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青山接流水 作者:簫樓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6:47: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354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8
九〇

  慕世琮在臨窗的一張木榻上躺下,感覺先前雖是裝醉,但畢竟也當著眾人之面飲了那麼多杯,不免有些頭暈,拿起本書翻了兩頁,便感支撐不住,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聽得梅濤輕輕推門進來,稟道監視之人已經撤走,慕世琮到院中洗了個冷水臉,稍稍清醒,步至案前,將這段時間以來京城的動態用藏頭文的形式寫於信箋上,正書寫時,梅濤匆匆推門進來,急奔至案前:“侯爺,藍小姐今日午間隨寧王進了城!”

  慕世琮手一抖,墨跡成團掉落信箋上,他騰地站了起來,酒意全消,急問道:“可曾探聽真切了?!”

  “確實,剛才老游過來稟報,藍小姐是被寧王接進城來的,先是去了藍家人被軟禁的地方,後又隨寧王去了玉泉山,聽說今日皇上去了玉泉山,應是去見皇上了,後來,皇上聖駕又回了宮。老游本急著回稟侯爺,無奈脫不開身,此時方才偷溜出來的。”

  “那容兒呢?現在是在寧王府還是入了宮?!”慕世琮得到藍徽容確實還活著的消息,巨大的喜悅湧上心頭,這半年來的徬徨和痛苦一掃而光,懸著的心放落於地,臉上慢慢綻出俊美的笑容。

  “應是入了宮,寧王府中咱們的人未曾見著藍小姐。”梅濤是久隨慕世琮之人,見他喜悅神情,不由也替他感到高興。

  “容兒已入宮了?!”慕世琮愣了一會,心中又喜又憂,原來她真的沒死,可她又真的被逼了出來,容兒,你怎麼這麼傻呢?!

  梅濤退出,輕輕帶上房門,慕世琮心情複雜,負手在室內走來走去,喜悅、憂慮、失落種種情緒讓他再無半星酒意,正在極度亢奮與不安之時,忽然面色一變,身形疾閃,躍至榻上,酣然而臥。

  二更鐘鼓於此時響起,一個黑衣人從屋脊悄然無聲的落於院中,緩步行到正室門口,似是有些遲疑,聽得室內傳來慕世琮醉酒之後的酣睡聲,方輕輕推開房門,寂然立於榻前。

  室內案上燭火仍隱隱跳躍,慕世琮面帶酡紅,鼻中發出深沉的呼吸聲,黑衣人默立良久,輕嘆一聲,轉身從床上抱起一床薄被,輕柔地蓋於慕世琮身上。

  黑衣人步至花黃梨木椅中坐下,從身後拿出一個酒壺,拔開壺塞,仰頭飲了一口,醇冽的酒香溢滿室內,慕世琮嘟囔著翻了個身,似在說著夢話,轉向牆面繼續酣睡。

  黑衣人嘴角勾起一絲笑容,斜靠在椅背之上,翹著二郎腿,足尖還閒適地一抖一抖,再飲數口,輕嘆道:“唉,好不容易偷來的‘玉泉液’,卻無人陪飲,真是一大憾事。”

  慕世琮心情複雜,恨不得即刻跳起來,揪住他問個明明白白,卻又隱隱有些害怕他說出真相後自己無法承受,正在極度猶豫之時,黑衣人施施然站了起來,走至榻前,悠悠道:“侯爺,酒我給你留下了,此次一別,不知何年方能相見,你善自珍重吧!”說著轉身向屋外走去。

  慕世琮急縱起身,躍向黑衣人身軀,將他撲倒在地,恨聲道:“少給我來這一套,今天你不把話說明了,休想走!”

  孔瑄笑著反轉身來,慕世琮咬牙再度撲上,扼住他的咽喉:“聽著,我問,你答,不許說廢話!”

  孔瑄倒於地上,仰面向天,喘氣笑道:“只要侯爺不對我用十八種酷刑,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慕世琮鬆開扼住他的雙手,寒著臉站了起來,步至桌前坐下,孔瑄拍拍身上灰塵,到架上取了兩個酒杯,坐到慕世琮對面,斟滿酒杯,苦笑道:“侯爺開審,若是覺得小人的回答令您滿意,就賞小人一杯酒好了。”

  慕世琮瞄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和容兒一起進京的?”

  “是。”

  “你為什麼不攔著她?你就忍心看著她進宮,不怕寧王對她,對她——”慕世琮想起藍徽容此刻身處險地,看著孔瑄面上平靜的神情,不由有些憤恨不平,心底深處,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自接到聖旨上京為質子,又得知容州藍氏一族被押進京,慕世琮便知藍徽容十有八九還在人世,更隱隱猜到是孔瑄將她救出,想到容兒能逃離皇帝之手他從心底感到高興,可一想到她終是選擇了孔瑄,又有著無法啟齒的酸楚和傷心,而且這麼多事情後隱藏著的真相,更讓他有著恐懼與不安。

  孔瑄見他神情複雜,心中湧上愧疚,面上卻仍是掛著微笑:“托侯爺那夜相救,讓容兒得知了寧王有逼宮謀位之心,適當時候,她會適當地提醒寧王,以寧王之隱忍性格,當不會因小失大的。”

  “那皇上呢?皇上若是相逼,又該怎麼辦?!”

  孔瑄平靜道:“如果我和容兒猜測不錯,皇上那處,反倒沒有太緊迫的威脅,以容兒之聰慧,當能拖上一段時日。”

  慕世琮斜著眼看了他一會,面無表情地將酒杯推到他面前,孔瑄微笑道:“多謝侯爺賞酒!”執起酒杯一飲而盡。

  慕世琮雙拳在袖中捏了又捏,終放鬆下來,斟上一杯酒,緩緩道:“那夜是你將容兒救走的?”

  “是。”

  “容兒假死也是你安排好的?”慕世琮話語中慢慢帶上一絲凌厲。

  “是。”

  “那些西狄人也是你安排好的?!”慕世琮抬頭盯著孔瑄冷冷問道。

  孔瑄心跳稍稍加快,眼神有些黯淡,遲疑一下,點頭道:“是。”

  慕世琮耳中‘轟’的一聲,四肢漸漸冰涼,半天方強自抑制住心中的激恨與憤怒,冷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孔瑄望著慕世琮眼中漸濃的憤恨之意,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是仇天行的弟子。”

  四六、逼斗

  慕世琮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地跳了幾下,身軀卻如僵硬了一般,眼色深沉,死死地盯著孔瑄,室內雀寂無聲,半晌,他的呼吸由急促慢慢轉為平和,冷冷一笑,將酒杯推到孔瑄面前,寒聲道:“看在你坦白的份上,賞你一杯酒。”

  孔瑄微笑道:“多謝侯爺!”仰頭飲盡。

  他放下酒杯,輕聲道:“侯爺,我——”

  “你別說!”慕世琮忽然打斷他的話,轉過身去,俊臉側面輪廓如刀劈斧削般犀利:“我來問你,當年,你與我小歲坡相遇,為爭‘驚雷’大鬥一場,可是你精心安排的?”

  “我為接近您,跟了您很長一段時間,爭‘驚雷’是覺得時機已到,適時出現,並非精心安排。”孔瑄低頭斂目,聲音極輕。

  慕世琮劍眉微挑,略帶自嘲地輕笑一聲,手指撫過杯口,隱見顫抖,孔瑄心中愧疚難過,垂眼望著杯中醇酒,也不知如何開口。

  慕世琮心中如墮冰窟,又如熱油火煎,忍了又忍,終將白瓷酒盅一頓,身形拔起,如鶴沖九天,直撲向孔瑄。

  孔瑄本能下身形微仰,又停頓住,電光火石之間,已被慕世琮右拳擊中面頰,坐立不穩,往後一倒,慕世琮將他緊緊壓在身下,揚起拳來,見他全無抵擋之意,越發憤懣,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怒喝道:“為什麼不還手?!像當年那樣打一架,將我打敗啊,你打啊!”

  孔瑄眼前發黑,卻仍嘴角含笑:“這一次,是我欠侯爺的,欠了這麼多年,欠得我自己也難受,還請侯爺成全。”

  慕世琮方才一拳帶著滿腔的憤懣擊出,實是含了九成內力,眼見孔瑄面頰瞬間高高腫起,嘴角鮮血直流,這一刻,想起那年小歲坡兩人初識,大鬥一場,又大醉一場,從此結為知交,引為莫逆,這些年來形影不離,情同手足,他伴著自己度過了最激揚的青春歲月,也陪著自己走過戰場的血腥風雲,點點滴滴,於這刻湧上心頭,被欺騙被愚弄的憤恨佔據了他的頭腦,更覺滿腔怒火,大叫一聲,將孔瑄拎起,狠狠地甩過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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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孔瑄被他甩於地上,骨頭喀喀作響,背心劇痛,噴出一口鮮血,朦朧中見慕世琮又撲了上來,勁風襲面,知他這一拳傾盡全力,如再不躲閃只怕性命難保,縱是有心讓他發洩怒火,也不得不急速翻滾,慕世琮的一拳便擊在了青石地磚上,‘轟’的一聲,青磚斷裂,地面凹下去一個大坑。

  慕世琮大吼道:“有種的就打啊,躲著算什麼男子漢!”雙拳疾揮如風,再度撲向孔瑄。

  孔瑄見他此時似獵豹般憤怒懾人,傾盡全力向自己攻來,眼前浮現藍徽容的微笑,只得暗嘆一聲,竭力躲閃,慕世琮正在暴怒之中,內力如酷陽烈日,如影隨形,逼得孔瑄步步後退,室內人影翻動,桌椅橫飛。

  “侯爺!”梅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想是聽到動靜趕過來的:“侯爺,出什麼事了嗎?”

  慕世琮手上招式不減,面容抽搐,大喝道:“沒你們的事!沒我吩咐不要再過來!”

  梅濤略帶疑惑地應了一聲,腳步聲遠去,慕世琮一套掌法大開大合,將孔瑄身形牢牢罩住,眼中恨意橫生,咬牙道:“你有種就不要躲,和我打一架!”

  孔瑄見突不出他的掌風,只得壓下喉頭血腥,提起內力,雙掌自肋下翻出,插入慕世琮連綿掌影之中,架住他的攻擊,腳下猛退一步,喚道:“侯爺!”

