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青山接流水 作者:簫樓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6:47: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34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39
四〇

  那公子的聲音冷靜得如同一塊堅冰:“仇大人要拿慕世琮這小子的命去換一個人,記住:得捉活的。”

  秋蒙眉頭輕皺,但也知這那公子的話違逆不得,遂高喝道:“活捉慕世琮!”打馬率先衝向虎翼營,西狄軍見主將衝出,震天的吶喊聲響起,向虎翼營攻過來。

  虎翼營眾將士卻不慌亂,在慕世琮的帶領下紛紛打馬迎了上去,兩軍廝殺在了一起。虎翼營均是久經訓練的精兵,為慕王軍中的精銳之師,人數雖遠少於西狄伏兵,卻靠著勇猛善戰與敵軍一時戰成平分秋色。

  慕世琮槍舞游龍,寒光凜冽,奔走如風,與孔瑄在敵軍陣中衝前突後,擋者披靡,兩人身形交錯間,孔瑄大聲道:“侯爺,不能戀戰!”

  慕世琮也知作戰計畫洩露,只怕臥龍灘那邊也有變數,他知今晚可能是從軍以來最為嚴竣的一仗,眼見圍過來的西狄軍越來越多,遂高呼道:“結隊,撤往柳葉灘!”他身邊士兵聽到命令,齊齊高喊,將命令傳了開去。

  虎翼營士兵訓練有素,聽到主帥傳令,迅速結隊糾合在了一起,以數人為一組,互相呼應,慢慢向山谷退去。西狄軍緊追不放,雙方如同一盆被狠狠頓起的清水,波起波落,你來我往,一時西狄軍攻進數十步,一時虎翼營又攻回數十步。山谷入口到處是士兵和戰馬的屍身。

  慕世琮見西狄軍追得極緊,己方退得很慢,回頭找到孔瑄身影,喝道:“孔瑄,一起上!”孔瑄明他用意,大喝道:“好!”身形拔起,踩著數人肩頭邁向慕世琮,慕世琮早有準備,銀槍掃落前方西狄眾兵,大喝一聲,左掌擊向孔瑄足底,孔瑄借他一擊之力,在空中飛出甚遠,手中長劍如劈波斬浪,一路劃過,西狄軍紛紛倒下,慕世琮隨後殺上,孔瑄力盡落地,兩人並肩而立,身邊倒滿了西狄士兵。

  兩人這番聯手,殺得西狄軍略略有些心驚,圍攻的氣勢便弱了幾分,虎翼營乘勢退入山谷,慕世琮與孔瑄發聲喊,提起真氣,轉身狂奔入山谷。

  黑暗中,那公子微微而笑:“這小子,武功倒真是不錯,不過,我倒要看看,你們怎麼渡過月牙河?!”

  秋蒙大聲下令:“全速追擊,將他們殲滅在柳葉灘!”

  黑暗中,崔放牙關打戰,茫然四顧,前方是震天的喊殺聲,顯然西狄軍已經趕在決圍之前搶渡過了臥龍灘,與慕軍主力戰得正凶,身邊,咆哮的河水急流而下,水位一點點上漲,幾天前還平靜無波、清可見底的河面似有一個個惡魔湧出,要將他拉入其中。

  偌大的天地間,雖然殺聲、河水聲震耳欲聾,崔放卻似聽不到任何聲音,想起被猛然上漲的河水阻攔在對岸的虎翼營和侯爺,忽然間嚎啕大哭,正抽噎難抑之時,藍徽容疾馳過來:“東西找齊了,快,阿放,快回柳葉灘!”

