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懲頑(下)
這是個武師。
“嗡!”的一聲響,手爪間凝起的勁氣,鼓振出震耳的聲響,這是常見的裂空爪招式,瞧這聚氣的動靜,若是勁氣吐實,便是磐石也要碎成齏粉了。單看這一手,段慶剛已算是江湖上不多見的好手。
文士跺腳嘆息,他這兄弟實力是有的,先前段慶剛向胡炭自誇說是雙湖盟頭號打手,倒不純然是吹牛,也是有以往不俗戰績做底的。但他這手功夫,用來對付二三流人物是不錯了,想跟一流好手較量,卻還差得好遠。控火師剛才震懾滿堂的出招,境界高出段慶剛何止一籌,已經隱隱然露出宗師氣象,段慶剛對上他,只一個有敗無勝的結果,何況對方是三人,他單槍匹馬的仗義出頭,怕是要吃大虧了。
果然,文士的擔心很快就得到了驗證,就在段慶剛大鵬一般向控火術師撲去的時候,那術師已經發覺襲擊,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將燃著火焰的通紅手掌向後一揮。
“啪!”的一聲脆響,空氣中波紋震盪,明明沒有任何附著燃燒之物,卻是突兀的出現了一條青藍色火鞭,索鏈一般,帶著炙人的熱氣迅疾無倫的直向段慶剛面門抽去。
“手下留情!”那被稱作六哥的文士驚呼出聲,心中一片冰涼,他已經儘量把控火師想得厲害了,誰知對方的表現還在他的意料之外!這等反擊應對手段,顯見這陰鷙術師與人交手經驗豐富無比,不等武者近身直接就隔遠出招,正是揚長避短的最佳方式。這火鞭來得如此突然,全沒半點預兆,可怎麼避得開!瞧這抽擊帶起的厲風,若讓它抽實了,頃刻便是個碎顱殞命的下場!十七弟要遭殃了!
段慶剛驟遭攻擊,心頭也是猛然躥起一股涼氣,他沒想到敵人的反擊來得如此詭異和凌厲,這可和他以往遇到的所有敵人都不一樣。身在半空,騰挪不便,張目看見一片耀眼的青藍火芒撲面而來,已是躲閃不及。倉促之下,只得急閉起眼睛,同時把右臂往回一收,擋在面前,鼓蕩全身勁氣充盈右臂,只盼自己這一條手臂能夠阻住鞭勢。“撞上狠角色了!”心念電閃之際,他的心中已經生出悔意,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固是快事,但也是要看雙方實力對比的。像這次這樣貿貿然的出手,非但沒能解救得了小娃娃,還把自己都搭到裡面去,這虧吃得大了。
“啪啪啪啪!隆隆隆隆隆!”
電光火石之間,火蛇已經重重抽擊到段慶剛的小臂之上,甫一接觸,鞭與臂之間就爆起了劇烈的閃光,一聲壓著一聲的隆隆爆鳴,像是一整車的爆竹同時炸響,大大小小的焰團被操控著只聚在壯漢身周密集綻放,蓬蓬勃勃,此生彼滅,堂中一時大亮,屋瓦嘩嘩震動,段慶剛八尺高的胖大身軀,瞬間便被火光吞沒。
“完了!”那文士心中一片慘然,絕望的閉上眼睛。他原本就知道段慶剛不是控火術師的對手,這次出手架樑子必然討不了好,只是他原本預想的結果是段慶剛在數招過後被人擊退重傷。眼下正在大堂廣眾之中,誰出手都會留點餘地,在這樣無涉怨仇的意氣之斗中,做個懲戒,將人擊退重傷已是極限了,通常都不會與人結下死仇。卻沒料到對方如此狠毒,全無半點顧忌,出手就要一招奪命。
堂中餘人見到這般法術威勢,也是盡皆面色如土。功法境界差距太大,這根本就不是單憑血氣之勇就能彌補的缺憾。一些先前還打算替胡炭抱不平的人暗覺僥倖,心想虧得自己穩重,沒有貿然遞招,若不然,只怕便要和那莽漢一樣的下場了。瞧這火勢燒的如此猛惡,不用片刻工夫,段慶剛就會被燒得半點骨肉都不留存。
“你殺了他?!”胡炭又驚又怒,猛的站了起來,右手緊緊的抓住一個湯碗。二人剛才的出手實在太快,只兩個呼吸之間,就過招結束判完生死,等到少年反應過來,段慶剛已經身陷烈火之中。
“這麼不知死活的人,殺了正是……”那控火師冷笑著剛要回答他,哪知一言未完,便察覺到了異樣,臉色微變,飛快的轉過身來,看向火團墜落之地,只聽見“騰!”的一聲悶響,重物墜地,焰光中發出一聲驚咦,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焰光漸搖漸消,段慶剛胖大的身軀又出現在慢慢熄滅下去的火團之中。