  慕世琮卻不答話,再度撲上,掌風四起,孔瑄不得不十招內接上他三四招,方能保住不被他凌厲的掌風擊中。

  數十招過去,慕世琮越打越是激烈,孔瑄縱是提起全部內力,也屢被他擊中,腑臟猶如千針亂刺,心血翻騰,說不出的難受,卻也只能強自撐住。

  眼見慕世琮身形迴旋中右肘橫擊過來,孔瑄欲提氣閃開,忽覺全身經脈一陣收縮,真氣稍岔,腳下一個踉蹌,慕世琮右肘擊在他肩頭,肩胛骨暴裂之聲響起,孔瑄再噴一口鮮血,蹬蹬退後幾步,仰面倒於地上。

  慕世琮被孔瑄噴出的那口鮮血閃迷了雙眼,愣了一瞬,耳聽得孔瑄躺於地上劇烈咳嗽,眼中恨意漸消,神色卻依然冷漠陰寒,轉過身來盯著孔瑄:“我不要你讓,你今日既然敢來見我,就和我打一架。你好好和我打一架,我就聽你解釋,你若再有退讓,就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孔瑄越咳越是厲害,身形彎曲,彷彿全身被什麼巨大的力量在拉扯著,他的額頭滲出一顆顆黃豆大小的汗珠,慕世琮漸露疑惑神色,正待緩步上前,孔瑄已掙紮著爬了起來。

  他按住胸口,笑道:“侯爺既然這樣說,小人就不客氣了!”抬手飛身,如一片黑雲向慕世琮當頭罩下。

  慕世琮冷冷一笑,身形一閃,迅忽之間,二人已交手數招,孔瑄飄忽的身影似秋天的落葉,慕世琮卻如巍峨的青山,任秋風拂過山巒,渾厚凝重,不給對手任何可乘之機。

  二人再鬥數十招,孔瑄的動作慢慢有些緩滯,慕世琮於此時身形一閃,如驚風暴雨般的拳勢將孔瑄的雙拳牢牢鎖住,四拳不停相擊,孔瑄如被重錘狠狠敲打,喉頭發甜,眼見又要噴出血來。

  慕世琮心中疑雲更重,身形交錯間托上孔瑄下巴,孔瑄口中鮮血便又嚥了回去,他眼前一陣眩暈,隱見慕世琮右手揮來,無力地抬起左手,已被慕世琮點中胸前穴道,仰面而倒。

  慕世琮默默立於孔瑄身前,凝望著他慘白的面容,胸前衣襟上成團的血跡,眼神閃爍,複雜莫名,良久方緩緩蹲落於孔瑄身邊。

  孔瑄正是意識有些模糊之時,隱隱覺得慕世琮的手探上自己的脈搏,內力直鑽入自己的奇經八脈,心頭一驚,拚力掙扎,慕世琮右手卻死死扣住他腕間穴道,面上神色由冷竣漸轉驚疑。

  孔瑄心呼不妙,面色一冷,話中便帶上了幾分諷刺之意:“侯爺,你不是要我和你打一架嗎?點我穴道做什麼?是不是怕打不贏我?我欺騙了你,你還是和我決一死戰吧。”

  慕世琮寒著臉看著孔瑄,忽然伸出左手,點上了他的啞穴。

  室內恢復一片寧靜,僅聞孔瑄粗重的呼吸聲,慕世琮鬆開扣住他的手,走到床後,取出一個白玉匣子,打開匣蓋,從裡面取出一根數寸長的銀針和一個細白瓷瓶子。

  孔瑄瞥見慕世琮手中拿著銀針向自己走來,無奈穴道被點,爬不起來,又說不出話,眼中閃過自傷之意,心中暗嘆一聲,索性閉上了雙眼。

  慕世琮嘴唇抿成如鐵一般堅硬的線條,神情嚴肅,將銀針狠狠地扎入孔瑄右臂,又抽了出來,將銀針放入那細白瓷瓶中,眼神卻是一直冷冷地盯著他。

  孔瑄再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慕世琮望著他的側面,望著他頸間因劇烈咳嗽而暴起的青筋,還有那額頭上滾滾而下的汗珠,只覺先前的滿腔怒火漸漸消去,一種強烈的不安悄然襲上心頭。

  片刻後,慕世琮緩緩抽出那根銀針,凝目細看,手一抖,銀針從手中落下,他怔怔地跌坐於地,呆望著孔瑄,良久,方伸手解開了孔瑄的啞穴。

  孔瑄睜開眼來,輕聲道:“侯爺,我此次前來,是想把話和您說清楚,我——”

  “誰下的毒?!”慕世琮忽然打斷了孔瑄的話,他望著孔瑄咳嗽後眼中泛起的一層水霧,心中一陣絞痛,忽然想起有一年,自己遭人行刺,身中毒箭,就是眼前這人,毫不猶豫地替自己吸出毒液,又背著自己疾行數十里趕回潭州,方救下自己這條命來。

  孔瑄知他性子執拗,迴避不了,沉默片刻,低聲道:“是仇天行。”

  “可有解藥?!”

  “有。”

  “為何不服解藥?你不是他的弟子嗎?你這毒,已滲入經脈之中,你的內力已開始受損,不能再拖。”慕世琮聲音漸漸有些顫抖。

  孔瑄將他言中憂切之意聽得真切,心中愴然,只覺胸口殘留的那口氣悠悠蕩蕩,若斷若續,強自撐著喘道:“仇天行要我拿鐵符和寒山圖換解藥,我去見過玄亦大師,鐵符早已毀掉,聽容兒口氣,她也不知寒山圖究竟在何處。”

  慕世琮呆望著他,聽他說起‘容兒’二字,整顆心忽然痠軟了一下,沉默良久,慢慢伸出雙手,將孔瑄上半身緊緊地抱入懷中。這一瞬間,他的心滾燙得如岩漿一般,無法平息,卻又於這灼烈的火焰中,猛然發覺,自己再怎麼受騙,再如何蒙欺,都不願眼前這人就這樣死去。

  他的眼中逐漸濕潤,低吼道:“你說,統統給我說出來,你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我要你把一切都說清楚!”

  東朝皇宮佔地極廣,重重朱門,深深宮闕,飛簷雕龍,鎏金寶頂,金碧輝煌,瑰麗無匹。

  藍徽容隨皇帝聖駕回到皇宮,便被安置在了離正泰殿最近的嘉福宮內,直至入夜,方有太監過來宣她過正泰殿陪皇帝用膳。

  正泰殿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除卻每日早朝在太極殿外,其餘議政、批折、召見臣子諸事皆於此殿內進行。皇帝數年之前便已不再納妃,趙皇后被廢之後,也未冊封新後,這正泰殿便成了他每夜歇宿的地方。

  藍徽容邁過高高的門檻,見皇帝正負手立於東首窗前,似在遠眺浩瀚夜幕,又似在默默佇立。

  藍徽容行到他身後,皇帝轉過身來,見她行禮之姿落落大方,微笑道:“以後沒有外臣,容兒可以不用行禮。”

  二人靜靜用過晚膳,皇帝埋頭批閱奏摺,藍徽容未得他發話,不便離去,慢慢飲著手中清茶,低頭望著盞中氤氳茶氣,思緒飄至遙遠的翠姑峰,過去的這個冬季,生活艱苦,與孔瑄總是飲粗茶清水,也甘之如飴,此刻,飲著這極品梅雪清露銀尖茶,卻如嚥著黃連,苦澀難當。

  他,此刻應該要去見侯爺了吧,侯爺會諒解他嗎?這幾個月來,他似是有些心事,定是想著愧對侯爺,心中積鬱,看來這幾日,自己探得皇帝的真實想法後,總得想辦法出去一趟,見見侯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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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皇帝抬起頭來,視線凝在藍徽容身上,此時她身邊的宮燈正好將她低頭沉思的樣子照得纖毫畢現,她有著清娘沒有的沉靜秀美,是像她的父親吧,皇帝心中一酸,這奏摺便再也看不下去,將筆一丟,站起身來,緩步走至窗前。

  不知何時,外面已下起濛濛細雨,雨氣撲在窗櫺之上,殿前白玉石台階在燈光下反射著一種濕潤的米色,有太監和宮女過來,欲關上窗戶,皇帝揮手令他們退去,凝望著黑蒙的蒼穹,那一夜,也是下著這樣的細雨,她的秀髮濕成一縷縷,他甚至還清楚地記得她縱身跳落懸崖時頭髮揚起的那一蓬白色的水花,二十多年,一直閃現在他的眼前,令他無法忘懷。

  雨越下越大,皇帝默立良久,轉過身來,見藍徽容正神情恭敬地立於身後,心中縱有許多疑問要解,也知不能強逼於她,反正她已入宮,有的是時間慢慢誘她說出來,遂恢復了一貫的威嚴與冷靜,淡淡道:“你先退下吧,明日隨朕去圍場行獵。”

  人皆道春雨綿綿,這夜的雨卻是越下越大,夾著東風,鋪天蓋地席捲整個京城,雨水打在屋簷上,順著簷溝淌下,雨大時如瀑布傾洩,雨細時如泉水淙淙,和著春夜的溫暖氣息,本是一片詩情畫意,但此刻,聽在慕世琮的耳中,卻是那般的揪心和難受。

  他怔怔地坐在地上,望著身前的孔瑄,那慘白高腫的面容,不復從前的俊朗,唇邊雖竭力保持一抹笑容,也不再是那般雋爽,他的胸口如同被什麼碾軋了一般,疼痛如絞。

  屋外一陣春雷滾過,方將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將孔瑄抱至床上,撕開他肩頭衣衫,用手摸了摸那處,知肩胛骨已被自己一肘擊裂,神思一陣恍惚,猛然伸出左手,擊了一下自己的右腕,孔瑄微笑道:“侯爺打它做什麼,我倒還要感謝它。”

  慕世琮沉默一瞬,也泛起笑容,只是這笑容中略帶一些苦澀:“我打它,是讓它們都記住,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能再打了。”

  孔瑄心中感動,低聲道:“侯爺,你就這般相信我說的?”

  慕世琮傲然一笑,側過頭去:“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我自己,這幾年,我相信你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

  他的心底還有一句話,卻不能說出口:我也相信容兒,你若真是西狄奸細,容兒怎會願意隨你遠走蒼山,你若真是奸邪小人,她怎會舍我而取你!

  他怕孔瑄看到自己逐漸濕潤的眼角,轉過身去,到架上取過傷藥,一切包紮妥當,又將梅濤喚過來,命人煎了一碗藥,待孔瑄服過藥躺下,已是後半夜,雨漸漸的小了,屋外的滴水聲也漸漸轉緩,似一曲悠揚的琵琶曲。

  慕世琮坐於床前,握住孔瑄的左手,不停向他體內輸入真氣,孔瑄知他性情,掙得兩下,索性便隨他去。

  直至感覺到孔瑄體內真氣充盈,慕世琮方停住內息,但依然緊握著孔瑄的手,低頭沉默一陣,終艱難開口道:“你中毒的事,容兒她知不知道?”

  孔瑄微笑道:“她不知,侯爺若是見到她,不要告訴她。”

  “為什麼?!”

  孔瑄仰望著帳頂,輕聲道:“她現在要救她的族人,我們必須把皇上拖上一段時間,總不可能現在讓她為了我,去找仇天行。更何況,關鍵時候,可能還需要找出寒山圖來救藍家人。得把藍家人的事情解決了,我再去找仇天行拿解藥。”

  慕世琮一股怒氣上衝,猛地將他的手一甩:“那如果藍家人一直被皇上扣著,就讓容兒看著你死不成?!”

  他越想越是氣悶,心中還有一股難言的酸意,終忍不住揪住孔瑄胸前衣襟,將他拎起,恨聲道:“你既然帶她走了,就不要再讓她回來,既然回來,為什麼不告訴她實情,你讓她回到這骯髒的地方,又要讓她失去你,你不覺得,對她太殘忍了嗎?!”

  他的嘴角微有抽搐,還有一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她既選擇了你,你就得為她好好活著,你若是讓她傷心難過,我絕不會放過你!

  孔瑄忍住肩頭疼痛,直望著慕世琮憤怒中帶著酸楚的面容,平靜道:“所以,我們需要侯爺您的幫助,只有我們三個人合力,才有希望盡快解決藍家人和侯爺您的問題,然後我再去找仇天行拿解藥。”

  帶著春雨清新氣息的夜風自窗外撲進來,冰鮹紗帳被捲得高高揚起,藍徽容久久不能入睡,索性坐了起來,披上衣衫,步至窗前,凝望著窗外的濛濛細雨,想起孔瑄此刻應已與慕世琮會面,他們,還能像從前那樣嗎?

