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33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7
第五十七章:魚龍舞(上)

  “廢物!廢物!廢物!全都是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憤怒的咆哮從院子裡傳了出來,緊接著,“砰!”的一聲巨響,有硬質木器被重重的甩撞到院牆上,發出“喀嚓”的碎裂聲。

  六名堂壇主跪在堂前雪地裡,大氣也不敢透一下。

  暗夜如墨,院子裡各處簷下都掛起了風燈,將幾重院落照到一派通明。寒風從院外呼嘯而來,穿牆掠瓦,搖動梅枝,瓦楞間和樹枝上的細雪便伴著素色的花瓣簌簌落下,在每個人背後都覆上了淺淺的一層。

  廊簷之下,一個滿面銀髯的華服老者正轉風車一般焦躁的來回踱步,面上滿是狂怒之色。四個錦衣婢女一人手捧一方漆盤,盛著酒醴之物,遠遠的跪侍周圍,也都垂目低眉。

  玉階覆梅花,落雪染幽香,這座僻居在玉屏縣城郊的院落景緻原是不錯的,假山花池一樣不少,庭中亭台錯落,花木扶疏,雅趣宜人,雖當夜中,梅花的幽香卻比白日更濃。只是現在,這座精緻小院已失去了往時寧靜,飄落了朵朵素梅的台階上,一大灘潑灑的茶水已經凍成淺褐色的冰鏡,反映燈光,細瓷茶杯碎裂成萬千碎片,遍佈在方圓四五丈之地,這也昭證了院所主人先前的憤怒。

  十來步開外,青灰的石牆下,一方清漆梨木花案已經斷裂成幾截,案下羹肉狼藉,杯盤俱損,顯然,這便是方才被踢飛發出巨響的物事。

  “早前你們誇下海口,說只需請上三庫布沼師,再借得三位陰月雙鐮聖助力,這趟任務便不在話下!現在呢?!現在怎樣!?”

  六個屬下噤若寒蟬,木石般不敢稍動。

  “老夫為了免出紕漏,還特意給你們調配了如此之多的聖物,善法堂新研配的毒藥!六庫萬聖!兩隊雷藏八祖!四十多位錦玉上師!這麼多物力人力,別說是六個人,就是六十個,也夠殺幾個來回了吧,可是你們竟然把事情辦成這樣!全軍覆沒!”

  “屬下該死!請從香主罰責!”跪在頭位的那矮胖堂主羞愧的說道,以額貼地。

  那從香主一聽,非但沒有消氣,反而怒火更盛,他兩步飛竄,猛的從台階上跨下庭來,“罰責?!你說罰責?!”他厲聲喝罵,一眼看到屬下低眉順眼,一副順從模樣,忍不住恨意更從膽邊勃發,“砰!”,他重重一腳踹在胖堂主的肩上,只‘喀嚓’一聲,後者喉頭悶哼,被凌空踢飛,肩骨斷折倒撞上石牆,再步先前那張倒霉梨木花案的後轍。

  從香主雙目盡赤,恨發欲狂:“你何止是該死!死一千遍也平不了這一次的罪衍!老夫要被你們拖累慘了!這趟任務是護法大人親自督辦,他在訊中一再說明,切切不可輕敵,聖手小青龍父子已成本教隱患,務必一舉除滅!可是你們倒好,不但沒傷到目標一根寒毛,還讓那麼多精銳盡數陣亡!你們說!這該領什麼樣的罰責?!”

  “虧我還如此相信你們,在這裡等傳捷報!”他怒聲咆哮道,“你們就這麼回報我的信任的?!”

  雪地中的幾名屬下嘴唇囁嚅,卻是一個字也辯不出來。

  “陰月雙鐮聖是本教絕頂機密!至今接觸過他們的,從沒留下過一個活口,如今你們讓那父子倆逃脫,機密外洩已成定局……”

  聽到這話,六個人全都魂飛魄散,抬起頭來,面上驚怖交織,絕望的望著從香主,連那被踢飛嘔血的胖堂主也是面色一片死灰。

  “教中的規矩你們可都是知道的,若是別的事情,憑著以前的功勞或許還能轉圜一二,但這一次,連我也是自身難保!”說到這裡,從香主目中恨意重蘊,惡狠狠的盯著面前幾人,直恨不得立下劈手殺人,“後山一十四口蟲洞,你們一人自己選一口吧,爽爽利利赴刑,還不至於連累親族。”

  “從香主大人!”六個人齊聲哀告,“蟲洞”二字彷彿有著莫大的威力,六人一聽,沒一人再能維持住鎮定,身子簌簌發抖,全都如同風中秋葉一般。按說幾人身居羅門教要職,都已是在江湖上滾打多時的人物,俱已見慣生死,但這蟲洞的刑罰顯然非同尋常,使得眾人一聽之下,人人便嚇得面如土色。

  從香主面色鐵青,負手望天。

  “賞寬刑嚴,這是我教處事的一向規矩,你們走到今日,積功而上位,富貴榮華也享得不少了吧,早就該有覺悟,十年辛苦,抵不過一朝失足,這次出這麼大一次紕漏,難道還想讓蟲鳴堂裝成看不見,再讓你們回去安享富貴麼!”

  “從香主大人……難道此事……就真的絲毫無法挽回了?”這時那被踢飛嘔血的胖堂主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撫著肩頭上前重又跪倒,“這次行動失敗,並非屬下不盡心辦事,也不是我們輕敵所致,目標隊中突然新加入兩個土木術士,他們的功法剛好克制住了我們的布沼師,若不然,單憑雷大膽或者小青龍,決計逃不過我們的毒雨攻擊。還有……知微堂給的情報也不準確,那小青龍要比傳聞厲害很多,可以穿行虛空,陰月雙鐮聖便是折在他的手上……”眾人聽他辯解,都是滿懷希冀的望著從香主,只是看見上司面上陰鬱的神色,幾人俱是心中一寒。

  “這話還是留著說給蟲鳴堂聽吧,”從香主冷笑道,“也不知道他們信還是不信,反正不是我給你們定刑。”頓了頓,又道:“半年前捷進堂的熊岱鳴跪在省身碑下領賜六聖洗體之刑,呼號了九天九夜,你們可都親眼瞧見的,你們都說說,他犯的什麼錯?

  “你們把罪責往知微堂頭上扔,嘿……熊岱鳴也這麼幹過,捷進堂領命去江陵府刺殺葉蘅,也是知微堂情報不全,臨到動手才發現當天青葉門的四名長老陸續跟來,暗襲變成了正面交鋒,還陷進重圍,也算是熊香主勇力過人,硬殺了他們兩個長老跑出來,照道理說,熊香主本身是沒錯吧,在絕境中還能殺出如此戰果,正該嘉獎才是,可是蟲鳴堂怎麼批覆的,‘既領命而未克功,失職鑿實,雖有殺敵之勞,不抵悖責之罪’!”

  幾人面如死灰,想起當日熊岱鳴袒身反綁,跪在省身碑下呼號翻滾的情景,不由得內心悚然,那原是何等英雄的人物,死人堆裡殺進殺出都能面不改色,竟然被六聖折磨得哭饒不止,可見蟲刑之慘厲。

  “怎麼樣?還指望著知微堂幫忙消罪麼?知微堂情報不明,自然另有論刑,可這也不是你們脫責的藉口,都做個選擇吧,明日我會著人傳報給蟲鳴堂,再去向護法大人領罪,只盼上面體恤你們的功勞,別投進天闕洞才好。”

  “噗!”那胖堂主失望憂憤同時交集,頓時牽動傷勢,大嘔出一口血,染得面前雪地一片黑色,其餘諸人俱是低額叩地,各自淒然。

  正消沉自哀之際,頭頂風聲忽變,峻急的寒風竟然略收了一收,也不知是受什麼未明的力量阻礙。遠處的術驚鴉聒噪而起,粗嗄的鳴聲在靜夜裡聽來刺耳之極。未已,聽見“閣,閣,閣”的幾聲微響,彷彿從遙遠的地下傳來,迅速迫近。從香主立刻停住話頭,凝神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細聽,只是那聲音卻忽爾消失了,等不多時,再聽‘閣’的一聲響亮鳴叫,已經端端正正,就在眾人腳下,滿院眾人盡皆驚駭,方欲運功散開,卻見台階下二尺處的平整雪地處,突然凸起了拳頭大的一個鼓包,須臾中分,一頭背上生著紅藍金三色豎紋的鮮豔小蛙蹦跳出來,“閣!閣!閣!”的響鳴三聲。

  “護法大人!是……護法大人來了!”那香主臉上頓時變色,空張著雙手,一時不知所措。三寶傳通使,這是四位護法大人下訪屬地時的專用通報之物,此時在這裡現身,想來護法大人已經近在十里之內,這可如何是好?!他先前讓六位堂主自擇蟲洞,傳報蟲鳴堂云云,雖是自許絕路,但卻未始沒有挾功自救的打算,事情辦砸已是事實,但他心想,自己領下的北方一脈,近年來立功甚多,連教主都常賜示嘉賞,只盼自己一眾人再以主動領罪,一意循守教規的忠誠態度,爭得左右同儕同情,再暗中做一番打點,或許能挽回一二也未可知,即便幾個廢物當真要受刑,可也沾不到自己身上才好,只是護法大人這次深夜駕臨,卻將他的算盤打亂了。

  “護法大人來了。”從香主心亂如麻,又喃喃向跪在地上的幾人說道,在此時此地,他實是萬萬不願面對上司。任務是謝護法親自頒傳下來的,但自己手下幾個堂主卻將事情辦得如此糟糕,護法大人忿怒之下,對此事會有何反應,實是難以測知,不過十之八九,是禍不是福。

  正自躊躇虧怕,院中狂風忽湧,大院的正門被人推開,一個灰衣男子敏捷的閃了進來,一眼便看到了站立著的從香主,單膝跪倒,低聲道:“護法大人法駕將至,請大人速做佈置,派人迎接。”聲音不大,但庭中諸人卻聽得清清楚楚。

  “這人好深的功力!”眾人暗自心驚,以護法大人的身份,隨行的護衛豈是尋常?此人必然是捷進堂裡好手中的好手,瞧他這般不動聲色便進入院中看來,若是此人心懷敵意,只怕現下諸人沒幾個能在他手下逃脫得出性命。

  當下聽了通報,從香主不敢怠慢,收拾心情,指令部屬盡快組起隊伍到前方迎接護法大人車駕。破震堂是教中負責正面作戰的堂口,子弟皆是精銳,行動迅速之極,指令下達,不多時二十人的迎接隊伍便離院而去,為護法大人接駕。從香主此時也無暇再理會幾個堂主,自去內院洗換張羅,片刻後等到親信傳報,便領著一眾人疾步迎上前門去,院中的婢女全都是內教水雲堂裡訓練出來的,並不需要囑咐,得知護法大人到來,自去作了安排。

  院門外面,暗影深處,兩輛馬車正循著小路轔轔而至,二十人的迎接隊伍分作兩排,手提燈籠,將馬車護在中間一路行前。兩輛車頗有區別,前一輛墨簾緇幕,通身漆黑,裝飾甚是豪華,金雕花蓋,頂垂流蘇,駿馬矯如龍,轅駕朱色鮮,駕車的大漢也是目蘊神光,舉手投足利落非常,後一輛卻很普通,深青布車身,半新不舊,馬匹也無甚出色之處,只除了那位駕車漢子,雖不像前一輛車車伕那樣舉止有度,但有心人看來,他那看似漫不經意的神態之下,卻藏著深不可測的警覺。

  “嘚!”車至院門,前面的車伕喊道,四匹馬都停了下來,人影一閃,卻是後一輛車的車伕搶先掠到門前,躍上門牆護簷,從容的將庭院內外掃視一眼,確認無害,才縱了下來,單膝跪地低聲道:“請護法大人。”

  此時前車上已陸續躍下了六名漢子,迅速在周圍布下警戒,後車打開,兩個素衣人先下車,護在車旁,然後才是一身錦裘的謝護法,在兩個美貌侍女的攙扶下慢慢踏下地面。

  “北正三線總領事,破震堂從香主許廣化恭迎護法大人駕臨,恭祝護法福體安康。”從香主率著隨從,在門前跪地迎接。謝護法此時已不再是趙家莊裡使喚小廝的模樣了,還復回本形,華衣加身,威嚴自生,乾瘦的臉上一片淡漠,“起來吧,”他淡淡的說道,當先邁步,越過許廣化眾人,走進院內,許廣化低頭垂目,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

  “這是?”剛進前庭,看見了跪在雪地裡的幾個人,謝護法眉頭一皺,再見一片被牛油巨燭照亮的狼藉地面和幾人驚愧不安的表情,心中已經明了大半。幾個堂主壇主戰戰兢兢,叩額便拜:“罪屬破震堂副堂主劉某某,破震堂下壇主張某某,弘化堂下壇主齊某某,舒某某,柯某某,恩榮堂下壇主蔣某某,恭迎護法大人駕臨,恭祝護法大人福體安康。罪屬辦事未克,有損本教威名,懇請護法罰責!”

  這時許廣化也再次跪下請罪:“罪屬許廣化御下不嚴,辦事不利,未能將護法大人佈置的任務完成,致使目標脫逃,罪該萬死!懇請護法大人賜罪!”

  “起來,都起來!”謝護法揮了揮手,語氣中聽不出是喜是怒,逕自穿庭走上台階。廊簷下面此時已經擺上了一張鋪設虎皮的紫檀木椅,一張嶄新紅木案,案上香茶裊裊,幾色精緻點心香氣撲鼻。左右各放著一個取暖用的小紫銅炭爐,精炭塊紅彤彤的燒得正好。院中所有十八名婢女全都列隊站在椅後,向他盈盈萬福,“奴婢參見護法大人。”

  “你們先下去。”謝護法揮了揮手,令退侍女,然後轉向庭中的抖抖索索站立起來的幾個堂壇主,目光炯炯,“任務怎麼失敗的,跟我說說經過。”

  “是!”那被踢嘔血的破震堂劉副堂主重又跪下,將之前眾人設伏胡炭的經過重又一一詳述:“兩日前,屬下收到指令,聖手小青龍的兒子正從隆德府南下,讓我們調派兵力前去攔截,將他們全部滅除。知微堂給的訊報稱目標隊伍中有三人,一個是瘋禪師的徒弟雷閎,一個是玉女峰的弟子秦蘇,還有就是小青龍的兒子,聖手小青龍本人可能隱藏在暗處活動,小青龍和雷閎都不是簡單人物,所以屬下幾人不敢輕敵,仔細商量過後,便定了伏擊的策略……”

  “嗯,仔細說說,你們是打算怎麼對付他們的?”

  “是!大人,屬下心想,雷閎是瘋禪師的弟子,在江湖上名聲不低,功法自然高明,聖手小青龍隱在暗處,此人功力莫測,狡詐得很,前幾年我們教中就有人吃了他的苦頭,若是我們正面對敵,只怕他還有什麼奇怪手段逃脫,那我們就愧對護法大人的託付了。所以我們斟酌再三,決定用伏擊之計,在他們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等他們入伏之後,出其不意進行攻擊,有陰月雙鐮聖的助力和劇毒雲粉,必可收到奇效。”

  “嗯,想法不錯,繼續說。”

  “只是埋伏之時,還有一事比較麻煩,雷閎是個習武者,五觸遠勝常人,我們若還是以慣常的方式埋伏用陷阱,只怕會讓他查出蹊蹺,萬一打草驚蛇,就要前功盡棄了,所以所有行動必須慎重,切不可被他們察覺到意圖。我們決定選一個穩妥所在布設埋伏,可以將這幾人的後路截斷,到時即便雷閎能夠察覺異常,也來不及逃脫,一旦讓眾多聖兵形成合圍急攻,便是必死之局。天幸的是,京前鎮附近就有這樣的地方,屬下等人找到了伏波橋,此處河水寬闊,除了從橋上經過,上下游幾十里都沒有可以渡河之地,此處是由北向南的必經之路,正是最佳的埋伏場所,算算他們的腳程,最快也該在入暮時抵達這裡。於是昨夜裡我們便將聖兵都調到橋邊,預先做了佈置,趕走了一眾閒雜人,將三庫布沼上師沿河伏下,然後在橋上灑了半橋雲粉,想來有河水腥氣掩蓋,雷閎也不易發覺。其餘的伏兵還有四十多位錦衣上師,兩隊雷藏八祖,六庫萬聖,全都埋伏在周圍,用以截斷退路……”

  謝護法聽他說起兵力佈置,越聽臉色越是緩和。這幾人不是草包,也沒敢對自己佈置的任務敷衍應付,對付三個人,卻動用如此之多的聖兵,應付起三十個人都綽綽有餘了,顯見其慎重。他們定下的應敵策略也沒有錯漏,若是沒有意外的話,即便聖手小青龍比傳聞中還要厲害三分,到此境地只怕也要立斃當場。“嗯,不錯,不錯,你們辛苦了,辦事很盡心。”謝護法點了點頭,和聲說道。

  六名本擬死罪難逃的堂主,聽見這寬勉之言,無不如聞綸音,面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連那從香主許廣化也是大感意外,教中傳聞四位護法大人脾性古怪,對下屬嚴厲之極,容不得一點錯失,怎的今日一見,卻是如此溫和可親。

  “調兵得當,策略也沒定錯,可是後來是怎麼讓他們逃脫的?”謝護法問。

  劉副堂主面色一灰,伏地猛力磕頭,一時額上又起了血印,“屬下該死!屬下等人做完佈置後,小青龍幾人在今日傍晚也趕到了伏波橋,只是他們卻比先前預計早到了許多,而且不是先前情報中的三人,而是六個!其中有兩個法術高明的土木術士……”當下又將幾人如何察覺異常,坎察二人如何阻擋毒雨,與雷閎驚雷箭開路,胡人殿後破解必殺的合圍之局,郭步宜斬殺陰月雙鐮聖,最後奮力逃脫的經過說了出來。

  “讓目標從重圍中逃脫,屬下幾人自知百死莫辭,只是屬下賤命可泯,護法大人的任務還沒完成,這……所以屬下幾人拼起餘力,在後面奮力追趕,誓要趕上他們,與這幾個狡賊玉石俱焚,可是……可是……”胖堂主臉頰一陣抽搐,一時羞憤,愧悔,惱怒,不解等等神情競相湧集而上,“屬下帶著聖兵,跟著蹤跡緊追,沒想到在經過到京前鎮的時候,竟又中了敵人的暗算,陷進一個古怪陣法之中,裡面濃霧瀰漫,漆黑一團,大夥兒也瞧不見方向,打開照明術摸索未多時,便被後面來的一夥不明人物攻擊,想來是我教敵人,故意埋伏在此處的對付我們的,屬下等人跟他們廝殺了一陣子,終於將他們全部殺光,只是趙堂主和木堂主不幸以身殉職,我們的聖兵……也被陣中烈火所克……待得我們破除陣法出來,已經過了半個多時辰……”胖堂主說完,嘴唇哆嗦,伏地長跪,只等著護法大人的判詞。

  謝護法聽完,半晌沒有做聲。

  堂下眾人在他靜默的片刻間,當真是生死不知。任務失敗,還讓三位陰月雙鐮聖盡數陣亡,聽從香主說得如此嚴重,眾人的結果幾乎已是九死一生。只是話是如此說,眾人到底還是想要活命的,就不知護法大人是如何看待此事了,只要他老人家肯高抬貴手,那大夥兒就有救了。

  幾個人心頭惴惴,直如長河之起落,想到或幸有生路時,便滔滔蕩蕩,洶湧沸騰,熱切不已。再轉一想護法大人或會因此大生失望,非要他們進入蟲洞抵罪,一番熱望便如急瀑跌崖,瞬間低落到最深冷之處。

  幾條人命就捏在這個老者的一念之間,是死是生便在眼前。

  “沒想到居然是被兩個胡人壞了事。”謝護法喃喃自語,微閉著眼睛,臉上似笑非笑,以單指叩響桌面,“還有那個年輕人,那便是聖手小青龍麼,怎的年紀跟傳聞卻不相符?行事如此奇特,只出手了一隻青龍,還能穿行虛空?”他慢慢睜開眼,問道:“那現在還有沒有眼線在追蹤他們?”

  “有!破震堂下青煙壇的歐陽壇主和郝壇主還在緊追,屬下是回來請求重領聖兵的,只要兵力足夠,屬下便是死了也要將任務完成……”

  “好了好了,這些話不用多說,”謝護法揮揮手,神情甚是溫和,“你們是我教裡最堅忍精銳的戰士,被安排到前線幾年,****面對生死,且能連立功勞,非有大勇毅和大忠誠者決不可為,西南後方這些年來未受動擾,皆是仰賴你們之力,你們可辛苦了。”他微微的嘆息,“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麼,大家都道我教刑法嚴峻,不近人情,蟲鳴堂這些年也著實傷過不少有功勞的兄弟,但那都是有原因的……現在暫不說了,戡亂終歸有個了結的時侯,你們在前方不顧性命的打拚,若是再因些小過錯就嚴加懲處,那不是教人寒心。”他頓了頓,溫言道:“都先下去吧,把傷口都包紮一下,精神都養一養,再換件乾淨衣裳,現在這樣可不像話。”

  “啊?!”

  起先聽得謝護法說起他們的艱辛不易,幾個堂主本已目中含淚,再聽到最後輕輕的發落,六人無不身軀劇震,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護法大人真的放過他們了?不用進蟲洞了?任務失敗,洩露教內頂級機密的罪責,就這麼輕輕翻過去了?

  這雖然一直就是他們期盼的結果,可是當真正到來時,六個人還是立即傻在當地。

  還是許廣化見機得早,當即撫膝跪地:“護法大人大量!屬下等能跟隨護法大人辦事,是屬下的福氣!北正三線所有人員,從此忠字當頭,以後為大人辦事再無後顧之憂,但教大人所命,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那胖堂主更是立即伏地猛磕,生死回還,此時除了涕泗長流使勁頓首,哪還能說出一句言語。

  幾名壇主見兩人如此,如夢方醒,當下再不等言說,站著的五個人齊齊下跪伏倒:“大人今日活命之恩,罪屬銘感五內!從此罪屬一定恪盡職守,大人凡有所命,罪屬隨時赴死,若不成功,便即成仁!”

  謝護法微笑點頭,道:“行了行了,都下去吧。”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示意身邊的隨侍:“拿一盒華玉膏出來,就先當做獎賞吧,教中兄弟出生入死,捨命拚搏,咱們也不能太小氣,你去幫他們度藥。”說著微笑向幾人:“這一次出來得倉促,手頭沒有多少準備,只能先給一盒華玉膏了,你們但只盡心做事,等回頭將聖手小青龍宰了,我再跟教主為你們討賞。至於殉職的幾位兄弟,等事情一了,再圖補報他們的家人。”說話間那灰衣隨從已從懷裡取出了一個巴掌大的黑布包裹,輕輕解開了繩結。

  六個人萬料不到此時竟然還能得到這樣的好處,一時面面相覷,俱是從對方神色中看出了不可置信和狂喜來,連從香主許廣化都是滿面愕然,眼中露出羨妒之意。華玉膏!那可是教中廣為傳頌的度功聖品啊!用料極珍極稀,傳說一次度藥便可明顯感覺功力上漲,向來都只賞給立了大功的人員的,連各堂正香主都無緣領受!

  謝護法竟是如此寬厚大氣!一時間連從香主許廣化都有些後悔,為何前日自己沒跟著沖上前線。

  揭開幾層油布包裹,一個扁平精緻的金絲檀木盒子顯了出來,八角箍金,盒面鋪嵌美玉,只是這個盒子的賣相便已足見珍貴。那隨侍挑開金扣,盒子才微開一線,馥郁的幽香立時便爆發了開來,滿院裡如同萬樹桂花齊相吐蕊,滿地蘭芝英華綻放,味雖幽隱,意卻凝沉,嗅入鼻中沁人心脾。眾人滿眼熱切,看著盒子打開,流光躍動,剜空的八個方格里薄薄的盛著幾塊淡黃色的膏油,在燭光下看來溫潤晶瑩,動人心魄。

  “華玉膏,”那隨侍微笑道,“幾位教兄請跟我來,我為你們度藥。”

  “謝大人賜賞!”幾人歡天喜地跪下磕頭,領命就要跟去,謝護法卻又想起一事,叫住了他們:“等等,誰來告訴我,現在那幾個小傢伙大概在什麼位置?”

  “回大人!他們大概在酉時初經過京前陣,一路向南的話,此時應該在元壩附近,他們的馬匹已經跑了一天了,不能走太遠的。若是大人讓我們現在追趕,屬下最晚會在明晨寅時趕上他們。”

  護法大人滿意的點了點頭。細細思索剛才幾個下屬的稟告,他在心中暗作計較。胡炭三人得到生力軍人的助力,這的確讓他有些吃驚,兩個胡人法術不弱,不過這並沒放在謝護法的心上,他感興趣的是那獨鬥陰月雙鐮聖的青衣漢子,此人的出現雖在他的算中,出現的方式卻在他的意料之外,“真是胡不為現身了麼,怎的如此年輕,難道用的是化形術?還能夠穿行虛空,也不簡單啊,以前可沒聽說他有這個本事。”

  三天前在趙家莊,召見劉振麾的時候,中原大俠便向謝護法提出疑慮,說聖手小青龍再度出現,此人在六年前陽城之外,曾撞破了他跟木壇主的會談,小青龍知道他給羅門教賣命的底細,此人不除,大患將臨。劉振麾說自己已經用了計策,將胡不為定神符療病無雙的名聲傳出去,日後肯定有大批有心的江湖人物關注小青龍的行蹤,小青龍再想潛藏只怕不易了,只要他現身,懇請謝護法到時調集教中精銳,將此禍患及早消除。

  劉振麾此時正被教主寄以大用,自不能被人揭破身份。所以謝護法便布下命令,讓最近的北正三線調集兵力,不惜一切代價攔殺胡不為父子,不惟是此人知道劉振麾的底細,而且父子兩還都掌握著克制蠱蟲的符法,有他們在,教內蠱毒對中原術界的威懾便弱了許多。

  只是沒想到胡不為身手如此了得,連三個陰月雙鐮聖都未能奈何得了他。

  “青龍白虎護身,還會穿行虛空,十之八九還掌握了化形術……呵!事情變得有趣了啊,這小青龍算是個對手了,值得見上一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1:07
第五十七章:魚龍舞(下)

  “太臭了!大人,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啊?”四名契丹豪客盡皆以袖掩鼻,跟在首領身邊不住鼓風將湧到左近的臭氣驅開,幾人面上早生出疲倦之色,可是陣內的霧氣竟似無窮無盡,一波才消一波又起,團團湧動,還散發著驚人的惡臭。身邊另有幾人是負責擊塌土台的,可是這些土壘也跟霧氣一樣,一包才剛平伏,一包又起,讓大夥兒倍感無奈。“這陣文很不簡單,可自行修補陣基,若不能將陣眼或陣元找出來,就是把大夥兒累死了也吹不完這臭霧。”

  陣眼,陣元。

  那首領大人皺緊了眉頭,他怎會不知此時應該先找到這兩個關鍵之處!可是派出去的人尋了一刻多鐘了,到此時還沒稟告呢,耳中聽見下屬低聲抱怨,鼻中聞著臭不可當之氣,心中不耐登時衝到了頂點,便向霧氣裡喝道:“都還沒找到麼?”

