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青山接流水 作者:簫樓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6:47: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359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6
八〇

  四十、霧海

  聽她這句話說得傻到極致,孔瑄將環住她的雙手漸漸收緊,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對不起。”

  “為什麼說對不起?”

  “我應該早些和你到蒼山來。”

  “現在也不遲啊,你看,我們正好趕上今年第一場雪,孔瑄。”

  “嗯。”

  藍徽容卻不再說,孔瑄等了一陣,探頭過去看了她一眼,見她似正在羞澀地想著什麼,他的鼻息漸轉粗重,眼前的嬌軀似水一般融化了他,卻又似火一般燃燒了他,他扳過藍徽容的身子,柔聲道:“想說什麼?”

  藍徽容眼波如畫,微微一笑,低下頭去:“不說了。”

  孔瑄伸出手,輕輕抬起她的下顎,眼前的這面容煥發著異樣的光彩,她的眉梢發間還掛著雪花,但眼神卻是那般熾熱。

  他似讀懂了她那眼波中的心事,心神蕩漾間,他慢慢俯下頭去,印上她那像一汪清泉般的紅唇。她的唇齒有一股清香,瞬間迷醉了他的身心,而他的氣息有著濃烈的醇厚,剎時佔領了她的靈魂。

  由輕柔到熱烈,宛轉承就間,藍徽容慢慢伸出手來,攀上他的脖頸,孔瑄腦中一熱,忽然將她打橫抱起,藍徽容雙眸緊閉,呼吸急促,右手緊緊攥住孔瑄的衣襟,說不出一句話來。

  孔瑄將她抱入內室,輕輕放於床上,撫摸著她滾燙的雙頰,終忍不住覆於她的溫柔身軀之上,再度吻上她鮮豔欲滴的紅唇和那嬌嫩的面頰。

  室內一片纏綿悱惻,焦渴與燃燒中,孔瑄的手已撫到了藍徽容的腰側,顫抖著解開了她的衣襟。可就於此時,他的腦中忽有一道閃電劃過,傷痛的感覺再度襲來。

  他的雙手忽然停住,心如刀絞般的疼痛,猛地抽身離開那令自己迷醉的溫軟的身體,額頭汗珠滾滾而下,他喘著氣看著床上緊閉雙眼面色緋紅的藍徽容,喉間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奮力奔了出去。

  藍徽容本是腦中一片迷亂,感覺到他的手沿自己身軀而下,他的熱度灼燒著她,也熔化著她,正是慌亂中帶著一點點害怕,又隱有絲絲甜蜜之時,卻覺身上一輕,熱力散去,朦朧中聽到他的腳步聲遠去,全身無力躺於床上。

  半晌,她才覺心跳恢復正常,坐在床沿,待感覺到雙足不再疲軟,才慢慢系好衣襟,走了出去。

  她安靜地收拾著外間桌上的碗筷,那絲絲甜蜜的感覺讓她嘴角含笑,他這般愛惜她的貞潔讓她心生感激,但她又隱隱有些悵然若失。

  她伸手拍了拍自己依然滾燙的面頰,看來,等過了這個冬天,得和孔瑄去他父母墓前正式拜祭,稟告二位老人家之後再正式成親了。

  門外,夜色下,山頭已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雪,孔瑄手執長劍,快如閃電,動似光影,激起一團團雪霧在空中飛舞,飛雪於劍影間灑上他的面容,落入他的頸間,冰凍著他激情的心,熄滅著心頭那股騰騰烈火。

  身形騰挪間,他瞥見藍徽容立於室內的清麗身影,那嬌柔模樣更讓他為之心傷,他猛然一聲暴喝,長劍直射入屋旁雲杉之中。

  藍徽容聽得他的暴喝聲,從冥想中醒過來,擔憂於他,奔到門口,孔瑄不敢望向她,呆立半晌,輕聲道:“我去溫泉那裡泡個澡,你先歇息吧。”說著大步奔入黑暗之中。

  夜色深深,藍徽容躺於內室床上,聽得孔瑄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聽得他在外間榻上睡下,才合上雙眼,嘴角帶著一絲甜蜜的笑容沉沉睡去。

  後半夜,雪越下越大,待黎明初現,藍徽容聽得屋外‘啪啪’的聲音,睜眼一看,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忙著好衣衫,奔出門外,忍不住‘嘩’的一聲驚呼,只見整個山頭,銀妝素裹,林間高大的雲杉層層疊疊,皆為白雪覆蓋,遠處,迷濛的雪霧縹縹渺渺,雖是寒風凜冽,她卻如同進入了一個夢幻般的白色世界。

  孔瑄回頭含笑看著她:“容兒,我們倆比一下,看誰先堆出一個雪人!”

  藍徽容好勝心起,笑著奔了過去,猛地將他身前那已堆起的半個雪人踢散:“這個不算,我們得公平比試。”

  兩人相視一笑,同時奔了出去,孔瑄力運雙臂,一路將積雪堆積,藍徽容卻先奔到屋後,找來昨日造屋剩餘的一塊長木板,再奔回屋前,借木板推擋之力,不多久便積起了一大堆雪。

  她眼角瞥見孔瑄身前積雪不及自己的深厚,得意笑著將積雪堆實,造成雪人形狀,又找來兩塊碎石和一塊碎木條嵌入雪球當中,見孔瑄那邊雪人剛剛成形,她調皮心起,猛地取下孔瑄頭頂裘帽,覆於自己的雪人頭頂,拍掌大笑:“你輸了!”

  孔瑄無奈地直起腰來,望著她嬌憨的笑容,覺得自己若是能天天都輸給她,該有多好,他苦笑道:“輸就輸了,你說吧,要我做什麼?”

  藍徽容小小的得意過後,也知他是故意讓著自己,微笑著走了過去,二人合力將另一個雪人堆好,望著屋前這兩個並肩而立的雪人,孔瑄悄悄伸出手來,握住藍徽容的右手,過得一陣,二人同時喚道:“容兒!”“孔瑄!”,見對方都有話說,又同時收住話語。

  “容兒,你先說!”孔瑄笑道。

  “不,你輸了,你先說!”藍徽容俏皮笑道。

  孔瑄苦笑一聲,左手揉了揉鼻子,清了清嗓子,半天方輕聲道:“容兒,我想等到來年,一切平定下來了,再帶你去安州,拜祭一下我的父母。”

  藍徽容的臉慢慢紅了起來,心中隱有一絲驚喜,又有些害羞,低下頭去,輕‘嗯’了一聲。

  孔瑄眼中閃過一絲愧意,見她半天都不說話,俯身由下而上笑著望向她羞紅的面容:“你想和我說什麼?”

  藍徽容平定心神,抬起頭來,直望著孔瑄的眼睛,話語溫柔而又堅定:“我也想等一切平息下來了,和你回一趟容州,正式拜祭我的父母。”

  孔瑄輕輕地將她擁住,喃喃道:“好,容兒,等來年一切平息下來了,我們再下蒼山。”

  這個冬天,風雪不斷,高山嚴寒,木屋簡陋,但在藍徽容和孔瑄的心中,卻是有生以來過得最美最開心的一個冬季。

  孔瑄每隔十來日便下山採購一些食糧和日常用品,他又擅捕獵之術,制了一些弓箭和捕獸夾,藍徽容與他攜手游於翠姑峰連綿的山巒之巔,野豬、山雉等自是不在話下,有一回還獵了一隻老虎回來,眼見醃製的肉掛滿了屋簷之下,多餘的獵物又被孔瑄拿去山下集市上換回一應物品,藍徽容笑言這翠姑峰的飛禽走獸定是前世欠了孔瑄的,遭這無妄之災。

  孔瑄將虎皮剝下風乾,放於藍徽容床上,藍徽容則將山雉的灰翎慢慢收集起來,製成了一件灰翎大氅,披於孔瑄肩頭。

  兩人自那夜後,縱是親暱,也不再那般衝動,藍徽容時時暗自想起等明年一切平定下來,便可與孔瑄去他父母墓前拜祭後再正式成親,總是會泛起幸福而期待的笑容。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7
八一

  而一段時日過後,兩人也不再諱及往事的話題,這時,他們才真正的將前塵舊事輕鬆的放下,而不是一味逃避。只是,孔瑄每當想起慕世琮時,便有些心情鬱鬱,倒是藍徽容勸解於他,畢竟他並沒有真正做過傷害慕世琮的事情,若是將來有機會時,再想辦法求得他的諒解吧。

  兩人也曾商量過,要不要想辦法傳個信給慕王爺和慕世琮,以免他們擔憂,但又恐簡南英和仇天行在慕王府中設了暗探,終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知不覺已是十二月中旬,雪停了三四天,孔瑄見天高雲朗,知近幾日內不會再有大風雪,便向藍徽容提議,趁著天氣較好,不如二人花幾日時間去看看霧海冰封的美景,順便購些過年的物事回來。

  藍徽容聽了自是極為興奮,二人施展輕功,艱難地下了被冰雪封住的翠姑峰,往霧海方向而去。

  一路行來,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世界,深冬季節的蒼山,有時行了整日都不見人影,所幸二人幹糧帶得較足,又帶上了禦寒的虎皮和大氅,倒也不虞忍饑挨餓。

  藍徽容以往的每個冬日,都是在容州城的藍家大院內,燃上一盆炭火,靜靜地守於院中看書習武,甚少見過這般空曠無垠的雪景,壯麗而又蒼涼,遠處的雪峰和近處的平川似融為了一體,白色的靜謐與博大瀰漫在廣袤的大地上,將一切世俗與塵埃濃濃蓋住。

  這日,二人在一座山峰下踏雪行進,藍徽容瞥見前方高山上有一塊巨石,如被斧頭劈砍過一般,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下更是光滑如鏡,她興奮地拍上孔瑄的手臂:“霧海!我們到霧海了!”

  孔瑄帶著寵溺的微笑看著她:“你怎麼知道的?”

