道:“大人……”見到對方臉上一片陰沉,目露警告之色,便趕緊住了嘴,二人一前一後出門,很快就消失在疏梅厚雪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7
第七十一章:印記(上)

  堂中眾客的求符大戲依然進行得如火如荼。

  不過很快,眾人就都察覺到,胡炭對他們痛斥火術師三人惡行同時冒功自抬身份的言語並不感興趣,於是眾人把口風又再一改,喊出的話又變成初開始時那般雜亂無類,有人曉之以理有人動之以情,有人誘之以利,有人不走尋常路惑之以色,只是再沒人敢有半句威脅之言了,一瞬間各路正氣凜然豪俠又紛紛變身哀情各異的悲慘之人,不是娘老子纏綿病榻天年將盡,便是兄弟媳婦意外重傷行將不治。

  胡炭桌旁的兩把椅子都已經碎裂,無法再安坐,他笑吟吟的抱臂站在桌前,漫不經心的聽客人們左一言右一語的自我介紹和求告。

  “小胡公子,我這裡實是十萬火急,若不然也不會大老遠跑來求你……”

  “小胡兄弟!小胡兄弟!我是明州六合門的秦琦,你不認識我沒關係,我只想跟你求一張符救我兄弟,他被仇家重傷……”

  “胡公子,給我一張吧!我會記得你的恩德,日後有所差遣,我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眾多聲音裡,有一個女子的說話分外尖亢,蓋過了其餘聲音:“胡公子!你的符咒繪製不易,咱們都知道,我也不白要你的!你開出個價來,金子銀子,珠寶首飾,還是甚麼奇珍藥物,但凡所需,只要我手中有的,也不是不可商量。”

  眾人醒悟過來,紛紛附和:“就是就是!這符咒是個靈物,咱們來求符,自是不能空手討要,胡公子,你缺錢還是缺物,說個條件來,咱們以物易物,總不能叫你吃虧!”

  胡炭聽說,本待是照例不想理會的。不過卻被那女子話中的‘藥物’一詞提醒了,一轉念便想到未來幾年自己要和師傅學藝,各類花費耗用不貲。而柔兒姊姊與姑姑都是身體帶恙,所需的許多人參補養藥物更是花費巨大,須要早作準備才行,當時便又改了念頭。他早幾年過盡三餐不繼顛沛流離的日子,已經被窮怕了,深知積錢積糧預作綢繆的重要。師傅武功高明,卻也和姑姑一樣不擅經營生計,這一應錢糧事務自不能指靠他來解決,弟子服其勞,正該將這些後身之患都打點精細了。可巧呢,眼下四方群豪都聚集過來向自己求符,他能理解這些刀頭舐血的漢子對療傷符咒無比渴望,若自己一味生硬拒絕,惜售定神符,怕是要引人生出暗恨和仇怨。不如趁此機會,高價賣出一些符咒,一來全了人情,二來師徒幾人也有日後飲食之資,豈不是兩全其美。

  只是這價格該如何定,卻是個問題。要價低了,將珍物賤賣,不知要賣出多少張才夠柔兒姊姊將來的湯藥花費,可是要價高了,卻又擔心這些江湖客負擔不起。

  思索片刻,心中已暗暗有了計較。耳中聽得眾人紛紛雜雜各陳苦楚,只盼能打動自己,便把雙掌一拍,脆聲道:“眾位!眾位!聽我一言。”

  眾人聽他要說話,忙都住了嘴,漸漸安靜下來。

  胡炭連拍幾下手,見眾人都屏了聲息,再無一聲叫喊,才說道:“眾位叔叔嬸嬸,師伯師叔!我先給大家賠禮啦!這幾天來,我在做事和言語上多有輕慢和不穩當之處,得罪眾位,還盼大傢伙兒看在我年紀小不懂事的份上,別跟我一般見識。”說著拱手做了個四方揖。

  底下人紛紛回話,都道:“小胡公子不用客氣。”“也沒甚麼輕慢的,是咱們大夥兒來麻煩你你辦事,人數這麼多,你一時顧不過來也是常情。”

  胡炭道:“承眾位前輩看重,對我畫的定神符如此信任肯定。說實話,這些天我一直在聽你們說話,也都知道你們的來意。只是很教人為難,因為一些緣故,定神符是不能敞開來畫的,不能滿足大夥兒的要求,我心裡面也很覺得難過。”

  眾人道:“小胡公子,你倒說說,到底是有甚麼為難之處,大夥兒給你參詳參詳,或者能想出辦法也說不定。”

  胡炭搖頭道:“你們幫不上忙。是這樣的,我畫的定神符能有這樣療效,其實跟我自己關係不大,是我一位長輩用轉嫁之法,調用她的靈氣來增強符力,每一張定神符用出去,都會對她有很大的損耗,所以,我雖然很願意給眾位師叔師伯幫忙,卻也不能畫出太多,以免害了她。”

  “轉嫁之法?那是什麼門道?”眾人面面相覷,對這樣的手段當真是聞所未聞。只不過想一想又釋然了,人家既能畫出定神符這樣的天下奇符,那麼再多會一樣神奇功法似乎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之事。至少這個原因比先前的猜測更讓人容易接受一些,胡炭小小年紀,歲未足十,便是打娘胎裡開始練功,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年功力,若是這麼個黃口小兒都能不費吹灰之力畫出定神符,就實在太教人灰心了,讓人頓生自己一大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的挫敗之感。

  只不過,知道是這個原因,卻對眾人現下的境況沒有半點助益,看來大傢伙想要求得符咒的願望更要增加許多難度了。

  沉默了片刻,卻又有人疑問道:“小胡兄弟,你既這麼說,大夥兒也都能理解,可是你上次在趙家莊一下子交出去二百多張,數量可也不小啊,對你那位長輩的影響大麼?她現在不打緊吧?”他提問得小心翼翼,然而言外之意眾人都聽出來了,果然許多人便想道:“對哇!他在趙家莊一次就交出二百多張定神符,不也沒害死他那位長輩麼?想來二百張也還在那人的承受範圍內,既如此,便再畫上二百張估計也無妨。”想到此節,眾人眼中都亮了起來。

  胡炭暗暗鬱悶,他就知道,這件事情必定要被人拿出來做文章。只怪他當初輕狂無知,對定神符的珍異瞭解不深,把珍珠當成瓦礫使了。好在他對此早有對策,嘆息一聲,擰眉說道:“我那位長輩現在損失了幾十年功力,還負了傷,我對她懸心得很,你說影響大不大?”這用的便是偷樑換柱的法子了,話是半點沒摻假,單嫣在與瘋禪師交戰中就負了傷的,臨去邢州前還傳了幾十年修為給他,損耗何等巨大!只是這損耗到底和趙家莊的二百張符咒有沒有必然聯繫,那就聽由別人去猜想了,反正胡炭沒有明說,也不怕有人來查證。

  這一下,滿堂眾人都無話可說。雖然有人覺得胡炭的話裡疑點甚多,比如明知會令長輩損失幾十年修為,他在趙家莊何以那般輕易就交出二百張符咒?而那位長輩居然問也不問,聽憑一個小娃娃將自己的畢生功力拿去送人情,這是何等的敗家和把命不當命,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可是這些懷疑卻不好再追問下去,眾人到底是來向胡炭求符的,而不是專程來質疑他。再問下去,真把這靠山強硬的小娃娃惹毛了,雞飛蛋打,那又何苦來哉。

  眾人交頭接耳,低低議論,末了,才又有人小心翼翼的問道:“小兄弟,那你這符咒,是打算怎麼辦?還能畫給咱們麼?”胡炭剛才只說他不能畫出太多,卻沒說再也不能畫了,這其中差別眾人還是能聽得出來的。顯然他那位長輩命硬得很,雖然飽受摧殘,損了幾十年修為還負著傷,放在常人身上已算死得底透的損耗了,卻還能耗而不歿,損而彌堅,更有餘命繼續供胡炭支用,實乃人間大猛士,絕世巨狠人,令人景仰。他們自不知道,這番腹誹其實與事實並無半點出入,只不過沒人能夠想到胡炭口中的長輩是只有千年之壽的妖怪而已。

  胡炭對這個疑問做了鼓舞人心的回答:“是的,我還能再畫一些定神符,只是數量不會太多了,大家都知道我的為難處。我是見到在座有這麼多長者對我付以信任,千里迢迢趕來求助,既惶恐又慚愧,實在不想看到大家都失望而歸,說不得,也只好對那位長輩再不孝一次。”

  眾人熱烈喝彩,都道:“小胡公子仗義!”

  “小胡公子,有你這句話,咱們提山派就承你的情了。你做事光明磊落,教人信服,不管今日咱們能不能得到符咒,提山派上下都沒有怨言,認你是個好漢。”眾人都覺此人馬屁拍得漂亮,既誇了胡炭,又提了門派名號,最後還以哀兵之姿似退實進,一舉而三得,果然犀利。

  九歲的好漢?哼哼哼,真不要臉。

  有人說:“小胡公子放心,咱們都不是不知短長之人,這事情本就是我們在為難你,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咱們絕無二話。”

  胡炭假意躊躇道:“眾位都知道這符咒畫出來代價很大,我手上也不是很多了,可是在座卻有這麼多人,我沒辦法照顧到每個人的要求,這個……”

  大夥兒到這時,哪還有不醒覺的道理,先前那個提議用錢物購買的響亮女聲又是聲蓋餘眾,接口說道:“小胡公子!定神符救人危難,效驗珍奇,已可列屬靈物,而自古靈物非大德大賢不敢據有。但咱們眼下聚了幾百號人,誰也不認識誰,也沒法比出誰更賢達來。既如此,就只能各憑誠心來換取靈符了,誰願意為符咒付出代價,付出多高代價,便可證見其誠心。你但只說個章程來,金銀寶物,還是甚麼條件,大夥兒自會各憑能力行事。”眾人都在暗中大罵,這娘們話說得漂亮,說到底還不是想要用錢來購買?她幾次三番的這般提議,想來是身家豐厚,不在乎花錢,所以才敢如此聲粗氣壯。可是正經的江湖人物哪有那麼多餘錢來敗,眾人取財之道並不多,大多都只過著堪足衣食的日子,真要比拚錢袋子血戰,那勝了也是剜心肉醫眼瘡,得失難言。

  胡炭哪管這些,聽到了想聽的話,便把掌一拍,說道:“好!那就這麼辦!”他從懷中取出今日才畫的所有符咒,高舉起來,道:“我這裡還有最後二十二張定神符,總共就這麼多了,再多也沒有。就依剛才那位大娘的提議,用來和眾位交易。每次交易一張符,我說個價錢,誰願意購買就上前來,一手交錢一手交符,錢貨兩訖,各不相欺。”

  “好!這才爽快!”

  “我買!我買!多少錢!”

  “小胡兄弟,你開價吧!”

  這交易的信息一出,底下之人頓時都激動起來,所有人都翻囊搜袋,將金銀拿到手中。後方人潮洶湧,所有覺得離胡炭太遠的人都拚命向前方沖擠,符咒數量有限,賣掉一張是一張,若是不能及早佔住地利,到時候可就搶不過人家了。其中有一人腦筋甚活,眼見著群客躋躋蹌蹌,實難在人潮中搶到前頭去,便靈機一動,從後面抄了一桌一凳,兩手舉高起來,大聲吆喝:“大夥兒都讓讓,讓讓!沒看到胡公子都沒座兒了麼!給條道兒讓我送過去。”一邊還向胡炭大呼:“小胡兄弟,這是你的桌子凳子!我給你送來了!你稍待一會。”眾人只道他是胡炭身邊近人,紛紛讓路,果真讓他順利走到胡炭身邊,慇勤的放下了。然後站定在胡炭身邊,再也不移一步。

  胡炭向那漢子示意感謝,那漢子所求原也只是搶個就近位置,好能方便買符而已,當下倒不多事,嘻嘻一笑,安靜的等待胡炭開賣。胡炭從二十多張符咒中抽出一張,道:“第一張!二百兩銀子!”

  這個報價頓時給所有正在興頭上的客人兜頭澆下一盆冷水,先前還摩拳擦掌想要向前擠去的人都慢下了動作。二百兩銀子,對普通人來說,已經是一筆極大的數目。一個五口之家,節儉一點過日子,一年下來也就不到二十兩銀子的花費,二百兩銀子,夠五人十年之用了。術界中人能力雖然強過普羅之眾,不至餓死,但無門無派的江湖客,吃的也多是行鏢護院之類辛苦飯,少有產業,何況花用也大,一年下來能攢個幾十兩已算不錯。

  “二百兩銀子一張?價格這麼高?”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茫然。聚到這飯莊中的客人大多是獨來獨往的行客,他們消息靈通,無牽無掛能說走就走,所以行動往往比其他人迅捷,但論起錢財,卻遠遠比不上大家子弟和門派中人,好多人手裡攥著的銀錢也不過是幾十近百兩,這還是他們經年的積蓄了。

  其實胡炭並不是信口要價,他這幾年出入於富豪之家,眼界漸高,所賣的符咒都是幾十上百兩一張,貴的更是賣過一百多,那還是在未知符咒對單嫣有損害的時候。定神符能祛百病,除惡疾,生效又快,幾有起死回生的功能,人家看療效給錢,自是爽快異常,他也早習慣了符咒的高價。現在還知道這符咒是要耗用單嫣生命修為的,無法再大量繪製,當然不肯賤價出售。

  不過他這麼想是有他的道理,眾人和他立場不同,所顧慮卻也很現實,定神符是好東西,這個大夥兒都知道,可是這麼高昂的價格,有幾個人能負擔得起呢?難不成為了買一張符咒,讓一家老小接下來幾年都喝西北風?於是一時間,原本嘈雜無比的廳堂中又變得安靜了下來。

  就連那身家豐厚的女子也覺得這個價格有些高了,先前她聽見那白面漢子願意給出二十兩一張的酬勞,雖然未免有欺負胡炭故意壓低價格的嫌疑,但以此為憑據,她覺得自己將價格翻上四五番,已經足見誠意了,但那也不過是八十兩到一百兩一張的花費。胡炭開出二百兩一張,這就大大超出了她的原本預期,因此在見到其餘眾人的反應後,也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回應。

  然後,這一瞬間的猶豫就壞了事,很快演變成遺恨。

  不是所有人都不明白定神符的珍異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一般的錢囊羞澀為孔方所難的,就在眾人面面相顧,被價錢擊打得脾氣全無的時候,偏有一個聲音逆流而上,又驚又喜的叫道:“啊哈!二百兩銀子?!才二百兩銀子??!!!哈哈哈哈哈!我買!我買!我買了!哈哈哈哈!”話中的意外和狂喜之情,雖只聞聲不見人,卻幾欲撲面……不,幾欲砸面而來,滿堂數百眾無人感覺不到。說話間,一個面色青白的少年欣喜若狂的從人群一角急躥出來,急不可耐的向胡炭方向飛撲過去,雙頰赤紅,兩目放光,幾乎連片刻工夫都不願耽擱,連推帶撞的,把所有擋路的人都給頂開了,看樣子是恨不得第一時間就撲上來將定神符搶奪到手中。

