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〇
慕世琮在臨窗的一張木榻上躺下,感覺先前雖是裝醉,但畢竟也當著眾人之面飲了那麼多杯,不免有些頭暈,拿起本書翻了兩頁,便感支撐不住,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聽得梅濤輕輕推門進來,稟道監視之人已經撤走,慕世琮到院中洗了個冷水臉,稍稍清醒,步至案前,將這段時間以來京城的動態用藏頭文的形式寫於信箋上,正書寫時,梅濤匆匆推門進來,急奔至案前:“侯爺,藍小姐今日午間隨寧王進了城!”
慕世琮手一抖,墨跡成團掉落信箋上,他騰地站了起來,酒意全消,急問道:“可曾探聽真切了?!”
“確實,剛才老游過來稟報,藍小姐是被寧王接進城來的,先是去了藍家人被軟禁的地方,後又隨寧王去了玉泉山,聽說今日皇上去了玉泉山,應是去見皇上了,後來,皇上聖駕又回了宮。老游本急著回稟侯爺,無奈脫不開身,此時方才偷溜出來的。”
“那容兒呢?現在是在寧王府還是入了宮?!”慕世琮得到藍徽容確實還活著的消息,巨大的喜悅湧上心頭,這半年來的徬徨和痛苦一掃而光,懸著的心放落於地,臉上慢慢綻出俊美的笑容。
“應是入了宮,寧王府中咱們的人未曾見著藍小姐。”梅濤是久隨慕世琮之人,見他喜悅神情,不由也替他感到高興。
“容兒已入宮了?!”慕世琮愣了一會,心中又喜又憂,原來她真的沒死,可她又真的被逼了出來,容兒,你怎麼這麼傻呢?!
梅濤退出,輕輕帶上房門,慕世琮心情複雜,負手在室內走來走去,喜悅、憂慮、失落種種情緒讓他再無半星酒意,正在極度亢奮與不安之時,忽然面色一變,身形疾閃,躍至榻上,酣然而臥。
二更鐘鼓於此時響起,一個黑衣人從屋脊悄然無聲的落於院中,緩步行到正室門口,似是有些遲疑,聽得室內傳來慕世琮醉酒之後的酣睡聲,方輕輕推開房門,寂然立於榻前。
室內案上燭火仍隱隱跳躍,慕世琮面帶酡紅,鼻中發出深沉的呼吸聲,黑衣人默立良久,輕嘆一聲,轉身從床上抱起一床薄被,輕柔地蓋於慕世琮身上。
黑衣人步至花黃梨木椅中坐下,從身後拿出一個酒壺,拔開壺塞,仰頭飲了一口,醇冽的酒香溢滿室內,慕世琮嘟囔著翻了個身,似在說著夢話,轉向牆面繼續酣睡。
黑衣人嘴角勾起一絲笑容,斜靠在椅背之上,翹著二郎腿,足尖還閒適地一抖一抖,再飲數口,輕嘆道:“唉,好不容易偷來的‘玉泉液’,卻無人陪飲,真是一大憾事。”
慕世琮心情複雜,恨不得即刻跳起來,揪住他問個明明白白,卻又隱隱有些害怕他說出真相後自己無法承受,正在極度猶豫之時,黑衣人施施然站了起來,走至榻前,悠悠道:“侯爺,酒我給你留下了,此次一別,不知何年方能相見,你善自珍重吧!”說著轉身向屋外走去。
慕世琮急縱起身,躍向黑衣人身軀,將他撲倒在地,恨聲道:“少給我來這一套,今天你不把話說明了,休想走!”
孔瑄笑著反轉身來,慕世琮咬牙再度撲上,扼住他的咽喉:“聽著,我問,你答,不許說廢話!”
孔瑄倒於地上,仰面向天,喘氣笑道:“只要侯爺不對我用十八種酷刑,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慕世琮鬆開扼住他的雙手,寒著臉站了起來,步至桌前坐下,孔瑄拍拍身上灰塵,到架上取了兩個酒杯,坐到慕世琮對面,斟滿酒杯,苦笑道:“侯爺開審,若是覺得小人的回答令您滿意,就賞小人一杯酒好了。”
慕世琮瞄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和容兒一起進京的?”