  她靠在窗邊,憶起一年之前,自己還在藍家大院內,沉浸在失去母親的痛苦之中,而這一年之中,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先是莫爺爺的失蹤,無塵師太的出現,自己入慕王軍,經歷這種種磨難,現在竟然站在了皇宮之中,這就是上天給自己的命運嗎?為何,要在讓自己剛剛品嚐幸福的滋味時,又要面對痛苦與磨難?!

  她忽然覺得一陣軟弱與無助,這一刻,她是如此渴望孔瑄就在身邊,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安慰,只需要靜靜地靠在他的懷裡,汲取一些力量,來面對這危機重重的局面。

  曾幾何時,自己練功很累很煩時,總是希望擁住母親瘦弱的肩膀,看著她寵溺的微笑,聽著她平靜的話語,便能安下心來,恢復勇氣和信心。

  母親和他,都是自己的精神支柱,母親已經不在了,他,會一生一世都陪著自己嗎?藍徽容忽然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彷彿有什麼珍貴的東西要從自己的指間悄然流逝,縱是面對威嚴的皇帝,她都未曾這樣不安過,到底是怎麼了?!

  慕世琮眉頭微蹙,陷入沉思之中,院外傳來梆鼓更聲,雨漸漸的止了,他站起身來,關上窗戶,又將屋內打鬥過後橫七豎八的桌椅扶正,眼見孔瑄帶來的那壺酒滾落於地,俯身撿了起來。

  他坐回床前,將手中酒壺拋上半空,又輕輕接住,孔瑄知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也不說話,平靜地看著他。

  良久,慕世琮接住酒壺,轉過頭來,沉聲道:“你和容兒所想的,應該八九不離十,法子雖然險了些,也無十分把握,但現在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他漸漸有些興奮:“不管怎樣,先給寧王下幾劑猛藥再說,這小子,陰險得很,要是真當了皇帝,只怕父王的日子更不好過。”

  孔瑄微笑道:“飛鴿組以前蒐集到的那些密報現在都可以派上用場了。不過再下一步的行動,如何令皇上消除對侯爺的戒心,放您回去,得等容兒探過皇上的真實心意之後再行開展。”

  “嗯,我覺得你們猜的應該不差,臨來京城時,父王也同我說過了,皇上對容兒,應該不會下狠手。”

  “是,容兒會盡力試探皇上的真實想法,所以過幾天,她一定會想法子和侯爺您見上一面,告知結果。”

  慕世琮彷彿回到了在軍營中與孔瑄形影不離、萬事有商有量的日子,滿心舒暢,笑道:“倒也不用過幾天,明日皇上會去春獵,定會讓容兒相隨,我可遞摺子請求參加春獵,想法子與她見上一面。若是——”

  他忽然停住話語,眼睛盯著地面,似是愣愣出神,孔瑄等了很久,忍不住喚道:“侯爺!”

  慕世琮‘啊’的一聲回過神來,腦內忽然靈光一閃,拍了一下大腿,手中酒壺眼見就要滾落於地,他彎腰一抄,將酒壺抄在手中,拔開壺塞,仰頭飲了一口,笑著看向孔瑄:“孔瑄,反正是要大干一場,不如我們同時把你的問題給解決了吧!”

  四七、暗流

  每年的三月底至四月初,是皇族春獵的日子,簡氏以武立國,極重騎射,春獵是一年一度僅次於春節祭祀的隆重節日,皇帝、眾皇子、再加上宗室、重臣侍從及隨行者數千人,浩浩蕩盪開往京城以北四百餘里地的寶鼎山圍場。

  這一日,皇帝命身有殘疾的成王留守京城,旌旗招展,車扈接天,往寶鼎山而去。藍徽容奉旨伴於皇帝身側,自是坐在了龍輦之中。

  皇帝是輦駕離開城門後才宣藍徽容過來的,侍衛稟奏後掀開車簾,藍徽容躬腰入龍輦時,他正接過跪於地氈之上的宮女手中的茶盅。車簾一掀一放,一道青影令他猛然抬頭,瞳孔瞬間收縮,手中茶盅竟末端穩,滾落於地氈上,嚇得宮女全身顫慄,跪伏於地。

  藍徽容今日刻意挑了一件青色勁裝,窄袖長靴,顯得英氣勃勃,神採精華,腰間流蘇和鬢邊一支小小玉釵又為她添了幾分嫵媚,妝容上她也花了一番心思,雖看上去極為素淡,卻將原本稍彎的秀眉微微上挑,腮邊淡勻地抹上一些胭脂,顯得清秀的面龐豐潤了不少。

  她這般打扮自是有一番想法,看在皇帝眼中卻是如同利錐鑽心,眼前的這個孩子,容貌本不似其母親,可這襲青色勁裝,這逼人的英氣,又是一個活生生的清娘立於面前。

  藍徽容盈盈跪於地氈之上:“容兒叩見皇上!”

  皇帝半晌方回過神來,揮手令宮女下輦,低聲道:“容兒起來吧。”

  藍徽容微微一笑,起身坐於皇帝側面,見輦內物事一應俱全,站起身來,重新將小銅壺架在茶爐上,待壺中清水沸騰,溫了紫砂茶具,舀出適量茶葉置於茶盅中,緩緩注入沸水,過了初道,手姿輕柔持重,銅壺以鳳凰三點頭之勢注水入茶盅之中,少停片刻,方雙手奉於皇帝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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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皇帝目光複雜地接過茶盅,她又轉過身去,取過一個織錦靠枕,微笑著墊於皇帝身後,輕聲道:“路途煩悶,容兒斗膽,想與皇上下幾局棋。”

  皇帝昨日初見藍徽容,覺她從容鎮定,隱有傲骨,不由起了要將她收服之心,今日再見,先是覺她英姿颯爽,恍若故人,此刻又溫婉如水,似比親生女兒還要貼心百倍。

  他自失去與清娘的孩子之後,於子息之事極為淡漠,四子七女,都未享受過他的父愛,他還隱有一種恐懼,每次見到襁褓之中的子女,清娘送來的那個‘死胎’便浮現眼前,令他多年來始終不曾親手抱過自己的孩子。

  那些皇子公主們,懾於他的威嚴,在他面前不是卑躬強顏,便是戰戰兢兢,何曾象藍徽容這般平靜中帶著體貼,溫柔中又不失風骨,他本是寂廖之人,忽得藍徽容伴於身側,竟是莫名的愉悅,欣然與她對弈,十局中倒也還能輸上那麼三四局,更是十分開心,不知不覺中,便是黃昏時分,到達了預定紮營的三和鎮。

  待大隊人馬紮營妥當,皇帝進駐皇帳,寧王簡璟辰和允王簡璟睿已守於帳內,跪地請安。

  藍徽容立於一旁,因早存了心思,便細心的打量了那允王一番,允王以性格懦弱聞名在外,但身形容貌上卻不比簡璟辰差多少,只是略顯單薄一些,舉止之間也稍嫌陰柔。

  待二人給皇帝請安完畢,藍徽容上前向二人行了一禮,眼神卻不望向簡璟辰,在允王身上停留了一下,復又站於皇帝身側。

  簡璟辰自皇帝命藍徽容入宮,以公主禮制居於嘉福宮後,便有些煩憂,隱隱覺得事情正向自己控制不住的方向發展,此時卻也只得壓下這煩憂,面上保持恭謹溫和的笑容:“父皇有些偏心,只令容兒相陪,兒臣本想時刻陪於父皇身邊,也好替父皇解解悶,不過容兒替兒臣盡孝,也是一樣的。”

  皇帝取過快馬送來的各地摺子,邊看邊悠悠道:“朕看你並不是想陪朕,倒是怪朕不該霸了你的容兒,也罷,你不用陪朕了,你們小兩口出去說說貼心話吧。睿兒留下。”

  藍徽容寒著臉出了皇帳,簡璟辰緊跟在她身側,見她似是有些氣惱,柔聲道:“容兒,我——”

  藍徽容猛然轉過身來,面帶薄怒:“寧王殿下,我來問你,你究竟是真心真意待我,還是只想謀那太子之位?!”

  簡璟辰一愣,不過他也是久經風浪之人,瞬間恢復正常,直望藍徽容冷冽的眼神,誠聲道:“容兒,我自是真心待你,你我相識之時,你不知我是寧王,我也不知你是父皇故人之女,不也相處甚歡嗎?”

  藍徽容似是被他此言觸動,沉默片刻,輕聲道:“王爺心意,容兒不敢有忘,只是,王爺以族人性命相逼,此事令我難以釋懷。”

  簡璟辰踏前一步:“容兒,你聽我說,我並不想這樣做,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還平安活著,便於願足矣,但父皇他,他一心要找到你,要冊你為太子妃,他還有很多話要問你,所以才出此下策,還望容兒諒解。”

  “皇上有話要問我?”藍徽容秀眉微蹙,疑道:“可今日這一路上,皇上並未與我提及別的事情啊。”

  簡璟辰微微一笑:“日子長著呢,父皇自是不急在一時,但他是真心想冊你為太子妃,也算是稍補對故人的一番歉疚之情。”

  藍徽容似是平和了許多,柔聲道:“看來皇上對我倒是一番好意。”她如水星眸帶著懇切的目光望向簡璟辰:“王爺,我對我母親與皇上之間的往事一無所知,王爺可知一二?”

  “去潭州前,聽父皇提過一些。”簡璟辰猶豫了一下,終抵不過藍徽容的懇切神色,輕聲道。

  藍徽容盈盈下跪行禮,簡璟辰忙將她扶起,手中托住的柔荑溫潤秀美,令他一時不願放手,藍徽容也不掙脫,柔聲道:“王爺,不知您可否將往事告知容兒,也好打開容兒的心結。”

  自二人潭州再見以來,藍徽容從未這樣柔聲與簡璟辰說過話,簡璟辰縱是疑心於她態度的轉變,也抵不住這番溫柔給自己帶來的衝擊,腦中一陣迷糊,心神悠悠蕩蕩,牽住藍徽容的手走到小河邊,二人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父皇是在蒼山遊歷時認識你母親的,二人情投意合,便私訂了終身,對了,當初我弄壞你的那塊玉珮便是父皇贈給你母親的定情之物。父皇本想回家取得父母的同意後再與你母親正式成親,恰逢我祖父病重,嚴命他娶趙氏為妻,父皇不忍讓他帶著遺憾離世,便娶了趙氏,卻被你母親誤會,離我父皇而去,似是,也失去了當時腹中的孩兒。”

  “後來父皇登基,想一統江山,自是要攻打和國,而你母親的結義兄長葉天羽又是和國的兵馬大元帥,戰場再遇,便成了敵人,他心痛不已,一心想與你母親重歸於好,還想立她為後。無奈戰爭殘酷,你母親不聽父皇解釋,一心逃跑,失足掉落懸崖,生死不明。父皇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尋找她,也想求得她的諒解,所以得知你是她的女兒,便想著要立你為太子妃,他想對你好的心是真的,只是方法可能欠妥了些,還望容兒理解。”

  天色漸暗,藍徽容的心中洶湧如大海狂濤,面上卻鎮定如水,簡璟辰雖是儘量挑著為其父皇開脫的話來敘述他所知道的有限往事,她卻也能將整件事情還原成本來面目,她覺得自己的雙手在隱隱顫抖,強自抑住,見簡璟辰正眼神灼灼地望著自己,微笑道:“多謝王爺相告,我既知當年之事是一場誤會,皇上對我又是一片好意,便不會再視您為仇人。”

  簡璟辰滿面誠摯,握住藍徽容的雙手:“容兒,我對你的一片心意,天地可鑑,只希望你能給我一次機會。”

  藍徽容低下頭去,慢慢抽出雙手,輕聲道:“王爺,我的性子,向來是不喜受人強逼,所以上次皇上強行賜婚,我才會那般牴觸。你若真心待我,便不要逼我,我若是感受到了你的真心,自也會真心待你。”

  簡璟辰聽她這樣說,心中滿是歡暢,看這夜色下的小河清澈動人,天邊的一彎新月鮮明透亮,微笑道:“容兒,我絕不會逼你,我不是早就答應過世琮嗎?”