  “這人對定神符喜愛到如此程度!”這是眾人腦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

  “這少年當真有錢!”這是第二個念頭。

  “這小子腦子不太好使?”這是少數人的第三個念頭。沒辦法,這少年表現得實在太過狂熱,如狼奔腐肉,如蠅撲糞堆,興奮得有點不堪形容,讓人難以不往這個方面去想。

  胡炭一眼就認出,這癆病鬼一般的少年,正是一大早就不見了蹤影的勞老爺。老妖怪不知出於什麼顧慮,還是抽了哪根筋,用化形術將自己換成一副酒色過度的二世祖模樣,躲在人群裡偷窺,大異於先前的形象。若是一直不說話,胡炭一時還難以將他認出。可是一聽到他說話的口氣,那簡直就像是大蛤蟆從蝌蚪堆裡虎躍而出一般,瞬間光芒四射,鮮明耀眼無比。

  在滿堂數百人中,對定神符的功效瞭解最深的無疑就是勞老爺。單嫣是夕照山的醫官,勞老爺親沐藥澤已久,豈不知這符咒的珍貴,一張符就是一條命啊!偏生他還家財無數,最不缺的就是金黃銀白,胡炭願意將定神符賣錢,於他而言無異於有人拿珍珠到他家江邊換水,再對胃口也沒有了。

  “我買了!我買了!這是我的!”勞老爺一疊聲的歡喜大叫,說話間已經飛快從袋裡取出二錠金子,人還在半路就隔遠“當!”的投到胡炭身後的桌上,顯然是要先造成貨錢已付只等交割的事實,防止有人反應過來和他爭奪。

  胡炭有些發懵,他是失算了,倒忘了人群裡還有這麼一隻愛定神符成癖又不把錢當錢的敗家妖怪。早上他帶著師傅和姑姑去射鹿台遊玩,左找右找也沒看到勞老爺的影子,問了管家也是語焉不詳,只道他忌憚師傅又躲遠去了呢,誰想到這會兒又出現在這裡,還在這個當口跳出來買符。

  只不知剛才那三個惡人興風作浪的時候,這老妖怪有沒有藏在人堆裡,因何沒有出面。

  不用想了,有勞老爺參與,這次售賣怕是沒可能正常進行了,大概要往詭異的方向發展,胡炭幾乎可以預想到剩下的定神符會以什麼方式進行交易。

  果然,心不甘情不願的和眉開眼笑的勞老爺交割過第一張符咒過後,胡炭無奈舉起第二張符咒,剛說道:“第二張,二百兩……”勞老爺馬上截口搶答:“我的!我買!”然後二話不說,將兩錠大金又‘當!’的扔到桌上,一把搶過胡炭手上的符咒,狂笑著飛快收入囊中,然後兩眼炯炯放光,鼻翼翕張,興奮難抑的等著胡炭叫賣第三張。

  到這時,眾豪客們終於也察覺到不對了。勞老爺表現得實在太過激動,而且大有一鼓作氣將定神符全盤掃光的架勢,按他這種買法,只怕賣到最後一張都沒餘人的份兒了。這癆病鬼少年錢多人傻興致高,實是眾人大敵。而且他們從勞老爺那掩飾不住的狂喜情緒中,也再次認識到了定神符的珍貴,自己不識貨不要緊,現在另有識貨之人現身說法了,這就由不得他們不緊張起來。

  於是在胡炭舉起第三張符咒的時候,底下人群裡開始有了躁動,一些積有餘財的客人已經決意要爭買下來,定神符就剩下二十張,現在想要求符的人卻有近三百人之多,僧眾粥少,再加上個橫空出現的白痴二世祖,這情勢已經變得極為嚴峻,誰知再過一會兒還會發生什麼……再出現一個白痴二世祖?奶奶的!那還了得!這種想法連有都不能有!這種生物殺傷力實在太大,有一隻就夠人吃不消了,再多一隻天都會塌下來的。為免夜長夢多,還是趁早下手才是正理。定神符治傷神速,這在趙家莊時已得驗證,雖然治蠱之效未如人意,但江湖中人,遇到傷情的時候遠比中蠱多得多,倒霉的時候,遇到仇家追殺,一名重傷的門派長輩,或是實力強勁的同伴好友能否盡快復原,很可能就是反敗為勝的關鍵,那可是關係到好幾條性命的存亡,這等重大意義,又豈是區區二百兩銀子所能相比的。

  “第三張,二百兩……”

  “我!”

  “我買!”

  “我要了!”人群中同時舉起幾十隻握著金銀的手掌,同時拚命向前擠去,先前那猶豫而錯過機會的女子也是尖聲高叫:“我買了!”然而‘當!’的一聲,金銀落桌,胡炭舉著的一隻手倏然而空,拿著的定神符已經不見蹤影了。不用懷疑,又是癆病鬼少年先下手為強,仗著和胡炭離身近,第一時間扔錢搶奪了。

  這下子,所有人看向勞老爺的目光都不善起來,有心買符的人心中擔憂又更深了一層。

  胡炭無可奈何,看著勞老爺,和他商量道:“這位老爺,”他刻意咬重“老爺”二字,提醒勞免自己已經識破他的身份,若不然,一個瘦雞似的少年誰會稱他老爺。“你已經買走那麼多了,買再多用處也不大,留幾張給其他人成不成?”勞某人前前後後已經在他這裡刮走二十多張,數量相當可觀,用來貼遍全身都足夠了,也不知他哪來那麼大的癮頭。胡炭這次賣符可不單純是為了換銀錢,還想要送點人情給大夥兒,以備日後江湖行路時好相見。勞老爺這麼打橫插一槓子,肆無忌憚的包攬全購,可就打亂了他的計畫。

  眾人激憤應和:“就是啊!你要那麼多干什麼!拿家裡去裱房子麼?錢多又怎樣!”

  勞老爺翻了翻眼皮,哼道:“我多買自有我的道理,反正你們也不識貨,買回去幹嘛?拿珍珠喂狗,沒的暴殄天物,有意思麼?”話說得難聽,滿場所有不識貨之人頓時都成了吞珠之狗,還是空有吞珠之慾而尚不得遂志之狗,霎時間無分男女老幼,人人對他怒目而視。

  胡炭也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警告道:“別搗亂,你買得夠多了,剩下的你先別買了!”然後抽出第四張,眼睛故意不看勞老爺,越過他的頭頂向外看去:“第四張定神符,誰要買……”

  “我……”

  “我買……”

  出聲最快的人也最多喊出兩個字,那尖亢女子甚至剛踮著腳尖雀躍了一下,胡炭手上的定神符又已不翼而飛。勞老爺得意洋洋環視全場,取出一顆寶珠高舉過頂,然後丟到桌子上:“我買了,這是合浦海珠!算價一千兩,剩下的我都用珍珠換,一顆珍珠換一張!”

  氣焰何等囂張!態度何等猖獗!這仗財欺人的小人嘴臉是何等令人髮指!

  這下子連堵在後方擠不進前圈的人都生出了殺人之心,近百雙眼珠子都紅了。這王八蛋多買也就罷了,居然還想包圓兒,借勢抬價將價錢抬高到五倍,這不是徹底斷掉所有人的念想麼?這種為富不仁、仗財欺人的敗類,最好的下場就是剁碎了喂狗。

  “王八蛋!”已經有人忍不住大罵起來。

  更多的人目噴怒火,咬牙切齒的瞪著他,暗中詛咒和低罵者不知其數。勞老爺只一個舉動就榮登萬眾公敵之位。

  一個離得近的錦袍中年人怒氣衝衝,狠狠的搡了勞老爺一把,喝道:“小子!別有幾個臭錢就不知所謂!識相點,別要惹禍上身!”

  勞老爺更是不打二話,‘嘭!’的一下將氣息盡數外放,澎湃的勁氣如同巨潮劈岸,一波波的向外擴散出去,將堂內的燈籠花架都激得劇烈搖晃起來,瓦葉嘩嘩震響,氣勢竟然比先前那控火術師還要強上幾分。那錦袍漢子連同身後幾人頓時立足不穩,蹬蹬蹬後退幾步,滿臉駭然之色。

  “怎麼?!買不過想要動手麼?!好哇,那就來試試!”勞老爺惡狠狠的回身說道,他此刻正在化形狀態,不怕被人認出身份,當真是無所顧忌,為了兩張定神符,他連覺明者老混蛋都敢直面打交道,更何況這些爬蟲!一張符就是一條勞老爺的命,今日誰敢阻止他買符,就是他的生死仇敵!不共戴天!

  眾人都大驚失色:“******!怎麼這裡還藏著一個!”

  今日真是撞鬼了,高手都不值錢的往外冒,跟雨後小蘑菇似的。這看起來像個短命鬼的小子,骨無三兩重,唇色發青眼眶黢黑,居然也是個大高手!明明烏眼雞一樣,怎麼也會修有這麼深厚的功力?

  勞老爺惡形惡狀,護食之態人所共見,哪還有先前謹慎多禮的富家老爺模樣。胡炭在心裡感嘆,果然道貌岸然都是不可輕信的,當利益足夠大時,道學先生大概也會斯文掃地,吃相相當難看。

  不過這一來他就要頭疼了,胡炭發現自己低估了勞老爺對定神符的執念。這只妖怪壓根兒就不聽他的警告,也不知是憂患之念比其他人重還是什麼別的原因,對定神符的喜好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見符如命,比田野裡最會藏冬糧的耗子還能攢家當。

  眼見勞老爺還在耀武揚威的恐嚇眾人,而先前還放言說路見不平將要教訓控火師三人的眾位豪傑又全體不小心再晚邁出那關鍵的半步,人人目光游移,不是看著房頂就是看牆壁,沒誰敢直盯著發惡的妖怪看。胡炭見情形不對,趕緊一把抓住勞老爺的胳膊,把他拉扯過來,低聲喝道:“別耍橫!我師父可看著你呢!”

  沒辦法了,只得再拿師傅的名頭來壓一壓。

  勞老爺吃了一驚,身子如遭蜂蜇般不自覺縮了一下,不管他怎麼拔高自己的氣勢,發狠的將所有阻礙者劃為不共戴天之敵,覺明者這種非人生物還是需要給予一點兒敬意的,沒必要還是別去招惹了。他的目光閃爍不定,向苦榕幾人落座的方向心虛的掃去一眼,不滿的說道:“我沒冒犯他吧?”

  胡炭哼哼哼冷笑三聲,不答反問道:“你說呢?”

  “我只是買幾張符而已!這他也要管?”

  “你這也叫買符?看看,你把大夥兒給氣成什麼樣!”

  勞老爺滿懷不甘又無可奈何,面上便猶猶豫豫的顯出神氣來,覺明者固是可怕,先前那一掌打得他老命損掉三成呢,可是……定神符啊!這是簇雪的定神符啊!能救命的好寶貝!讓他就這麼平白放過大買定神符的機會,這和拿刀子挖他身上的肉有什麼兩樣!實在教人難以割捨……他還在權衡,盤算比較著冒犯覺明者需要承擔的風險和硬買定神符帶來的收益,到底哪個對自己更為有利。

  看見勞老爺呆在那裡,又驚又疑,一雙烏青小眼裡神色變幻,不時閃過詭異的精光,夾著一絲陰狠決然之色,顯然是將要下定決心鋌而走險了,然而這個意志似乎並不是太可靠,只堅持了片刻就又被憤懣和羞惱替代,反反覆覆的,天人交戰,一副吃了噁心東西又吐不出來的倒霉模樣,胡炭肚中暗笑,看來師傅幾天前那一掌真是沒留手,把勞老爺打得不輕,隔了這麼多天依然餘威猶存。

  不過折磨勞老爺不是小童的本意,見他陷入煎熬,胡炭便也不為己甚,安撫他道:“今天的符你先別買了,我師父不會怪你。你想要符咒還不簡單,等回去我們再說。”他這時已發覺到自己似乎走入歧路,有點捨近求遠了,放著個土財主勞老爺在這裡,偏向外人求銀錢,何異於棄海湖不顧,反緣林木以求魚?他想要給姑姑和柔兒姊姊攢藥錢,還是得從敗家妖怪身上下手才對,這妖怪坐擁巨萬身家,視金銀為糞土,偏又對定神符鍾愛至極,不吝一擲千金,正是天下最難尋的上等主顧。

  勞老爺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聽出了胡炭話中的重點。有了這個話頭,何事不可商量?

  他只恐胡炭會反悔改口。這小子幾天來一毛不拔,慳吝無比,不惟一符不出,居然還圖謀回收先前送出的那十幾張,花樣百出,旁敲側擊的,早就讓勞老爺深感人世艱難。難得小骨頭現在良心大發許了口,良機不可失,這時哪還肯再在胡炭面前惹厭,行動立刻變得麻利無比,轉身朝著群客只拱了拱手,哈哈一笑,道:“啊哈哈!得罪!得罪!大傢伙可別要見怪,在下對定神符實是聞名已久,家中又有必買的理由,這才有些失態,現在買過幾張,大概已夠暫時用度了,剩下的就不跟你們搶了,你們買吧!”低頭鑽入人群,一溜煙便跑得沒了影兒。

  沒了勞老爺的搗亂,剩下的售賣就變得順利無比。胡炭也沒有提價,仍是二百兩銀子一張的往外出售,他知道這些人攢錢不易,站在燈下看去,簇簇人影,綢衫者稀。破蔽的斗笠,凌亂的發髻,黧黑的面孔上多見風霜痕跡,好多人骨節粗大,衣衫半舊,怎麼看都像辛苦人。掙這些人的錢財,實在有悖他心中的任俠之道。

  眾人經過先前勞老爺出價千兩之事,知是胡炭在有意照顧,對小童暗暗感激。你一張我一張的,很快就買走了十餘張定神符,幾個世家中人各有所獲,一些相識的江湖散客,也紛紛湊錢共買,各定下章程以決歸屬。除過他們,那最先提議以錢物換符的女子收穫最多,她一個人就弄到了三張,撒錢大法所向無敵,她從胡炭手上只拿到了一張,未敷夠用,乾脆又用三百兩一張和別人換到了兩張。經過勞老爺的那一番攪和,此時已沒人覺得三百兩一張的價格貴了。搶到的人歡天喜地,先前那高呼老婆子臥床將死的老頭,購到了一張,眉開眼笑的分眾而出,溜到門外後,立刻就轉手賣給別人,大賺百兩,然後又心滿意足的回到人群裡,繼續舉手鼓噪。龍游莊的伍從之也到底遂了心願,替他家莊主搶到一張。

  胡炭手中攥著的定神符越來越少,下面眾人或是歡呼或是嘆息,秩序井然,再沒有半點混亂。知道暗處正有個高人守著呢,哪個不開眼的敢在這時候作惡生事?每一個被胡炭手指點到的出價者都是欣喜異常,疾步上前交付銀子,取過符咒,然後珍重萬千的將之貼肉收藏,而一時沒搶到的,或是低聲咒罵壞運氣,或是大聲嘆息,用滿懷欣羨的目光看著那些幸運兒,然後打疊起精神,繼續投入呼喊大軍,只盼下一個幸運兒就是自己。

  苦榕一桌到這時也飲食已畢,秦蘇被人群阻隔視線,看不見胡炭那邊的情況,但聽見胡炭一聲聲出價,人們踴躍呼應,你一言我一語的,雖雜卻不亂,便放下了擔憂,捧著茶杯慢慢啜飲。苦榕給孫女喂過了湯水,那可憐的女孩兒又在他懷裡沉沉睡去,雖然小臉上還是眉峰攢蹙,但經這幾日的定神符調治,她每日承受的疼痛已經大大減輕了,不再像先前那般,一天裡幾次無聲哭痛,偏又力氣耗盡發不出聲音,流不出眼淚,教人看著就心疼。苦榕見到情況正在向好發展,也是老懷彌慰。

