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魚龍舞(上)
“廢物!廢物!廢物!全都是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憤怒的咆哮從院子裡傳了出來,緊接著,“砰!”的一聲巨響,有硬質木器被重重的甩撞到院牆上,發出“喀嚓”的碎裂聲。
六名堂壇主跪在堂前雪地裡,大氣也不敢透一下。
暗夜如墨,院子裡各處簷下都掛起了風燈,將幾重院落照到一派通明。寒風從院外呼嘯而來,穿牆掠瓦,搖動梅枝,瓦楞間和樹枝上的細雪便伴著素色的花瓣簌簌落下,在每個人背後都覆上了淺淺的一層。
廊簷之下,一個滿面銀髯的華服老者正轉風車一般焦躁的來回踱步,面上滿是狂怒之色。四個錦衣婢女一人手捧一方漆盤,盛著酒醴之物,遠遠的跪侍周圍,也都垂目低眉。
玉階覆梅花,落雪染幽香,這座僻居在玉屏縣城郊的院落景緻原是不錯的,假山花池一樣不少,庭中亭台錯落,花木扶疏,雅趣宜人,雖當夜中,梅花的幽香卻比白日更濃。只是現在,這座精緻小院已失去了往時寧靜,飄落了朵朵素梅的台階上,一大灘潑灑的茶水已經凍成淺褐色的冰鏡,反映燈光,細瓷茶杯碎裂成萬千碎片,遍佈在方圓四五丈之地,這也昭證了院所主人先前的憤怒。
十來步開外,青灰的石牆下,一方清漆梨木花案已經斷裂成幾截,案下羹肉狼藉,杯盤俱損,顯然,這便是方才被踢飛發出巨響的物事。
“早前你們誇下海口,說只需請上三庫布沼師,再借得三位陰月雙鐮聖助力,這趟任務便不在話下!現在呢?!現在怎樣!?”
六個屬下噤若寒蟬,木石般不敢稍動。
“老夫為了免出紕漏,還特意給你們調配了如此之多的聖物,善法堂新研配的毒藥!六庫萬聖!兩隊雷藏八祖!四十多位錦玉上師!這麼多物力人力,別說是六個人,就是六十個,也夠殺幾個來回了吧,可是你們竟然把事情辦成這樣!全軍覆沒!”
“屬下該死!請從香主罰責!”跪在頭位的那矮胖堂主羞愧的說道,以額貼地。
那從香主一聽,非但沒有消氣,反而怒火更盛,他兩步飛竄,猛的從台階上跨下庭來,“罰責?!你說罰責?!”他厲聲喝罵,一眼看到屬下低眉順眼,一副順從模樣,忍不住恨意更從膽邊勃發,“砰!”,他重重一腳踹在胖堂主的肩上,只‘喀嚓’一聲,後者喉頭悶哼,被凌空踢飛,肩骨斷折倒撞上石牆,再步先前那張倒霉梨木花案的後轍。
從香主雙目盡赤,恨發欲狂:“你何止是該死!死一千遍也平不了這一次的罪衍!老夫要被你們拖累慘了!這趟任務是護法大人親自督辦,他在訊中一再說明,切切不可輕敵,聖手小青龍父子已成本教隱患,務必一舉除滅!可是你們倒好,不但沒傷到目標一根寒毛,還讓那麼多精銳盡數陣亡!你們說!這該領什麼樣的罰責?!”
“虧我還如此相信你們,在這裡等傳捷報!”他怒聲咆哮道,“你們就這麼回報我的信任的?!”
雪地中的幾名屬下嘴唇囁嚅,卻是一個字也辯不出來。
“陰月雙鐮聖是本教絕頂機密!至今接觸過他們的,從沒留下過一個活口,如今你們讓那父子倆逃脫,機密外洩已成定局……”
聽到這話,六個人全都魂飛魄散,抬起頭來,面上驚怖交織,絕望的望著從香主,連那被踢飛嘔血的胖堂主也是面色一片死灰。
“教中的規矩你們可都是知道的,若是別的事情,憑著以前的功勞或許還能轉圜一二,但這一次,連我也是自身難保!”說到這裡,從香主目中恨意重蘊,惡狠狠的盯著面前幾人,直恨不得立下劈手殺人,“後山一十四口蟲洞,你們一人自己選一口吧,爽爽利利赴刑,還不至於連累親族。”
“從香主大人!”六個人齊聲哀告,“蟲洞”二字彷彿有著莫大的威力,六人一聽,沒一人再能維持住鎮定,身子簌簌發抖,全都如同風中秋葉一般。按說幾人身居羅門教要職,都已是在江湖上滾打多時的人物,俱已見慣生死,但這蟲洞的刑罰顯然非同尋常,使得眾人一聽之下,人人便嚇得面如土色。
從香主面色鐵青,負手望天。
“賞寬刑嚴,這是我教處事的一向規矩,你們走到今日,積功而上位,富貴榮華也享得不少了吧,早就該有覺悟,十年辛苦,抵不過一朝失足,這次出這麼大一次紕漏,難道還想讓蟲鳴堂裝成看不見,再讓你們回去安享富貴麼!”