  崔放全身無力,怎麼也爬不上馬,藍徽容側身一拎,將他丟上駿馬,兩人狂抽身下駿馬,奔向柳葉灘。

  夜風中放馬急奔,兩人心中憂慮,好不容易趕到柳葉灘,均出了一身大汗,翻落馬來,藍徽容從青雲身上取下數捆繩索:“快,阿放,幫手把這些繩索連起來,得連牢實點。”

  崔放見藍徽容語氣鎮定,還有一股無可抗拒的威嚴,也慢慢平靜下來,兩人飛速將繩索牢牢打結,繫於岸邊一顆大樹之上,藍徽容取下馬旁一張大弓,將繩索的另一頭用細麻繩牢牢地綁在一支長箭的箭尾,又將在箭頭上塗上一些油脂,見諸事備妥,藍徽容道:“阿放,養好精神,等下侯爺他們回到對岸,我們倆一起用力拉弓,將這箭射過去。”

  崔放眼望對岸,隱帶泣音:“侯爺他們不知能不能順利回到對面啊?!”

  藍徽容到岸邊小樹林裡拾來一些枯枝,掏出火摺子,點燃三堆篝火,靜坐於地,見崔放仍在岸邊焦急徘徊,平靜道:“阿放,別急,侯爺他們會回來的!”

  她轉向西側,輕嘆了一口氣:“臥龍灘那邊戰事只怕有些不妙,阿放,如果事有不測,你記著:保命要緊。”

  崔放張大嘴:“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藍徽容心情沉重:“應該是出了內奸,洩露了作戰計畫,還早引了敵軍上了岸,再決河圍,斷侯爺退路,看來那個仇都司,確實非同一般。”

  虎翼營邊戰邊退,陣形雖極力保持穩定,但在敵人如潮水般的進攻之下,傷亡漸漸增多,人數也越來越少,慕世琮與孔瑄二人率一部分悍將斷後,沿河岸慢慢退向柳葉灘。

  西狄軍步步緊逼,雙方殺得十分激烈,慕世琮與孔瑄戰衣浸染鮮血,呼吸也變得有些沉重。眼見柳葉灘在望,殊死搏鬥中,孔瑄隱覺身邊河水聲似有些不對,眼角餘光望去,心向下一沉,拚力殺到慕世琮身邊:“侯爺,你看河面!”同時替他擋住攻來的數十名西狄軍。

  慕世琮聽言望向河面,只見波濤洶湧,急流翻滾,也是心中一沉,知被西狄軍斷了後路,他手中槍勢不減,心中狂叫:到底是誰洩露了作戰計畫?臥龍灘那邊戰事戰成怎樣了?

  此時,先退到柳葉灘岸邊的虎翼營士兵們也發現了河水的異常,俱明白髮生了何事,一時有些慌亂,慕世琮將手中銀槍一頓,大喝道:“是男人的就不要怕,站直了,結陣,與西狄人決一死戰!”將士們也知今夜將背水一戰,見主帥毫不畏懼,俱是豪情上湧,結陣列隊,齊齊呼道:“決一死戰!”

  此時,西狄軍也略緩攻勢,散圍在河岸上方的樹林前,那秋蒙打馬列於陣前,大笑道:“慕小侯爺,你還乖乖束手就擒吧,免得連累了你身邊的弟兄們!”

  慕世琮眉間似有烈火燃燒,傲然道:“想要活捉我慕世琮,你秋蒙還不夠份量,叫你們仇都司過來說話!”他微微側頭向孔瑄道:“派兩個弟兄下水,看能不能泅過去?”

  孔瑄搖了搖頭:“不行,水流太急,游不過去。”

  那邊秋蒙哈哈大笑:“小侯爺啊小侯爺,你還不知道吧,咱們仇都司此刻與你的老爺子鬥得正歡呢,你想見他,可也不夠份量!”

  慕世琮心直往下沉去,知臥龍灘那處戰事不妙,他將牙一咬,猛然掀掉頭上盔帽,朗喝道:“秋蒙,廢話少說,我們來一場決鬥吧!”

  正在此時,孔瑄猛然聽得河對面隱隱傳來‘嗚啊嗚啊’的呼叫聲,似是崔放的聲音,他回轉頭來,只見對岸三堆火光,心中一喜間,又見一支火箭衝天而起,劃破黑暗的夜空,孔瑄喜道:“侯爺,有救了,快,叫弟兄們散開,護著前方!”