  耳中聽著胡炭高一聲低一聲,興致勃勃的叫賣符咒,苦榕在暗裡微微點頭。經過這幾日相處觀察,他已大致看明白了這孩子的秉性。雖然幼失怙恃,倚靠著一個不甚明曉世務的秦蘇在江湖中摸爬滾打,苦寒砥礪,風雨浸身,但胡炭卻難得的未被染污天性,變得像久處底層朝不保夕的草芥小民那般恓惶卑微。也沒有沾染江湖浮蕩子弟常見的諸種惡習。此子出身雖寒微,卻身寄傲魂,絕不甘心居於人下,有如此性情,就不怕他在藝業上怠惰荒疏,可以預想,胡炭未來成就必不會低。而且這孩子心性靈活,頗富機變,絕不死板拘泥,這讓他未來的成長更多了一些難測的向好變化,雖然現在行事偶有一些胡鬧成分,又好玩好動不甚安分,然而九歲孩童,誰不如此呢!只要他現在心明是非,知曉善惡,再有個積極向上的態度,那就足夠了。剩下的些微不足,自有自己這個師傅來規正指引。

  “待得此間事了,就帶他回洪州學藝。”苦榕在心裡想道,“這孩子性子有些跳脫,銳氣過盛,需得先磨一磨躁性,讓他寧定下來再授給武藝,若不然,只怕他心氣高性子浮,心思雜了,貪多卻學不到深處,那於他卻是無益。”正想著初期該怎麼教導,授予哪些課目,忽然感知到飯莊院門外的異常,不由得心頭微動,轉頭向外,面上露出疑惑之色。

  飯莊正門此時還不斷有人進出,買到符咒者有生性謹慎的,知道身懷奇貨惹人邪思,為免生波折,不敢在店裡再多呆,一買到符咒就立即出門遠去,一些求符無望的散客也三三兩兩離開,加之此時符咒將將賣完,想求符的人多半已進到店裡了,一時間倒是出門者比進門者還多。

  就在兩個江湖客人交付銀錢取得符咒,匆匆忙忙離店而去過後不久,門簾掀動,一個身著灰色長襦的老者笑眯眯走入店內。

  在看到那老者的瞬間,苦榕的眼神微微凝了一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7
第七十一章:印記(下)

  那個老者面目和善,年在六七十歲之間,身量不高,體型微胖,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灰色襦衣,腰間用青色布條紮住,看起來沒有任何出奇之處。頦下微鬚,和頭髮一樣都是灰黃雜半,稀稀疏疏的,頭髮在腦後結了個小小的發髻,罩著一方緇撮,用短短一截帶葉樹枝隨意笄簪住了。他站在人群後方,四下打量一下,看到整間大屋幾無落腳之地,二百餘人擠得滿滿噹噹,情緒熱烈都只盯緊了前方,便也隨著眾人視線將目光投注到了站在人群最前端的胡炭身上,像一個被飯莊的熱鬧吸引過來尋常村鄉老叟一樣。

  苦榕默默的感知著,這老人絕不像表面那樣平凡,氣息和其他人都不相同。隔著人群,他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投注在那老者身上,留意起對方的心跳和呼吸來,片刻,察測到了脈搏和心跳,他才消減了戒備,臉上的疑色也漸漸褪去。闔下目,暗想這也算是個奇人了,將匿息之術修得如此精深,江湖上前所未見。這隱跡之法極為高明,也不知是哪家流派的,能將氣息遮護得若存若繼,若有若無,和斷流的溪水一般,差點就矇蔽過他的感知。先前在院外時就給他一種相當怪異的感覺,完全感覺不到心跳和呼吸,也感覺不到身體熱度,直與死人無異,若非行動時身周微微帶起的風流擾動,覺明者幾乎察覺不到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苦榕身為精修五感的習武之人,身晉覺明者境界,本身感知能力已經遠非常人所可理解,加之參悟勢道,對天地運行,萬物生息有著遠超同輩的敏銳和洞察,論起五感,天下能出其右者不足一掌之數,這老人竟能夠矇蔽他的感知,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現下經過仔細審辨,老者的氣血運行終於還是顯了蹤跡,雖然仍舊晦澀難明,但已能大略判斷其體魄強度,並不比場上最強的那幾人洪壯,這讓苦榕略略放下了心。體魄是術法的修行根基,一個人無論是煉器還是學法,是豢獸還是巫祝,總繞不過自身血脈的培煉,這是每一個活物生命力外放的顯征。雖然體強者未必就一定比體弱者功法深厚,但在大多數時候,氣血都可成為一個重要的參照依據。一人的功法進境總與氣血運行息息相關,體魄太差,修學起高級術法是個不小的阻礙。而且成為短板,亦有可能成為敵人攻擊時的致命之處,所以即便不行武道的其餘術界中人,在功法進階到一定程度,也多半會重補根基,將體魄和基礎武技都提升起來。

  這老者的心跳與脈搏都被掩在秘功之下,極其隱晦,如同濃霧裡的三兩點螢燈,若換其他人來,只怕真要被他瞞過去了,虧是遇上了苦榕,已是當代武者最巔峰的幾人之一,一留心之下,便將老人的情形摸了個七八分。

  苦榕將感知力又在老者的身周環繞幾匝,確認自己的觀察並無疏誤之處,從其走動步幅、轉目擺頭的動作,胸廓起伏,衣衫搖動,都可對照印證出同一結論,這老者的氣血的確不強,這才慢慢將注意力收攏回來,重新放大監控範圍。不過多年的江湖經驗讓他終究還是多提起了一分警惕,這老人的出現是個徵兆,既有其一,說不定便有其二,江湖間奇人異事層出不窮,誰也不敢說自己對世間物事已盡知盡曉。暗裡誰知道是不是還有什麼東西潛伏著呢。何況這老人身上還頗有怪異的地方,似乎體內還盤結著一股不明的陰冷氣息,極難捕捉,而且滯澀無比,感知起來讓人有隱隱的不自在之感。他悄沒聲息的將孫女換抱到左手,將右手騰空,自然下垂,轉成了最方便出手的姿勢。

  那老者看來並未察覺已被人數番查探並摸了根底,笑吟吟的站在人群後方,饒有興趣的觀察著胡炭,表情安詳平靜,視線依次落在胡炭的面目五官,神態表情,髮色皮膚,高舉的手臂和握緊的手指上,看得仔細而專注,像品鑑一件珍物。沒人注意到他,此刻眾人也都神情緊張,緊盯著胡炭的動作,蓄勢待發的想要爭奪最後三張符咒。

  胡炭小臉有些泛紅,站在人群前方說話,全然不知剛才短短瞬間師傅已經和人暗中較量過一手,也毫不在意人群中的注視多出一道。他此刻歡喜極了,神采飛揚的,話聲也比先前略高亢了一些。賣過十幾張符咒,他的身家此刻又比先前豐厚了三倍,七千兩銀子,這在自幼飽受飢寒的少年看來,簡直是一筆天大的巨款,實在豐足無比。拳頭裡攥著最後三張定神符,小童正在向眾客們說話:“還剩最後三張啦,想要買的師叔師伯們抓緊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下次想再買到,怕是要等幾年過後啦!還是二百兩銀子,這是第二十張,想要買的說話!”

  “我買!我買!”

  “我願出三百二十兩!我出高價行麼?這張符咒就賣給我吧!”

  “我要買!我願出三百五十兩!”被阻在人群後方的一個年輕人報出個新的高價,情緒激動之下,有些面紅耳赤,他揮著手,努力的躍了幾躍,希冀能被胡炭看見。看他身邊站著幾名同樣服色的年輕男女,似乎幾人是同一個門派的弟子。

  “那邊那位師伯,”胡炭把手指定在人群裡一個臉有病容的漢子身上。“二百兩銀子,這張符咒是你的了。”眾人齊聲哀嘆。

  被點中的漢子顯然有些意外,站在人堆裡,怔了好片刻後,才被豔羨的目光從人群裡挖了出來。不過他臉上的神色卻不像前面搶到符咒的人那般驚喜,反帶著明顯的為難和猶豫。眾人看到他身上衣裳半舊,臉色黝黑,頭髮也有些凌亂,一隻手死死按在前襟口上,似乎很著緊裡面的錢袋,一時便都心中雪亮,立刻明白了他的不豫之處。這漢子家境不甚好,身子不穩便了想要買張定神符來解除苦楚,不過他身上的錢財想來得之不易,因此臨到此時,卻又開始猶豫了,不太捨得花掉二百兩銀子買符治病。霎時,心思活絡的人便紛紛叫嚷起來:“這位兄弟,打個商量吧?看你氣色尚好,身子稍有不爽利處,其實請到個好郎中大概也能治得好,用這張符咒實在浪費了,不如你把符咒買來,我再從你手上購買如何?我願出二百五十兩與你交換。”

  “什麼話!二百五十兩你也好意思提?這位兄弟,我出三百二十兩,這價格很公道了!你賣給我吧。”

  眾人紛紛加價,很快就有人提到了三百七十兩。

  那漢子聽得心頭一動,先前那有錢女子也是這般多使錢從別人處購到了兩張的,胡炭也並未阻止。他的銀錢的確得來艱辛,而且因他抱病,近來家中瑣事也變得繁雜起來,用錢之處正多,所以他才在銀錢上這般著緊。若能一轉手就掙到一百七十兩銀子,於他倒是一件驚喜,說不定便能家裡的一古腦麻煩事都解決了。只是,這樣就當著胡炭的面轉手倒賣,實在有悖自己的行事準則,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一心逐利的小人。左右為難之下,委實難決,便投眼向胡炭看去,想看看胡炭的態度,卻見胡炭一臉輕鬆,笑嘻嘻的聽著眾人提價,渾不在意的模樣,一時便放寬了心。看來這孩子心很大,並不計較這些細枝雜葉的事,這個念頭才剛放下,另一個疑問卻又不由自主冒了出來:“這小孩看起來很樂見其成,他是鼓勵我倒手換錢來著?對了,先前好多人在舉手,我心中猶豫,手也只舉起一半,在人群裡毫不顯眼,他怎會就點中我呢?”懷著疑問,他更仔細的看向胡炭,希望能看到一些端倪。

  胡炭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也猜到他心裡的疑惑,笑著向他點點頭,眨了一下眼睛。這下子,漢子心中頓時一片雪亮:“果然如此!他看到我身子不爽利,正需幫助,所以才特意指中我!”

  胡炭舉著符咒,說道:“這位師叔,交付二百兩銀子,這符咒就是你的了,你可以自己做主怎麼處理。”這話就說得更明白了。

  這漢子在剛才人潮洶湧的時候並未隨人流推擠,雖然臉有病色,衣服也不好,但卻依然標槍一般站立,不急不躁的,進趨從容,看起來很有骨氣的樣子。胡炭覺得很對眼緣,便點中了他。果然,這漢子在得知輕易便能掙到一大筆錢後並未表現得如何欣喜,反而更感躊躇,顯然是個極重視操守的人物。對這樣處在逆境之中猶自不願自污的人,胡炭不吝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

  漢子的眼裡湧起了感激,他深深的看了胡炭一眼,把少年的形象樣貌都印在心中,然後沉聲道:“小兄弟,我記住你了,落難之人蒙你援手,不敢言謝,咱們山水有相逢。他日你到通州來,請務必來找我。我姓白,白先鈞,就在通州三楓橋頭住。”說完上前,交了銀子,取符跟出價三百七十兩的那人交易訖了,轉身便徑向門外走去,頭也不回。

  胡炭很高興,到底結了一樁善緣。雖然他並未把那漢子的感激看得太重,也不圖從人身上獲得回報,然而做了一樁好事,被人由心感謝,總歸是一件愉快的事。

  手上還有兩張符咒,胡炭再抽起一張,投目向人群看去,想要看看是否還有能看入眼的人,“第二十一張,二百兩銀子……”

  “我!我!我!”

  “這裡這裡!胡公子,這裡!”底下數百隻手臂同時高舉揮動起來,如一片怪蟒之林,縱是無病無災,原本並無意買符的,這時也拚命的搖起手。剛才那漢子的事情眾人可都看在眼裡了,搶到一張符咒,那瞬間就是一百多兩銀子的進賬,誰會嫌自己銀子多?

  人群後方的灰衣老者目光閃動,看了一會,也滿懷興致的舉起手臂跟隨眾人搖動起來。

  苦榕心中一凜,他從未放鬆過對那老者的監視,感覺到那老人在抬起手的瞬間,縈繞其身之上的那股陰冷氣息突然變得濃烈起來,便如一團原本凝固的墨塊,突然浸沒水中,濡洇出墨色。氣息隱隱透體而出外擴了一圈,似乎有從無形化為有質,從他身內破障而出的跡象,這可不是江湖慣見的手段,覺明者的神情立刻嚴肅起來。

  “嘶!”一道極淡的灰氣從那老者的手上顯出形狀,狀成狹長,約有半尺,像放大了好幾倍的蛞蝓一般,似乎是個活物,頭尾交錯的懸空扭動片刻,便倏然向胡炭的位置游動過去。

  “開始動手了麼?”苦榕心中暗道,他到這時還無從判斷出這老者的來歷,這人所用功法實在古怪,非武非術,也不是器獸兩道,看起來沾點巫祝動使魂魄的邊,卻又不全似,苦榕行走江湖這麼久,卻未遇見這樣的對手。眼下無暇細思,見那灰霧已堪堪接近胡炭,便把手指一彈,一道無形的力道利箭般****而出,瞬間透入灰氣之中。

  “嘶!嘶!嘶!”胡炭頭頂上突然白光劇閃,虛空中傳出一聲隱約的哀鳴,一道朦朧的灰氣突兀顯出形狀又驟然散化,然後,大團大團的白霧憑空爆湧而出,一蓬接著一蓬,寒氣呼嘯四卷,整個房間的熱度被一下子捲個淨光,水汽化雪,四壁霜結,幾乎就在眨眼之間,整個房間從上到下就變得一片雪白。

  眾人都被這突來的異狀驚呆住了,一時人人停了說話,全部安靜下來。

  那老者先吃了一驚,然後面色一沉。他全沒想到在這裡還有人向他動手。擰著灰黃的眉毛四下打量一番,沒能發現苦榕的位置,便重重冷哼一聲,突然間身子虛化,一下子就在原地失去蹤影。

  “這是什麼手段?!”苦榕心中一驚,這人功法詭秘至此,竟能在他眼皮底下完全避開他的感知,實力遠超他的估測之外。這是一個無法用氣血強度來衡量真實能力的異數!苦榕第一次覺得,自己太過依賴過往的經驗了,急忙間將感知力盡數外放,以胡炭為中心重重遮護起來,很快,他就在胡炭頭頂上方三尺處發現了懸空而立的老人。

  那老人面色冰冷,目光落向下方人群不住逡巡掃視,顯然還在查找是誰向他動手。弔詭的是,除了苦榕,下方正東張西望的數百人卻沒有一人將目光投到他的身上,顯然是完全沒有感知到他的存在。

  “這人到底是人是鬼?”覺明者心頭微沉,不由自主的冒出這個念頭。身法如此詭異,絕非人世所傳,竟然可以在他的感知區域之內自如行動而不被察覺,而且身上那股陰冷的氣息變得更加濃厚了,開始影響人的神志感知,苦榕感覺到自己的注意力和感知範圍正在急速衰減,時勢危殆,已由不得他多想。這人來意已明,是要對胡炭出手的,苦榕自不能讓他如願,眼見他距離胡炭極近,呼吸間便能取掉小童性命,想也不想立刻便發動勢道,“轟隆!”一聲,凌厲的殺伐之意瞬間從四面八方簇擁而出,將老人鎖定,如無數槍戟之叢一般圍逼攢刺過去。

  “放肆!”滿堂數百人都聽到了這聲充滿怒意的叱喝。

  半空中雪霧翻湧未已,又再次漾蕩起層層波光,像燭火燃起又熄燃起又熄,短短半息之間幾度明滅,隨後,那片空域便被狂暴的勁氣撕扯碎裂。眾人全都聽見利物割裂空氣時發出的如同布帛撕開的聲響。

  然而那老者又一次不見了蹤影。

  這一次,苦榕心中的震撼簡直無法形容,自他進階覺明者以來,這是頭一次有人能夠在他勢道的鎖定下逃脫,剛才他調用了整個院落的殺勢來圍禁敵人,在這片空間裡每一寸都如是處在他指掌之下,別說一個人,便是細小的蚊蚋想要從中飛走也是不可能之事,然而,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就在他眼皮底下!那老人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禁錮!

