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青山接流水 作者:簫樓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6:47: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353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55
一三〇

  “哈哈,孔兄,你不招供沒關係,你一力扛下來也不要緊。莫松華、無塵、玄亦,還有那兩個丫環都在你頭頂的大牢裡呆著呢,他們中總有一個會說的。刑部那些人正閒得慌,讓他們審審這起藩王勾結西狄與前朝餘孽之案,倒也不錯。”

  他撣了撣紫袍,笑著站起身來:“孔兄,你是聰明人,當知目前形勢,不容你一力扛下所有罪名,還望孔兄早日想通。本王也知道,你只是一個小卒,若是能將幕後之人招供出來,本王可保孔兄平安,也可全本王與容兒兄妹之情。本王言盡於此,還望孔兄三思。”

  天光燦爛,已是夏末秋初,酷日卻仍早早地炙烤著蒼茫大地。

  藍徽容跪於正泰殿前,兩日來皇帝不曾召見她,她將母親留下的信函遞了上去,也不見回音。

  她從幸福的頂點一下子墜落於無底的深淵,不停地在心中痛恨著自己太過大意,不但連累到玄亦大師、無塵師太和莫爺爺等人,更將夫君親手推入地獄之中。

  她已無計可施,被押回宮後,她便失去了自由出入禁宮之權。慕王爺設在宮中暗線傳來的消息,孔瑄及玄亦大師一案已鬧上刑部,當年死於棋子坡的簡南雄之子凌王正對此案窮追猛打,慕世琮也早已被皇帝軟禁在了質子府中。

  她所能做的,只是希望皇帝在看到母親留下的那封書信後,能手下留情。但她也知,自古無情是帝王,他寶藏已得,現有藉口,這撤藩的大好機會,皇帝會放過慕王爺嗎?

  更何況,現在事情已鬧上刑部,案件更由凌王親審,孔瑄他又不能連累到慕王爺,肯定會一力擔下勾結西狄及前朝餘孽等所有罪名。玄亦大師等人,肯定也不會將慕王爺招出來,他們,能逃過此劫嗎?以前還能以寶藏或母親的棺木來與皇上做交易,現在自己還能拿什麼來救他們呢?!

  幾個宮女替她撐著旌蓋,遮擋住陽光。劉內侍步出殿門,見藍徽容依然跪於台階之下,不由輕輕搖了搖頭,步下台階,輕聲道:“公主,皇上讓您先回嘉福宮,現在凌王爺、譽王爺、文王爺等皇族重臣正在殿內議事,皇上也不便召見您。”

  藍徽容一驚,先前她見十餘名王公大臣進入殿內,還以為是普通的召見,不料簡氏皇族成員悉數到齊,難道是為了孔瑄和玄亦大師的案子?簡南雄當年被慕王爺設計滅於棋子坡,只怕他的兒子凌王,是絕不肯善罷甘休的吧。

  她覺形勢越來越嚴竣,心中焦慮,額頭汗珠滾滾而下。她本就兩日兩夜水米未進,又心力交瘁,胸口一陣煩悶,直欲嘔吐,腦內眩暈,身形微晃。劉內侍見狀,忙向宮女們喝道:“還不快扶公主回去?!”

  六五、王妃

  黃昏時分,嘉福宮中,藍徽容四肢無力,伏於榻上。她也知自己此時應該堅強,可擺在眼前的是一條絕路,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艱險的困境。只要想到孔瑄與莫爺爺等人此刻身處刑部大牢,不知受著何種折磨,她便心如刀絞。

  屋外,宮女內侍們跪地呼聖聲大作,藍徽容騰地跳了起來,皇帝已踏入房中。

  皇帝在椅中坐定,複雜的眼神看著跪在身前的藍徽容,見她原本清麗的面容憔悴不堪,想起清娘信中所托,心生憐惜,不由嘆道:“容兒,到現在這種地步,朕也幫不了你!”

  “父皇。”藍徽容泣道:“父皇,是容兒的錯,容兒欺騙了您。求父皇看在母親份上,放過他們,孔瑄他是被仇天行矇騙的,仇天行派他做下這種種事情,他是身不由己的。師太和大師,也都是化外之人,根本對您構成不了威脅的。”

  皇帝靠上椅背:“容兒,你與孔瑄要承擔下一切罪名,朕可以理解。不是朕一定要治慕少顏的罪,現在事情已非朕所能夠掌控。你也知,我簡氏一族,武將輩出,皇族其餘成員兵權極盛,現在凌王聯合其他諸王逼朕審清當年棋子坡一案及孔瑄一案。朕只能盡力保你,說你是受人矇蔽,但孔瑄,他是慕家軍中郎將,人證皆言他與仇天行關係特殊,他又利用你與前朝餘孽會面,如不能供出主使他的是慕少顏,朕看他是保不住的了。”

  藍徽容心悠悠下沉,怔然半晌,伏地叩首:“父皇,寶藏我已交出,母親棺木也已遷入皇陵,父皇曾答應過容兒,要放了侯爺的,請父皇信守承諾。玄亦大師與無塵師太均是化外之人,更與此案無關。至於莫爺爺,他是容兒授藝恩師,若說勾結前朝餘孽,當是容兒勾結,容兒與孔瑄一齊認罪便是。”

  皇帝眼睛一眯,冷聲道:“容兒這是以死來威脅朕嗎?!”

  藍徽容眼中含淚,仰起頭來,皇帝視線正望向她已顯瘦削的下巴,竟與她母親那幅中年畫像中的下巴如出一轍,皇帝心尖不由隱隱一痛。

  這段時日,他日夜對著那兩幅畫像,卻不太敢看清娘中年時的那幅畫像,只是時刻撫著她巧笑倩兮的少女模樣,追憶往昔。在他的心中,她永遠都是那初見時的蒼山的玉清娘,是自己即將要冊封的故皇后,而不是後來嫁人生子的那個藍莫氏。

  可她,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卻不是自己的孩子,每念及此點,他就會湧上如潮的妒憤。他既將這孩子當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寵愛,卻又忍不住想要暗暗為難於她,不放她的族人,不放她自由。所以,當簡璟辰向他奏請利用她剷除慕少顏時,他也默許了兒子的行動。

  寶藏到手,她也終於能永遠陪在自己的身邊了,可她的女兒,卻又陷入了深淵之中,看著面前這痛苦的面容,皇帝想起清娘信中所言,不由有了一絲悔意。

  清娘的信,這兩日,他不知覽閱了多少遍,信中的一言一句,他也早已銘記於心。在信中,她的純真熱烈,她如梔子花般的初戀,她對自己的恨,皆如天上雲煙,隨著她的逝去,消失在這塵世之中。

  原來她對自己,早已沒有了恨,她的心中,早已平靜如水。但她,也始終未曾忘記自己,忘記那段美好的時光。自己在她心中,也始終是那個初見時的簡大哥,而不是後來愛恨糾纏的孽緣人。

  更讓他震驚和痛悔的是,原來當年,那個死胎是她故意找來刺激和報復自己的。他的長子,她並沒有狠心扼殺,她逃回和國以後,將那孩子生了下來,只是因為她逃亡途中過度傷心,又屢受輕傷,孩子是不足月就生下來的,生出來不到一個時辰就夭折了。

  清娘,當初,你為什麼不告訴朕實情呢?如果朕知道這一切,我們就不會走到那一步了。你懇求朕放過你的女兒,朕早已將她冊封為公主,朕也願意真心將她當親生女兒一般寵愛。可現在,她的夫君又被捲入朝廷與藩邦的紛爭之中,而且事情越鬧越大,牽扯的各方勢力越來越多,你讓朕如何幫她呢?

  藍徽容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是直直地、哀求地望著他,皇帝被她看得有些心軟,同時也於她的眼中看到了決然之意。再沉默片刻,語氣放緩和道:“容兒,要想保孔瑄,你們就得放棄保慕少顏,只有孔瑄成為人證,朕才能赦他一命。”

  藍徽容淒然一笑,搖了搖頭:“父皇,容兒和夫君的性命,本就是撿回來的,若是父皇執意相逼,我與他,一同去見母親便是,我們也不用再在這世上苦苦掙紮了。”

  皇帝見她如此倔強,心中一陣惱怒,忽覺氣息不順,劇烈咳嗽起來,藍徽容忙站起身,替他輕捶著後背,又端過一杯清茶。

  皇帝慢慢呷著杯中之茶,清新茶氣直衝肺腑,他氣惱漸平,轉頭望向藍徽容,和聲道:“容兒,明日朕會召見孔瑄,朕想瞧瞧,能令你這般生死相隨的男兒是何模樣。朕也會讓你們見上一面,有什麼話,你就好好同他說吧,最好再勸勸他。”

  他站起身來,走至門口,輕嘆道:“容兒,你莫怪朕,朝廷的紛爭,有時朕也沒辦法完全掌控。孔瑄之罪,如果這樣犟下去,是無法開脫的,慕少顏,也不是你們想的那麼容易就保得住的。”

  黃昏時分,彤霞佈滿皇宮西面無垠的天空,襯得巍峨殿宇金碧輝煌。宮中漱玉池的一湖青水,在夕照下波光瀲灩,綠樹紅花在風中枝葉拂動,暗湧清香。

  孔瑄在數十名侍衛的押解下穩步登上白玉石台階,在內侍的引導下,邁入正泰殿,於丹墀前十餘步立住腳步,稍稍猶豫,拜伏於地。

  皇帝轉過身來,一擺手,殿中宮女內侍都退了出去。皇帝盯著孔瑄拜伏於地的身形看了良久,注目在他鬢邊的白髮之上,眯眼片刻,開口道:“你起來回話吧。”

  孔瑄站起身來,緩緩抬頭,皇帝與他視線相觸,但覺眼前這年輕人雙眸漆黑明亮,眼神坦然無懼,鋒華內斂,雖是面對九五至尊,處於絕境之中,也不見有絲毫畏懼與瑟縮。

  皇帝負手從丹墀上走下,孔瑄望著他由高處而下的身影,忽覺他的身影竟似有些佝僂,他的腳步也有些沉重,這將萬里河山踩於足下的帝王,只怕真是做得很辛苦吧。

  皇帝凝望著孔瑄不卑不亢的神情,和聲道:“你可想清楚了?”

  孔瑄微一躬身:“罪臣願認罪伏法,還求皇上不要誅連無辜之人。”

  皇帝冷聲道:“無辜之人?!慕少顏是否無辜,不是你一個區區郎將能夠置詞的,你不要以為你們不認供,朕就不能治他的罪!”

  “皇上,罪臣有一言,伏請皇上聆聽。”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55
一三一

  “說吧。”

  “皇上,治國根本為綱常禮法。撤藩與否,皇上可獨力裁斷,但能否治慕王爺的罪,只怕需得依朝廷律法而為。若是壞了律法,敗了綱常,皇上您親手拓出的疆土、親自打造的朝綱恐有紛亂之虞。若是興起戰火,百姓受苦,國之根本更將受損。慕王爺和侯爺並非眷戀富貴之人,玄亦等更已是世外之人,若皇上能將此案在罪臣處了結,而不牽涉他人,並承諾不秋後算帳,放慕王爺一家平安隱退,罪臣相信,慕藩能撤,天下可定,還請皇上三思。”孔瑄平靜道。

  皇帝沉默片刻,道:“依你所說,這前朝餘孽朕就放過不成?!”