“是。”
“你為什麼不攔著她?你就忍心看著她進宮,不怕寧王對她,對她——”慕世琮想起藍徽容此刻身處險地,看著孔瑄面上平靜的神情,不由有些憤恨不平,心底深處,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自接到聖旨上京為質子,又得知容州藍氏一族被押進京,慕世琮便知藍徽容十有八九還在人世,更隱隱猜到是孔瑄將她救出,想到容兒能逃離皇帝之手他從心底感到高興,可一想到她終是選擇了孔瑄,又有著無法啟齒的酸楚和傷心,而且這麼多事情後隱藏著的真相,更讓他有著恐懼與不安。
孔瑄見他神情複雜,心中湧上愧疚,面上卻仍是掛著微笑:“托侯爺那夜相救,讓容兒得知了寧王有逼宮謀位之心,適當時候,她會適當地提醒寧王,以寧王之隱忍性格,當不會因小失大的。”
“那皇上呢?皇上若是相逼,又該怎麼辦?!”
孔瑄平靜道:“如果我和容兒猜測不錯,皇上那處,反倒沒有太緊迫的威脅,以容兒之聰慧,當能拖上一段時日。”
慕世琮斜著眼看了他一會,面無表情地將酒杯推到他面前,孔瑄微笑道:“多謝侯爺賞酒!”執起酒杯一飲而盡。
慕世琮雙拳在袖中捏了又捏,終放鬆下來,斟上一杯酒,緩緩道:“那夜是你將容兒救走的?”
“是。”
“容兒假死也是你安排好的?”慕世琮話語中慢慢帶上一絲凌厲。
“是。”
“那些西狄人也是你安排好的?!”慕世琮抬頭盯著孔瑄冷冷問道。
孔瑄心跳稍稍加快,眼神有些黯淡,遲疑一下,點頭道:“是。”
慕世琮耳中‘轟’的一聲,四肢漸漸冰涼,半天方強自抑制住心中的激恨與憤怒,冷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孔瑄望著慕世琮眼中漸濃的憤恨之意,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是仇天行的弟子。”
四六、逼斗
慕世琮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地跳了幾下,身軀卻如僵硬了一般,眼色深沉,死死地盯著孔瑄,室內雀寂無聲,半晌,他的呼吸由急促慢慢轉為平和,冷冷一笑,將酒杯推到孔瑄面前,寒聲道:“看在你坦白的份上,賞你一杯酒。”
孔瑄微笑道:“多謝侯爺!”仰頭飲盡。
他放下酒杯,輕聲道:“侯爺,我——”
“你別說!”慕世琮忽然打斷他的話,轉過身去,俊臉側面輪廓如刀劈斧削般犀利:“我來問你,當年,你與我小歲坡相遇,為爭‘驚雷’大鬥一場,可是你精心安排的?”
“我為接近您,跟了您很長一段時間,爭‘驚雷’是覺得時機已到,適時出現,並非精心安排。”孔瑄低頭斂目,聲音極輕。
慕世琮劍眉微挑,略帶自嘲地輕笑一聲,手指撫過杯口,隱見顫抖,孔瑄心中愧疚難過,垂眼望著杯中醇酒,也不知如何開口。
慕世琮心中如墮冰窟,又如熱油火煎,忍了又忍,終將白瓷酒盅一頓,身形拔起,如鶴沖九天,直撲向孔瑄。
孔瑄本能下身形微仰,又停頓住,電光火石之間,已被慕世琮右拳擊中面頰,坐立不穩,往後一倒,慕世琮將他緊緊壓在身下,揚起拳來,見他全無抵擋之意,越發憤懣,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怒喝道:“為什麼不還手?!像當年那樣打一架,將我打敗啊,你打啊!”
孔瑄眼前發黑,卻仍嘴角含笑:“這一次,是我欠侯爺的,欠了這麼多年,欠得我自己也難受,還請侯爺成全。”
慕世琮方才一拳帶著滿腔的憤懣擊出,實是含了九成內力,眼見孔瑄面頰瞬間高高腫起,嘴角鮮血直流,這一刻,想起那年小歲坡兩人初識,大鬥一場,又大醉一場,從此結為知交,引為莫逆,這些年來形影不離,情同手足,他伴著自己度過了最激揚的青春歲月,也陪著自己走過戰場的血腥風雲,點點滴滴,於這刻湧上心頭,被欺騙被愚弄的憤恨佔據了他的頭腦,更覺滿腔怒火,大叫一聲,將孔瑄拎起,狠狠地甩過肩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