  這是個絕頂高手!

  實力還在他之上!

  滿心震駭的長身而起,苦榕此時哪裡還敢再有留手之意,單掌前伸五指乍開,呼吸間五重玄關盡數開禁,內感外勾天地,將殺勢盡數引動,立時,方圓十餘里地面群山呼應,林海搖撼,雪層紛紛崩解,空上風雲俱動,悶雷般的聲響自遠而近層層傳來,山勢地勢、雪勢空勢、整個長社縣城一應梁牆柱瓦,車馬器物所蘊之勢,甚至這房間裡剛剛凝聚出來的冰霜寒勢,全被他控在了一起,一時之間,整個飯莊便變成了修羅殺陣,滔天蔽地的殺機和惡意不分東南西北盡數向著這小小三間瓦房聚集,如五嶽三山帶著無數尖碎岩石轟然同至,然後又鋪展漫捲開來,瓦房承受不住這股力道,一時間土崩瓦解,頂棚被豁飛,梁柁破折,牆垣傾倒,三間大屋瞬間夷成了平地,屋內數百人,人人盡受其害,無論男女老幼,修武還是修術,膽氣弱還是膽氣壯,全都在一瞬間面唇失血,兩眼一翻昏死在地。

  這一番全力施為,終究還是有了效果。

  那老者在空上十餘丈處踉蹌著顯出身影,如此龐大的天地之力充斥擠壓空間,便是塵芥微物亦難以遁形。“震!”苦榕兩指一駢,那片空處便轟然震盪,明明是空蕩蕩的無物之地,卻給人一種突然內凹塌陷之感,黃鐘巨呂交相震鳴,一時間如有幾十百萬斤巨岩在那裡激烈的衝撞對砸,風潮四披,劇烈的震波激起了衝天塵霧,使得地面都開始隆隆顛簸,聲傳數十里外。

  老者的身形搖晃著再次慢慢虛化。苦榕皺了下眉頭,這樣都沒能制得了他,這老者實是平生未遇的勁敵。正屏息繼續追查,忽然間心生警兆,滑步向側疾退,一簇青色的流火從他肩頭上迅捷無倫****過去了。

  身子衣物均未接觸到火焰,然而覺明者卻依然感覺到心底下突兀湧起的一股強烈的灰心喪氣之意,讓他頓生疲倦厭戰的感覺,極想就此停手下來,束手就擒,任人屠戮。而且先前還能保持在半裡許的感知之力又再度急減,變得只能探查二百步之遠了,他知道自己已經受了對方術式的影響。

  到這時,他也終於看明白對方的功法來路了,這是個精修死氣之道的高人,難怪能將氣息隱匿得如此隱晦。而據苦榕所知,天下間在此道上卓有所成的惟有信鬼容家,這人修為精深至此,必非無名之輩,可是容家的前輩高人,怎麼會突然跑來跟胡炭為難?苦榕在瞬息間轉了數個念頭,卻難以得出答案。心中思索著,手上動作卻也未有停頓,行雲流水般幾度折身進退,瞬息便遠離了青色流火的影響範圍。在外人眼中,看來也幾乎和鬼魅一般。然而前一股負面情緒還未祛除,頭頂上方寒氣忽重,一團龐大冷冽的巨物竟又撲面而至。

  “有了!”就在此時,苦榕感知到身後方微弱的氣流漾動,想也不想,立刻反手一指,喝道:“中!”他竟是抱著兩敗俱傷的打算。那老者身法詭異,實在難以捕捉,只在出手之際露出微小的痕跡。經過前番兩度出手,苦榕已知久戰下去必對自己不利,精修屍鬼之道者手段奇詭,而且如此擅攻擅藏,一個不小心只怕便會飲恨。因此立刻做下決定,速戰速決,以傷換傷。他有胡炭的定神符,這讓他能夠傷而無損,迅速回覆戰力,對方實力雖然超過他,但此長彼消之下,戰局的勝負如何尚在未定之天。

  頂尖高手對決,會將一切有利於己的因素都考慮在內。

  身後傳來一聲悶哼,灰色的碎布如蝶羽飛散。那老者已然中招。只是苦榕知道對方並無大礙,他的力道大部分都被避讓偏移了。為了這一擊,他也付出了代價,不惟視力被奪,全身也麻痺了,那團冷物臨頂直下,雖被勢守之力阻隔削除大半,卻仍有部分襲入身體,苦榕感覺自己一瞬間便虛弱了許多,心跳加快了,眼前一片黑暗,氣血被攪得混亂,頭頸間有許多尖銳的針錐之物蠕蠕穿行,每一物都帶著令人恐懼、絕望、哀傷的意念,這是作用於神魂的法術,覺明者體魄雖強,卻也無法阻擋。好在他心志極韌,而且五感皆通,雖受一些影響,卻不像尋常人那般立刻失去作戰之力。遮蔽了目力,苦榕依靠觸聽繼續判斷對方方位,此時連驅祟的阿難及身咒都來不及念頌,操控著勢道分為兩部,一部圍繞胡炭和自己周身落地成壘,層層防護,一部依然漩渦一般滿場急轉,無處不至。這老者太過難纏,術式在伏制心神上威力極大,由不得苦榕不加倍小心。與所有精擅於死氣的高手一樣,這對手雖然氣血不強,耐力和防護之能稍弱,然而因其行動詭秘,極難被擊中,這個弱點便被遮掩起來。

  “前輩高人,何必和一個小童為難!不覺得有失身份麼?”苦榕厲聲喝道,瞋開虎目,雖然眼不能視物,但是一股凜然威勢卻分毫未損。

  二人的交手說來話長,實際卻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從那老人在胡炭頭頂現身,到苦榕引動十里之勢,轟塌飯莊,與他對拼一招,二人各負傷損,也不過是幾個呼吸的工夫,胡炭剛剛醒悟過來念動蟻甲咒,秦蘇更是根本手足無措,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苦榕喝話過後,也不指望會有什麼效果,一邊盤轉殺勢小心戒備著,一邊催動氣血調順經脈,同時默頌善始經的開山三字令,想要盡快驅除身上的所有不利狀態,同時暗思脫身之計。

  這老者實力太強,眼下自己身邊有婦孺掣肘,並不是個與人對戰的良機,實在不行,今日只能先讓一城,這人的目的是胡炭,只要先將胡炭抱離險地,別讓小童受到傷害,便算成功。

  這般想著,也未敢疏了戒備,隨著氣血運轉,咒經作用,身上的虛弱之感迅速減退,頭面的冷刺全被逼除體外,眼睛也朦朦朧朧的開始感覺到光亮了。

  便在此時,他聽見渺渺處傳來那老者的聲音:“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只想探查一下他的功法情況,對他並沒有惡意。”

  這聲音似遠似近,初一聽時像在極高極遠之處,然而再聽,卻又如同近在耳畔,讓人完全無法判斷方位。苦榕心中又是一驚。

  沉默了片刻,那老者又說道:“看來是我行事突兀了,你是這娃兒的師傅吧,真是難得,在小小一個長社縣,居然還能遇見一位覺明者。”

  倏忽間,如有微風過面,苦榕目中的黑翳盡數解除,他看到那老者在面前丈許處緩緩顯出了身形,老者兩側肩頭還聚籠的兩團的黑色煙氣,正在迅速散化,從內裡暗淡的反光和若實若影的精緻圖紋判斷,那本應是一副精緻的肩甲。須臾間黑煙散盡,那老者立定面前,神情溫和,再沒有顯露出絲毫敵對之意。

  “你的功法有點熟悉,有刀唐平山術的影子……”

  胡炭這時蟻甲咒剛剛護滿周身,把頭面腳趾全都包裹住了,一根髮絲兒也不露,正打算繼續加持四件套防護法,聽見了二人對話,便運動蟻甲,在眼窩處空出兩大塊,露出兩個眼睛,像個黑皮白眼窩的猴兒一般,好奇的盯著兩人看。

  那老者和師傅對面而立著,嘴唇囁動,顯然還在和師傅交談,可是大概是不欲談話內容被別人聽見,開始用上了束聲之法。胡炭撇了撇嘴,心道:“好了不起麼,多大機密似的,我才不想聽呢。”

  其實當然是想聽的。他看見師父臉上的神色先從戒備變得釋然,然後變得凝重,然後是驚愕,然後聳然動容,最後變成混合了尊敬和遲疑的複雜意味陷入到沉思裡,心裡像貓抓了一般,也不知二人說了什麼,讓師傅露出這麼豐富多變的表情。

  正暗暗推測二人可能交談的內容,卻忽然看見師傅的招手呼喚:“炭兒,你過來。”胡炭乖巧的走了過去,不等師傅吩咐,先端端正正向老者磕了個頭:“師伯你好。”

  那老者大感意外,趕緊把胡炭扶起來了,暗道這娃娃如此乖巧知禮,一時心中好感大生。苦榕哭笑不得,更正他道:“這不是師伯,你該叫他……師叔祖吧。”說著向老人看了一眼。胡炭立刻改口:“師叔祖。”那老人笑著答應了。

  這老人看來是和師傅有故交,胡炭知道作為後輩弟子,被引見時見人磕頭當然是免不了的。既然左右都要磕頭,那幹嘛不乾脆主動點兒,與其等師傅吩咐,還不如自己先來,還能給人留個好印象。

  他早就打算好了,日後跟著師傅走,但凡遇人交談,見到比自己年紀大的,弱冠以下的就叫師兄師姊,三十往上的他就搶先磕頭,叫師伯師叔,總歸是沒有錯的,這樣懂事知禮謙恭良順,師傅的面子還不噌噌噌的一個勁往上漲?有徒如此,夫復何求哇,非得讓師傅覺得,收下自己這個徒兒,是他天大的造化不可。若是虐待這樣的好徒弟,不盡心教導,天人共憤,神明責咎。

  心裡轉著亂七八糟的念頭,一邊聽著師傅說話:“師叔祖有話想跟你說,你好好聽著,他問的話,你有什麼說什麼,不可有所隱瞞。”胡炭恭聲答是。

  那老人便溫聲問了他的籍貫,父母親人,這幾年的經歷,一些尋常的問題,又問他習練的功法,胡炭一一答了,那老者臉色溫和,看起來頗為滿意,他問胡炭:“孩子,告訴師叔祖,你想不想做一個英雄,一個濟危扶困,拯救蒼生的蓋世大俠?”

  “想!”胡炭這回答倒是毫不猶豫。

  這下子苦榕和那老者都露出笑容來,連在一旁安靜聽著的秦蘇都忍不住露齒微笑。在路途中時,她沒少將從師傅那裡聽來的許多俠客故事說給胡炭聽,每每說到某俠客在萬眾期待中力挽狂瀾,克擊頑敵凱旋歸來,萬民齊相出迎,感激涕零跪地謝恩的故事,胡炭總會兩眼發亮,不厭其煩的追問細節,他很想往那種被人簇擁愛戴的場面。秦蘇心思不算細膩,並未思索這可能是年幼的胡炭過於孤單,又頻遭人的冷遇而極盼被人關愛,有種種渴望才生出這樣的想法,她只覺得有些自豪,這小娃娃的俠義心腸全都是她一手影響出來的。

  那老者笑道:“你現在還小,要跟師傅去學藝,想做大俠還是等你長大之後。不過,師叔祖給你留個信物,將來,或許你會有機會成為一個蓋世大俠。”他向胡炭伸出手,溫聲道:“孩子,把你手臂給我。”胡炭依言把右臂伸了過去,那老者把他衣袖捲起來,一邊說道:“將來可能會有人來找你,他會憑這個信物跟你聯絡,到時候……”說話間,一眼卻看到了胡炭腕關上鮮紅的字咒,便把話頭頓住了,“咦?扼江咒?這是雍州宮家的秘術,你怎麼會有?”胡炭便把前幾日遇到無忌禪師,得到他餽贈的經過說了一遍。那老者低頭不語,說道:“聽說宮家家道式微,自宮乘傲之後便後繼無人,在雍州已經蟄伏修整很久了。也不過是短短百多年,又一個風光一時的中原世家沒落,變得銷聲匿跡了,真是可嘆。”嘆息罷了,轉頭向苦榕說道:“不過你這徒弟運道很高,小小年紀,可學了好幾樣不得了的東西呢。”苦榕微微點頭。

  “我會給你留下一枚印記,”老者再向著胡炭說,“它的好處,將來你自會察覺。等你將來學藝有成開始行走江湖了,或許會有人憑藉這個印記與你聯絡,到時候,你便會知道我是什麼人,而我今天找你的是為什麼事。你將會有一個選擇,選擇哪條路,屆時你但憑自己的本心即可,成與不成都不會有什麼影響,那人到時也會跟你說明的。”

  胡炭點了點頭,道:“是,師叔祖。”老人握住他的小臂,開始運勁灌入,胡炭看到他虎口處微微泛起亮光,接觸處溫涼交替,小臂酥麻麻的甚是舒適。

  一個小小的黑色印記出現在胡炭肘關,像個小小的圓形圖章,胡炭正仔細看著,突然間那老者身子震了一下,臉色微變,一抖手飛快甩開胡炭的手臂,戒備的向後疾退了數步。

  一道濃黑如墨的煙氣從胡炭臂中蓬然爆發,然後迅速回縮,像一團殼膜般瞬間把小童整個人包裹入內。

  “這是什麼?你哪來的這個東西?!”那老者森然問道,語氣有些嚴厲。胡炭怔了怔,忽然想起,這正是數日前郭步宜留在他身上的本命將神,據說可以抵禦那些看不見形跡怪物的附身。

  當下毫不遲疑,又將數日前遇敵的經過說了出來。見那老者似乎對將神頗有敵意,便解釋道:“郭叔叔是個好人,為了救我,他負了很重的傷,若是沒有他的話,說不定我現在早已經死了。”

  那老者皺著眉頭思索,嘴裡喃喃念叨:“郭步宜?郭步宜?他姓郭,不是姓容?”好半晌,才不置可否的對胡炭說:“一個人是不是真對你好,日後你才會得知。現在你就做判斷有些太早了,有些事情,總要經過很久之後,你才明白人家的心。”這評語,顯然是對郭步宜並不抱有善意。

  胡炭心中不快,只是也不想頂撞他。郭步宜一路來盡心盡力護持,胡炭對他是極為感激的。峽谷中與羅門教謝護法一番激戰,那謙和的漢子更是險些把命也丟了,胡炭自思,自己身上並沒有什麼值得別人這般捨命圖謀的東西,定神符?還是靈龍鎮煞釘?若是這兩樣東西,當時郭步宜若是出言求索,胡炭早就毫不猶豫的送出去了。