  “回大人,還沒找到!”

  “回大人,沒找到!”

  “沒找到,大人。”

  六個方向傳來六個否定的回答。

  姓胡的小賊!如此奸猾!小小年紀卻狡獪的跟經年老痞一樣,一個倉促佈置的陣法,陣眼和陣元都能藏得如此隱秘。

  “行了!都別找了,所有人都給我集合回來!”眼見著入陣半天,連陣法的奧妙都沒弄明白,己方人手卻已經讓那劇烈無比的臭氣弄得雙目通紅煩躁不堪,首領大人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毀陣基!”

  胡炭的這個陣法不光陣眼陣元難找,還相當陰毒。浮沙,陷坑,雷閃,神出鬼沒的火焰,莫名其妙會自己崩塌的土台,還沒死絕的羅門教的毒物們……這些還是小道,真正可怖的是那種無處不在的臭氣,就如同萬斤魚蟹堆集於岸、腐爛流沫,還夾雜著無數死鼠和臭雞蛋。

  那實在太可怕了!在此之前,契丹眾人從沒想過臭氣也可以有如此令人髮指的功用,周身環繞著這些猶若實質的氣味,不用多久就被熏得心浮氣躁,眼目流淚,進而手足發軟,面皮熱漲難耐。就算是用衣袖厚厚覆住口鼻,也沒見臭氣減輕多少,似乎周身毛孔都在翕張吸納這些污濁氣息。只可憐了被困在陣中的一眾英雄們,被霧氣遮蔽了視線,照明術的效果又被焦黑的土層減弱大半,又被熏得冷靜全無,幾員勇猛奔突的好漢就這樣稀里糊塗的掛上了彩。有人腳掌鮮血淋漓,有人頭臉染沙,有人衣衫盡毀,有人鬚髮聳立,所有人昏頭漲腦精神萎靡。

  在這樣的情形下,再不當機立斷,只怕真要在陰溝裡翻船。

  “大人!”幾個屬下聽到首領要毀陣基破陣,無不大驚。毀陣基是最愚笨的破陣方法,就像拆房子不推柱倒梁卻去深挖地基一樣,不僅耗力,而且耗時,大夥兒在這惡臭裡才一刻來時就已經恨不得把鼻子埋進土裡避上一避,真要用這個法子破陣的話,耗上一兩個時辰,那可怎麼忍受!

  “不這麼破陣的話,等到明天大夥兒都出不去!難道要等他的陣元自己消解掉?”

  這更是混賬該死的選擇。

  聽到可能要在這惡臭裡呆足一天,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生出絕望之感。

  兩害相權取其輕,在驚恐的驅使下,所有人都效率非凡,當時都是立即小跑過來聚集。他們繞在這個陣法裡面尋找陣眼和陣元,已經焦急半天了。胡炭動用了些古怪,怕是用上了障眼術或是迷魂法之類的旁門左道,剛才一群人來來去去四處尋找,從地上的腳印看,卻似乎都只在小範圍內兜圈子。不管是直走,斜走,忽左忽右繞圈走,大夥兒總都會回到原地來,也不知這殺千刀的小賊怎麼辦到的!

  這樣布設鬼巧的能耐,已經是大家的手段了。

  在首領的佈置下,一行人開始尋找陣座的弱點,向著氣息較弱的方向一路破壞。這裡陣基無外水和土,用火術和兵刃強行鑿路,集三十餘人之力一齊攻擊,衝出一條路來終究不難。果然,胡炭用來做陣元的符力畢竟微弱,陣基便也不太穩當,三十多人合力只是花費了半個時辰,便徹底走出了陣術範圍。胡炭的這個陣法真是說不出的古怪,幾十人明明都聚在一齊直走,肩踵接抵,半路中卻仍然時不時有人莫名其妙向左右拐去,彷彿給鬼迷了魂魄一般。好好的一支隊伍,到後來歪歪扭扭竟被拉長成了水蛇過江。

  “土地換置符!”待得破壞陣法重新履足雪地,看明白埋在焦土下面物事,那首領大人忍不住一陣狂怒,一個空心掌,將半埋在浮土裡那幾張黃符震成了碎片。方圓十餘丈的陣型,給人的感覺竟如數十丈寬闊,原來就是這破符咒作的祟!走到符咒作用之地,人便會被移動位置,還無知無覺,難怪一眾人怎麼走都走不成直線!

  憤恨過後,再清點人手,看到幾個頭足鮮血淋漓卻因遠離惡臭而欣喜若狂大吸空氣的傷員,幾個中毒大吐的倒霉蛋,再一干頭髮蓬炸開,黑烏著面龐睜著無辜大白眼睛的鬼一樣的部屬,那首領不由得啞然無語,只覺得胸中鬱鬱,甚至對胡炭都生不出憎恨來了。

  小賊很陰毒,功力粗淺不值一提,但害人的道行卻著實不淺。他的陣法並沒有什麼出奇的殺傷,符元微弱,但在陣遮和鬼巧上卻是別具心思。分派出那麼多人手都沒能找到陣元和陣眼的準確位置,想來繼續找下去,只怕花費的時間可不止半個時辰。陷住三十多人近一個時辰,使得追擊延後,不管怎麼說他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再配以那些可惡的臭氣……首領實在不願再去回想了,這才是這座陣法最大的噩夢,彷彿人只要稍稍一動念,口鼻心肺就會再次瀰漫出那種讓人恨不得深扎進雪水中徹身洗濯的噁心東西來,明明不過是小童惡念之下的產物,卻能讓一眾契丹人變得如此忌憚狼狽,這是其他更高明的毀傷之術都無法辦到的。

  看看身前這些像鬼多過像人,只因重呼乾淨空氣而掩不住眉梢喜意的漢子,哪裡還是先前那樣豪氣勃發,一心殺敵的精幹之士?胡炭用一個倉促佈置的陣法就搞得三十多名夜鷹志氣全無,這樣的手段只怕也不能單單用無聊和惡趣來評述。

  “給上河村再發急訊,目標實力超過估計,讓他們動用一切手段,只要把這小鬼攔下!”

  這次再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

  “啊嚏!阿嚏!”胡炭在馬上連打了兩個噴嚏。秦蘇向他投去關切的一瞥。

  “既然已經收功了,就把衣裳扣好,別著涼了。”

  “知道啦,暖著呢,怎麼會著涼,”胡炭道,“一個噴嚏是想,兩個噴嚏是罵,這是有人罵我!”小童揉著鼻子,嘟嘟囔囔,“看來剛才布的陣法網住了不少大魚,他們念叨我了。”他對自己佈置的陣法頗為得意,想像著陷入陣中的敵人被雷符、流火和浮沙搞得焦頭爛額的狼狽摸模樣,小童忍不住精神一振,咧嘴嘻笑起來。

  “一定很好玩,可惜沒能親眼瞧見。”胡炭在心裡說。“最好多熏死幾個王八蛋。”

  小少年生性樂天,一點小小的好事就能讓他暫時拋開憂慮。可是其餘眾人卻沒他那樣的好心情了,雷大膽一臉陰沉,攥著馬韁跑在隊列最前,只默不作聲的趕路。這裡距離穎昌府還有一日夜的路程,也不知道師尊現在處境怎麼樣,想到師傅負傷奔逃,孤立無援的景象,光頭壯漢心中便被憂慮填滿了,口中只不斷喝駕。

  郭步宜堪堪與雷閎並行,經歷一場激戰,這個神秘的年輕漢子卻也沒多少話,面色仍是一片平和。

  此時一行人正馳在京前鎮南邊一百四十餘里的官道上,戌牌過半,天幕沉暗,四野黑如墨染,大路幾難辨識,距離伏波橋那場突圍已經過了三個多時辰了,雷閎、秦蘇,胡炭幾人都已習慣這樣的紛爭逃亡,心情多已平靜。可是坎察和穆穆帖卻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兀自未能消除憂慮,策行途中不住的回頭張望,只擔心追兵會突然掩殺而至。

  “雷叔叔,停一下吧,馬匹快要不行了。”感覺到坐騎的速度已經明顯慢下來,腳步虛浮,再硬逼著趕路,只怕反而欲速不達,胡炭便向雷閎提議道。也難怪,從午飯後一直到此時,幾匹馬幾乎沒有停足的時候,五個多時辰的疾行,縱是千里駿馬,體力也要消耗殆盡了,這還虧得兩個胡人多帶了馬匹,眾人輪番換乘,若不然,只怕更早一些,馬匹便要不支。

  “咱們休息一會再走,可別把馬累壞了,明天我們還指著他們代步呢。”

  雷閎皺起了眉頭,抬眼展望前路,可是極目之處卻只黑沉沉的一片,全沒半星燈火。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野空闊,寒風掃蕩,想要找個避風地將息積蓄馬力都困難。雷閎是恨不得一口氣直接就跑到穎昌府的,師傅的性命要緊,哪還顧得上愛惜馬力,可是胡炭說的也對,還不知道左近有沒有馬市,萬一現在就把這幾頭畜生累脫力了,再買不到坐騎,明天大夥兒可要徒步趕路了,那豈不是更耽誤大事。

  “好吧,大夥兒先歇息一會,喝口水。”大漢說著,也不想找什麼避風所在了,就在大路正中勒停馬匹,拿著水囊跳下來,那匹健馬驟然歇氣,渾身筋肉直抖,只噗嚕嚕的不停打響鼻,周身上下汗氣蒸騰。

  空中疾風呼號,隱約還有飛禽振翅的微響。

  雷閎聽得明白,卻也懶得再做計較,眉毛一抬,冷笑著說道:“還真是賊心不死,這一路又都跟上來了。”這時兼程趕路,略覺疲累,他已不想再多費精神,這些眼探總是殺不完的,殺了一撥又來一撥,自己一夥人的行蹤算是全看在別人眼裡了。雷某人既有‘大膽’之名,又怎會懼戰避戰,他向來好戰鬥狠,自不會太費心考慮敵人的來路如何,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管他是神是鬼,遇不著便罷,遇著了最多又是一場激鬥。

  幾人聚在一起,分吃乾糧。兩個胡人是驚弓之鳥,頗覺此地不安全,可是又知馬匹已不堪前行,當真是如坐針氈坐立難安,吃東西喝水的當口還頻頻向四處張望。

  胡炭見他們緊張,也不知道該拿什麼話寬慰他們。個人經歷不同,兩個胡人一向養尊處優,想來進入中原許久,都沒經歷過真正的生死之戰,因此有這般反應並不奇怪。歇息了一刻多鐘,肚中填飽,幾人又將馬喂了,算著時間快進亥時,也不忙著立即趕路,各人拉著轡頭,沿著大路先徐徐慢走。馬匹跑了一天,體力豈是短短兩刻鐘便能復原,只能邊走邊歇,慢慢做打算了。

  雷閎和郭步宜在前方一前一後的領路,秦蘇離二人約有數步,慢慢跟著,胡炭因要勸慰坎察,所以這時落在後面數丈遠,跟兩個胡人並行說話。

  正踏雪行走著,穆穆帖忽然‘啊’的一聲,停住腳步,瞪著後邊的荒野立定住了。

  “怎麼了?穆穆帖大叔?”胡炭問他,順他的視線望去,卻只見到一片起伏的雪坡。 “好像有人,一個黑影,突然的,現在不見了。”穆穆帖使勁揉眼睛,疑惑的向剛才發現異常的位置張望,可是遠處風吹雪丘,空闊闊的一片,哪有什麼黑影,幾節稀疏的枯草,比和尚的頭頂多不了幾根,顯然也藏不住人。穆穆帖見眾人都望著他,不禁有些慚然,笑道:“可能,是我眼睛花的了,看錯了。”

  雷閎哈哈一笑,他的五覺要比眾人強健得多,若是真有人在遠處行走,踩在雪地上的動靜自然瞞不過他的耳朵。“穆穆帖大哥,你太緊張了,看來你們兄弟倆打的架還少,今天只是小場面而已,別擔心了,有我在呢,若是有人……”一句話沒說完,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郭步宜卻猛然色變,跳起來,猱身便向胡炭方向飛縱:“不好!小心!”

  “呯!”黑煙從他身上一放而驟收,疾風驟卷,待得眾人目光瞧定,郭步宜已經瞬息平跨過三四丈距離,原先站立的位置只餘下一大團緩緩翻捲的濃密煙圈,他自己已站到胡炭身旁,將小童撥到自己背後,然後右掌立峰,急扣指訣,五團密如實質的黑煙便從他指尖湧了出來。

  “大膽!中!”

  “中!”

  右手食指中指曲起急彈,“咻!咻!”的兩聲銳響,濃密的黑線繚繞著便從指尖****出去,在前方六丈外擊中了什麼物事,‘嗤!’的便如落入油圈的火星,暗淡的綠光一閃,便有大團的黑色煙圈蓬然擴散開來。

  眾人隱約間似乎聽見一聲低低的嗚咽,然後那團黑煙便被寒風吹得絲毫不見。

  這下變生突兀,一眾人全都被郭步宜如臨大敵的神情和古怪功法弄得緊張起來了。

  “什麼人?!”雷閎叱道。

  “怎麼了?怎麼了?那是什麼?!”胡炭一邊問話,一邊忙不迭五件套防禦咒法上身。兩個胡人有樣學樣,葉繭和精砂金甲咒迅速加持好了。郭步宜此時哪裡有空答話,眉目冷峻,只是不停動作,厲聲喝著又在掌鋒上凝結出五個扭扭曲曲的咒字,將之彈入身前地面,然後兩隻手同時翻結,結了幾個繁複手訣,念起爆豆般急速的咒法。

  “東牢關西牢關!南牢關北牢關!我指所向,四方淨壇,火命召請地殃陰將,並過路玄甲,鎮中護法!赦令!”

  “砰砰砰砰!”似乎是幾個爆仗在地底下炸開,發出悶響。郭步宜身前的雪地上,如同潑過墨汁一般,一些不明的黑色之物如同老樹抽枝,枝蔓纏結,然後蛇群般向四個方向蜿蜒伸展開。

  “大夥兒快上馬!盡快離開此地!我擋不了多久!”郭步宜向眾人喝道。

  “空!”“空!”“空!”三聲響,幾條黑線似乎觸碰到敵人,當空又炸開大團黑霧,風聲裡面幾聲微弱的哭喊瞬息即消。

  看見一向冷靜的郭步宜這番忌憚情狀,眾人哪裡還有遲疑,紛紛上馬,縱是不明了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見他這般緊張神情,每一個人都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了。

  “你們會不會善頌經?始生咒?萬物長生咒?阿難及身咒呢?”郭步宜急聲問道,問一句,眾人搖頭一次,倒是胡炭,似乎從郭步宜的話中察覺到了什麼,嘴唇微動方待說話,郭步宜卻已不給他機會,揚臉向雷閎喝道:“算了!雷師兄!帶著他們往正南方向衝!記得用雷火之術開路!這些是陰魂,死纏不休的,但他們怕正大陽剛的法術!我給你們斷後!”郭步宜說完,一把抓過胡炭的手臂,不由分說將小童的衣袖高高捋起來:“小胡兄弟,他們的目標是你!我將本命將神寄附在你身上,可以幫你抵禦三次附身,這些東西非同小可,你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要被沾染上!”

  眾人看著郭步宜將自己的食指送入口中狠狠一咬,可是伸出來,指頭上卻沒有血跡,緩緩纏繞流淌而出的,是墨汁一般黑煙。

  “本神立命!赤白青三鬼押門!赦令!”顧不上餘人驚訝的目光,匆匆在胡炭手臂上畫出如刀劃劍切般凌厲的符咒,黑煙觸膚即隱,郭步宜合了令,然後一掌拍在胡炭的坐騎額上,將一道黑氣送入馬匹體內。

  “這畜生不會太容易受驚了,走!”

  “駕!”雷閎再不多說廢話,拉動韁繩一夾馬腹,坐騎希聿聿嘶鳴,人立起來,抖擻精神重新撒蹄。瘋禪師的高徒難得對人如此言聽計從,但此時非彼時,他對郭步宜的功法幾乎全無所知,但是後者實力的強大是毋庸置疑的,讓這樣的高手都感覺得棘手,光頭壯漢不認為自己的能力能夠改變什麼。

  “怕雷火是吧!好教你們得知,爺爺我姓雷,跟它們是本家!”雷閎哈哈大笑,說話間摩拳擦掌,將左手兩指搭上右腕,黑夜中紅光一耀,一條臂膀鼓脹起來,又是加咒驚雷箭的開手。“大夥兒跟緊了!跟著我衝!”壯漢意氣風發,爆喝一聲,直如當空炸雷。

  馬匹顛簸,冷風劈面,前方看不見敵人,可是這些敵人本不像平常物事那樣可以輕易瞧見,雷閎未敢大意,馬行幾步過後,便在鞍上扭轉身軀,做起張弓之勢,然後勁氣轉心宮,束歸臂膀:“開!”

  “隆!”一道驚豔的白光穿前直去,黑夜裡彷彿亮起無數燈火,將二十丈方圓的空地照得針影可辨,在小片刻的時間裡,這條荒原泥路彷彿變成了京都最繁華的不夜之街,光照徹明,嘈聲喧闐。

  “開!”

  “隆!”雷閎根本不等法術全部消沒,一見拳法散發的光芒低暗下來,第二箭便即催出。他今天憋了一肚子氣,正愁沒地方使力。拳箭發出巨響,旋動著奔向前方,瘋禪師的功法走的正是陽剛霸道一路,這是蓄了大力的攻擊術法,可不光光是聲勢驚人,所經之處捲起狂飆,熾熱的氣息向四方輻射,在左右三丈內都是澎湃的拳勁,若無鋼筋鐵骨,可是當者立靡的。

  “開!”

  “隆!隆!隆!”

  “開!”

  “隆!隆!隆!”

  五個人,七匹馬,便在雷大膽聲勢奪人的開路法中馬不停蹄向南急衝,漸行漸遠。郭步宜見一條路上幾乎燭照張天,炸聲不斷,不由得微微苦笑,這雷師兄,性情如此張揚,果然不愧‘大膽’之名。不過聽他喝聲裡中氣十足,顯然行有餘力,郭步宜也不如何為他擔憂。

  注意力回到面前來,看見前方空中那些將散未散的黑煙已經聚起二十團之多,年輕的漢子不由得面色一峻。

  活影!沒想到他們為了對付胡炭,竟然捨得下這麼大的本錢。旁人不瞭解這樣的物事,可是郭步宜功法特殊,與這些東西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又怎會不知底細。

  黑巫之術,在中原區域近些年來已經漸登大雅之堂,百餘年來,不乏有修習黑巫術的好手,為家國百姓,做出剖肝示膽豪邁壯事,當得起一個好男兒的名聲。正是這些英雄的壯舉,將黑巫術陰毒詭異的名聲漸漸扭轉,千百年傳學,至今日宋時終於生變。

  可是在蠻夷塞外,黑巫術仍然沿承舊路,策術不憚其險,但求快捷,功法不忌其惡,但求效驗。活影,便是在契丹黑巫士中流傳出來的一種秘術,生奪敵人的魂魄,抽離七魄和天地兩魂,只餘命魂。之後將屍首徹底摧毀,命魂因此無依。因三魂七魄中,命魂是守屍魂,最能持久,也最戀肉身軀體,被巫術煉製過後,便可被引導來依附到敵人身體上。

  這樣的術法極其詭秘,無形無蹤,而且平時也對宿主沒多大傷害,但被活影依附的人,終生雙魂附體,受想行識皆可被行術者干擾,而且活影有命魂的本性,一旦認身,極難除去,如此一來,宿主身在何方,所行何事,皆被行術者輕易掌握。

  煉製一個活影,便需一個活人的性命,這巫術若被中原聞知,少不得又引來一場風波。且還不論煉製之中耗費的人力物力,單只煉製的時間,每一個活影便需最少二十年方可受控,可見此物殊不易得,眼下為了對付胡炭,他們竟然放出如此數量的活影,可見其必果之志。讓郭步宜頭疼的是,活影本體是命魂,根本無法徹底滅殺。一人死去,肉身化泥,命魂最久可守在屍身邊三百年不散,可見其頑強。經過黑巫術引導固化之後,活影的執拗和生存能力更是大大加強,即便被攻擊迸散,不多時又可重新聚合回來,若不能尋到釋放的源頭,阻斷術者的指令,這些活影將會不死不休的追尋下去,刀山火海不避其險,千山萬水不辭其遠。

  嘆了一口氣,瞧雷閎一行人頃刻已經遠在數里之外,郭步宜將身前的防禦陣撤了開去。他修煉的功法特殊,並不懼怕活影,張目往遠處暗影觀察片刻,辨明了活影飄來的方向,施展身法奔跑過去。

  四野裡只有風聲,緊一陣慢一陣,這裡遠離民居,又當隆冬,什麼狗兒蟲兒的聲息也沒有。郭步宜在雪地中急馳了約摸一刻鐘,行到一處亂岡堆時,終於在前方一團暗影中看見了一團跳動的碧光。

  指魂燈。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一盞暗綠色的油燈,白骨為框,人皮做罩,被木棍挑起了,插在暗影裡,暗淡的光線照不到一丈開外,看起來詭異之極。燈火如豆,燃的是摻雜了種種秘物的屍油。這便是指引活影行動的信標。郭步宜悄沒聲息的慢慢走近,在丘岡背面的凹陷地裡,看到了四個穿著皮裘的漢子,正縮在暗影裡躲避風雪。細一看,幾人分工又自不同,最裡面的兩人盤膝坐著,雙手垂在膝上捏決,顯然正在運功,外面兩人卻一左一右成夾護之勢,目光不住向外逡巡,滿面戒備之色,想來正在護法。

  “咳!”蕭蕭靜夜,突然發出的這聲咳嗽說不出的突兀,可是郭步宜不得不然。瞧主人家這般萬般警惕,若是貿然上去,只怕馬上便要刀兵相見。

  “幾位兄弟,冒昧來訪,有禮了。”郭步宜從暗地裡走出來,在平坦處停下了,抱拳作了一禮。

  果不其然,那兩名放哨的漢子哪裡想到這時候竟然還有人過來拜訪,聽到咳聲時便像尾巴被踩的貓一般驚跳起來,再見人影,一人呼哨連聲,趕緊召喚出了豢獸,是一頭巨大的棕熊,橫肉滾滾,毛皮豐厚,身軀甚至比兩個胡人買來的駿馬還要大上一倍,立在丘岡下,幾與土坡等高了。另一人身上光氣縱橫,冰盾土盾將他護得嚴嚴實實的,顯然是個術師。那兩個正施展法術的漢子也被驚醒,同時停下驅動活影的法術,各自捏起攻擊指訣戒備。

  “不要緊張,是同路人。”郭步宜道,“請問幾位是在左路蕭將軍手下當差,還是跟隨西路征討大將軍的?”契丹南進大軍中,有兩位將軍營中設立部司,負責中原地區的策反滲透,一位是左路將軍蕭萬史,一位是耶律齊手下的西路征討大將軍李昌。

  這句話一問,暗影中的幾個人登時面面相覷,眼前此人似乎對他們的來歷頗為瞭解,卻不知是什麼路數。只是他們身份隱秘,在中原行走,稍一不慎便會招致殺身之禍,故而也不能因對方的一句突兀問話便坦然直承來歷,當下一個絡腮鬍子的瘦子走了出來,哈哈一笑,抱拳問道:“什麼左路右路將軍的?我們只是外出行路,在這裡暫作停歇而已,這位兄弟,深夜相遇也是緣分,不如也過來避避風寒如何,未請教高姓大名?”

  郭步宜微微一笑,從懷裡摸出一塊牌子,扔了過去。“這是信物,在下此來,是想跟幾位兄弟討個情的,能不能別要對那個姓胡小孩子再用活影?”

  “是北院大王的令牌。”

  幾個人從地上拾起牌子,翻來覆去的查看,見鎏金令牌兩面雕鏤的虎頭和鷹,下面寫著契丹文:北院蕭持牌節令諸部。確是北院大王內府使部的形制,當下確認無誤,放下心來,對郭步宜的身份也不再懷疑,可是聽到他的要求,卻顯得頗為躊躇。幾個人低低商議了好一陣子,才又公推出那瘦子說話。

  “本來你有北院大王的令牌,我們幾個便該遵照命令行事才對,”那瘦子面露難色,搖搖頭說:“可是這個小鬼……是大將軍……不惜一切代價……南院……北院……中間難做人……”

  一陣狂風突湧,揚起漫天雪霧,將幾個人的身影遮得影影綽綽,尖銳的風聲割斷了其餘聲響,幾人說話聲聽起來也變得斷斷續續的。

  “駕!駕!駕!”

  丑時兩刻。

  一胡炭一行人出現在了長越縣境內。三個半時辰的拚命急駕,又趕出了一百三十餘里路。五人七馬總共十二口活物,到這時全都累壞了,料想那些鬼魂追得再急,到這裡總該已被拉開距離了。

  暗影地裡不只有呼嘯的風聲了,多了些不知名怪鳥的鳴叫,眼中所見也不僅僅是比土房子高不了多少的矮坡,長越距離東京開封已不算太遠,界內開始有了起伏的丘陵,影影幢幢,高低錯落,往遠看去,蜿蜒的山脊在天際下綿延,像橫臥在地面上的巨龍。

  按路程估算,眾人此時離開封最遠不會超過二百里地。

  “咴——”雷閎胯下的馬匹終於太過疲累,吃不住力,奔跑途中一個失蹄,將沒有提防的壯漢顛得往前一撲。“砰!”雷閎處變不亂,在空中往身前空處擊出一掌,借力遏住去勢,翻身落了下來。

  “完了,馬跑不動了。”雷閎無可奈何的看著跪倒在雪地中的坐騎,搖頭說道。縱然他心中有千般焦急,到此時此境,也是無計可施,幾頭畜生這一日的表現已經極其出色了,縱然雷閎脾氣急躁,也沒再埋怨坐騎不爭氣。

  眾人全都翻身下馬來。

  “這是到哪裡了?”胡炭對地形不熟,轉頭四顧,喃喃自語。五個人一路只顧逃命了,也沒撿著好路走,烏天雪地的,更無暇查看界碑。

  “差不多快到開封了,”雷閎答他話,“馬匹跑不動,我們只能走路了,用輕身術法,不會慢太多的。若是運氣好,找到村集再買他幾匹,若是買不到馬,我們走得快的話,天亮後也能趕到開封府吃飯。”胡炭點頭應諾,秦蘇和兩個胡人也沒意見。

  當下在雪地中辨了方向,雷閎招呼眾人,棄了馬出發。眾人都解下鞍囊,取了乾糧雜物,一行人輕裝上路。幾匹馬已經不能跑動,只能留在原地。看前面有幾條乾涸的河道,再過去便是山丘腳下,有一條小路從兩山之間穿過,形成一道細細的峽谷,幾人運起疾捷術向前跑去。兩個胡人出身西域,因氣候緣故,吐蕃以西並不適合栽種糧食,所以當地民眾多以畜牧為生,他們對牲口的愛惜遠甚中原人,翻越河道,又奔出百餘丈之後,見幾匹馬還跟在遠處慢慢跟隨,心中極感不捨。

  “走吧,它們死不了的。”雷閎注意到兩個胡人的情狀,便說道。

  坎察和穆穆帖點頭,坎察有些赧然:“雷師兄見笑了,我們,愛馬,從小的。不過他們好了,天亮了就有人救他們,不用跟我們跑累,辛苦。”雷閎道:“嗯,這幾匹都是跑路的好牲口,想來沒人殺他們吃肉。”正說著話,頭頂上又有飛禽掠空而過的聲響,而且聲息噪雜,想來不止一兩隻。這些眼探不是鷹隼便是雕鷲,雷閎一路上不知殺過多少了,它們被人用法術操控,眼中所見便是施術者所見,用來偵測敵人行蹤最合適不過。雷閎此時正滿腔不耐,再聽此響,哪裡還能忍得住殺機,怒火上衝,虎目一瞪,拔出拳頭望空又張開驚雷箭。

  “給我下來!”