他非但還活著,而且衣衫未破,髮絲未亂,全身上下完好如初。單曲著一條右臂,滿面詫異之色,似乎也正疑惑自己為何竟會毫髮無損。
剛才那劇烈燃燒的火勢竟然像假的一般,看著銷金融鐵,威勢難當,誰知卻只是徒具其形,連人的一根汗毛都沒燒掉,這結果可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可是大夥兒剛才的感覺明明沒有錯啊,青色的火焰,離著很遠都能把人們頭髮灼烤捲曲,即便聲勢是障眼法,這溫度可做不了假吧?可是這麼高的溫度竟然燒不死人,卻又是什麼道理?莫不是這莽撞的巨漢其實身手高明,扮豬吃虎來著?可是瞧他落地後滿臉驚詫,反覆察看自己的手臂,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這種可能性大概和一隻家豬大逞兇威真的奔入虎穴吞吃惡虎差不多,很快就讓眾人排除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人群微微有些騷動,人們面面相覷,卻是沒人能理出頭緒,每一張臉上都只露出疑惑和迷惘。
那控火術師面上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他冷冷的盯著段慶剛,也想從這人臉上表情看出一絲端倪來。與不明所以的旁觀者不同,他作為施術者,對自己這一式火鞭的威力可是非常清楚的。莫說段慶剛只是個未入修為者行列的二流武者,便是江湖上那些成名人物,也做不到如此輕鬆的接下這一鞭。半年前在陝渝交界的利州,他與當地成名武者翁拔有過一場交手,翁拔正是開啟三重玄關的修為者,在江湖上頗富盛名,二人相鬥未久,連啟三關的翁拔便被他這一式火鞭纏身,燒得黑葫蘆一樣,當場重傷。
段慶剛一個二流盟會的會眾,這點實力給翁拔提鞋都不配,怎可能反而擋住了這一招?這其中一定有古怪!
只是雖然明知有古怪,古怪的原因在哪裡,他卻看不出來。陰鬱的盯著滿臉糊塗的大漢,控火師膽邊又漸漸生出濃烈的惡意,不管這漢子身上有什麼秘密,他既然敢魯莽出頭,那就要為這不合時宜的勇氣付出代價。
正好他還覺得胡炭有點麻煩。小娃娃剛才不知是無知還是真的無畏,被自己招式威逼,竟然強頂著不閃不避,膽色著實不弱。只不知他見到血淋淋的殺人場面之後,還會不會依舊保持鎮定?
“我小看你了。”控火師冷冷的說道,這次終於是轉正了身子,決意將段慶剛當做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來對待了。“你能擋住我這一式江流火,足見本事,那麼就再試試這一招。”說話間,把兩手虛抱,兩隻手掌同時都變得赤紅,放出烈光來,火星紛紛迸散,兩隻紅燦燦的火隼在火焰中奮力撲騰,很快就凝聚成型,振翅而出,在掌上翻飛片刻,身上的暗紅的焰色便已經凝練成了純白。
立威之事,宜快宜狠,宜犁庭掃穴,他不能在這橫生的枝節上耽誤太多的工夫,所以再次出手,就直接拿出了壓箱底的本事。
“這是法力凝形!”周圍看客識得厲害,紛紛退後閃避,在段慶剛落點周圍的人們更是拚命向後推擠,讓出老大一塊空地來。這控火師驕矜異常,卻果然有他驕傲的本錢。瞧他這手凝形化物極為熟練,想必踏入衍聚境界已經時日不短了,這等實力,已算是一流好手中的好手。若此人能再前進一步,便是宗師通相之境,可與號稱‘騰海凝冰刃,霜珠捻櫳簾’的葉蘅等大派掌門並駕了。
以術凝形之物,指向極強,一旦出擊便是不死不休,兩隻火隼在他掌間奮力撲翅,鼓蕩出澎湃的熱浪,白色的禽身暗帶青藍,這威力實是非同小可,眾人都擔心離得近了被攻擊波及,一些膽子小的人甚至默不作聲就逃出門外。
那雙湖盟的文士還未從盟弟死地還生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看見術師的動作,心情瞬間便又重落回到谷底。就一個段慶剛渾渾噩噩,還舉著手掌滿臉驚喜之色,全不知自己已經死期將臨。