  慕世琮傳令下去,虎翼營士兵頓時列成弧形,與西狄軍再次戰在了一起。

  激烈的戰鬥中,孔瑄立於河岸,將手圍在嘴邊,‘嗚啊嗚啊’的呼喝聲遠遠傳了過去,片刻後,一道如流星般的光芒越過河面,如月華當空,又似星光耀目,帶著生的希望和光明冉冉飛了過來。

  孔瑄喝道:“侯爺,助我一力!”慕世琮搶身過來,孔瑄高高躍起,踏上他的肩頭,慕世琮用力將他一托,孔瑄飛向半空,探手接過那支火箭,身形在空中幾個迴旋,急落於地,看清手中火箭後繫住的繩索,與慕世琮相視一笑。

  慕世琮知時間緊迫,傳令精銳盡全力擋住敵軍攻擊,不讓敵軍搶過來割斷繩索。孔瑄則迅速將繩索繫於岸邊樹上,用力拉了拉,回頭道:“侯爺,你先過!”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0
四一

  慕世琮搖頭道:“不,弟兄們先過,我們斷後!”

  孔瑄將他往河邊一推:“他們的目標是你,沒聽見要活捉嗎?你不過河,弟兄們是不會過的!”

  兩人身邊虎翼營士兵齊聲道:“侯爺,你先過,你不過,我們也不過!”

  慕世琮知此時推讓純粹是浪費時間,也知孔瑄言之有理,當機立斷,喝道:“好!我先過,按平時操練順序,虎風隊殿後!”將手中銀槍一拋,身上盔甲卸去,抓住繩索,撲向激流洶湧的河水之中。

  他攀著繩索向對岸急游,火光中隱見孔瑄殺入敵陣之中,心中一片悵然,猛然抬頭大喊:“孔瑄,我等著你,有種的一定要回來!”

  孔瑄見慕世琮援索投入河中,心中一鬆,朗笑一聲,長劍如風,殺入西狄軍中,耳邊隱隱聽得慕世琮的呼聲,嘴角微露笑容,手中長劍劃破圍攻數人的咽喉,心中暗道:侯爺,這樣也好,我不再欠你的了!

  他衣袂如風,身形如魅如影,在陣中來回斬殺,西狄軍不敢輕攖其鋒,其所到之處,紛紛避讓。

  秋蒙眼見慕世琮下了河,其後虎翼營精兵也一個個援索而去,心中發急,下令手下強攻,孔瑄卻如戰神一般,率著虎風隊死士擋住西狄軍一波又一波的攻擊。

  時間悄悄流逝,岸邊積屍成堆,血水滲入河中,又瞬間被巨浪狂濤捲走。虎翼營士兵們也不慌亂,按著順序,都知繩索不能承受太大力量,遂拉開一定距離,一個個援繩投入激流之中。

  眼見突圍而出的大部分士兵已隨慕世琮過河而去,孔瑄心中輕鬆,只是他身邊的虎風隊死士們也越來越少,被西狄軍步步逼到了岸邊。

  秋蒙知今夜活擒慕世琮已是無望,功虧一簣,心中惱怒,見只有孔瑄和幾十名虎翼營士兵拚死力鬥,緩緩舉起手來:“前方士兵退下,弓箭手準備,將他們給我全射殺了!”