  光箭擊出,大地驟明。隆隆的雷聲向四方傳蕩,天空中傳來飛禽的驚鳴,未已血雨紛飛,羽翎雪片般凋落,四頭大隼“撲!撲!”的掉落下來,頭頸肚腹稀爛,俱已斃命。

  “不知死活的東西,沒完沒了!有本事再給我來幾隻,老子見多少殺多少!”雷閎朝幾頭飛禽的屍身大吐唾沫,恨恨的罵道。眾人知道他的心情,也沒再勸慰。

  “走吧,一時半會沒有人再盯著我們了。”揮了揮手,壯漢又向前躥去,當先領路。餘人紛紛跟上,到了山隘口,謹慎的細辨片刻,未察覺異常,雷閎便領著眾人奔了進去,這峽谷其實並不長,四十餘丈距離,蜿蜒穿行在兩山底部,越往前越低,兩面側壁山高陡峭,結著枯藤,極難攀爬。出了峽谷,隘口之下卻更直落下去,是一條下行山路,而且左盤右繞,甚是崎嶇,眾人著急趕去開封,也未理會許多,施展輕身術縱躍而行,且走且留意,往前跑了約有快十里路程,聽見頭頂又傳來雕鳴,讓雷閎又給殺了。一路默然疾行,翻過幾個小坡,本以為能看到開闊地,不料往四周看遠去,卻儘是絕壁懸岩,道路更是漸行漸窄,兩邊山峰交夾一縫,成了頭頂一線天的峽谷。胡炭跟秦蘇咕噥了一句:“這地形可真不妙,若是有人在這裡設伏,可是要甕中捉鱉了。”秦蘇嗔怪他說話不吉利,只是此地之惡果如小童所言,玉女峰棄弟也未免心懷隱憂。只是現下再愁悔卻也晚了,隊中諸人都是道路不熟,倉促間又怎能再找出一條康莊之路來。

  再前行了約莫一刻來鐘,道路始又覺空闊一些,看看前頭又是一個山坳,兩座烏黑的山峰,自腰相接,夾空處覆著白雪,反襯出烏黑天色來,遠方不見山嶺的暗影,不知道是不是重又回到平地,眾人都滿懷期望,欲待一鼓作氣奔跑過去,出了關口好另找路徑,哪知雷閎卻抬手阻停了大家,“等等!”

  “怎麼了?”見漢子面顯慎重,秦蘇和胡炭心裡都是咯噔一下,同時問道。

  “這是什麼怪味兒?”壯漢狐疑的嗅動鼻子。

  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氣味,似乎是艾草混了著其他香料的清香,還隱著一股說不明的難聞氣息,雷閎恍惚間似乎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氣息極輕,若不是正當逆風,雷閎又嗅覺異於常人,只怕也難以發覺。

  “怎麼了雷叔叔?”胡炭又問。

  “別急,好像有點不對。”雷閎低聲答話,這一句話便讓秦蘇的心瞬間沉了下去。雷閎也拿不準這氣味在哪裡聞到過,只是潛心裡卻告訴他,這氣息危險,前方似乎不太對勁。

  把手護在耳廓上,支著耳朵細聽,風聲如咽,掃蕩過平野的,被山坳阻回的,穿過岩石隙縫的,掠過枯枝的,或張狂或沉悶,或瘖啞或尖銳,許多不同聲息。可是漸漸的,風聲裡面,多了些細微的響動,像雪粒在白丘上翻動的聲音,又像蠶蟲吞食桑葉,沙沙沙,但卻密集得多,未多時,那聲音更豐富起來了,嗡嗡嗡,伏伏伏,更多的聲響加入進來。等過小片刻,當那股龐雜的、紛亂、密集但卻輕重有序的聲響終於從四面八方彙集起來,形成一股浪潮,真切傳入耳中的時候,雷閎不禁沉下了臉色。

  是蟲聲!

  難怪他覺得那股氣味在哪裡聞到過,那不正是昨日伏波橋那幾個黑衣人點燃的驅蟲藥香!那股難聞的氣息,正是蟲豸聚堆時特有的臭氣,只是昨夜間境況忙亂,他卻沒來得及細辨。

  “該死!是羅門教!”雷閎惡狠狠的罵道,虎然挺身,目光利劍一般直刺向黑魆魆的前路。 “這個王八蛋鬼教!怎麼陰魂不散的,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麼?幾次三番設卡攔截,就是不死心!”

  “羅門教!他們竟然又來了!”秦蘇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把目光看向胡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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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白虎吞舟局

  不光是前路。

  左右,後方,便在雷閎沉著臉盤算的時候也都有或輕或重的振翅之聲傳來了,尤其是身後方向,嗡嗡嗡,嚶嚶嚶,聲息雜亂而密集,還有人的腳步聲,也不知道有多少名色多少數目的怪蟲子正被人驅使著,團團簇簇的蜂擁而來。胡炭先前的擔憂應驗了,羅門教果真在這裡設伏,據住了兩處通行道口,啟開大甕等待他們這幾隻倒霉鱉魚。

  “羅門教!這是盯死我們了。”胡炭走近到雷閎身邊,眯起眼也把目光也投往前路,只是卻沒注視太久,片刻後便開始遊目四顧勘查地形,看雪層厚度,看山形崖壁,也不知在打算些什麼。就一個秦蘇惶急之情顯諸顏色,急縱到胡炭和雷閎身邊,喊道:“還等什麼!咱們快往回退吧!另找路徑出去,應該還來得及!在這裡被堵住就糟糕了!”她耳目不敏,還不知道後路已經被敵人截斷,先前那些來無影去無蹤的虛空怪物對她的衝擊太大了,心中實不願胡炭再次以身試險。

  “來不及了,”雷閎搖頭道,“後路也有敵人,他們已經把我們堵住了。”漢子略略辨聽了一下敵人方位,伸手一把攥住胡炭的胳膊,喝道:“走罷!”提氣便往前路沖,“秦姑娘,坎察兩位兄弟,你們都跟上來!沒什麼好擔心的,來多少殺多少就是了!”

  “雷叔叔!”胡炭吃了一驚,一掙手臂卻沒掙開。

  擒賊先擒王!光頭壯漢心裡想得簡單,瞧模樣大夥兒又落進敵人的包圍中來了。羅門教行事出人意表,此處離京畿已不太遠,處處有耳目,他們竟然還敢在此處設伏,實在是膽大妄為之極。現下四面八方都有他們的佈置,但一眾人卻不能再像昨夜那般輕鬆逃脫了。前後是峽谷,兩側是高山峻嶺,攀爬不易,即便是運起疾捷術逃離,也決不會快過會飛的蜂蠆。後方是烏泱烏泱不知名色不知數目的蟲群,攔在前方的應該就是正主,雷閎不耐煩跟那些沒完沒了的甲蟲蜂子打鬧,還是直接找到策使者,一股腦砸過去,全都打殺乾淨了,他們就整不出什麼妖作來了。

  “雷叔叔等等!”

  “雷師兄!”見著胡炭身不由己被拉著飛奔了十餘丈遠,秦蘇忍不住大急,一把扯脫下斗笠面罩,喊道:“郭師兄不在,咱們怎麼對付那些穿行虛空的怪物?”

  “啊?!”雷閎聞言一愣,把腳步硬生生停了下來。先前伏波橋一戰,他一個人在前頭開路,激鬥方酣,並沒太關注後方局勢,只是約略知道有些暗中偷襲的怪物,都被郭步宜料理了。眼下聽見秦蘇叫得慌張,細一回想,方覺起這些敵人其實不好對付。他適才豪氣滿胸,只想著有敵人欺來只管撞殺便是,倒忽略了這一節,那些會隱襲的怪物對這支隊伍威脅甚大。當然,單只雷某一個人,他倒也不懼,他以三重金鐘罩聞名江湖,還有另兩門護身功法,一旦三堅術法激發開來,便是刀叢槍林都可從容闖蕩,可是餘下四人可要糟糕了,秦蘇和胡炭兩人功力如此低微,只怕一個保護不周,便被人弄個死透。

  光頭壯漢皺眉揪了揪頜下鋼髯,心中頗覺為難。那可怎麼辦?硬衝不行,後返也有同樣不保之虞,難道要留在原地待敵?那豈不更是死路一條!向前搏殺至少還能爭得一絲脫險的機會,若是守在此地跟敵人纏鬥,一失地利,二遜人和,那就當真是放著明路不走偏找火坑跳了。羅門教蟲兵如此之多,又有種種難以防範的下毒手段,再加上那些古怪刀客,四面八方一股腦圍攻下來,就是凌飛等人親臨此境只怕都要糟糕。

  兩個胡人顯然也意識到了當前的處境,對視一眼,臉色都有些難看。他們二人的功力要比秦蘇和胡炭高出不少,但縱是如此,也對那些倏忽出沒的攻擊者興出難與相抗之感。先前郭步宜與它們電光火石的兩下交手,便可顯見這些怪物的攻擊威力,二人自思憑著自己的護身術決計無法抵禦,更何況現在是以久疲之軀應敵,精神體力均不足用,只怕躲不住幾個回合就要術崩人亡了。

  “雷叔叔,我想知道這幾路敵人的方位和距離。”便在這時候,胡炭說話了,小少年看起來似乎並不像他姑姑那樣緊張,相反,他的臉上反有躍躍欲試的興奮,“他們多長時間能追到這兒來。”

  “前面隘口之下有一撥,後面七里外有一撥,”雷閎聽了一下,便答他話,“兩方合圍的話,一刻來時吧,最晚不會超過半柱香。”

  “炭兒!你要幹什麼?!”秦蘇本來心急如焚,但見了胡炭的神色,登時警惕起來。

  雷閎也有些納悶,細細打量了小童幾眼。這小少年的神色歡喜得有些奇怪,先前從伏波橋逃離出來時,他不是還很懼怕那些怪物的麼?怎麼這時候眼睛裡卻完全看不到膽怯了,那隱藏在興奮的閃爍的神光背後……似乎還能看出一些得意的影子。雷閎的感覺很敏銳,他看出來,面前這小童心裡似乎有了某種打算的樣子,而且這個念頭正在慢慢變得清晰和堅定。

  “我要佈個陣局。”胡炭笑道,“這些追兵沒完沒了的,把咱們追得這麼狼狽,總得給他們留點教訓。”

  “你胡鬧!”秦蘇氣得幾乎想抓過小童來揍上一頓,“現在可不是玩兒的時候!你有多大能耐,就敢跟那些敵人做對手!?”這小鬼頭一身術法幾乎都是由她所傳,她怎會不知道他的底細。范同酉的陣術書譜的確是記載了一批威力絕大的陣法,可是那可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使用的。策動一座陣法,陣基陣元陣章陣應,諸多要素齊相制約,若不是當真掌握陣法的精微變化,又有足夠功力使之運動起來,那便像一隻蜉蝣想要勉力擴開弩機射敵一樣不自量。

  這小鬼頭總共才學了幾年陣法?就算他記心極佳,能胡吞活剝的囫圇記著一些陣章要訣,可是臨戰之技與紙上談兵豈可混為一談,單只陣元這一關他便過不去。陣術之學浩瀚廣博,起局,排盤,基,元,眼,媒,章,應,巧,遮,象,每一細目之下都有令人皓首窮究的學問,秦蘇在指點胡炭學習時都被那些複雜之極的算法弄得頭大如斗,在眼下情況,陣基無非水土,陣元也只符元和人元可用,器元倒有一枚靈龍鎮煞釘,可惜那是陣譜第六部的內容,胡炭遠遠沒有學到。

  胡炭身上帶著的咒符全是他本人所繪,法力有限,以此作為陣元禦敵,陣座會受不了幾次衝擊便會耗盡法力而崩解。先前他心血來潮布在京前鎮那一座陣法便是符元陣,不過那是‘陷’字陣,即便不被敵人從內破壞,自行運轉一天一夜也會解除。而人元陣要求更高,這小娃娃如是妄想自行策動一座攻防陣法,累不死他!何況他還蛤蟆大張口,要佈陣局!

  有文有應,即可稱陣。陣文亦即陣章,是規劃與管控整座陣法如何運轉的法令,而陣應是陣文作用的具現。一座陣法是陷陣還是攻防陣,是激活五行傷敵還是迷亂心智,便是由書畫的陣文決定。而傷敵之五行,惑人之幻景,就是陣應。

  三陣呼應連環為局。陣局運轉所消耗的法力極巨,便是秦蘇都自感未傷時也勉力難為,更別說這小骨頭。小娃娃去年在被玉女峰追逃途中佈過一個簡單的符元陣局,想是那次成功經歷刺激得他信心膨脹,可那時是什麼時候,現下是什麼時候?諸多條件都不具備,而敵人又瞬息將至,哪有時間讓他慢慢推敲布設。

  “我不是玩兒,姑姑,你就信我吧。”胡炭懇求道,“反正現在咱們也衝不出去,你問雷叔叔,後邊是不是已經被堵住了?除了佈個陣法躲一躲,咱們還怎麼擋住那些怪物?”

  “我們……”秦蘇一時啞口無言,四顧尋找出路,卻是毫無辦法。現在的情形,要麼找個方向硬衝,要麼固守原地,再無第三個法子可想。而想要硬衝,沒有郭步宜的隊伍顯然是在自尋死路。可是秦蘇就是見不得胡炭這般幸災之來的模樣。

  “我佈個陣局總好過什麼都不做吧?再說了,我以前的陣術可都沒壞過事呢,姑姑,你就信我吧。”

  雷閎聽他這麼說,倒是來了興趣,問道:“你還真的學過正經陣術啊,這可了不起,不過能防得住麼?這次來的敵人可不少。”

  “應該差不多,”胡炭道,“不過光我一個人可不成,你們都得幫我。”他偷眼見秦蘇雖然一臉慍怒,卻終究沒再反對,心中大喜,立刻敲釘轉腳,毫不遲疑的向道路右方的崖腳下掠去,“跟我來!”那邊離道一射遠的地方便是一重絕壁,上重下輕,向內掏出一處凹坑,形成一方屋蓋似的突巉,遮住下面十餘丈方圓的空地。這片空地不甚平整,還散佈著大大小小的石塊,但整理一番也足夠騰挪了。“半柱香時間不算寬裕,咱們得快些動手,實在不行我就先擺個符元陣來拖延一會兒。”

  雷閎和兩個胡人紛紛跟上,雷閎道:“小胡兄弟,我們只需能撐到郭師兄回來就好,你佈陣時可不用太勉強。”秦蘇滿肚子疑惑也來不及再細問,無奈之下,只得也跟後掠去。胡炭興奮的情狀讓她非常氣惱,暗思:“炭兒太胡鬧了!他的陣法才學到第二部,這能當得什麼事?!羅門教這次重整旗鼓過來,只怕不像上次那麼容易對付了,當著這般重大危急關頭,大家總該謹慎些行事才是,他也不跟大人商量商量就這般自作主張。”一時又對雷閎和兩個胡人這般不分緣由的盲從有些怨懟,也不知他們怎麼這麼相信一個九歲孩子。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胡炭有什麼辦法解決陣元的難題。往最好的方向去想,只盼胡炭能在陣譜中另找到被她忽略過去的法子了。那陣譜講究太多,讓她看的頭暈眼花,所知百不足一,炭兒比她聰敏,又正是當學之年……總是盼他能有什麼別出機杼的想法就是了。

  “兌七進四,左二上二……穆穆帖大叔,勞你動手,幫我在這裡立個柱子,越硬越好,入地一丈,高四尺……寬窄這麼大就行。”胡炭雙手比劃了一下大小,穆穆貼看了一會,示意領會,調動靈氣,地面泥土立即層層泛波,如同靜湖激風,被他不斷聚壓著凝結成形,在胡炭指定的位置立了個四方的柱子。

  “不錯,大小高矮都剛好合適,”胡炭單手仍推著訣,伸腳沿著柱子邊緣探了下,見柱基堅實,穆穆貼果然知道自己的意圖,便笑著讚道,然後又點了幾處地方:“正盤歸丁,次盤歸癸,穆穆貼大叔,這裡,這裡,這裡,再立幾個一樣的。”

  “坎察大叔,這裡幫我種幾棵樹,木質緻密一些,這麼粗的吧,比你身材略高一些,樹葉越多越好,然後從這裡到那塊石頭,布一道荊棘圍牆,密一點不打緊……”

  看見胡炭在那裡胸有成竹的指揮兩個胡人,秦蘇心中微微一動,心道:“我倒忘了還有這兩個西域術師!這位坎察師兄會生木之術,這下陣勢變化又多一樣,或許炭兒真的有辦法。不過……這布的是什麼局?以時干為值符起局麼……現在大概在丑時,啊!不對!是用五行為值符來排盤的,我看看……”從胡炭在正南方向堆起雪堆,在正西磊起土包的佈置,秦蘇便很快判斷出了這陣式中五行強弱和起局規律,“九星都落在正宮,八門……咦?休門檻一落離九,有門反伏吟,這是傷主的格局,還有丁癸雙陰,引雀投江,刀鋒向懷,炭兒在幹什麼!”秦蘇大驚,剛剛放寬的心思立時又繃緊起來,連忙用左掌起課,推演座官,眉頭卻越擰越緊:“奇星不臨,這個時辰動土不祥,陣又布成反門伏吟,利客殺主,這不應該是正局吧?……炭兒想做聚煞反衝的朱雀投江局麼?可是裡面有好些畫蛇添足的佈置,這又是什麼道理?”

  陣有反吟,這陣法必定鋒芒畢露,善攻而不善守。勝負短時可分,想來胡炭考慮到雷閎的焦急心情,故意這麼做的,他並不想在這裡消耗掉太多時間。可是……這會不會太託大了一些?

  一座陣法便在秦蘇的驚疑交集中漸具規模。

  四條楔形石牆把地面圍成四方,牆寬兩尺,高及半人,各有五丈一尺長。這牆看著簡單樸實,其實布設得很講究,並非凝土一體合成的,而是用了疊鱗法,每一面牆由十六頁活層組成,像堆疊的瓦片一般斜面向外。這樣做的好處是臨戰之時,每一層都可被陣元調控,極大增強自防能力,還可變化出攻擊手段。石牆之內,四個角又各被一道牆斜切,四斜四正八道牆合成一個八卦陣型,這便是陣譜中所記的外頂四象陣式。

  乾兌接震坤、兌離射坎巽,離震連艮坎,坤艮對巽乾,四道略矮的石樑成‘井’字縱橫,連接八卦對角,又分隔出九宮,天蓬、天芮、天沖、天輔、天禽……九星各落其位。每一道石牆的牆頂開有孔道,直連入內陣,相應位置埋著柱、錐、礎、墩、滾球,諸物具備,許多看似尋常的空地,土層下卻埋設著陷坑、浮沙和巨大的石齒。圍在裡面的是一圈環形矮樹,茂密的枝葉遮住了底下的佈置,從陣內幾個人的位置看去,卻能看到空隙處那拇指粗細的勾織成經緯的籐條,這是坎察應胡炭的要求特意激長出的鞭荊,堅韌遠勝其他藤木。

  四十二株纏掛著蛇涎藤的杞梓木枝葉葳蕤,分六列,按斗星之序旋心環繞,斗柄全聚在天禽宮,也是陣元所在的中心位置。

  “坎察大叔,除了深根地衣,還有沒有什麼能穩固水土的草木?幫我多種點,把整座陣法都種滿,後面的石壁也要鋪一層……”

  兩個胡人毫無怨言,被小少年指點著到處合土為石,生發草樹,甚是賣力。這樣的中原奇術是他們出西域後首次得見,心裡面是極感好奇的,師兄弟二人都是一個心思,想要看看這樣左一堆石頭右一棵樹木的,到底怎麼抵擋敵人。雷閎抱臂站在崖腳裡面,看著面前木石纍纍的陣座也暗感驚訝。他在江湖闖蕩已久,平生見識的陣法也不算少了,但見到胡炭在亂石雜木裡時而捧土埋符,時而扶草磊石,在間隙空地,以拳為筆,不停的書畫著陣文,這般繁複的佈置實是不曾遇見。

  秦蘇逮到空,終於問胡炭:“炭兒,你布的是朱雀投江的反衝局麼?”

  “不是!”胡炭嘻嘻笑道,眼睛裡閃爍著得意和驕傲的神采,“你看到我布的天盤和地盤了吧?”秦蘇正是見到他的天盤和地盤中丁癸相交,才推斷出雀投江的徵象。“你看那邊,”胡炭指著兩排杞梓木的空隙位置,那裡正是兩道石樑交接成‘十’字的空隙,胡炭在凹角裡理出了三道微突出地面的土埂,隱約看見埋設的幾角黃符,“那裡是實盤和虛盤的交點,也是陰陽盤,強土配弱木,旺金,所以我埋下五行符重理了脈絡,用辛金為座官,這是白虎踞生門的佈置。”

  秦蘇默想了一會,猛的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實盤虛盤的用法是第四部裡轉山移水篇的!”

  “是啊。”胡炭笑嘻嘻的說。

  “你什麼時候學到這篇裡來了?上次考你的時候不還是在第二部天火隨身的麼?”

  “我早就學到第四部了,只是你考我的時候還沒把握而已。”胡炭衝她做個鬼臉,心中大樂。他千方百計隱瞞自己的學習進度,便是為了要看秦蘇得知實情後這般震驚的表情。眼下惡作劇償實,怎不得意非凡。

  白虎踞生門,強金跨水凌木,凶主伏惡客,以殺解殺,這是一座抱刃撲敵的反吟大陣!

  秦蘇怔怔不語。炭兒竟然已經學到第四部了!饒是秦蘇已經對他抱著最大的樂觀設想,也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果。范同酉遺下的陣譜裡面按布設繁瑣程度和陣座威力大小分出七部,第一部元珠洗液,第二部天火隨身,秦蘇在年初考較胡炭的時候,小娃娃正學到這一篇。第三部稱八山撼龍,第四部轉山移水,第五部平江驚雷,第六部步量乾坤,第七部牽星引斗。每一部裡都記錄著數量不等的陣法和陣局。如果胡炭真地能夠自如應用第四部的陣局,那今日的危機……只怕真有解決的可能!

  想到這裡,秦蘇心裡也突突的跳了起來,她問胡炭:“那這是什麼局?你……你……”她本想問胡炭對這陣局可有把握,可是一想,這小娃娃能在兩年時間學到第四部已經是意想不到的神速了,所知所能仍不過是紙上之見,未曾親手佈置過,把握又從何來,不由得暗嘲自己不切實際。

  “白虎吞舟局。”胡炭答道,“白虎當值,主客雙害,這陣法對兩方都不利。所以我又在天禽設個風澤演火陣,用來化解傷害。”秦蘇心中恍然,難怪先前看到那麼多違反常理的佈置,聽胡炭繼續說道:“姑姑一會兒你來當演火陣的陣元,這白虎吞舟局殺傷很大,是背水決戰之陣,我怕用符元抵擋不住,不過我想也不會太糟糕,我們還有定神符呢,敵人可沒有……”

  秦蘇有些糊塗:“我來做陣元?”

  胡炭道:“是啊,要不這麼大陣局我怎麼轉動得起來,這是子母連環局,一會還要坎察大叔他們來做子陣的陣元呢。”

  秦蘇聽得一腦袋霧水,“子母連環局?這又是哪一門的法子?陣元還可以換別人來做的……這是第四部裡面的法子吧?”

  二人正說著話,雷閎忽然出聲示警:“還差多少完成?!他們加快速度了!”

  “啊?!”胡炭吃了一驚,顧不上再給秦蘇釋疑,只道:“姑姑幫我查一下有沒有錯漏。”急急忙忙衝到外牆處,開始逐條檢查陣引,這陣局此時才完成十之七八,若是敵人此時趕來那就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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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蟲與陣(上)

  雷閎用滿懷疑心的目光四處掃視,羅門教的行動有些反常,似乎他們已經發現了胡炭的佈置,可是這周圍並沒有哨探,他們怎會知道?

  在崖底下來來去去逡巡了好一會,漢子忽然微有所覺,住步瞪起虎目,伸掌向斜上方的崖吊處虛空一抓,石屑崩飛間,一條細長的影子吱吱叫著急速墜落,被他抓在了手中。

  “居然把你漏過去了!”雷閎眉間含煞,手掌猛力一攥,指縫處肉泥翻捲,那條善藏氣息的滑膩岩蠑登時斃命。漢子若無其事的抓起一把土,雙手搓動擦去血污,對胡炭道:“得快些,他們很快就到了,若是時間還不夠,我就先給你擋上一擋。”

  胡炭搖頭道:“不用,已經差不多了,你們都到中間去吧,我先開啟符元陣,坎察大叔,穆穆貼大叔,你們到中間石台那裡去,這陣局得用你們來做陣元。”坎察和穆穆貼依言進入天禽位盤膝坐下,滿眼好奇的聽著胡炭的解說安排。

  不多時間,風潮般的蟲聲便湧入了山谷,大甲蟲亂飛撞擊石壁的啪啪聲如同雨雹擊瓦一般密集激烈,地面上各類食肉步甲蟲爭先恐後的翻滾前湧,或低飛,或跳躍,密密麻麻爬上山壁又滾下,厚厚的蟲群淹沒了地面的雪層和石塊,就像一大灘顏色斑駁的泥漿漫浸過山道。黑漆漆的山峽裡開始出現了流動的亮光,上百團閃爍的大燈從山道的兩頭掠空飛來,“嗡嗡嗡”的沉悶振翅聲如同許多力士在奮力搖揮槳葉。

  “咦?他們人呢?”