  “皇上,前和國之事,早已平淡下去,百姓們也早已忘了前朝,若是於此時翻出來大做文章,又逼反慕藩,只怕弊大於利。更何況,現在西狄國左都司身亡,西狄國本就是他一力支撐,正是我朝收伏西狄的大好時機。如果因此案引起慕藩叛亂,慕藩雖弱,皇上要拿下卻也非一年半載所能為,屆時西狄國緩過氣來,重振國力,又於我朝內亂時出手,只怕後果堪虞。罪臣請皇上三思。”

  孔瑄說完靜靜地望著皇帝威肅的面容,皇帝與他長久對望,忽然呵呵一笑:“你說得倒是有些道理,不過你可知,現在的形勢,已不是朕說收手就能夠收手的了。朕是可憐容兒,想留你一命,你若執意求死,容兒也不能怪朕。你去與她見上一面,兩個人好好商量一下吧。”

  月色淡淡,清風細細,夏末的夜晚,暗沉而漂渺。

  藍徽容伏在孔瑄膝上,孔瑄右手一下一下地梳理著她的黑髮,二人默默無語,嘉福宮內,一陣令人窒息的寧靜。

  感覺到藍徽容在壓抑著抽噎,孔瑄伸出左手,輕撫上她的眉間,笑道:“這兒皺得像隻貓,可就不好看了。”

  藍徽容鼻子發酸,喉嚨苦澀,一直在強自壓抑,才沒有痛哭出來,聽孔瑄這般說,哪還能夠忍住,眼淚啪啪掉落。

  孔瑄一陣心疼,將她抱起坐到自己的膝上,輕輕吻上她掛滿淚珠的面容,哄道:“別哭了,你以前那麼堅強,現在怎麼這麼愛哭?以前我中毒,你有病時,也沒見你這麼哭過。”

  藍徽容的心象灌了鉛般沉重,縮在孔瑄懷中,緊緊握住他的手,泣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段時間這麼愛哭。孔瑄,是我太大意,害了師太和莫爺爺他們,也害了你。母親她什麼都安排好了,我卻毀了一切,都是我的錯。”

  孔瑄也不說話,只是不停吸吮著她的淚水,待藍徽容漸漸平靜,他忽然一笑,將頭埋在她的脖間。藍徽容一陣麻癢,但心中又正是難受之時,兩種極端的感覺讓她全身繃緊,正迷糊間,孔瑄已將她抱起放至床上,藍徽容心中百般滋味千種傷楚,一時話都說不出來。

  孔瑄坐在床邊,伸出手將她的雙眼合上,柔聲道:“容兒,你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走。我不能呆久了,外面大幫人在等著,你趕緊睡著吧。”

  藍徽容睜開眼,不停搖頭,緊緊攥住他的手,眼眸似籠上了一層霧氣,死死地望著孔瑄,甚至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就會再也看不到他。

  孔瑄的手自她的額頭而下,輕撫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似要將她的容顏永久地鐫刻在自己的心中,他的手指最後停留在了她的嘴唇之上。兩人長久地對望,彷彿要於這一望之中,攜手走過這一生,再也不用分離。

  藍徽容痴望著他明亮中略帶憂傷的眼睛,感覺到他壓在自己唇邊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心中傷痛難言,忽然張口咬住了孔瑄的手指。孔瑄任她由輕而重,咬得自己手指生疼生疼,面上始終溫柔笑著,暖如春風。

  藍徽容忽然起身,從後面緊緊地摟住他,低聲道:“我要你背我。”

  嘉福宮庭院內,月色朦朧,星光漸盛,孔瑄背著藍徽容慢慢地走著,彷彿回到了那一個清晨,回到二人傾心相融的那個星光之夜。

  藍徽容伏在他的背上,依在他頸邊,低聲道:“我會求皇上,將我們葬在一起的。”

  孔瑄輕嗯了一聲,片刻後,又搖了搖頭,藍徽容雙手用力環緊他的脖子:“你休想丟下我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上天入地,黃泉碧落,我都要跟著你,你休想投胎後,再娶別的女人。”

  孔瑄腳步頓住,正待說話,宮門被輕輕敲響:“公主,時辰到了,侍衛大人們在催了。”

  二人長久地沉默,待敲門聲再度響起,孔瑄暗嘆一聲,欲將藍徽容放下,藍徽容卻死死地環住他不放。孔瑄心中難過,閉上雙眼,慢慢地、用力地扳開她的手,轉過身,捧住她的面頰,輕輕地、溫柔地吻上她的眼:“容兒,聽話,這裡不許再掉眼淚了,我不會丟下你的,我們生生世世,都是夫妻。”

  藍徽容拚命地點頭,又拚命地搖頭,孔瑄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狠下心來,鬆開手,向宮門走去。藍徽容向前追出幾步,又停住腳步,呆呆地看著他拉開宮門,看著他邁出高高的門檻,看著他始終不曾回頭,在眾多侍衛的圍擁下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孔瑄,我絕不會讓你丟下我的。”藍徽容聽著院中風兒吹過樹梢的簌簌聲,緩緩閉上雙眼,輕聲道:“我聽你的話,再也不會掉眼淚了,只求你等著我,我們一起走。”

  潭州,慕王府。

  雖然遙遠的京城風雨滿天,王府內,卻仍是幽靜無比,只是王府主人臉上的陰霾和深鎖的眉頭,讓人感到了一絲沉窒。

  慕王妃躺於榻上,被思子之情折磨至憔悴不堪的她憂慮地望著立於窗下的慕王爺,他眉宇間的愁思不停攪動著她病入膏肓的身心。

  她一陣劇烈的咳嗽,將慕王爺從沉思中驚醒。他走了過來,揮手屏退侍女,扶起慕王妃的身子,讓她依在自己胸前,輕輕替她撫著胸口,和聲道:“你不要老是想著世琮,他會沒事的。皇上不準備萬全了,不會輕易動他的。”

  慕王妃眼角落下淚來,咳道:“王爺,這次,真的是沒有辦法了嗎?”

  慕王爺輕嘆了一聲:“我也沒料到寧王竟在我眼皮底下抓走了玄亦大師,只怕我們慕藩是在劫難逃了。”

  “王爺,皇上要撤藩,咱們就讓他撤吧,只要他將世琮放回來,我們一家人,找個地方,過平平靜靜的生活好了。”

  慕王爺搖了搖頭:“如果真的只是要撤藩,我們能平安脫身,我早就不做這個王爺了。自古藩王被撤後,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更何況,凌王知道他父親死在我手上,恨我入骨,我們只要失了兵權,只怕即刻就會被押解進京,受盡折磨。”

  見妻子眼中露出絕望之意,慕王爺忙道:“你不用多想,孔瑄那孩子,正一力扛著所有罪名,玄亦大師是有德高僧,更不可能將我供出來。沒有證據,皇上也不敢輕易問罪於我。我已派了大批死士進京,想法子將世琮從京城強行救出來,他是我唯一的親生兒子,我怎也要將他救回來,再與皇上決一死戰的。”

  “真的只有這條路了嗎?”慕王妃顫聲問道。

  “是。”慕王爺沉默片刻,輕聲道:“朝廷與藩鎮之間,永遠只有一個勝者,只是我們兵力較弱,現在準備又不充分,真要與朝廷決戰,只怕勝算不大,但總比被削藩賜死要多一線希望。”

  慕王妃聽他言中之意,淚水成串掉落。她閉上眼睛,良久方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睜開眼來,虛弱道:“王爺,我們做夫妻多少年了?”

  慕王爺一怔,道:“有二十多年了吧。”

  “王爺,不,三哥,我現在叫你三哥,可好?”

  “好,琳妹,我們現在不是什麼王爺王妃,你有話,就和三哥說吧。”慕王爺緊緊抱住妻子,心痛不已。

  “三哥,我知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忘不了清姐,你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娶我的。”慕王妃苦笑道。

  “不,琳妹,你不要這樣說。你今天是怎麼了?”慕王爺急道。

  “不,三哥,你聽我說,能與你做這麼多年的夫妻,我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你心中有我也好,沒我也好,我的心中,都始終把你看成自己的夫君,我還給你生了個那麼好的兒子。更何況,你心中的那個人,是清姐,是將我從火坑中救出來的姐姐,要是她現在還活著,該有多好!”

  “琳妹,你不要說了。”慕王爺覺妻子有些不正常,漸漸感到一絲不安。

  “三哥,清姐和你,都是我的恩人。我是一個弱女子,一直靠你們保護,卻不能為你們做什麼,我這身子,是活不久的了。現在,我要去做一件事情,報答三哥和清姐的恩情,求三哥不要阻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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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六六、長子

  夜過二更,正泰殿內仍是燈火輝煌,藍徽容靜靜立於皇帝身側,為他磨墨遞茶,聽著更漏之聲,面容雖平靜如水,內心卻焦慮徬徨。

  自與孔瑄那日相會之後,二人便已於廖廖數語中約定攜手赴難。只是她的心中,總存著幾分希望,她不能出宮,無計可施下,只有日日來陪伴著皇帝,希望他能看在母親的份上,放過孔瑄及莫爺爺等人。

  在陪伴皇帝的這些時日,藍徽容見凌王等人不時上表請求鎖拿慕王爺進京,她也看出皇帝正在加緊佈置兵力,朝廷與慕藩之間劍拔弩張,形勢越來越嚴竣。若不是皇帝顧念自己,有意給孔瑄時間來轉圜,只怕早就下旨定罪了。

  雖知希望渺茫,她仍然做著努力,服侍皇帝比以往更盡心盡力,一段時日下來,她的臉日漸瘦削,眼眸也失去了幾分神采。

  更漏聲滴嗒,一滴,又一滴,聽在藍徽容的耳中,說不出的難受,她胸口煩悶,眼前一陣眩暈,伸手撫上額頭。

  皇帝放下筆,轉過頭,見藍徽容面色寡淡,也生出幾分憐惜之意,嘆道:“容兒,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給朕一段時間,若是慕少顏自動認罪,朕再想辦法看能不能饒孔瑄一命。”

  藍徽容一低眉,心中難過,慕王爺若是認罪,侯爺必不能保,孔瑄他,又豈會苟活?!她暗嘆一聲,施了一禮,邁出正泰殿,回到嘉福宮。

  她接過宮女們遞上的熱巾擦了把臉,怔怔地坐在窗前,孔瑄和莫爺爺他們,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刑?如何才能解開這個危局呢?

  宮女素雲輕輕走過來,端上一碗蓮子燕窩羹:“公主,您可得保重身子。”

  藍徽容也覺有些肚餓,順手接過,將湯匙送至口邊,忽覺這羹湯腥氣濃烈,胸間難受,猛然俯身嘔吐起來。

  素雲驚慌失色,忙接過藍徽容手中湯碗,拍上她的背心,急道:“公主,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藍徽容嘔得幾下,想起一事,恍然醒悟。她推開素雲,緩緩坐直,伸手撫上小腹,驚喜中又隱有悲傷:難道,在這生死時刻,自己竟有了他的骨肉了嗎?!真是天可憐見,讓他血脈得續嗎?