  “慢著!”那公子冷清的聲音再度響起。

  “又怎麼了?那公子,這人可不是慕世琮,又是慕家軍中一員大將,此時殺他正是時候。”秋蒙略顯不悅。

  那公子面目隱在盔甲之下,眼中卻射出熠熠精光,冷冷看了秋蒙一眼,又望向前方持劍而立、血染戰衣的孔瑄:“這小子的命,得留著,反正今晚是不能活捉慕世琮了,回吧!”說著閉上眼來。

  秋蒙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卻也無奈,只得將手一揮,下令收兵。

  孔瑄已是十分疲憊,強撐著率最後數十名虎風隊士兵守於繩索之前,正待做最後一戰,卻見西狄軍收兵號角響起,如潮水般退去,不多時便退了個乾乾淨淨,馬蹄聲遠去,喧囂不再,河邊只餘己方這數十人於夜風中持刃而立,面面相覷。

  慕世琮提起真氣,手攀繩索,任身下激流洶湧,迅速渡過河來,堪堪到得對岸,兩個人撲了過來,將他從水中提起,崔放大哭著將他撲倒在地:“侯爺,可嚇死我了!”

  慕世琮喘著粗氣,拍拍崔放,爬了起來,撲到岸邊,眼望對岸仍在火光中廝殺的兩軍,目光凝重,崔放則繼續爬到岸邊,將隨後而來的士兵一個個拉上。

  藍徽容悄悄走到慕世琮身邊,輕聲道:“侯爺莫急,郎將大人會過來的。”

  慕世琮壓下心中擔憂,側過頭來,見藍徽容面容在火光照映下閃著玉石般的光芒,心中一陣激動,忽然伸手攬上藍徽容肩頭:“是,孔瑄一定會回來的。”

  藍徽容身軀一僵,欲待擺脫他的右手,卻又覺得太著痕跡,正猶豫間,慕世琮已鬆開右手,望向她道:“方校尉。”

  “是,侯爺。”

  “幸虧是你,也幸虧不是你。”慕世琮低聲道。

  藍徽容明他言中之意,微微一笑:“侯爺,末將並非內奸,也非暗探,至於今日所做之事,全是托阿放洪福,您可得多謝他。”

  眼見突出重圍的士兵一個個上岸,眼見對岸西狄軍一步步逼向河邊,慕世琮與藍徽容的手心都滲出汗來,眾人立於河邊,默默看著對面,正在萬分焦慮之時,卻聽號角聲響,敵軍如潮退去,皆感驚訝。不多時,河對岸剩餘的幾十人拉開距離,慢慢援索而來,一個個爬將上岸,最後一人探出水面,正是孔瑄。

  慕世琮與崔放齊齊撲了過去,將力竭的孔瑄從水中提出,慕世琮抱著孔瑄在地上滾了幾滾,兩人同時仰倒在地上,呵呵大笑,孔瑄喘氣道:“侯爺,多時未見,一切可好?”

  慕世琮笑得極是歡暢:“托郎將大人洪福,還活著!”

  兩人身側,數百名虎翼營士兵爆出一陣歡呼,雖傷亡慘重,大部分士兵未能活下來,雖個個筋疲力盡,渾身濕透,卻如同打了一場勝仗歸來,心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喜悅。

  藍徽容卻知形勢緊急,她持劍砍斷繩索,走到慕世琮和孔瑄身邊,道:“侯爺,臥龍灘那邊形勢只怕不妙,我們得趕緊趕回蓮花關。”

  慕世琮腦中瞬間清醒,和孔瑄站起,見身邊只剩下約三百多名士兵,心中十分難過,這一仗實是虎翼營成立以來最為慘烈的一役,幾乎全軍覆沒,他望著河對面,咬牙道:“秋蒙,這筆帳我遲早得找你算!”

  他將手一甩,轉過頭來:“保持隊列,注意肅靜,先去臥龍灘!”