“看打!”便在萬眾屏息,等待控火師轟出必殺一招的剎那,一聲清脆響亮的童音猛然叱喝起來。隨聲而起的,還有“禿!”“噹啷!”兩聲連響,一個盛滿湯汁的蓋瓷碗砸到控火師的後腦骨上,碎片四射,熱湯飛濺,淋淋漓漓的灌下脊背,將那術師的發髻和後身浸漫得一片狼藉。
正是胡炭出手解危。
“你找死!”控火師怒極欲狂,飛快的轉過身來,一腳就向胡炭下腹狠踹了過去。他正聚精會神的操控法術,將火隼引入掌心,方當心無旁騖之際,哪料到會遭此突襲,他和胡炭距離即近,胡炭又陰險的先擲湯碗再發聲,竟然著道。感覺到整個後背熱烘烘滑膩膩的,湯汁順著脊溝淌入腿股,難受無比,不用多想,現在的模樣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他自功成以來,何曾遭受過這等恥辱,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在一剎那間生出了將小鬼立斃當場的心思。
胡炭早有防備,見他轉身,立刻就向後方縱躍閃避,靈活之極。這老傢伙功法高深,現在老羞成怒,下腳狠毒無比,還不是他目下能夠對付的,還是讓師傅和勞老爺來拾掇比較好。
“嘭!”高背的硬木椅子被一腳踢碎,木塊紛飛,看見胡炭閃開,那術師想也不想,將擒控著火隼的右掌對準了少年,兩隻火隼躁狂撲振,就待鼓勁催發,哪知便在這時,耳邊聽見重重一聲冷哼,原來已經引起白面漢子的不悅。術師心中一凜,他在急怒之下殺機過盛,竟然忘掉自己的原本目的,差點要對胡炭動用殺招。這下怕要惹得主人不高興了,他在心中暗暗生出後悔,思索該怎麼樣才能把這個殘局收拾好,哪知還沒等他理清思緒,‘嗡’的一聲,眼前驀的一黑,頭顱似乎被一個什麼巨大而沉重的東西撞擊,讓他有了一個短暫的暈厥。
耳中隱約聽見一聲輕響,緊接著,右脅徹痛,像被巨錐穿刺,幾乎無法呼吸,一股絕大的力道同時擊在他的身子右側的肩背處,令他不由自主的轉個半圈,向著左方踉蹌撲跌過去,“有高手!”大驚之下,術師努力想要調轉身姿,卻發現整個身子一片麻痺,哪能彈動分毫!剛剛那一擊應當是打中了他的麻穴,眼下別說調整,連動個手指都不可得。更令他魂飛天外的是,他發現自己是向著主人俯跌過去的,一隻擒控著火隼的右掌,端端正正,不偏不倚,正重重拍向著主人面門,這次變生肘腋之間,距離比先前和胡炭更近,哪來得及防護!火隼熾烈的火光之下,兩張近在咫尺的臉上表情當真是精彩無比,都是一瞬間就變得雪白,只不過一張是因為惶恐而變白,另一張是意外和驚怒而變白,然後,二人的反應又變得截然不同,一個是灰心若死的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另一個則驟然擴大了眼瞳,毛髮皆聳,心中“你他媽……”三字還沒來得及喝出口,就眼睜睜看著老大兩隻火隼,凶惡的,豎眉瞪眼的,斂翅欲撲的,呼嘯著撲中面門。
“完蛋!”術師清晰的感覺到手掌心拍印在五官上的感覺,本已停頓乾涸的大腦又一次陷入空白。
“轟隆隆隆隆!”飯莊中第二次響起了爆鳴,只是這一次的聲勢比前一次要大得多了。眾人只見到一柱巨大無比的火雲衝天而起,明光大放,如同烈日突降屋中,正當其中的三個人影瞬間被光芒吞沒。狂猛的火勢沖上承塵板和瓦梁,將房頂直直頂高三尺,卻又被什麼奇異力道壓鎮,重新平伏回來,一時間瓦葉齊跳,舊塵如雨,被瓦層阻隔的火勢得不到宣洩,火舌貼著瓦梁又向四面滾去,一旦被檁梁等突起之物擋住,熱流反衝,便驟然爆燃開來,這火隼凝聚的火力是如此巨大,爆裂炸開的亮光駭人已極,直如萬盞燈火齊聚,入目致人欲盲。沉悶的爆震之聲密集而巨大,一聲聲轟擊在人們心頭,空谷砸落巨石一般,教人神動魄搖。
“喀嚓嚓!”白面漢子這聲座椅被壓碎的聲音,在這雜亂的背景之下實在太難以聽聞,被忙著各自逃竄的人們完全忽略過去了。
