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〇
他的心中陣陣縮痛,縮痛之後是一片茫然。這荒涼的雨季,這慘淡的戰爭,讓他一次次經歷天人永隔,讓他一次次看著身邊至親之人撒手而去。他的心中撕心裂肺的痛,彷彿這世間一切,全都離他遠去,他無力的伸出手來,想在半空中抓住什麼,卻終無力地落下。
父王母妃已去,這王位,這藩土,這沙場,還值得自己留戀嗎?還要這樣費盡心機防備明槍暗箭、苦苦掙扎、步步驚心嗎?
禎和七年七月十四,慕軍與西狄軍主力決戰於蓮花關前,慕軍中西狄反間計,留守三萬人馬被西狄十萬主力強攻,慕王爺身中數箭,慘死於蓮花關前。
禎和七年八月初二,慕世琮於戰前接任藩王,接印當日,率慕家軍八萬將士血戰一日一夜,將西狄軍壓至月牙河東線一帶。
禎和七年八月十二,慕王軍與東線尚林所率十萬人馬聯手對縮於月牙河東線的西狄主力發起進攻。激戰三日,戰況慘烈,終將西狄大軍擊潰。西狄元帥秋蒙率三萬殘部向北逃竄,慕世琮與尚林合力追趕,途中,秋蒙回擊,東朝大將尚林死於秋蒙刀下。
秋蒙繼續率殘部向北逃竄,慕王慕世琮不顧將領們勸阻,率數千虎翼營將士策騎如風,奔如閃電。憑一腔血氣驍勇和壯士豪情,深入西狄境內千餘里,終在漠連山流沙谷追上秋蒙殘部。
黃昏的斜陽吐著最後的餘烈,照亮著西狄最後兩萬將士凶狠如狼的面容,也照亮了虎翼營數千將士如虎的驕容。
空落落的暮風吹得慕世琮的戰袍獵獵作響,他冷著臉端坐馬上,劍眉星目,卓然絕塵。他緊抿的薄唇冷峻剛毅,他炯炯的目光如一隻黑豹,不動聲色地望著退入流沙谷中的西狄殘軍。
西狄元帥秋蒙血染戰袍,橫刀策馬,立於谷口,與他長久對望。漠連山峽谷內的風越刮越大,奇偉嵯峨的高山上有幾隻飛鷹掠過,似在盤旋觀看著這場生死之戰。
兩人都不曾開口說話,兩人都如同靜守獵物的虎豹,等著獵物鬆懈的那一刻。
天空中的飛鷹急掠而下,啄上先前激戰中死去的將士屍身,激起一片暗紅的血霧。秋蒙被那抹輕淡的暗紅迷了一下眼睛,慕世琮看得清楚,大喝一聲,秋蒙手微微一抖。慕世琮手中舞起的槍光已明麗如烈陽普照,刺破重重夕陽,飛向他的胸前。
煙塵滾滾,殺聲漫谷,鐵馬馳騁,戰旗翻飛。虎翼營與西狄軍於流沙谷展開了最慘烈的一場拚殺。
夕陽下,馬兒嘶鳴,屍河蜿蜒。蒼涼的峽谷靜靜地看著這一場大廝殺,看著死亡的陰影逐漸瀰漫整個峽谷,又慢慢向西努河移動。
已將秋蒙刺於槍下的慕世琮立於流沙谷一側的西努河畔,手扶長槍,喘息著,輕蔑地斜睨著周圍不斷蜂擁而來的敵人。
身後,西努河咆哮著,奔騰著。他雪白的征袍上濺滿了鮮血,金色的殘陽,照耀在槍尖上,晃的人睜不開眼睛。這個俊美如天神的男子,雖然滿身疲憊,但眼中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的殺氣,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慕世琮環視四周,只見虎翼營的戰士,以寡敵眾,已經所餘無幾,剩下的,也幾乎人人身帶重傷。但所有人均是一臉慨然赴死的神情,沒有一人後退。他心中一痛,知道此次帶來的所有戰士均不能倖免於難,鐵血男兒此時也不免有瞬間的黯然。他提起真氣,朗聲大叫:“虎翼營的弟兄們,我們今日畢命於此,好男兒為國捐軀,雖死何憾!慕世琮願與諸君同命!”剩下的虎翼營將士齊聲高呼:“願與王爺同生死!”聲震山谷,回音轟然。
慕世琮縱聲長嘯:“好兄弟!我們便一起殺個痛快!”他身形暴起,如朝陽蓬勃,又如閃電劃破,手中長槍如怒海驚濤勢不可擋,將身邊的敵人一個個刺倒掃落。