  她清瘦的臉上漸漸舒展開如睡蓮般的笑容,猛然跳了起來,直衝出去。

  堪堪拉開院門,入目是那宮燈下照映著的褚紅色的高高宮牆,還有那宮牆上方黑沉沉的蒼穹。一股悶悶的風吹起她的裙裾,她頓住腳步,扶住宮門,淚水成串掉落。

  天氣漸漸轉涼,晝縮夜長,城外的楓樹也染上了一絲暗紅,在風中簌簌搖響,讓人嗅到了秋天的氣息。

  京城北門,人馬川流不息,這日巳時,一輛錦篷雙轅的馬車在十餘人的護衛下緩緩馳入城門。

  馬車輕搖著穿過直衢大街,駛向皇宮,正華門在望,馬車停住,一人彎腰道:“主子,到了。”

  繡錦車簾輕掀,兩名侍女跳落下來,又回身將青衣素裙、滿面戚容的慕王妃扶下馬車。

  慕王妃環顧四周,又眯眼望向巍峨宮門,默然良久,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推開侍女的攙扶,緩步走向正華門。

  正泰殿內,皇帝面色沉肅,閱罷手中幾份奏摺,抬起頭來:“辰兒。”

  “兒臣在。”簡璟辰恭聲道。

  “慕世琮可看緊了?密慎司回報,京城內似是多了一些江湖人士。”

  “回父皇,質子府內,兒臣派了一百名內廷侍衛,由趙德文統一調度,質子府外還有三千禁軍輪流值宿,力求萬無一失。”

  “孔瑄還沒認供嗎?”

  “回父皇,孔瑄沒有認供,兒臣顧著容兒,囑咐了凌王不能對他用刑。不過兒臣認為,孔瑄那種人,用刑估計也沒用。”

  “另外幾個呢?”

  “回父皇,都沒有招供,凌王性急,刑部的人又手狠,有個丫頭已經熬不住刑,斃命了。”

  皇帝眉頭微蹙,沉默半晌,道:“辰兒,將藍家人放了,讓你那良娣,多進宮來陪陪容兒,朕看她是下決心要走絕路,嘉福宮的人也都換了,看緊些。”

  簡璟辰神情不變,聲音恭順:“是,兒臣這就去辦。”

  皇帝揉了揉眉間:“你等等,朕問你,郭仁布在喬家寨一帶的那三萬人馬,可是你下令調至中路鋪的?”

  “啟稟父皇,此事非兒臣所為,郭將軍乃叔王舊將,一直受凌王節制。兒臣認為,凌王也是一片忠心,防慕少顏狗急跳牆,與朝廷決戰,而且現在慕少顏也確有調兵跡象。兒臣只是按父皇您的意思,將北邊尚林的五萬人馬往西邊風城調動。”

  “嗯,佈置得倒是妥當,辰兒此次辦事,頗合朕的心意。”皇帝難得地浮上一絲微笑。

  簡璟辰惶恐地低下頭去:“兒臣謝父皇盛恩。”

  皇帝輕咳兩聲,簡璟辰忙上前兩步,關切道:“父皇,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皇帝搖搖頭:“朕還沒老,你不用這麼緊張。你這次能辦妥寶藏和故皇后遷陵之事,又藉機剷除慕少顏,朕心甚悅。從明日起,你就住在交乾殿,幫朕處理軍機政事,也歷練歷練。”

  簡璟辰眼中閃過驚喜之色,垂頭跪落於地,泣道:“父皇,兒臣以往,有負父皇的教誨,父皇這般聖恩,兒臣實是——”

  皇帝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和聲道:“只要你是用心辦事,並無二心,朕自會知道,朕——”

  “啟稟皇上。”劉內侍尖細的聲音在殿門響起。

  “什麼事?”

  “稟皇上,朝廷一品誥命,慕王妃,在正華門跪地請求面聖。”

  簡璟辰眉梢輕揚,皇帝微一皺眉,冷聲道:“這個女人,居然跑到京城來了,想救兒子想瘋了,不見!”

  劉內侍微一猶豫,懷中慕王爺早就差人送上的萬兩銀票終讓他大起膽子,低頭道:“啟稟皇上,慕王妃說她有一言,皇上聽過後,必會召見她。”

  皇帝‘我’了一聲,端起碧瓷茶盞,低頭飲茶:“奏吧。”

  “稟皇上,慕王妃說,一個叫景琰的人還活著,她知道其下落。”

  皇帝冷哼一聲:“什麼景琰——”他話語頓住,片刻後猛然抬頭,手中茶盞滾落於地,急站了起來,厲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稟皇上,慕王妃說,一個叫景琰的人還活著,她知道其下落。”劉內侍跪於地上,戰戰兢兢道。簡璟辰望著皇帝失常模樣,眉頭一皺,眼中隱有疑惑之色。

  皇帝全身如僵硬了一般,半晌才回過神來,身形一晃,頃刻間便到了殿門口,簡璟辰急喚道:“父皇!”

  皇帝頓住腳步,右拳緊握,揚了幾下,顫聲道:“快!宣她進來!”見劉內侍有些愣怔,皇帝一腳踹上他的右肩:“快去!”

  劉內侍從未見過皇帝這般失常,嚇得全身顫慄,勉力爬起,直衝向正華門。

  皇帝負手在殿內急促地走動,不時抬頭望向殿外,這二十多年來,他是第一次如此焦慮,如此以九五至尊之身來迫切等待一個臣婦的覲見。

  簡璟辰的臉隱在蟠龍石柱的陰影之中,望著皇帝焦慮的神情,眼神閃爍。

  一盞茶的時間悄悄流逝,輕碎的腳步聲響起,慕王妃瘦弱的身軀在殿內跪倒:“臣婦慕王正妃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此時已平靜了一些,克制住心頭的濤天巨浪,低聲道:“平身吧。”

  “謝皇上!”慕王妃站起身來,垂頭而立。

  皇帝正待開口,眼角餘光瞥見簡璟辰仍在殿內,穩步走至案後坐下,道:“辰兒,你先退下,所有人,都給朕退出去。”

  簡璟辰恭聲道:“兒臣遵旨。”他躬腰退出殿外,見殿內宮女內侍齊齊退出,劉內侍伸手將殿門掩上,將右拳抵住嘴唇,輕輕咳嗽了一聲。劉內侍轉過身來,正對上簡璟辰凌厲的眼神,不由微微點了點頭。

  待殿門吱呀關上,皇帝聽得簡璟辰的腳步聲遠去,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威嚴的目光緊盯著垂頭而立的慕王妃,口氣平淡道:“你要見朕,有什麼事情,奏上來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55
一三三

  慕王妃十指互絞,猶豫片刻,細細地吐了一口氣,終從袖中掏出一個肚兜和一塊長命金鎖,神色寧靜地步至皇帝身前,躬腰遞上。

  皇帝右手隱見顫慄,從她手中接過那嬰兒肚兜和長命金鎖。只見紅底的嬰兒肚兜上,繡著一個憨態可掬的魚娃,魚娃的右下方,用黑線精緻的繡著‘璟琰’二字。

  皇帝被這兩個字刺得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來,望著那長命金鎖,金鎖上刻著的‘璟琰’二字,攜著遙遠的往事,衝破模糊的記憶,呼捲而來。

  那一年,她尋到莊國,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含羞帶笑,在他的耳邊輕聲細語,讓他又喜又驚,她,有了他的骨肉。

  他為防趙氏發覺,將她安頓在城外的一處秘宅,即使是軍務忙碌,也每日都去看她。

  她雖性情豪爽剛烈,在他的面前,卻總是那般嬌羞溫婉。他也最喜歡將她抱在懷中,與她喁喁細語。只有在那種時候,他才能忘卻身上所背負的重任,忘卻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她總是喜歡在躺在他懷中時,將他的長發纏繞在指間,脈脈的眼波凝在他的面上,一刻也不肯移開。

  “南英,你喜歡兒子還是喜歡女兒?”

  “都喜歡,只要是我們的孩子,我都喜歡。”

  “可我喜歡有個兒子,我要為你生個兒子,將來像你一樣的威武。”

  “好,清娘,我們生個兒子。”

  “南英,你為他取個名字,好不好?”

  “嗯,讓我想一想。對了,我們簡氏,到他這一輩是璟字輩,就叫他璟琰好了。”

  “璟琰?嗯,好名字。南英,我們的長子,就叫簡璟琰。”她的笑容是那樣甜蜜與滿足,讓他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快數拍,將頭埋在她的頸中。

  她嬌笑著推開他:“南英,我看別人的孩子都是一出生就戴著長命金鎖,你去給我們的孩子打個長命金鎖,將他的名字刻上,好不好?”

  “好,我明天就去找人打,保佑我們的兒子生下來後健健康康,將來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高聲笑著,將她抱了起來。

  這刻著‘璟琰’二字的長命金鎖,第二日他就放在了她的掌心,可她,那傾心愛過他的女子,卻在數日之後,決然地逃離了他的身邊,從此與他由愛結仇,從此再也不曾回頭。

  皇帝痴立原地,二十多年的輾轉想念,二十多年的痛悔懊惱,這一刻,都撞入他的心中,他原本威嚴肅穆的面容流露出一絲哀傷與溫柔來。

  他緩緩轉頭望向慕王妃:“你說吧,朕聽著。”

  慕王妃微微抬頭,眼圈漸紅,眸中含淚,低聲道:“那一年,清姐從莊國逃回來,已有五個月的身孕,她怕葉大哥和三哥知道真相後忍受不了而去找你尋仇,便躲在了容州一處宅院之內,身邊,只有我相伴。

  她一路逃亡,心碎神傷,又屢受輕創,即使她自己懂得醫術,服了很多安胎藥,也不見效,在七個多月時,孩子便生了下來。由於生得突然,當時來不及找穩婆,是我替清姐接生的,生下來的是個男孩。

  孩子生下來後,清姐很高興,說不會再嫁人,要獨自將孩子撫養成人,讓他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是天不遂人願,因為早產,一個時辰之後,孩子便沒了氣息。

  清姐產後極度虛弱,幾經努力沒把孩子救活,傷心欲絕,她將這金鎖放在襁褓之中,哭著要我尋個地方好生將孩子埋葬之後便暈了過去。

  我因為急著救醒清姐,便將孩子的屍身放在了另一間房內。等我找來大夫,替清姐煎好藥,服侍她喝完藥躺下睡著後,才想起要去將那孩子入土安葬。

  我抱著孩子走到郊外,正要將他埋入黃土,卻突然發現,他雖然沒了氣息,但胸口似是還有一團餘熱。

  因為大夫曾叮囑過,清姐有血崩的預兆,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在不能確定孩子是否能救活的情況下,我想了又想,抱著孩子回轉容州,尋到當時城內最好的大夫,將孩子放在他那處,又丟下了許多銀兩,便回到了清姐身邊。

  當時清姐身子極為虛弱,時刻有血崩的危險,我為防她情緒激動,便瞞下了此事。我想著,萬一孩子救不活,不說出來是免得清姐有了希望後再次絕望,可如果孩子救活了,我再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當時我心中還有著一個痴念,清姐曾說不再嫁人,我卻不忍她因為你的負心而終身不嫁,獨自撫養兒子。我想著,你既負了她,又沒了孩子,清姐說不定就會選擇三哥,等他們成親了,我再將孩子的事情說出來,三哥也必定會接受那個孩子,清姐也能重新過幸福的生活。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那孩子始終是半死不活,我去大夫處看過許多次,大夫都說不一定能救活,我便一直瞞了下來。

  清姐休養二十餘日後,因為邊關與西狄的戰事緊張,她又怕失蹤太久,讓葉大哥和三哥擔憂疑慮,便拖著病體上了邊關。我一直跟在她的身邊,因為不知道遠在容州的孩子是否倖存下來,自是也無法將此事道出。

  直到你發兵攻打容州,清姐帶著我趕回容州,她因急著護送太子皓和昭惠公主逃離,戰火之中便與我分散了。我記掛著那個孩子,趕到那大夫處,才知孩子性命得保,讓那大夫給救活了。

  我抱著璟琰,趁亂逃離了容州,兵荒馬亂,我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聽聞葉大哥和清姐身亡,我悲痛欲絕,想著要找三哥問明真相,便將璟琰託付給了一農家夫婦撫養,孤身一人尋到潭州。

  到我與三哥成親後,我又不願讓三哥知道真相,不願他看到那個孩子而想起清姐,便一直將璟琰寄在那農家撫養,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去看望他一次。

  清姐已不在人世,我本也不想將這事說出來,只想讓璟琰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也算對得起清姐在天之靈。若不是,不是皇上您這次逼人太甚,我,也不會說出來的。”

  慕王妃講到這處,淚珠成串滑落,嚶嚶而泣。

  皇帝愣愣地聽著,握著長命金鎖的手緊緊攥成團,巨大的震驚後,心底湧起狂烈的驚喜:璟琰,自己的長子,自己最愛的女人所生的兒子,真的還活在人世嗎?