  他腦中慢慢清醒,似是想起一事:“對了,我還要找世琮算帳,我既答應了他,他怎麼還不信任我,還要弄那些圈套將你帶走,又裝模作樣說與他無關。”

  藍徽容淡淡一笑:“不關侯爺的事,那晚西狄人不知為何起了內訌,我趁機將他們都殺了,正好西狄人中有個女子,我就想了那個脫身之計,不料還是被你們看破了。”

  簡璟辰微笑道:“容兒真是聰慧,害我還傷心了好一陣子。”

  一名侍衛匆匆奔了過來:“王爺,皇上宣您過去。”

  藍徽容望著簡璟辰的身影遠去,坐於河邊,痴痴地望著夜色下幽幽的河面,想起母親跌宕起伏的一生,想起自己現在面對的勾心鬥角,滾滾暗流,只覺心頭千回百轉,無法寧靜。

  正是神思恍惚之時,唏律律的馬聲響起,藍徽容心一驚,猛然站了起來,只見星月光輝下,一人沿河邊疾馳而來,蹄音如雨,頃刻間便到了藍徽容面前,馬蹄高高揚起,嘶鳴聲中卻是充滿了歡悅。

  藍徽容疑入夢中,緩緩伸出手去,將歡快刨著蹄子的青雲抱住,淚眼朦朧地望著跳落於地的慕世琮,無語凝噎。

  慕世琮俊臉含笑,雙眸深邃,手中馬鞭輕輕揚起,朗眉一挑:“我可是幫你養了半年的青雲,這筆帳,該如何算?”

  藍徽容‘卟哧’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依侯爺意思,又該如何算?”

  慕世琮這半年內,積了千言萬語,可此時見到藍徽容含淚帶笑,立於面前,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抬眼見數名侍衛束手立於不遠處,知是皇帝命令時刻監視藍徽容的,面上不由閃過憤恨之意。

  藍徽容回頭看了看,醒覺過來,忙道:“侯爺怎麼過來了?可有旨意?”

  “我雖是質子,可也還是有著朝廷封爵的侯爺,隨皇上春獵的資格還是有的。”慕世琮傲然一笑:“今早我就入宮遞了摺子,皇上也准我隨駕參加圍獵,想著要見你一面,可你老是在御輦之中,陪著那老狐狸,不覺悶得慌嗎?”說到最後兩句,他的聲音極輕,湊到了藍徽容耳邊。

  藍徽容放下心來,側頭笑著輕聲道:“在御輦中是陪老狐狸,要是出了御輦,又得陪那隻小狐狸,反正是入了狐狸窩了,不如先將老狐狸馴服了再說。”

  慕世琮放聲大笑,意態張揚,這半年來,他從未如此刻這般愉悅,原來,自己只要看到她活著,看到她如從前般清麗灑脫,便是如此滿足。

  藍徽容感激地望著他,柔聲道:“侯爺,多謝您了!”

  慕世琮明她言中之意,礙於侍衛在旁,只得拍上青雲頭頸:“你這匹馬雖然開始有些不聽話,不過後來倒是挺馴服的,我已將它視為自己的手足一般,片刻離不得它,要將它還給你,可是有些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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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藍徽容心中喜悅,眼波流轉:“侯爺若是喜歡它,還是將它騎去,它能得侯爺一片真心,容兒無以為報。”說著正容行了一禮。

  慕世琮忙將她扶起,四目相視,都明了對方言中深意,微微而笑,聽得侍衛的腳步聲漸近,藍徽容眨了眨眼睛,道:“侯爺,皇上待我極好,與我之前想的一樣,自會有好馬賜我,青雲我就贈給侯爺,還望侯爺多加照拂。”

  慕世琮笑道:“好,我來本是想將青雲歸還故主,你既如此說,我就不客氣了,你若是想它了,就來我府中探望吧。”

  “得侯爺相邀,我一定會過府探望青雲的,只是青雲自幼便有一套特別的馴養之法,不知侯爺可知道?”

  慕世琮拍了拍青雲的頭:“自是知道,你的馴養之法非常好,放心吧,我定會依照你的法子,不會虧待青雲的。今日我就弄了你以前說過的那種草料給它食用。”

  藍徽容笑道:“多謝侯爺了!”

  慕世琮縱身上馬,朗笑道:“好了,青雲的事交代清楚了,我先告辭,咱們春獵時再見!”

  簡璟辰喜慮參半,踏入皇帳,迎面卻擲來一本摺子,帶著風聲砸在他臉上,火辣辣地疼痛。

  他心呼不妙,忙趨前幾步,跪落於地:“父皇!”

  皇帝眉目間隱有衝天怒意,卻冷冷一笑:“朕生的好兒子!朕還沒死呢,你就急著敗朕的家當了!”

  簡璟辰腦中‘轟’的一聲,撿起地上摺子快速看了一遍,面色青白,汗如雨下,叩頭下去:“父皇,兒臣冤枉!”

  皇帝冷笑一聲:“冤枉?!朕來問你,戶部這上千萬兩的銀子難道自己會飛不成?朕將戶部交給你整治,怎麼你越整治,這銀子倒越來越少了。”

  簡璟辰咬緊牙根,只是一個勁磕頭,揚頭間掃見允王立於一側,心中‘咯噔’一下,難道,這個素來懦弱的兄長也要與自己來爭這太子之位不成?

  皇帝將他眼神看得清楚,氣不打一處來,手中茶盞向他飛了過來,簡璟辰不敢躲避,茶盞正中額頭,鮮血直流,所幸皇帝並未使上內力,不曾震裂骨頭。

  皇帝見他額頭鮮血汩汩而下,心中一軟,怒火便洩了幾分,又見旁邊允王一副惶恐神色,想起留守京城的成王,不由生出幾分無力之感,廢太子早已流放海州,成王身有殘疾,允王又難當大任,只有寧王尚有幾分才幹,他在心中暗嘆一聲,平緩了語氣道:“朕再給你一段時間,將戶部虧空給朕理清了,該追的追,該繳的繳,你若再令朕失望,小心朕將你發到海州去陪你的兄長!”

  藍徽容得從寧王口中套出皇帝的真實想法,又見到了慕世琮,暗通了訊息,知他終原諒了孔瑄,也已開始依計畫行事,滿心歡暢,挑簾進來,正見這一幕,心思急轉,也不說話,重新沏了一杯茶,端至皇帝案前。

  皇帝看了她一眼,心情頓時平和了許多,靠上椅背,道:“你們兄弟倆,都出去吧。”

  簡璟辰與允王應了一聲,恭謹行了一禮,退出皇帳,皇帝看著帳簾放下,禁不住輕嘆了一聲,這一瞬間,他忽然想道,若是與清娘的那個兒子能存活於世,是否自己就不會有現在這般煩惱?

  藍徽容替皇帝整理著案頭凌亂的奏摺,輕聲道:“皇上切莫煩憂,寧王殿下縱是做錯了事情,也終是您的兒子,也還得由您來慢慢訓導於他。”

  皇帝此刻滿心無奈,也未想到與一女子談論國事實為不妥,嘆道:“朝廷財政本就緊張,他還給朕鬧出上千萬兩銀子的虧空,萬一有個戰事或者天災,叫朕如何應對。”

  藍徽容微微一笑:“容兒在民間只聽說所謂敗家子,定是吃喝嫖賭才敗了家業,沒想到連堂堂皇子,也可以敗家,容兒還以為身為皇子,不管做什麼事,想用就用,從不愁沒銀子花呢。”

  皇帝眼中神光一閃,看了藍徽容一眼,見她神色平靜無波,毫無異色,又收回目光,靠於椅背,陷入沉思之中。

  四八、相爭

  藍徽容見皇帝面上隱有煩憂之色,輕聲命宮女取過香餅,投到薰爐之中,不多時,帳內散發著帶著藥草清芳的淡淡薰香。她又取過五絃琴,弦起低音,漸轉悠揚,琴音清澄明淨,皇帝眯著眼靠於椅背上,漸覺心神如洗,眉宇也慢慢舒展。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散去,皇帝睜開眼來,悠悠道:“容兒,你的琴藝,是你母親教你的吧。”

  “是,容兒一切技藝,皆是母親所授。”藍徽容接過宮女手中的木叩,坐於皇帝身邊的小凳上,輕輕地替他捶腿。

  皇帝眼中閃過精光:“你的武功也是你母親所授?!”

  藍徽容心中一跳,想起自己初識簡璟辰時,曾對他說過莫爺爺授藝一事,但當此際,她也不能坦承,手上動作不停,點頭道:“是。”

  皇帝猛地俯過身來,扣住藍徽容手腕,藍徽容覺他的內力渾厚凝重,瞬間已從自己脈間滲入,在體內探查一圈,又收了回去。

  她知皇帝在查探自己的內力武功,但知躲他不過,索性直視著皇帝威嚴的目光,坦然無懼。

  皇帝本是猛然間想起一事,來查探藍徽容內功的,卻似發現了什麼令他疑惑的事情,輕‘咦’了一聲,再查一番,看了藍徽容一陣,鬆開扣住她的手,肅然道:“容兒幼年曾遭大病嗎?”

  藍徽容不知他是何用意,想了想,搖頭道:“未曾聽母親提過。”

  皇帝站起身來,負手在帳內走了幾圈,又回過頭來盯著藍徽容看了許久,眼神閃爍,藍徽容漸感不安,帳內流動著沉滯的氣息。

  這時,內侍進帳稟道晚膳已備好,皇帝方收回目光,藍徽容相陪,用過晚膳,才歸帳休息。

  次日藍徽容依然在龍輦中陪著皇帝,皇帝與她對弈,言談甚歡,似是對她極為關懷,屢屢問及她小時候的事情,藍徽容小心回答,總感覺皇帝在套自己的話,難道,是為了莫爺爺不成?

  一局棋罷,皇帝勝了三手,見藍徽容將棋子拈回盒中,端起茶盅,悠悠道:“容兒昨日與世琮見面了?”