  “那是開天石,攀上那座山峰,便可以見到霧海了!”藍徽容興奮地向前急奔,孔瑄忙跟了上去,牽住她的右手,二人運起輕功,在茫茫雪原中如兩隻雪鹿一般,飛縱跳躍。

  當二人大汗淋漓地站於那開天石側,視線投向前方,同時發出‘嘩’的驚嘆,只覺人生至此,死而無憾。

  只見前方山腰,一片無垠的白直延伸至天際,與湖邊的高山渾然一體,湖面的冰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彩,絢爛逼人,聖潔中帶著嫵媚;遠處的高山,閃爍著銀輝,峰巒如刀削斧砍,巍峨高聳,雄竣中飽含蒼涼;而湖邊的萬樹銀花,在冬風的吹拂下,潔白的雪浪此起彼伏,偶爾群飛的鳥恰似片片驚鴻,翩然而舞。

  大風捲起二人身上的大氅,誰都沒有感覺到寒冷,對望一眼,齊聲歡呼,奔向那夢想中的冰雪世界。

  當太陽西沉時,意猶未盡的孔瑄笑著摟過正在冰面上滑來滑去的藍徽容:“不早了,我們得趁著天未黑找個地方歇宿才行。”

  藍徽容揚頭一笑:“我知道有個好地方。”孔瑄知定又是她母親告訴過她的,二人攀上霧海西面與開天石正對著的一座山峰,藍徽容細細辨明方向,沿著山的東側一線巨石而行,找了數遍,才終於找到母親敘述中的那個石洞。

  此時天色已黑,孔瑄點燃一根枯枝,擎著火把彎腰鑽入那個石洞,經過一段長長的狹窄的石縫,步入了一個巨大的石洞之中。

  二人在石洞內看了一圈,找到一塊較平整的地方鋪上虎皮和大氅,點燃火堆,用過乾糧,絮絮叨叨地說了會話,正待安睡,藍徽容忽然拉住孔瑄的手臂:“你看!”

  孔瑄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石洞上方一根垂下來的石柱上似隱隱刻著一些字,二人好奇心起,站起身來,無奈石柱較高,光線昏暗,看不清楚,藍徽容來了興致,靈機一動,笑道:“你用力把我拋上去,我去看看。”

  “好!”孔瑄摟上她的腰肢,右足在地上旋轉數圈,隨著急轉之勢,奮力將她拋上半空,藍徽容身子飛到那石柱前,可那石柱較為光滑,並無可攀援之處,恍然間看清了數個字,又落了下來。

  孔瑄笑道:“看來得多拋幾次!”正待再次將她拋上,卻見她俏臉煞白,怔怔無語。

  “怎麼了?”孔瑄這段時日來從未見過她這等神色,不禁有些擔憂。

  “簡—南—英!”藍徽容緩緩道:“上面的字,是簡南英刻下的。”

  孔瑄心一跳,忙拉過她:“我們不看了。”

  藍徽容最初的驚悚過後,反而慢慢坦然下來:“不怕,不看並不代表超脫,反正我們與那些往事再無糾葛,我倒是很想看看他到底刻了些什麼。”

  孔瑄爽朗一笑:“容兒此言甚合我意。”步上前來,再次將她拋上,數起數落後,藍徽容一聲長嘆,執起柴枝,在地上的塵土中緩緩書下一行字:“我簡南英立誓,若有負清娘,定遭天譴,永墮輪迴。”

  想起一生為情所苦,為愛人所負,背負國仇情恨,痛失結義兄長,武功盡廢的母親,藍徽容的眼眶漸漸濕潤,孔瑄明她心思,上前擁住她,柔聲道:“你母親際遇再坎坷,至少後來與你父親在一起的時光是幸福的,你們一家三口,相守的這麼多年,那種平淡的幸福是任何權勢都給不了的。”

  “是啊!”藍徽容依依嘆道:“母親曾說過,經歷過一切風雨之後的平淡才是真正的幸福,當時我不明白,現在才知道她是有感而發。”

  她依於孔瑄胸前,輕聲道:“自古權勢害人,簡南英負我母親,害人無數,就為了那個皇權寶座,只是不知他午夜夢迴時,可曾感到片刻的歡樂?”

  她忽然來了興致,仰頭望向孔瑄:“孔瑄,我們也在這處刻上一行字好不好?冥冥中羞死那簡南英。”

  孔瑄望著她興奮的雙眸,微笑道:“好,我拋,你刻!”

  火光跳動間,孔瑄不斷將執著匕首的藍徽容拋上半空,裙袂起舞,石屑飄飛,待二人精疲力盡時,那一行字終刻於石柱一側。

  二人靜靜躺於虎皮之上,孔瑄將藍徽容摟於肩頭,輕聲道:“告訴我,刻了句什麼話?”

  藍徽容合上雙目,緩緩吟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孔瑄心中又甜蜜又傷楚,喃喃道:“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7
八二

  四一、抉擇

  對潭州城的人們來說,今冬印象最深刻的,除了這鋪天蓋地的大雪,便是那一早一晚,縱馬疾馳在潭州大街上,如冰山一般散發著冷冽氣息的慕小侯爺。

  潭州城的人們漸漸都知道,小侯爺自藍霞仙子被寧王帶走,與西狄賊子同歸於盡的消息傳來以後,便再也未曾笑過,加上他的好友孔郎將神秘失蹤,現在的小侯爺,無人敢靠近他的身邊,就是曾經被人們看成與他是天生一對的聶蕤聶小姐,也只能默默地在遠處看著他。

  小侯爺重建了虎翼營,早出晚歸,在城外訓練著新兵,他在較場上的聲音依然洪亮,卻從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他整日冷面注視著訓練的士兵,以近乎嚴酷的標準要求著這些從慕家軍各部抽調來的精兵。

  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誰也不敢去問他什麼,縱是慕王爺和一直纏綿病榻的慕王妃,也只能從每日的晨昏定省中得到他簡單的幾個“好”字而已。

  每日和小侯爺最親近的,朝夕相處的,便是他身下那匹駿馬,聽說那馬是藍霞仙子留下來的,小侯爺每日都是騎著這匹馬去軍營,每夜又騎著它回王府,他不准別人碰它一下,就是喂草洗涮等事都是他一手包攬。

  這日,慕世琮仍騎著青雲早早出了城,虎翼營的新兵們經過近兩個月的殘酷訓練,也基本能讓他感到滿意,只是,這震天的呼喝聲中,少了那兩個熟悉的身影,眼前就是雄兵百萬,又怎敵得過心中的寂廖與痛苦?

  雪夜中,他緩緩策馬回到王府,到父王母妃處請安之後,慢慢向王府後的‘靜廬’走去。

  自孔瑄留書離去之後,‘靜廬’便由崔放居住,一來不致荒廢,二來也盼著孔瑄若有一日悄悄歸來,這園子能有點生氣。

  崔放見慕世琮進來,也不復以前的跳躍,他安靜地接過慕世琮手中的雪氅,到銅壺中倒了熱水,擰了熱巾遞給慕世琮。

  慕世琮將熱巾敷於面上,身子如玉柱傾倒,仰面躺於木榻之上,面上溫熱的感覺和心中冰寒的痛楚讓他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忍了許久方悶聲道:“阿放,你先出去吧。”

  聽得房門被輕輕帶上,崔放的腳步聲遠去,他緩緩將面上的熱巾取下,用力地攥在手中,水滴自指間滲下,浸濕了他的衣袍,他卻渾然不覺。

  濃冽的酒香中,慕世琮將院中石凳之上的積雪用力拂去,不顧那刺骨的冰寒,躺於其上,此刻,他不想再裝作一副冷靜鎮定的樣子,他只想借這烈酒、借這嚴寒來麻醉自己那顆痛楚的心。

  容兒,你到底還有沒有活在這個世上?如果死了,為什麼寧王的人還在明裡暗裡尋找於你?如果沒死,你又去了哪裡?你說想遊歷江湖,現在的你,到了哪裡?

  孔瑄,你到底去了哪裡?你是去救她了嗎?如果一切真是你安排好的,那些西狄人又算怎麼回事?

  你們兩個人,是生是死,身在何方,為什麼不給我一句明白話?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丟下?我的身邊若沒有了你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醉意朦朧間,輕柔的腳步聲響起,他莫名的覺得一陣煩燥,猛然坐起身來,也不看向正淒楚望著他的聶蕤,欲大步邁入房去。

  聶蕤將他右臂拉住,柔聲道:“侯爺,我有話想和你說。”

  慕世琮並不回頭,半晌後輕聲道:“蕤兒,時候不早,你還是回去歇息吧。”

  聶蕤聞到他身上刺鼻的酒味,眼中閃過絕望的光芒,潔白的貝齒似要將紅唇咬出血來,她遲疑再三,終狠下心來,揚頭恨聲道:“侯爺,你別再想著她了,她已經死了。”

  這是三個月來,首次有人敢在慕世琮面前正面提起藍徽容的生死問題,慕世琮猛地將聶蕤的手甩開,轉過頭來,盯著她的如花面容,冷冷道:“她沒死!”

  “她若是沒死,為什麼不回來找你?”聶蕤迅速恢復了正常,面上反而露出甜美的微笑:“侯爺,你就面對現實吧,她要麼就是死了,要麼就是已經和阿瑄哥遠走高飛了,總而言之,她是不會再回到你的身邊的。”

  慕世琮將手中酒壺捏了又捏,面上卻深沉似水,漆墨似的眸子望向夜空,良久方低聲道:“蕤兒,我已經和母妃說好了,過幾天,她會正式收你為義女,並請求朝廷冊封你為郡主,我的心,沒辦法再給你,不能誤了你。”

  聶蕤身子一晃,俏臉慘白,緩緩向後退去,慕世琮眼中閃過一抹愧意,終沒有再看向她,步入房中,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除夕,晨,翠姑峰。

  藍徽容數著在柱子上刻下的日痕,興奮地回頭道:“孔瑄,今天是除夕了!”

  孔瑄正坐於桌前刻著一個木雕,抬頭看了看藍徽容,微微一笑:“以往每年除夕,你是怎麼過的?”

  “也就是全族人在一起吃頓飯,我很不喜歡那種喧鬧的場合。只有吃完飯了,和父母回到我們自己的小院子,才能感到過年的溫馨氣氛。”藍徽容在他身邊坐下,探頭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木雕:“你到底在刻什麼?”