“從香主大人……難道此事……就真的絲毫無法挽回了?”這時那被踢飛嘔血的胖堂主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撫著肩頭上前重又跪倒,“這次行動失敗,並非屬下不盡心辦事,也不是我們輕敵所致,目標隊中突然新加入兩個土木術士,他們的功法剛好克制住了我們的布沼師,若不然,單憑雷大膽或者小青龍,決計逃不過我們的毒雨攻擊。還有……知微堂給的情報也不準確,那小青龍要比傳聞厲害很多,可以穿行虛空,陰月雙鐮聖便是折在他的手上……”眾人聽他辯解,都是滿懷希冀的望著從香主,只是看見上司面上陰鬱的神色,幾人俱是心中一寒。
“這話還是留著說給蟲鳴堂聽吧,”從香主冷笑道,“也不知道他們信還是不信,反正不是我給你們定刑。”頓了頓,又道:“半年前捷進堂的熊岱鳴跪在省身碑下領賜六聖洗體之刑,呼號了九天九夜,你們可都親眼瞧見的,你們都說說,他犯的什麼錯?
“你們把罪責往知微堂頭上扔,嘿……熊岱鳴也這麼幹過,捷進堂領命去江陵府刺殺葉蘅,也是知微堂情報不全,臨到動手才發現當天青葉門的四名長老陸續跟來,暗襲變成了正面交鋒,還陷進重圍,也算是熊香主勇力過人,硬殺了他們兩個長老跑出來,照道理說,熊香主本身是沒錯吧,在絕境中還能殺出如此戰果,正該嘉獎才是,可是蟲鳴堂怎麼批覆的,‘既領命而未克功,失職鑿實,雖有殺敵之勞,不抵悖責之罪’!”
幾人面如死灰,想起當日熊岱鳴袒身反綁,跪在省身碑下呼號翻滾的情景,不由得內心悚然,那原是何等英雄的人物,死人堆裡殺進殺出都能面不改色,竟然被六聖折磨得哭饒不止,可見蟲刑之慘厲。
“怎麼樣?還指望著知微堂幫忙消罪麼?知微堂情報不明,自然另有論刑,可這也不是你們脫責的藉口,都做個選擇吧,明日我會著人傳報給蟲鳴堂,再去向護法大人領罪,只盼上面體恤你們的功勞,別投進天闕洞才好。”
“噗!”那胖堂主失望憂憤同時交集,頓時牽動傷勢,大嘔出一口血,染得面前雪地一片黑色,其餘諸人俱是低額叩地,各自淒然。
正消沉自哀之際,頭頂風聲忽變,峻急的寒風竟然略收了一收,也不知是受什麼未明的力量阻礙。遠處的術驚鴉聒噪而起,粗嗄的鳴聲在靜夜裡聽來刺耳之極。未已,聽見“閣,閣,閣”的幾聲微響,彷彿從遙遠的地下傳來,迅速迫近。從香主立刻停住話頭,凝神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細聽,只是那聲音卻忽爾消失了,等不多時,再聽‘閣’的一聲響亮鳴叫,已經端端正正,就在眾人腳下,滿院眾人盡皆驚駭,方欲運功散開,卻見台階下二尺處的平整雪地處,突然凸起了拳頭大的一個鼓包,須臾中分,一頭背上生著紅藍金三色豎紋的鮮豔小蛙蹦跳出來,“閣!閣!閣!”的響鳴三聲。
“護法大人!是……護法大人來了!”那香主臉上頓時變色,空張著雙手,一時不知所措。三寶傳通使,這是四位護法大人下訪屬地時的專用通報之物,此時在這裡現身,想來護法大人已經近在十里之內,這可如何是好?!他先前讓六位堂主自擇蟲洞,傳報蟲鳴堂云云,雖是自許絕路,但卻未始沒有挾功自救的打算,事情辦砸已是事實,但他心想,自己領下的北方一脈,近年來立功甚多,連教主都常賜示嘉賞,只盼自己一眾人再以主動領罪,一意循守教規的忠誠態度,爭得左右同儕同情,再暗中做一番打點,或許能挽回一二也未可知,即便幾個廢物當真要受刑,可也沾不到自己身上才好,只是護法大人這次深夜駕臨,卻將他的算盤打亂了。