  藍徽容面色平靜道:“是,我的馬兒青雲一直留在潭州,侯爺將它帶至京城,本想還給我,我又入了宮,索性便將青雲贈給侯爺了。”

  “青雲?!”皇帝低聲念道:“是你母親給那馬取的名字吧。”

  “皇上怎麼知道?”藍徽容微笑道。

  “你母親以前在蒼山的座騎,就叫青雲。”皇帝似是想起了什麼遙遠的往事,茶盅便停在了半空。

  半晌,皇帝回過神來,緩緩道:“容兒,朕有一事問你。”

  藍徽容見他正容問話,忙跪落於地氈之上,聽得皇帝威嚴的聲音響起:“聽藍家人說,你母親是去年冬天過世的,之後你便是個孤女,是誰,讓你去慕王軍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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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藍徽容早知皇帝一定要弄清此事,而自己為什麼會去慕王軍中,牽扯到無塵師太,是斷不能讓皇帝查出來的。

  她早已想好說辭,垂頭輕聲道:“沒有人派容兒去慕王軍,只是母親臨終前,說起慕王妃是她的金蘭姐妹,情義極深,可惜命運捉弄,不得相見,是平生一大憾事,又說起,說起曾與慕王妃有過約定,願結為兒女親家。容兒在賽舟節上得見侯爺,便,便動了好奇之念,跟到潭州,恰逢侯爺往前線作戰,容兒便女扮男裝入了軍營。”說著面上飛起兩團紅雲。

  “我?!”皇帝飲了口茶,悠悠道:“看來,容兒的意中人是世琮了?”

  藍徽容垂下頭去,並不作答,皇帝呵呵一笑:“世琮年輕才俊,容兒眼光倒是不差,難怪要拒絕朕的賜婚,只是,辰兒也不會比世琮差吧,他是堂堂皇子,又是朕心目中的太子人選,你為何看他不上?”

  藍徽容遲疑片刻,抬起頭來,滿面彤紅,眼中卻煥發著堅定的神彩:“皇上,情之一字,並不是以一個人的身份或地位來決定的,寧王殿下胸懷大志,他的心中裝的是江山和萬民。而容兒此生,只想求一知心人,白首不離,容兒的性子,實在不適合當皇后,主理後宮。”

  皇帝眼神閃爍,似是被藍徽容話語觸動,想起了什麼,也未再提這個話題,過得一陣,依舊與她對弈歡談。

  這一日御駕行得較快,申時初便到了寶鼎山行宮,隨駕而來的幾千禁軍,早已將行宮附近細細搜了一遍,休整一晚後,春獵於翌日正式開始。

  淄河兩岸沃野千里,河邊的寶鼎山群山連綿,丘巒層疊,密林眾多,森森莽莽。

  皇帝於辰時在淄河邊主持了開獵祭典,祭典過後,皇帝親披銀甲,帶著藍徽容及諸皇子和宗室親貴,號角齊鳴。早有侍衛從四處將獸禽逐步趕入圍場,眾人縱馬追逐,彎弓搭箭,頓時萬箭齊飛,喝聲震天。

  皇帝內力深厚,直到兩個多時辰後才罷獵,清點收穫,自是他獵得最多,寧王居次,藍徽容只是伴在皇帝身側,未曾出手,其餘宗室親貴也都有斬獲,倒是允王,空手而歸。

  皇帝看著允王一副怯懦樣子,不禁有些氣惱,斥道:“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哪一點象簡氏子孫!”

  眾臣見皇帝著惱,皆屏氣斂神,不敢出聲,允王瑟縮了兩下,話都不敢答。藍徽容眼光掃見慕世琮立於諸臣之中,微微點了點頭,上前溫柔笑道:“皇上,允王殿下也是一片仁心,不忍殺生,容兒看寧王殿下善武,允王殿下又善文,皇上文武雙全,豈不美滿?”

  皇帝被她說得一笑,也就丟開了這事,允王看向藍徽容的眼神便多了幾分感激之色。諸臣子見藍徽容竟能將一貫威嚴肅穆的聖上說動,這兩日又見她一直陪伴聖駕,不由紛紛打聽她的來歷。有知道的,便說她就是安州城一劍退敵的藍霞仙子,是聖上為寧王親選的正妃,但又有人傳出內幕消息,說她是聖上欲收為公主的義女,已按公主禮制賜住嘉福宮,一時紛紛擾擾,遍起疑雲。

  三日的山獵過後,需休整幾日,再進行田獵。這幾日,藍徽容伴著皇帝居於行宮之中,每日與他說話解悶,彈琴下棋,相處越來越是融洽,皇帝除去宿寢時間,竟是片刻都離不得她。

  只是這幾日,皇帝似是為著什麼事情,情緒極為不佳,與眾臣議事時更是面色冷竣,動輒喝斥,嚇得眾人惶恐不安,唯獨在見到藍徽容時,他才能稍稍露出一絲和顏悅色來。

  這日黃昏時分,藍徽容沐浴過後,換過一襲青裙,身姿婀娜,往皇帝所居正閣行來,剛一邁入門檻,聽得內間嘩啦一陣巨響。藍徽容奔了進去,只見跪落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屋中桌椅被掀翻在地,皇帝正氣得面色發青,負著手在屋內快速來回走著,手上還攥著一本似是密報之類的摺子。

  眾宮女內侍見藍徽容進來,都鬆了一口氣,藍徽容揮手叫她們退出去,盈盈行了過來,扶住皇帝的右手,勸道:“皇上,再大的事,都比不上您龍體安康重要,切莫氣壞了身子。”

  皇帝怒極反笑:“朕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

  藍徽容心下明白,知慕世琮與孔瑄已有所行動,將以前飛鴿組秘查出來的一些關於寧王隱密行為的線索,通過允王之手揭了出來,而這些線索涉及到寧王挪用戶部庫銀,與突厥秘密往來,更有跡象顯示其私自豢養軍隊。皇帝這一知曉,只怕立寧王為太子的念頭得放一放了。

  她一臉淡靜,將被掀翻的桌椅扶起,柔聲道:“皇上的家事即是國事,容兒不便插嘴,還請皇上保重龍體,這天下萬民,可還都仰仗著皇上。”

  皇帝最初的怒氣過後,也迅速恢復了冷靜,他本是靠奪權逼宮才登基為帝,對謀逆之事極為在行,也自是最為忌諱,當初除掉趙氏一族和廢太子,就是忌憚趙氏挾太子逼宮。自戶部庫銀虧空一案曝露後,他便上了心思,命人密查寧王,竟查出寧王在海島上豢養軍隊,與突厥古汗王一直密信往來等事,雖說尚不成氣候,可若不及早設防,只怕自己老邁之後,會落個淒涼的下場。

  他再沉思片刻,知此事不宜宣揚,也不宜操之過急,只是宣了幾位重臣進來,不著痕跡地佈置了一番,晚膳後,寧王和允王進來請安,他還和顏悅色,誇讚了幾句寧王辦事得力、深得朕心之類的話。

  待眾人退去,已是夜色深沉,藍徽容接過宮女奉上的熱巾,侍候完皇帝洗漱,正待行禮退去,忽聞皇帝喚道:“容兒!”

  “是,皇上。”

  皇帝揮手令宮女退出,走至藍徽容面前,長久地凝望著她秀麗的面容,和聲道:“容兒,你真的不願嫁給辰兒嗎?”

  藍徽容心思急轉,知時機已到,裝作皇帝逼得太近,微微後退兩步,身形搖動間,裙邊掉下一樣東西來。

  皇帝看得清楚,面容一變,俯身將從藍徽容身上掉下來的半邊玉珮撿起,緩緩從懷中取出另半邊玉珮,合在一起,往事一一湧上心頭,眼中漸露哀傷之意。

  皇帝望向藍徽容,顫聲道:“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給你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麼?”

  藍徽容面上露出惆悵悲傷的神情:“回皇上,這是母親臨終前給我的,說是她珍愛之物,叫我好生帶在身邊,見佩便如見她,切莫遺失。”

  皇帝聽了這話,再也抑制不住,閉上雙眼,將玉珮緊緊地攥在手中,無力地後退兩步,身軀隱見顫慄。

  藍徽容看在眼內,知機不可失,跪落於地:“容兒斗膽,想求皇上一事。”

  “說吧。”皇帝沉默片刻,睜開眼來,柔聲道。

  “容兒知道皇上是一片好意,容兒也不是一定不願嫁給寧王殿下,但實不願意在被逼的情況下無奈而嫁,容兒只求皇上,給侯爺一次機會,給容兒一段時間,若是寧王殿下和侯爺能公平競爭,容兒願意重新作出選擇,求皇上成全。”藍徽容言中充滿懇切之意,說到最後一句,抬起頭來,眼中帶著淚花,望向皇帝。

  皇帝看著藍徽容,不發一言,手中的玉珮如同一把匕首,戳向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良久,他方閉上雙眼,低聲道:“朕知道了,看看再說吧。”

  經過幾日的休息,這一日便是田獵,田獵需在野外紮營,並不以獵獸為主,而是主要考較諸皇子、宗室子弟及武將們的騎射之術,最後勝出者由皇帝親賜寶珠金冠,有那等武將欲出人頭地,便會在這種場合內展示技藝,以求一鳴驚人,引起皇帝的注意。

  淄水東岸營帳連綿,旌旗似海,皇帝的皇帳位於中央,其餘諸臣的營帳如眾星環月,作其屏衛,更有數千禁軍,在周圍設營,遙護著整個營地,頗似戍邊放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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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這日辰時末,田獵較藝正式開始,皇帝坐於營地的高台上,望著前方設有馬欄的場地,看著眾人比拚騎術,射箭練劍,又有藍徽容陪在一旁,倒也興致盎然。

  經過數輪比試,最後勝出的十人被帶到了台前,藍徽容抬眼望去,正見簡璟辰和慕世琮都在其列。慕世琮此時身著軟甲,一襲白色披風,更襯得面如冠玉,英姿挺拔。

  慕世琮見藍徽容目光掃過自己,眼睛眨了三下,不由嘴角微勾,二人皆在心底微微一笑。

  皇帝和聲表揚了眾人一番,令他們再分組比試,再過數輪,場上便只剩下了簡璟辰和慕世琮二人。

  眾人見要進行最後對決的竟是寧王和小侯爺,這二人,一人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天子,另一人則是向來以文才武功傲視東朝的侯爺,兩人聲震朝野,卻未直接交鋒過。想起能看到他二人的對決,群情激動,縱是礙於皇帝威嚴,也都慢慢向較場中央靠攏。

  皇帝也來了興致,凝目看了簡璟辰和慕世琮一陣,和聲道:“世琮是首次參加春獵,若是能贏得寶珠金冠,倒也能慰你父王之心,也好全朕與他兄弟之義。”

  慕世琮心中冷笑,面上卻是隱帶擔憂之色,恭聲道:“稟皇上,臣蒙聖恩,能參與此次春獵,無限榮幸,寧王殿下千金之軀,身份尊貴,臣萬萬不敢與他對決。”

  簡璟辰微笑道:“世琮這麼說可是瞧四哥不起了,四哥久仰世琮威名,一直無緣討教,今日難得有機會,世琮可不能退讓。”

  皇帝呵呵一笑:“辰兒說得是,世琮只管放手一斗,更不必相讓,朕眼睛還沒瞎,瞧得出誰優誰劣。”

  慕世琮面上露出躊躇之色,望望皇帝,又望望簡璟辰,咬咬牙,一撩披風,跪落於地,朗聲道:“皇上聖恩,微臣定當全力以赴,但微臣斗膽,若是微臣今日勝出,並不要那寶珠金冠,只想求皇上一事。”

  皇帝眯起眼來,悠悠道:“世琮有什麼請求,就說吧。”

  慕世琮遲疑了一下,抬起頭來,大聲道:“微臣若是勝了,想求皇上收回將容兒賜婚給寧王殿下的旨意,由容兒在寧王殿下和微臣之間自主擇婿。”

  他這句話一出,場地內一片肅靜,眾人皆張大嘴看著他和簡璟辰,目光又齊齊投向台上的皇帝和他身邊的藍徽容。

  簡璟辰腦中‘轟’的一聲,他做夢也未料到,慕世琮竟然選擇在這個場合提出這等請求,不由踏前一步,怒道:“世琮,你太大膽!”