到這時,堂中心思活泛的客人哪還不知道有高人暗中出手。看到如此衝天火勢都沒能衝破房頂,明眼人都已看出暗中必有高人護持。控火師三個人趾高氣揚而來,震懾諸客,威脅胡炭,早就惹起眾人不滿,眼下見幾人鎩羽,被人痛毆,真正是大快人心之事,雖然眾人也跟著陪吃了一頓塵灰,那也是甘之如飴。那白面漢子曾放言說不把蜀山掌門放在眼裡,在見過控火術師的法術後,眾人誰也不會將之當成是無知的狂妄之言,只是不巧,隱藏在人群中的高人不是凌飛,卻強勝凌飛,實力比他們預料的還要高上許多。
所以他們踢上了鐵板。
“活該!”這是上百個豪客心中同時冒出的想法。驕橫跋扈,恃強無德,活該撞鬼。
雙湖盟那行六的文士,也與眾人一起躲避流火落塵,他的心情這短短的時間內當真是倏起又倏落,像是行舟在險灘之上,頃刻而數變。眼下看見控火師三人自亂陣腳,段慶剛安然無恙,暗舒了一口長氣,自思平生所遇,以今日之事為最奇。目光閃動,把視線投到胡炭身上,見到小童笑嘻嘻的站在裡屋一角,神情得意又歡喜,卻沒有半點意外之色,心中一動,立時便猜測到出手的正是這小童背後之人。若不然,豈會如此之巧,偏在胡炭要受攻擊的剎那三人就鬧起內亂。難怪這小娃娃剛才全沒把控火師的威脅放在心上。有此強援在傍,他又怕得誰來!
只可嘆雙湖盟還打算將胡炭收入盟中呢,人家背景深厚,卻又怎可能看得上自己居住的這座小廟。文士搖了搖頭,想明白自己今日這一趟算是白跑了,心中微覺澀然。
群相奔顧之際,三條人影從火焰中狼狽躥出,正是白面漢子主僕三人。遭了這一輪猛烈轟擊,三人都還能大難而不死,不得不說都是實力強橫之輩。只不過形象就有點不大體面了,兩個僕從都是一般慘狀,鬢髮散亂,衣衫剝解,皮肉被煙火塵灰熏染得黑一塊黃一塊,到底被那兩頭火隼禍害得不輕。白面漢子的功法比二人要深得多,他在全無防備的情況之下被火隼印上面門,臉上竟然未受傷害,實在令人稱奇,也不知這面皮神功是怎麼練成的。只不過他的情況也未見得有多好,兩條手臂軟趴趴垂落下來,死蛇一般,顯是被人卸了關節。衣衫雖未破損,也多有燒灼痕跡,神情沮喪的低頭躍出,滿面屈辱之色。
三個人到這時哪還不明白中了高手的暗算,卻連場面話都沒敢交代半句,從火光中逃出來後,便悶不作聲的低頭向門外急衝,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飯莊梅道之外。他們是局中之人,深知暗中出手的人實力何等可怖,三個人之中,以衍聚大成境界的控火師實力最低,三人聯合,足以橫掃一個千人規模的中等門派了。但就是這麼個隊伍,卻讓暗中那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全無半分抵抗能力,實力相差若此,更復有何言?只怕還要感謝人家手下留情呢,那人若是真有殺心,他們誰能逃得開去。
三個人逃出門去良久之後,堂中諸客才漸起人聲,未多久,終於有人低聲笑語,嗡嗡議論的聲音由小漸大,討論的人越來越多,氣氛也越來越熱烈,先前被欺侮而忍著氣的眾人,無不喜笑顏開,感覺胸臆豁然。
胡炭這小孩身後有高人撐腰,這是眾人在交流過後得出來的一致結論。這個時候,滿堂二百餘客看向胡炭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不敢再有絲毫輕視,像是看待一個正常術界高手一般,變得端正和莊重許多。許多先前欺胡炭年幼還打算渾水摸魚的,都悄悄收起了心思,把神色裝得比其他人更肅穆,只唯恐被人發覺自己曾經起過歹毒念頭。沒辦法,高人藏在暗處,這個愛好比較要命,誰知道他的眼睛是不是恰好就盯著自己呢?高人既然能夠不動聲色就痛毆先前那三個,當然也能不動聲色繼續痛毆自己,沒誰願意和自己的小命過不去。
胡炭沒有理會眾人紛雜的議論和想法,他大踏步向還孤零零站在人群空處的段慶剛走去,這漢子是他遭受威脅時唯一一個仗義執言並敢出手相助的人,在數百人盡皆噤聲,瑟縮自保的時刻,這一份直勇尤其顯得可貴。
俠客之名,從來就不因一人的能力大小而判定,賊滿中原之際,引刀酬快是為俠,軒轅血薦是為俠;而奸惡逞頑,萬眾齊喑之時,敢人所不敢,行人所懼行,銳身迎難,亦為真豪俠!