  有人肯捨命來幫自己,那麼自己連命也都可以交付給他,何況這些外物?這便是胡炭心中的俠義之道。

  沉默著,等那老人繼續布完印記,胡炭淡淡的道謝:“謝謝師叔祖。”那老人擺擺手,笑道:“我說了那姓郭的壞話,所以你不高興了,存著怨氣,說了感謝話也是言不由衷,不過將來終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的,到時你便會明白我今天說的話了,你年紀還小,尚不瞭解人心……呵,有時候,一個人千方百計對你好,不要求回報,連命都可以舍給你,讓你感激他,敬愛他,其實他並不是真的想要對你好,只是有所求。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原來你一直都是被人算計利用而已。”這話說到後來,語氣竟然頗為蕭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往事,心有觸動。

  “孩子,跟著師傅好好學藝,將來我們會有再相見的時候。”

  微微搖了搖頭,老者的身影在原地慢慢變淡,終於虛化。

  “我的姓氏是歐陽,將來人問你時,你可告訴他,你的指路人是歐陽馱……”聲音渺渺,倏忽由近飛遠,這句話說完時,已在雲天之外。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7
第七十二章:歸來(上)

  接下來的幾天,胡炭就呆在勞府裡大門也不出,安心等待單嫣回歸。每日晨起夜寐,朝餐晚食,像尋常人家一般作息。飯前飯後,除了伺候著姑姑和師傅,便是在中庭勤習苦榕教給他的耳眼鍛鍊基礎,暇余就去侍弄小黑馬,要不然就跟勞老爺在府中轉悠,把勞老爺從各地蒐羅來的奇珍異物賞玩個遍。

  長社縣裡每天還不斷的有人湧來,大門小派,無門無派的,甚至還有只學過三拳兩腳的莊稼把式,形貌各異,男女老幼皆有。其中也不乏一些名聲響亮的門閥子弟和世家後輩,嚴台山的,六連山的,千葉門的,這些名門門風督嚴,頗有些繁瑣規矩,弟子出行一趟往往頗費周折,因此倒不如尋常江湖人走得痛快。這一次三江五湖齊聚潁昌,連遠在建衢兩州的宗派都有人趕來了。整個大宋術界都已經轟動,大家風聞潁昌府有個小娃娃能繪製療傷奇符,效驗如神,無論多麼沉重的傷勢病痛,刀傷棒傷,還是毒瘡奇症,但凡還有一口活氣,一符下去都能救轉回來。這可是中原大俠劉振麾親口所說,又被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證實的。對江湖人而言,鎮日刀頭舐血,爭鬥負傷在所不免,既聽說有這等奪天造化的神物,誰不想來碰碰運氣?萬一祖墳冒煙真搶到一張,保身立命就多了一份憑恃。便是自己不用也可轉贈與人,那說不定便是飛黃騰達之始,或許人生一場改天換命的重大轉折便寄於此物。於是消息傳開沒幾天,四海同道為之振奮,無數人風塵僕僕,從南北各地匆忙啟程趕來,一時間長社街頭人滿為患。

  勞府的門房每天都接到雪片也似的拜帖,而且逐日劇增,先數百而後破千,胡炭早吩咐過門子,來客一概擋駕,放出話說近因畫符過度,耗心費力,需要靜養暫不能見客。勞老爺特意在偏院開個房間讓他存放門狀,幾天下來已經堆成一座小山。

  小胡炭既不願見人,外頭諸客也只能無可奈何,他們可是聽說了,這小娃娃身邊伴著一個實力可怖的絕世高手,功力遠勝蜀山掌門。當日苦榕隱身懲戒三惡客,斗灰衣老者震昏數百人的事情被幾經流傳,早就變得面目全非,苦榕在傳言中已變成一個喜怒無常心狠手辣的前輩高人,來無影去無蹤,一怒天地變色,彈指可殺千軍。有這樣一尊門神鎮著,誰活得不耐煩了敢動歪腦筋?別說硬闖勞府了,便是敢在院牆外大聲咳嗽的也沒幾個。

  有心計的,探明白胡炭的年紀,推想小娃娃的喜好,便千方百計送進許多禮物,附帖只說:“某某門派敬頌秦蘇姑娘及胡公子台安。”“某某地某某人聞知胡公子客寓潁昌,起居未便,特進薄禮以供隨用並恭請旅安”,也不提求符的事。禮物多是些時新衣帽,簪釵手鐲和串珠泥偶之類的孩童玩物,也有一些精巧玩意兒和珍異吃食;另一些沒本事沒腦筋又實在渴欲符咒的,便用出千年老招數,每日到勞府門前扮慘,一大撥人面向府門匍匐長跪,或是呼痛乞求,或是哀哀哭泣,只盼能引動胡炭的惻隱之心。

  胡炭門是不敢出了,但對別人送進的禮物,他倒是來者不拒。每天專花半個時辰興致勃勃的親自拆看,長這麼大,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麼熱心誠意的送他東西呢,小娃娃豈肯放過?還別說,裡邊真有好些讓他喜歡的小物件,比如一個裝了機括會隨著轉動不斷變幻鳥雀形象的陀螺,一管吹氣便會自動奏出《風搖竹》片段的銅簫,一盒子彩泥塑的精緻小人兒,更有不少慣常難見的果子。其實此時寄住在勞老爺府中,器物用度豐足無比,胡炭對這些極具匠心的玩物興趣減了許多,這些東西也就看個眼鮮罷了。勞老爺正極力巴結他,但凡是胡炭想要,勞老爺無有不許的。這妖怪錢多心野人閒,多年來足跡踏遍西域諸國,著實蒐羅不少好東西,此時毫不藏私的盡數供出,直讓胡炭眼花繚亂,直嫌眼睛生的太少,就這樣勞老爺還兀自不滿意呢,若是天上月亮摘得,而胡炭又有興趣,妖怪老爺只怕都會想盡辦法給他抱了回來。

  胡炭當然知道勞老爺這麼慇勤賣力所欲何為。因當日曾許了口,倒也不想故意吊著他,只是回來後聽取秦蘇的主張,先理個輕重緩急,連著幾日把所畫的定神符都用來治療寧雨柔了,每天十多張,盡數燒成符水灌喂給少女,半張也沒剩下來。因此直到四日過後,五六十張符咒顯功,寧雨柔病情好轉,枯黑的小臉上終於顯出一絲活色,這才騰出手來,一口氣又給勞老爺繪了十五張。

  勞老爺當然知曉好賴,知道不能跟人家師傅師姊相比,也不敢嫌少,歡天喜地收了,然後慷慨豪擲出三萬兩銀子,說是預送給胡炭和秦蘇的程儀。這妖怪人情通透,眼睛毒著呢,當日胡炭想要籌措飯資的小心思自是沒有瞞過他。又體貼的想到銀兩贅重攜帶不便,便又幫著胡炭,把三萬兩連同先前的七千兩金銀都換成了輕便的珠寶和交子。

  如是,客人慷慨主人識趣,你敬我謙的又過了六日,勞府裡其樂融融。上至老爺下至僕僮,人人得其所哉,一派和樂安祥。

  且喜這一日梅豔風輕,薄暮初初籠下的時候,勞老爺便盛情邀請幾人同去後院賞雪,說是新運到一批吐蕃珍異果品、美酒和脯臘,讓幾人去嘗鮮。胡炭嘴饞,被勞老爺繪聲繪影的一頓形容,勸誘得吞唾不已,兩眼直放光,勞老爺還沒說完便是一疊聲的叫好。苦榕素不喜這些,又知道這妖怪記仇,著實忌憚著自己,便不想同去敗人興致,囑了胡炭幾句,自留在房裡照看寧雨柔了。勞老爺無比欣賞他的決定,頭一次覺得混賬覺明者也非全然的一無是處,至少這察言觀色、識情知趣的功夫就挺不賴,當下連假惺惺的客套堅持都省了,吩咐慕管家為爺孫兩個另備進一份酒果吃食,便拉著胡炭和秦蘇走。晚間三個人在角亭裡炙鹿賞雪,品嚐果釀,聽勞老爺談說些舊時掌故,四方見聞,順便吹噓一下他當年的壯事。又聽青衣童子演奏新學會的幾首時新曲兒,好不痛快!胡炭日間學武偶有領悟,加上新有萬貫家財傍身,此時真是意氣風發,興致極高,不但杯來酒干,嘗遍了每一樣菜餚新果,還要來了童子的瑤琴,翻來覆去的鼓搗,亂彈了一氣。勞老爺任他胡奏,不惟不評惡語,還令幾個童子為他伴音合韻,裝模作樣的傾聽,一臉陶醉模樣,大呼精彩。曲罷,一大一小裂嘴而嘻。秦蘇見他們玩得忘形,老不老小不小的,也是抿嘴直笑,一改幾日來心事重重的模樣。

  當晚,在勞老爺的曲意逢迎之下,三人都頗覺盡興,直至夜深更闌才酒酣人醺的各自歸房。

  酒飲半醉之後,人最易入睡,可是這一夜胡炭卻睡得很不安穩,冥冥中似乎有所預感,翻來覆去的總難成眠,一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的,等到城門譙樓傳過四更鼓響,突然間心頭空明,驀的就陷入了一股寧謐之中。渾身鬆軟軟的舒泰無比,就如是久懸某事之人,突然間得知事情已獲解決,落下了胸口大石一般,說不出的舒暢愜意。緩緩吐了氣,感覺心境澄明,心思比往時靈敏了不知多少倍,日間所學的許多武學技藝流水般淌過心頭,一招一式,一應疑難之處,豁然通解,這極像是師傅告訴他的天人合一通明律境,如比丘禪悅,念頭通達無比,實是令人痴醉。正自欣喜,隱約間似感覺窗風掠面,涼浸浸的氣息從床腳蔓至床上來,置在衾外的手足感覺有些冰冷。暗想:“難道剛才上床時忘了關窗?”依稀記得自己是關了的,也不以為意,在心裡將適才所悟從頭到尾再貫通數遍,再無滯澀,才裹緊被子欲待沉沉睡去,不想鼻端卻聞見一股淡淡馨香,與房間裡原有的助眠熏香不同,似乎舊曾有識,當時一個激靈便驚醒過來,在床上坐起身,卻見床頭一片暗影裡,一個渾身散發著寒氣的人影突兀立著,正默不作聲看著他。

  “姑姑……”胡炭輕聲喚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從體內湧動的那股無比稔熟親切的感覺中認出了來人。果然,夜風拂動窗紗,簷下燈籠的微光透射進來,映出了那張秀麗臉龐的輪廓,綰結的青絲之下,頰豐半月,眉如柳尖,睫毛長而纖密,正是一去十餘日的單嫣。

  “姑姑!你回來啦!”胡炭欣喜的叫道,只是怕吵醒同室而眠的秦蘇,刻意壓低了聲音。他睜大了眼睛,這下是徹底清醒了,他從對方身上感知到了淡淡的歡喜,還有逐漸轉濃的憐愛和溫柔,這正是他早一刻間突然獲得安寧的根源。

  單嫣身上寒氣極重,胡炭先前感覺到的冷氣正是從她身上散出的,顯是剛從雪地裡歸來,入室未久。她見胡炭高興,側臉輪廓微微彎了個弧度,似乎是回給他一個微笑。背著燈光,神色看得不甚分明,暗裡只見她目光閃動,若兩點晨星,定定的只落在少年臉上,像在端詳著,又像在想心事出神。

  她剛才站在黑暗裡,也不知把朦朧半睡的少年看了多久。

  “你把我走時說的話都給忘了。”單嫣淡淡責備說,胡炭投注過來的親近歡悅目光讓她微有些不習慣,雖然在相州之時,她無時不刻都在牽掛這個孩子,無數次的設想過歸來後二人相處的情景,可是到當真面臨時,仍然擺不脫那一股異樣之感。在她一千四百多年的生命中,從未曾有人這麼毫無保留的信賴和孺慕她,絕大多數時間她都是一個人度過的,因此猝然之下,多了這麼一個魂血相連的親人,被他如此敬愛和依戀,讓她產生無比新奇感的同時,心底下也暗生出迷惘和恐懼來,她在一瞬間心神隱隱失守,感覺到莫名的遲疑和不安,似乎這一切只是在夢境之中。她察覺到了心底的這股生澀疏離之意,不得不假作嗔怪來掩飾情緒:“讓你別叫我姑姑,我是你姨娘。”

  “噢,姨娘!”胡炭笑著應道,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他的心裡充滿歡喜。藉由血脈和靈魂的聯繫,他已確認這是他在世上最親近的人。秦蘇姑姑雖然自小撫養他,疼愛他,卻與他沒有血緣,從未像眼前姨娘這樣讓他有雨水歸川的安寧感覺,他能夠清晰的感知二人之間血脈的共鳴,能夠觸摸到單嫣的真實情感,瞭解她的喜怒哀樂。姨娘的語氣雖然帶著責怪,然而胡炭並沒有感覺到她的不滿,他知道她並沒有真正生氣。

  他察覺到她心裡微微的不安,不過很快,那股不安就減弱消失了。

  “身子怎樣了?這些日子沒再疼了吧?”單嫣問他。當初頭一日見面,胡炭就被明錐和瘋禪師交手時激出的勁氣所創,傷重垂危,單嫣不惜本源耗用修為將他救轉回了。雖然自負救人醫術天下無雙,可是關心情切,還是有此一問。

  胡炭明白她所指,笑嘻嘻的搖頭,揮拳空擊了兩下,道:“早就好了,姨娘醫術這麼好,那點小傷,怎麼還會有事。”

  單嫣點了點頭,又問起勞免。這妖怪在夕照山中是個異類,不喜修行,不慕求大道,偏喜歡人間的閒散生活,又學得人一般的油滑性情,山上其他妖怪跟他都不甚親近。廣澤對他也是不冷不熱的,雖然勞免壽命長久,功法也不算低,廣澤還是把他扔到人世裡負責信報聯絡之職,雖然有盡其才用之意,但夕照山與驚馬崖的爭戰都沒召他參與,這到底仍是變相的冷落疏遠了,單嫣只擔心勞免會因此心生疏懶,怠慢了胡炭。

  誰知道其實不然,這妖怪被定神符吊著,對胡炭何止是有求必應,沒求也要想法子求應,噓寒問暖,關心備至,一日裡八十次的獻慇勤,比個勤懇囉嗦的奶媽還盡心。胡炭這些時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被侍奉得滿意極了,只差沒被刻個牌位供入祠堂裡當成小祖宗了。他心思通透,察言觀色的本事可絲毫不弱於勞免,從那妖怪幾次語及單嫣時躲躲閃閃的恭維和討好模樣,早就猜想到單嫣在夕照山中定然地位尊崇。勞免這麼幫襯著自己,想是極盼在姨娘面前落個好形象的,希冀著往後遇有傷情時姨娘會對他另看一眼。

  這妖怪性情倒是好,雖然有些狡猾,然而本心不壞,對自己和姑姑、師傅服侍得都算盡心,也肯做善事,在當地民望不低,若是不計較他妖怪的身份,算得上是一個富而有良的老爺了。當下毫不吝惜自己的激賞之詞,讚不絕口,只把個勞老爺誇成個仗義輕財義薄雲天的絕世好夥伴,天上有地上無,這種好妖怪,一隻實在太少,只盼著多來幾隻才好呢。