  一頭灰隼從照明的大熒蝽隊裡俯衝下來,在岩掛下盤旋幾圈,卻見胡炭幾人原先所在的位置空空蕩蕩,土地平整,哪有什麼樹木石牆的佈置?幾塊半大不小的石塊零零星星雜布,一棵草苗都沒有,幾個人更是憑空蒸發一般不見了。

  “他們不見了!”剛下到山隘底下的驅蟲者中有一人滿臉吃驚,忙向首領報告:“護法大人,那幾個人不知道逃哪裡去了,剛才用壁君探查還看到他們在做佈置……”

  “是遮眼法。”被十餘名下屬環繞著,換了一身樸素衣袍的謝護法淡淡地說,“請燭夜使落牆吧,他們就在那裡。”

  “是,大人。”身後便有蟲使應聲,隊列中有人搖動藥香,前方正在嗡嗡盤旋的大瑩蝽得了指令,紛紛飛貼崖壁,步甲群如濁水洩地一般繼續向前方空地蔓延,從後路追趕上來的蟲師也遵令動作,指揮另一隊瑩蝽落牆,攀附在離地四五丈的藤石上。幾百頭形同田鱉的手掌大瑩蟲掛得兩壁都是,下腹齊耀黃光,如同幾百個燈籠纍纍懸空,淡黃色的螢光將底下百丈方圓照得一片通亮。

  “果然沒騙住他們。”單膝跪在陣中書寫陣文的胡炭有些無奈搖了搖頭,聽著那大群蟲子鞘殼擠壓碰撞的雜聲也禁不住有些懍然。他走到陣元處又埋下一張水行符,才快步走回原位繼續完善佈置。借助秦蘇的控氣法術,移光搖影製造出一個與實景完全不同的蜃樓海市是個相當簡單的事情,但敵人若帶有獒犬或是有雷閎這樣嗅覺和聽覺敏銳的武者,這樣的幻陣便作用不大。羅門教從先前的岩蠑那裡已確定了自己的方位,這幻景能起的作用便非常有限了。好在胡炭本也不指望憑此阻敵,只須稍稍遮蔽一下對方耳目,能讓自己從容完成剩餘的佈置就行。

  坐在陣中的坎察和穆穆貼一會看看捏訣閉目盤坐的秦蘇,一會抬頭看看頭頂陸離光怪虛淡的幻景,滿心都是驚奇。這幻陣發動之後是雙向作用,現在出現在眾人頭頂的是與羅門教眾人所見一樣的景色,那是秦蘇借陣文之力,擾亂光色,將遠處另一處空地的景色投影過來而成。不過為了觀察方便,胡炭在陣文上做了些佈置,陣內人還能夠看到陣外。這等陣局奇觀,與兩個胡人慣常所用的對敵法術又自不同,雖未見得威力如何,但卻是奇妙新鮮,坎察師兄弟都自覺開了眼界。

  “居然還真的布成陣了,想來京前鎮的那個陣法也是出自你手吧。”不多時羅門教前後兩隊人蟲兵匯流,距著百來步成半圓將胡炭的陣座包圍起來。見前方空蕩蕩的地面,驀然生出淡淡地霧氣,貼地絲絲縷縷纏繞著,謝護法心中微微感到驚訝。聖手小青龍的這個兒子在制符和陣術之學上倒頗有些天分,死在這裡真可惜了。他在這樣倉促的時機也還弄出個似模似樣的陣座來,只是不知到底只是虛有其表還是真的可堪實用。

  “讓一隊聖兵過去看看。”

  破震堂的一名副堂主搖動藥香,逼緊喉嚨,發出一疊急促的閣閣聲,蟲群頓時躁動起來,未已,後方一群刺頸花蟊一齊鼓翅,低低飛著向陣座直撲過去。

  “來了!他們!”坎察在陣裡看的真切,身子不自覺向前傾起,興奮之下,兩隻手掌掌心微微泛起潮意。

  “嗤嗤嗤!”飛在最前的花蟊剛飛到陣座範圍,便被陡然噴湧的空氣瞬間沖高丈許,接著又急跌,像陷在激流中的樹葉一般,身不由己的順著氣流方向向右急速旋去,數千隻飛蟲奮力振動翅膀,卻怎麼也掙脫不了湍急的洄渦,在亂流裡上上下下的沉浮顛簸了一會,便昏頭漲腦的全捲入中間風眼,未已亂力撕扯,幾千隻拇指大小的花蟊盡數碎成星屑,被拋飛到外面雪地。

  “哈哈!好!小孩!好!”坎察舔著嘴唇大笑,三千多只惡蟲兒,雖然威脅不大,但放在往時想要盡數消滅也要費點手腳的,可眼下只單憑著陣式的五行運轉之力,便輕輕巧巧的將之湮滅於無形,這陣法果然有點門道。胡人心癢難搔,兩隻手掌虛提著的離地半分,幾次想要落下又提起,眼巴巴的望著胡炭,滿心想要親身感受一下這陣法的奧妙,可是胡炭還沒發話,他又不敢自行動作,生怕自己貿然的舉動會擾亂陣法運轉。

  一群花蟊在短時間內灰飛煙滅,謝護法微微抬了抬眉毛:“不是唬人的玩意兒啊,竟然還布有氣罩?瞧空氣流向還是內旋外拋,用毒氣也攻不到裡面了。”這小娃娃心思倒還縝密,連這樣的容易忽略的細節都防範起來了。

  “再上,請八祖去看看。”謝護法也不以為意,一個小小孩童折騰不起什麼大浪的。

  遠處山道間一排蜘蛛接了指令,高舉尾腹俯身掘地,長爪幾下起落,半個身子頃刻沒入了地面。陣中眾人知道下一波攻擊又要來,坎察心癢爪癢,這時終於忍不住了,向胡炭叫道:“胡炭!我來成不成!?方法聽你的,剛才的,我來抵擋!”見胡炭向他點頭,頓時大喜,把雙掌按上了地面,目不轉睛的盯著前頭蜘蛛的動作。

  靈氣接入元源,陣文作用,陣眼被激活,一股奇怪的感覺便侵入到胡人的心神之中。彷彿倏忽間被套上一身沉重的鐵甲,周身靈氣都被阻絆,運行變得滯澀起來,坎察“啊!”的一聲,閉上了眼睛,扭動身子慢慢體會,經過片刻適應之後,強推著靈氣過五宮,向著掌心處噴湧而去。待得那股如濕棉堆身的沉重感覺稍減,他便覺得一股磅礴的氣息牽引著知覺向外急擴而去,坎察連發出‘呀!呀!咦!咦!’欣喜的叫嚷。此時身若無形,但卻又觸知極敏,在陣座的作用範圍之內,一牆一樹,一草一石,歷歷在心如張掌觀紋。自己就像一個身軀被膨化成空氣,漲大了千百倍的人,正在俯抱著整座陣局,雖然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但地層的每一絲輕微震動,氣流的緩急滑滯,氣溫的冷熱變化,無一不在掌握之中。“有趣!哈哈哈!小孩!很有趣!”

  六隻蜘蛛分六個方向游弋而來,坎察很快就察覺到了動靜,從土層的漾動,他能準確的分辨出這些蜘蛛的方向距離,動作大小,在土中的姿態,甚至是它們腿上的毛刺的數量。這真是一場奇妙的體驗!“慢慢的!”坎察咧開嘴笑起來,就像一隻蹲在高樹上翕斂羽翼的獵隼,盯視著草叢裡不知死活的幾隻鼩鼱,那種情勢盡在掌握的感覺讓他胸懷大開。“不著急慢慢的!”坎察渾忘了堆壓在身上的巨力,他把靈氣激出,過肝宮,穿肩井,從兩掌心壓進地面,卻先引而不發,等到幾隻蜘蛛成環形鑽入控制範圍之後,才大喝一聲:“抓住起來!”

  “嗤!”一蓬鮮綠的箭草在坎察身前一塊石台旁飛躥了出來,可在蜘蛛身邊,卻只有幾支蔓條慢慢悠悠生長,這可跟自己一招斃敵的預期大不相符,坎察吃了一驚,忙又加大法力,可是那叢箭草衝天拔高了幾尺,地下捲曲的柔莖只是晃動了一下,便又仍然不緊不慢的舒展枝葉,坎察又是失望又是不解,閉目大叫:“胡炭!不行啊!啊喲……喲!蜘蛛來了!哎呀!”感覺到六隻蜘蛛齊向陣座中心鑽擠,坎察手忙腳亂,彷彿看到他們正在咬進心口一樣,一慌之下,眼睛便也睜開了。

  “不好用!”坎察驚慌的看著胡炭,嚷道:“我想生出棘刺,殺他們,可是只生小苗!沒有受傷!”

  胡炭一聽就明白出了什麼問題,暗呼一聲:“糟糕!”急忙轉個方向,朝一處陣巧跑了過去。白虎吞舟局本是沒有問題的,胡炭確也學仔細了,然而臨戰之時,終究不可能生搬硬套迎敵,必要因地制宜來佈置。今日最大的變化便是作為陣元的胡人,他的控木之術並不在傳統五行法術之中,陣譜中也並沒有專門介紹以控木術來操縱陣元的法門。胡炭本是動了個小心思,在陣局內用符咒變勢來轉木為火,然而這個權宜的機變此時卻沒發生作用,顯然還是小童想得簡單了。

  “咚咚咚!”六隻蜘蛛想要拱破地面鑽出來。可是陣座早已被胡炭合成一體,前庭後壁,還有陣中,到處都覆滿了貼地而生的深根地衣,在這些纏結了陣力的植物下面,它們卻哪能鑽得出來!

  不過聽著地底下面急切翻騰的聲音,秦蘇和兩個胡人都生出了驚惕之感,他們本就對胡炭的陣術將信將疑,眼下看到出現紕漏,這擔憂的心情更自深了一份,三人各凝了法力戒備。雷閎微微搖了搖頭,心中也對自己期望胡炭過甚有些好笑。邁到鼓動最劇烈的中間位置,激開護身鐵壁叉腳站著,像一尊鐵塔一樣的鎮守,只待偶有不虞,便用拳腳將冒頭的東西打個落花流水。

  “這裡用格位相干的法子,怎的卻行不通?‘行以水則火衡之’‘元與土則水制之’沒有錯啊,用木為源則用金來隔阻,刃符雖非真金,然氣息相近,這樣的制衡本當有效才對……”胡炭在埋著兩張刃符的轉竅之處蹲下來,心裡也有些慌亂,一些念頭無法抑止的湧入心中:“莫非是白虎吞舟局與木氣並不相容?還是這陣局中另有什麼沒有說明的機巧?若是坎察大叔竟然無法成為陣元……那我的十四萬魚沖可就毫無用處了,鶴掠也……”他有些後悔和擔憂,只是眼下還不是梳理心事的時候,強鎮住心神,在心中重新理清脈絡:“木氣從這裡過來,受金氣阻隔而轉中池,中池圍以土符,到這裡殺與促都不成問題,木氣受土氣催揚而漸強,木強則火盛,火氣則直接導入陣文,哪裡出了問題呢?木強火盛……咦?啊!是了!原來是這裡!在這兩掌限局中還分主客,主木強則客火弱,上面離刃符還太近了,再有強金相迫,火勢更加下行,這可變成木愈強火愈弱了,怎能激發陣法!難怪!難怪!”胡炭心念電轉弄明白了關竅,手下不停,飛快的在埋設刃符的地方又揪出一條土隴隔斷氣門,左右用兩字陣文定住了,又書一令破了木火的主次限局,見三個字令一震後隱入地面,向坎察喊道:“坎察大叔,你再試試!”

  “好了麼?”胡人忐忑不安的收了手勢,重新沉心閉目,按掌注入法力。感知剛一外擴,他便感應到聚在身下丈許處那六隻虎視眈眈的蜘蛛。“哇呀!”這麼近的距離,這麼清晰地對面相覷,就如同早晨剛睜開眼睛就看見六隻流著口水怪物貼面觀察自己,坎察驚得出一身冷汗,不假思索的向外一推。

  “突!”掌下的泥土被靈氣震開了兩個小小的土坑,陣元策動,陣應立顯,一股巨力將六隻蜘蛛分六個方向朝陣外急推,然後貼著四面外牆的牆腳,有火煙升騰起來。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被陣法的三重轉勢激發,八支巨大的冰錐斜刺裡衝天而起,帶出了大蓬的泥土,被推到陣座正向和兩邊側面的四隻蜘蛛頃刻間被插破肚腹,挑在尖錐上一下從地層底下帶上三丈高空,長爪亂劃,啪啪拍擊在錐棱上,碎甲體液汩汩流淌。而推到岩崖底下的兩隻則直接被刺死在山壁裡面。“哇哈哈哈哈!成了!小孩!這個厲害!厲害!”坎察哈哈狂笑,一時氣息不暢,大咳幾聲,又繼續大笑,睜開眼睛去看胡炭,心中歡喜已極。雖然費了好些靈氣才滅殺幾隻蜘蛛,算不得什麼太了不起的戰績,但是那種瞬間如虎視兔,生殺予奪的感覺,卻照實叫人痛快。

  看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的胡人,胡炭和秦蘇都暗鬆了口氣,對視一眼,均想:“這陣局總算沒教人失望。”

  胡炭觀察著地面,見身前身後,觸目所見的所有空地,在坎察發力時都浮凸起許多二指寬的梭狀土塊,在蜘蛛死後又沉沒下去,知道自己佈置的十四萬魚沖終於沒出意外,臉上露出笑容。

  圍聚在陣外的羅門教眾人臉色卻都不太好看。六隻土行蜘蛛算是一股不大不小的戰力,對付不了高端的術師,但收拾起尋常江湖人物卻還勝任。雖然幾位堂主並未小視對手以為只憑幾隻蜘蛛就能讓胡炭幾人手忙腳亂,但這才一碰面動手,就讓人家切菜瓜一樣弄死淨光,這也未免太快了點。

  謝護法面色卻還平靜,目光盯著不遠處的陣局,注意力卻游弋在週遭四圍。從先前情報得知,躲在陣局中的只有秦蘇胡炭雷閎以及坎察師兄弟五人,那聖手小青龍卻不在其中,也不知躲藏到了哪裡。他這次的目標主要是胡不為,正主不至,他也還沒想要傾全力出手。不過兩度試探進攻都被胡炭的陣局輕而易舉的化解掉,倒是讓他略略動容,暗道:“倒是看輕了這娃娃,年紀這般小,卻能掌握如此陣術,也是很不容易了。好些成名陣術師都沒這樣的造詣。”轉念又想:“聖手小青龍不在附近,是不敢正面相見還是另有計畫?他們想倚仗這陣法先消耗我們兵力麼?如果有奇計,卻該如何實施?”他捉摸不透這一行人的計畫,眯著眼睛在前後左右來回巡視,雪堆、土石、崖壁,枯藤,然後把目光停在了高懸十餘丈上方的突巉上。

  “把所有聖兵都調令起來,準備強攻。”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17
第五十九章:蟲與陣(下)

  “是!大人!”

  一眾下屬雖然都有些疑惑,卻還是忠實的執行了命令。在先前制定計畫時,護法大人還說要先誘出聖手小青龍再合力將之聚殲,也不知道是什麼讓他突然改變了想法。

  隆隆的震動從遠近的地層下傳出,成板成塊的泥土被拱破,在裂口出顯出了油黑巨大的甲殼,兩隻巍巍然如樓宇的地鱉甫一出現就讓陣內諸人臉上變色。眾人都知道羅門教這二度堵截必定會佈置周全,可是誰都沒想到竟會張起這麼大陣仗,感受著身下如同萬鈞碌碡滾過地面的震顫,身後崖壁簌簌落下碎石,就連最膽大包天的雷閎都鎖起了雙眉。

  空中亂螢飛舞,大胡蜂,獵羊蝽,青娘子,斑衣、輪背蜾蠃,密密匝匝壓迫下來,一波一波的上下翻伏,無一不是牙口猙獰的凶蟲,燥烈的蟲臭隨風瀰散。地面上鼠婦、蠼螋、馬陸、蚰蜒、螽斯鳴聲嘈嘈,一層疊著一層,甲鞘擠撞發出如同硬栗滾動摩擦的聲響,幾個開裂的地隙噴泉般湧出葬屍蟲和錐蜱,短時間內就鋪滿了視線所及的所有空地,兩個胡人都覺得腿肚子打抖,坎察剛才的得意早扔到九霄雲外,顫著聲音問胡炭:“胡炭!你擋住的吧,可以吧?他們很多,很多,能殺死可以吧?”

  胡炭點點頭,一眼看見緊抿著雙唇的秦蘇,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臂,搖了搖,道:“姑姑,這陣局是轉山移水裡最厲害的了,應該可以擋得住的。”秦蘇沒有答話,斂了斂眉,朝小童微微一笑,心道:“事已至此,也不用再想太多,這般消沉精神反而讓炭兒擔心。”撫摩著胡炭的頭髮,望著一射外那湧動的蟲軍,只暗暗嘆息:“今天可是失算了,沒想到羅門教竟然這般處心積慮對付我們,張羅起這麼多兵力。炭兒的陣法雖奇,但終究未經實戰,只怕不易善了。也不知郭師兄能不能趕得來,若他在場,事情想來不致如此絕望。”

  “來了!”隨著雷閎的警示,眾人都打疊起精神來。胡炭提醒兩個胡人:“坎察大叔,穆穆貼大叔,一會兒你們要省著點力氣,敵人數量太多,會很耗時間的。”白虎吞舟局是雙害大陣,傷敵之時也會妨主,胡炭只是從陣譜中得知佈陣關竅,但這陣局的真實威力及隱害如何,他卻也未曾見識過。“這些定神符你們收著,有什麼不對就服下去。”他把身上的定神符都分給了幾人,雷閎也取了兩張。

  “開!”雷閎低喝,開啟了玄關術。“大家盡力自保,不要急著殺傷敵人!”大漢向著眾人吩咐:“這裡離西京已經不遠,往來人多,羅門教不敢在這裡久留的,恐怕他們一開始就會用雷霆手段對付我們,大夥兒小心點,撐過去就好了。”

  第一波攻擊卻不是那些洶湧欲撲的蟲豸。

  混在蟲使中還有幾人是五行術師,聽見謝護法指令,便紛紛起咒,數十餘道亂雷自半空劈下,一道比一道迅疾,落在陣法頂罩上,將激風流繞的氣罩砸得隆隆震響。陣中五人都繃緊了心弦,看到頂上浮光蕩漾,那層稀薄的幻景變得如同許多石塊攪亂倒影的湖面,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似乎下一刻就要崩解開來,可卻又很快恢復原狀。一直留意著陣文的胡炭瞧見地皮上幽光閃動,兩長排扭扭曲曲的符字只微微凸出地面又隱沒下去,顯然這聲勢浩大的試探性雷擊並未對陣局造成威脅,不由得微微鬆了口氣。

  “喳喳喳喳!”十餘隻火鳥聯成一串直線,從正面快速衝擊而來,微暗之中,這熾烈的光線直如剛出熔爐的鐵液般刺目,“嘭嘭!”的兩聲悶響,明光大放,火星四濺開來,突出地面防禦的一方土牆被爆發的烈焰卷沒,燒結成一團黑色的晶釉,那群火鳥卻也全部消散掉。黑暗之中,無論陣內陣外的人都沒看清土牆崩裂時凸現出來的魚形土塊。

  “喳喳喳!”又是一串火鳥衝擊,比起第一撥體型更小,亮度卻更高,“嘭!”第二塊躥出地面的土牆被鑿蝕出了拳頭大的一個孔洞,從中斷裂,剩餘的兩隻鳥兒撞上了氣罩。“喳喳喳!”第三串,第四串……在兩個控火術師的合力攻擊下,次第升起的土牆漸漸應付不及,撞擊在氣壁上的火團越來越多。

  埋在秦蘇腳邊的一張符咒‘啪!’的炸成碎片。

  “不好!符元這麼快就防不住了!”胡炭吃了一驚,眼見正面方向又同時撲出了三道流光,四十多只火鳥連翅穿空而來,剛要提醒坎察防禦,地面卻‘咚’的大震,顛得他立足不穩,對方控土師發動了震地術,雖然那股掀翻地層的震盪之力被預先佈置來穩定陣局的深根地衣壓制住了,但在兩股巨力對沖之之下,餘勢仍然影響到了陣內。

  “坎察大叔!”胡炭大叫,眼見著明亮的火鳥之下,又有兩團巨大無比的黑影快速衝鋒而來,趕忙提醒道,對面術師裡有一個灰衣的老者雙掌按在地面,這正是被他土行法力聚凝出的無頭土獸,身形比先前所見的土鱉還要巨大,四足如風奔突,若是撞實了陣座,恐怕眾人都不好受。

  “陣局就這點不好,只能守著一地被動防守!”胡炭心裡有些焦急,敵人在外面遠遠攻擊,卻不派人入陣,陣局的殺傷之力便無從發威。這麼樣只能抱著頭讓人揍的情形可不太對小童的心思。

  沉重的蹬地之聲,如同數百頭瘋牛奔突而來,兩團小山大小的土獸帶著巨大的衝力撞向陣座,便在胡炭急蹲下來準備承受顛簸的時候,陣局感應到了兇猛的衝擊,兩條巨大的土鯉平地甩尾,‘噌!’的突然聳隆出地面攔在陣牆外面,頭天尾地的貼頜對立著,如同兩道巨大無比的石門合攏阻擋在兩獸正前方,這是胡炭佈置的十四萬魚衝陣象終於顯了功效!兩丈高尋許厚的魚身,大小幾與兩隻土獸相當,尖頭寬身,厚腹扁脊。身上密密麻麻的覆蓋著人面大小的鱗片,而背鰭腹鰭臀鰭、長鬚叉尾,盡皆具備,巍然聳立在陣法當門,巨大的陰影幾乎遮蔽了後方整個陣座。“咚!咚!”火液激石臼,土山撞泥台,這三方對沖的聲勢何其驚人!一撞之下魚獸飛鳥同時崩解,無數更小的魚沖在亂流裡湧生又湮滅,流火泥石向四下里迸射,空谷迴蕩起了亂雷般的迴響。

  羅門教陣裡喧起一片嘩然。

  “好大的魚!怎麼會有這個東西?!”陣中人也全都驚詫的叫了起來,坎察不可思議的睜開了眼睛,連雷閎都有些錯愕。看看身前身後,崖壁,石碑,甚至用作陣基的外牆之上,所有平坦的空處都浮凸起巴掌寬的泥魚,如同沙地裡頑皮孩子勾挖出的雕塑,中身微鼓而背腹扁平,這形狀可就比先前符元運陣時清晰得多了,無數條泥魚頭尾相銜,以陣牆為範,以土地為池,不斷地起起落落浮沉,所有魚沖都沒有口目長鬚,但腹鰭背鰭,數百片鱗片接疊,卻全都肖若實物。

  “十四萬魚沖,還剩下十三萬九千九,一魚對應一擊,你們可得努力些。”胡炭得意洋洋的望著對面的羅門教諸眾說道,轉向幾個人解釋:“這是用來防禦外力術法的陣象,總量有十四萬之數,若是他們一直不進陣,用法術跟咱們耗的話,嘿嘿,累死他們也破不完這麼多魚沖。”

  “如果進陣呢?”秦蘇問道,她這時已知胡炭在陣術所學上超出她預期甚多,心中又驚又喜,只盼這小童當真具備挽起狂瀾的能力才好。

  “進陣的話,還有鶴掠和生死八門等著,那可也不容易對付。”胡炭難得做一回為人解惑的先生,見四個大人都凝神聽自己說話,無有疑意,心裡好不快活。自趙家莊見到宋必圖和邢人萬而生的挫敗之感到此時盡數煙散。

  眾人聽得似懂非懂,但瞧小鬼的表情,這十四萬魚沖和鶴掠什麼的,似乎是個挺厲害的東西,那正是好事,心中皆感歡喜。這時對方陣中另外幾人不再袖手,開始唸咒發力,一時冰刀雪箭,雷球電鞭,不間斷的砸在陣座護罩上,諸般光色閃耀。在坎察疏神的這時,陣法就賴符元運轉,但胡炭繪製的符咒終究法力太淺,被這樣合力交擊,接二連三的炸碎開來,好在胡人師兄弟及時接手掌管了陣元,調用起五行之力,魚沖之象再現,偌大的陣座彷彿變成了養滿鯉魚的池塘,每有法術擊來,便有一尾泥魚跳躍出來阻擋,無論是聲勢奪人的喧闐火鳥群,還是窮盡變化的金土之形,盡有對應數量對應大小的魚沖與之捉對。在層層疊疊的魚沖之間,兩個胡人還不甘安定,催生起新藤老樹,土柱成籬,密密匝匝的枝蔓根須當空夭矯,將陣座上上下下圍護起來,漸漸的一攻一防,水來土淹,土來樹擋陷入僵持。

  羅門教眾多蟲使調集著蟲兵,正等著命令,忽然聽見陣裡胡炭的驚呼:“啊呀!陣基要裂開了!坎察大叔!快!快!頂上一頂!”

  在穆穆貼、坎察和秦蘇三人的運轉下,陣局本來已經將羅門教眾人的攻勢一一化解,無論是火鳥,還是衝撞的土形,冰錐雷暴,全被生生不息的土魚和石牆藤蔓糾纏阻隔,影響不到陣內,坎察等人在渡過最初的忐忑不安過後,此時均已湧起了信心。誰知忽然聽見胡炭惶急的大喊,無不大吃一驚,急忙看時,見那小童臉上卻全不見一點慌張,只在那裡胡叫亂跳。

  “不行了!我的符咒擋不住了!”胡炭滿面笑容的叫道。雖然雷閎說過只需支撐到郭布宜趕來,然而好不容易布成一座威力巨大的陣局,就像一個久窮被鄉鄰輕賤之人難得穿上一身錦衣,不顯擺顯擺,再向敵人收回點利息他又怎能甘心。

  “啊喲!穆穆貼大叔……幸好!幸好!這塊碑擋得太及時了!坎察大叔,你再受點累,千萬擋住他們,我去把陣基修復一下。”

  羅門教眾人越聽越喜,尤其是破震堂和恩榮堂幾位在京前陣鎩羽的壇主。這該殺的小鬼總算技窮了麼?他年紀這樣小,終究是掌握不了太高明的陣法,在幾位教兄的合力進攻之下,這陣座已經左支右絀了。如此說來,再給他們加一把力,豈不是馬上就可以毀掉這陣法了?那時就算聖手小青龍趕到都無濟於事了。

  在這樣鼓舞人心的情勢下,本就有意速戰速決的謝護法也沒有再讓胡炭重穩陣腳的理由,命令下去,數千隻輪背蜾蠃終於撲入了陣局之中。趁著氣罩被十餘團雷光炸得亂流澎湃,鼓翅長牙的蜾蠃瘋狂朝陣內蜂擁,很快鑽進了氣罩下方。一張勾織極密的藤網從下方彈起,一把將之兜住大半,誰知這時右邊角上獵羊蝽混雜著斑衣隊裡也一舉湧了進來,不受阻礙直接落到了護在內層的密密葉棚之上,外面成片的葬屍蟲行在下方,湧過土碑纍纍的地面,瞬間疊成一人多高的蟲堆,也攀附上了陣座的外牆。

  鶴掠發動了,只是效果卻沒期望中那麼明顯。雷閎看到頂上氣罩間十餘道迅速飛掠的白色影子,如同瀟瀟暮雨裡低空捕食的燕群一般,穿插來去讓人眼花繚亂,鶴掠每一穿刺都會擊殺百十隻蟲子,然而蟲子數以萬計,殺了一百卻湧來數千,哪裡應付得來。

  “胡炭!蟲子太多!我對付很難!”坎察閉著眼睛大喊,這可不是胡炭那樣的虛張聲勢了。胡人這時身定陣元,可以同時感知四面八方的動靜,也能調用陣局之力應付多方敵人攻擊,但限於功法特性,對這樣數量龐大又身形微小的蟲子卻力有不逮。魚沖也是同樣情形,能防禦衝擊強勁的法術和物力,但對這些細密小蟲卻毫無感應。感知到除了死、傷兩門之外,衝入休、杜、景、開、驚五門的蟲豸漸漸突破限制,用來攏護圍困的密葉被瘋狂啃噬,只怕不多時就被攻破,而生門已經漏下一些了,坎察只急得出了一頭汗。

  “撐住!再等一會兒!”胡炭朝他叫道。防人的陣法用來對付數量龐大的蟲豸果然不太應手,好在他還有別的佈置。只是現在蟲子還不夠多,須再來些才好。

  穆穆貼倉促間張起填覆在葉層裡的石皮也被咬破了。這些大大小小的蟲子被培育得凶性極重,不論是咬噬之力還是進食慾望都遠遠勝過常蟲。“嗡嗡嗡!”大胡蜂也從頂上落下來了,秦蘇的氣罩一直被對方雷擊和火鳥衝擊壓制,氣流紊亂沒法形成風旋,失去了威脅的蟲群行動變得狂暴肆無忌憚,一團一團的飛撲下來,被轉分入八門之中,便四處爬動著尋找下口的地方。雷閎遵從著胡炭先前的安排沒有出手,捏著拳頭瞪視聚集在頂上三尺高處不住挖蛀護罩的蟲群,只待一個不對便即出拳相護。

  錐蜱和青娘子也很快加入戰團。眼見著陣座之上轉瞬已經覆蓋滿了蟲兵,像一個爬滿了蜜蜂的蜂巢一般,幾乎已無立錐之隙。胡炭揮拳大喊:“就是現在!”