“護法大人來了。”從香主心亂如麻,又喃喃向跪在地上的幾人說道,在此時此地,他實是萬萬不願面對上司。任務是謝護法親自頒傳下來的,但自己手下幾個堂主卻將事情辦得如此糟糕,護法大人忿怒之下,對此事會有何反應,實是難以測知,不過十之八九,是禍不是福。
正自躊躇虧怕,院中狂風忽湧,大院的正門被人推開,一個灰衣男子敏捷的閃了進來,一眼便看到了站立著的從香主,單膝跪倒,低聲道:“護法大人法駕將至,請大人速做佈置,派人迎接。”聲音不大,但庭中諸人卻聽得清清楚楚。
“這人好深的功力!”眾人暗自心驚,以護法大人的身份,隨行的護衛豈是尋常?此人必然是捷進堂裡好手中的好手,瞧他這般不動聲色便進入院中看來,若是此人心懷敵意,只怕現下諸人沒幾個能在他手下逃脫得出性命。
當下聽了通報,從香主不敢怠慢,收拾心情,指令部屬盡快組起隊伍到前方迎接護法大人車駕。破震堂是教中負責正面作戰的堂口,子弟皆是精銳,行動迅速之極,指令下達,不多時二十人的迎接隊伍便離院而去,為護法大人接駕。從香主此時也無暇再理會幾個堂主,自去內院洗換張羅,片刻後等到親信傳報,便領著一眾人疾步迎上前門去,院中的婢女全都是內教水雲堂裡訓練出來的,並不需要囑咐,得知護法大人到來,自去作了安排。
院門外面,暗影深處,兩輛馬車正循著小路轔轔而至,二十人的迎接隊伍分作兩排,手提燈籠,將馬車護在中間一路行前。兩輛車頗有區別,前一輛墨簾緇幕,通身漆黑,裝飾甚是豪華,金雕花蓋,頂垂流蘇,駿馬矯如龍,轅駕朱色鮮,駕車的大漢也是目蘊神光,舉手投足利落非常,後一輛卻很普通,深青布車身,半新不舊,馬匹也無甚出色之處,只除了那位駕車漢子,雖不像前一輛車車伕那樣舉止有度,但有心人看來,他那看似漫不經意的神態之下,卻藏著深不可測的警覺。
“嘚!”車至院門,前面的車伕喊道,四匹馬都停了下來,人影一閃,卻是後一輛車的車伕搶先掠到門前,躍上門牆護簷,從容的將庭院內外掃視一眼,確認無害,才縱了下來,單膝跪地低聲道:“請護法大人。”
此時前車上已陸續躍下了六名漢子,迅速在周圍布下警戒,後車打開,兩個素衣人先下車,護在車旁,然後才是一身錦裘的謝護法,在兩個美貌侍女的攙扶下慢慢踏下地面。
“北正三線總領事,破震堂從香主許廣化恭迎護法大人駕臨,恭祝護法福體安康。”從香主率著隨從,在門前跪地迎接。謝護法此時已不再是趙家莊裡使喚小廝的模樣了,還復回本形,華衣加身,威嚴自生,乾瘦的臉上一片淡漠,“起來吧,”他淡淡的說道,當先邁步,越過許廣化眾人,走進院內,許廣化低頭垂目,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
“這是?”剛進前庭,看見了跪在雪地裡的幾個人,謝護法眉頭一皺,再見一片被牛油巨燭照亮的狼藉地面和幾人驚愧不安的表情,心中已經明了大半。幾個堂主壇主戰戰兢兢,叩額便拜:“罪屬破震堂副堂主劉某某,破震堂下壇主張某某,弘化堂下壇主齊某某,舒某某,柯某某,恩榮堂下壇主蔣某某,恭迎護法大人駕臨,恭祝護法大人福體安康。罪屬辦事未克,有損本教威名,懇請護法罰責!”
這時許廣化也再次跪下請罪:“罪屬許廣化御下不嚴,辦事不利,未能將護法大人佈置的任務完成,致使目標脫逃,罪該萬死!懇請護法大人賜罪!”