  孔瑄似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我在刻方校尉勇奪軍旗!”

  藍徽容面上一紅,想起幾個月前的軍營生活,恍如隔世,笑道:“那改天我就刻一個孔郎將厚顏偷馬。”話音一落,她想起還在慕王府中的青雲,笑容就沒有那麼燦爛。

  孔瑄自是明她心思,道:“你放心,侯爺一定會照顧好青雲的,他本就是愛馬之人,更何況,還是青雲。”

  藍徽容撐住下巴,靜靜地看著孔瑄刻著木雕,半晌輕聲道:“孔瑄,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藍徽容奇道。

  孔瑄放下手中木雕,包住藍徽容的雙手,凝望著她的面容,語氣帶上了幾分感激與疼憐:“容兒,我自幼父母死得早,在葉天鷹的非人訓練下長大,又過著多年的隱晦生活,我真的沒有奢望過,能得到你的傾心。”

  “侯爺喜歡你,我都看在眼裡,我也想過,若是你接受了侯爺,是不是比跟著我這個身份不明的人漂泊江湖要好很多。但我也看得清楚,慕王府並不適合你,再說,簡南英一直想向王爺下手,只怕將來會陡起風波,我實在是不想看到你陷入那種風波之中。”

  藍徽容隱有憂色:“孔瑄,我有些擔心王爺和侯爺,這心中,總是有些不踏實。”

  孔瑄嘆了口氣:“只希望王爺能早些準備好退路,該放棄的,希望他能及時放棄才好。”

  見孔瑄也甚是憂慮,藍徽容忙勸道:“也不用太擔心了,簡南英縱是想對王爺下手,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夠籌劃妥當的,明年,我們回安州時,再秘密去一下潭州,勸王爺激流勇退好了。”

  孔瑄也將擔憂放於一旁,湊到藍徽容面前笑道:“你已經把我這個郎將拐跑了,現在又要勸王爺放棄王位,你是不是天生和王侯將相有仇啊?”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7
八三

  藍徽容右拳捶向他的肩頭,孔瑄大笑著閃開,二人由室內追到屋外,踏起雪浪,搖動雲杉,開心的笑聲中,藍徽容拽住孔瑄的衣襟:“孔瑄,你不用讓我,我想真正抓著你一次。”

  孔瑄笑道:“我可沒讓你,你是威風凜凜的方校尉,怎麼會要我讓呢?”

  “那你的輕功可退步了,看來這段時間有些偷懶,得多練練才是。”藍徽容鬆開他的衣襟,笑著向屋內走去。

  孔瑄腳步頓住,眼神漸漸暗淡,聽得藍徽容在屋內喚他,嘆了口氣,滿面笑容走了進去。

  時光流逝,冬去春來,當翠姑峰頂的積雪慢慢融化,當屋前屋後的雲杉脫掉素裝,山間某些不知名的野花也悄然含苞待放,藍徽容站在屋外,感到迎面撲來的山風都帶上了絲絲春天的氣息。

  是啊,嚴冬過去,春天已經來了,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呢?

  見孔瑄脫掉灰氅,一身素袍,準備下山去買些米糧,藍徽容忽然閃上一個念頭,奔了過去:“孔瑄,我想和你一起下山!”

  “你還是呆在家裡吧,下山路途難走,要買的東西我一個人負得起,不用你再跑這一趟了。”

  藍徽容神秘一笑:“我想去買些東西,只能由我親自去買。”

  孔瑄見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心一軟:“好吧,不過這是去集市,不是去冰天雪地的霧海,你換上男裝吧。”

  翠姑峰下幾十里外有一個較大的集市,方圓百里的人們每逢五、十便會在此集中進行貨物交易,這一日,集市上人頭攢集,十分熱鬧。

  藍徽容一身天青色長袍,帽簷壓得較低,與孔瑄並肩走在集市上,見要買的東西差不多齊了,又實在是有些口渴,二人便尋到一處茶肆,在角落坐了下來。

  正低頭飲茶時,一大群人湧入茶肆,見人多眼雜,藍徽容面裡而坐,並不抬頭。

  數人在二人身邊桌子坐下,其中一人重重的將數包東西頓於桌上,另一人驚道:“老於,你膽子也是包天了,居然敢用官府的告示包東西。”

  一個粗豪的聲音滿不在乎:“別的告示倒也罷了,這告示,一貼一個多月,天天換,到處貼,撕下來的滿大街都是,個個都看膩了,管他的呢。”

  另一人接口道:“老於說得是,除了這窮鄉僻壤的,整個東朝,誰沒見過這告示。”他壓低聲音道:“唉,你們說,皇上令全東朝都貼上這告示,一天一換,到底是啥意思?第一條我明白,也就是令小侯爺進京為質子,可這第二條,那容州藍氏一族,到底犯了什麼罪,要全族押解進京,還要這般日日昭告於天下?!”

  “咚”的一聲,藍徽容面色煞白,手中茶杯跌於桌上,‘咕嚕’滾了幾圈,茶水沿桌面淌下,淋濕了她的青袍。

  孔瑄的心也往下沉去,他看著藍徽容失色的面容,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容兒,我們走吧。”

  藍徽容心亂如麻,良久方搖頭道:“孔瑄,我想看看那告示。”

  夜色深深,翠姑峰頂,小屋內。

  二人呆坐於桌前,眼神似悲涼似哀傷,望著桌上的那份官府告示。

  良久,藍徽容語調滯澀,苦笑道:“孔瑄,簡南英定是查出來我並沒有死,知我借死遠遁,他想將我逼出來。”

  “是。”

  “他知王爺和侯爺於我有情有義,所以令侯爺入京為質子,引我出來,又可威脅王爺。”

  “是。”

  “簡璟辰知我是容州人,定是已將容州所有人都徹底調查了一遍,找到了藍家。”

  “是。”

  “他們都是我的族人,以前再對我不好,也還是我的親人,是我的伯父、叔父、叔伯兄弟姐妹,縱有不成器的,可罪不至死,何況還有數個年幼的弟妹及侄兒,華容妹妹還有文容弟弟更是純善之人。”

  “容兒。”孔瑄見她語調哽咽,心中一陣難過,站起身來,將她的頭擁入胸前:“容兒,不管你如何決定,我們都在一起。”

  “我縱是不屑於藍家大多數人的為人,不想呆在那個家裡,可他們還是與我流著一樣的血,都是我的族人,我怎能看著他們因為我的原因,而遭受這滅族之災,如果藍氏滅族,我怎有面目去見九泉下的父親。”藍徽容眼中漸漸落下淚來。

  孔瑄一聲長嘆:“是,我們必須走這一趟,侯爺入京為質子,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們怎能置他於不顧。”

  藍徽容緊緊攥住孔瑄的衣襟,失聲痛哭:“可是孔瑄,我捨不得,我真的捨不得這裡,我真的不想離開這翠姑峰,為什麼我還是要去面對那一切,為什麼?!”

  孔瑄伸手撫上藍徽容的青絲,感覺到她的身子在劇烈顫慄,一股悲涼之意攫緊著他的心,難道,命運也要開始對她殘酷起來了嗎?為什麼,自己已經願意用一生來換取她的幸福,為什麼老天爺還是這樣的無情?!

  藍徽容哭得一陣,悲傷之意漸去,憤恨之情隱生,這一刻,她切齒地痛恨著那個高高皇座上的簡南英,他毀掉了母親的一生,難道,還要毀掉自己的一生嗎?

  她收住淚水,掙脫孔瑄的懷抱,只覺心頭似有一股烈火要噴湧而出,她取下壁上長劍,奔出屋外,身軀在那股憤恨之情的驅動下凌空疾舞,劍氣如奔雷閃電,如斧如斫,包著她青色的身影,如一片青雲,夾著暴風雨轟然而至。

  一股熾熱的勁力隨著她迴旋之勢從劍尖迸出,‘啪’聲巨響,院中一根枯木斷成數截,藍徽容身形頓住,鬆開手中長劍,右手緩緩淌下血滴。

  孔瑄默默走了過來,撕下袍襟,蹲下身子,輕輕替她將震裂的虎口包紮好,握住她的手,仰頭望著她憤然的面容:“容兒,你已經決定好了嗎?”

  藍徽容緩緩點頭,決然道:“是,於情於義,我們躲不過這一劫,我們就去會一會那簡南英,看看他到底想要怎樣!”

  她眼中忽然閃爍著耀目的光彩,拉起孔瑄,凝望著他俊朗面容,輕咬下唇,彷彿在做著什麼重大的決斷。

  孔瑄似感應到她所想,心怦然劇跳,迷濛間,藍徽容撲入他的懷中,緊緊摟住他寬厚的胸膛,輕聲道:“孔瑄,我們成親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7
八四

  四二、出鞘

  孔瑄的手臂緊緊地將藍徽容鎖在懷裡,他的眼睛正好望上天邊的明月,這夜的月兒幾近全圓,皎潔如玉。

  清冷的風帶著一絲春夜的氣息,自孔瑄耳邊掠過,他的心中有兩個聲音在競相呼喊。

  “答應她吧,成親吧,你還有何求?是生是死,你的心都是她的,她的心也都是你的,人生本就短暫,前路艱難,何不抓住這片刻的歡愉,償她這一腔似海深情?!”

  “不行,孔瑄,你不能誤了她,她還有幾十年的人生,她還要過著子孫滿堂,舉案齊眉的幸福生活,而這些,是你給不了她的,你要做的,只能是陪著她過完這最後的幾個月,去化解這驚天的危難,你怎能讓她在日後的幾十年裡背著一個空名,夜夜獨守寒窗?!”

  他的心在糾結中劇痛,又在劇痛中糾結,縱是這般相愛,卻不能給她永恆。得她之愛是大喜,終要讓她傷苦卻是大悲;兩人攜手是大幸,命定之厄卻又是大難。大喜大悲,大幸大難,為何,要讓懷中這個純善溫柔的人兒經歷這一切?