  “刷刷刷!”坎察鼓氣引動了陣文,轉成自己的本來靈氣,成千上萬條綠蔓從陣牆外面嗖嗖飛長,然後弱柳垂塘一般又齊向中間拱倒,將無數隻惡蟲全數抱裹住。這正是坎察得意的蛇澤千青術,經由著陣法催動,數量和催生速度比起前日在趙家莊所示更勝一籌,“繃!”的一聲響,萬千綠藤被他操縱震斷,碎青屑碧漫天飛舞。

  幾乎就在同時,埋設在陣角內四個方向的十六個小鼓包“撲!”的跳蕩出火團。

  陣座上方突然亮起的強烈光線照亮了胡炭欣喜快意的臉。

  突然噴薄而起的大火,照亮了整片山谷,數百隻懸掛在山壁上的大瑩蝽與這亮光相比起來不過是白日灶光,大團的火苗澎湃翻捲,吞噬了衝擊而來的火鳥和雷光,巨大的火舌貼著山壁洶湧飛騰,撞上了十餘丈高處的岩掛又披拂下來,熱浪隔著百步遠都能感覺得到。十餘庫的飛蟲,每庫五千總數六七萬隻聖兵,全然來不及反應,頃刻間就被燎成點點火星,連肚腸都來不及爆裂就灰飛煙滅。

  “該死!該死!怎麼會有火!”幾個蟲使失聲大叫,聽著陣裡胡炭低低的嬉笑聲,這時誰都知道中了計。原來那小子先前那樣逼真的驚惶大叫,不過是勾起他們求勝心切,把聖兵都驅入死地而已。如此熾烈的溫度對蟲兵是真正致命的,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調兵撤離。

  只是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好手段?此時正當臘月,雪地冰冷,水氣充沛的地方催發火焰都受到很大削弱的啊,他怎麼還能弄出這樣的衝天大火?!也實在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幾個術師都停下了手上動作,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蓬蓬然翻伏激盪的火海。身為術師,他們更瞭解天地環境對五行術法的影響克制,胡炭一行人在這冬寒雪地中竟然激發出這麼劇烈的火焰,也不知要聚集起多少木氣才得以竟功!就算他們隊中有一個精通控木術的胡人,那也是不可想像的。

  羅門教的這番惱恨錯愕,與數年前被范同酉暗算後燒燬了屍兵的施足孝全無二致。

  蟲師們手忙腳亂的搖動線香阻住了還向火焰撲去的近萬隻毒蟲。

  胡炭在陣裡哈哈大笑:“姑姑!成功了!這下把咱們吃的虧都補回來了!”秦蘇也是一臉歡喜。

  這一把火燒掉了羅門教蟲兵十之二三,總算出了一口惡氣,胡炭神清氣爽,得意洋洋,看對方陣裡微微沉下面目的謝護法,止不住的痛快:“燒掉你這麼多蟲兒,你可也知道難受了吧?當小爺我好欺負!讓你們追著我跑了幾百里路,小爺吃不好睡不好全拜你們所賜,這筆賬咱們還要慢慢算。”

  白虎吞舟局這番伏擊成功,讓小童心裡歡喜極了。先前他在勸說秦蘇時說得爽快,到底心裡還是有些躊躇的。陣局的各項細節他是都記住了,可是畢竟未曾親手佈置過,誰也不知道臨到要緊關頭會發生什麼意外狀況。好在最終結果還算令人滿意。魚沖和鶴掠可以防遠肅近,只要陣元支持得住,這陣法就是維持個十天半月都行。

  “別停下!繼續攻擊!”那邊謝護法阻住了正在努力回調蟲群的下屬,厲聲喝道:“聖兵死就死了,心疼什麼!總教他們付出代價就是!”

  眼見著十餘名蟲師手忙腳亂的又開始搖香,嗡嗡泱泱的蟲子聚著聚著又開始向陣局蔓延過來,胡炭咂了咂嘴,笑道:“還要來麼?那就來吧,你們都敢死,難道小爺我還不敢燒?!”此時他對陣局的信心大增,有坎察和穆穆貼策動陣元,這座陣法可不容易被破掉,小童就怕敵人不來呢。

  “上面有東西!”正在小童摩拳擦掌的當口,身後卻聽見雷閎冷峻的警告。

  “什麼東西?”胡炭得意未消,聞言沒有回過味來,抬起頭去看,哪知接下來卻被雷閎怒喝的內容嚇出了一身冷汗:“好奸計!他們要弄塌這石崖!”

  光頭壯漢在頃刻間喝聲連起,光咒加身,又做出虛挽弓弦的驚雷箭開手,胡炭慌忙睜目細看。“他們要弄塌石崖!”小少年只覺得手腳一片冰涼

  懸在頭頂上方的那塊石崖,說成是突岩未免不準確,它實在太大了,這其實是整面崖壁上端突出來的一塊,離地二十六七丈,外探出外數尋,壁面也是直如斧削,像一個‘艮’字的上部一樣高懸於頂,形成屋蓋一般遮蔽住下方空地。

  可以想見,這一塊沉不止千萬斤的崖石傾塌下來,在下面佈陣的五個人必定絕無幸理。

  胡炭在算計對方的同時,敵人也在算計著他們,而且還是這樣一招致命的絕計!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18
第六十章:忌憚(上)

  “嘶!”雷閎的拳頭上紛綻起了羽片狀的白光。胡炭順著漢子拳劍所指的方向,看見了絕壁上那個正在向下飛快爬動的人影,在他身邊飛躥著的十幾條細長之物,那是一種身體灰白的怪物,像蜈蚣不是蜈蚣,像竹蠖不是竹蠖,長了多足,行動極其迅疾,聚在壁面交折處不住的弓起身子叮啄,顯然是想將崖石整塊的弄塌下來。

  土地再次傳來劇烈的顛震,胡炭立足不穩,蹬蹬蹬的後退了好幾步。原來謝護法聽見雷閎的呼喊,知道佈置的陳倉暗度之著已被發現,便令土術師發動了震地術來干擾眾人。

  “咚咚!”兩隻巨大的土鱉也開始從底下翻拱陣座,被穆穆貼調集陣力結成石牢困鎖住了。兩個胡人此時臉色微白,身體微晃,這近一刻時的陣法運轉著實耗費了他們許多靈氣。魚沖和鶴掠應付起甲蟲並不得力,很多時候都需要師兄弟二人催生法術來遮補漏洞。

  “等我把他們打下來,你們守住了!”雷閎不再理會陣外拚命撲來的蟲群和火鳥,勁力蓄滿,猛地乍開五指,光團脫手而出。哪知驚雷箭剛剛離拳,“嘭!”的就轟在了頭頂上方,數以百計的魚沖如同唼喋待食的鯉群一樣驟聚而忽散,被巨力炸成粉末,震耳聲中,氣罩劇烈搖光,胡炭被壓胸的疾風猛的推倒在地。坎察、穆穆貼和秦蘇同時身子劇震發出悶哼,功力最弱的秦蘇更是雙臂被崩出血來。

  “怎麼沒打出去?!”雷閎大吃了一驚,瞪起虎目,看著頭頂兩丈處那盆大的破口葉片蠕動,正在逐漸收攏,坎察的葉層,穆穆貼的精土壁,秦蘇的氣罩,被剛才一箭驚雷毀去一小半,然而那威勢驚人的驚雷箭卻終究沒有衝出陣座,作為陣元的三個人全都受到了震盪。

  胡炭剛爬起來,弄明白狀況後臉上的血色一下就褪了下去,他的陣文終究還是出了紕漏,還是在這樣要命的時刻!他按照書譜的記述嚴密佈置陣法,所行唯恐不肖似,然而這般做法就失於拘舊,未能因時因地相應變化。眼下陣中除三個陣元之外,還多了他自己和雷閎兩個生力軍,本來應該改個出口的,防外不防內,使二人可以協助出手攻擊陣外敵兵。胡炭並未圓融領會這些精微之處,布設時便漏算了這一節,陣座運轉後內外鐵板一塊,雷閎的傾力一擊便端端正正打在了護罩之上,陣局受到這樣近距離的大力衝擊,身佔陣元的坎察三人登時受到輕重不同的傷。

  “我去改陣文!”胡炭這下把所有的得意之心全收起來了,羞愧的看著臉白如紙的秦蘇,心裡暗罵自己:“你怎的這般不當心!看姑姑都受傷了!”。他朝秦蘇說道:“姑姑,你快吃定神符。”便飛也似的朝那幾大段已經浮突出地面的陣文奔去。

  “伏目龍於兌陰則不聞雷霆之聲”“藏繩路於四平則不睹泰山之形”“惟無瑕可以戮人”……這幾段夾雜著扭曲紋路的陣文,此時如同陽刻的印文凸出地面半寸,雷閎的那一擊驚雷箭破壞力實在太大,連陣文都差點被震脫,胡炭滿懷羞愧,趁著坎察炸出一蓬棘刺逼退蟲群的功夫,伸掌迅速拍碎那幾十個手掌寬的文字,以拳為筆重新書寫。

  “嘭!嘭!”陣文斷裂,陣座的防禦登時出現疏漏,八門反吟的佈局和魚衝陣象也失了效用。幾隻火鳥突破了重重阻礙,第一次成功轟在內層的碧葉之上,明光大放,半尺厚的葉層被引燃起來,燒死了幾百隻蟲子,但更多的葬屍蟲覷見空當,卻‘嘩’的一下傾瀉下來,落到了陣內地面。“胡炭!胡炭!”坎察大驚失色,連忙叫喊。

  胡炭奮拳疾書,這時候懸頂有危石,陣外有惡客,陣中進凶蟲,只一處不當心就可釀成遺恨,性命交關之際,那容得他拖宕。聽著牆外轟隆隆的震聲不斷,各種術法聲響驟然變得密集,顯然羅門教眾人也發覺了陣局中的變化,開始奮力衝擊陣座。“快點!”雷閎也朝他大喊,光頭壯漢的功法自是高明,三堅三銳之術,與人對壘那是一等一的犀利,但此時無法御外,對付地面上滾豆般爬來的蟲子也沒有太好的法子,只得激起護身鐵壁,守在秦蘇穆穆貼的身前,發亂拳轟擊地面阻延。萬一坎察幾個人被影響分心,這陣局可要防不住了。

  “啊!我被咬了!蟲子!蟲子!我的爪腳腿!”坎察發出驚天動地的叫喊,雷閎剛才一個掃腿,將面前一大片地皮刮去寸許厚,近千隻葬甲碎成齏粉。但兩邊身側到底漏過去十幾隻,爬上了三人的身子。“好了!”恰在這時胡炭終於勾畫完了最後一筆,重重一掌拍下地面,靈氣湧入,三條陣文再次首尾貫連,發出幽光沉入土中。

  “放火!”

  “伏!”再次冒起的衝天大火,又將堆疊在葉棚上的蟲群焚燒一空。也將沉沉迫在眾人肩上的壓力減輕大半。坎察感覺到本有半尺厚的葉層已經被啃噬得不足一指,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這短短時間內的交接攻防,幾乎耗盡了他全部心力。這些甲蟲實在太可怕了,在他拚命護持之下,源源而生的防禦竟然還險些失守。

  “胡炭幫我捉蟲!”剛剛鬆一口氣的坎察驀然察覺到腿上的叮咬,慌忙又大叫,驚恐之下,額頭布汗,連背後寒毛都豎直起來。“快點快點!啊又咬了!兩隻!三隻!啊啊啊好多只!”胡炭朝他飛跑過去,先朝雷閎道:“雷叔叔,我把陣文補好了!快阻住他們!”蹲下來幫幾個人捉蟲。

  雷閎再次張開驚雷箭。懸壁上那人還攀附在崖吊中部動作,十幾條長影卻已經有半數完全鑽入石隙之中無法攻擊,雷閎蓄了一會力,奮臂一擊,旋轉的氣箭呼嘯著衝向上方,“崩!”一蓬石粉當空灑落。那人出其不意,急切間只能猛推石壁向後倒飛,旋即展開術法像落葉般飄折飛下地面。沒了這個操控者,那些多足怪物動作明顯減慢,雷閎連連出手,頓時星星鮮血和幾截如同蛇身的白色斷軀扭曲著跌落下來,這些殘體身體光滑無鱗,兩邊卻生著六條有跗有節的腳。

  “崩!”“崩!”石壁上被驚雷箭杵穿的孔洞瞬間變成了八個,有十餘截斷屍墜落到氣罩上。但已經鑽入石內的那些怪蟲雷閎卻沒有辦法。“我打不到它們!”雷閎憂慮的說,“他們還在挖掘,雖然速度變慢了,但終究還是會壓塌下來。”這些怪物是被培育出來專門蛀石採金的異種,啃噬岩石如同啖泥,效率驚人,他聽得見那些在岩層裡震盪的動靜。

  “那怎麼辦?!”胡炭心裡生出了後悔。若知道把陣法布在這重岩之下會有這樣的風險,他就該多花點工夫另找一個開闊點的地方,總是自己見識太淺,以為背靠著山崖可以有所倚仗,可免腹背受敵。誰知在他眼裡安全無比的場所,在強手看來卻完全不足憑仗。

  “坎察兄弟,你們還撐不撐得住?”雷閎沒有答胡炭的話,卻問坎察。他剛才聽到兩個胡人喘息聲急,顯然運轉這座陣法已耗費了他們巨大的精力,他心裡有個打算,但這還須坐應陣元的三人協助方才可行,所以有此一問。

  “死不了,能堅持我們。”坎察喘著粗氣說道。這一會沒有蟲群的緊逼,對方幾個術師的攻擊對他而言已不難應付,胡人正抓緊時間調息。

  “好!我要先崩碎那些石塊,你們要抵禦住了。”雷閎的辦法是一點點的崩解那塊巨岩,分而化之,分割成零碎的石頭落下來傷害便可承受,否則被蟲子一整塊挖塌下來,再精妙的陣局也要被砸入地底。

  “這倒是個法子!”胡炭一聽,登時大喜。他剛才還在遲疑著是不是該棄陣出去迎敵,雖然外面羅門教人多蟲眾,然而比起被困在陣內讓塌頂巨岩壓成肉餅,出去明槍實劍的對攻顯然是條更好的出路。

  “守好了!”雷閎喝道,展臂開弓,光箭旋飛,磅礴的勁氣斜刺裡轟擊在岩掛的邊角上,一塊水牛大小的碎岩便被震脫墜落,“嗵!”光影晃動,這幾千斤的石塊先被穆穆貼一柱衝天石樑卸掉半數衝力,滾落下來,魚沖湧生,十幾隻土鯉將石頭頂到一旁。“怎麼樣?還吃不吃得住?”雷閎問道。

  “再大一點可以!”坎察吐了口氣說道。這石塊自高空呼嘯墜下,看著聲勢驚人,但其實帶來的衝擊力卻不過和羅門教術師的攻擊相當,有魚沖的推阻防禦,兩個胡人損耗的不過是一些靈氣。穆穆帖也點頭。

  “好,我再弄塊大的,這石頭得早弄下來才好安心!”

  “咚!咚!咚!”雷閎在陣裡換著角度激發拳箭,先後震塌了六七塊碎石,全讓坎察和穆穆帖合力頂出了陣外,原本離地十六七丈的岩掛此時底部被挖去丈許。外面的謝護法的面色頓時沉了下去,雖然被雷閎挖掉的石塊不足突崖的百之一二,然而讓他這麼零割碎解,這巨岩終究會被鑿挖一空,再也起不到制敵之效。

  “把聖兵都壓上去!不用留手了。”事情進展到這個程度,聖獸小青龍卻仍然沒有出現,謝護法已經失去了耐心,不管小青龍在暗中有什麼佈置,把陣中這幾人迫進危局,不信他不現身出來。他決意要先料理陣裡面那幾個人,便不再多耗時間,眼見著洶湧的蟲潮向崖腳之下掩殺過去,便也終於動起了身。

  “嘭!”雷大膽剛又崩下一塊巨石,眼梢餘光卻見羅門教陣裡又有一道人影從地上騰身,周身籠著一層淡淡的白煙,在空中若有隱形石階可讓他借力一般,幾個蹬踏就升到了十餘丈高處,“他們還打著石崖的主意!”雷閎心中微哂,也沒看清動作的是誰,手隨心動,手臂一轉一著掌刃就朝他破空揮了出去。

  “哼!”謝護法只是冷哼一聲,見鋒矢氣勁轉瞬已至身前,袍袖一拂,瘋禪師高徒這無聲的暗襲登時湮滅。雷閎心頭大震,“這人是個硬手!”他急忙凝目向對方看去,面上神色把心情也反映出來。行家一伸手便可知深淺,此時他身開三重玄關,羶中關通達進入修為者之境,一身功力已躋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再加上功法本以剛猛不留力著稱,這看似平淡的一擊威力實非小可,可是空中那人只是信手一揮就將之輕描淡寫的化解掉了,雷閎縱橫江湖這麼久卻從未與這般高手放過對。

  “小娃娃到底做了什麼事,怎麼會惹來這樣的人物?!”雷閎心中驚疑,把身子轉正方向,蓄起驚雷箭****出去,‘隆隆隆’的螺旋氣勁聲勢驚人,陣內頓時飆風狂起,雷大膽此時取意破敵,哪裡敢有留手,頃刻間三箭射出,卻仍然無功,只讓對方左趨右閃延絆了片刻,到底被他躍上高崖上去了。“糟了!以此人之能,只怕用不多久就會把山岩弄塌!”雷閎急向胡炭問道:“我要出陣,怎麼出去?!”

  “我得改一下陣文。”胡炭從雷閎的神色中察覺到了不妙,不敢多問,飛跑到身後靠壁處,散入靈氣激起了地面的陣文,在‘閉睜’一節橫著又加了兩段註釋小字。“好了!”胡炭叫道,壓沉陣文撫平地面。

  雷閎更不多言,‘嘶’的一聲白光驟起,足下蓮瓣合攏,疾捷術加身,胖大的漢子騰身飛起三丈,巨鴞投林一般,一湧身便撲上了陣後的崖壁,手腳並用,腳足流光交劃著,噔噔噔在絕壁上急攀十餘丈,翻身也上了崖頂。

  謝護法此時單掌撐地,已將腳下岩層切出一道深及四丈的裂縫,看見雷閎上來,森然說道:“你還真嫌命長,竟敢追到上面來了。”旁人警懼瘋禪師的名聲武力,可謝護法是何等人物?他在教中地位僅在正副教主和護教雙聖之下,又怎會在意這些單打獨鬥的江湖野客!羅門教以一教之力與中原諸派連年周旋,會遍英雄豪傑,漫說眼前作對的只是瘋禪師的徒弟,便是瘋禪師親至,也不見得會讓這高居萬人之上護法大人生出忌憚之心。

  一道迅疾的影子貼地向足踝纏來,雷閎剛有感知,腳脛處被勒緊的感覺便即傳來。他心頭一寒:“這人行動好快!”這樣的手段,似乎連師父都有所不及。震驚之下不思退守反攻取,雷閎暴發出一聲怒吼,六十二路鐵臂拳的第七式崩搥直搗出去。哪知這蓄著絕大勁氣的直拳攻擊才施展出個起手,斜刺裡一道長影‘啪’的鞭擊在他的近肘關節處,雷閎便覺得肱肌震麻,這一拳便偏離了方向,怒潮也似的拳風全打在空處。

  還來不及驚駭,足踝處大力傳來,四周景物輪換,一個二百多斤的壯漢登時被倒吊提起,帶起猛風摔向石岩。“合!”雷大膽急忙閉了令,龍鱗術、金鐘罩、銅骨皮三重堅甲齊上身來,如一團鐵坨一般被甩砸在崖石上。

  “喀噌!”崩石的震響連十七丈底下的陣中諸人都能清晰聽見。

  “交上手了!”胡炭心中甚感興奮,悠思著崖石頂上雷閎大殺四方的豪邁風采,“不知道雷叔叔怎麼教訓那個老傢伙的。”他抬頭上望,可惜卻被懸岩的底部遮擋住視線。岩掛的裂隙裡正簌簌落下碎粉石片,可見剛才那一下撞擊勁道何等沉重。小童對雷閎的氣勢性情乃至一身強健筋骨向來非常佩服,料想雷叔叔如此威猛胖壯的一條巨漢,對付那個面目陰沉的老頭兒還不是手到擒來。他哪裡知道其實事情大有出入,雷叔叔正在被人像掛臘肉一樣撲打呢。

  “這人功力已可比肩大修為者!”雷閎判斷出了對方的實力,在心中叫苦。他縱是再驕傲自負,也不敢說自己可以越過一個境界與敵人交手。胸中氣血翻湧,還未弄明白自己的頭腳位置,驀然間覺得足踝再緊,那人又把他倒提起來,再次一甩。“喀噌!”這一砸好不沉重!八尺之軀的漢子一下子被掄砸入地半尋。“奔洪!”就在第三次被提起來的時候,雷閎感覺到五臟六腑幾乎全部離位,雙耳嗡鳴,急促間使出了奔洪拳法,這拳法本是用在被多人圍攻時,凝聚拳力貼身環繞以迫退敵方,如同萬千碎刃周轉一般,是一種寓守於攻的招數。眼下驚雷箭和六十二式鐵臂拳根本無法打中目標,雷大膽只得靠這招亂擊脫困。

  銳利的氣刃急旋著散開,如同百餘碎裂的刀鋒自身向外激揚,謝護法果然不敢硬抗,側著身子略避過一避,手下的揮動便慢了些。雷閎趁得機會,躬身一撈,右手已經拉住了縛在足上的那條滑膩軟索。“崩!”在數千斤力氣的拉扯之下,那條軟索如何當得,頓時斷成兩截。

  “竟然是蛇!”雷閎胸膛起伏,看到扔在面前那半截扭動的斑斕之物,不禁微微一愕。這條長蟲能夠抵擋他一招奔洪拳勢不碎,這筋骨算是堅韌之極了,尋常銅鐵只怕都禁受不住,羅門教操蟲之術果然了得。他斜眄著謝護法,略略調整氣息,剛才兩下衝撞肉骨砸實,饒是光頭壯漢皮強骨健,三堅防禦術精妙,仍然感覺到體內氣血不穩,顯是受了些傷害。

  “這人實力如此了得,我可不是他的對手,卻該怎樣化解這個局面?”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19
第六十章:忌憚(下)

  “喀噌!”崩石的震響連十七丈底下的陣中諸人都能清晰聽見。

  “交上手了!”胡炭心中甚感興奮,悠思著崖石頂上雷閎大殺四方的豪邁風采,“不知道雷叔叔怎麼教訓那個老傢伙的。”他抬頭上望,可惜卻被懸岩的底部遮擋住視線。岩掛的裂隙裡正簌簌落下碎粉石片,可見剛才那一下撞擊勁道何等沉重。小童對雷閎的氣勢性情乃至一身強健筋骨向來非常佩服,料想雷叔叔如此威猛胖壯的一條巨漢,對付那個面目陰沉的老頭兒還不是手到擒來。他哪裡知道其實事情大有出入,雷叔叔正在被人像掛臘肉一樣撲打呢。

  “這人功力已可比肩大修為者!”雷閎判斷出了對方的實力,在心中叫苦。他縱是再驕傲自負,也不敢說自己可以越過一個境界與敵人交手。胸中氣血翻湧,還未弄明白自己的頭腳位置,驀然間覺得足踝再緊,那人又把他倒提起來,再次一甩。“喀噌!”這一砸好不沉重!八尺之軀的漢子一下子被掄砸入地半尋。“奔洪!”就在第三次被提起來的時候,雷閎感覺到五臟六腑幾乎全部離位,雙耳嗡鳴,急促間使出了奔洪拳法,這拳法本是用在被多人圍攻時,凝聚拳力貼身環繞以迫退敵方,如同萬千碎刃周轉一般,是一種寓守於攻的招數。眼下驚雷箭和六十二式鐵臂拳根本無法打中目標,雷大膽只得靠這招亂擊脫困。

  銳利的氣刃急旋著散開,如同百餘碎裂的刀鋒自身向外激揚,謝護法果然不敢硬抗,側著身子略避過一避,手下的揮動便慢了些。雷閎趁得機會,躬身一撈,右手已經拉住了縛在足上的那條滑膩軟索。“崩!”在數千斤力氣的拉扯之下,那條軟索如何當得,頓時斷成兩截。

  “竟然是蛇!”雷閎胸膛起伏,看到扔在面前那半截扭動的斑斕之物,不禁微微一愕。這條長蟲能夠抵擋他一招奔洪拳勢不碎,這筋骨算是堅韌之極了,尋常銅鐵只怕都禁受不住,羅門教操蟲之術果然了得。他斜眄著謝護法,略略調整氣息,剛才兩下衝撞肉骨砸實,饒是光頭壯漢皮強骨健,三堅防禦術精妙,仍然感覺到體內氣血不穩,顯是受了些傷害。

  “這人實力如此了得,我可不是他的對手,卻該怎樣化解這個局面?”