  單嫣聽他眉飛色舞的講述這幾日的生活,雖是壓低了聲音,還是賣力的想給勞免說好話貼金,不由得有些好笑。勞免的性子如何,她自是早就知道的,學得人間的油滑奸詐,用些手段在胡炭身上,那是再簡單自然不過了,輕易便打動小童的心。

  不過見著胡炭知恩圖報,人讓尺而我敬丈,心裡也自安慰,想道:“這孩子倒是和大哥一般的性情,處處與人為善。人家對他好,他便也加倍的對人好。”如今天地動盪,世道維艱,與十餘年前已大有不同了,處處災亂頻發,單嫣已不能奢望自己珍重之人都能夠偏安一隅獨善其身,胡炭遲早都要投身於這場天地浩劫之中的。而一人能力再大,面對接踵而來的紛繁事務總是難以一一應付,身邊總須有人幫襯才好,胡炭有這個性情,日後極易結交友好,呼朋聚伴,不用擔心他再步胡大哥一般的命運。胡大哥也待人誠懇,只是運道不濟,誰也料不到會生出那麼巨大的變故,讓他陡遭一場大難。一時憶起往事,再見到胡炭笑說之間眉眼閃動,機智狡黠,分明便是胡不為少年時的樣貌,一時更生感觸,悲從惘出,哀盡情生,心中柔情滾湧,依稀便錯覺得眼前的孩童正是自己當年熟悉的胡不為,心潮湧動之下,原本冷峻的面容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便在這時,睡在胡炭隔床的秦蘇‘唔’的一聲驚醒了,黑暗裡翻身坐起,警惕的低喝一聲:“誰?”單嫣眉頭一皺,臉色瞬間又冷了下來。她向胡炭說道:“現在天晚,你且先睡下,明日我再來看你。”說著,也不理會秦蘇,人影閃動,倏忽而沒,竟已是離室而去。

  那邊秦蘇著衣下床,疾步來到胡炭床邊,卻看見胡炭擁被坐著,身上看來並無損傷,直愣愣的正望著打開的窗板發呆。

  “你單嫣姑姑回來了?”秦蘇立時便省悟到了,問向胡炭。剛才寐中突醒,神智未復,她並未看到黑暗中之人,單嫣最後的說話又低沉模糊的,讓人難以辨知。待見到胡炭點頭,心頭便是一緊,無端的便感慌亂起來,手足有些無措,在原地呆想了一會,才移步到窗邊,從桌上摸了火鐮火石,嚓嚓嚓的打著,只不過似乎心裡緊張,打得有些急促,好幾次都打歪了,鐮石上星火四濺,卻沒點著火絨,過了好一會兒,才把蠟燭點著了。

  “她跟你說什麼了?她……她……沒受傷吧?”

  “沒有。”胡炭搖頭道,“她就問我勞老爺的事情,我淨撿好話兒說了,勞老爺明天知道,得好好謝我才成。”

  “還有呢?只說勞老爺,沒跟你說別的事?”

  “沒有啊,”胡炭迷惘的看著秦蘇,“她還有什麼別的事?”縱是小童心思聰穎,這時候也猜不到姑姑心裡想的是什麼,眼見著秦蘇面上微顯失望之色,沉默下來,拿了一個錦墩坐下了,單手支頤,神遊物外,似乎又陷入沉思裡去。

  “姑姑,你想問姨娘什麼事情?很重要麼?”胡炭問她,秦蘇搖搖頭沒有回答,對著蠟燭沉思一會,忽然站起身來,扭頭望著窗外,看樣子像是拿定了什麼主意,想要奔出門去,可是,似乎在一瞬間,內心的掙扎又變劇烈,那一步始終邁不出去。低頭咬著嘴唇,手把袂帶攥握得緊緊的,面上神色不知變幻了幾回,靜立許久,卻又慢慢地坐下了。

  胡炭奇怪的看著她,心裡充滿疑惑。他早就發覺姑姑這些時日來變得有些異樣,自從那天與姨娘見面過後,姑姑的興致一直就不很高,幹什麼都心不在焉的,整日神思不屬。以往每天都嚴厲督促他溫習功課,讓他背誦經文,這些天竟然也都忘了過問,也不知她忽然有什麼心事。

  他自不知道,此時他的姑姑,又在經歷著一場心境的劇變。

  秦蘇此時心中所懸的,除了胡不為的生死消息,還能有什麼事?自半月前聽到單嫣說出胡不為未死,她便一直如處不真實之境中,入眼萬事虛虛渺渺,彷彿隔著一重紗,疑假幻真。

  單嫣告訴她的那個消息委實太過震撼,太過重大,大到倉促之下聽聞,教人無法承受。

  此時距離荒山上的永訣已過六年。

  忽忽數年過去,她本已走出絕境,心境變得平和了,她已經接受了胡不為離世的事實,她把自己當成胡大哥的未亡人,封藏起自己一生的****,不再對未來有期許。現在,她一心只想著把胡大哥的骨血拉扯長大,讓他不至在泉壤之下還掛心。然而當她終於重獲安寧,終於血足趟棘在荊刺叢裡踩出一條平道,這時候卻猛然聽人說,原來胡不為卻還未死,他還活著!於她而言,這何啻於晴空再下驚雷。

  要知道,那是她一生裡唯一的衷情之人,是她魂舟之所繫呵。她的生活曾依他而存,亦因他而廢,這時候再聽到與他生死有關的消息,對她的震動之大又何復多言?

  她是極願意去相信單嫣的話的,期盼著胡不為仍幸在人間。雖然從理智來說,她明知胡不為不可能再有生還的機會。然而……人總歸是祈盼有奇蹟的,於情於愛,誰會真的肯完全拋除掉幻想,甘心沉沒死湖之中?誰會真的願意承接不幸,而不盼著不幸會離開遠去?當一件創人至深的災難發生變化重見曙光,誰都會緊緊的抓住吧?誰都會暗地裡再生出希冀吧,哪怕那希望是如此的微弱和渺茫。

  這些時日來,秦蘇便一直陷在信於不信之中。每日念茲在茲,便只是單嫣當日的輕聲耳語,她琢磨單嫣的說話語氣,猜測她的想法,想要確定那句話內容的真假,被這些念頭思想佔盡心力,便對別的什麼事都難以上心了。偶爾信念堅定,想道單嫣與己無冤無仇,欺騙自己對她也無甚好處,必不會拿這等重大消息來開玩笑。當如是想時,她的心便抑不住的振奮狂喜,遙想來日或會再有與胡大哥對面相見的時候,便渾身顫慄,滿心都被歡喜和期待填塞滿了,胸口漲痛,幾欲無法呼吸。

  枯木再青,熹炭重燔,這又豈是一個欣喜欲狂或者忐忑難安所能形容的。

  而有時候,想到胡大哥即便能偶倖存,想必也非自由之身,可能身陷水火,這幾年不知道經歷過怎樣的磨難,現在又忍受著怎樣苦楚,當時整顆心便又沉落下來,被焦灼憂慮填滿,恨不得現在就見到他面,捨己身以代。想那漢子溫和的說話,想他為難的樣子,想當日空山遇敵,他不舍離去而甘心與她赴死的情景,一幕幕一樁樁,清晰如畫,如斯情深良人,眉目猶見同昨日,卻橫遭天厄,蜜意柔情之中淒苦無已,思至深時,寸斷柔腸,心扉痛徹。

  偶而理智恢復,疑慮重起來,感覺自己見到的單嫣性情與胡大哥描述的殊不相同。這樣的狐狸說出話來,又有多少可信度?別不是她只不過是順口說說,用來試探消遣她的罷?這般想時,便又是突生恐懼,心灰若死,想到胡大哥終究已歿,自己還空望他能復生,這是何等可憐可笑。慘然自哀之下,整顆心空落落的,腦中一片茫然。

  然而能給出這一切答案的單嫣卻遠赴相州去了,讓她一個人每日裡備受煎熬,坐立難安。她每一天都在計算著單嫣的歸程,度刻如年。沒人會想到,在整個勞府之中,她才是最盼望單嫣歸來的那個人。

  一姑一侄在房裡對燭而坐,小的疑惑不解,大的心思滿腹,俱各不說話了,房裡一時安靜下來。胡炭年紀小,不會有多複雜的心事,只奇怪姑姑為何在知道姨娘回來後便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左思右想猜不到緣由,百無聊賴的陪坐了一會兒,便哈欠連天,睏意如山倒來,眼皮直有千鈞重,抱著被子頻頻點頭。秦蘇惕然驚醒,連忙安置他重新臥下了,給他掖緊被角,吹熄蠟燭也回到自己床榻和衣躺下。

  只是到得此時,卻哪裡還能睡得著,思緒如潮般翻伏,心如被沸油煎煮,又是惶恐又是懼怕,又是期待又是擔憂,全然無法平靜。想得心煩意亂了,想要運功調息一下,壓服心魔,然而心魔到此時,已變得無比堅韌頑強,道高一尺,魔高百丈,這些時日來一直琢磨著的疑問此時盡數冒出,攔也攔不住,只索罷了。

  只等明日天明,她就要去找單嫣問個明白。這件事情如鯁在喉,已經折磨她太多時日了。她還不知道會在單嫣那裡得到什麼樣的答案。

  而再想及那不確切的後果,她立刻便感到無比的恐懼,在剎那間勇氣盡消,渾身顫抖,極想就此不顧,只當自己沒聽過這個消息,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再一次承受傷心失望的力量了,若是這個微弱的希望再被摧毀一次,她就真的萬劫不復。

  可是,讓她就這麼渾噩下去,不去追尋胡大哥可能倖存的消息,她又怎肯甘心?

  選擇是如此艱難,進一步未必便見平川大道,而退一步卻定是斷崖懸空。

  這般左右為難,萬念叢生的,無數想法纏結,心中潮起潮伏,更是再無倦意了,直恨不得立時找到單嫣當面,與她一五一十的對辯個清楚。只是單嫣才剛從爭戰中脫身,風塵僕僕的趕回來,還不知道那邊局勢勝敗如何,有無折損,如此更深宵重時候,畢竟不好拿心事去打擾她。

  聽著窗外寒風如泣,除了雪粒摩擦的微響,冷松偶爾的搖動,再無半點雜聲,秦蘇又一次感覺到了辰光難捱。一夜不過五更,為什麼四更的鼓聲敲過這麼久了,五更卻還未到來?即便在以前逃亡途中,貧病交加還護著一個幼童,那麼多辛苦,也未覺得冬夜有這樣漫長的時候。黑暗裡竟然聽不見半聲雞鳴,這實在太反常了,會不會是整個長治縣裡都沒一戶養雞的人家?還是那些雞偏偏今日不願啼晨,或者竟然被盜賊全給偷走了?

  心中焦灼著,腦裡胡思亂想,甚麼古怪念頭都冒出來了。一時又暗自抱怨勞老爺,明明對許多事情都考慮得周全無比,卻偏偏忘了在這房間裡置個水漏,讓她想看一下刻下什麼時辰都難得如願。

  好容易挨到熹光初照,遠處第一聲雞叫響起,聽在耳裡簡直如同天籟。而後,遠遠近近的雄雞開始履行天職,長一聲短一聲的,那些高亢的喔聲往時只覺擾人清夢,現在卻感覺說不出的親切動聽。

  秦蘇疲倦的合上雙目,緩緩的吐出口氣,聽見外面院子開始漸漸傳來人聲了,初一二人,後五六人,有人哈欠有人咳嗽,有人抬著重物,這是勞府的僕役們開始晨起勞作,燒湯煮茶,準備一早的漱洗用度。

  新晨伊始,這意味著,她很快就能見到單嫣了,胡大哥到底是生是死,今日將見分曉。想到這一節,渾身筋肉便又開始難以自抑的繃緊,心頭髮顫,心臟如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握捏住,隨著慢慢使力壓縮,血液便緊一陣慢一陣的蔓湧全身。

  天色終於放亮,風不甚急,無雪無晴,是個平常天氣。明光從窗槅間透射進來,黑暗的房間裡各個器物漸次顯現輪廓。秦蘇閉目吐息片刻,少抑住心裡的忐忑,整衣而起,看一眼胡炭,見他一腳蹬在被外,抱著小枕頭睡得正香,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孩子,你爹爹或者尚在人間,這對你對我,都是一件無比重要之事。”她默默想道,“今日便能夠知道答案,若消息是真的……只怕你未來的生活要發生重大變化了。”秦蘇幫他把被子展平回來,深深的看了小童一眼,移步走到門前,雙手拿住門閂,感覺到了掌間那異乎尋常的冰冷。她的手指有些顫抖起來,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緊張,連帶著身子也微微搖晃。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待情緒稍復,才決然一抽,啟扃走出門去。

  門外寒風吹雪,梅華香殘。時而傳來人聲,與平常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同。

  屋中置於兩角的暖爐殘炭猶溫,胡炭一直睡到辰時過半還未醒來。還在睡夢之中,忽然聽見窗槅傳來指甲剝啄聲響。胡炭霍然驚醒,‘嗯’的翻身坐定,手掌摀住臉,大大打了一個哈欠。

  這細微的響動靜立刻被窗外捕捉到了,一個小女孩清脆爽利的聲音傳了進來:“胡少爺,該起床了,你要去練功啦!”

  胡炭‘噢’的應了,看一眼秦蘇並未在室內,便在床下找到了鞋,披上衣衫跑過去開門。小丫鬟素珠兒端著一個托盤過來,盤上是一個浮雕松鶴的羊脂玉蓋碗,蓋子未揭,卻是香氣撲鼻。素珠兒微屈了一下膝,馬馬虎虎做個襝衽禮,道:“這是老爺吩咐給你做的拔山蓮子羹,你快吃吧,好長力氣!”胡炭笑著向她道了謝,拿起羹碗三口兩口吃了乾淨,素珠兒目不轉睛的瞪著他看,撅嘴道:“你不會慢一點麼?這麼燙,你吃壞了老爺可要責怪我的。”胡炭笑道:“哪裡燙了?就是再熱十倍我也吃不壞!”素珠兒是勞老爺才買來專門伺候他的小丫鬟,漂亮活潑,年歲也相當。她深知自己能夠進入勞府是何等幸運,對老爺交代的事情自是極為著緊。因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她不知胡炭身上學有功法不怕冷熱。

  胡炭放下湯碗,用手背抹了抹嘴,便一溜煙向師傅住的院子跑去,一路跑,一路扣緊衣扣,他要給師傅請安,順便看看柔兒姊姊的病情。剛折到窗下拿水桶的素珠兒吃了一驚,在後面連連跺腳:“跑什麼?!你還沒洗臉吶!回來!我都給你把熱水端來啦!”胡炭朝她作個鬼臉,嚷道:“不洗了!我的臉又不髒!”轉眼已經跑出院門去了。

  路上遇到到的僕役似乎都有點匆忙,一個個腳不點地的,一路所見,竟沒半個閒人。這情形可有點兒奇怪,跟勞府以前從容有序的樣子頗不一樣。胡炭猜想到可能是因為姨娘歸來的緣故,勞老爺巴結姨娘,因此督促得僕役們都不敢懶散,當下也未多想。趕到師傅房前,見師傅和柔兒姊姊果然已經起來了,便走進門去,叩了頭。

  苦榕剛給寧雨柔推血完畢,胡炭幫著手,又給她喂下一張定神符。眼見著小女孩兒臉上的活色越來越明顯,胡炭也很歡喜。十餘天工夫,集六十餘張定神符的藥力,終於有了喜人的變化,寧雨柔的身量伸長了一尺,原本乾枯黢黑的臉龐已經暈開一圈,彎彎的細眉,長著密睫毛的眼睛,尖俏的下巴,都已漸次向原本該有的形狀舒展。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連著好幾夜能夠沉沉睡去,沒有再含淚呼痛了,顯然以往折磨她的那些病痛正在大幅減輕,這是最讓苦榕感到安慰的一點。