“起來,都起來!”謝護法揮了揮手,語氣中聽不出是喜是怒,逕自穿庭走上台階。廊簷下面此時已經擺上了一張鋪設虎皮的紫檀木椅,一張嶄新紅木案,案上香茶裊裊,幾色精緻點心香氣撲鼻。左右各放著一個取暖用的小紫銅炭爐,精炭塊紅彤彤的燒得正好。院中所有十八名婢女全都列隊站在椅後,向他盈盈萬福,“奴婢參見護法大人。”
“你們先下去。”謝護法揮了揮手,令退侍女,然後轉向庭中的抖抖索索站立起來的幾個堂壇主,目光炯炯,“任務怎麼失敗的,跟我說說經過。”
“是!”那被踢嘔血的破震堂劉副堂主重又跪下,將之前眾人設伏胡炭的經過重又一一詳述:“兩日前,屬下收到指令,聖手小青龍的兒子正從隆德府南下,讓我們調派兵力前去攔截,將他們全部滅除。知微堂給的訊報稱目標隊伍中有三人,一個是瘋禪師的徒弟雷閎,一個是玉女峰的弟子秦蘇,還有就是小青龍的兒子,聖手小青龍本人可能隱藏在暗處活動,小青龍和雷閎都不是簡單人物,所以屬下幾人不敢輕敵,仔細商量過後,便定了伏擊的策略……”
“嗯,仔細說說,你們是打算怎麼對付他們的?”
“是!大人,屬下心想,雷閎是瘋禪師的弟子,在江湖上名聲不低,功法自然高明,聖手小青龍隱在暗處,此人功力莫測,狡詐得很,前幾年我們教中就有人吃了他的苦頭,若是我們正面對敵,只怕他還有什麼奇怪手段逃脫,那我們就愧對護法大人的託付了。所以我們斟酌再三,決定用伏擊之計,在他們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等他們入伏之後,出其不意進行攻擊,有陰月雙鐮聖的助力和劇毒雲粉,必可收到奇效。”
“嗯,想法不錯,繼續說。”
“只是埋伏之時,還有一事比較麻煩,雷閎是個習武者,五觸遠勝常人,我們若還是以慣常的方式埋伏用陷阱,只怕會讓他查出蹊蹺,萬一打草驚蛇,就要前功盡棄了,所以所有行動必須慎重,切不可被他們察覺到意圖。我們決定選一個穩妥所在布設埋伏,可以將這幾人的後路截斷,到時即便雷閎能夠察覺異常,也來不及逃脫,一旦讓眾多聖兵形成合圍急攻,便是必死之局。天幸的是,京前鎮附近就有這樣的地方,屬下等人找到了伏波橋,此處河水寬闊,除了從橋上經過,上下游幾十里都沒有可以渡河之地,此處是由北向南的必經之路,正是最佳的埋伏場所,算算他們的腳程,最快也該在入暮時抵達這裡。於是昨夜裡我們便將聖兵都調到橋邊,預先做了佈置,趕走了一眾閒雜人,將三庫布沼上師沿河伏下,然後在橋上灑了半橋雲粉,想來有河水腥氣掩蓋,雷閎也不易發覺。其餘的伏兵還有四十多位錦衣上師,兩隊雷藏八祖,六庫萬聖,全都埋伏在周圍,用以截斷退路……”
謝護法聽他說起兵力佈置,越聽臉色越是緩和。這幾人不是草包,也沒敢對自己佈置的任務敷衍應付,對付三個人,卻動用如此之多的聖兵,應付起三十個人都綽綽有餘了,顯見其慎重。他們定下的應敵策略也沒有錯漏,若是沒有意外的話,即便聖手小青龍比傳聞中還要厲害三分,到此境地只怕也要立斃當場。“嗯,不錯,不錯,你們辛苦了,辦事很盡心。”謝護法點了點頭,和聲說道。
六名本擬死罪難逃的堂主,聽見這寬勉之言,無不如聞綸音,面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連那從香主許廣化也是大感意外,教中傳聞四位護法大人脾性古怪,對下屬嚴厲之極,容不得一點錯失,怎的今日一見,卻是如此溫和可親。
“調兵得當,策略也沒定錯,可是後來是怎麼讓他們逃脫的?”謝護法問。
劉副堂主面色一灰,伏地猛力磕頭,一時額上又起了血印,“屬下該死!屬下等人做完佈置後,小青龍幾人在今日傍晚也趕到了伏波橋,只是他們卻比先前預計早到了許多,而且不是先前情報中的三人,而是六個!其中有兩個法術高明的土木術士……”當下又將幾人如何察覺異常,坎察二人如何阻擋毒雨,與雷閎驚雷箭開路,胡人殿後破解必殺的合圍之局,郭步宜斬殺陰月雙鐮聖,最後奮力逃脫的經過說了出來。