胡炭尚不知這些道理,但他自小流離江湖,慣見人家的冷眼,對每一個肯善待自己的人都無比珍惜。因此對這肯排眾而出為他仗義出手的憨直漢子生出了感激和親近之心。加之姑姑秦蘇雖然弱於謀生,但在俠義正道上卻從未忘記師訓,恪行謹守著,這般長年累月的言傳身教下來,自然也影響了小童,做人仰不愧天,俯不愧心,讓他知道無論什麼時候,秉持善道與正氣之人都應值得人們尊重與敬佩。
“段大叔,你還好吧?”胡炭笑著向漢子問道,把二人剛才捶桌對撼的那點小小齟齬已全拋到九霄雲外。
段慶剛到這時還有些惘然,事情發生得太快,逆轉得又太突然,他都還沒有看明白。不過周圍眾人的紛紛議論他倒是聽進去了,知道眼前少年可不是尋常的小孩子,眼下正有一個實力可怕的前輩高人在暗處替他撐腰,而剛才那三人就是被高人驚走的。當下見問,便咧嘴笑答道:“沒什麼事,那幾個傢伙是高手麼?我聽他們說得亂糟糟的,不大聽得明白,”他指了指周圍的人群,“好像只是個花架子嘛,我還以為他多厲害呢,你別看他招式挺嚇人,其實不怎麼樣的……”
雙湖盟那行六的文士這時才剛快步來到身後,耳中聽到這幾句話,頓覺苗頭不對,趕緊拉了漢子一下,咳嗽兩聲,只盼這粗心的盟弟能夠聽出警告趕緊住嘴。稍稍用點心思的人都已經猜的出來,剛才段慶剛逃過一劫並非意外,而是暗中的高人出手相救了。若不然,以那控火師的心性和手段,又怎可能把凌厲的火鞭之術使得那般虎頭蛇尾?段慶剛不知其中奧妙,胡說八道一番,招旁人恥笑也還罷了,就怕惹得前輩高人著惱,怪他不知感恩,那時再生出點兒事端來就不美了。
他這裡擔心不已,段慶剛卻越說越高興,哪管他肝兒肚兒都快咳出來了,興致勃勃繼續說道:“那會兒真把我唬一大跳呢,鞭子出現得那麼突然,又熱又狠,你瞧把我眉毛烤的!我還尋思說,這條膀子要保不住了,以後怎麼辦,想不到他只是虛張聲勢,鞭子打在我手上,半點也不疼!哈哈哈哈,把火燒得再大,你又能奈我何!你看我的手,讓我用勁氣裹住了,一點傷都沒有,看見沒有?倒是害我白擔心一場!”
胡炭笑道:“段大叔,你沒事就好!多謝你啦,剛才就只有你敢出來幫我的忙,你是個真好漢。”段慶剛聽見誇獎,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笑起來,神情卻甚是振奮和滿意,他拍著胡炭的肩膀說道:“小娃娃!咱們雙湖盟多的是好漢!你來咱們盟會吧,十二哥,九哥,七哥,三哥,還有盟主老大,都是鐵打的好漢子!你年紀小,加入盟會來,大夥兒一定都讓著你,沒有人敢再欺侮你!”