  雷閎瞪著謝護法小心提防,一邊在心中暗暗計較。他繼承得乃師悍惡剽勇的性情,便是明知不敵,也未想過要逃脫避戰。眼角餘光瞧見自己剛才被砸出的兩處石坑,碗大的石塊散得到處都是,雷閎不由得心裡微微一動:“我功力不如他深厚,想要傷到他千難萬難。不過有三堅之法護身,他急切想要拿下我卻也不能。”那就有門路可用了,反正與敵人纏鬥出勝負本就不是他上崖的目的,雷閎略一思忖便想出了個對策。

  謝護法背負雙手站在崖邊,冷冷一笑:“你皮肉糙實,受了本座兩擊還行若無事,難怪能在江湖上博取些許名頭,不過你這點能耐,可還阻不了我。”說著從容向前邁進兩步,雷閎哪裡敢再等他先動手,大喝一聲一拳擊出,同時快速向左側斜滑開去,怕再中先前那蛇索之害。行動之際足下碧光湧生,在疾捷術的白芒之下,又有兩道綠線覆上了他的腳脛,這是抱鼎涉沙訣,引勁氣入雙股,足具千鈞之力,用以穩固下盤。

  “咻!”又是一道鞭影掠至眼前,謝護法不惟躲過他的攻擊,還趁機欺近身來,饒是雷閎已經全神提防,猶自難以閃避,大駭之下不得不鼓息守中,雙臂交叉護住頭面。“啪!”一鞭受實,如受修柱偉梁砸擊,雷閎全身劇震,手臂便如火燒般疼痛,他這時卻學了乖,當時悶哼一聲,把力道盡數卸到下身,散入足掌,站立之地登時崩出碎石。

  “太輕!”雷閎吐出一口帶血的吐沫,輕蔑的說道。謝護法淡淡地說:“是麼?”倏忽間人影不見,雷閎突感右後腰疾風激來,這仍是快捷無倫的攻勢,壯漢明知避不過去,只傾了傾身,肘彎下落,“啪!”這一掌又擊在了他右肘臂上。沉重的勁道再被雷閎卸入足下,厚達三尺的堅硬岩葉終於被震脫,兩塊飯桌大小的石板震裂錯開。

  “接我這招!”雷閎虎目射芒,右足踩進兩塊石板的錯隙往後一撩,半塊浮脫的石板便照著他料定的方向激飛過去,光挨打不還手可不是他師徒兩人的應敵之道,便是明知傷不了人,這有報有還的氣勢總是不能墮下半分的。謝護法毫無懸念的避開石塊,欺身一拳“嘭!”砸在了雷閎頸窩處,胖漢眼前一黑,幾乎俯跌,任是他此時正使暗計來賺謝護法,也被這窩頭一擊激得怒從心起。吼起一聲,眥目張臂便開始大踏步的繞圈追趕,恨不得將這老傢伙抱住勒死。每一步踏落都踩得地面石板崩裂,被他飛足亂踢,流星也似的向四面八方****。交手不過數息功夫,這崖頂石坪已經被他生生刨平半丈厚度。雷閎生平經歷近千場仗,實以今日一役最為窩囊,讓人暴風驟雨的痛揍卻全無還手之力,打出幾拳驚雷箭,連人家衣裳都沒碰著,全落在了石地上。而敵人行動快如鬼魅,他憑著眼目根本無法捕捉,每有攻擊襲來,也只能靠著敏銳的感知預判所來方向凝勁防禦。

  二人一追一避,獾熊逐兔一般交手片刻,崖石下刨越來越深,大大小小的石塊倒有一半被雷閎踢飛到崖下羅門教眾人陣中,替胡炭等人減輕了一些壓力。謝護法猛然醒悟,這漢子看似胖壯痴蠢,不料卻有這等心計。雷閎竟然在交手時借力崩碎石崖以刨減其重量,仍是抱著零割石崖的想法。當下氣極反笑:“好心計,差點讓你給矇住!”不再留手,鞭影如同風雨夜裡亂柳劈窗,狂風帶起石坪上粉屑如霧,把個昂藏漢子打得連聲怒吼不得不屈身防禦。

  雷閎被迫得把注意力全放在身前頭面,巨大的壓力將他轟得一步步後退,哪知倏然間頂上壓力一鬆,還沒反應過來,左脅下一掌揸來,這下連擰身都來不及,只得聚了氣籠在腰腋。那隻枯瘦的手掌突破了兩層防禦,“啪!”的印實在腰側,一糰粉白色的煙氣從掌心噴了出來,卻被貼肉的最後一層銅骨皮之術阻隔住了,雷閎只微微一晃,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謝護法眉目一峻,很意外這漢子的防禦術之難纏。飛快避開雷閎的奔洪拳,戰不多時,又是覷空近身,乍開的手掌再印到了雷閎的右方肩胛之下,壯漢躲避不開,便照實收了,卻也並未感覺到多大衝擊,剛奇怪這兩次攻擊怎地這麼虛弱,可突然間灼刺肌膚上星星點點的麻痛之感就讓他面色一變!

  蠱蟲!

  他卻忘了!羅門教素向所長者從來就不是武技法術,而是這令人色變的操蟲之藝!

  好壯漢,在這頃刻間便做了決斷,把全身勁氣盡數外迸,阻住了那些可怖活物的鑽刺,一招奔洪拳法迫退謝護法,然後乍開左手五指如鉤,環臂抱胸抓到右肩下的皮肉猛然然一撕。一大塊血皮被抓到手中,漢子面色獰惡,眉頭都沒皺一下。

  數百粒芝麻大小的白色蟲卵布在血肉之中蠕蠕而動,就在雷閎這一凝目的時間,已經迅速伸展出頭尾,蛻去卵殼變成兩頭尖銳的活蟲,努力向血肉豐沛處鑽去。雷閎面現嫌惡,將那一塊肉皮扔到地上。張開鮮血淋漓的左掌對準謝護法:“噁心的外道邪法!再來!”

  謝護法冷然一笑,要諷他不自量力,這胖漢防禦功法高明,若是用硬砍硬殺的方式強攻,短時間內還真奈何不了他,但換用布蠱穿刺手法對付的話,他的氣勁護罩又算得了什麼?只要讓蟲卵沾上身,那就是仙佛都要變色……嘿,這姓雷的剛才見機是快了,不過這般飲鴆止渴,他身上有幾塊好皮肉能禁得住這麼撕?

  正轉動念頭之際,身後方向卻突然傳出一聲粗嗄的鴉鳴,那是佈置在七里外的術驚鴉察覺有人侵而發出警鳴。“什麼人這般不知死活,在這當口闖進來了?”謝護法把眉頭微微皺起,可一念未完,術驚鴉的聲音卻倏起而遽絕,似乎竟被來人給殺掉了。

  “看來不是尋常江湖人物,是有目的而來的!竟然還硬闖過了聖兵之陣。”謝護法在心中暗道。他們為了要在這道山峽處剿除聖手小青龍,在兩路蟲兵開始合圍後便布下蟲團堵住兩邊出口,以阻路過的閒人。封路的蟲豸可不是尋常蜂蛇蠍子,而是凶性極重的瞽黽,這些一指長的飛蟲行動極快,又善隱匿,一旦有血氣活物進入它們捕食範圍,便會群起而動,只須有一隻將刺咀注入活物體內,毒液瞬間就可致盲。

  來的人不惟不避瞽黽之害,還硬闖過蟲陣趕到術驚鴉的位置來了,顯而易見是抱著惡意。

  “會不會是聖手小青龍?”謝護法心中有些猜疑,便在這時,“嘎!”第二隻術驚鴉叫了起來,同樣只響半聲便即啞然。“行動很快!”老者心中微動,對來者的實力有了個大概的估計。第二隻術驚鴉佈置在四里外,離第一隻有三里之遠,這人在短短時間便衝過了三里距離,單只速度而言,已經不弱於他。“你總算來了麼?”謝護法嘴角微微泛起冷笑,他到此時幾乎已經可以確定了來人的身份了。除了那一直只聞其名的聖手小青龍胡不為,左近眼下哪還會再有第二個這樣的高手。

  正主將至,謝護法便也不欲再跟雷閎糾纏,他對雷閎冷冷說道:“你運氣不壞,你們來幫手了,先饒你一命。”瘋禪師的高徒有三重鐵壁護身,還有個奔洪拳法,吃兩次虧後更加謹慎了,短時間內恐怕拾掇不下他,還是先料理了胡不為再做打算。

  眼看著謝護法轉身走向崖邊,如片落葉般跳了下去,雷閎也攀著崖壁回歸陣裡。剛才撕脫掉一塊皮肉,這傷勢卻是不輕,好在有胡炭的定神符,抓起一團雪胡亂混著燃符送進口中,漢子長長吐了一口氣,坐倒下來,在心中盤算著該如何破局。羅門教有謝護法坐鎮,這形勢比先前所預還要糟糕。而此時更凸顯了讓胡炭布設陣法阻御的正確,若是按照雷閎先前的想法,不分青紅皂白一路打殺出去,只怕五個人早已橫屍在蟲群之中。

  他跟謝護法在頂上交手,到這時才過去不到半盞熱茶功夫,陣中兩個胡人頂著許多蟲兵,守禦雖忙,卻還沒出現大的漏洞。只是魚沖數次鱗聚,阻擋住了羅門教的兩輪強攻,耗費掉他們大量的靈氣,陣元三人都漸顯不支之象。再加上關節諸竅隱疼,師兄弟兩個和秦蘇看起來都是臉色蒼白。白虎吞舟局的妨主之害便體現在了這裡了,運轉陣座愈劇愈久,對精神肉身的損耗便愈見明顯。

  和雷閎正懷著擔憂一樣,機靈的小童這時候也感到不安了,他發覺自己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十四萬魚沖是個相當高明的陣象,聽起來似乎堅不可破,然而那是需要以大量的靈氣作為支持的,眼下一行五人卻是以連日趕路的疲勞之軀應敵,十成戰力只剩得兩三成,這陣法的威力便大大下降了,情勢實在不容樂觀。即便此時郭步宜已經追趕上來,敵人陣中卻又還有一個連雷閎都無法應付的強手,郭步宜想要贏他,只怕千難萬難。

  “卻該怎麼辦才好?那老傢伙很厲害,雷叔叔都打不過他,恐怕郭叔叔也不好應付,難道真要在這裡守上幾天,等人發覺了來救?”即便是抱著這樣消極的打算,施行起來都還有巨大困難,三個陣元靈氣劇損,已經不能堅持太久。敵人陣裡蟲兵卻還有一半,人員更是毫髮未傷,這實是一個九死一生的局面。小童挨坐在秦蘇身邊,絞盡腦汁想著計謀。可是此時形勢幾乎已算是背水一戰,雙方底牌盡出,又能有甚麼好計策可以讓他扭轉乾坤。

  術驚鴉被殺,聖手小青龍將至!羅門教諸眾這時都得到了謝護法的警示,一邊加緊驅趕蟲兵繼續衝擊陣法,一邊全神留意剛才術驚鴉傳聲的方向。這個出名淫賊有青龍白虎隨身,據說還會穿行虛空,種種鬼神莫測之能,只怕非可易與,可別一個不當心被他宰了當成祭獸的牲禮。

  蟲聲嘈嘈,雷鳴火爆聲一直未絕,陣局之上的攻防仍然激烈如前時,然而這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把心神放到了那還未露面的聖手小青龍身上。

  恩榮堂雙刃壇的蔣壇主此行負責操控大胡蜂,位置偏在隊列最外緣,正處在聖手小青龍進襲的鋒口,他在心中警憟著,一頭對自己的華蓋霉運暗罵不止,另一頭卻不敢有絲毫分神,把靈氣沉入心宮激醒了臨身母蠱,只待一個不對就先讓母蠱攫身硬抗。正驚怕交煎的當口,驀然聽到有人大喝道:“小心!他來了!”

  “噝噝!”頭頂上的明光微微一暗,掛在陣座對壁的十餘隻大瑩蝽最先遭遇毒手,熄滅螢光掉落下來,顫著鞘翅迅速死去了,羅門教眾裡立即響起憤怒的叱喝之聲:“在那裡了!”

  “看到了!他在那裡!快攻擊他!攻擊他!”

  捕捉到目標的眾人紛紛起咒,拳劍雷火,蜂蟲毒氣,一時盡舍了胡炭的陣法齊向當空掠來的黑影招呼過去。

  蔣壇主膽顫心驚,這時只圖保全性命,哪敢有搶功的念頭,不假思索的激怒了臨身母蠱,頭面四肢便迅速的覆起了犰狳軟甲,身體長大倍許,一道粗大的骨梁隆出後背,也被巴掌大的胄皮密密包裹。被伏養在身軀裡的蟲臨凶性極重,一激怒之後便狂性大發,直欲飲取血食,這股洶湧狂躁的意念影響到宿主,蔣壇主只覺得周身靈氣如沸,腦子裡一股無法遏制的惡念滾湧出來,只想立即抓住什麼巨大堅硬的物件來破壞宣洩一番。

  很快的,他就開始慶幸自己的謹慎和當機立斷了。

  空中那團黑影在閃躲過幾道術法攻擊之後,終於被一串喳喳鳴叫的火鳥擊個正著,“嘭!”的碎裂開來,然而讓眾人失望的是,並沒有血液肉塊灑落,那些四散的黑影只是散化成了大小不一的菸捲,慢慢變淡不見。“不是他!他還躲著呢,大夥兒小心些,把他找出來!”

  就在眾口吵嚷的時候,攻擊開始了,聖手小青龍的襲擊來得如此突然,如此迅疾猛烈,讓人措手不及,就在眾人紛相錯愕的時候,那道冰冷的、巨大的、無可抗拒的恐怖之念如同萬頃雪水驟然傾落!洪流衝擊狹溝,倉惶螻蟻,怒潮捲崩孤島,失措魚蝦,峽谷中人無不感受到了迫頂而來的毀滅之意,強烈的恐懼和驚慌瞬間攫取住神智,那是如同守窩雛鳥面對盤樹巨蟒血盆大口時無力抗拒的絕望,是沙灘上孤獨的幼蟹面對佈滿天空的狂雷時無處躲藏的恐慌,羅門教自香主以下,功力稍微弱些的,這一刻間盡皆魂動魄搖,竦如土狗,渺渺乎只覺得意念如同暴風雨中將熄的燭火一般,被壓得冥冥欲滅,再也無法行動,無法思想。

  蔣壇主因先一步激活了蟲臨,被母蠱狂暴的意念隔絕護持,這時反倒不受伏心之制,他看著滿地抱頭亂滾的同僚,心頭頓生僥倖。此時還能站立不倒的,就只有幾個法力精深緊急激醒臨身蠱的香主堂主,其餘人盡數伏在雪地上,劇烈翻撲身體聲嘶力竭的尖叫。吃這突然驚嚇,蔣堂主已經氾濫到膽邊的惡念都被壓退了不少。他比其餘幾個堂主更愛惜自己性命,還沒有傻到在此時做一隻堅強獨立於雞群的蠢鶴,當即也翻滾在地,發出殺一豬般的慘叫。

  而身為首領的謝護法,畢竟功力高出餘人甚多,在眾下屬心神被制魂魄欲滅的時候,他只是感到了一陣眩暈,魂魄微蕩之後便被他強行鎮伏住了。看著突兀出現並彌滿天空的黑色煙氣,幕布一般遮蔽了整片峽谷,老者心中生起了強烈的驚疑之念:“這伏心懾魄之法如此霸道!來的真是聖手小青龍麼?”

  在羅門教所獲的資料中,聖手小青龍除了學有一手無雙的治傷符法,還有青龍白虎兩獸護身,功法只在豢養和煉器兩途,可是現在這一觸面,對方的伏心巫法卻殺了眾人一個落花流水,這是何等高深的造詣!難不成此人竟然身兼數藝,還都取得如此令人驚佩的成就?

  “來的可是聖手小青龍?!”謝護法不敢大意,散出了護身蛾粉,在身周薄薄的罩成一團淡白色的煙靄,來者功法未明,實力未知深淺,小心應對才是正途。他揚聲說道:“既然已經來到此地,怎的如此慳賜一面,老夫對你可是仰名已久了。”

  煙氣之中默無應答,大大小小的煙團當空捲動著,融合,散化,壓覆,黑色的暗影像滲下石壁的雨水,漸漸潲染直下,在這些墨汁一般的煙氣之中,彷彿還暗藏著什麼力量,飛舞在空中的蟲豸只一觸到,便如同驟遇霜寒的蚊蚋一般紛紛撲墜,觸地立死,連腿足都不再彈動。地面上成片成片的甲蟲站立著僵斃,數不止萬千,連幾隻用來近身防守的巨大虎蟋都變得生機微弱,翅甲蒙上一重灰色,爬動的速度遲緩許多。

  “胡先生名滿江湖,不會只是一個處處藏頭露尾之輩吧。”見煙氣裡沒有則聲,謝護法又出言激道,“傳言聖手小青龍生性謹慎,早年被玉女峰掌門傷害過,難道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連跟人正面相見都不敢了麼?”

  煙團在空中一漲一收,如同人在呼吸翕張一般,片刻,裡面終於傳出了一個年輕的聲音:“老先生,我想你是找錯人了,我不姓胡,也不是聖手小青龍,你們這樣阻截……”他話沒說完,謝護法已經藉由聲音捕捉到了他的位置,眼睛一銳,身形晃動掠上了半空,出手就是雷霆霹靂!

  無數細密的白色粉鱗從他身體之內噴湧出來,數百隻蛾子在粉塵中翻飛。這些兼具劇毒和致幻功效的蝶屑,觸身即可令人皮肉潰爛並陷入狂亂,是謝護法拿手的奪命殺招,他可不信眼前此人還有雷大膽那樣貼身三重罩的變態防禦術法,只要被染到一星半屑,任是聖手小青龍功法高明,也只有被纏絆致死的下場!

  “斬!”煙團裡傳來一聲低喝。

  撲進煙團中的謝護法驟然間就感知到了迫眉而來的鋒利殺機,那是一種清晰得讓人寒毛豎起的冰冷惡意,如同一柄吹毛可斷的隱形神兵正劈向面目。“控虛之術!”謝護法驚出了一身冷汗,間不容髮之際擰身下墜,他這時才發覺,自己把敵人的來路給判斷錯了!

  “咻!”“咻!”虛空中的隱者接連兩擊,刀刀都交斬向謝護法的頭頸處,謝護法在危急間已經迫長出肩脅外側成排的蝶翅,行動速度一時徒增,再依靠著護身粉屑的預先觸覺,後面兩下斬擊都被他避開了。

  巫祝之法是以練魂練魄為主向的修煉道途,壓制毀損人的神魂是此術所長,但卻不擅傷人肉身,而控虛之術卻必是熟悉操縱鬼妖兩途方能成事,二者修煉方式即異,所示所能亦自不同。

  從來者那隱跡於虛無的莫名身法,從那驟然卻暴烈的煞威奪魄手段,從被瞬間奪取生機斃亡的蟲兵,從那些如同活物的觸手般翻轉捲曲、仔細端詳卻能看出浮突****面孔的煙團,種種跡象,來的這個人哪是什麼巫祝高手,這是真正的干生大道,馭鬼之術!

  也只有屍鬼的死氣煞威,才會造成如此快速而又猛烈的伏心效果。

  “你是容家的人!”謝護法的面色瞬間變得冰冷起來,一翻身落回到了地面,朝著煙團厲聲喝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19
第六十一章:鬼與毒(上)

  “容家一向潔身自持,從不干涉人間紛爭,這是數百年來不曾打破的定約。我羅門教在中原行走,也對你容家禮敬十分,從不曾有所幹犯。你今日卻因何要插手我教的事務?!”

  煙團緩慢的向後收縮,沒有立即應答。無數伸張的觸角糾纏到一起,形狀變得更加凝實,逐漸聚攏成許多尖端銳利的劍錐狀之物,煙中人似乎正在凝神戒備。片刻後,便在謝護法堪堪將把耐心耗完的時候,才聽到他慢慢地回答:“如果說插手,也是你們羅門教在插手。我與雷師兄他們同行在先,你們設伏阻撓於後,這先後的秩序你不至於弄顛倒了吧。”

  “這真是那個年輕人!?”謝護法把眉頭皺了起來,卻一時還不肯就此相信。聽到對方話裡果然沒有否認容家傳人的身份,這讓他覺得有點窩火和棘手。什麼事情,一旦摻雜上容家,都會變得麻煩無比,今日之事恐怕難以善了了。

  從剛才辨識出對方所用功法是馭鬼術,他便確知來者必非聖手小青龍了。但一時卻也未願相信就是前日訊報裡稱的那個年輕人。天下間將馭鬼之術運用得如此爐火純青的,除了信州容家之外,謝護法還想不出第二家,所以他還有另外一個猜測,以為是容家哪一個在外行走的子弟不小心誤闖進峽谷來了。

  “事到此時,你還不肯把真面目示見與人麼?容家子弟的秉性似乎從不是這樣遮頭遮尾的。”

  “那是老先生術法太過精妙,後進末學,豈敢造次。”煙團中人輕輕笑道,“一旦失了小心,讓老先生的雷霆手段近身,晚輩可承接不起。”話是這般說,片刻後黑霧湧動,一個青袍白面的年輕人卻在劍戟般的煙氣裡顯出身形來,正是面目溫和的郭步宜。

  “見過老先生,有禮了。”

  隨著他的顯身,激醒臨蟲還沒有被伏懾的幾名堂主心頭壓力驟鬆,幾人面色凝重,聚到了一起,都感覺到空氣裡驟然間冽許多的寒氣。因護法大人正與對方接話,一時也沒有人再上前遞招。

  羅門教諸眾伏懾的伏懾,忌憚的忌憚,此時攻擊已經暫時停止。陣局中幾人都漸漸把氣息緩回過來,胡炭聽見郭步宜和謝護法的對答,心中又驚又喜,想道:“郭叔叔果然是什麼容家的人麼?聽這老傢伙的意思,似乎對容家很害怕,容家到底是什麼來歷……”猛然間卻突憶起燃燈禮後凌飛對坎察說過的話來‘……鬼家是江湖上對他們的稱呼,他們本姓容,是世代馴養厲鬼的家族……’,不由得暗道:“原來是養鬼世家,難道這老傢伙怕鬼麼?一聽是養鬼世家就不敢動手了。”

  果然,謝護法見郭步宜現身落地,確是前日信報裡描述的男子,臉色登時陰晴不定起來。

  胡炭見狀大樂,暗道:“他果然害怕郭叔叔!養鬼術真的這麼可怕?”可是郭步宜是郭步雄的兄弟,按說兩人都同是容家的人,卻怎麼又都改姓郭,他卻想不明白。

  小童和秦蘇在江湖上行走的時日不短,可是當時一傷一小,實力不濟,竭盡全力也只是要躲避著玉女峰的追殺,大多數時間裡都深居簡出行取荒僻,哪能知道這些江湖隱秘。容家世代隱居在信州之內,因為術干陰陽,權掌生死,向為天下術派所忌。但容家的人也自知本分,並不仗此爭奪世俗權名,因此多年來雙方各自相安。

  羅門教偏居在大宋境南,但對中原的勢力分佈盡瞭如指掌。謝護法身居高位,見識自與小童不同。他當然不會怕鬼,也不懼怕郭步宜其人,他忌憚的是容家的底蘊傳承。容家的每一代傳人,都有可能成長為鬼師,一旦膺獲鬼師之名,將天下無有抗手。與這樣隱斂起爪牙的龐然大物作對,無疑是極不明智的。三百多年前,容家上一代鬼師當世之時,初獲封名便例行起巡官之禮,具九字墨函四處拜山投刺,以一人之力連挑蜀山、天龍寺、太清宮、仙都觀以及無心庵的所有高手,事畢退隱,這是何等驚人的實力!那幾十年間,鬼師雖不再出面人前,但“攝印容座師監律厲殃”九字依然傳遍中原和西域諸國,當真是聞者屏聲。

  這些江湖掌故,因事關門派聲威,中原各界都是極力遮掩的,門人多不知聞。而羅門教取意分疆自治,與大宋朝野敵對,自然要對敵人內部都做一番深入調查。正是因為瞭解到這些隱秘,察覺到容家的可怖,羅門教上下才對之深懷警懼,從不敢有所幹犯。

  如有可能,謝護法是絕不願意跟容家起衝突的。

  “當真是後生可畏,年紀輕輕,功力已經逼近我們這些老傢伙了,不知道怎麼稱呼?”

  “慚愧!晚輩資質駑鈍,常自恨力淺任微,未能附驥於眾位先賢。藉藉賤名,實是不敢見告,一則恐怕有損家聲,二是不願說來污染老先生清聽。”郭步宜從容答道,躬身做了一禮,模樣看來甚是恭謹。

  “還真是巧言令色,倒真難為你了。”謝護法在心中冷笑,“你都這般回答了,若我還繼續追問你的名字,反是我故意糾纏了。”不過他已經認定對方是容家的人,倒也未因此生起疑心。一個人的面貌姓名可以改變,但功法卻無法作假,郭步宜用的確是馭鬼之術,除了信州容家,天下哪還有第二個門派有這等造詣?

  皺起眉頭看看身邊滾倒一地的下屬,謝護法暗暗估計對方的實力。能夠一舉伏懾住二十餘名堂主壇主,此人遠遠強過普通的江湖高手。再對照剛才那電光火石的一下交手,謝護法大概有了個答案。

  看到謝護法的目光所向,郭步宜只道他在擔憂屬下的性命,便說道:“老先生不必擔心,他們只是暫時被制,不會傷到性命的。”

  “這麼說來,你是在手下留情了,是不是老夫還該向你道謝?”

  “老先生言重,晚輩只是取意救人,剛才見眾位教兄功法高明,頃刻就要傷到敝友了,所以倉促出手不知輕重,還望老先生海涵。”

  “哼!”謝護法聽說,只重重哼了一聲。此人功力雖不如他,但也相去不遠。眼下情形是要贏此人不難,但卻無法取命。他不得不思考進退。

  “老先生想是羅門教的護法大人吧,氣度如此不凡,卻不知是姓馬還是姓謝?”就在謝護法內心思量的當口,郭步宜卻微笑著拱手問道。然而這看似平常的問話,卻在謝護法心中掀起狂瀾:“此人知道我教高層的出行安排!我教中有內奸!”羅門教這次外出監巡的有兩位護法,一位是謝護法,另一位就是姓馬,羅門教因與滿天下為敵,兩位護法的身份和一應訊息自是被遮掩得無比機密。除了各線的負責主腦,從香主以下無一得知。可是郭步宜卻能準確道出兩位護法的姓氏,由此可知他們的觸角已經深入到羅門教內部。

  “老夫姓謝。”饒是心中震驚,謝護法面上卻依然神色未變,淡淡地應答道,“你們對我教裡事務倒知道得不少。”

  “這是容家要對我教有所舉動的訊號麼?”謝護法不由得在心中生出強烈的猜疑,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年輕人讓他有點琢磨不透的感覺,年紀雖輕,可是行事沉穩鎮定,不像個莽撞的人物。而先前幾句話對答聽來滴水不漏,顯見其極富心機。那麼在此時這麼問話,就不能用無心之言來看待了。“這是在表達容家的警告麼?還是只想借此來給我施以壓力,以改變眼下的被動局面?”

  羅門教在峽谷中佈局已久,在各處險高之地都備有暗著,郭步宜雖然功法犀利,但也未能強過謝護法。他雖然一上來就將一眾堂主打個出其不意的伏懾,減弱以寡敵眾的不利局面,但在局勢之上,卻仍舊居於下風。

  當下見問,郭步宜謙和的回答道:“不敢,”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話正在給謝護法帶來無數想法,仍是溫和的微笑,“貴教在南疆獨大,多年來與中原門派交鋒而不落下風,這樣的實力足以笑傲天下。我也是心景仰之,才會特意追尋眾位大人的足跡。”

  這樣的說辭,謝護法當然不信,可是他也沒有說破,“那卻是不敢當,與容家千年積澱相比,羅門教還稱不上實力雄厚。”謝護法道,隨即若懷無意的把話鋒一轉:“容家的聲名,四海之內素所欽服。不知道經過這麼多年,容求羽先生的功力可有所突破?聽聞幾年前汾州曾出現鬼雲,若是貴家主還不能封名鬼師,往後局勢可不易應付啊。”

  “大人有心了。”聽見對方試探,郭步宜也微笑著答話,只是仍然沒有正面回應:“天下事總歸有個了結的辦法,前人說舟到渡頭自然直,這道理想是不錯的。”

  “那可不好說,”謝護法搖搖頭,頓了頓,換過話頭說道:“早就聽說過容家的大名了,但是邇來事煩,你們又避世隱居,不好去唐突打攪,所以立教數十年來竟然未與容家朝過面,真是失了禮數,不過今日與你有此一緣,也算是個契機,來日我們定然會多加留意與容家的往來,說不定教主還會親自去拜訪容先生。”

  郭步宜聽懂了這話裡暗藏的鋒芒,卻只簡單拱手應道:“客氣了。”這番模棱兩可的態度反更教人尋味。

  兩個人都是極工心計的人物,又都各有忌憚,不能立時動手。這短短幾句交談裡面,便是他們交鋒的內容,下絆,試探,威脅,太極回手,綿裡藏針,許多言語機鋒,外人聽著全無什麼不對,但在當事人耳中,卻不啻於步步陷阱,另有一番滋味。

  不過郭步宜千辛萬苦過來,可不是跟人斗機鋒的,他受命保護胡炭,將小娃娃斡旋出險境才是他的目的,所以兩句深深淺淺的試探過後,便將話引入了正題:“陣裡面幾個人與晚輩有點淵源,不知因何觸犯了護法大人?可否網開一面放過他們?”