  他長久地沉默著,欲哭無淚,欲訴無言,只能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裡,緊緊地貼住她的如雲秀髮。

  藍徽容被他用力的抱住,良久不見他回答,他擁著她的力道讓她感受到如火般的激情,但他的沉默又讓她有一絲恐懼與不安。

  “孔瑄。”她的話語有著輕微的顫抖,卻也有著堅定的決心:“我怕,怕到了京城後被逼婚,怕入那深宮再也不得出來,怕終要以死去與他們抗爭,今生今世,我只能,只能做你的妻子。”

  她最後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如烙鐵般燙痛了孔瑄的心,擊得他站立不穩,他痛苦地閉上雙眼,良久方輕聲道:“容兒,我也怕,怕這一去京城,萬一我有什麼不測,誤了你的終身。”

  藍徽容未聽出他話中深意,仰起頭來,他的唇正好貼上她清涼的額頭,那馨柔的感覺讓他傷痛難禁,忍不住鬆開藍徽容,向後退了一步。

  藍徽容卻攥住他的手,面容似煥發著火焰的熱情:“那若是我有個不測呢?孔瑄,前面等著我們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危難,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中的一個就要離開,我不想帶著遺憾離去,也不想你帶著遺憾離去,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這句話如巨雷般在孔瑄頭頂炸響,在他耳邊反覆地轟鳴,她都這般說了,自己怎能,怎能再拒絕她,讓她失望?自己怎能辜負這驚天的情意?!

  他的呼吸漸漸沉重,這一刻,他只想放縱自己的慾望,釋放心中的激情,像她這般敢愛敢恨,如她所說不要帶著遺憾離去。

  他心意激盪,劇烈的喘息著,終鼓起勇氣,猛然上前再度抱緊藍徽容:“好,容兒,我們——”

  可也就在這一刻,他的腦中卻忽然閃過一張戴著面具的臉。他的心忍不住微微一抖,似在害怕著什麼,又似在躲避著什麼。

  “記住,我可以放過她,但你別給我耍心機,這藥吃下去以後,你如果想保自己的小命,就在一年之內,找齊寒山圖和鐵符,否則,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

  幼年的痛苦記憶接踵而至,殘酷的訓練,嚴森的教育,他視那人如父,再艱難,再痛苦,他也忍了下來,只想著藝成那日,就可以達成父親的遺願,也報那人的撫養之恩。

  可他萬萬料想不到,原來,自己的人生就是在錯誤和謊言中浸淫的人生,當真相得到證實的那一刻,當玄亦大師告訴他鐵符早已毀掉的那一刻,他頹然坐於禪房之中。

  玄亦大師悲憫的眼光看著他:“可憐的孩子,不管他是你的仇人,還是你的恩人,你憑著你的一顆善心去行事吧。”

  可不管那人是仇人,還是恩人,始終是撫養自己長大的人,自己再憑著一顆善心去行事,沒有了鐵符,更不可能從容兒那裡去騙出寒山圖,又怎能從那人手中拿到解藥?自己武功不如那人,怎能逼他給出解藥?即使武功勝過他,難道真要與撫養自己長大的人決一死戰嗎?

  他在痛苦與絕望中掙扎,眼前只有她的笑容,她的雙眸,罷罷罷,就與她一起走吧,躲開這一切是非恩怨,用這條殘命陪她去蒼山吧,陪她度過盡情歡笑的一年,償她一片情意吧。

  軍營的相處,點點滴滴,他的心中早已悄悄有了她的影子;安州城她恢復女裝那一日,他的心就徹底的交給了她;西狄軍營中的十日,他不願見到她受半點傷害,才在那夜毅然地吞下了那顆毒藥;得知真相後,他極力掙脫對那人的恐懼與負疚,設計將她從寧王手中救出,又被她深情所感,與她遠遁蒼山。

  他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這個冬天,帶給他的是從未有過的幸福,他也更不願意告訴她真相,怎能讓她為自己再踏入那個骯髒的世界,再去經歷危難與痛苦,更何況,要去面對的是對自己有撫育之恩、手狠手辣的那個人。

  他只想,讓她遠離那些恩怨情仇,靜靜地陪她度過這一年,守護著她,僅此而已。

  孔瑄的心反反覆覆,掙扎徬徨,痛苦糾結,現在,該怎麼辦呢?難道真要誤了她的終身嗎?他反覆地問著自己,反覆地捶打著自己那顆痛苦的心。

  藍徽容被他緊緊抱住,聽到他說出“好,容兒,我們——”時,有一剎那的喜悅,可等了半天,都不再見他說話,心慢慢下沉,他,到底怎麼了?

  他對自己的情意,自己看得明白,感覺得到,分明是比海深,比山高,可為何,自己以女兒羞澀之心,講出了那般驚世駭俗的話,他卻還不答應呢?

  藍徽容正在心神疑惑之時,孔瑄忽然溫柔地吻上她的額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我的心,你自是知道的,我也想與你成親,可我有些害怕。”

  藍徽容掙脫他的懷抱,抬頭望著他明亮的眼睛:“你害怕什麼?”

  孔瑄遲疑了一下,再度將她擁入懷中,不讓她看到自己臉上的痛苦與不忍:“我們現在成親,萬一,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

  藍徽容身軀一僵,面上通紅,但腦中卻漸漸清醒,是啊,成了親,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現在這個時候,難道要帶著腹中的胎兒一起去赴那生死之難嗎?難道要帶著孩子一起拚殺、逃亡嗎?若是被那些人逼至絕路,又該如何護得孩子的平安?!

  孔瑄暗嘆一聲,撫上她的秀髮,柔聲道:“容兒,此去京城,若有命歸來,我們再——”

  藍徽容漸漸平定著心頭的激情,柔柔地靠在他的胸前:“好,此去京城,若有命歸來,我們,我們再成親。”

  見她這般溫柔婉孌,孔瑄心中一陣難過,湧上如潮的愧疚,卻也在這一片愧疚與自責之中,他忽有一股決然的豪情湧上心頭,自己這般有愧於她,此去京城,不但要護住她的平安,更不能象以前那般逃避,總得想法子將身上之毒解了,陪她一生一世才好。

  仇天行再可怕,再對自己有撫養之恩,可為了償容兒這片深情,自己怎能這般輕視生命?!不管他願不願意給解藥,待救出容兒的族人之後,自己總要去試一試,總要和他做一個了斷。

  他忽然仰頭笑了起來,笑聲中有著陽光般凜冽的燦爛,更有著想通某事的喜悅,藍徽容抬頭望向他的面容,只覺此刻的他,臉上鋒棱盡出,如一座青山般堅實,又如一把隱隱跳躍、即將出鞘的寶劍。

  孔瑄握住藍徽容的雙肩,直望著她的雙眸:“容兒,此去京城,我和你,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一定要平安活著,等所有事情解決了,我,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娶你做我的妻子。”

  藍徽容望著他慨然神情,心中無限喜悅和敬慕,輕聲道:“是,不管遇到什麼事,我們一定要平安地活著。”

  兩人不再說話,相依相偎,聽著週遭的風聲、蟲鳴聲、偶爾的鳥叫聲,只覺得心裡是從未有過的平安喜樂,寧靜祥和,渾然忘卻了太陽再度升起後就要面對的危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7
八五

  三月二十,京城,寧王府。

  當今皇四子,漸掌大權的寧王的府邸,自是壯麗華軒,飛簷斗栱,氣派非凡。

  簡璟辰一身便服,立於拾文齋窗前,窗側案几的羊脂白玉瓶內插著數支淡白的梔子花,他望著窗外院內滿眼的春色,執起一支梔子花到鼻前輕嗅了一下,那雅淨的香,素淡的白,讓他心頭泛起一個倩影,自己為什麼越來越忘不了她呢?

  “王爺!”師爺左端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進來吧。”

  簡璟辰並不轉身,看著院內數隻雀兒在樹上縱躍:“什麼事?”

  “稟王爺,孟豪飛鴿傳書,藍小姐露面了。”左端成恭聲道。

  “我?!”簡璟辰手一緊,梔子花花瓣在他手中迸出數縷花汁,他緩緩將花擲回瓶中,聞著手中的那抹花香,轉過身來:“她現在在哪裡?”

  “據孟豪上稟,藍小姐於這個月初二出現在容州城藍宅,未作任何掩飾,也未有躲避行蹤,孟豪依王爺吩咐,並未驚動於她,藍小姐在家中停留了半個時辰,其後一路往京城而來。孟豪他們一直跟著,傳書時已到了衛陽府。”

  “她是一個人還是另有人同行?”

  “藍小姐孤身一人,未見有人同行。”

  簡璟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容兒,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父皇說不用滿天下找你,只要查到你的族人,將他們請來,你就一定會出現,玉清娘的女兒,又豈是貪生怕死、不顧情義之輩!容兒,我等著你,等著你回到我的身邊!

  他沉聲道:“傳令府內之人,按迎娶正妃之禮準備好一切!”

  左端成應了一聲,又輕聲道:“王爺,還有一事。”

  “說。”

  左端成湊近簡璟辰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簡璟辰眉頭深皺:“怎麼會這樣子?現在父皇盯得緊,戶部那邊也挪不出這十幾萬兩來。”

  左端成垂下頭去:“可再拖下去,只怕會壞事。”

  簡璟辰沉吟半天,抬起頭來:“先將安平府那兩處莊子想辦法賣了,記著,得秘密地賣掉,待過了這一關,我自會想出辦法來的。”

  他望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容兒,我現在,可真的放不開你了,你,只能做我的太子妃了。

  藍徽容一人一騎,行往京城,想起暗中跟隨的孔瑄,時常微微而笑。二人心意相通,自是都明了,誰也不會退縮,誰也不會獨行,若是能救出侯爺和藍家眾人,二人還能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了。

  但二人也清楚,此去京城實是險難重重,畢竟,要去面對的,是這萬里江山至高無上的君王,是號稱宇內第一高手的簡南英,兩人不可能憑一腔激情殺到京城,更不可能憑微薄之力將那麼多人救出來,還不受皇帝日後的追捕,這一去,只能智取,不能力敵。

  孔瑄與藍徽容細細商量,決定下蒼山後,兩人一明一暗,藍徽容在明處,獨自一人,自容州往悠州,經直望府,衛陽府,安平府,往京城而去,孔瑄則一路暗中相隨,到京城後先設法與質子府中的慕世琮取得聯繫,再決定如何行事。

  經過容州時,藍徽容回了一趟藍宅,也立即感覺到了被人盯梢跟蹤,她知定是簡南英派駐藍宅監視的人,她也坦然不懼,反正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逼上京城,索性在空寂無人的家中小憩了一陣,才飄然出城。

  這日正午行到衛陽府城外一處茶寮,藍徽容覺得有些口渴,入茶寮飲過一壺清茶,正待重新上路,眼角瞥見從容州一路跟蹤而來的那幾人正在茶寮不遠處裝作歇腳休息。

  她略覺好笑,又見自己從蒼山購來的那匹馬兒疲態盡顯,調皮心起,索性負手走了過去。

  跟蹤她的那五六人見她過來,互望一眼,紛紛站了起來,藍徽容嘴角微勾,悠悠道:“你們幾個人,誰是頭?”