  他望向殿內一側掛著的那幅清娘少女時的畫像,畫中之人,向他笑著,南英,我們的兒子——璟琰,還活著,他在等你這個父親去把他接回來呢。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厲聲問道:“這些事,都是你一人所為,除了這金鎖,你還有何證據,證明你說的那人就是璟琰?”

  慕王妃淒然一笑:“皇上,只要你見到他,你就會相信,他是你的兒子。他與你當年,長得一模一樣,不需要任何證據的。而且,他的右掌,和清姐一樣,是斷紋之掌。”

  她頓了頓道:“還有,當年救活璟琰的那個容州大夫,姓郭,他也有幸逃脫了當年容州的三日屠城,輾轉來到這京城,後因醫術精湛,又入了太醫院,正是現在太醫院的醫正郭慕陶。為了救璟琰,他耗費了一年的心血,曾對我說過,璟琰是他花費心力最多的一個病人。皇上可傳他問話,他雖不知我和璟琰的真實身份,但應還記得當年之事。”

  皇帝身形微晃,猛然步至慕王妃面前,滔天的氣勢壓得慕王妃險些站立不穩,他緊盯著慕王妃怯弱的面容,緩緩道:“璟琰,朕的兒子,現在何處?!”

  六七、風雨

  慕王妃低眉順目,退後兩步,垂頭不語。

  皇帝盯著她看了片刻,冷哼一聲:“你是想要挾朕嗎?!”

  “臣婦不敢。”慕王妃話雖輕柔,卻極堅定。

  皇帝拂袖轉身,背對慕王妃,冷聲道:“什麼條件,你說吧。”

  慕王妃面色漸轉蒼白,咳嗽數聲,雙眸卻忽然迸發出異樣的神采,她抬起頭直視著皇帝的身影:“臣婦斗膽,想請皇上放了琮兒、容兒、孔瑄及玄亦大師等人,並下詔,只要您在位一日,便不得撤藩。”

  殿外透進的陽光在這瞬間似暗了一暗,皇帝袖中雙拳緊捏,冷聲道:“就憑著你這麼空口一說,和一個朕根本未曾見過的人,你以為,朕會答應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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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慕王妃此時已完全鎮定下來,雙頰透出一種病態的潮紅,微笑道:“皇上,要不要接回璟琰,答不答應臣婦的請求,您自有聖斷。但對臣婦而言,總是要救回這些人,才能夠將璟琰交出來的。臣婦既然來到京城,自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世上,只有臣婦一人才知道璟琰的下落。臣婦只有一個兒子,皇上若是不答應,臣婦與兒子死在一起便是了。”

  正泰殿內一片死般的寂靜,皇帝緊握著手中的長命金鎖,望著清娘的畫像,良久,方緩緩道:“朕可以答應你的條件,只要你將璟琰的下落告訴朕。但朝中現在局勢複雜,朕得拖上一段時日,安撫各方勢力後,再放了這些人。”

  慕王妃微微一笑:“那臣婦就等上一段時日,皇上什麼時候下詔放人了,臣婦就什麼時候帶著璟琰來見他的父皇。現在,就請皇上恩准我去見見容兒和我的兒子吧。”

  皇帝面上閃過一絲惱怒,思忖片刻,道:“你既說世上只有你一人才知璟琰下落,朕可不能輕易放你自由。你若是死了或逃了,朕豈不是永遠都找不到璟琰。從現在起,你住在宮中,由密慎司的人貼身保護。”

  慕王妃身子一顫,她也聽過,密慎司是東朝最神秘的一個機構,只奉皇帝詔命行事,執行皇室最隱密的任務,同時暗中監察百官,其成員武功高強,行事狠辣,縱是以自己丈夫那等能耐,講起密慎司來仍是懼畏三分。

  她垂下頭去:“皇上如此安排,臣婦也無話可說,但既是住在宮中,求皇上允臣婦去見見容兒。”

  皇帝望著慕王妃身影退出大殿,在幾名密慎司暗使的護送下往嘉福宮方向而去,揚聲道:“來人。”

  “奴才在。”劉內侍從殿外躬身進來。

  “速傳太醫院醫正郭慕陶。”

  簡璟辰離開正泰殿,緩步往正華門走去,不時回頭看看正泰殿緊閉的殿門,心中不停思忖:景琰是何人?為何父皇聽到這個名字會如此失態?慕王妃此時上京,並以此消息來見父皇,難道——

  他再回頭看了看遠處的正泰殿,遙見劉內侍青衣皂帽的身影立於殿外一角,略略放下心來。他知劉內侍雖是閹人,外表膽小怕事,似對皇帝忠心耿耿,卻實是深藏不露。此人由當年莊國皇宮的一名小太監成為今日東朝的總管太監,實有過人之處,他選擇為自己效力,應是在為其日後有個安穩的退路而早做籌謀。

  簡璟辰回轉頭,卻見允王迎面而來,似笑非笑:“四弟,這麼捨不得那正泰殿啊,一步三回頭的。”

  簡璟辰嘴角微揚:“三哥也挺惦記著這正泰殿的嘛,這不正要去嗎?”

  允王揚了揚手中的國書,微笑道:“我是給父皇送這突厥國新王的國書的。四弟你也知,三哥我分管禮部事宜,這國書——”

  簡璟辰全身一震,踉蹌向後退了兩步,又猛然躍前,劈手奪過允王手中國書,展開細讀,雙手直抖。

  他耳中一陣轟鳴,隱約聽到允王湊近來略帶嘲笑道:“四弟,古汗王駕崩,三哥我還要恭喜四弟你即將有一個新姐夫。聽說突厥新王威武蓋世,與常寧姐姐倒是十分相配。雖說子襲父妻,未免與我朝禮法不符,但那是蠻夷之邦,四弟你也不必太在意。新王可在國書中說了,待三個月的熱孝期一過,就要封常寧姐姐做小閼氏了呢。”

  簡璟辰面寒如鐵,右拳忽然揚起,允王一驚,來不及躲避,正慌神間,簡璟辰的拳勢卻在他面前半尺處生生停住。

  允王忙擺手道:“四弟息怒,三哥和你開個玩笑而已,可別傷了咱們兄弟感情。”

  簡璟辰將拳緩緩收回,額頭青筋跳了又跳,臉色略見蒼白。待自己的喘息不再那麼粗重,他恢復平靜神態,將國書遞還給允王,冷冷道:“父皇現在有要事,不便見你,三哥不必去自討沒趣。這國書,早一天晚一天遞上去都不礙事。”

  說著不屑地看了允王一眼,轉身提步。

  允王見他這一眼掃過來,充滿了蔑視之意,心中十分不爽。長期壓抑著的憤懣和嫉妒之情湧上,加上今日所知之事實是令他有些得意,不由揚聲道:“四弟,我這還有突厥左屠耆王的密函,是不是也等明天才遞上去呢?聽說裡面所述之事十分重大,怕是耽擱不了的。”

  簡璟辰頓住腳步,眼神愈發冷漠陰寒,淡淡道:“這是禮部事宜,是三哥職責所在,我怎能多言,三哥你自己看著辦吧。”袍袖一拂,往正華門而去。

  陽光自窗櫺透進來,照在藍徽容苦澀的面容上,泛著淡淡的光澤。她依於窗前,心中千回百轉,傷感難言。

  她自察覺到自己懷有身孕之後,便不太敢去正泰殿服侍皇帝,唯恐被皇帝或寧王看出端倪,害了腹中的胎兒。皇帝雖不會害她,但寧王已被妒恨沖昏了頭腦,實是不得不防。

  她心中又歡喜又傷悲,歡喜自己有了孔瑄的骨肉,能讓他血脈得以延續,傷悲的是這孩子竟在他父親處於生死關頭的時候來到人世,分明是要讓他的父母生生分離,無法同生共死。

  窗外,陽光底下,桂花慢慢沁著芳香,嘉福宮中極為安靜。藍徽容漸感睏倦,腦中猶在想著如何讓皇帝答應放自己去大牢探望孔瑄,將自己懷有身孕的事情悄悄告訴他。她也惦記著莫爺爺等人,不知他們是否受刑,是否受苦。

  正昏昏沉沉時,宮門吱呀開啟,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藍徽容聽著不似素雲等人的腳步聲,抬頭一看,驚喜呼道:“琳姨!”

  慕王妃將她一把摟入懷中,痛哭失聲,藍徽容忙輕拍著她的後背:“琳姨,您怎麼來了?!”

  慕王妃哭了良久,方放開她來,撫上她的面容,見她的臉瘦了一大圈,血色全無,不由泣道:“容兒,你放心,琳姨一定會把你們都救出去的。”

  藍徽容漸感不安,緊握住慕王妃的手,急道:“琳姨,皇上怎麼會允你來這嘉福宮的?您怎麼上京來了?您要做什麼?!”

  慕王妃卻不回答,回頭看了一眼,藍徽容這才注意到她身後數步處立著幾名青衣女子,均帶著人皮面具,卻身形矯健,站姿挺直,一望便知是武藝高強之人。她心中暗驚,慕王妃已拭去淚水,平靜道:“容兒,皇上已經答應了我,會放了你們的,所以你不要太過憂慮,安心等上一段時間,別急壞了身子。”

  藍徽容覺慕王妃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知她有話要與自己密談,遂輕聲道:“琳姨,您來了我就放心了,我們這麼久沒見,容兒十分想您,有些話想和您說。”

  她扶著慕王妃向內室走去,那幾名青衣女子跟了上來,藍徽容面色一寒,掃了這幾人一眼,冷聲道:“敢問這幾位姐姐是何方高人?”