  “若只是觸犯我,那倒好說了,”謝護法在口頭上未探到什麼信息,也不氣惱,口中說著話,似乎不經意的向前踏進了一步。郭步宜立刻瞳孔微縮,面上微笑未減,身子卻略略傾過一個角度。謝護法察覺到身子右後方濃重的暗影裡無數煙氣迅速躥染上了石崖,居高臨下作欲撲之狀,鋒芒砭入肌骨,而剛才偷偷繞轉到郭步宜身後懸壁上的半庫毒蟲更是悄然僵斃,他踏這一步佔取的暗勢又被重新扭回平衡。

  “聖手小青龍早年間傷害我教多名弟子,又奪走了教主的賀壽之禮,這可比觸犯我嚴重得多。他眼下是沒跟你們過來,但之前沒跟你提及過麼?”謝護法也是個深藏城府的人物,若不然也不能在羅門教裡久居高位。他把神思凝定回來過後,便立刻回憶起了先前郭步宜答話裡的一個細節:郭步宜先前稱與‘雷師兄’同行,卻沒說跟‘胡先生’。按說這一行人裡面,若有胡不為、胡炭和秦蘇一家三口同行,而胡不為的江湖名聲也不弱於雷閎,從人情習慣來說,郭步宜都應該明了主次才對。可郭步宜卻持這樣的說法,顯然便說明胡不為一直不在隊中。

  聖手小青龍不在隊中!這可是個重大的變故,要知此人才是羅門教一行來到此地最大的目標,他若不在,這次追捕行動還要不要繼續下去,就是個需要重新考慮的問題了。

  謝護法為人謹慎,有了這個發現卻沒有直詢,卻用拐彎抹角的問話來確認。

  果然,郭步宜沒有聽出他在話裡暗埋的陷阱,只照實答道:“我不知道胡先生跟你們有什麼過節,我跟他也沒有過接觸,我只是要保護小胡兄弟的周全。”

  “保護他?這小孩子有什麼了不起的,讓容家對他這麼感興趣?”

  “老先生又何必多問?”郭步宜笑了起來。

  “怎麼?這難道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不成?這小鬼年紀幼小,學的陣法雖然馬馬虎虎,可還沒要緊到讓容家另眼看待的地步吧。”

  “呵呵,老先生想多了,我們只是敬重他的為人。”

  “他這幾歲的小娃娃,有什麼為人值得讓人敬重的。老夫真是想不出來,容家看上這小子哪一點了?”

  “晚輩不會過問貴教在雍州扶持蒼鸞派的事情,”郭步宜笑著說道,面對謝護法的咄咄緊逼,他在話中也亮起了刀鋒,“護法大人又何必如此窮追細究。”他此時身處不利,所可憑籍者就是謝護法對他容家身份的忌憚,所以在緊要處決不能含糊,必須示敵以強。

  謝護法把面目微微一沉,他沒想到對方會這麼回答。郭步宜針鋒相對的應答透露了兩個訊息:一是雍州蒼鸞派的隱秘佈置已經被對方掌握,二是若是自己有什麼舉動,在雍州經營的整條北備二線必遭覆沒。

  這小鬼頭竟然真的值得容家這般拚命維護麼!

  “好一個容家!真是對我教懷起防備了?”謝護法在心中暗想,眼中神光閃爍,側過身子斜踏一步,仍然是看似不經意的轉了個方向。郭步宜也是不動聲色,腳步微分,似乎是深呼吸了一口氣,然而藏在暗影深處的那些警惕攻防,卻隨著兩人的一步一轉,再次改變了勢態。

  數百隻細小的飛蟲伏在岩突的陰影裡無聲爬上崖頂,低低升上半空,準備藉著暗色向遠方投去,然而就在它們剛剛展起翅足的時候,就如同橫遭急風的亂雨,噠噠墜地,紛紛斃命。

  泥地之下,身形巨大的土鱉用尖銳的前爪撥開泥漿,聳身欲進,然而深深浸漫在前方土壤裡的那些奇怪之物卻讓它生出強烈忌憚,它本能的停下所有動作,把尖爪都縮進腹下。

  謝護法和郭步宜對面相看著,一個負手信步行,若閒庭賞花,另一人便似仰聽天籟,嘆息擊節,緩慢的偏轉身軀。

  “你何必這麼小心,我不會殺你的。”謝護法臉上掛起和煦的微笑,忽然單刀直入說道,模樣似乎是一個和藹的長輩在和後輩說話,然而這句話的內容,聽在餘人耳中,卻直是兀峰突起,平地驚雷!跟前面的交談完全不搭界。

  “羅門教用蟲用毒之術獨步天下,護法大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晚輩不敢大意。”郭步宜臉上也有笑意,可是眼神尖銳,精氣神始終牢牢鎖緊謝護法的一舉一動,沒有絲毫放鬆。

  胡炭滿面驚愕,從剛才二人的對話中他就察覺到了隱隱的刀兵意味,可是謝護法最後兩句話挑明開來,仍然讓他有些不知所以。他低聲問雷閎:“雷叔叔,他們在交手麼?為什麼這麼說話?”

  雷閎本也有些疑惑,聞言重新仔細的觀察二人的動作表情,再打量四周,片刻後,他才暗暗嘆息一口氣,搖搖頭:“好手段!真是好手段!雷某人輸在你手上,一點也不冤。”胡炭急問道:“什麼好手段?”

  好手段,當然是讓人難以察覺的手段。

  一陣狂風撞擊石壁,反衝披覆,積在老藤上的雪粒被搖得紛紛灑落。

  此時朔冬方隆,大地被雪,而在峽谷山中,風勢更比村鎮為盛,地面上常有打卷的冷風搖晃枯莖,颳起三尺雪塵。崖頂也是一般,每有號風蕩過,便有星星散散的雪粒從空中紛撒下來。雷閎憑藉著敏銳的五感,細心搜尋過後,便看到了無數瀰漫在雪裡,風裡的那些細小的粉屑,那是不同於雪粒的塵埃,顏色略微暗淡,小如針尖,稀稀淡淡地散佈在空氣裡,籠罩了這峽谷方圓裡許的場地,用肉眼幾難辨識。再回想起先前謝護法的幾次出手,可以想見,這些塵埃般的粉屑將有怎樣的功用!

  “這座峽谷已經被佈置成一個很大的陷阱,外面到處都飛著蝶粉,只怕有劇毒。”

  聽到雷閎這般說法,胡炭登時驚慌起來:“那郭叔叔豈不是有危險?他知道麼?”

  雷閎搖搖頭,他能看得到,那些浸染在四周暗影裡蠕蠕欲動的煙氣,如劍如槍,如布如網,淡淡的粉塵總是很快被突然湧動的煙霧卷沒。而隱藏在岩隙裡那些數不清的蟲屍更證明了剛才暗手交鋒的激烈,郭步宜雖然略居於下風,卻仍然足以與謝護法分庭抗禮。

  雷閎往時自說有謀有勇,江湖上也未遇過能用計賺他的人物,是以頗為自負。然而眼下看到這二人的交手,攻防戒備之嚴密,心機之深沉,令人髮指!只覺得與他們的心智比起來,自己實在相差太遠。易地而處讓他對上兩方中的任何一人,只怕已經遭遇毒手。

  謝護法大奸若善,老謀深算,這是不消說的了,也只有郭步宜這樣心思縝密的人才能夠應付得來。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那邊兩個人在默然對峙了片刻過後,謝護法忽然歡暢的大笑起來,收斂起氣息,不再催逼蝶屑向郭步宜包圍。“以容家如此聲威,老夫豈敢加以冒犯。信鬼家果然不出庸才,以你這般年紀,卻有這等功法和應變,實是令人讚嘆,也不能怪老夫技癢想要試試你的身手。”

  郭步宜察覺到迫在眉間那蓄勢待發的氣息一時消散,心中驟然一寬,卻仍未敢放鬆警惕。心念默運間,身後幾道貼地潛伏的煙氣突然拉長跳起,蛇蟲一般伸縮吞吐著將浮散的粉屑吞吸一空。待得身後留出一個純淨的通道,他才拱手回答:“護法大人客氣了。大人只隨意出手,晚輩便須竭盡全力才能應付。”

  謝護法微微一笑,負手在後,沒再繼續這沒營養的話題。說道:“我不為難你,你走吧,只是你的要求我也不能答應,聖手小青龍父子與我教結怨太深,今日說什麼也不能放過他們了。”

  “大人……”

  謝護法卻不等他勸阻了,把臉一沉,厲聲喝道:“北正三線所有人聽令,調集聖兵破陣!”

  “是!大人!”

  “是!”

  壓在陣座前方打轉的蟲群再次狂躁起來。被煞威伏懾的教眾生機虛弱,無法再戰,那幾名功力精深的堂主便負起攻擊之責,好在羅門教中人人都學有控蟲之法,這般臨陣換將,倒未因此生有錯漏。

  陣中胡炭幾人這時才將養片刻,氣息哪能恢復多少,見到攻擊又來,無不緊張。坎察、秦蘇和穆穆貼顧不得臉色蒼白,再次閉目端坐,把靈氣散入陣元之中。

  氣罩、葉繭、精土壁,一重重被策動開來,偌大的陣局上方閃起幽幽微光。

  “大人!能否緩一步動手!”郭步宜見蟲使們搖動線香,蟲群湧動,急忙再出聲央浼。剛才謝護法的突然示弱示好讓他有點措手不及,他一向持禮,對手既然朝他網開一面,突兀間他也不好再向幾個堂主下手,只催動了崖壁上的煙氣,覆落下來,纏成一道煙牆阻在蟲群前方。

  謝護法說道:“年輕人,我不欲與你為敵,可是你也不要阻礙我們的行動。”把手一揮,一道勁氣擊到了陣座上方的岩掛上,‘隆’的一聲,碎岩震脫,一大塊石頭呼嘯著崩塌砸落!

  “小心!”陣裡幾人齊相提醒,穆穆貼剛要催起土柱阻攔,卻見陣座上方的崖壁處黑影滾湧,十餘叢手臂狀的煙柱簇生出來,半空阻截,將那塊巨石推得斜墜到了蟲群堆裡。

  “謝前輩!貴教主丟失的禮器是什麼樣子,我來賠付如何?只要放過了這個小娃娃。”

  “禮器事小,可是他們殺我教中弟子,這可干系重大!”謝護法搖搖頭,朝幾個下屬喝道:“衝過去!”等見大群的甲蟲撲入煙牆,前仆後繼的疊上陣座罩上,便也低喝一聲,展動身法衝向岩掛。

  “謝前輩!”郭步宜不得不動手阻攔,雙手勾動,謝護法身前寒光凌然,控虛之術再次發動開來,謝護法被迫凌空倒回,喝道:“我惹不起你容家,不想跟你動手,你也別攔我!”說著激開身周蝶翅,行動陡然加快,一閃身避過虛空中的交擊,向岩掛下方打出了幾道勁氣,“隆隆隆隆!”巨響震耳欲聾,崩塌的山石傾頂直下。

  郭步宜吸了口氣,催動起陣座上方的煙團,想再如方才那樣推落石塊,哪知便在此時,驀然察覺到頭頂上的空氣略有異樣,虛空裡似乎隱隱有波紋漾動,“有古怪!”郭步宜一驚,一股強烈的警兆突然便湧上了心頭!

  “咻!”兩隻交斬的黑色長尺向他頸脖剪擊而來。郭步宜心中大震,急切間也顧不上阻攔石頭了,兩邊肩頭、膝蓋、肘腕幾處關節蓬然繚繞起兩指高的煙蔓,他的身子倏忽間就變淡了一些,陰月雙鐮聖這一下交擊只揮散了一團殘影,郭步宜已經出現在四丈外的半空中,然而還未等他停穩身形,地面上兩道迅疾無比的人影突然衝天而起,一左一右封住了他趨避的方向。郭步宜不知道這是謝護法身邊的兩個隨侍,方驚訝怎麼突然又出現這樣行動敏捷的高手,頭頂虛空處的另一道交斬,以及背後那道迫心而來的凌厲的衝擊,卻頓時將他逼進絕境。

  剎那間,郭步宜心中變得雪亮!

  信而安之,陰以圖之,備而後動,勿使有變。

  好計謀!

  他終究還是落到對方的計策中去了,謝護法剛才一番做作,言語加壓後又撤去,之後一再示弱,一再強調不與容家為敵,為的便只是要消除他的戒備,這只是個欲擒故縱之計。然後聲東擊西,假意攻擊胡炭以擾亂他的心思,等他不得不出手防護之後,自身必疏防備,此時時便發動了雷霆之擊,啟用了所有的暗招後手務求一擊必殺,這老狐狸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他離開!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0
第六十一章:鬼與毒(下)

  電光火石之間,郭步宜心中念頭飛轉,迅速判明了輕重與緩急,控虛之術臨危顯功,“當!”的一聲響,鋒利的刀氣險之又險的在他面前尺許架住了陰月雙鐮聖的交斫。就在謝護法的沖背一拳噴出毒粉的瞬間,一蓬緻密幾成實形的煙團從他肩胛間激噴出來,如同兩片巨大的翅膀將他的身軀遮沒。

  謝護法聽到了“嘭!”的拳擊中肉之聲,郭步宜發出了悶哼。然而那救命的烏翅卻阻隔了蝶屑迸炸。“好快的反應!”謝護法在心裡暗道可惜,若是蝶粉染中郭步宜,這次暗算就已經完美收宮了。

  不過他既然處心積慮要除掉郭步宜,自是心中已有定計。郭步宜的身份太敏感,若是這般連環殺招還不能置之於死地,讓他逃脫出去,勢必會給教裡帶來巨大麻煩,這後果是無法想像的。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一拳擊實,蝶粉被裹覆之後,郭步宜又已經失去了蹤影。

  “那邊!”謝護法喝道,散佈在空中的星星點點的蝶粉將他的知覺擴展到極廣的範圍,一感知到上空六丈處虛空微漾,急忙向兩名隨侍發出指令。

  果然,隨著十餘縷長針般的煙刺向四方急迸,郭步宜的身形也跟著現了出來。兩名隨侍幾乎是不差片刻的出現在他身邊,一左一右劈斬而下!這兩個隨侍長年跟在謝護法的身邊擔當護衛,對上司的指令當真是做到了心意相照不假思索,二人又都是捷進堂中的頂尖好手,功力要高出眾堂主許多,所以郭步宜竟是完全來不及反應,澎湃的氣息已然及身!

  “嚓!”眼見著一左一右兩道掌影都擊在郭步宜身上,謝護法心中一喜:“中了!”兩個隨侍都是穩重之人,在掌力觸敵的剎那還都激怒了伏身蟲臨,一隻碧綠色的巨大鰲鉗從郭步宜的左腰穿透出來,另一人的蟲臨是雨毒蟾,粉紅軟膩的長舌從他掌心吐出,刺穿郭步宜的脅腋,飛快纏繞幾匝後又在頸脖處一勒!

  “唉……”一聲低低的咽泣散在風中,郭步宜的身形頓時碎裂,手足面目,青袍烏絲,全散成了縷縷黑煙,一時空中寒意浸澈,暴烈的黑煙像潮水般向四面湧動。“不是他!”謝護法勃然大怒,這年輕人的狡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遭遇這般突然伏殺,換一人能夠逃出生天已算本事,而這人竟然還能馬上冷靜下來,在短短瞬間洞悉形勢,還放出個替身來吸引他的連環殺著,真長著比干心竅不成?正待重新凝聚精神,驟然爆發的煞威就轟在他的心神之上!

  “糟了!這麼近!”謝護法心頭一冷,郭步宜性子竟然如此勇悍!遭遇如此凶險的突襲後不先圖謀自保,還敢逼近身來進行反殺。眼角瞧見無數張狂的煙氣在頭頂三尺處槍戟突竄,在心頭恐怖的牽制之下,反應略遲一些,那些冰冷之極的氣息就已經便逼近了他的面目。這是鬼魂凝化而成的半虛半實之物,死氣濃郁,謝護法焉敢以身相犯,倉促間嗔目大喝,借躁狂意念壓制住心頭恐懼,一口氣息從口中激噴,與煙團撞在一起。

  “咻!”

  “咻!”

  兩聲劃破空氣的聲響,幾乎不分先後的傳進兩個人的耳中。郭步宜的控虛之術剛剛交剪向謝護法的頭顱,他自己便感覺到了後頸處傳來的刺骨的風寒。這是第三隻陰月雙鐮聖!另一式伏招!

  “可惜!”馭鬼術師心中也嘆息了一聲,不得不收招退回虛空。如果沒有這只陰月雙鐮聖,出其不意的謝護法這次必然遭遇大虧!謝護法的功力比他高深,這是他從第一次朝面就確定了的,然而功力的高低從來就不是交戰決勝的關鍵。馭鬼之術強就強在手段變化萬端,在這樣突然而激烈的交鋒之中尤顯其長,若非謝護法生性謹慎又兼奸計百出,郭步宜甚至有機會在此地將他一舉反殺。

  重新穩住陣腳的兩個人,隔空遙遙相對,再看向對方時,眼中同時都多了一份驚佩之意。

  “好一個厲害人物!”這是泛上兩人心頭的評語。

  在這短短瞬間的設計伏殺與反擊中,二人的心機,心性,乃至能力反應,無一不被展現得淋漓盡致。謝護法行事果決、手段老辣,計謀佈置環環相套,果然不愧其身份地位,而郭步宜看似溫和可親,可他不惟心智卓絕,心底裡一股勇悍之志竟然也絲毫不讓雷閎!

  這才是真正的棋逢對手!

  “不得不說,我還是小看了你。”謝護法安靜的看著郭步宜,眼神裡竟然還有一抹讚賞,從認定對方是個值得正視的對手之後,他剛才壓抑的憤怒便一時盡去了。“我現在更加肯定了,你不會是容家的子弟。”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郭步宜神色平靜的問道。至始至終,他都沒有承認或否認自己是容家的人。

  “你太精明,”謝護法道,“精明得近乎狡猾。狡猾的人會活得很好,這是個優點。但這種氣質很不合適安放在容家的身上,容家的人不應該是你這個樣子。”他微微搖了搖頭,又說:“其實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這麼確定,只是一種感覺……這姑且算是一個可能的原因吧。”

  容家在江湖人的眼中,是低調而強大的,他們無意於名利,看似淡泊無為,可是又總是在某些特殊的時候展露出令人驚怖的實力和底蘊。這樣的家族,與世不爭,又實力強橫近乎無敵,確實不應當和陰謀詭計掛上鉤來。然而這樣的印象終歸只是泛而言之,誰又規定了強大的家族不會誕出心智超絕的子孫後輩呢。

  “而另一個原因,”謝護法的臉上露出狡猾的微笑,就像一個在樹洞裡嗅到狐狸氣味的獵人,“你的壽命不會太長了吧,五年?十年?還是十五年?”

  這次郭步宜沉默了,這句話似乎擊中了他的心事,年輕的馭鬼術師睫毛眨動幾下,微微拱手。片刻後才說道:“老先生目光如炬。”

  聽到他真的直承其事,陣中的胡炭驚訝的瞪大眼睛,他問雷閎:“真的嗎?郭叔叔只能活這麼久?那個老頭兒又怎麼會知道?”

  雷閎搖頭,他雖然比胡炭見識要高,可也不是萬事皆通的江湖百曉生。壽算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他怎麼能推算出來。可是看謝護法會用這麼肯定的語氣,以及郭步宜的表情,似乎這老傢伙說的也不全然是信口開河……或者謝護法是從郭步宜的功法上發現了端倪?

  “你不是容家的人,卻修得這樣一身高明的馭鬼術,想來這就是代價了。”那邊謝護法點點頭,果然給他釋了疑問。“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人有這麼大的能力,又值得你付出這樣的代價來做到這樣。”

  謝護法沒有等到答案,就在郭步宜在心中思索怎麼回應的時候,頭頂上一聲嘹喨的鷹鳴同時驚醒了兩個人。抬頭上望,只見一頭大鷹正撲撲振起翅,向上空越盤越高。

  “又有人來了!”

  郭步宜心頭略定,他從哨鷹身上判斷出了來者的身份,這是那伙契丹人。夜鷹的首領沒有全部接受他的要求,到底還是追尋上來了。不過這樣也好,多一方勢力來掣肘監視,羅門教的佈置就不會那麼從容無所顧忌。這裡是西京近側,人多眼雜,謝護法不可能封鎖得太久的,只要胡炭能夠在陣局裡面安然度到天明,那麼小娃娃存活的幾率將會大上許多了。

  謝護法顯然他也想到了同樣的問題,他把臉色沉了下來,對郭步宜說道:“時候不早了,事情也該做個了結。我很欣賞你的能力,年紀輕輕能有這樣的功力和心智,實屬罕見。換個地方我或許會敬你為友,但今天我怎麼也不能放你離開。”

  郭步宜笑道:“難道大人有辦法把我留下來?”

  謝護法喝道:“你看著!”暴身躥出,甩手揚出了一蓬白色的粉末,濃密的鱗粉被螢光一照,在空中反出七彩的光芒。光霞之中,數十隻蛾子在粉塵中上下蹁躚,異常靈動。

  “上九!左四!進六!夾七!”

  郭步宜心頭一懍,謝護法這幾句暗語似乎又在做什麼佈置,此人謀算極高,就如同國手行棋一般,走一步看五步,暗手後計環環相扣,可別一個不當心著了他的道兒。眼下情勢是時間拖得越長對羅門教就越不利,他要儘量拖延方是正道。這般想著,就先做起了周全防護,飛快的後退閃開毒粉,把濃密的煙氣從肌膚之下散漫出來,在身外一丈結成了一團團凝固的墨塊。

  第一隻陰月雙鐮聖的攻擊從右邊腦後開始,兩隻鋒利長鐮張開了很大的幅度,將他向左右趨進的方向都封住了,似乎是想逼他向前閃躲。這是老套路,如果不出意外,第二隻將會在他閃躲後還未立穩的時候發動攻擊,然後是第三隻……郭步宜冷靜的分析著,卻很配合的向前方傾身撲去。

  果然,他剛掠過四丈空間的距離,第二隻螳螂的刀臂就朝他劈面斬來,疾風吹開了額前亂發,郭步宜再次沉肩避讓,仰傾著身子向右方溜去,“咻!”第三隻陰月雙鐮聖的鋒刃突兀的攔在了後退的去路上。“咦?”郭步宜微吃了一驚,這跟他預想的有點出入,這時候他身位不正,是一個腹面向天的姿勢,最佳攻擊角度應該是從下向上斜撩,攔腰一刀,那麼他避無可避就必然使出穿行虛空的術法……第三隻陰月雙鐮聖這麼早出手,那麼承擔最後一擊的會是誰呢?藉著眼睛餘光微微一掃,卻見謝護法正在遠處不緊不慢的揮灑塵粉,白色的鱗屑把大片的空處遮得如染春霧,而兩個隨侍更是不進反退,直向胡炭的陣座方向縱去了。“這是什麼佈置?”郭步宜不由得微微一愕,“難道還有隱藏起來的敵人?”可是猛然間想起的一個可能卻讓他瞬間豎起了雙眉!“不好!”他反手一揮,裹著重重煙團的手掌一下砍在了陰月雙鐮聖的鋸齒上。“砰!”,螳螂急速隱退,郭步宜卻藉著反震之力向前撲去。

  “胡炭!”

  謝護法也看穿了他要拖延時間的意圖,故而索性不來追趕,直接朝他關心的所在下手了!攻敵之所必救,圍點以打援,這釜底抽薪的手段何其老辣!如此一來,反是郭步宜不得不改變計畫強行出手了。

  看見兩個灰衣隨侍猿猴般飛快的攀上了崖頂,謝護法卻微笑著阻斷去路,郭步宜又驚又怒,低喝一聲,身子快如鬼魅,一下就欺近到了謝護法身前。“來得好!”謝護法喝道,眼看著郭步宜纏裹著團團黑煙的右臂當胸穿來,也不閃不讓,鼓起雙袖正面封隔。

  “嘭!”白塵與黑霧漫天卷揚,二人同時催逼勁氣,掌臂交擊,謝護法只哼一聲,身體晃了晃,郭步宜卻凌空倒飛丈許,年輕的馭鬼術師還沒站穩身形,猛然又見鬼霧與蝶毒團裡翻飛出數百隻蛾子,快如流星朝他貼身湧來。“好心計!”郭步宜不得不為這樣的手段喝采,走一步預判三步,追擊與堵截兩相配合,時機拿捏得剛剛好,天衣無縫!

  因為他此時也感應到了背後三隻陰月雙鐮聖的聯手進襲!

  煙團從郭步宜身上再湧出來,謝護法看著他身體一點點虛化,三支巨大的刀鐮同時劈在了那團殘影之上,擾起凌亂的霧流,到底又被他避過去了。郭步宜的穿空之術真是個絕妙的功法,從一開始到現在,謝護法的許多凌厲殺招全被對方輕巧閃避,換另一個沒有穿空術,功力跟郭步宜相若的人來應付的話,只怕已經死了不下十次。

  “在那裡!”謝護法眉毛一動,察覺到了郭步宜將要出現的地方,方欲動身撲去,哪知陡然間右臂一麻,低頭看時,只見一道細細的黑線如同貼在衣褶內的線蟲正點點散淡,瀰漫的煙氣努力想要凝聚成一張人臉孔形狀,卻忽兒融進他的手臂裡去了。從肘上方位置一直到整個手掌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失去知覺,這股麻木還在飛快的向肩關蔓延,謝護法心頭大震,知道是剛才交換招式時中了暗手,這種鬼代身肢的術法若不能盡快制止,必致全身受制,生死就在一刻間!靈氣急轉心宮,被他逼入右臂之內,堪堪在近腋窩處與那道死氣相持住了。

  然後,他就愕然的看到自己的拳頭向面門砸了過來!