  除了藍徽容和崔放尚有座騎,其餘人都是徒步而行,藍徽容見孔瑄身上有傷,便將他托上了青雲,孔瑄累極,也不推托,伏於青雲背上,昏昏沉沉,藍徽容牽著青雲,與慕世琮並肩而行,道:“侯爺,我先前去前軍大營中尋繩索弓箭之時,見那處戰鬥十分激烈,西狄軍似有伏兵早早過岸,埋伏在山谷之中,只怕是聶將軍營中有內奸,引過來的。”

  慕世琮心中一痛:“聶葳不知能不能逃過此劫,他若是有個好歹,可——”

  他轉過身來,掃見一人,道:“蘇校尉,你迅速潛往臥龍灘,探明情形,回來稟報。”那人接過崔放手中馬繩,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激戰一夜,天空慢慢泛出魚白色,精疲力盡的三百餘人到達了距臥龍灘約數里處,慕世琮下令在岸邊密林中歇整,眾人眼望奔騰之勢漸漸減緩的河水,想起之前的驚險情形,俱是心有餘悸,看向藍徽容和崔放的目光中便充滿了感激之意。

  直等到黎明時分,那蘇校尉打馬趕了回來,慕世琮迎出密林,蘇校尉翻身下馬:“侯爺,大事不妙,寇副將和楊副將均投敵叛變,引了西狄軍提前過河設伏,前軍慘敗,聶將軍被俘,王爺大軍被逼回蓮花關了。”

  慕世琮身形一晃,似是不敢相信:“聶葳被俘了?!寇叔叔和楊叔叔都是跟隨父王幾十年的老將,怎麼會叛變呢?”

  東朝開元二十五年,七月十九日夜,慕王軍與西狄軍於月牙河激戰,前軍副將寇公修與楊盛叛變,大將聶葳被俘,慕王軍慘敗,主力退至蓮花關內。七月十九日夜,西狄軍決月牙河上游河圍,慕王軍虎翼營沒於月牙河以北,小侯爺慕世琮不知去向。

  七月二十五日,西狄軍十萬大軍攻破蓮花關,慕王軍再度慘敗,退至蓮花關以南、潭州以北的安州城,據城死守。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0
四二

  二二、鐵牛

  時值夏末秋初,白天雖還有些炎熱,但夜晚已是比較涼爽,特別是山間,不知是否今年的桂花開得特別早,空氣中還隱約傳來一縷沁脾的桂花初香,雖是在逃亡途中,也令眾人心曠神怡,暫時忘卻了戰敗之痛。

  藍徽容的心卻一直沉浸在放棄青雲的痛苦之中,由於臥龍灘至蓮花關的路途全部被西狄軍控制,這倖存下來的虎翼營三百多號人不能由官道返回蓮花關,只能從月牙河以南的崇山竣嶺中繞道而行,翻山越嶺,徒步穿越,自是不能帶上青雲,藍徽容在山谷入口沉默良久,終忍痛取下青雲的韁繩轡頭,抱著它的頭輕聲道:“青雲,你自己要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齊齊走了上來,孔瑄勸道:“你別傷心,等攻回這處,我們一定會幫你找回青雲的。”

  藍徽容見青雲黑圓的眼中似也要掉出淚來,更是難過,想起與青雲自幼相處的點點滴滴,眸中隱有水光流動,她不欲別人看到,轉過頭去,低聲道:“青雲,你要多保重,見著戰火一定要逃遠些,下游水草較肥,你去那邊吧。”

  她輕咬下唇,終硬下心來,在青雲後臀用力一拍,青雲長嘶一聲奔了出去,奔得一段,許是感覺到主人未在背上,又回轉而來,藍徽容眼淚再也忍耐不住,溢出眼眶,怕被身邊之人察覺,不敢望向疾奔而來的青雲,猛然發力,奔入山谷中去。

  身後,青雲略帶悲慼的嘶鳴聲漸漸淡去,藍徽容頓住腳步,雙手撐膝,俯下身,看著晶瑩的淚珠滴落在腳下的青石之上,浸洇成一團灰濛之色,心情格外沉重。

  上次雖因孔瑄之故,她曾與青雲分開了一段時間,卻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時似對那盜馬之人十分信任,覺得他可以很好的照顧青雲,而這一刻,將青雲放逐荒野,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下心來。想起昨夜的戰爭,想起葬身對岸的數千虎翼營將士,她更是喉頭哽咽,心中悄悄地問著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自己要上這個戰場,要面對這些生離死別?