  一名青衣女子行了一禮:“公主殿下,我等奉皇上旨意,保護慕王妃。”

  藍徽容並不理她,將慕王妃扶入室內,猛然抽出案上長劍,縱身躍到房門口,英氣勃發,橫劍當胸:“琳姨入了我嘉福宮,便由我來保護,你們誰敢踏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氣!”

  夜晚的風帶著幾分涼意,吹入琅翠樓中。藍華容微笑著端著一套薄胎白瓷的茶具,上到琅翠樓的閣樓。簡璟辰正倚欄而坐,眉頭深蹙,藍華容有意將腳步放重,他也不曾回頭。

  藍華容沏茶入盞,香氣飄渺,輕輕奉至簡璟辰面前:“王爺,這是我用從城外莊園中采來的夏荷,曬乾後製成的‘清荷茶’,清心肺,去虛火,再好不過的了。”

  簡璟辰本是倚欄望著月薄星稀的夜空,想著遠在塞外被逼至絕境的皇姐,痛楚難言。他順手接過茶盞,抿了一口,感覺茶湯入口馨柔沁肺,心情稍好,淡淡道:“倒是難為你有這個心思,她們服侍得都沒你這麼用心。”

  藍華容溫婉一笑,慢慢依入他的懷中,輕聲道:“王爺,我不是想著要服侍好您,我的心中眼中,本就只有王爺您一個人。”

  簡璟辰聽她這話說得極痴,心中也有一絲感動,手上用力,將她環住,把頭埋到她的發中,聞著她發間的清香,漸漸舒緩緊繃著的神經,輕聲道:“容兒,我很累。”

  藍華容愣了一下,反手將他摟住,心中湧起疼惜之情。一直以來,這個男子,在她眼中,總是那般溫和中透著一絲威嚴,讓她仰慕,讓她崇敬,卻從沒有像此刻一樣,讓她感覺到他也有脆弱無助的時候。

  她的視線越過他的頭頂,望向黑沉的夜空,輕聲道:“王爺,累就停下來,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就不累了。”

  簡璟辰微微搖了搖頭,苦笑道:“容兒,你不知,我睡不著的,我怕睡著了就再也醒不來。我也停不下來的,停下來,只怕連你,我都沒有辦法留住了。”

  他似是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閉上雙眼,喃喃道:“容兒,我也很想停下來,可是他們不讓我停下來,一個一個的逼我。為什麼,我會活得這麼累?我得不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人,也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為什麼,我不是站在最頂峰的那個人?!”

  他靠在藍華容纖瘦的肩頭,聲音漸漸縹緲:“容兒,我其實並不想去爭那個位置,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多累,父皇他這一生,也沒多少快樂可言。我要是能做一個閒散王爺,皇姐也不用遠嫁塞外,我們兩姐弟過點平平安安的日子,該有多好。

  你知道嗎?去年我帶著惠兒微服去容州的那段日子,是我這一生過得最輕鬆的日子。不用面對趙氏的苦苦相逼,不用看父皇的面色行事,我只是簡寧,而不是現在這個寧王。我還,還認識了你的姐姐,要是一切沒有變,能回到那個時候,我,寧願不要現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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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我從容州回來,才知道翠姨因為一件小事觸怒了廢太子,被他活生生的打死了。你知道翠姨是誰嗎?她是母妃的貼身宮女,是從小把我抱在懷裡,看著我長大的人。母妃走後,是她將我一手帶大,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宮中,只有她和皇姐才是我的依靠。可她,因為我的緣故,被廢太子下了狠手處死,他的目的,只是想向我發出警告,我經常在想,究竟是我害死的翠姨,還是那個皇位害死的翠姨?!

  容兒,他們一步步的逼我,非要將我逼上絕路不可,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

  藍華容怔怔地聽著,耳畔的墜子瑟瑟而顫。她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只是輕柔地將他抱住。聽得簡璟辰的呼吸聲越來越重,話語也越來越悲傷,心尖疼痛難言,想著要令他高興一些,想起日間那事,面上一紅,在簡璟辰耳邊低低地說了句話。

  簡璟辰猛然抬頭,湧現驚喜之色:“是真的?!”

  藍華容含羞帶笑低下頭去,簡璟辰愣了一瞬,緊緊將她抱住,輕聲道:“容兒,你真好,這實在是個好消息,我終於要做父親了。”

  藍華容見簡璟辰如此高興,眼中也迸出幸福的光芒。簡璟辰子息艱難,雖有側妃姬妾十餘名,卻無一人為他誕下一兒半女,也曾有姬妾受孕,卻又都不慎流產。自己肚中的這個,如果順利誕下,將會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想到將為自己所愛之人生下孩子,藍華容雙頰暈紅,朦朧的月色下,如院中的海棠般楚楚動人。

  簡璟辰心中高興,也一時忘記了重重心事,抄手將藍華容抱了起來,大步向房內走去。

  藍華容嬌羞地環住他的脖子,聽憑他將自己放在床上,感覺到他輕柔地親吻著自己,由眼至面頰,溫熱的氣息撲入耳中,他迷醉的聲音喃喃喚道:“容兒!”

  藍華容聽他這聲‘容兒’的呼喚,與他先前呼喚自己時截然不同。竟飽含著徹骨的思念與糾纏、不捨與迷離,不由心頭一顫,眼中閃過悲憫妒恨之色,仰望碧紗帳頂,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睡到後半夜,風勢漸大,下起了入秋以來最大的一場雨,鋪天蓋地。

  藍華容被暴雨擊打屋簷的聲音驚醒來,正待坐起,卻發現身邊空空。她忙披上衣衫,趿上繡花鞋,輕手輕腳走至門口,正待拉開房門,外間的對話聲穿透風聲和暴雨聲傳入她的耳中。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是那般焦慮,還帶著幾分絕望。

  左端成的聲音響起:“王爺,劉內侍剛才是冒雨偷偷出宮來告知我這個消息的。他聽得清清楚楚,皇上的長子,當年和思清公主的母親所生的那個孩子,叫璟琰的,並沒有死,是慕王妃將他藏起來了。現在慕王妃以此為要挾,要皇上放了慕侯爺和思清公主等人,皇上已經答應慕王妃了。看得出來,皇上他十分看重這個未見過面的兒子,王爺還是早做準備為好。”

  藍華容被這驚天的秘密嚇得呆立原地,迷糊中聽到簡璟辰如困獸般在外間走來走去,聽到他憤恨的聲音與風聲雨聲糾纏在一起:“父皇真是老糊塗了,就憑那個女人所說,置撤藩大計於不顧,鬼才知道那個女人說的是真是假!”

  “王爺,慕王妃去後,皇上即刻傳了太醫院郭醫正問話。據郭醫正回憶,當年確實是大費心力救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皇上命人畫了慕王妃的畫像讓他辨認,郭醫正基本能夠確定當年正是慕王妃抱著那個嬰兒求醫的,經皇上提醒,他也依稀想起那嬰兒的面貌似與皇上十分相似。劉內侍在旁觀察,皇上像是已相信了慕王妃所言。若真是如此,皇上將您的長兄接了回來,王爺您看——”

  簡璟辰冷笑數聲:“接回來又怎樣?他始終無名無份,是個來路不明的野種,一無玉碟,二無記檔,難道父皇還要將他立為太子不成?!皇室宗親、文武大臣們會答應嗎?!”

  “王爺說得在理,但世事難料,以皇上對玉清娘的感情,又已將其冊封為故慧莊皇后,立故皇后所生之子為太子,也——”

  簡璟辰似是十分狂怒,將一榻凳踹翻在地:“不行,絕不能讓父皇將那野種接回來。父皇心中只有玉清娘,對不是他親生的容兒都那麼好,反倒對我皇姐不聞不問。真要是將那野種接回來,即使不立為太子,這宮中,也無我立足之處了!”

  “王爺,既是如此,您得早做決斷才是,可現在慕王妃住在宮中,已被密慎司的人保護起來了,只怕不好下手。”

  簡璟辰在房中走來走去,良久方道:“父皇既派了密慎司的人保護慕王妃,只怕是起了戒備之心,我不能自尋死路。”

  “是,王爺,但現在這事也不能再拖,常寧公主那處可拖不起,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恕小人說句掉腦袋的話,那東西,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屋外風雨越來越大,藍華容漸漸有些聽不清外間二人所說之話,但斷斷續續傳入耳中的話語仍讓她面無人色,四肢麻木。

  怔愣間她不知站了多久,聽得左端成告退聲響起,慌忙脫掉繡花鞋,將鞋拎在手中,赤腳在地磚上悄無聲息的掠過,躺回床上。

  她控制住自己強烈的心跳,好不容易平定下來,聽到簡璟辰推開房門,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在房中長久的徘徊,而他的嘆息聲又是那般痛苦與掙扎。

  雨聲漸小,藍華容聽到簡璟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床前停住,心中一陣恐慌,緊閉雙眼。

  一隻冰涼的手撫上她的頭頂,輕撫過她的身子,她不可控制地顫抖。簡璟辰冷笑一聲,貼了過來,從後面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你在夢中聽到了什麼?可不可以告訴我呢?”

  藍華容渾身直抖,說不出一句話來。簡璟辰的手自她胸前輕撫而下,停在了她的腹部,語氣稍稍柔和:“容兒,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這裡,可還有我的長子呢。只是你可得乖乖的,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說的不要說,你若是聽我的話行事,我明天就會將你的族人放了的。藍家上下,幾十條人命,可都在你這張嘴上掛著了。”

  六七、風雨

  慕王妃低眉順目,退後兩步,垂頭不語。

  皇帝盯著她看了片刻,冷哼一聲:“你是想要挾朕嗎?!”

  “臣婦不敢。”慕王妃話雖輕柔,卻極堅定。

  皇帝拂袖轉身,背對慕王妃,冷聲道:“什麼條件,你說吧。”

  慕王妃面色漸轉蒼白,咳嗽數聲,雙眸卻忽然迸發出異樣的神采,她抬起頭直視著皇帝的身影:“臣婦斗膽,想請皇上放了琮兒、容兒、孔瑄及玄亦大師等人,並下詔,只要您在位一日,便不得撤藩。”

  殿外透進的陽光在這瞬間似暗了一暗,皇帝袖中雙拳緊捏,冷聲道:“就憑著你這麼空口一說,和一個朕根本未曾見過的人,你以為,朕會答應你嗎?”