  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知她已識破己方的身份,忙賠笑道:“寧王屬下孟豪見過藍小姐。”

  藍徽容冷冷一笑:“我那馬跑不動了,去給我找匹好馬來。”

  孟豪一愣,忙點頭道:“是,是!”迅速將自己的座騎牽過,藍徽容接過馬韁,不再看向他們,揚長而去。

  正是春光濃到極致之時,京城郊外,碧空的天襯著青山綠水,一片鵝黃翠綠,姹紫嫣紅,簡璟辰一襲素袍,坐於‘遠望亭’中,目光悠遠地望著西邊的官道。

  亭外,早有王府侍衛隨從封路清道,繞路而過的百姓只知今日寧王爺要在此迎接一名貴客,不禁紛紛在心中揣測:能讓權傾朝野、極有可能是未來天子的寧王這般恭迎並早早等候的貴客,究竟是什麼人呢?

  眼見已是巳時,一名侍衛驅馬由西而來,大步奔入亭中,跪落稟道:“稟王爺,藍小姐已到三里之外,小的不慎被她發現行跡,藍小姐要小的回稟王爺,她馬上就到,請王爺稍安勿燥!”

  簡璟辰右手手指輕敲著亭中石桌的桌面,不可抑制地微笑,容兒,你這般聰明,這般惹人相思,我越來越放不下你了,可怎麼辦呢?

  藍徽容越近京城,心情反而越是輕鬆,這由蒼山至京城的遙遠路程,對她來說,好似一場心靈的磨煉,剛下翠姑峰時的不捨,對未知危難的恐懼,對強大對手的痛恨,皆於這一路明媚的春光中慢慢歸於平和。

  想這世上之人,或為名,或為利,熙熙攘攘,奔波一生,甚至爭權奪利,互相殘殺,又有幾人是為了情義二字而活。自己與孔瑄,心靈相通,情之一字,此生足矣,此去京城,為的是成全一個‘義’字,若能求得其全,又何必在乎這副軀殼的生死榮辱?!

  她悠然策動座騎,算著此刻孔瑄應已悄悄入了京城,笑容中便帶上了一絲溫柔之意,飴蕩的春風拂過她的衣裙,如同他輕輕的擁抱,更給她添了幾分信心。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8
八六

  她轉過一個彎道,視線盡頭,綠柳長亭,亭中一個白色身影,靜然而坐。

  藍徽容微微一笑,這一刻,覺得這簡璟辰是如此的可憐可嘆。相識之初,他溫文和雅,但又威嚴隱現,雖感其身份貴重,卻也覺平易近人,曾於危難時救過他,也與他相談甚歡,但她也清楚,以他之身份,終只能是在自己心頭偶爾掠過的一陣風,不可能為自己而停留。

  只是她也未料到,再見他,他竟成了自己的牢籠,而此時,他更如一個巨大的漩渦,將自己的一生捲入其中。

  但此刻,她也沒有了恐懼與仇視,她想著的,只是怎樣巧妙地化解這場危機,怎樣能從這些人的瘋狂中安然而退。

  藍徽容神色平靜,輕躍下馬,緩步步入‘遠望亭’中,在簡璟辰對面坐下,執起茶杯,微啜幾口,淡淡而笑。

  簡璟辰長久地凝望著她,嘴邊勾起一絲欣慰而又疼惜的笑容,輕嘆道:“容兒,你瘦了!”

  藍徽容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道:“王爺可還是風采如昔!”

  簡璟辰大笑著起身,聲極愉悅:“容兒遠道而來,辛苦了,請吧,府內一切都準備好了!”

  藍徽容冷冷一笑,猛然將茶杯反過來扣於桌上,緩緩道:“我的族人呢?現在何處?!”

  四三、今上

  京城的巍峨城牆透著一種赭石色,暗暗的紅,堅實厚重;京城的道路青磚鋪道,細細夯實,平整而粘實。道旁,青樓朱舍,行人商販,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景象。

  東朝立國已有二十餘年,在今上的勵精圖治下,國力漸盛,這京城本就是六朝舊都,自是繁極一時。藍徽容與簡璟辰緩緩策騎於青石大道上,漠然看著前方開道的侍衛與路邊屋簷下跪落滿街的普通民眾,暗中嘆了口氣。

  簡璟辰卻心情極好,側頭望著藍徽容清冷的面容,笑道:“容兒,待我們大婚時,只怕這京城民眾會傾城而出,到時,可是難得的盛況。”

  藍徽容並不答話,眼光掠過街旁一座酒樓的二樓窗側,有一瞬間的停留,又飄然而過,面無表情的望著前方。

  她的心中卻在溫柔地笑著,她見到了孔瑄,他一頂笠帽,僅露出半邊臉來,還粘上了假須,但她一眼就認出他來。他坐在那酒樓二樓的臨街窗邊,衣衫敝舊,卻身形朗朗,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卻能感應到他的眼神。

  眼見馬兒就要從那酒樓下經過,藍徽容忽道:“王爺!”

  簡璟辰見她主動呼喚自己,莫名的一陣欣喜,笑道:“容兒,何事?”

  藍徽容轉過頭來,微微而笑,她期待著樓上的孔瑄能看到自己笑容中的溫柔之意:“王爺,你為什麼就這麼篤定,我一定會嫁給你?!”

  簡璟辰一愣,笑容凝結在了臉上,藍徽容盈盈眼波再次掠過酒樓上方,策騎而去。

  孔瑄將二人對話收在耳中,望著藍徽容漸漸遠去的身影,陽光投在他的身上,如此溫暖,他終忍不住燦然而笑。

  簡璟辰帶著藍徽容在城東一處青簷瓦、白粉牆的屋舍前停了下來,藍徽容眯眼看著大門門匾上的‘藍宅’二字及門前沿牆一排官兵,冷冷一笑:“王爺倒是費心了,不但替我族人建了這大宅子,還親派官兵來看家護院。”

  簡璟辰也不著惱,他本就是頗善隱忍之人,此刻還覺得與她說話頗有趣味,別具一番挑戰性,溫和笑道:“我這不是怕委屈了容兒的親人嗎?畢竟他們以後也算是我的親人。”

  藍徽容抬步邁過門檻,院中早黑壓壓的跪滿了一地的人,眼見那些身影都是自己從小到大朝夕相見的人,雖與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相處並不融洽,也看不慣他們的所作所為,可當此刻,這些族人跪於自己的面前,她還是難過不已。

  “草民等拜見王爺,王爺千歲千千歲!”領頭一老者顫抖著伏地呼道。

  藍徽容暗嘆一聲,上前將那老者扶起,輕聲喚道:“大伯!”

  藍大老爺抬起頭來,看清眼前之人,愣了一陣後,猛然又伏於地上,呼道:“草民等拜見王妃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藍徽容轉頭瞪了簡璟辰一眼,簡璟辰呵呵笑著走近:“我也沒說什麼,就是告訴他們你不日將歸來,到時還請他們出席婚禮。”他轉向院中之人:“都起來吧!”

  藍家眾人顫抖著站了起來,卻不敢抬頭看向簡璟辰,偶爾偷看一眼藍徽容,各自的心中,或震驚,或害怕,或驚奇,或暗喜,複雜莫名。

  三個多月前,年關將近時,藍氏一族,忽接聖旨,全族人悉數押解上京,誰也不知道犯了什麼罪,要受到何種懲罰,戰戰兢兢來到京城,被軟禁在這所大宅內,生活用度一應不差,卻始終不能出這院門一步。

  正是舉族惶恐不安之時,威權赫赫的寧王卻忽然到來,還笑著說出一個令舉族震驚卻又狂喜的消息:藍家已故三老爺家那個失蹤的小姐被聖上冊為寧王妃了。

  一直以來,那個默默無言、體弱多病的藍徽容在眾人心中,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她的父親是個孱弱多病的書生,在家族中地位不高,她的母親來歷不明,沉默寡言,而她,似也是從小體弱多病,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弱質女子。

  藍大老爺一直想著,要將這位侄女草草打發出門,若能攀上一門好姻親,如給新州太守做個二房,便是燒香酬佛,心中更是盤算著將這侄女嫁出後,就能名正言順地將三弟留下來的田產和古董字畫佔為己有。

  不料大半年前,這侄女竟莫名失蹤,古董字畫也不翼而飛,是遭劫了還是被人拐跑了,誰也不知,藍家顧及名聲,也未向外張揚,反正田產還在,失蹤的又是一個外人誰也不知的深閨女子,過了數日,這事也就平息下去了。

  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家的這個深閨小姐,竟然就是民間傳說中的藍霞仙子,她不但武藝高強,救國於危難之中,更被寧王一見傾心,被聖上冊封為寧王正妃。

  震驚之餘也是狂喜,原來藍家竟出了個王妃娘娘,還極有可能是未來的皇后,原來藍家也成了皇親國戚,各大老爺們更是興奮得幾天幾夜都未曾安睡。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王妃侄女卻一直未曾露面,眾人聯想起被押解上京前一段時日,官府派人上門索要族中女子名冊,並曾將僕人一一傳去問話的事情,又想法子打聽,才知這位王妃侄女竟是拒婚而去,徹底失蹤了,才知這全族人成了寧王手中的人質,以求逼這位藍大小姐自動現身。

  他們心中暗自咒罵著這個不識大體、愚笨至極的侄女,同時也為自己的小命擔憂著,若是這個大小姐不顧族人性命,一直不出現,全族人豈不是要被她連累,命喪黃泉?