  師徒二人相助著,把寧雨柔調理安置完,苦榕便開始考校胡炭的功法進度,這是每日例行的問詢,要瞭解小童是否用功以及掌握他每日功法的進境。誰知這一問便讓苦榕大吃了一驚,胡炭昨夜裡突獲靈光,半醒半夢之間如得神助,將功法裡許多原本晦澀疑難之處都舉一反三的理了個通透,苦榕略一詢問,小童隨口便答,竟然無一錯昧。許多術法道理都是胡炭自己推導出來的,答時甚淺顯直白,雖然未如原論那般精準深奧,然而主旨相近,路理符合,終究已算是能夠理解運用了。

  苦榕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看著胡炭,隱約生出英雄已老的感觸。他想不到自己竟然還是低估這孩子的悟性,原本他是預計要教胡炭十年,能讓這小童在弱冠之齡觸摸到大修為者的門檻的,這已經是江湖罕見的進步了,沒想到胡炭竟然給他大大的一個驚喜,以胡炭目下的進度來看,只怕這個日期要大大提前。

  當下打疊精神,又傳給了胡炭一套行氣功法,囑咐他繼續用功。適逢勞老爺讓婢女送早膳進來,胡炭便跟師傅磕頭告退。等一行人魚貫入房,便轉身出去。寧雨柔因在病中,飲食有些繁瑣,勞老爺倒也未因不喜苦榕而在此項上剋扣刁難,選用的藥食都是最好的,花費不貲,更不怕繁瑣,每日調派來專門伺候寧雨柔的廚子僕役嬤嬤就有六七人,只此一點,胡炭便無法不對勞老爺生出感激來。

  出門到得庭院,練了一趟功,將昨日所悟再鞏固一遍。心無旁騖的,又將師傅今日傳授的內容演練梳理一次,默默思索其中的道理,忽然想起姨娘已經回來了,自己該當去請個安才是,啊喲一聲,暗罵自己糊塗,收了功急忙去找姨娘,誰知來到單嫣屋前,卻被守門的丫鬟告知,單嫣沒在房中,一個時辰前才剛出門去了,不知去哪兒。

  滿懷納悶的回到自己房間,見秦蘇也沒在屋裡,連往時影蟲兒一般的勞老爺,今日竟然也沒來羅唣。似乎一天之間,所有人都有了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剩他一個人無所事事。

  這無人陪伴的日子可有些不太習慣,胡炭暗自嘀咕著,喚了素珠兒,讓丫鬟給他準備糧豆,他要去看雪夜獅子照。

  雪夜獅子照倒是還在廄中,小黑馬也在,胡炭對這兩匹馬現在是一般的鍾愛,將豆餅分兩撥倒入食槽裡,便挨個給兩匹馬捋鬃毛。名駒頗通人性,兩匹馬幾日來和胡炭早已廝混熟了,順從的讓他梳弄,偶爾側頸過來,噗嚕嚕的打響鼻,磨蹭他臉頰,好不親暱。

  兩個人在馬廄裡呆了好半天,玩得興高采烈。素珠兒年紀小,又是剛學伺候人,還不大懂得尊卑規矩,加之性格潑辣,和胡炭說話全無半點拘謹,不過這倒是對了胡炭胃口,把她當成個玩伴互相爭執討論著,一起餵馬,一起提水梳洗,叫鬧著,誰也不讓誰。

  眼見著天將過午,兩個人才從馬廄裡出來,胡炭固是心懷舒暢,素珠兒臉上也是紅撲撲的,眼睛裡綻放神采。對兩個孩童而言,在如今的時局之下,家家戶戶恓惶,食不果腹,朝不保夕,還能體會這久違而簡單的快樂,是何等難能可貴。

  在中庭分了手,胡炭哼著曲兒回到房間,終於看見秦蘇回來了,一襲白衣坐在床上,面向裡坐著正在沉思。

  “姑姑!你去哪兒啦!我剛才找你……”胡炭話剛說一半,看見秦蘇轉過來的臉上秀目紅腫,臉上淚痕未乾,不由得心中一震,只擔心秦蘇受了什麼傷害或委屈,頓然止住了話,小臉嚴肅的看向秦蘇,眼裡充滿詢問。

  “炭兒,”秦蘇展顏向他笑了笑,招手叫他過去。胡炭聽話移步上前,待得近了,他才發覺情況和他想的可能有些不同,姑姑的樣子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了。雖然明是大哭過一場,然而她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哀苦憂愁的模樣,反而綻著一股從前未曾見過的神采,他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姑姑,發生什麼事情了?這還是以前那個總是愁眉不展憂心忡忡的姑姑麼?

  秦蘇粉頰上淚痕宛然,如梨花帶雨,然而雙目卻異常明亮,透著一股莫名的神光,灼如晨星,明麗嬌妍已極。

  “姑姑……”胡炭呆了呆,不想秦蘇一把攬過他的頭頸,將他抱了過去,緊緊的擁在懷中,他感覺到姑姑把臉貼在他肩膀,溫熱的淚水滲透衣裳流淌到肌膚上,姑姑的眉和眼間微微的顫動著,他聽見姑姑喃喃的低語:“太好了!太好了!他還活著!你爹爹還活著!他還在!”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8
第七十二章:歸來(下)

  待得秦蘇向他解釋,他這才明白過來,他的爹爹,六年前在光州中伏,敵人凶頑殘忍,本以為必然無倖了,誰知道他竟然還活著。這是姨娘說的,姑姑早上去跟姨娘求證,姨娘確定回答,她有辦法知道,他的父親尚在人間!

  一個穿著青色長袍的漢子形象突兀的躍入腦中。

  那是一個沒有清晰面貌的男子,身量不高,有些瘦弱,半弓著腰走在前面,肩頭被雨水染濕了,落著幾片青黃的樹葉。那個人臉色蒼白,五官看不分明,他看起來似乎非常恐懼,走路像在提防著什麼,然而他緊拉著自己的手,他在用身軀護著自己。

  胡炭有些迷惘了,他感覺那個身影很親切,但知道這個人活著,只是有些高興,並未感覺自己有多驚喜和激動。這件事情聽起來似乎有些空洞,就像聽說誰家的誰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他難能生出感觸來。畢竟,父親離開的日子太久遠,而他那時還是個記憶未穩的小小孩童。他還沒來得及和父親建立起深厚的感情,還未把父親的影像清晰的銘刻在心中,就像姑姑這樣,情深已入骨,一邊講述著,一邊微笑,時而蹙緊雙眉,淚染衣襟泣不成聲。

  但這畢竟是個好消息,是個極好極好的消息。縱是他從未設想、期待過與父親生活的場景,但知道父親仍在人間,這仍舊是值得高興的。很早以前,他就從姑姑那裡聽說父親有多疼愛自己。原本他以為自己沒有親人,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姑姑,想不到短短半月之間,不惟見到了血脈相連的姨娘,現在,連至親的父親尚在人世的消息都聽到了。

  一姑一侄在房裡抱頭垂淚,主要是秦蘇在講述,胡炭在聽。好一陣子過後,秦蘇才漸次收淚,情緒平復回來。她早上是懷著一腔憂懼出的門,直到在單嫣那裡得到准信才心思落地,悲喜交集之下,一個人跑到無人處大哭了一場。午後回來又和胡炭訴說許久,耗神過度,到此時已經有些疲累。當下吩咐胡炭別要亂跑,自己倒在榻上,和衣沉沉睡去。

  等到天將入晚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銅鐘的鳴響,連響九聲,聲震瓦梁。秦蘇從睡眠中驚醒,一躍而起。驚省這是勞府緊急召集下人的訊號,便和胡炭一齊搶到門前觀望,只見各院子的僕役們都飛快的向後院飛奔而去。不過看各人神色安泰,有端盆有拿桶的,從容如舊,不像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這是怎麼了?把鐘敲得這麼急,不像是進賊和走水呀?”胡炭嘀咕著說道,心裡微覺疑惑。進勞府裡來十餘天,緊急召集的銅鐘從未響過一次,也不知勞老爺今日抽了什麼瘋,把所有人都叫去要幹嘛。秦蘇凝目遙睇,沒有說話,卻一把扣穩了少年的手腕,把他拖入房中。她只怕小鬼好奇心發作,又去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情來,這個教訓可是殷鑑未遠。

  胡炭原本也不過是有點奇怪,但被秦蘇逮住不讓動,逆反之心登時發作,八卦之火猛烈燃燒起來,這種遇阻更要反流直上的性格正是以往最讓秦蘇頭疼的。見他眼珠子骨碌碌轉的飛快,哪裡還不明白這小鬼的心思,把手腕攥得更緊了。胡炭心裡像貓抓一般,被突然間冒起的好奇心鬧得坐立不安。他極想看看勞老爺在弄什麼玄虛,這妖怪可是一整天都沒見到影兒了,大大反常,事出反常則必有好玩事發生,不去瞧瞧那簡直是毫無人性。

  “姑姑,我出去溺尿。”胡炭說道,不等秦蘇反應,便想掙脫開溜。他怕被秦蘇阻攔,說完後立即手腕急振,使出一個新近學會的反控‘震’勁,同時身子扭動,帶動手臂將秦蘇的虎口向最不易使力的斜下方拉低,這是青衫度雲訣裡的扭身法。

  誰知秦蘇早就在嚴防他,一察覺掌間有異,立刻把五指一扣,指間青芒閃爍,冰雷訣運出,那手掌便鐵箍一般,將小童腕關扣死,紋絲也不動:“床下有便壺,用那個。”

  胡炭掙脫不掉,心中訕訕,知道心思已被姑姑瞧破,可是臉上連半點不好意思也沒有,說道:“那怎麼成,便壺是晚上用的,白天用了會臭,我去外面茅房吧。”

  “勞老爺在裡面放了香屑,不會臭。”

  “姑姑,可是我今天還沒練功啊!我是打算去完茅廁,然後接著練功的,你不會讓我這麼偷懶吧?昨晚上我可是想明白了好些道理,要演練對照一下才能更清楚。”

  秦蘇瞥了他一眼:“偷懶就偷懶,今日准許你歇息一次,練功不須著急。”

  胡炭苦惱壞了,姑姑上當次數太多,現在已經不容易受騙了,瞧她這般盯賊也似的警惕,有點棘手。

  眼珠轉了轉,又搬出師傅的名頭,說擔憂師姊的病情,想要再去探望一下,看是不是需要再幫畫幾張定神符。可是秦蘇不為所動,只需明白這小鬼頭的目的,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來個聞而不應就對了。為免小鬼頭玩花樣,她乾脆閂了門,拿錦墩坐在門口守住了,徹底絕掉胡炭的妄想。

  胡炭垂頭喪氣,鼓著嘴坐在床沿上,思索該用個什麼法兒才能打動姑姑,不想這時候門外踏踏,六七個人腳步雜亂的闖進院子裡來,徑直走近到門前。“有人來了!”胡炭立刻精神大振。

  “胡公子,秦姑娘,老爺請你們去赴宴,奴婢們來伺候二位更衣。”說話者言語恭敬,聲音約略耳熟,是勞府的婢女。

  胡炭心中便是一樂。

  素珠兒這時也發話了:“胡少爺,老爺叫你去吃飯呢,單家奶奶也在那裡等你,你快開門!”

  聽到素珠兒也叫,胡炭心花怒放,揚脖叫道:“好極了!我這就出來!”一閃身蹦到秦蘇身邊,笑嘻嘻的望著她。秦蘇無可奈何,有些疑惑勞免和單嫣為何會這時候擺下宴席,便打開了門。

  四個丫鬟領著三名粗事僕婦,帶著水粉香盒之物,還有面盆水桶,魚貫進入房中,她們給兩人各備了一套新衣,秦蘇更有一套花紋精美的釵鐲飾物。花了一刻多工夫,把姑侄兩個都梳洗裝扮完了。胡炭感到新鮮極了,勞老爺今日這一出可是大異於往常,把宴席擺得這麼正式。難不成他真的這麼害怕姨娘,有姨娘出席,便連家宴也要規規矩矩的,不敢隨意舉辦了?

  跟隨眾丫鬟出了院子,穿過庭院,往後院走去。入院後剛穿過月門,便見到前面人影晃動,廊簷下不知道聚了多少婢女丫鬟,數十個人往來穿梭著,忙得不可開交,酒香菜香,撲鼻而來。胡炭暗暗稱奇,左顧右盼的要找勞老爺,卻沒見著。

  偕著秦蘇進入主廳,只見一張巨大的八仙桌上正當中放著,桌旁擺了五張椅子,鋪著白熊皮軟墊,披上明紫繡帔。桌上已擺滿了菜餚,大大小小的盤盞堆疊如寶塔,直有半人高,琳琳瑯琅的美食紅黃青綠,香味誘人,鶯舌魚唇,鹿脯熊掌,菌菇時蔬,還有許多時新變季的果子,牆邊三口醬褐色的大缸一字排開,一缸已啟封,缸口開了一個小口,插入兒臂粗的醉藤木,這是勞老爺的獨家手段,據說會令美酒更加甘醇,馥郁的酒香傳送過來,中人欲醉,看缸上早已沉黯變色的紅綢貼子,便知這是勞老爺珍藏了不知多久的陳年佳釀。

  胡炭和秦蘇找了座,初時還笑嘻嘻的不以為意,只以為勞老爺又變花樣的誇富,用這種手段來示好姨娘呢,但慢慢的,見著陣勢著實隆重,席上明明已有近百道大菜,可是丫鬟們仍然流水價的往桌上搬運,又把勞老爺平日都舍不得喝的珍藏美酒都搬出來了,天雖未黑,但已燃起八枝明晃晃的牛油巨燭,這分明是要酬請至尊貴客的架勢。當時便又有些疑惑,以他這些日子和勞老爺相處的瞭解,這妖怪精明得很,很會把握人心,縱是對姨娘崇敬有加,也不會把心思投入到這花哨無用的排場上的,把一席酒辦得大張旗鼓勞師動眾,也不會讓姨娘高看他一眼。不過再轉念一想,這妖怪腦子構造和人不同,想法詭異,決不能把普通人的經驗套用到他身上,誰知道一隻有錢又敗家的妖怪興致上來,會辦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這麼說來,似乎又能解釋得通了,暗想道:“勞老爺要給姨娘辦個接風宴,想來不會錯了。他對姨娘恭敬得很,做到這個程度倒也不稀奇。”不過鬧起這麼大的陣仗,勞老爺這巴結的力度也真是用到極處了。一念及此,頓時感到有些好笑。

  未多久菜餚擺完,司席婢女在門口敲響銀鐘。片刻後,勞老爺從外面走了進來,看見胡炭秦蘇已經就坐,便嘻嘻一笑,朝小童睒眼睛。胡炭見他今天也是一身新衣,編海龍鱗烏青色棉服,銀線撮紗頭巾,樸素精緻,簡而不陋,倒顯出份與往時不同的莊重來。隨後單嫣從他身後顯出身影,面色清冷,見到胡炭伴同秦蘇坐著,只是淡淡一笑,點頭示意了一下。她的穿著裝扮則更顯端麗,跟前番所見全不相同,一身合體的疊羽華裙,萬色簇攢,盡顯身條纖美,胸前綴著紫色青色寶石,瑰麗的羽色和幽沉的寶光之中,偏挑出一簇火紅榴石胸花,玄青色披氅上勾織著銀線,裘裡而絨面,不知繡著多少精美花紋,皓腕如玉,勒著青金兩色絞絲鐲子,金光玉色相得益彰,頭上也梳起高髻,青絲如雲,綴著拇指大的透綠翡翠,又是華貴又是清麗,絕豔無儔,容色逼人,連胡炭小小孩童,都看得呆了一呆,覺得姨娘真是美得無法形容。