  慕世琮傲然道:“四哥不顧容兒心意,世琮怎能相讓!莫非,四哥是怕比不過世琮不成?!”

  簡璟辰心念急轉,不明白原本進京後一直頹廢度日,與自己有著秘密協定的慕世琮怎麼象換了個人似的。他目光掃過台上的藍徽容,見她正含情脈脈地望著慕世琮,一股酸意直衝心頭,大聲道:“好,我就與你鬥上一鬥,定要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皇帝接過藍徽容遞上來的茶盅,正好望上她懇求的目光,胸前的玉珮喀得他心中一軟,又見台下簡璟辰與慕世琮怒目相視,如仇人一般,觸動那件時時梗在心頭、頗為忌憚的大事,眼中閃過玩味之色,大笑道:“好,世琮,朕很欣賞你這點膽色,朕就允你,只要你今日能勝出,就先收回賜婚旨意,但容兒能不能嫁你,可得看你和辰兒日後的表現再定。”

  慕世琮大喜,朗聲道:“微臣謝皇上聖恩!”他站起身來,將肩上披風一解一扔,傲氣衝天:“四哥,請吧!”

  四九、龍虎

  長風拂來,旌旗獵獵作響,較場四周圍滿了前來觀戰的王公貴族,重臣侍從。若不是軍規森嚴,只怕營地四周戍守的禁軍皆會蜂湧而至,來觀看這一場難得的龍爭虎鬥。

  簡氏以武立國,軍功尤盛,二人比試自是先比騎射,寧王為尊,便先行上陣。

  簡璟辰縱是被慕世琮突然之舉攻了個措手不及,卻也迅速平定了心神,解去軟甲,露出裡面一身皂色勁裝,腰繫織錦武士巾,金冠束髮,越發顯得身形高大挺拔。他躍身上馬,場邊寧王府中的侍從親衛們一陣歡呼,氣勢逼人。

  他勁喝一聲,一夾馬肚,駿馬沿場地邊沿疾馳,奔動間,吐氣拉弓,‘颼’聲連響,三支勁箭連珠迸發,正中二百步外箭靶紅心處。圍觀的數千人,爆起一陣喝采聲。

  簡璟辰面色依然沉靜肅穆,駿馬奔馳間,再喝一聲,取過三支長箭,夾在指隙處,三支勁箭,有先有後,向箭靶流星逐月般電射而去。當第一支箭命中紅心時,另兩支箭又分別命中前一箭的尾端處。全場短暫的一瞬沉默後,采聲雷動,久久不竭,連向來威嚴肅穆的皇帝都露出了一絲讚許的笑容。

  簡璟辰淡淡一笑,策馬奔回台前,俯視著慕世琮,悠悠道:“世琮,你久經沙場,自是箭術極精,可得讓四哥我開開眼界才行。”

  慕世琮雙眸奕奕生輝,越發襯得他笑容俊朗無雙,他向皇帝行了一禮:“皇上,容兒曾是微臣虎翼營中一員,與微臣素來配合無間,微臣想請容兒助一臂之力。”

  皇帝早聽說過藍徽容軍中風采,卻未曾親眼見過,不由笑著轉向藍徽容:“容兒,你就去吧。”

  藍徽容行了一禮,解下外袍,露出裡面青色勁裝,悠然而又迅捷地飄落台下,身姿綽約中不失英爽。她接過侍衛遞過來的勁弓,躍上馬鞍,向慕世琮盈盈一笑:“侯爺,是‘三星逐月’嗎?”

  ‘三星逐月’是虎翼營中箭法達到最高境界的一種射箭之法,旁人卻未曾聽過,不由都大感好奇,不知這‘三星逐月’究竟是何路數,又為何需要二人相配合,一時場內鴉雀無聲。

  慕世琮朗聲笑道:“不錯!正是三星逐月,方校尉,請吧!”

  二人相視一笑,同時驅動身下駿馬,馳往場地不同方向,又同時撥轉馬頭,向回疾奔。身形交錯間,藍徽容一聲嬌喝,三支利箭如同一彎新月,向箭靶電射而去。

  她手中箭矢剛剛射出,正好與慕世琮錯身而過,慕世琮於她身影閃過的一瞬間,閃電般出手。三支長箭如流星一閃,恰在藍徽容的三支利箭將要射中箭靶紅心時追上,‘叮’聲之後又是‘噗’聲,慕世琮射出的三支白翎利羽恰好破羽而入,釘在紅心之內,而藍徽容射出的三支黑翎利箭都破成兩半,掉落於草地之上。

  全場一片肅靜,眾人瞠目結舌。凡是習過武,射過箭的人都知道,象簡璟辰那般一支破一支的射箭之法已是箭技之極至,極為難練,但象慕世琮與藍徽容這等射箭之法,卻是聞所未聞。

  要知道,掌握自己的力度和手法,破自己的箭勢,只要練得得法,應該還比較容易掌控。但象慕藍二人這般,疾馳間還要掌握到別人的力度和箭勢,一一破羽,可就是神乎其技,難如登天了。

  良久,全場方爆出一陣如雷的喝采聲,縱是有人想到此時喝采未免有得罪寧王之嫌,可當此驚駭與歎服的情緒驅動下,加上群情激動,便也未顧及這些了。

  簡璟辰面無表情,控制住心中如潮的憤怒,冷冷一笑:“世琮果然是久經沙場,四哥佩服!”

  慕世琮拱手微笑道:“四哥,承讓!”

  藍徽容喜孜孜地向慕世琮笑了一笑,下馬躍回高台之上,立於皇帝身邊,星眸再望向慕世琮,竟是一瞬都不離開。

  簡璟辰瞧在眼內,雖也知可能是他二人故意這般形態,激怒自己,卻也抑制不住滿腔的憤懣,抽出馬旁長劍,身形拔起,落至場地中央,喝道:“世琮,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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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皇帝將簡璟辰憤怒之態收在眼內,嘴角慢慢勾起,意態悠閒地向藍徽容道:“容兒,你與他二人都交過手,你看誰勝算大些?”

  藍徽容見皇帝龍袍束帶有些歪斜,彎腰替他輕輕理正,柔聲道:“寧王殿下武功乃皇上親授,自是高出一籌。但他畢竟是千金之軀,吃虧在實戰經驗不足,定不及侯爺狡詐多變,誰勝誰負,還真是不好說。”

  皇帝忍不住笑道:“容兒說得透徹,這兩小子,從前交情不錯,現在為了你,倒成了仇人了。容兒,你這可真是讓朕為難啊。”

  兩人正說話間,場中二人已激戰起來。簡璟辰所學武功,乃皇帝親授,而皇帝的武功,走的是剛猛一路,自是仗劍搶攻。

  自璟文太子被廢之後,由於皇帝有意立簡璟辰為太子,這大半年來,便用心授了其武藝,簡璟辰武功一日千里,竟隱隱有壓倒慕世琮之勢。慕世琮由於沒有使用慣用的威猛長槍,劍法承襲了慕王爺的輕靈飄忽,便以迅捷的身法靈動閃躲,避開簡璟辰的第一波搶攻。

  到簡璟辰換過一口氣,再度攻上時,慕世琮才猛喝一聲,仍是只守不攻,但劍勢已漸密集,撥開簡璟辰如狂風暴雨般的劍招。

  簡璟辰幾輪攻罷,心中怒火慢慢消去,恢復了一貫的冷靜,知慕世琮是在消耗自己的體力,遂漸收攻勢,稍稍改變打法,長劍如排空巨浪,不停湧向慕世琮。慕世琮則採取游鬥方式,在場內繞著圈子,步法穩重,絲毫不懼。

  場邊眾人看到精彩之處,目眩神迷,如痴如醉,齊聲喝采。

  再鬥得數十招,慕世琮身法瀟灑從容,劍走奇招,劍人合一,猱入簡璟辰的劍圈內。簡璟辰見他竟是這等不要命的打法,有一剎那的猶豫,畢竟他曾與慕世琮有著秘密協定,心底的那件隱密之事若要實施,如果沒有慕藩的配合,只怕局勢難定,與慕世琮翻臉爭奪藍徽容本不在他計畫之內,在眾目睽睽之下傷他性命更非明智之舉。

  就是這一剎那的猶豫,慕世琮已突到他的身前。簡璟辰心念電轉,知再不下狠手,只怕敗在頃刻,他心中狠狠道:世琮,休怪四哥手辣,只怪你逼人太甚!

  他身形如閃電般後飄,長劍化作一團幻影,罩住如影隨形的慕世琮。眼見他劍勢大盛,劍尖已近慕世琮前胸,慕世琮卻突然以極輕的聲音說道:“裝作不和。”

  簡璟辰不禁一愣,想起曾與他約定在父皇面前裝成不和,他到底是真心與自己搶奪容兒還是藉機假裝不和呢?可他即刻又反應過來,慕世琮只怕是借假裝不和之名來行奪容兒之實。

  然而就是這一剎那的猶豫,慕世琮手中利劍已順勢撩上,簡璟辰急運內力於劍刃上,二人長劍相擊,‘嗆’的一聲,齊齊折斷,斷劍掉落於地。

  二人皆是反應迅猛之人,長劍落地瞬間,左手同時伸出,又同時按上對方前胸。一聲悶哼後,二人身形不移,依舊保持著互按對方前胸的姿勢,嘴角卻都溢出一縷鮮血來。

  他二人由比劍瞬間轉為比拚內力,就是一眨眼間的事情,眾人驚呼聲中,已見他們各自受傷,但還在拚死搏鬥,這當口,實是已到了生死關頭。

  皇帝一聲冷哼,身形如大鵬展翅,瞬間飛落高台,袍袖一拂,從簡璟辰與慕世琮之間拂過,一陣狂風捲起,簡璟辰與慕世琮齊齊倒退十餘步,方穩住身形,各自再吐出一口血來。

  皇帝肅然看著如鬥雞般怒目而視的二人,怒道:“荒唐!胡鬧!”

  慕世琮狠狠地瞪了簡璟辰一眼,手撫胸口,跪落於地:“皇上恕罪!微臣斷不能將容兒相讓,四哥若是不能收手,就讓他將微臣殺了好了!”

  簡璟辰踏前一步,又在皇帝冷竣的目光下停住腳步,皇帝負手在場內走了幾步,悠悠道:“這一場比武,算你二人平手,世琮先前騎射勝出,朕就准了你的請求,收回賜婚旨意,容兒花落誰家,你二人日後各憑本事,各顯神通吧!”

  慕世琮俊臉天朗風清,向躍下台來的藍徽容眨了眨眼睛,大聲道:“微臣謝聖上隆恩!”