胡炭搖搖頭,笑著說道:“段大叔,你也說我年紀小啊,我還要跟師傅去學本事呢,將來也變成你這樣的好漢!”
段慶剛恍然醒悟,連連點頭道:“對!對!對!我差點忘了!你年紀還小,正是學本事的時候。這可不能馬虎!我就是小的時候貪玩,沒好好學功夫,若不然,今日早就把那三個狗賊打成肉醬了!”他頓了頓,滿臉惋惜的看著胡炭:“那現在你就不能加入我們盟會了,真是可惜。等你學好了本事再來吧,咱們跟著盟主老大一起掃平江湖。盟主老大是個英雄好漢,我很佩服他!你別看他平時不怎麼愛理人,其實對我們是極好的。”他是一根筋,領了命過來,就********想著要把胡炭拉入盟會。
文士在他身後羞得連連捂臉,臉熱得如同火燒。這傻大個到現在還搞不清狀況,胡炭有實力如此強大的人做後盾,背景深厚遠超度外,學藝之路一片坦途,未來成就豈是自己等人能夠忖度的?小小一個雙湖盟哪能容納得下他,淺池不敢養真龍啊!
胡炭倒不覺得段慶剛的話有什麼唐突,這漢子性子純樸,用心赤誠,這麼竭力邀請自己加入盟會,想必動機也單純,不會像別人那樣懷有雜七雜八的算計心思。
他說道:“段大叔,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你剛才出手救我,我沒有別的補報,給你幾張定神符吧,這符咒能夠治傷療毒,效驗還不差,在危急時或能幫得上你的忙。”說著,從袖中取出四張定神符,放到段慶剛手中。
段慶剛大大咧咧,毫不客氣就將符咒收了,道:“好!我收下啦!六哥也說你的符咒很好,他鬼心眼兒多,不容易被騙,既然這麼說了,想必是沒有錯的。”他拍了拍腰囊,笑道:“我自個兒是用不上,但咱們盟會兄弟多啊,在外面打打殺殺,難免有人受傷,有這幾張符咒就好辦多了。”
四張定神符一出現,立時便引來一片熱眼,眾人到這時終於又都想起了自己聚集於此處的目的了。
數百雙瞪向段慶剛的眼神都是既羨且妒,恨不得從眼眶裡伸出雙小手兒來,將他洗劫個淨光。有人高叫道:“小胡公子!也給我一張吧!剛才我其實是想出手幫你的,只是被這位兄弟佔了先,我就把機會讓給他了,不好掠人之美。”
眾人大罵此人無恥。然而神符當前,無恥就無恥點吧,也不會少塊肉,於是也都七嘴八舌叫道:“對對!咱們江湖中人,俠義為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榮耀之事,遇見了哪有放過的道理?剛才我正有出手之意。”
“三個大人欺侮你一個小孩子,真是太不要臉了!我剛才正在凝聚法力呢,只差半個呼吸的工夫就沒搶過雙湖盟這位兄弟,若不然,教他們吃我葉寶成亂岩之術的厲害!”
“哼!算他們識趣,跑得那麼快,在咱們這麼多人面前逼迫小兄弟,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若是再敢羅唣,我劉意高第一個不放過他們!”
眾人極力痛陳對三個江湖敗類的不恥,同時紛紛表示自己當時已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只差半步便要出手救人,只是因為某某原因,這半步便沒能邁出去,讓段慶剛搶了先,留下一場遺恨。
自誇與自悔的聲浪一潮高過一潮,門口不斷的有人進出,先前懼怕被法術殃及的那些人又跑回來了,七嘴八舌,也加入鼓噪求符的大軍。而另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在見到術士三人鎩羽潰逃後,也默不作聲的離開。
一個戴著斗笠的魁梧漢子,站在人群後方看完了整場爭鬥。然後在人們洶湧趨前紛紛自高之際,轉身走出了門外。
六個身著緇衣的女子,皆是從頭到腳一身黑,頂戴烏笠,玄紗遮面,她們跟胡炭幾人差不多同時進店,所以佔著一張桌子,原本坐在飯莊左進那間屋子裡用茶,在胡炭跟段慶剛說話的時候,一一起身離座,繞過人群後方悄悄離開。
兩個相貌普通的中年漢子,從人群中段擠出身來,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其中一人壓低聲音問道:“大人……”見到對方臉上一片陰沉,目露警告之色,便趕緊住了嘴,二人一前一後出門,很快就消失在疏梅厚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