  二人進來後,卻並未落座喚請開席,而都是一同站在門口,齊向院門外邊張望,彷彿在等什麼人。胡炭見狀,暗自驚奇:“原來我猜錯了,是真的有貴客要來……唔,房間裡只有五張椅子,客人只有一個,是不是要請明錐?這倒有可能,也不知這個明錐到底是什麼身份,勞老爺這麼賣力巴結,連姨娘都要來迎接他。”

  心中嘀咕著,正猜測姨娘和明錐到底誰在夕照山上地位更高,忽聽見外邊婢女的請安唱禮之聲,單嫣和勞老爺都出門迎上去了。胡炭忙探頭張望,卻看見師傅抱著柔兒姊姊的身影出現在月門處。

  “他們要請的是師傅?”胡炭心中一愕。

  “老先生請進,到裡面上座。”單嫣到苦榕身前福了一禮,抬手延請。勞老爺亦步亦趨的跟在單嫣後面,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哭是笑,反正嘴咧著,一句話也不說,以胡炭對他的熟悉來看,只怕感覺晦氣的成分要遠遠多於榮幸。低眉耷眼的陪著笑,像個本分從人一般。

  苦榕應了一聲,也不客套,跟隨二人進入廳中,目光在秦蘇胡炭身上略一轉過,便在單嫣的接引下,徑向正對著門的主座上去了。胡炭老老實實喊了一聲“師傅”,站起來,等到師傅和姨娘都坐定後,才又欠身坐下了。

  勞老爺露了個難看的笑容,在單嫣隔座坐下,然後揮揮手驅走多餘的僕婦,房間裡只留了四個伶俐婢女伺候,吩咐關上廳門。立時,院外絲竹齊響,琴箏和鳴,一曲《仙客來》奏得宛轉悠揚,把胡炭嚇了一跳。剛才他進門之時,可沒注意到哪裡還藏著奏曲的樂班。

  等婢女把都酒杯斟滿,勞老爺站起來先舉了杯,向苦榕敬道:“苦榕先生,請!這些時日多有慢待,你大人有大量,千萬海涵。今日這頓飯是小胡兄弟的拜師宴,由我代為做東,時間緊辦得倉促,只能略致心意了,你看著他的面子,也請別嫌簡慢。”說著將酒一飲而盡。

  胡炭大吃一驚。從師傅進來,他就一直琢磨這古怪飯局的真正用意,沒想到竟是自己的拜師宴。只是拜師宴都已經開席了,自己這個做弟子的才剛知道,這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一夥人擅自主張,聯手欺負正主兒麼?他不敢埋怨師傅和姨娘,便遷怒於勞老爺,氣惱瞪過去,目光裡飽含不滿。

  苦榕微微點頭,道:“不用客氣。”拿了酒杯,也將酒喝了。雖然知道勞免對自己戒懼疏遠,但這些時日來,這妖怪對自己和孫女總還是不錯的。因了胡炭的緣故,衣食用度都任爺孫兩隨用隨取,藥品靈丹更不用說,每天還指派一大班人圍著寧雨柔轉,煎藥煎茶,擦洗換衣,不辭辛苦。這般盡心使力,縱是至親好友也不過如此了,苦榕對他還是頗懷感激的。

  勞老爺幫他把酒杯續滿,然後伸手介紹單嫣:“這位就是小胡兄弟的姨娘了,單嫣單姑娘,這些時日大家一直在等的就是她。算是小胡兄弟家鄉故舊裡最親近的親人。這半個月一直在外,昨夜間才剛趕回來,聽說小胡兄弟投在你的門下,歡喜得不得了,一早就與我商量,說無論如何也要辦一個拜師宴,一來是全禮節正名分,另一個則要好好致謝你。”單嫣聽他說完,盈盈站起,持了酒杯向苦榕致意,道:“老先生,這杯酒我敬你。炭兒蒙你青眼收在門中,是他的造化。小女子忝為其親長,心裡只有感激和歡喜。這孩子日後隨同你修習武藝,便同如子孫家人,盼你別要吝惜教訓才好,有什麼不對的,你但只嚴厲管他。這孩子少小失祜,在規矩上怕是多有疏缺之處,也只能賴你多費些心思了。將來他出道能闖出名堂,人前說是你弟子,你臉上也有光彩。”說著將酒一飲而盡。

  苦榕把酒又飲了,嘿的一聲,道:“好說。”看向單嫣:“我知道你。以前我和他父親在路上同行,他曾跟我提起過你,”他指了一下胡炭,說道:“你在定馬村隱居,保護村民不受侵害,這是善業,我當時對他說過你很不錯。”

  單嫣盈盈又拜:“不敢當,多謝老先生謬讚。”

  苦榕自取了酒盅,給自己斟滿了,想了想,又給勞免斟上,那妖怪正忙著布菜,見狀有些受寵若驚,趕緊兩手捧杯去接住。苦榕搖頭道:“其實這個拜師宴,你們真不必辦,我向來不看重這些禮節,炭兒已經入我門中,是我弟子,我自會盡心教導他。他父親和我情交莫逆,便是你們不說,我也不會看著他荒廢藝業。”

  勞免喝了一聲采,拍掌直道仗義。

  單嫣卻不知道苦榕和胡不為居然還是舊識,便問端的。苦榕約略講了一下當初胡不為畫符替寧雨柔治病,因而相識,相偕同下光州的經過。

  想不到二人竟還是因定神符結的緣。單嫣聽完,又是吃驚,又是難過,憶及故人,自不免有一番黯然。她沒想到自己當年隨意傳下的一篇符法,會催成今日這樣一段因緣。看了一眼苦榕懷裡的包裹,忽道:“能讓我看看柔兒姑娘麼?她模樣看來不太好。”苦榕眉毛一揚:“單姑娘也會看病?”單嫣點了點頭。

  苦榕有些意外,也略覺欣喜,便小心翼翼將孫女送過去。單嫣接住了,輕輕撥開包裹密實的襁褓,見到那張枯槁焦黑的小臉,眉頭便深蹙起來。其實寧雨柔經過連續十餘日的治療,情況已經比先前好得太多了,當日胡炭初見時,她的模樣更要駭人。現在的五官眉眼和身量都伸展開了不少。探手進入裹中,找到那支細細的胳膊,單嫣想替她把把脈,寧雨柔昏睡中受到驚動,小臉一縮便哭出聲來,她的牙齒早已被毒物蝕光,紫紅的牙齦上只餘幾枚短短殘根,皮膚既薄且黑,皺如縐紗,貼覆在面骨上,皮下面的血管浮凸出來,一條條像暗青色的蚯蚓佈滿額角,既怪異又可怖,完全不復當初靈秀嬌俏的少女風韻。聽見她貓兒似的哭泣,苦榕有些關心,卻見單嫣臉上掠過一絲憐意,神情變得專注,探入包裹中的手掌隱約白光一閃,頓時,一股教人寧定的氣息泊泊然散發開來,隔在對桌的胡炭都感覺到了。寧雨柔的哭聲戛然止息,轉而發出舒服的哼聲。

  苦榕心頭劇震,他的五感何等敏銳,剛才那短短瞬間的變化,如何能脫出他的感知之外!當時虎目綻出精芒,看向單嫣的眼神就有些變化,帶上了許多敬意。寧雨柔染疾這麼多年,他帶著孫女兒不知看過多少名醫聖手,興元府的年九葫,廬州趙清丸,乃至五花娘子,續脈頭陀,這些人在醫道上造詣精深,或精於刀圭,或長於用藥,皆是在江湖上隆譽久載的神醫。但看過寧雨柔的病情後,無人不搖頭,盡皆束手無策,連紓解一下病痛都做不到,從未有一人能像單嫣這樣,一出手就見病可消。這等醫術,他實是前所未見。

  以前已覺得胡不為的定神符已是天下難見的神符,沒想到這個單嫣單姑娘,只輕輕出手,效果便遠遠勝出故友。

  單嫣微閉著眼睛,手一直抓著寧雨柔的手腕,那股令人安寧的氣息只維繫須臾便即消散掉了,然後,另一股更加豐沛,更加磅礴的氣息卻又倏然彌開,帶著蓬勃旺盛的生機,薰薰然,汩汩然,溫和卻又濃烈的向四面急散,一時間房中器物如被玉液浸染,覆上了令人愉悅的潤澤之色。桌邊四人都被這手段震了一驚,直如置身於萬物生長的初春三月,耳邊似乎聞見鳥雀啁啾,目指處彷彿將見樹生繁花,毛孔髮膚,無不暖洋洋的舒適無比,寧雨柔輕輕的哼聲也逐漸變成勻淨悠長的呼吸。

  秦蘇嬌軀微顫,感覺到被三綱禁手毀傷塞堵的靈渠隱隱然又將有膨擴開來的跡象,這令她又是驚喜又是忐忑。勞老爺則是乾脆身子一癱,面露微笑,愜意的閉目調息起來。

  胡炭此時的感受更要深過二人,在單嫣氣息襲身而至的時候,他便感覺到氣海深處,一股與姨娘功法同源的氣息在迅速甦醒壯大,這股氣息是如此龐大渾厚,綿然泊然,浩浩蕩蕩,只粗粗感受一下,便如同身近巨川大澤之畔,耳旁風聲如吼,潮嘯隱隱,讓他靈魂都微覺不穩起來,身子更是劇烈顫抖,他急忙閉目觀心,進入內視之境。

  “師傅說姨娘轉注了數十年功力到我身上,就是這個了。竟然如此龐大!前些日子無論我怎麼找都找不到,就只在畫符的時候顯那麼一星半點,卻原來藏在這裡。”他在心中暗暗思忖,努力觀察著勁氣在氣海內的運行路線,看清楚後,他便試圖去引導歸納,想要將勁氣導入自身靈渠中完成周天循環。“姨娘將功力轉到我身上,必不會害我的,她定是盼我能掌握調用這些法力的法門,遇到強敵時也有一份自保之力。我現在只在畫符時才能動用極少一部分,顯然遠遠未足,現在既有機會,倒不妨來試試。”小心翼翼的從氣海裡引出一道氣息,一頭連上靈渠,一頭向單嫣的氣息接近,想要在二者之間建立通路,誰料那股氣息太過龐大,他的天王問心咒法只稍稍接近便被吸納一空,別說引動,便連接觸都做不到,讓他嗒然若喪。

  “姨娘的功法太深,我的又太弱,引不動它,這卻怎麼辦?”胡炭有些苦惱。

  他倒不想,單嫣數十年精修之功,所蘊力量何等龐大,他的天王問心咒法才不過堪堪修習三五年,就異想天開的想用自身功力去引導收服,就好比拿著草棍要給大江改道一般,那豈是易事。

  胡炭還閉目苦想著勁氣的調取運用之法,心思無暇於外,那邊單嫣卻已經收功了。這一番度氣療傷,用去了半柱香的工夫,雖然時間不長,卻耗費巨大,把手抽出來後,單嫣的神情有些委頓。她閉目調息了片刻,才說道:“柔兒姑娘中的是矛弁蟲之毒,幸在孵化的時候被定神符驅過,毒素清掉了大半,但餘下少量殘毒沒有拔淨,都隱匿潛伏下來了,經這麼些年,毒素隨著血液流轉,都已經滲入骨骼臟器之內,纏結極深。我現在先給她激活血脈,等明日再治療一次,大概能拔清九成,剩下的,就讓炭兒用定神符給她慢慢調養,過三四年,就能回覆如初。”單嫣說道。

  苦榕歡喜不盡,將孫女兒抱過來,見經過單嫣之手,寧雨柔的模樣已經有了明顯變化,原本黯澀如同烏木的肌膚,現在卻噩色褪淨,微顯瑩潤之態,分明已近常人的膚色。而且呼吸悠長勻淨,顯然連體質也好轉了許多,當時喜出望外。對單嫣更是感激。

  見二人暫告一段落,勞免趕緊勸菜:“吃菜吃菜,費了這許多心神,大夥兒都要多吃點才行。不要光喝酒,來來,秦姑娘,你也多動動筷,這桌宴席別看只用一天做出來,可是幾位做菜的師傅可都不簡單,我用了好些手段才把他們都聚在一起的,這些菜餚,便是東京城裡的皇帝輕易也是吃不到的。”

  胡炭剛從內視狀態中出來,正滿懷不甘呢,單嫣收了功法,他體內的氣息便也失去源頭沉寂下去。讓不死心一直嘗試的小童也無可奈何。聽他這般說,也不言語,伸筷直接夾了大條魚,放到自己碗裡,埋頭咯吱咯吱咬得山響,他在藉著咬骨頭髮洩惱怒。

  那邊勞老爺似乎對苦榕釋開了心結,情緒活躍起來,不住的勸酒布菜,這短短片刻工夫,對覺明者老混蛋說的話比先前十幾天加起來還多得多。苦榕感他這幾天對孫女的照顧,倒是沒拂他面子,酒到杯乾,吃肉吃菜毫不客氣。他是嫉惡如仇,對異類不假辭色,但座上兩隻妖怪都算是善妖,單嫣不必說了,胡不為的關情故人,天性憫善令人感佩,再加上適才救治寧雨柔的恩德,苦榕對她只有感激。而勞免在這潁昌府裡善名遠播,可是無數人口中的萬家生佛,連年施粥賑災,那也是真正的人間大富之家都做不到的善舉。

  酒過三巡,桌上的氣氛愈見融洽起來。秦蘇雖不說話,但拿著茶碗自己斟飲,也一直含笑看著幾人,胡炭一直給她夾菜,她卻沒吃下多少。胡不為仍然在生的消息,讓這女子一天之內如同脫胎換骨,整個人都煥發著異樣的神采。此時此刻,秦蘇覺得曾經加諸自身的所有苦難,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往後無論再遇到什麼磨難辛苦,她覺得自己都能從容應付,縱刀劍加身,她也能甘之如飴面對。

  因為,她的胡大哥還活著。

  她的胡大哥還活著!

  天下間還有什麼能比這件事情更美好,更令人心中生出喜悅來?

  生活縱有再多苦難,只要絕境之中還留有那一線明光,還存著希望,就總能給人不斷前行的動力和信心。

  喝酒夾菜,說著話,幾人言談漸開,慢慢就談到苦榕和胡炭的前路打算上來。勞免暗有心思,便不斷的攛掇胡炭留在潁昌當地學藝,拍著胸脯說,他會負責包辦一切用度花費,直至胡炭藝成。定要讓師徒二人別無旁顧之心,一心一意教學武藝,如此專心致志學藝,三五年後做個風雲人物還不是手到擒來?

  正說得熱鬧,苦榕神色微動,忽然住了話,須臾,只聽見外間婢女有人福禮,語聲模糊,但語氣恭敬得很,似乎有什麼人到來了。隨即,一個冷淡的聲音說道:“行了,你們先退下吧,我來處理。”話音剛落,那人的腳步踏到門前,緊接著門板震響,栓緊的門閂被人從外向內震斷,門扉中開,明錐面目冷峻的出現在廳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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