“讓目標從重圍中逃脫,屬下幾人自知百死莫辭,只是屬下賤命可泯,護法大人的任務還沒完成,這……所以屬下幾人拼起餘力,在後面奮力追趕,誓要趕上他們,與這幾個狡賊玉石俱焚,可是……可是……”胖堂主臉頰一陣抽搐,一時羞憤,愧悔,惱怒,不解等等神情競相湧集而上,“屬下帶著聖兵,跟著蹤跡緊追,沒想到在經過到京前鎮的時候,竟又中了敵人的暗算,陷進一個古怪陣法之中,裡面濃霧瀰漫,漆黑一團,大夥兒也瞧不見方向,打開照明術摸索未多時,便被後面來的一夥不明人物攻擊,想來是我教敵人,故意埋伏在此處的對付我們的,屬下等人跟他們廝殺了一陣子,終於將他們全部殺光,只是趙堂主和木堂主不幸以身殉職,我們的聖兵……也被陣中烈火所克……待得我們破除陣法出來,已經過了半個多時辰……”胖堂主說完,嘴唇哆嗦,伏地長跪,只等著護法大人的判詞。
謝護法聽完,半晌沒有做聲。
堂下眾人在他靜默的片刻間,當真是生死不知。任務失敗,還讓三位陰月雙鐮聖盡數陣亡,聽從香主說得如此嚴重,眾人的結果幾乎已是九死一生。只是話是如此說,眾人到底還是想要活命的,就不知護法大人是如何看待此事了,只要他老人家肯高抬貴手,那大夥兒就有救了。
幾個人心頭惴惴,直如長河之起落,想到或幸有生路時,便滔滔蕩蕩,洶湧沸騰,熱切不已。再轉一想護法大人或會因此大生失望,非要他們進入蟲洞抵罪,一番熱望便如急瀑跌崖,瞬間低落到最深冷之處。
幾條人命就捏在這個老者的一念之間,是死是生便在眼前。
“沒想到居然是被兩個胡人壞了事。”謝護法喃喃自語,微閉著眼睛,臉上似笑非笑,以單指叩響桌面,“還有那個年輕人,那便是聖手小青龍麼,怎的年紀跟傳聞卻不相符?行事如此奇特,只出手了一隻青龍,還能穿行虛空?”他慢慢睜開眼,問道:“那現在還有沒有眼線在追蹤他們?”
“有!破震堂下青煙壇的歐陽壇主和郝壇主還在緊追,屬下是回來請求重領聖兵的,只要兵力足夠,屬下便是死了也要將任務完成……”
“好了好了,這些話不用多說,”謝護法揮揮手,神情甚是溫和,“你們是我教裡最堅忍精銳的戰士,被安排到前線幾年,****面對生死,且能連立功勞,非有大勇毅和大忠誠者決不可為,西南後方這些年來未受動擾,皆是仰賴你們之力,你們可辛苦了。”他微微的嘆息,“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麼,大家都道我教刑法嚴峻,不近人情,蟲鳴堂這些年也著實傷過不少有功勞的兄弟,但那都是有原因的……現在暫不說了,戡亂終歸有個了結的時侯,你們在前方不顧性命的打拚,若是再因些小過錯就嚴加懲處,那不是教人寒心。”他頓了頓,溫言道:“都先下去吧,把傷口都包紮一下,精神都養一養,再換件乾淨衣裳,現在這樣可不像話。”
“啊?!”
起先聽得謝護法說起他們的艱辛不易,幾個堂主本已目中含淚,再聽到最後輕輕的發落,六人無不身軀劇震,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護法大人真的放過他們了?不用進蟲洞了?任務失敗,洩露教內頂級機密的罪責,就這麼輕輕翻過去了?
這雖然一直就是他們期盼的結果,可是當真正到來時,六個人還是立即傻在當地。
還是許廣化見機得早,當即撫膝跪地:“護法大人大量!屬下等能跟隨護法大人辦事,是屬下的福氣!北正三線所有人員,從此忠字當頭,以後為大人辦事再無後顧之憂,但教大人所命,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那胖堂主更是立即伏地猛磕,生死回還,此時除了涕泗長流使勁頓首,哪還能說出一句言語。
幾名壇主見兩人如此,如夢方醒,當下再不等言說,站著的五個人齊齊下跪伏倒:“大人今日活命之恩,罪屬銘感五內!從此罪屬一定恪盡職守,大人凡有所命,罪屬隨時赴死,若不成功,便即成仁!”