  簡璟辰面沉似水,眼中閃過痛恨之色,知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不發一言。

  皇帝轉過身來,正好對上藍徽容感激的目光,這段時日以來,藍徽容縱是在他面前恭謹溫柔,他也知她心中對自己頗有怨恨。但這一刻,他在她的眼內看到的是自然流露的感激,發自真心,毫不虛假,他心情大好,感覺如同為清娘做了一件令她喜悅的事情一般,十分歡暢。

  只是他這歡暢背後竟出奇地浮上一絲愧疚,畢竟他這番旨意的主要目的卻還不是為了藍徽容著想,自知寧王隱有謀逆之心後,他時刻想著的便是如何令寧王與慕藩決裂,慕世琮出面爭親正中他下懷,而讓這二人為藍徽容反目,爭鬥不休,更是他預防寧王聯合慕藩及突厥逼宮的最佳手段。

  這絲愧疚之情湧上,皇帝微笑道:“傳朕旨意,封藍徽容為思清郡主,按公主禮制,賜住嘉福宮。“他頓了頓道:“並准其自由出入禁宮之權。”

  這番風雲變幻的比試,看得場邊數千人心潮起伏,瞠目結舌,各自感嘆開了眼界的同時,也不由都在背後悄悄議論,小侯爺與寧王因美結仇,這梁子可是結大了。眾人也不免感嘆聖上對那思清郡主寵愛之情溢於言表,自是削尖了腦袋打探她的來歷。

  藍徽容見今日這一戰之後,得解逼婚危機,消除了皇帝對寧王與慕藩聯手謀逆的顧慮,為皇帝放慕世琮回去走好了第一步,心情實是無比歡暢,陪著皇帝回到皇帳內,笑意盈盈。

  皇帝望著她如花笑靨,腦中浮現另一張嬌美笑容,忽覺無比失落空虛。原來,自己真是親手扼殺了那般美好的真情,親手將自己置於無邊無際的寂廖之中。

  三日之後,聖駕春獵一行起程還京,成王率留守臣子於城門伏地迎接天子迴鑾。皇帝回京後,自有一番紛擾,他又掛著數件大事,便未再宣藍徽容隨侍。藍徽容早得聖旨,可以自由出入皇宮,見皇帝未再約束自己的行動,便出了禁宮,往慕世琮居住的質子府而去。

  剛出皇宮不遠,她便感覺到了有人在跟蹤自己,皇帝有藍家人在手,又收回了逼婚旨意,應該不怕自己溜掉,而他若要派人跟蹤,便不必賜自己自由行走之權,看來,定是寧王的人。

  藍徽容想了一想,覺慕世琮也是剛剛回來,只怕孔瑄也未在府中,便轉頭向城東走去,不多時便到了藍族人居住的宅子。

  藍家眾人見她前來,慌做了一團,叩頭的叩頭,請安的請安,藍家大夫人更是一副諂媚之相,拉住她的手嘮叨個不停。藍徽容頗覺心煩,想起現在逼婚危機雖解,但如何讓皇帝放了藍家人,且日後不再追究,卻還未想出萬全之策。她將臉一寒,撇開眾人的糾纏,帶著藍華容獨自進了後花園。

  兩姐妹清清靜靜地說了會話,藍徽容撫上藍華容秀氣的額頭,看著她那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俏麗面容,柔聲道:“妹妹,你想不想回容州?”

  藍華容靦腆地笑了一笑:“姐姐,在我看來,回容州和在京城倒是差不多,說不上哪兒更好。”

  “我?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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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我不像姐姐,有一身武藝,能自由行走江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即使是在容州,也是被關在深宅大院內,在京城,也是在這宅內,都是沒有自由,過著這枯燥的生活,看不到自己的幸福在哪裡。”藍華容微仰起頭,眯眼望著藍天白雲,悠悠說道。

  藍徽容將她攬入懷中,嘆了口氣:“是啊,身為女子,有著太多的約束,多少人一生都困於這深宅之中。”

  藍華容靜靜依於她懷中,片刻後,似是想起了什麼,面上一紅,輕聲道:“姐姐,你什麼時候與王爺成親?”

  藍徽容苦笑一聲:“妹妹,不瞞你,我是死也不會嫁給他的。”

  “為什麼?!”藍華容面上露出詫異和不解之色,坐正身軀:“寧王殿下,他,他很好啊。姐姐是不是怪他把我們押到京城來,其實他,一直對我們很好的,經常過來看看我們住得好不好,還帶過文容他們出去遊玩。”

  藍徽容眼光望向滿園盛開的玉蘭花,嘆了口氣:“妹妹,看人不能看表面,有時人家對你好,是別有目的的。”

  藍華容抿嘴一笑:“他當然是有目的的,就是想著姐姐能嫁給他啊,看來他對姐姐倒真是情深似海。”

  藍徽容略覺煩心,但知與她多說無益,遂岔開話題,笑道:“妹妹,我帶你出去遊覽一下京城,如何?”

  藍華容喜上眉梢,藍徽容帶著她出了大門,監守的士兵見她只帶了一個弱質女子出來,又懾於她的威名,倒也未上前阻攔。

  這也是藍徽容進京後首次上街遊玩,一路上行人接踵,店舖林立,一派繁華景象,兩姐妹游得興起,不知不覺中便是正午時分。

  見前方有一酒樓,樓前一帶夾竹桃開得正豔,綠樹紅花,襯著酒樓的雕花木欄,頗顯雅緻。二人拾級上樓,坐於窗前,命小二沏上香茗,點了兩碟點心,又叫了幾份素菜,感受著窗外吹來的清風。二人說說笑笑,藍徽容也暫時丟開了先前的煩憂。

  正在說笑之時,腳步聲輕響,藍華容面向樓梯口,看得清楚,面容一驚,復又一紅,站起身來。藍徽容轉過頭去,見簡璟辰正含笑走到二人桌前。

  藍徽容站起來,微笑道:“王爺怎麼這麼有空,也學我們閒逛?”

  簡璟辰笑道:“我想起你們是首次逛京城,總得盡盡地主之誼,也稍補將你強請進京的愧疚之情。”他轉向跪落於地的藍華容道:“起來吧,不必如此多禮,你姐姐可從來不與我講這般禮數。”

  藍徽容見他依然是一副溫和模樣,絲毫不因前幾日輸於慕世琮之手而有怨懟情緒,知他心機愈發深沉,只怕背後的手段也會愈加厲害,淡淡一笑:“多謝王爺美意,我還正愁無人指引,不能令我妹妹見識京城的繁華之處。”

  簡璟辰自輸於慕世琮之手,皇帝收回賜婚旨意之後,便知事情不妙,總感覺在某些環節上出了問題,可又想不出問題究竟出在何處。皇帝對於戶部虧空一案又追得緊,讓他焦頭爛額,愈發惦記著那件事情,心裡明白還得從藍徽容身上下手,聽得屬下稟報她帶著妹妹在街上遊玩,便跟了過來。

  二人皆是面帶笑容,卻各懷心機。唯有藍華容一片天真純善,覺姐姐風姿卓然,這未來的王爺姐夫溫文爾雅、和煦可親,又是首次在外遊玩,實是有些興奮。

  用過午飯,簡璟辰帶著二人在京城四周遊玩了兩個時辰。藍徽容倒沒有什麼,藍華容本是深閨女子,走了這麼久,又屢被眾人注目,便覺有些吃不消。藍徽容見她面色不好,忙向簡璟辰道別,將她送了回去。

  她將藍華容送入內室,正要轉身離開,藍華容卻突然想起一事,喚道:“姐姐!”

  藍徽容回過頭來:“妹妹,何事?”

  藍華容揉著痠痛的雙腿,抬頭道:“姐姐,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我們上京前一日,大伯被官兵押著去了藍家祖墳,指認嬸嬸墳墓,但後來聽大伯回來說,官兵們挖開墳墓,嬸嬸墓中空空如也,姐姐可知是何緣故?”

  五十、華發

  藍徽容出了藍宅,站在門口,望著門前一排綠柳,心緒紛亂。皇帝究竟是何用意?為何要派人去挖出母親的棺木?母親為何又似已事先預料到這一著,臨終前囑咐自己瞞著藍家人偷偷將她的棺木遷往會昭山煙雲谷?

  當時自己滿腹疑慮,不明母親為何要這般囑咐,卻也還是依她遺言,於某一夜將她的棺木遷往煙雲谷母親指定的地方,這才發現母親竟早已在那處準備好了墓室,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段時間以來,藍徽容總是想著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機,救出藍家人和侯爺,卻未曾靜下心來想過母親生前一些奇怪的舉動。今日得知皇帝竟派人追查母親棺木,這才覺疑雲重重,皇帝究竟是想得到母親的棺木還是想著通過這個來找到寒山圖呢?

  她立於垂柳之下,信手折下一根柳條,長久地思考著,眼前有一層迷霧,無法撥開,更有一團烏雲,濃濃地罩在心頭。

  極輕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她心頭暗起警戒,猛然將手中柳條往後一甩,慕世琮的笑聲響起。藍徽容一喜,轉過身來,見他正立於身後,手中抓住自己甩過去的柳條,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嘴角依然是那稍帶冷傲的笑容,眼中卻滿是溫柔之色,似有話要說,卻又似有些躊躇與猶豫。

  “侯爺怎知我在這處?”藍徽容見他眼中溫柔之意,心中不禁湧上一絲淡淡的歉意。

  “你現在全城聞名,四哥帶著你們走了一圈,不到一個時辰,所有人都知道了,個個都等著看我二人如何爭你這個思清郡主。”想起自己與簡璟辰都是失意之人,卻還要在人前演戲,慕世琮不由有些心酸。

  與她重逢在河邊那一刻,他滿懷欣悅,覺得只要看到她活著,就於願足矣。可此後二人配合行事,前所未有的默契與暢快,此刻再見她清麗的面容,發覺再如何灑脫和克制,自己還是忍不住會心悸,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靠近。

  二人並肩而行,一人清俊挺秀,一人英颯脫俗,又都已成為京城知名人物,引來眾人紛紛注目。

  藍徽容見慕世琮帶著自己往城南而行,而不是去往城北的質子府,不由有些詫異,還有淡淡的失望。慕世琮將她面上神情看得清楚,心中閃過一絲酸楚,但瞬間又恢復正常。

  二人和梅濤等幾名親衛在城南轉了一圈,天色已黑,眾人步入一座酒樓,梅濤等人在走廊守候,慕世琮則帶著藍徽容推開一雅間的房門,雅間由屏風隔成內外兩間,藍徽容看著他略帶促狹的笑容,心跳加快,面上一紅,步入內間。

  此時夕陽已墮,皓月初升,一片清光,從窗格透進來。月色下,燭光裡,孔瑄微笑而坐,藍徽容雙眸一亮,心神飄蕩間,慕世琮已悄然退至屏風後的外間。

  四目相會,二人都如痴呆了一般,只是愣愣地看著對方,誰都沒有移動一下,也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二人的眼神中,卻似交流了千言萬語,透出了無盡的關懷與思念。

  她的眼中隱有倦怠與無助,他的面上也隱有奔波與辛勞,卻都只是默默地看著對方,唇角的笑,傳遞著無限溫潤纏綿之意。

  十多日的相思與擔憂,盡在這默默的對望與微笑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各自於這對望之間找到了勇氣和希望。

  慕世琮坐於外間,猛然仰頭飲下一杯清酒,酸澀、傷感中又隱有欣慰。正心情複雜時,孔瑄將屏風移開,將他一把拉了過去:“侯爺怎麼將我們撇下,一人飲酒,可太不厚道。”

  藍徽容微笑著看著二人笑鬧,取過三個酒杯,執起酒壺,微青色的盞,玉白色的酒,美酒甘中帶烈,烈後餘香。三人執杯而浮,愉悅而笑,都暫時忘卻了虎狼環伺,危機重重的局面,也各自忘卻了心頭的執念與隱傷。

  正說笑間,藍徽容忽然輕聲道:“別動!”孔瑄一愣,她已將頭湊過來,細細地看了一下,溫柔的聲音中略帶疑惑:“孔瑄,你是不是這段時間太操勞了,怎麼有白髮了?!”