  慕王妃此時已完全鎮定下來,雙頰透出一種病態的潮紅,微笑道:“皇上,要不要接回璟琰,答不答應臣婦的請求,您自有聖斷。但對臣婦而言,總是要救回這些人,才能夠將璟琰交出來的。臣婦既然來到京城,自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世上,只有臣婦一人才知道璟琰的下落。臣婦只有一個兒子,皇上若是不答應,臣婦與兒子死在一起便是了。”

  正泰殿內一片死般的寂靜,皇帝緊握著手中的長命金鎖,望著清娘的畫像,良久,方緩緩道:“朕可以答應你的條件,只要你將璟琰的下落告訴朕。但朝中現在局勢複雜,朕得拖上一段時日,安撫各方勢力後,再放了這些人。”

  慕王妃微微一笑:“那臣婦就等上一段時日,皇上什麼時候下詔放人了,臣婦就什麼時候帶著璟琰來見他的父皇。現在,就請皇上恩准我去見見容兒和我的兒子吧。”

  皇帝面上閃過一絲惱怒,思忖片刻,道:“你既說世上只有你一人才知璟琰下落,朕可不能輕易放你自由。你若是死了或逃了,朕豈不是永遠都找不到璟琰。從現在起,你住在宮中,由密慎司的人貼身保護。”

  慕王妃身子一顫,她也聽過,密慎司是東朝最神秘的一個機構,只奉皇帝詔命行事,執行皇室最隱密的任務,同時暗中監察百官,其成員武功高強,行事狠辣,縱是以自己丈夫那等能耐,講起密慎司來仍是懼畏三分。

  她垂下頭去:“皇上如此安排,臣婦也無話可說,但既是住在宮中,求皇上允臣婦去見見容兒。”

  皇帝望著慕王妃身影退出大殿,在幾名密慎司暗使的護送下往嘉福宮方向而去,揚聲道:“來人。”

  “奴才在。”劉內侍從殿外躬身進來。

  “速傳太醫院醫正郭慕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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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簡璟辰離開正泰殿,緩步往正華門走去,不時回頭看看正泰殿緊閉的殿門,心中不停思忖:景琰是何人?為何父皇聽到這個名字會如此失態?慕王妃此時上京,並以此消息來見父皇,難道——

  他再回頭看了看遠處的正泰殿,遙見劉內侍青衣皂帽的身影立於殿外一角,略略放下心來。他知劉內侍雖是閹人,外表膽小怕事,似對皇帝忠心耿耿,卻實是深藏不露。此人由當年莊國皇宮的一名小太監成為今日東朝的總管太監,實有過人之處,他選擇為自己效力,應是在為其日後有個安穩的退路而早做籌謀。

  簡璟辰回轉頭,卻見允王迎面而來,似笑非笑:“四弟,這麼捨不得那正泰殿啊,一步三回頭的。”

  簡璟辰嘴角微揚:“三哥也挺惦記著這正泰殿的嘛,這不正要去嗎?”

  允王揚了揚手中的國書,微笑道:“我是給父皇送這突厥國新王的國書的。四弟你也知,三哥我分管禮部事宜,這國書——”

  簡璟辰全身一震,踉蹌向後退了兩步,又猛然躍前,劈手奪過允王手中國書,展開細讀,雙手直抖。

  他耳中一陣轟鳴,隱約聽到允王湊近來略帶嘲笑道:“四弟,古汗王駕崩,三哥我還要恭喜四弟你即將有一個新姐夫。聽說突厥新王威武蓋世,與常寧姐姐倒是十分相配。雖說子襲父妻,未免與我朝禮法不符,但那是蠻夷之邦,四弟你也不必太在意。新王可在國書中說了,待三個月的熱孝期一過,就要封常寧姐姐做小閼氏了呢。”

  簡璟辰面寒如鐵,右拳忽然揚起,允王一驚,來不及躲避,正慌神間,簡璟辰的拳勢卻在他面前半尺處生生停住。

  允王忙擺手道:“四弟息怒,三哥和你開個玩笑而已,可別傷了咱們兄弟感情。”

  簡璟辰將拳緩緩收回,額頭青筋跳了又跳,臉色略見蒼白。待自己的喘息不再那麼粗重,他恢復平靜神態,將國書遞還給允王,冷冷道:“父皇現在有要事,不便見你,三哥不必去自討沒趣。這國書,早一天晚一天遞上去都不礙事。”

  說著不屑地看了允王一眼,轉身提步。

  允王見他這一眼掃過來,充滿了蔑視之意,心中十分不爽。長期壓抑著的憤懣和嫉妒之情湧上,加上今日所知之事實是令他有些得意,不由揚聲道:“四弟,我這還有突厥左屠耆王的密函,是不是也等明天才遞上去呢?聽說裡面所述之事十分重大,怕是耽擱不了的。”

  簡璟辰頓住腳步,眼神愈發冷漠陰寒,淡淡道:“這是禮部事宜,是三哥職責所在,我怎能多言,三哥你自己看著辦吧。”袍袖一拂,往正華門而去。

  陽光自窗櫺透進來,照在藍徽容苦澀的面容上,泛著淡淡的光澤。她依於窗前,心中千回百轉,傷感難言。

  她自察覺到自己懷有身孕之後,便不太敢去正泰殿服侍皇帝,唯恐被皇帝或寧王看出端倪,害了腹中的胎兒。皇帝雖不會害她,但寧王已被妒恨沖昏了頭腦,實是不得不防。

  她心中又歡喜又傷悲,歡喜自己有了孔瑄的骨肉,能讓他血脈得以延續,傷悲的是這孩子竟在他父親處於生死關頭的時候來到人世,分明是要讓他的父母生生分離,無法同生共死。

  窗外,陽光底下,桂花慢慢沁著芳香,嘉福宮中極為安靜。藍徽容漸感睏倦,腦中猶在想著如何讓皇帝答應放自己去大牢探望孔瑄,將自己懷有身孕的事情悄悄告訴他。她也惦記著莫爺爺等人,不知他們是否受刑,是否受苦。

  正昏昏沉沉時,宮門吱呀開啟,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藍徽容聽著不似素雲等人的腳步聲,抬頭一看,驚喜呼道:“琳姨!”

  慕王妃將她一把摟入懷中,痛哭失聲,藍徽容忙輕拍著她的後背:“琳姨,您怎麼來了?!”

  慕王妃哭了良久,方放開她來,撫上她的面容,見她的臉瘦了一大圈,血色全無,不由泣道:“容兒,你放心,琳姨一定會把你們都救出去的。”

  藍徽容漸感不安,緊握住慕王妃的手,急道:“琳姨,皇上怎麼會允你來這嘉福宮的?您怎麼上京來了?您要做什麼?!”

  慕王妃卻不回答,回頭看了一眼,藍徽容這才注意到她身後數步處立著幾名青衣女子,均帶著人皮面具,卻身形矯健,站姿挺直,一望便知是武藝高強之人。她心中暗驚,慕王妃已拭去淚水,平靜道:“容兒,皇上已經答應了我,會放了你們的,所以你不要太過憂慮,安心等上一段時間,別急壞了身子。”

  藍徽容覺慕王妃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知她有話要與自己密談,遂輕聲道:“琳姨,您來了我就放心了,我們這麼久沒見,容兒十分想您,有些話想和您說。”

  她扶著慕王妃向內室走去,那幾名青衣女子跟了上來,藍徽容面色一寒,掃了這幾人一眼,冷聲道:“敢問這幾位姐姐是何方高人?”

  一名青衣女子行了一禮:“公主殿下,我等奉皇上旨意,保護慕王妃。”

  藍徽容並不理她,將慕王妃扶入室內,猛然抽出案上長劍,縱身躍到房門口,英氣勃發,橫劍當胸:“琳姨入了我嘉福宮,便由我來保護,你們誰敢踏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氣!”

  夜晚的風帶著幾分涼意,吹入琅翠樓中。藍華容微笑著端著一套薄胎白瓷的茶具,上到琅翠樓的閣樓。簡璟辰正倚欄而坐,眉頭深蹙,藍華容有意將腳步放重,他也不曾回頭。

  藍華容沏茶入盞,香氣飄渺,輕輕奉至簡璟辰面前:“王爺,這是我用從城外莊園中采來的夏荷,曬乾後製成的‘清荷茶’,清心肺,去虛火,再好不過的了。”

  簡璟辰本是倚欄望著月薄星稀的夜空,想著遠在塞外被逼至絕境的皇姐,痛楚難言。他順手接過茶盞,抿了一口,感覺茶湯入口馨柔沁肺,心情稍好,淡淡道:“倒是難為你有這個心思,她們服侍得都沒你這麼用心。”

  藍華容溫婉一笑,慢慢依入他的懷中,輕聲道:“王爺,我不是想著要服侍好您,我的心中眼中,本就只有王爺您一個人。”

  簡璟辰聽她這話說得極痴,心中也有一絲感動,手上用力,將她環住,把頭埋到她的發中,聞著她發間的清香,漸漸舒緩緊繃著的神經,輕聲道:“容兒,我很累。”

  藍華容愣了一下,反手將他摟住,心中湧起疼惜之情。一直以來,這個男子,在她眼中,總是那般溫和中透著一絲威嚴,讓她仰慕,讓她崇敬,卻從沒有像此刻一樣,讓她感覺到他也有脆弱無助的時候。

  她的視線越過他的頭頂,望向黑沉的夜空,輕聲道:“王爺,累就停下來,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就不累了。”

  簡璟辰微微搖了搖頭,苦笑道:“容兒,你不知,我睡不著的,我怕睡著了就再也醒不來。我也停不下來的,停下來,只怕連你,我都沒有辦法留住了。”

  他似是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閉上雙眼,喃喃道:“容兒,我也很想停下來,可是他們不讓我停下來,一個一個的逼我。為什麼,我會活得這麼累?我得不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人,也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為什麼,我不是站在最頂峰的那個人?!”

  他靠在藍華容纖瘦的肩頭,聲音漸漸縹緲:“容兒,我其實並不想去爭那個位置,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多累,父皇他這一生,也沒多少快樂可言。我要是能做一個閒散王爺,皇姐也不用遠嫁塞外,我們兩姐弟過點平平安安的日子,該有多好。

  你知道嗎?去年我帶著惠兒微服去容州的那段日子,是我這一生過得最輕鬆的日子。不用面對趙氏的苦苦相逼,不用看父皇的面色行事,我只是簡寧,而不是現在這個寧王。我還,還認識了你的姐姐,要是一切沒有變,能回到那個時候,我,寧願不要現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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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我從容州回來,才知道翠姨因為一件小事觸怒了廢太子,被他活生生的打死了。你知道翠姨是誰嗎?她是母妃的貼身宮女,是從小把我抱在懷裡,看著我長大的人。母妃走後,是她將我一手帶大,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宮中,只有她和皇姐才是我的依靠。可她,因為我的緣故,被廢太子下了狠手處死,他的目的,只是想向我發出警告,我經常在想,究竟是我害死的翠姨,還是那個皇位害死的翠姨?!

  容兒,他們一步步的逼我,非要將我逼上絕路不可,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

  藍華容怔怔地聽著,耳畔的墜子瑟瑟而顫。她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只是輕柔地將他抱住。聽得簡璟辰的呼吸聲越來越重,話語也越來越悲傷,心尖疼痛難言,想著要令他高興一些,想起日間那事,面上一紅,在簡璟辰耳邊低低地說了句話。

  簡璟辰猛然抬頭,湧現驚喜之色:“是真的?!”

  藍華容含羞帶笑低下頭去,簡璟辰愣了一瞬,緊緊將她抱住,輕聲道:“容兒,你真好,這實在是個好消息,我終於要做父親了。”

  藍華容見簡璟辰如此高興,眼中也迸出幸福的光芒。簡璟辰子息艱難,雖有側妃姬妾十餘名,卻無一人為他誕下一兒半女,也曾有姬妾受孕,卻又都不慎流產。自己肚中的這個,如果順利誕下,將會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想到將為自己所愛之人生下孩子,藍華容雙頰暈紅,朦朧的月色下,如院中的海棠般楚楚動人。

  簡璟辰心中高興,也一時忘記了重重心事,抄手將藍華容抱了起來,大步向房內走去。

  藍華容嬌羞地環住他的脖子,聽憑他將自己放在床上,感覺到他輕柔地親吻著自己,由眼至面頰,溫熱的氣息撲入耳中,他迷醉的聲音喃喃喚道:“容兒!”