  今日,見到她淡然立於眾人面前,各人都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慶幸小命得保的同時,也悄悄地、好奇地偷看著這位未來的寧王妃,都感覺她就是自家的那位藍徽容小姐,可又感覺不太像,那風姿、那氣度,是三老爺家的那位孤女嗎?

  藍徽容環顧宅院,倒比容州的藍家大院還要寬綽幾分,知簡璟辰並未虐待於自己的族人,由此可知,皇帝依然有著賜婚的想法,這是最令她感到頭疼的事情,如何才能讓皇帝放過藍家眾人,且不再為難於他們呢?

  自決定下山以後,她與孔瑄商量如何行事之時,都想著同一個問題:簡南英,為什麼一定要自己與簡璟辰成親呢?而且不惜答應授簡璟辰太子之位,他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若說是為寶藏,他已經富擁天下,寶藏再大,應該也還不在他的眼內。

  她的目光在院中假石山上掠過,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霧海邊那個石洞,想起與孔瑄作出的種種揣測,心中隱有所悟。

  一個纖瘦的身影慢慢靠近,怯弱弱的聲音響起:“姐姐!”

  藍徽容將藍華容摟在懷中,輕聲道:“好妹妹,是姐姐對不住你!”

  藍華容見這位王妃姐姐還如昔日一般與自己親近,輕吁了一口氣,與藍徽容有幾分相似的俏臉上露出如花笑容,偷偷瞄了簡璟辰一眼,湊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姐姐,你真要嫁給他嗎?”

  藍徽容牽住她的手,轉身正待說話,卻見一名侍衛匆匆步入院中,在簡璟辰耳邊以極輕的聲音說著什麼,簡璟辰眉頭微微一皺,又瞬間恢復正常神色。

  他微笑著望向藍徽容:“容兒,父皇要見你。”

  京城北面五六里地是皇家山林——玉泉山,山並不高,卻是濃蔭翠峰,飛泉流溪,山腰處的石燕湖,湖水清澈,碧波蕩漾,湖邊遍植翠竹垂柳,鵝雁翩躚,風景秀美。

  藍徽容隨著簡璟辰在玉泉山腳下了馬,沿濃蔭蔽天的山道蜿蜒而上,林間的鳥兒在春光下婉轉地歌唱,陽光透過參天古樹,一路灑在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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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藍徽容神色平靜,不發一言,簡璟辰不時側頭看看她恬淡的面容,偶爾陽光閃過她的睫羽,撲閃中灼痛了他的眼睛,心中似有些話要說,又只能收了回去。

  行至山腰處,視線豁然開朗,一片綿延的草地過去就是波光粼粼的石燕湖,數名侍衛從林間行出,給二人行禮後,束手立於一旁。

  簡璟辰遙望著湖邊巨石上的灰色身影,輕聲道:“容兒,我只能帶你到這裡,你自己過去吧。”

  藍徽容將腰間佩劍解下,遞給侍衛,也不看向簡璟辰,從容平靜地走向湖邊,走向那個巨石上的灰色身影。

  腳下的草地軟軟的,帶著盛春的清香,迎面撲來的湖風有著垂柳的委婉,湖面一片明亮的緋紅,滿眼皆是明媚的春光,卻在那個灰色身影的襯映下透出無限孤寂之意。

  她輕步踏上湖邊巨石,在那灰色身影后立住,他不曾回頭,她也沒有言語,只是平心靜氣地望著湖面。

  這位東朝帝國至高無上的君王一襲灰袍,坐於竹椅上,手執釣桿,似是在假寐,又似是在享受著拂面的湖風。他每隔一段時間便將魚食投入水中,鉤線落處,成堆的魚兒爭相搶食,他卻始終不曾起桿。

  他的背影,有著一種肅穆的威嚴,雖是隨意而坐,卻淵亭嶽峙,如高山般沉穩,更有一種天下在他足底有如塵埃的氣勢。

  他的身形似有一種無言的魔力,可以與天地抗衡,又似已融入到這天地之中,無處不在,讓萬物億民默然伏首在他的面前。

  藍徽容靜靜立於他的身後,春日下的石燕湖清澈動人,她卻想起了翠姑峰頂的小木屋,那白雪覆蓋下的木屋才是自己的天地和歸宿,這春光下的石燕湖再美,也終是別人的世界。

  “你母親喚你容兒?”當今皇帝簡南英的聲音並不似他的身形那般威嚴,反而清朗中帶著一絲淡漠。

  “是。”藍徽容輕聲道。

  “二十年來墮世間,霜風雪雨下蒼山。皆為意氣豪情故,一聲彈指出容州。”他悠悠吟道,藍徽容稍稍有些訝異,這首詩,當初自己身份初顯時,慕王爺便曾吟過,有什麼典故嗎?

  皇帝似是感應到了藍徽容所想,嘆道:“這首詩是你母親所作,也就是那年一出容州,朕與她,終成陌路。”言語中隱有悔恨與惆悵之意。

  藍徽容越發證實了心中的揣測,想起下翠姑峰時與孔瑄商定的計策,心中漸漸有了主意,她靜默片刻,淡淡道:“母親與皇上之間的往事,容兒並不知曉。”

  皇帝將釣桿慢慢收起,藍徽容看得清楚,鉤線盡頭,竟沒有魚鉤,只是一根細直的鐵絲。

  皇帝並不回頭,悠悠道:“容兒,你說說,朕這是何釣魚之道?”

  藍徽容微微一笑,視線投向遠處燦麗的湖面:“皇上意不在釣魚,意在俯視眾生,為了這區區食鉺趨相爭奪罷了!”

  皇帝大笑著起身:“容兒倒是比朕的兒子還要瞭解朕的心意!”

  他舒展從容地轉過身來,灰袍在湖風的吹拂下微微而鼓,他淡淡地看著她,眼中有著威嚴與智慧,也有著滄桑與冷酷。

  藍徽容並不心驚,淡然地回望著他,他的五官,與簡璟辰有幾分相似,只是眉眼更為開闊,多了幾分豪飛之意,他的眼神,也比簡璟辰多了幾分威嚴肅殺之意。

  湖風吹得二人的衣衫簌簌作響,皇帝的眼神凝在藍徽容身上,良久,方呵呵一笑:“果然是清娘的女兒,這麼多年,再沒有人敢這樣與朕對望了!”

  藍徽容淡然一笑:“連個可以對望的人都沒有,那皇上這麼多年,豈不是十分寂寞?”

  皇帝步下巨石,負手而行,輕嘆道:“是啊,這麼多年,沒人敢和朕對望,沒人敢和朕並肩而行,更沒人敢和朕縱情歡笑,實是有些寂寞啊!”

  藍徽容步於他身側,悠悠嘆道:“誰讓皇上坐的是這個注定要稱孤道寡的寶座呢!”

  她這話說得十分踰矩,皇帝卻也不以為忤,反而似是極為開心,帶著她在湖邊慢慢走著,偶爾問問她小時候的一些事情,藍徽容一一詳答,二人倒似久未見面的親人,互敘寒暄,長輩表達對晚輩的關愛之情,而晚輩則恭敬地執禮相答。

  皇帝視線掠過遠處林邊相候的簡璟辰,和聲道:“容兒,你看我這個兒子怎麼樣?”

  “容兒對寧王殿下不太瞭解,不好回答皇上的這個問題。”藍徽容漠然道。

  “我?看來,你是鐵定心不願嫁給他了,為什麼?不是聽說你曾與辰兒相處甚歡嗎?”皇帝立住腳步,轉頭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與他對望片刻,望向西北方向碧藍的天空,輕聲道:“皇上,母親曾教過我一首歌,我唱給您聽,可好?”

  “女兒意,塞外約,千里心相繫;

  家國恨,英雄氣,烽火燃幾季;

  少時白衣勝雪,逐月追星,笑問春柳向誰依;

  到如今,驀然回首,紅塵寂寞,遠巒鐘聲長相憶;

  莫如乘風遠去,不問人間情與意,夢初醒,埋首不沾名與利。”

  春風中,藍徽容婉約的歌聲在石燕湖畔悠然飄揚,皇帝負手立於湖邊,垂柳依依,翠竹青青,滿眼春光,大好江山就在他的腳下。可此刻,聽著這歌聲,他只想卸掉這沉重的冠蓋,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青山綠水,回到那縱情歡歌的遊俠歲月,尋回這一生曾擁有過的,後來再也未曾得到過的的那一份痴情真意。

  這一刻,他也終於面對那個事實:終其一生,再富擁四海,子民億萬,卻始終只有一個人,才是曾經對他真心真意的。那種真情,那種快樂,其後的漫長歲月裡,再也沒有人給過他。

  四四、少年

  歌聲中,皇帝深遠的目光投向西北方的天際,那處的天碧藍,那方天空下的山雄偉壯麗,那山巒之間的湖泊迷濛縹緲,仿如年少輕狂時的自己,有著驚天的雄心壯志,也有著如歌的少年情懷。

  這二十五年來,他以為自己能夠忘掉她,卻於午夜夢迴時,總是呼喚著她的名字,妃嬪如雲,卻無一人能填滿心中的空虛與寂廖。

  初次相遇,十六七歲的她一襲紅裙,熱辣如火,策馬如風,臉上有著因劇烈運動後而泛起的紅暈,襯著白嫩圓潤的肌膚,宛如熟透的蘋果,其後的歲月裡,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哪個女子能煥發出那樣的光彩,能有那般的活力。

  她策騎疾馳而來,將火場中的牧民們一一救出,見到同樣在救人的他,朗聲而笑:“外鄉人,不錯嘛!”