  雪上加霜的虛鬼之刀,“咻”的再次出現在左腦後耳際。

  郭步宜對馭鬼術的自負不是沒有道理的,千變萬化的控虛術法在這樣的小巧之地,最擅騰挪。面臨如此水火交迫的絕境,謝護法終於被逼得激開了蟲臨。

  蓬勃的褐色絨毛從頸脖處生長出來,寬大的櫛須如同兩面開齒的木梳貼著臉側包攏,淡褐色的粉斑佈滿了周身肌膚。謝護法一掌先格住了虛鬼斬在耳後的刀意,豎肘移臂,又用肘尖頂住失控的右拳,這才扭脖朝虛鬼位置聚氣一噴,只聽清脆的硬物碎裂之聲響起,沒來得及掩藏行跡的刀鬼散化成了若有若無的淡白煙縷,重沒入虛空中。

  此時母蟲臨體,謝護法不惟功力提高,連生機也隨之大漲,右臂那道奪佔體魄的死氣很快被他逼出來了。解決掉身上的隱弊,謝護法開始尋找郭步宜的蹤跡,發覺那漢子已趁機會繞到了身後。他散佈的大量蝶粉被黑煙吞吸包裹,竟然沒能發揮阻截的功用。

  其實郭步宜不用這麼焦急趕來阻攔,雷閎以武為道,知覺遠比他敏銳,就在他跟謝護法兩相交手的時候,光頭壯漢已經尾隨著兩個隨侍爬上了崖頂。兩個隨侍功力不弱,單獨一人雖略遜雷閎,但兩人合力則又穩壓壯漢一頭。此時崖頂上三人嘭嘭砰砰的打得正熱鬧,雷閎有三重鐵壁護身,無法贏過二人,仍盡足自保。把戰鬥拉成持久戰正合他的心意,於是再拾起前念,把抱鼎涉沙訣引入足脛,舉動大開大合,大大小小的石頭這會兒又雨點般的四處拋飛。

  “小胡兄弟,你們可要堅持住了!”郭步宜朝著陣座中喊道。雷閎在頂上酣暢大喝,並不見窘迫,顯然行有餘力,這讓他放下了不少心事,“你們只需忍住幾個時辰,就會有人來救你們出去,我已經把這裡的情形傳訊出去了。”

  “我們還好,”胡炭笑著說道,“郭叔叔你自己也要當心。”雷閎踢下的亂石對陣局眾人影響不大,但卻給操蟲攻擊的幾個堂主帶來巨大困擾,才不過片刻功夫,那幾個原本聚在一起的堂主就已經零零散散的拉開了距離。幾次蟲群攻擊,都沒能給陣元三人帶來多大壓力。

  謝護法再次跟郭步宜鬥在了一起。二人心機皆深,你來我往鬥了好一會,都沒能捉到對方的疏漏給予致命一擊,謝護法雖激活臨蟲伏身,但郭步宜這時擔憂去半,越打越顯從容,竟是一直未有克功。眼見著上方石崖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圈圈向下刨低,謝護法心中焦躁愈甚,幾次想要兵行險著重傷敵手,卻又都被馭鬼術師躲開。

  堪堪避過郭步宜散來的數百支黑箭,震散虛空刀氣,突然間竟又察覺身後霧氣裡拳風湧動,謝護法又驚又怒,只道對方又來了幫手,那事情更沒有了結的可能了。倉促間不假思索,把腳往後蹬去,只‘嘭!’的一聲,襲來的人結結實實的吃了一腳,一聲不吭向後倒飛。回過頭來看,見暗襲的不是別人,竟是破震堂的馬堂主,謝護法再吃一驚,藉著頂上光亮見到他身上染滿灰色,行動遲鈍,臉有驚恐之意,謝護法頓時明白緣由。這名下屬已經中了郭步宜的暗算。

  中了代身法術的人,就如一具肉身傀儡,神智仍然清明,但手足四肢都不再是自己的。馬堂主在心裡憤恨欲絕,被附身鬼魂控制著,不由自主的向護法大人攻擊,他只恨不得立時死了才好。口不能言,身不受控的來去交擊幾下,他在心裡把所有能想到的惡毒詞兒全都送給郭步宜的祖宗十八代。好在郭步宜善解人意,不忍心讓他獨個兒享受惶愧煎熬,打不多時,又控制住另一人投進戰團,那人身材矮小,面目黧黑,身上覆著還沒有完全消退的犰狳軟甲,認得是恩榮堂雙刃壇的蔣壇主。

  兩個倒霉漢子像提線木偶一般,和郭步宜左右配合著封堵謝護法。漸漸又把郭步宜的劣勢給扳回來了。

  石塊不間斷的向下崩飛,轟隆隆的裂石聲,石塊墜谷聲,響成潮峰擊岸。三處戰局各自陷入膠著,但從結果上看,反倒是局勢最失衡的雷閎一處建功最大。高達十數丈的懸岩,讓他邊崩邊踢,已經生生刨去了一半還多,雷閎把一身術法施展得淋漓盡致,加咒驚雷箭,鐵臂拳,奔洪拳,大放而不收,無所顧忌。反正不管是打中人還是打中石頭,對他而言都沒有區別,如是這般,再片刻之後,謝護法終於守來了一直等待的機會。

  蔣壇主和馬堂主一在背後一在側邊,正配合著郭步宜向謝護法發起攻擊。蔣堂主被一巴掌扇得旋轉倒飛四丈,正嘀咕護法大人用的手力愈發大了,猛然卻瞥見從側面攻上去的馬堂主被謝護法一把拿住後背心。

  “嘭!”馬堂主的首級被震碎成糜粉!

  “啊!”蔣壇主駭極欲呼,可是口舌不得其便,哪能發出半點聲音。馬堂主就那麼站直不倒,讓謝護法攫住後心,俄頃,從屍身的脖腔處,無數的白色絨蛾衝天而起,紛紛揚揚,如同一把通體雪白的巨大紙傘,迅速的披拂而下。

  郭步宜也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一愕。他知道這些毒蛾不可沾染,迅速的向空處避去,誰知謝護法竟不追趕他,反把身子一轉,飛快的朝後面的蔣堂主一吸一攝,一把抓住後心!

  “完了!”蔣壇主心頭一片死灰。駭極之下,腦子空蕩蕩的,一張臉孔變得雪白。他家中有妻有子,本沒有太熱切的功名念頭。被安排到北正三線不過兩年,職位一直沒有提升。原指望穩當做完幾年,就南歸重享天倫,誰知道今日竟是了局!

  “嘭!”首級碎成肉糜,這矮小的軀體化出的絨蛾不如馬堂主那具數量多,但卻仍然遮蔽住一方天空。紛紛飛撲的蛾子像是被旋風捲起的梨花,與先前那數千隻漸漸聚在一起。

  謝護法更不遲疑,身周成排的蝶翅搧動,一眨眼已經飛掠上了高台,劈手就朝雷閎轟去。雷閎吃了一驚,他自知不是這老頭兒的敵手,迅速的避開幾步,只聽謝護法喝道:“你們下去!阻住他!”

  兩個隨侍聽令,轉身飄下懸崖。謝護法只把雷閎當做無物,一躍跳到了岩掛與絕壁的交駁處,蹲下雙掌按入地面。

  “給我下去!”

  “轟!”“轟!”“轟!“轟!”“轟!”澎湃的氣息被強行灌壓進入石隙,狹窄的石縫無法盡數榮藏,十餘根粗大的氣柱反激而起,帶著碎裂的石塊,無數碎雪,直衝上雲霄!整個峽谷都在震抖,遠遠近近積得厚厚的雪層,大塊大塊的傾塌,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這座被刨去一半體積的巨岩,終於被挖斷了最主要的承重,像一頭巨大的荒獸,發出沉悶的咆哮,身下的裂縫在迅速的迸綻蔓延,碎石墜落如雨。

  “坎察大叔!穆穆貼大叔!小心啦!”陣局中的胡炭驚得臉也白了,放聲大喊起來。看見頭上懸岩開始緩慢的輾轉離脫,進而劇烈震動,崩塌就在瞬間,小童心裡生出強烈的惶恐!這當前一幕,場面實在太過震撼,由不得他不害怕。遠處,近處,觸目所見的每一處崖緣,都有被震塌的泥石雪塊坍塌砸下,地面劇烈顛簸,讓人無法站立,不間斷的聲響如同千萬面皮鼓擂響耳際,天空迷茫一片,全是震落後被狂風掃蕩的雪粉。

  “胡炭!”郭步宜大吃了一驚,慌急之下,連胡炭的本名都叫出來了。眼見著堵在他面前密密麻麻當空飛舞的毒蛾之牆,一咬牙震斷了左手手臂,“結!”稠密的煙氣瞬間展揚開來,平平的披成一面厚牆,這些如同黑色幕布一般的半虛半實之物,彷彿容納著無數生靈,他們在煙氣裡咆哮,輾轉,掙扎,想要掙脫出來,卻總又無功。大大小小的人臉,獸臉,張著牙擰著目,似乎正承受無窮苦難。

  “喀喀喀轟隆!”巨大的黑影從天而降,巨岩一路撞擊石壁,滾跌直下,那撞擊聲遠達數十里外!

  “頂住!”

  “頂住!”

  胡炭失聲大喊。陣中的三個人情知生死一刻,哪還敢有保留力氣的念頭,額頭青筋綻露,坎察發出了怒吼!

  “嗵!”一根兩人合抱的石柱衝天而起,絲毫未能阻礙片刻便即崩碎。

  “嗵!”另一根石柱再次上突,在半空與落石相接,仍然未能阻礙。

  “嗵嗵嗵!”三根石柱齊起,穆穆貼身形搖搖欲晃,嘴唇被他咬出了血。“喀隆!”三根石柱全碎,穆穆貼噴出一小口血。

  “伏!”郭步宜的煙牆來的還算及時,然而那些掙扎的黑暗生靈也只在這巨大的衝擊力下維持剎那,隨即被砸成散化的煙團。郭步宜單手捂胸,躬起了身子。

  “轟!”這碩大無匹的石岩終於壓到了陣座上方。

  陣象感應到衝擊,十四萬魚沖跳躍出海,在陣局的四個方向,四尾巨大的土鯉平地聳起,唇朝天尾在地,形成一上尖下粗的方塔之勢,分抵住了巨岩的四個角。

  “嘭嘭嘭嘭!”四尾大魚沖盡數崩碎!成千上萬的巴掌大的魚沖在飛揚的粉塵中踴躍彈動,承接在巨岩之下,希冀以微小的軀體來抵禦這侵犯領地的敵人。一批覆沒,另一批又起,一批覆沒,另一批再起,生生不息,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蹭蹭蹭蹭!”同樣位置,四尾大魚沖再次躥升,同樣聚成方塔,四角相抵。

  “嘭嘭嘭嘭!”再次碎裂。

  被用來佈置成陣基的四座外牆,從底部到頂上,全都裂開了巨大的缺口。陣內所有的陣文全部浮突出地面,浮地數寸,蛛網狀的裂紋在文字下面綻生,“夫戰勝攻取,不修其功者凶,非利不動,非得不用……”“攻勝則利不勝取,全勝而不摧堅擒王……”隨著衝擊力道的加大,那些厚重的文字和紋路逐一碎解、湮滅,化成土粉。

  “撲撲撲撲!”魚沖不間斷的衝擊拱頂著巨岩,大的小的,一隻化泥另一隻立即從泥中再生,此唇貼著彼尾,甲身融著乙腹,站在郭步宜的位置,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萬鱗爭相獻死的局面,等到陣文十毀其七,魚沖也終於把那塊被沖裂成兩截的頂出陣外。

  陣中就只有臉色煞白的胡炭,和三個面如金紙,身前噴滿鮮血的陣元。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8 12:20
第六十二章:變勢(上)

  “小胡兄弟!”雷閎從山崖上跳了下來,急聲叫喊道。

  這巨岩傾塌下來,二十餘丈高度也才用了不過兩三息的工夫,壯漢哪來得及反應,他剛被謝護法的動作驚得臉上變色,那石岩已經呼嘯著脫崖墜下,然後在無數魚沖的阻拒下崩斷成兩截。

  懸崖下方煙塵瀰漫,狂風亂氣捲著碎裂的枯草和塵土漾在半空,崖壁上還有許多碎石在不間斷向下的塌落。胡炭的陣局被濃密的煙氣掩蔽,此時看不出什麼情形,雷閎心中充滿了憂慮,也不知道陣裡的幾個人現在是否安然。

  伸掌排開紛散的塵霾,雷閎跳上了斷裂的石岩,聽到了陣局裡面幾道粗急的喘息之聲,不由得心下一寬:“他們還活著!”只要人還沒死,有胡炭的定神符在,情況便不算太糟糕。

  “小胡兄弟!你們怎麼樣?”壯漢躍到陣座前面,把手掌按到了還在閃著幽光的遮罩之上,一根柔軟的蔓條從氣罩後面伸展出來,纏繞上了他的手指,因雷閎動作輕慢,這些防禦佈置便也沒作出激烈應對,等陣元察覺到是自己人,細藤又扭動著一圈圈開解,縮了回去。

  掌心感覺到了那股如同皮下滾珠般強勁流轉的阻拒之力,雷閎知道這陣法此時還沒有徹底廢掉,不由得對胡炭暗生出些許佩服之意,這小娃娃九歲沖齡,卻佈置得這樣一座好陣法,算是極有出息了。那不知道多少萬斤的懸岩從高處墜落下來,讓光頭壯漢一旁看著都勃然色變,別說去抵擋,他以為崖下幾人必定凶多吉少,誰知道小少年竟真的依靠陣座頂住了這必死的局面,說起來幾個人此時還能留著性命,皆是承惠於他。

  陣局把雷閎接納了進去,見到嘔血重傷的秦蘇三人,不免一番勸慰,幫忙著給他們灌下了定神符水,又給幾人過了氣。檢查一下,三個人傷勢都是不輕,短時間內怕是不能再動用氣力了,好在胡炭見機快,剛才已經埋下符咒來做陣元維持陣座運轉,若不然,羅門教趁機偷襲的話,這陣法可是形同虛設了。

  謝護法這時卻沒有工夫理會胡炭幾人,他料定石岩坍塌下來,崖下幾人的情況必定好不了多少。趁著郭步宜因斷臂救援而驟然虛弱的機會,正好先將之一舉格殺。

  粉白色的絨蛾在狹窄的山谷裡像雪片般當空漫飛,天上地下,左右前後,無處不至。它們身上帶著劇毒粉鱗,行動又快,動輒數百隻一堆像夏夜裡追尋血氣的蚊團一般向人撲沖,威脅極大。在近萬隻飛蛾的堵截包圍之下,郭步宜的行動空間越來越小了,短短時間內就讓謝護法幾次逼近身側,雖然仗著穿行虛空的能力都逃脫開去,但形勢已經漸漸危急。

  陣局裡的雷閎剛剛把心情平復下來,偶把目光投到外面時,再見到這般情形,又不由得轉為郭步宜擔憂,在陣裡發了幾招驚雷箭幫助解圍,卻連謝護法的衣角都沒碰到,反而險些傷到了行動變得遲緩的郭步宜。待要轟殺那些毒蛾,這些飛蟲又左一堆右一堆,每隻之間間隔又大,費許多力氣才殺掉三兩百隻,相較其總數來說不過杯水車薪。

  “郭叔叔要擋不住了。”胡炭服侍完秦蘇幾人,這時也瞧見了郭步宜的力絀之態,同樣感到很擔心。剛才懸岩飛墜,郭步宜震斷一臂出手相援的情形他是看在眼裡的,對這個極力護持他的青衣漢子甚為敬重和感激,眼下見他有難,實是很想出去幫忙解圍。只可恨自己實力低微,在這樣的高手爭鬥之中半點作用也起不了。

  雷閎做了幾次無用功,聲勢浩大的驚雷箭只殺掉百十來只蟲兒,心中焦急,便說道:“我出去幫他,你們小心些!”說著便邁步欲行。好在這頃刻間急亂紛雜,風滾石擂的,羅門教幾個堂主和蟲群們也都受到亂石墜落的影響,頗多死傷,並沒有趁機上來滋擾。胡炭見他這般說,忙一把拉住他:“雷叔叔等等!”

  雷閎道:“怎麼?”

  “我幫你塑魄。”

  “塑魄?塑什麼……”雷閎待想問塑什麼魄,可是忽然想起前日在趙家莊裡小童救護秦蘇時化出熊臂的情形來,心中恍然若有所悟,便住了話。而且此時情形危急也來不及細問,只道“好!”。依從胡炭的吩咐半蹲了下來,讓胡炭虛張五指,按在了他的羶中穴位置。

  胡炭在心中默唸咒法,閉目感應著雷閎胸口的氣息運轉,右手兩指捏住了綁在腰間的封魄瓶子,忽然喝道:“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他的手指閃起了淡青色的光芒,衣裳下瓷器碎裂的聲音也同時傳了出來。

  雷閎只覺得胸口一熱,從小童的手指之間,有五道氣流穿透他的三重堅甲散入肌膚之內,像幾條爬動的蚯蚓,頃刻隨著他體內氣息的流轉散入了四肢百骸,“真是怪異的感覺!”雷閎心想道,察覺幾道熱氣入體後漸行漸壯,如同涓溪匯成大河,只幾個眨眼功夫,便衝至頂門、手腳趾端,熱氣在一漲之後又漸次歸於平靜。

  塑魄法也是一門極其罕見的旁術,回憶胡炭先前在趙家莊裡的怪模樣,這功法想來會改變人的面貌。也不知道小童這次會給他塑成一個甚麼模樣,正想著,便感覺到手臂上皮膚微癢,須臾皮肉中分,十餘截蝗須般的鮮紅甲節冒了出來,左六右六的左右對稱,便似掛著兩排鮮豔垂絲,俄而後背、脛足、頭頸,都堆囊起許多灰藍色褶皮,雷閎大吃了一驚,心想:“這是什麼醜樣子?”一念未完,下顎猛的一錯,嘴巴不由自主的張了開來,兩枚雪白的尖齒從兩邊頰下彎出,如牛角般對勾在鼻前,接著鼻翼兩邊又冒出兩枚略小直齒,看起來略有些山魈的模樣。到此時塑身總算完成了,雷閎打量著自己有些哭笑不得,一個龐然巨漢變成了渾身掛滿軟皮的斑斕怪物,身體的兩側和四肢外側,都長滿了一指長的鮮紅甲節。

  不過漢子瞧著這怪摸樣沒有為難多久,略一抬臂,從身體內部傳來的雄渾氣力立刻讓他歡喜起來。照他的估計,這一身古怪模樣至少能將他的功力提升三成。塑魄之法用蟲羽介鱗之魄與本體相合,人身可借得塑魄物的部分能力,這是一個可在短期內迅速提升實力的好法子,就可惜塑魄形態不能維持太久。范同酉終其一生尋求將獸魄固化在身的法子,終究未能如願便身赴黃泉。

  “好了麼?”雷閎喜道,展動手足,四肢內傳來的爆發力量讓他直有一種萬事盡可掌控的自信,他迫不及待想要與人交手,可是胡炭卻說:“再等等,我還要給你畫個陣法。”

  “還用畫什麼陣法,這就夠了吧。”雷閎口中這般說著,卻到底還是留了下來。他對胡炭的手段也極感好奇,這小娃娃年紀雖小,可是一身古怪奇學卻著實令人匪夷所思,畫陣法?真是個新鮮說法,難道是要畫在身上?陣法不是只能在地面上佈置的麼?他決意讓小鬼放手施展,看到底能給自己提升到什麼程度。

  天火隨身即是入身陣法,這又是陣術裡面一個冷僻蹊徑。被記錄成陣術書第二部。胡炭的入身陣曾在趙家莊裡讓南山隱鶴的鷗長老吃過大虧,不過那個陣法是秦蘇按照他的指點畫出來的,功用並不太強。書譜裡面記載的入身陣法數有三四十種,功用各自不同,不過大部分需要的條件都很苛刻,胡炭當前能佈置出來的入身陣也才幾個,但用在眼下卻再合適不過了。此時陣基碎裂,陣文損毀,坎察三人還都靈氣枯竭受了重傷,他需要雷閎幫忙爭取一段時間來重做佈置。

  那邊的郭步宜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其中有兩次,陰月雙鐮聖的刀臂堪堪在他將避入虛空的瞬間劈中了他,雖然受傷不重,但已經擾亂了他的節奏。可就在這樣艱難的逆境之中,郭步宜仍然將他的縝密心思和能力發揮的淋漓盡致,他並不是毫無方向的亂躲亂閃,每趨避之際,總會在一些關竅所在留下點影響。控虛之術和死氣之煙成為制敵利器,追躲之間或煙開霧散,或冷刃離合,下手總有收穫,不是躲閃不及的蟲師被死氣奪取生機變得衰弱,就是猙獰的蟲豸成片掃落僵斃,馭鬼師早看出這無數毒蟲才是胡炭陣局的巨大麻煩,因此節節敗退之際,還在竭盡全力的幫助小童消除威脅。

  再片刻之後,謝護法的兩名隨侍更被他傷到了一個,另一人見機早,躲避到毒蛾群裡讓過了一劫。

  “還沒好麼?!”雷閎等著小童在他背後書畫墨咒。不用睜眼去望,他已經從郭步宜散亂的呼吸聲中判斷出馭鬼師已被逼入山窮水盡之地。其實胡炭的動作已經很快了,開啟墨盒,到提筆在他胸腹肩頭,額頭畫陣文,才用了小片刻,眼下正在畫後背的陣元凝聚咒,這咒完成之後,雷閎自身便同具陣元、陣基、陣眼三要素,如同一個活動的陣法,能力必然更上台階。

  “好了!”胡炭在雷閎背上重重捺下一筆,雷閎起身踏步,也來不及檢察體內情形,便毫不遲疑的邁出陣去,哪知就在下一刻,壯漢和陣裡的小童同時都聽到了謝護法的暴喝:“著!”

  “蓬!”郭步宜發出悶哼,被大力擊中,重重的撞到了崖壁之上。

  “郭師兄!”“郭叔叔!”雷閎和胡炭同時大喊。雷閎擰身一個衝刺,飛出陣來,正看見無數絨蛾像被渦眼吸引的白浪向崖腳下衝擊,那裡郭步宜正單膝跪在碎石間,亂發散覆,大量的黑色煙氣從他衣襟隙處繚繞蒸騰,密密的籠住上半身,還在向兩邊緩緩擴散。但這些煙氣已經不像先前初見時那樣凝聚成大團了,而是一小縷一小縷的各自纏繞,似乎下一刻就要淡化成無形。“我來幫你!”雷閎大喝道,腳下疾捷術合上腳脛,大步流星飛奔過去,謝護法見了雷閎的怪模樣,略略一怔,不知為何才一會兒不見,這漢子怎麼就大變了形貌,看起來倒跟蟲臨術倒頗有異曲同工之處。

  雷閎的功法偏向於一對一硬撼,無論是驚雷箭還是奔洪拳,應付起數量眾多的毒蛾都不太趁手,站在郭步宜身前阻截得幾下,已感覺難以應付,還是郭步宜抓著他的手肘艱難站起來,凝聚煙氣在身前布成一道活牆才緩下了形勢。

  等得雷閎兩度逼退上來搶攻的謝護法,郭步宜低聲告訴壯漢:“我中毒了。”

  雷閎‘啊’的一聲,大驚失色。他對羅門教的功法頗有耳聞,謝護法身為羅門教裡執掌高位的尊崇人物,所用功法毒術必非尋常教眾可比,以前所聽說的羅門教下毒手段已經足夠駭人聽聞了,眼下郭步宜中了他的毒,這可怎麼辦才好?

  “我需要……找一個地方解毒,恐怕不能再堅持多久。”

  “你到陣裡去。”雷閎說道,又是一招奔洪拳,凌厲的拳風讓謝護法不得不再次後退。“胡炭的陣法很厲害,他應該能夠幫你緩下點時間。”

  “不行。”郭步宜搖搖頭,咳嗽說道:“很麻煩……咳……我的功法有點不一樣……你也知道的,我需要找……特殊的場所來恢復元氣。”

  “好!”雷閎也不遲疑,大喝一聲,道:“那我幫你打開一條道,你自出去吧,好好保重!”郭步宜是何等謙抑的人,但連他都這般說了,可見謝護法的毒術對他創害有多深。說話間加咒驚雷箭出手,把謝護法轟得驚怒交集,受了塑魄法和天火隨身的雷閎,功力大漲,這兩下交手,竟隱然有同老者分庭抗禮之勢。

  “你們堅持到……天亮,會有人……來幫忙。”郭步宜斷斷續續的說完,這幾句話似乎耗費他極大的力氣,他用力的扣著雷閎的肩膀,道:“幫我……跟小胡兄弟……道別,我走了!”說完踴身便倒,身體在將觸地面的剎那,“嗤嗤”盡數化成黑煙,急向上空盤旋而去。

  “往哪裡跑!”謝護法暴然大喝,蛾翅顫動,一轉一折已經撲到了煙氣上空,兩隻陰月雙鐮聖也一同閃到他身側,誰料底下隆聲傳來,磅礴的氣息未近身已讓人生出不可與抗之感,正是加咒驚雷箭!

  “雷閎!”謝護法心中又惱又急,這痴蠢漢子化形過後,功力竟然上漲得這麼多,實是讓他始料不及,剛才發的幾招驚雷箭,勁大招沉,衝擊速度又快,遠遠感應到就已經覺得是極大威脅,便是以他的自負,都不敢直當其鋒芒。

  “咻!”控虛之術也是不能硬架的攻擊。謝護法怒發如狂,這片刻打鬥下來,處處掣肘,就是他城府甚深,也都忍不住怒氣爆發,倉促間只得再躲得一躲,卻又被郭步宜突然釋放的煞威打了一個愣神。毒蛾和陰月雙鐮聖交錯成的攔牆在這瞬間露出空隙,濃密的煙氣一下全鑽出去了,瞬間散成虛無。

  陣局之中,就在郭雷二人跟謝護法交手的時候,胡炭也沒有閒著。略略觀察過秦蘇幾人,見三人傷勢雖重,但飲符下去之後,狀況已經有所緩解,不由得略放下心。那塊巨岩挾勢墜砸的衝擊實在太大,就是有十四萬魚沖的拚死阻拒,陣元傷損仍然難以避免,其中更以最賣氣力的穆穆貼的傷勢最重,被震盪過後,連嘔出好幾大口血,地面上漓漓都是殷色,連兩邊手臂都被崩得皮肉翻捲。

  胡炭開始修復陣局。在剛才的對沖之下,不惟是陣元,連陣基,陣文都都遭到損毀。四條半人高的外牆被陣力磨去大半,牆上處處裂隙,只怕已經受不了太強烈的衝擊了。原本被寫滿空地的運陣符文,更是毀掉十之七八,變成鬆軟的土粉散落各處。枝葉搖淨的禿木之下,‘……擇是而居之,擇非而去之……’‘不見其障……’零落的陣文歪扭傾塌,不復完句。間有一兩個‘成’‘畢’單字還頑強挺立,然而字首字尾,被磨碎的陣文都湮成浮土,半覆在綻裂成蛛網狀的地皮裂紋上,灶灰一般直列成排。

  “郭叔叔受了傷,雷叔叔一個人只怕也攔不住老傢伙,卻該怎麼辦才好?”他記得郭步宜先前說過,堅持到天明就有人來救助,但眼下秦蘇仨人都不能太使動力氣了,陣局也變成這個狀況,想要堅守到天明,談何容易。

  眼下所可倚仗的,就只有受了塑身的雷閎,還有半殘的白虎吞舟局。

  胡炭在心中思索著,然後開始出手佈置,坎察三人此時已跟廢人無異,一切都只能靠他親身施為,扶穩陣牆,合入泥沙拍實,計算生剋五行,設陣引,埋符,一一張羅。不管怎麼說,他總要努力支撐到天亮才好,好在羅門教的毒蟲已經被郭步宜殺得幾乎淨絕,最大的威脅已去,這時用個巧陣也許能有出奇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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