  藍華容聽他這聲‘容兒’的呼喚,與他先前呼喚自己時截然不同。竟飽含著徹骨的思念與糾纏、不捨與迷離,不由心頭一顫,眼中閃過悲憫妒恨之色,仰望碧紗帳頂,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睡到後半夜,風勢漸大,下起了入秋以來最大的一場雨,鋪天蓋地。

  藍華容被暴雨擊打屋簷的聲音驚醒來,正待坐起,卻發現身邊空空。她忙披上衣衫,趿上繡花鞋,輕手輕腳走至門口,正待拉開房門,外間的對話聲穿透風聲和暴雨聲傳入她的耳中。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是那般焦慮,還帶著幾分絕望。

  左端成的聲音響起:“王爺,劉內侍剛才是冒雨偷偷出宮來告知我這個消息的。他聽得清清楚楚,皇上的長子,當年和思清公主的母親所生的那個孩子,叫璟琰的,並沒有死,是慕王妃將他藏起來了。現在慕王妃以此為要挾,要皇上放了慕侯爺和思清公主等人,皇上已經答應慕王妃了。看得出來,皇上他十分看重這個未見過面的兒子,王爺還是早做準備為好。”

  藍華容被這驚天的秘密嚇得呆立原地,迷糊中聽到簡璟辰如困獸般在外間走來走去,聽到他憤恨的聲音與風聲雨聲糾纏在一起:“父皇真是老糊塗了,就憑那個女人所說,置撤藩大計於不顧,鬼才知道那個女人說的是真是假!”

  “王爺,慕王妃去後,皇上即刻傳了太醫院郭醫正問話。據郭醫正回憶,當年確實是大費心力救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皇上命人畫了慕王妃的畫像讓他辨認,郭醫正基本能夠確定當年正是慕王妃抱著那個嬰兒求醫的,經皇上提醒,他也依稀想起那嬰兒的面貌似與皇上十分相似。劉內侍在旁觀察,皇上像是已相信了慕王妃所言。若真是如此,皇上將您的長兄接了回來,王爺您看——”

  簡璟辰冷笑數聲:“接回來又怎樣?他始終無名無份,是個來路不明的野種,一無玉碟,二無記檔,難道父皇還要將他立為太子不成?!皇室宗親、文武大臣們會答應嗎?!”

  “王爺說得在理,但世事難料,以皇上對玉清娘的感情,又已將其冊封為故慧莊皇后,立故皇后所生之子為太子,也——”

  簡璟辰似是十分狂怒,將一榻凳踹翻在地:“不行,絕不能讓父皇將那野種接回來。父皇心中只有玉清娘,對不是他親生的容兒都那麼好,反倒對我皇姐不聞不問。真要是將那野種接回來,即使不立為太子,這宮中,也無我立足之處了!”

  “王爺,既是如此,您得早做決斷才是,可現在慕王妃住在宮中,已被密慎司的人保護起來了,只怕不好下手。”

  簡璟辰在房中走來走去,良久方道:“父皇既派了密慎司的人保護慕王妃,只怕是起了戒備之心,我不能自尋死路。”

  “是,王爺,但現在這事也不能再拖,常寧公主那處可拖不起,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恕小人說句掉腦袋的話,那東西,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屋外風雨越來越大,藍華容漸漸有些聽不清外間二人所說之話,但斷斷續續傳入耳中的話語仍讓她面無人色,四肢麻木。

  怔愣間她不知站了多久,聽得左端成告退聲響起,慌忙脫掉繡花鞋,將鞋拎在手中,赤腳在地磚上悄無聲息的掠過,躺回床上。

  她控制住自己強烈的心跳,好不容易平定下來,聽到簡璟辰推開房門,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在房中長久的徘徊,而他的嘆息聲又是那般痛苦與掙扎。

  雨聲漸小,藍華容聽到簡璟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床前停住,心中一陣恐慌,緊閉雙眼。

  一隻冰涼的手撫上她的頭頂,輕撫過她的身子,她不可控制地顫抖。簡璟辰冷笑一聲,貼了過來,從後面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你在夢中聽到了什麼?可不可以告訴我呢?”

  藍華容渾身直抖,說不出一句話來。簡璟辰的手自她胸前輕撫而下,停在了她的腹部,語氣稍稍柔和:“容兒,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這裡,可還有我的長子呢。只是你可得乖乖的,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說的不要說,你若是聽我的話行事,我明天就會將你的族人放了的。藍家上下,幾十條人命,可都在你這張嘴上掛著了。”

  六八、仇讎

  這日早朝,皇帝御臨太極殿,百官依序立於丹墀下,三跪九叩,山呼萬歲。

  劉內侍尖細而含著真氣的聲音迴蕩於殿中:“諸臣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簡璟辰立於最前,眼角瞥了瞥身側著紫色王袍的凌王,凌王會意,微微點頭,往殿中斜踏一步,躬身道:“臣有本啟奏。”

  皇帝看著立於丹墀下的這個侄兒,和聲道:“凌王有本,就奏上來吧。”

  “臣斗膽,奏請陛下即刻下旨鎖拿慕少顏進京,以查清其隱匿前朝餘孽、勾結西狄、謀害我父王一案。”

  皇帝眉峰微微一蹙,旋即微笑道:“璟仁不必著急,關於慕藩一案,尚有隱情,朕已命密慎司徹查此案,待密慎司有本回奏,再行決斷。”

  凌王抬起頭來:“皇上,慕藩一案,證據確鑿,不需再勞動密慎司。此案已拖了這麼久時日,慕藩已有叛逆之心,不能再拖,還求皇上顧念我父王死得不明不白,速速決斷,也好為他報仇雪恨,以正法紀。”

  皇帝眼神一冷,凌王看得清楚,心中一驚,垂下頭去,皇帝冷竣道:“凌王是信不過朕,還是信不過密慎司?!”

  凌王聽皇帝這話說得極重,面上失色,跪低叩首:“微臣惶恐,微臣不敢,微臣一片孝心,想及早告慰亡父在天之靈,還請皇上恕微臣不敬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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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皇帝站起身來,冷冷道:“慕藩之事,朕自有決斷,諸臣工休再多言。故德王是朕的手足,朕自會還一個公道給他。今日就都散了吧!”說完他一拂袍袖,離座而去。

  待皇帝身影隱入殿後,明晃晃一片紫袍綬帶閃過,百官輕聲議論著步出太極殿。簡璟辰猶豫了一下,追往殿後,遙見皇帝往正泰殿而去,忙追至他身後,恭聲道:“父皇,密慎司的人什麼時候派出去的,怎麼會要出動他們?”

  皇帝頓住腳步,凌厲的眼神投過來:“你這話,是臣子的語氣嗎?!你莫非也想學凌王,來逼朕不成?!”

  “兒臣不敢。”簡璟辰慌忙低下頭去:“兒臣是因父皇前日言道命兒臣住進交乾殿,幫父皇打理軍政要事,兒臣恐有失職,所以才——”

  皇帝猶豫了一下,聲音中不起一絲波瀾:“朕想命工部翻修一下交乾殿,你過段時間再進來吧。”

  皇帝的身影遠去,簡璟辰仍呆立於原地,身後大殿內,紫銅香爐中散發出來的裊裊輕煙自窗格中飄出,薰得他一陣頭暈。

  正迷糊間,允王從他身邊而過,微笑道:“四弟,在這發什麼愣啊?昨日被四弟勸住,不敢觸父皇的霉頭,我現在正要將你姐夫的國書遞上去,四弟何不與我一齊去見父皇?”

  簡璟辰與允王一起步入正泰殿,皇帝正斜靠於椅中,右手撐額,似是有些疲倦,聽得二人進來,抬起頭。允王從袖中掏出國書,躬身遞給皇帝,皇帝伸手接過,看了一遍,皺眉道:“這個突厥新王,倒是不容小覷。”

  允王又從袖中掏出一封簡函,奉給皇帝:“父皇,這是左屠耆王差人送來的密函,兒臣不敢擅覽。”

  皇帝抽出信函,迅速掃了一遍,忽然冷笑數聲,抬起頭來:“允王先出去。”

  允王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恭應一聲,退了出去。待他的身影不見,皇帝凌厲的眼神望向簡璟辰,簡璟辰垂下頭,木然不語。

  皇帝怒極反笑:“你倒是姐弟情深,竟答應人家用西北五州換常寧回來,難怪你這麼急著撤藩。只是,這東朝輪得到你作主嗎?!”

  簡璟辰沉默片刻,跪落於地,深深磕下頭去:“父皇,兒臣迫於無奈,兒臣再次懇求父皇,將皇姐接回來。三個月熱孝期一過,她就要被逼改嫁繼子,求父皇看在故去的母妃份上,看在兒臣份上,救皇姐一命。”

  皇帝將那信函擲在簡璟辰身前,怒道:“你不要提你母妃!她欺騙朕那麼多年,將朕視為仇人,生出來的兒女也是這般不爭氣!改嫁繼子又怎麼了,她還是照樣當她的閼氏,沒用的東西!”

  簡璟辰緊盯著膝下的地氈,聽到自己的心嘩然裂開的聲音,愴然一笑,抬起頭,直視皇帝:“父皇,我們在您心中,就真的連一個不是你親生的容兒都不如嗎?您有沒有把我們看成您的兒女?您的心中,就真的只有那個女人嗎?!”

  皇帝何嘗聽過兒女臣子這般語氣與自己回話,怒氣勃發,抬足踹向簡璟辰。簡璟辰不敢運力抵抗,身形直飛出去,撞上殿中石柱,滾落於地,嘴角沁出一絲血跡,他卻仍是抬頭,愣愣地望著皇帝。

  皇帝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視線掠過一側的清娘畫像,腦內有些眩暈,狂怒之情難以遏制,指著簡璟辰厲聲道:“剛看著你好一些,你就這樣忤逆。你心中想什麼,朕都知道!你不要以為朕只有你這一個好兒子,不要想著那太子之位遲早總是你的!朕還沒死,你就安份一些,不要逼朕收拾你!你給朕滾出去!”

  簡璟辰緊咬牙關,盯著皇帝看了一陣,慢慢平靜下來,爬起來給皇帝磕了一個頭,輕聲道:“父皇息怒,是兒臣的過錯,求父皇寬恕兒臣,兒臣再也不敢了,兒臣告退!”

  他掙紮著爬起來,拭去嘴角的血跡,再給皇帝行了一禮,緩步退出正泰殿,走了數十步,立於宮牆之下。良久,他才發現自己竟在打著冷戰,一股從未有過的絕望與決斷之意自心中湧出,令他渾身劇烈顫抖。

  時近中秋,京城連著下了數日的秋雨,夾著狂烈的秋風,似是深秋提前到來,天地間一片肅殺之意。

  皇帝這幾日頗為心煩,凌王等皇族諸王雖為他威嚴所懾,不再上表相逼,但如何令這些掌著部分軍權的皇族們息事寧人,著實有些令他頭疼。

  他更時刻掛唸著自己的長子璟琰,愧疚之情一日濃過一日,恨不得即刻將他接回宮、好好補償於他才好。可他也知慕王妃是存著必死之心來的,如不能滿足她的條件,只怕當世,再也無人知曉自己的長子身在何處。

  偏這日政事又頗繁雜,皇帝堪堪忙定,六部尚書一一召見完畢,已是日沉時分。皇帝有些疲倦,靠上椅背,輕揉著眉間,感覺自己這段時間以來似是有些精力不濟,縱是內功精湛,也常浮起無力之感,是政事太忙碌了,還是自己真的老了?