謝護法微笑點頭,道:“行了行了,都下去吧。”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示意身邊的隨侍:“拿一盒華玉膏出來,就先當做獎賞吧,教中兄弟出生入死,捨命拚搏,咱們也不能太小氣,你去幫他們度藥。”說著微笑向幾人:“這一次出來得倉促,手頭沒有多少準備,只能先給一盒華玉膏了,你們但只盡心做事,等回頭將聖手小青龍宰了,我再跟教主為你們討賞。至於殉職的幾位兄弟,等事情一了,再圖補報他們的家人。”說話間那灰衣隨從已從懷裡取出了一個巴掌大的黑布包裹,輕輕解開了繩結。
六個人萬料不到此時竟然還能得到這樣的好處,一時面面相覷,俱是從對方神色中看出了不可置信和狂喜來,連從香主許廣化都是滿面愕然,眼中露出羨妒之意。華玉膏!那可是教中廣為傳頌的度功聖品啊!用料極珍極稀,傳說一次度藥便可明顯感覺功力上漲,向來都只賞給立了大功的人員的,連各堂正香主都無緣領受!
謝護法竟是如此寬厚大氣!一時間連從香主許廣化都有些後悔,為何前日自己沒跟著沖上前線。
揭開幾層油布包裹,一個扁平精緻的金絲檀木盒子顯了出來,八角箍金,盒面鋪嵌美玉,只是這個盒子的賣相便已足見珍貴。那隨侍挑開金扣,盒子才微開一線,馥郁的幽香立時便爆發了開來,滿院裡如同萬樹桂花齊相吐蕊,滿地蘭芝英華綻放,味雖幽隱,意卻凝沉,嗅入鼻中沁人心脾。眾人滿眼熱切,看著盒子打開,流光躍動,剜空的八個方格里薄薄的盛著幾塊淡黃色的膏油,在燭光下看來溫潤晶瑩,動人心魄。
“華玉膏,”那隨侍微笑道,“幾位教兄請跟我來,我為你們度藥。”
“謝大人賜賞!”幾人歡天喜地跪下磕頭,領命就要跟去,謝護法卻又想起一事,叫住了他們:“等等,誰來告訴我,現在那幾個小傢伙大概在什麼位置?”
“回大人!他們大概在酉時初經過京前陣,一路向南的話,此時應該在元壩附近,他們的馬匹已經跑了一天了,不能走太遠的。若是大人讓我們現在追趕,屬下最晚會在明晨寅時趕上他們。”
護法大人滿意的點了點頭。細細思索剛才幾個下屬的稟告,他在心中暗作計較。胡炭三人得到生力軍人的助力,這的確讓他有些吃驚,兩個胡人法術不弱,不過這並沒放在謝護法的心上,他感興趣的是那獨鬥陰月雙鐮聖的青衣漢子,此人的出現雖在他的算中,出現的方式卻在他的意料之外,“真是胡不為現身了麼,怎的如此年輕,難道用的是化形術?還能夠穿行虛空,也不簡單啊,以前可沒聽說他有這個本事。”
三天前在趙家莊,召見劉振麾的時候,中原大俠便向謝護法提出疑慮,說聖手小青龍再度出現,此人在六年前陽城之外,曾撞破了他跟木壇主的會談,小青龍知道他給羅門教賣命的底細,此人不除,大患將臨。劉振麾說自己已經用了計策,將胡不為定神符療病無雙的名聲傳出去,日後肯定有大批有心的江湖人物關注小青龍的行蹤,小青龍再想潛藏只怕不易了,只要他現身,懇請謝護法到時調集教中精銳,將此禍患及早消除。
劉振麾此時正被教主寄以大用,自不能被人揭破身份。所以謝護法便布下命令,讓最近的北正三線調集兵力,不惜一切代價攔殺胡不為父子,不惟是此人知道劉振麾的底細,而且父子兩還都掌握著克制蠱蟲的符法,有他們在,教內蠱毒對中原術界的威懾便弱了許多。
只是沒想到胡不為身手如此了得,連三個陰月雙鐮聖都未能奈何得了他。
“青龍白虎護身,還會穿行虛空,十之八九還掌握了化形術……呵!事情變得有趣了啊,這小青龍算是個對手了,值得見上一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