  孔瑄自服下毒藥後,又屢受重創,身體受損,前幾日便發覺鬢邊隱生白髮,知毒藥有提前發作跡象。慕世琮發覺後,也是大感焦慮,無奈風聲放出去不久,一時等不到仇天行前來,也無計可施。

  二人視線相交,慕世琮嘴唇微張,可上午與孔瑄的對話浮於腦海,他心中一凜,別過臉去,悶頭喝酒。

  “孔瑄,還是告訴容兒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50
九九

  “現在還不是時候,仇天行若真的前來京城,不僅是容兒,你都不能直接出面。他身份敏感,萬一讓皇上和寧王的人發覺,只怕會扣王爺一個與西狄勾結的罪名,又會追查當年事情的真相。到時不但容兒和你脫不了身,恐怕還會引起滔天戰火。再說,不管他如何待我,總是我師傅,也是撫養了我十多年的人,我與他之間,尚有師徒之義、撫育之恩需得了結,你和容兒,切不能插手。”

  藍徽容一心看著那幾根白髮,未察覺到二人的異樣神情,雖覺慕世琮在旁,有些羞澀,還是伸出手來,想替孔瑄將他鬢邊白髮扯掉,孔瑄忙微微閃身,藍徽容以為他礙著慕世琮,便也未再執著,放下手來。

  孔瑄溫柔地看了藍徽容一眼,微笑道:“你們在人前演戲,我總要在後面做些什麼才行。不過,讓那些情報通過允王之手,不著痕跡地給皇上的人查到,還真是費了一番心思。”

  聽他此言,藍徽容心思轉回正事上,沉吟道:“現在我們只是做好了第一步,下一步如何行事,還得想周全一些。”

  “是,皇上雖初步消除了對侯爺的猜忌,但如何令他放了藍家人,放侯爺回去,還真是有些難辦。”孔瑄見她不再關注自己的白髮,暗暗鬆了一口氣。

  慕世琮道:“看來容兒得想辦法把寒山圖找出來才行,清姑姑定將寒山圖藏在了某處。”

  藍徽容搖了搖頭:“現在看來,皇上的心思不單是指向寒山圖,我還得再試探一下他的真實想法。倒是寧王,現在被我們這麼一攪,為了戶部的事情,只怕他心中想的念的,就是要從我這裡得到寒山圖。”

  三人商議片刻,見時候不早,慕世琮道:“容兒,我先送你回宮,改日再來找你。我那侯府外滿是監視之人,怕引起皇上和寧王懷疑,孔瑄不便露面。他現在住在玉媚樓,那裡是父王早年設下的一處暗樁,若有緊急情況,你就去找玉媚樓的晴芳姑娘。”

  藍徽容站起身來,望著孔瑄,二人目光膠著在一起,難分難捨,慕世琮眼神一黯,走了出去。

  藍徽容靜靜地走到孔瑄身前,凝望著他略顯憔悴的面容,眼中儘是痴戀與不捨。孔瑄伸出手來,替她將鬢邊秀髮攏到耳後,見她眼中隱有淚花,手指輕輕勾了一下她的鼻尖,略帶調侃道:“虎翼營的規矩,不能掉眼淚的,忘記了?!”

  藍徽容側頭一笑,眼淚卻啪啪地掉下來,怕孔瑄看見,將臉埋在了他的肩頭。孔瑄將她緊緊抱住,感覺到她的淚水洇濕了自己的衣衫,她的心在勃勃跳動。想起她孤身一人在宮中與豺狼為伍,想起自己不知是否能順利拿到解藥,陪她一生一世,心中憂痛交纏,騰騰如沸。

  他將頭低下去,貼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容兒,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哭,要照顧好自己。”

  藍徽容覺自己的淚水就要控制不住,洶湧而出,但又不願讓孔瑄擔憂,低低地‘嗯’了一聲,柔聲道:“你也不要太過操勞了,寧王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雖在暗處行事,也要萬事小心些。”

  她知寧王的人此時肯定在這酒樓外監視,又絕不能讓寧王知道孔瑄也來到京城,怕他狠下殺手,終勉力從孔瑄懷中退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猛然轉身出了房門。

  回到宮中,已是月掛高樓,藍徽容先去了正泰殿,見皇帝還在批閱奏摺,案邊桌上擺著一桌御膳,卻都涼了。

  經過十多天的相處,藍徽容知皇帝雖心狠手辣、薄情寡義,卻也不失為一個稱職的帝王,勤政克己,生活也頗為儉樸,而且聽宮女們背後議論,皇帝似是從幾年前便已少近女色。此時望著這清冷的正泰殿,望著燭光下這個孤獨的身影,縱是對他有著深刻的仇恨,卻也在心中湧上一絲憐憫之意。

  她輕聲命內侍將冷菜撤去,內侍有些猶豫,怕被皇帝責罵浪費,但見藍徽容堅持,便依言撤去。藍徽容親到御膳房弄了兩個熱菜和一樣點心,端入正泰殿。

  早有內侍過來用銀針試毒,皇帝聞到誘人的香氣,抬起頭來,望向沙漏,方知已到了定昏時分,他放下手中羊毫筆,站起身來,微笑道:“容兒今日去了哪裡遊玩?”

  藍徽容將菜式點心擺到紫檀桌上,柔聲道:“皇上再勤於政事,也得愛惜身體,還請皇上以後按時進膳。”

  皇帝聽她語出至誠,微微一愣,目光投向桌上菜餚,只覺胸口一陣空荒,定窯粉彩碟裡,一碟糟香三絲,一碟翡翠雞丁,一碟松花栗子糕,菜式極普通,卻都曾是他最愛的。當年的她那般聰慧,廚藝高超,卻為了他,讓蒼山的兄弟吃了整整半個月的翡翠雞丁。那時的情景浮上心頭,皇帝握著藍徽容奉上來的玉箸,忽然想道:若是自己沒有成為帝王,而是和她在蒼山過著平淡的生活,又有一個這般可心聰慧的女兒,會不會比現在要快樂許多?

  心情複雜地用罷晚膳,皇帝再度回到案後批閱奏摺,由於春獵,積累了大量的奏摺,直到子時末,他方停歇下來。抬頭一看,藍徽容已依在一旁的椅中,睡了過去,想是不忍打擾他看摺子,又沒得到他發話,不便離去。

  他站起身來,走到藍徽容身前,長久地凝望著她睡覺時恬淡的面容。不顧宮女們驚訝到極點的目光,抱過一床薄被輕輕蓋於藍徽容的身上,坐在她身邊,望著殿外蒼茫的夜色,目光深沉而悠遠。

  藍徽容迷迷糊糊,覺得自己好像在一處深山中奔跑,母親的身影就在前面。依稀可見,自己彷彿還是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被深山老林中的怪獸嚇得號啕大哭,拚命地向前跑著,想拉住母親的手,可無論她怎麼奔跑,怎麼呼喊,母親都不曾回頭。一陣迷霧湧來,母親的身影消失不見,山中傳來一聲虎嘯,她驚出一身大汗,猛然坐起。

  睜開眼來,正望上皇帝關懷的目光:“怎麼?做噩夢了?”

  藍徽容攝定心神,忙站了起來:“皇上,請恕容兒無禮。”

  “夢見你母親了?!一直在叫她。”皇帝站起身來。

  “是。”藍徽容垂下頭去,心思還有些飄搖不定:“父親在容兒十三歲那年就過世了,其後幾年,我與母親相依為命,朝夕不離,母親去年冬天走了之後,我整晚整晚都睡不著,後來才慢慢好些。”想起母親,藍徽容話語漸漸有些哽咽。

  皇帝負手在殿內長久地徘徊,這一刻,他真切的感覺到足下的沉重,也真切地感覺到這正泰殿的空曠。殿內白玉雕就的雲龍似在嘲笑著他,她至少過了二十多年的幸福時光,享受了天倫之樂。她死後,有這麼聰慧的女兒朝夕思念,而他呢,只怕那幾個兒子時刻盼著自己早日歸天吧。他生前寂寞,難道死後也要做一抹孤獨的遊魂嗎?

  一股憤然之情湧上心頭,皇帝忽然轉過身來,盯著藍徽容,緩緩問道:“容兒,你母親,葬在何處?!”

  藍徽容一陣激靈,鎮定心神,垂下眼去,輕聲道:“回皇上的話,母親自是葬在藍家祖墳。”

  皇帝冷冷一笑:“你母親就你一個女兒,你不會不知,藍氏祖墳你母親的墓內空空如也吧。”

  他行到她面前,凌厲的氣勢壓得藍徽容有些難受:“告訴朕,她葬在何處?!為什麼不與你父親葬在一起?!”

  藍徽容抬起頭來,言中憤恨之意甚濃:“皇上,您是九五至尊,為何要行這等掘人墳墓之事?!”

  皇帝冷哼一聲,袍袖一拂,一股勁氣讓藍徽容呼吸為之一窒。他盯著藍徽容緩緩道:“她是朕的妻子,朕要將她葬於皇陵,待朕歸天之後,要她日夜陪伴於朕。”

  藍徽容大驚,覺皇帝這話說得有些瘋狂,但被他如天風海雨般的氣場壓住,眼神不能移開半分。她又噩夢初醒,意志力正是薄弱之時,眼見就要被皇帝氣勢壓倒,心神即將崩潰,她用力咬上了自己的舌尖。

  皇帝面色一變,疾伸出手,點上她的穴道,但藍徽容的嘴角已滲出血來。皇帝望著她慘淡中充滿倔強的神情,眼神中飽含的憤恨與鄙夷,終不忍再強逼於她,沉默良久,解開她的穴道,轉過身去,低聲道:“你先退下吧。”

  嘉福宮中,花香裊裊,薰煙細細,藍徽容摒退宮女,一人獨坐於窗前,心緒難寧。

  不多會,有宮女奉上皇帝派人送來的‘九靈丹’,想是見她咬破舌尖,心神受驚,用來鎮定安神的。

  藍徽容服過九靈丹,覺心頭漸復清明,凝神思考:現在看來,皇帝執念頗深,竟是要將母親的棺木遷往皇陵,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其得逞的。可皇帝又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只怕不得到母親的棺木,藍家人始終不得釋放,現下又該如何是好?

  她原本想著先化解逼婚危機,消除皇帝對慕世琮的猜忌,再找出寒山圖來,換取藍家人和侯爺的平安,再另想計策脫身。可現在,皇帝的目的直指向母親棺木,而且根據蛛絲馬跡來判斷,皇帝似是猜到了自己身後有人。若是讓他知道了莫爺爺與無塵師太的存在,發現當年事情的真相,一路追查到玄亦大師,又會連累到慕王爺。到時,若是朝廷與藩鎮陡起戰火,自己豈不是罪孽深重?

  直到月兒西沉,黎明隱現,藍徽容都沒有想到萬全之策,只得悵然伏在榻上睡了過去。

  寧王府,東暖閣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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