  有人輕步邁入大殿,皇帝睜開眼,只見簡璟辰步了進來。

  這幾日,簡璟辰似是淡忘了那日兩父子之間的激烈爭執,說話辦事十分恭謹,絕口不提常寧一事。皇帝心中也有些暗悔,那日不該情緒失控,對他大動肝火。

  他再惱怒,心中也清楚,接回璟琰可以,對他百般寵愛萬般補償也行,但要立這個突然出現、未入過宗譜的長子為太子卻是絕不可行,單是皇族宗室那一關,就絕對過不了的。想來想去,還只有眼前這個兒子才是最適合接位的人選,是不是真的要考慮一下他的感受,將常寧接回來呢?

  簡璟辰恭順笑著走近案前:“父皇,顏放回報,五百萬兩的賑災銀子已順利放出去了,東南三州民心穩定,也未發生大的疫情,兒臣特來回報。”

  皇帝心情略好,點了點頭:“顏放為人沉穩,你舉薦的這個人不錯。”

  簡璟辰躬身道:“父皇,還有一事,兒臣想求父皇恩准。”

  “說吧。”

  “今日是容兒的生辰,兒臣的良娣想接她姐姐回藍府,為她祝生,她的族人們也都想著要為她辦一個熱鬧一點的壽宴。兒臣想著,讓容兒出去走一走,和族人聚一聚,也許能開解於她,緩解一下她的憂思。”

  “我?今日是容兒的生辰?”皇帝想了一下:“辰兒考慮得倒是周到,朕准了,要是她與族人相處融洽,今夜你就不必送她回宮了。”

  “謝父皇。”簡璟辰躬身行禮,面上露出溫順的微笑。

  藍徽容自那日與慕王妃會面之後,便安下心,聽她的囑咐,抑住擔憂和思念之情,呆在嘉福宮內,偶爾去一去正泰殿服侍皇帝。

  她雖不知琳姨究竟有何計策可以救出眾人,也不知她囑咐自己的那番話是何意思,但見她似是極為淡定自信,還可以不時來探望自己。皇帝這幾日已將孔瑄一案壓下,還不時和顏悅色要藍徽容不必心急,寧王和凌王等人也不再對慕王爺死咬不放,她便放下心來。

  雖然滿心思唸著孔瑄,也無法去探望於他,但既知他性命能保,更時時想起腹中孩兒,她心中實是有種絕處逢生的歡喜。

  這日黃昏時分,藍徽容見雨勢稍歇,欲去正泰殿陪皇帝用晚膳。剛打開宮門,只見一人往嘉福宮而來,一襲藕荷色裙子,身形纖柔,正是堂妹藍華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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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這幾日,藍華容有了聖諭,可以自由出入禁宮,也來嘉福宮看望過藍徽容幾次。藍徽容雖對她十分不滿,但現在孔瑄等人既能保命,她又時時想起終是因自己的緣故,華容才走到這一步,便對她再恨不起來。只是兩姐妹也無法回到以前融洽相處的境地,總是說不到幾句話,華容便紅著眼圈告辭而去。

  藍徽容見藍華容走近,細雨中,她面色蒼白,怯弱之態如風中殘荷,又想起過段時日後兩姐妹再也無法相見,而她也只不過是被寧王蒙在鼓裡利用而已,心內嘆息。上前握住她的手,只覺她十指冰涼,柔聲道:“妹妹今日怎麼這個時辰進宮來了?也不多穿件衣裳。”

  藍華容似是有些緊張,手微微一抖,勉強笑道:“今日是姐姐的壽辰,妹妹想接姐姐回家。大伯、伯母、父親母親都說要好好為姐姐辦一個壽宴,文容也嚷著一定要見見姐姐。我已求王爺去求了皇上,皇上恩准姐姐今日出宮,和家人好好聚一聚,姐姐今夜可以不必回宮的。”

  藍徽容一愣,這才想起今日竟是自己的生辰。她正待推辭,藍華容眼中含淚,攀住她的左手,泣道:“姐姐放心,今夜就是我們藍家人在一起聚一聚,與王爺不相干的。姐姐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一切都是做妹妹的錯,姐姐若是不原諒我,我也無顏再活在這個世上。”說著緩緩跪落下去。

  藍徽容忙將她拉起來,見她這話說得決絕,淚水漣漣,面色慘白,心中一軟。又想起離京之前終要去見族人們最後一面,而族人們日後還得靠眼前這個妹子相護,皇帝又難得放自己出宮,暗嘆一聲,道:“妹妹,姐姐並不怪你,你不要多心,我也想見見文容,你不要再哭了。”

  紛亂哄鬧的壽宴結束後,已是夜色深沉。窗外,秋雨越下越大,還夾雜著以往在秋季難見的閃電驚雷。

  藍徽容正待回宮,剛邁出花廳門,藍華容撐著把傘追了上來:“姐姐,雨太大,你在家裡歇上一晚,明日再回宮吧。”

  藍徽容搖了搖頭,返身向屋外走去,藍華容急拉住她的衣袖,被她一帶,‘啊’的一聲跌倒在地。

  藍徽容忙將華容扶了起來,見她緊咬著下唇,額頭沁出黃豆大的汗珠,右手緊按著小腹,心中一緊,急問道:“妹妹,你怎麼了?!”

  藍大夫人和二夫人呼著擁了過來,眾人將藍華容扶入內室,藍華容躺於床上,伸出手來:“姐姐!”

  藍徽容俯身握住她的手,藍華容勉力笑了笑:“姐姐,我沒事,只是有了身孕,身子又弱,倒讓姐姐擔心了。姐姐,你別回宮,在這陪陪我。”

  藍徽容一愣,倒沒想到華容也有了身孕,她總是將華容看成一個不懂事的少女,此刻聽得她有了寧王的孩子,縱是對寧王恨意滔天,也有些替她感到高興。

  見她似是極不舒服,又懇求自己,藍徽容也不便離她而去,默默坐於床邊。待藍家眾人退出,藍徽容見華容目光閃爍,似是不敢直視自己,暗嘆一聲,握著她的手,輕聲道:“妹妹,你在王府,過得可好?”

  “很好,不勞姐姐掛念。”藍華容輕咬下唇,頓了頓道:“王爺他,對我很好,我很知足。”

  藍徽容心情複雜,見華容眉宇間仍有一縷愁容,不由在心中暗暗揣測:華容她今日有些反常,究竟出了什麼事?

  正思忖間,一陣大風吹得窗戶‘呯呯’直響。藍華容似是受驚,猛然轉頭望向窗外。

  她怔然片刻,掙紮著下床,走至窗前,凝望著窗外的蒼茫夜色和漫天大雨。一道閃電劃過,將她的臉映得蒼白無比,她輕聲道:“姐姐,今晚的雨,會下得很大呢!”

  時近子時,正泰殿內,皇帝仍在埋頭批閱奏摺,秋風鼓入殿內,他輕咳數聲,宮女們忙遞上外袍,皇帝也不理會。正忙碌間,劉內侍輕手輕腳進來:“皇上,寧王求見。”

  “這個時辰,他來做什麼?讓他進來吧。”

  簡璟辰提著個食盒邁入殿中,行禮道:“父皇,這麼晚驚擾您,實是兒臣之過。”

  皇帝抬起頭來:“辰兒有什麼要緊事嗎?”

  “回父皇,沒什麼要緊事。”簡璟辰恭聲道:“只是今日藍府壽宴,容兒在席間想起故慧莊皇后,一時興起,做了幾樣故皇后經常做也十分愛吃的點心。兒臣見了,竟也是父皇愛吃的,便一樣取了一點,想著父皇深夜勞碌,特來獻給父皇。”

  “我?”皇帝本就在時時想著清娘與璟琰一事,聽著來了興致,丟下手中之筆:“取出來瞧瞧。”

  皇帝看著簡璟辰將一碟月牙卷,一碟春玉酥和一碟姑嫂餅從食盒中取出,心情大好。正待伸手,又停住,劉內侍忙步了過來,取出試毒的銀針,一一插入點心,又每樣夾起一點,放入口中,片刻後取出銀針,並未變色,彎腰道:“皇上,可以用了。”

  皇帝放下心來,執起玉箸夾起一塊月牙卷細細咀嚼,片刻後微笑道:“容兒廚藝倒是與她母親不相上下。”

  簡璟辰在旁微微而笑,待皇帝用過點心,宮女們將食盒撤去,他行禮道:“父皇要保重龍體,早些安寢,兒臣先行告退。”

  皇帝揮了揮手:“去吧。”

  簡璟辰彎腰後退,在劉內侍身前稍稍停了下腳步,出了正泰殿。

  皇帝再回到案前,批閱了一些奏章,漸感有些頭昏,放下筆來。劉內侍見皇帝似是有些睏倦,上前輕聲道:“皇上,夜深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皇帝輕‘嗯’了一聲,站起身來。洗漱過後,劉內侍揮手令眾內侍宮女退出殿外,替皇帝寬去外袍,又熄去殿內部分燭火。皇帝舒展了一下雙臂,抬步走至殿後寢室,正待上床,忽覺一陣頭暈,身形竟有些站立不穩,體內真氣似是消失殆盡,他四肢無力,踉蹌走出數步,倚著床柱緩緩坐落於地。

  皇帝心中大驚,急提內力,卻發現自己內力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他久經風雨,知中了暗算,腦中迅速想到只怕是簡璟辰在那點心中做了手腳,急怒下欲大聲呼人,卻又發現自己的聲音堵在了喉間,連勉力發出的‘啊啊’之聲都輕不可聞。

  他一直自恃武功高強,寢殿中並無暗衛相護,只殿外才安排了值守侍衛,此時自己發不出聲音,若是謀逆之人進殿來行刺於自己,只怕性命危矣。

  他驚怒之下又是一陣恐慌,難道,自己真要死在親生兒子的算計之下嗎?自己逼宮奪位,難道又要被別人逼宮奪位嗎?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皇帝於這漫天風雨聲中感覺到陣陣驚悚,漸漸陷入迷亂之中。

  迷糊掙扎間,一個人影慢慢走近,在他身前蹲了下來,從他腰間摸出一串銅匙,皇帝更知不妙,欲攥住那人,卻使不出一分力氣。

  他迷糊中聽到那人按上了殿內一處機關,從機關內取出一個盒子,用那銅匙打開盒子,知大勢已去,心內悲嘆,軟軟地倒於地上。

  那人從盒中取出天子虎符和數塊令牌,輕‘咦’了一聲:“奇怪,玉璽怎麼不見了?”

  那人從皇帝身前飄然而過,步至殿外,將手中一塊令牌舉起,高聲道:“皇上有旨,今夜值守侍衛統統撤回宿機處,明日辰時之前,任何人不得在這正泰殿百步之內出現,違旨者殺無赦。”

  隨著他的話音,正泰殿四周人影湧動,不多時所有人便退得乾乾淨淨。殿外,黑沉的夜色下,只餘遮天的雨幕,似要將這世間一切沖刷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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