  烈火將她的裙邊燒得焦黑,她用手抹去額頭的汗珠,卻留下一抹抹黑印,在那一剎那,他的心中,覺得她是自己平生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二人合力將火場中的一個孕婦救出,又親眼看著那新生命在廢墟上降生,她看著那新生的嬰兒,竟悄悄地落下淚來,表情是那般的豐富生動,或哭或笑,短短的時間內迷醉了他的心。

  直到她打馬離去,從牧民們的呼聲中,他才知,她就是自己要找的‘天機子’的弟子,‘蒼山三英’中的玉清娘。他狂抽身下駿馬,追了上去,那倩麗的身影進入眼簾,也同時聽到了歡快入雲的歌聲。

  她悠悠揚著馬鞭,秀髮在風中輕揚,歌聲如天上的雲雀在婉轉啼鳴,那般歡悅,哪像剛經過烈火的生死考驗,仿似剛從郊外踏青歸來的少女。

  他策馬追了上去,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默默地跟在後面,她發覺後策馬疾奔,他卻緊緊相隨,一灰一白,兩匹馬兒,在蒼山的草原上追逐了整整半日。

  她被他追了半日,似是十分羞惱,終於漫天星光下抽劍與他激鬥,當她怒罵‘登徒子’時,他發現她發怒的樣子也是如此可愛。她的身手並不及他,他期待著能看到更多更豐富的表情,總是在要勝出的那一剎那稍稍收招,待她大汗淋漓時,才輕輕點上她的穴道。

  她的淚水如珍珠般晶瑩,神情卻有著小牛犢一般的倔強,盡所知道的話語來罵他,罵聲都是那般嬌蠻可喜。

  他微笑著,嘴裡說著調侃的話掀開了她的裙裾,眼見她羞憤得要暈過去,卻從懷中掏出傷藥輕輕地替她敷上先前腿上被烈火灼燒的傷痕。

  她的罵聲漸漸低了下去,眼中也閃過感激的光芒。他又替她手臂的燒傷處敷上傷藥,眼見那脖頸處似也有燒傷的印跡,便待拉開那衣衫。

  葉天羽和慕少顏卻於那時趕到,以為他欲行不軌,三人展開了激烈的決戰,他以一敵二,自是落於下風,她穴道得解,笑吟吟地站於一旁,直到他狼狽不堪,屢受輕創,方才出言制止了兩位結義兄長的瘋狂攻擊。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8
八八

  這一戰,他與‘蒼山三英’惺惺相惜,結為知己,四人帶著一群少年,在蒼山縱橫馳騁,放馬青山,暢遊霧海,行俠仗義,劫富濟貧。

  長於武將世家,自幼受到嚴酷訓練,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他這才知道,原來也有這樣縱情歡歌的快意人生,原來青春歲月也可以這般激情飛揚。

  他漸漸感覺到,她看著自己的目光與看其他人的目光有些不同,她在別人的面前可以嬌縱野蠻,但唯獨在他的面前卻總是有些羞澀無語。

  他也漸漸感覺到,自己竟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想看到那或笑或哭或嗔或羞的種種表情,自己,真的是喜歡上她了嗎?

  但他始終都沒有忘記自己到蒼山的目的,自己的心,不可能永遠留在蒼山,他有驚天的理想與抱負,千瘡百孔、一分為二的國家在等著他,對他抱有極高期望的簡氏家族也在等著他。

  半年過去,他終取得葉天羽的信任,將‘天機子’留下來的兵法諸策都細閱了一遍,並在心中暗自警惕:看來日後,若要得這天下,只怕葉天羽將是最強的對手,而蒼山這幫兄弟們如若放到戰場上,更是一員員猛將,若是齊心協力,定會天下無敵。

  他觀察了很久,巧妙地在葉天鷹與慕少顏等人之間製造著矛盾,埋下了日後令這些人決裂的種子。

  只有在與她相處時,他才能放下一切心機,二人徜徉在林間,馳騁在草原上,靜靜地聽她歌唱,默默地看著她情意日濃的雙眸。

  那年的四月,他終向葉天羽等人提出要辭別而去,她淒迷的淚水洇濕了面頰,身形奔入大雨之中,消失不見。

  弟兄們都不知道她為何這般,他的心中卻漸漸明白。大家分頭尋找,終讓他在霧海邊的那個石洞中找到了默默飲泣的她。

  四目相對,不需要更多的語言,他讀懂了她的心,她也明白了他的情意,少女情懷,男兒血性,二人在那石洞中呆了三日,三日的海誓山盟,三日的繾綣痴纏,她把自己交給了他,他也憑著絕頂輕功,在那石柱上刻下了最重的誓言,還將祖母遺下的玉珮贈給了她。

  激情過後,她求他不要離去,留在蒼山,那目光是那般不捨,差點就動搖了他的心,可他,終選擇要轉身離去,只能給她一個諾言:待回家稟明父母后再回蒼山接她。

  她只得去求葉天羽,說想送他到容州,順道去看看容州風光。葉天羽對她極是寵愛,自是一口答應,就這樣,這群意氣風發的熱血男兒聯袂下了蒼山,從此一入紅塵,再無一人能回到那青山綠水,回到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

  容州一行,葉天羽等人竟被和國皇帝看中,招入軍中,他知大事不妙,如不趁著葉天羽尚未掌控和國軍權,先行實施自己的大計,只怕會再無一統山河的機會。

  他決意早早離去,卻被她苦苦痴纏,萬般無奈下,二人在會昭山結廬亭對天而拜,結為夫婦,他好言勸慰於她,道家規森嚴,需先取得家中原諒後再來接她,方掙脫牽絆,趕回莊國。

  未料回到莊國,病重的父親就要他與趙氏聯姻,趙氏是與簡氏同掌莊國兵權的武將世家,只有與趙氏聯手,才有可能實現簡氏家族奪權的夢想。為了理想與抱負,為了一統山河,他終將她的身影壓下,迎娶了趙氏為妻。

  正在簡趙兩氏籌劃逼宮大計之時,她卻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也帶來了一個讓他欣喜萬分又頗覺為難的消息:她,有了他的骨肉。

  趙氏善妒,她又性格剛烈,他不敢說出自己已成婚的事情,只得將她安置在了另一處地方,不料被趙氏得知,帶著人馬逼上門來,他怕功虧一簣,不敢得罪趙氏,只得命人煎了一碗墮胎藥端到她的面前。

  他期盼著她能乖乖地將那藥喝下,因為那藥,並不是真正的墮胎藥,只是能令她流一點點血而已,他想著這樣能瞞天過海,先將趙氏哄走。

  但她的眼神是那般空洞絕望,竟不看向自己頻頻使出的眼色,她的嘴角滲出奪目的鮮血,那淒厲的叫聲讓他心驚膽顫,眼睜睜看著她血染青裙,殺出重圍,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更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多日之後,他竟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一個已近成形的死胎,她竟還在信中冷冷地告訴他,這個死胎就是他的第一個兒子,是她用木棒生生擊打腹部流下來的。

  她怎能這般烈性?他再不對,她怎能這樣對待他的孩子?他幾近瘋狂,切齒地痛恨著她,卻也於這一刻,發現自己竟然是深深的愛著她。

  接下來的一年多時光,他將愛與恨埋在了心底,奪權、逼宮、登基,終率領大軍向和國進發。

  他也知在這段時日,她逃回和國,回到葉天羽軍中,從軍、抗敵、激戰,在與西狄人的戰鬥中一劍守關,被和帝封為‘霓裳將軍’,他聽到她的消息,總是冷冷一笑,只想著有朝一日能踏平和國,將她擒獲,問問她,為什麼要那般狠心對待他的孩子?!他還想著要將她永遠地鎖在自己身邊,為自己生兒育女。

  當成功逼反慕少顏,兵臨容州,她於烈火中出現在容州城頭,他卻發現,她好像已經忘掉了自己,她痛斥著自己,似在痛斥著一個毫無瓜葛的人,她的目光掠過自己,卻不起一絲波瀾,難道,她竟真的將自己忘記了嗎?

  他不甘心,立誓一定要將她抓住,問個明明白白,不料她竟突破重圍,帶著和國太子與公主逃走,他一怒之下,終屠城三日,血洗容州。

  當聽到她帶著昭惠公主前往龍城求援,他明知慕少顏可能有問題,仍置葉天羽大軍於不顧,親自帶著幾萬精兵去追捕於她。

  龍城一番血戰,她和昭惠公主被逼至絕路,她渾身是血,將那幅《寒山圖》投於烈火之中,並冷冷笑道她已參破畫中玄機,如想得到寶藏便來追她,她是想保昭惠公主吧。他自然是要追捕她的,昭惠算什麼,他的目標是她。昭惠,自有手下去追的。

  他親手將她擒獲,但她傲然不屈,看向自己的眼神竟是那般不屑與蔑視,這讓他怎能忍受?!他只想看到她向自己求饒,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怕她再次逃走,他終狠下心來,親手廢掉了她的武功。

  那一夜,她得知葉天羽死訊後,假裝暈厥,趁人不備,逃了出去,他追到懸崖邊上,眼見她決然要跳下去,恐懼萬分,那一刻,他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捨不得她,多麼的深愛著她,他苦苦地求她不要跳,求她原諒自己,還承諾要讓她做皇后,可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了一句:“你會遭天譴的。”便縱身跳落懸崖。

  黑夜裡,她的身影瞬間便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從此,他永遠地失去了她,從此一個人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做著這個寂寞的帝王,用寂廖的眼神俯視著芸芸眾生。

  二十五年來,他做著他的帝王,平定局勢、開疆拓土、勵精圖治,終使這東朝帝國國力漸盛,他也經歷了數次政變與宮斗的危難,將一個個潛在的謀逆者剷除殆盡,並最終將在心底痛恨著的趙氏連根拔起,雪了當年被逼之恨。

  將趙皇后賜死的那一夜,他仰望夜空,清娘,你看到了嗎?拆散我們的人,我終將她除掉了,為什麼,你要那樣決然離我而去?為什麼不再給我一次機會?

  趙氏已除,內政漸穩,他卻愈發覺得孤單與寂寞,後宮妃嬪,皇子公主,都是帶著諂媚的笑望著他,雖然都是他的親人,卻無一人似她那般真心待他,再無一人,帶給他如那段歲月的快樂與幸福。

  他也日漸感覺到自己正在老去,慕藩未撤,繼承人一事也猶豫不決,外憂西狄未除,他感覺有些厭煩和疲倦,這個寶座坐得這般的累而無趣,當初,為什麼要放棄那麼美好的東西來換取這個寶座呢?