越來越多的鮮血濺上了他的白袍,廝殺中,他的左頰新添了一道深深的傷痕,他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手中長槍絲毫沒有停頓,橫掃豎挑,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西狄士兵望著這個面容俊美但神情凶狠冷酷的殺神,不禁心膽俱裂。
時光悄然掩面而過,殘月如鉤,漸漸爬上乾冷的夜空。慕世琮手中的銀槍如風雷激盪,在月下光點閃閃。西狄軍最後數百名將士將他逼得步步向西努河退去。
退至洶湧奔騰的西努河邊,慕世琮深吸了口氣,凜冽大笑,如洪流激上巨石,長槍迴旋,在空中掃過一道道銀色的光芒,又將十餘名西狄兵掃於黃沙之中。
西狄兵懼他勇猛,紛紛後退幾步,數十人取過鐵矢,箭勢如雨,密密麻麻向他飛來。他在河邊巨石上輕靈轉身,避過一波波箭雨,但箭勢竟始終未歇,不多時,一支利羽襲入他的左肩,鮮血蓬起。這箭穿過他的身體後餘勢未減,強大的衝力帶得他身形直往後墜,就在跌落的一瞬,他奮力將手中銀槍擲出,正中西狄軍餘下這數百名將士中一名大將的前胸。
夜空中,秋風急颯,流雲翻滾。漠漠蒼穹冷眼看著那白色戰袍在空中舞出一道孤傲的光芒,悠悠墜入西努河滾騰咆哮的河水之中。
這一役,史書上稱之為‘流沙谷之役’,慕藩八千虎翼營將士死鬥兩萬西狄軍,與敵同歸於盡。
這一役後,西狄入侵的二十萬大軍悉數被殲滅,西狄自此一蹶不振,一年後滅於東朝鐵蹄之下。
而東朝,慕氏父子血灑沙場,大將尚林陣亡。消息傳回京城,武帝大慟,下旨追封慕少顏為顯忠王,慕世琮為勇烈王,建祠立廟,永享配祭。
又是一年深秋季節,落霞山脈,林灑秋霜,層楓盡染。
落霞山位於新州以南百餘里處,山脈綿延兩百餘里,將新州與德州連接起來。落霞山山勢高聳而不失秀麗,其主峰鳳凰峰則山勢險峻,常年籠於雲霧之中。
這日,晴空如洗,山腳碧雲溪畔,十餘名山村姑娘媳婦們洗衣浣紗,不時歌上一曲,婉轉清脆的歌聲引得行者紛紛駐足。姑娘們則被行人熾熱的目光看得羞紅了臉,卻又互相取笑,溪邊,一片歡歌笑語。
笑鬧間,一位圓臉少女忽然推了推身邊的同伴:“快看,那人身形好俊!”
同伴轉頭望去,只見溪旁的山道上,緩步走來一位青年男子,一襲天青色長袍,其面容遮於竹笠之下,但身形俊朗,望之傲骨凜然,讓人心儀。
圓臉少女紅了紅臉,忽然大聲唱了起來:“對面的青年郎唉,你抬眼望一望唉,妹妹我有句話唉,要問你來自何方唉!”
溪邊浣衣的姑娘媳婦們哄然大笑,齊齊望向山道上的青年男子。竹笠下,慕世琮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聽著這純甜的歌聲,呼吸間山間清新的空氣,他微微抬起頭,望向雲霧籠罩下的鳳凰峰,俊目生輝。
孔瑄,容兒,你們還住在那裡嗎?我,終於不當什麼王爺了,我替父王報了仇,借秋蒙之手殺了尚林,我又殺了秋蒙,全殲了西狄軍。我得逃大難,撿得一命,終於可以無愧於心地從沙場隱退,終於可以不再為世俗名利所累,來這落霞山看望你們。你們,都還好嗎?
他沿著山路而上,鳳凰峰上雲霧繚繞,山崖陡峭,漫山藤蘿,虯梅傲立。
直行了近兩個時辰,慕世琮方攀上鳳凰峰頂,他記起三年前收到的孔瑄留下的暗記,轉入一處古樟林。在林間,他身形左突右轉,依著陣勢步步前進,不多時穿出林間,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茶園。
此時是深秋季節,茶園一片呈黃。茶園旁,幾間木屋,數棵大樹,一帶竹籬,竹籬下遍栽秋菊,紅黃綠青,在秋風中傲然綻放。
他緩步穿過茶園,在竹籬院門前停住腳步。這一刻,竟覺心跳加快,手心也有些出汗,暗記中所說,就是這裡嗎?自己真的能見到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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