  可再煩再累,他還得撐下去,自己總不能拱手將這片江山讓給別人,也不能在晚年再遭受政變與宮斗,他冷眼看著慕藩與西狄決戰,冷眼看著辰兒費盡心機謀取那個太子之位。

  午夜夢迴,他也時時在想,若是時光倒流,歲月重來,自己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皇陵建成的那日,他站在紫極門前,忽然發現,原來人死後,不管貴為帝王,還是賤如草民,再無分別,都是躺在冰冷的地下,佔著那小小的一方土地。

  他也忽然很羨慕那些平民百姓,恩愛夫妻,死了之後還可同葬一穴,永世相伴,自己死後,會有誰相伴呢?在他心目中,她才是自己的結髮妻子,是真正願意生同衾,死同穴的人,可是卻屍骨無存。自己生前寂寞,死後也是孤家寡人,難道這就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嗎?

  直至那日,看到辰兒握著的那半方玉珮,問清一切來龍去脈,他才知,她竟得逃大難,她當年是如何活下來的,後來又去了哪裡,嫁給了怎樣的一個人?她現在是真的死了還是依然活著?她的女兒為什麼會出現在慕少顏軍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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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四五、夜會

  藍徽容的歌聲裊裊散去,皇帝仍負手而立,目光悠遠,整個人如痴呆了一般,默然無語。

  良久,他方輕嘆一聲,轉過身來,凝望著藍徽容,和聲道:“只要你嫁給辰兒,以後將會是這東朝帝國的皇后,你還不願意嗎?”

  藍徽容直視皇帝面容,輕聲道:“皇上,也許皇后這個位子是世間許多女子嚮往和追求的,但絕不是容兒所想要的。”

  皇帝看著她面上堅定之意,忽然想起清娘跳落懸崖前那冷冷的一眼,這個孩子相貌只有三四分像她的母親,但骨子裡的那份剛強、性格中的那份倔強卻與她母親如出一轍。

  她與她的母親,竟都是這般不屑於這個皇后之位,自己辛苦謀來的萬里江山,在她們眼中都如糞土一般,皇帝忽然有些憤恨不平,緩緩逼近兩步,凌厲威嚴的眼神直逼向藍徽容:“朕這都是為了你好,你就這般不領情?!”

  他這兩步逼來,藍徽容頓覺如同巨浪濤天,狂風撲面,浩浩蕩蕩,沛然無匹。她早知皇帝武功傲視宇內,卻也只是聽說,這一刻,親自感受到他的內力如同無邊無際的巨網,將自己牢牢的罩住,毫無逃脫的可能,才知自己的武功與他相差太遠,就是慕王爺和莫爺爺,只怕也不及他。

  她索性放開心神,不去與這巨浪抗爭,豁了出去,話語平靜無波,卻直刺皇帝心窩:“皇上,容兒敢問您,不問過我的心意,強行賜婚,逼我上京,現又扣我藍氏族人,這就是為我好嗎?!皇上賜恩於人,就從不管那人是否願意接受這恩賜嗎?!”

  “皇上賜恩於人,就從不管那人是否願意接受這恩賜嗎?!”

  藍徽容這句話說得並不重,但皇帝卻感覺如同有把尖刀直刺心窩,他威嚴的面容漸漸有些失色,罩住藍徽容的內力也為之一鬆。

  那一年,她目光空洞絕望,看著那碗墮胎藥,淒厲的聲音令他心驚膽顫:“多謝你的恩賜啊!”

  那一夜,他親手廢掉她的武功時,她疼得在他懷中劇烈顫慄,面上卻只是冷冷笑著:“多謝你的恩賜!”

  一直以來,他有著顯赫的身份,卓絕的武功,驚世的才華,他傲視群雄,睥睨天下,除卻她,除卻葉天羽,再無一人能入他眼,他行事做人,只問己心,從不去管他人如何想,可今日被藍徽容這樣一問,他隱隱覺得,原來自己認為對的,並不一定就是對的。

  湖風依依吹拂,二人一片長久的沉默,一隻白鷺從湖邊掠過,皇帝袖中忽然發出一道勁氣,倏然不見,白鷺哀鳴一聲,落於湖面,撲騰掙扎幾下,垂頭倒於水波之上。

  藍徽容有些不忍,可也知此刻不可示弱,淡然一笑:“皇上好內力!”

  皇帝盯著她看了一陣,仰頭大笑:“有趣,有趣!朕可是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容兒,你就進宮陪陪朕吧,嫁不嫁辰兒,朕給你一段時間考慮!”

  藍徽容心念急轉,微笑道:“那還請皇上放了我的族人吧,容兒願意進宮陪伴皇上。”

  皇帝呵呵一笑:“朕看你的族人住在那裡倒是挺愜意的,只怕,你現在想讓他們回容州,他們還不一定願意回去。”說著向林邊走去。

  藍徽容跟在他身後,想起藍家眾人諂媚之相,略覺煩心,忍不住輕聲念了一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皇帝大笑著道:“朕倒是知道,這魚嘛,只要有餌,是一定會來上鉤的!”

  “皇上錯了。”藍徽容微笑道。

  “我?!”皇帝立住腳步,轉過頭來,頗覺有趣:“朕倒想聽聽,朕錯在何處?”

  藍徽容經過前面一番試探,心中有了計較,面上露出悵然思念的神情:“母親曾和容兒說過,魚兒縱是會被魚餌所誘,但只有水,才是它存活的根本,為了餌,而離開水,魚兒必會喪命。就像人,為了一時之利,而放棄根本的恩情道義,遲早會自食惡果,遭到天譴的。”說到最後一句,她緩緩而又有力地念出‘天譴’二字。

  皇帝雙手微抖,藍徽容這話直擊他心靈最脆弱的一處,更何況這話,又是由清娘所說。

  他年輕時,從不相信違背誓言必遭天譴之類可笑荒唐的話,可年紀越大,在這孤獨的皇位上坐得越久,長夜寂廖時,凝望自己那雙沾滿血腥的手,他竟越來越有一種恐懼,害怕自己會受天譴。他夢中時常出現清娘跳落懸崖前那冷冷的一眼,那冷冷的一句‘你會遭天譴的’,驚醒後,縱是內功精深如他,也要冒出一身大汗。

  所以,在得知清娘還有個女兒後,他就想著要讓她做太子妃,隱隱地,他也覺得這是在贖自己的罪孽,只是知道慕少顏可能不會放人,而清娘的女兒只怕也視自己為仇,所以才讓辰兒施計強行將她帶回京城。

  未料她竟借死脫身而去,他心中有許多疑問未解,自是不甘心,尋到藍氏一族,終將這孩子逼上京城,站在自己的面前,可這一刻,他又發覺,這孩子竟比當年的清娘還要難以收服。

  片刻的沉默之後,皇帝開心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有著一種寂寞高手尋到堪與自己過招的敵手的喜悅。

  他不再說話,笑容滿面,帶著藍徽容走到林邊,簡璟辰迎了上來:“父皇,容兒說了什麼,讓您這麼開心,讓兒臣也樂一樂。”

  “你們兄弟幾個,二十多年都沒讓朕這麼開心過。”皇帝瞥了他一眼:“聽說你在王府內為容兒準備好了住處?”

  “是,父皇,兒臣按正妃之制安排好了。”簡璟辰看了一眼漠然的藍徽容:“兒臣想著,容兒與兒臣之間似有些誤會,就近住著,也好讓容兒瞭解兒臣,消除誤會。”

  皇帝淡淡道:“不必了,容兒入宮陪朕,按公主禮制,住在嘉福宮。”

  簡璟辰一愣,皇帝已拂袖而去,藍徽容也不看向他,跟了上去,簡璟辰凝望著二人的背影,袖中十指隱隱作響。

  京城城西有座歸鶴橋,沿歸鶴橋南面而行是有名的‘美人巷’,顧名思義,這裡便是年輕子弟們尋歡作樂的冶遊之所。

  這夜月掛高樓,美人巷朱樓高閣,暗香浮動,浮光虛粉,迎來送往。

  一片嘰喳歡笑聲中,一人踉蹌著從‘玉媚樓’中步出,眼見他就要跌倒在地,門口的老鴇龜奴忙上前將他扶住:“侯爺!”

  慕世琮醉眼朦朧,將老鴇龜奴的手甩開,早有隨從過來,將他扶上馬車,輕喝聲中,馬車消失在巷口。

  玉媚樓門口,人來人往,喧囂熱鬧,眾人自是將這一幕收在眼內。

  “唉,小侯爺成了質子後,咋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是啊,京城現在誰不知道他夜夜泡在這玉媚樓,什麼文才武功,孤標絕世,都是過去的事嘍!”

  “看小侯爺這個頹廢樣,皇上是不是真的要撤藩了?”一人壓低聲音道。

  “噓,莫談國事,還是快進去吧,小玉鳳還在等著咱哥倆呢!”笑罵聲中,玉媚樓恢復了正常的熱鬧場景。

  馬車內,慕世琮靠於椅背上,雙眸緊閉,感覺心中說不出的空茫難受,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個盡頭?這一刻,他是這般痛恨著自己的身份,若是自己不是侯爺,不在這個污濁的圈子裡掙扎,縱是流落江湖,只怕也比現在快活許多。

  馬車緩緩停住,“侯爺。”隨從梅濤在車外小心翼翼地呼道。

  慕世琮俊眉微皺,暗嘆一聲,仍舊醉眼醺醺地下了馬車,在梅濤的攙扶下步入侯府內。

  侯府並不大,是皇帝臨時撥給慕世琮居住的,作為質子,他除了不能輕易離開京城外,行動倒也未受限制。

  進門後順迴廊穿過正院,便是內院正房,踉蹌著入了正房,慕世琮推開梅濤的手,沉聲道:“吩咐廚房弄碗醒酒湯,就說我喝醉了,確定那些人離開了,回稟一聲。”

  “是,侯爺。”梅濤恭聲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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