  聽得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沉穩中透著謹慎的關切,藍徽容悄悄擦去眼淚,面色恢復平靜,轉過身來微笑道:“侯爺,你昨夜可說了,回潭州讓我選一匹好馬的。”

  此時正是黎明時分,明霞照在藍徽容的臉上,她挺秀的鼻側,淚痕依稀可見,輕彎的唇邊,笑容明朗中略帶淒然,慕世琮從未見過虎翼營的弟兄們誰曾有過這般神態,嘴唇動了動,勸慰的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崔放從後趕了上來,伸手攀上藍徽容的肩頭:“方校尉,你放心,侯爺親訓的那幾匹馬都和我是哥們,你看中誰,我就給你介紹。”

  孔瑄伸手將崔放的手打落,不著痕跡的擠入二人中間,口中笑道:“別聽崔放這小子的,他去年想騎逐月,還被逐月摔下地,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崔放被孔瑄擠開,又聽他揭了自己的糗事,心中不悅,輕哼一聲,走回慕世琮身邊,望著孔瑄高大的背影嘟囔道:“有了新朋友,就不顧老朋友面子,真是喜新厭舊!”

  慕世琮卻不說話,眼神閃爍地望著前面並肩而行的孔瑄與藍徽容,一個高大挺拔,一個清瘦俊秀,兩人就連走路的步伐都是一致,他心中忽想道:什麼時候開始,孔瑄身邊之人不再是自己,而換成這個方清了?

  由臥龍灘至蓮花關,官道二百多里路程,輕騎快馬大半日便可趕到,但這三百多號人由崇山竣嶺中徒步翻越,卻是行得十分艱難。

  這蓮花山山脈由北至南延綿數百里,峭壁懸空,陡峰連天,山勢險峻,奇峰突兀,若是閒暇時光登山望遠,不失為一好去處,但對於這逃亡的三百多人,這險竣的山峰便成了最大的阻礙,許多人身負有傷,行走得十分緩慢,又因為昨天是夜間奔襲,均未帶乾糧,只能在山間打些野味,采些野果聊聊應付。

  更要命的是,西狄軍似是估到慕世琮會穿過這片山脈潛回蓮花關,派了大量人馬在靠近官道的一側搜尋,為避搜捕,眾人只得往更險更深處躲避,雖有崔放識得觀星之術,不致迷失方向,但在山間直行了五日,還未能到達蓮花關。

  眼見身邊傷員們傷勢日益嚴重,幾日均靠野果和有限的野味充飢,士氣也是十分低迷,慕世琮與孔瑄漸感焦慮,傷員們的傷勢漸漸惡化,雖有孔瑄與藍徽容略識草藥,替他們采了草藥來敷上,但終究還是不斷有人中途倒下。

  這幾日的逃亡,對藍徽容來說如同一場噩夢,她寧願去面對戰場上的血腥與激烈,也不願這樣一邊忍饑挨餓,躲避追捕,一邊看著戰友們一個個倒斃於荒山之中。

  剛有傷員離去的時候,眾人還有力氣幫他們挖個坑,草草埋葬,可幾日過去,眾人的心漸漸麻木,氣力耗盡,也只能任他們曝屍荒野。

  這日正穿過一片茂密的森林,孔瑄回頭見隊伍拉開很遠,行到慕世琮身邊道:“侯爺,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得想法子鼓舞一下士氣才行。”

  慕世琮點了點頭,正待說話,隊伍中間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二人行了過去,見藍徽容正蹲於地上,努力想把一名氣息奄奄的傷員扶起。

  這傷員藍徽容認得,最初幾日在虎翼營訓練時,他便經常和藍徽容站在一起,後來又經常向藍徽容請教武藝,由於他總是一副憨厚的笑容,為人又極老實,眾人都叫他‘老憨’,他也不生氣,還應得十分愉悅。

  眼見他倒於樹旁,左肋下的傷口已近腐爛,全身滾燙,臉上卻還掛著那憨厚的笑容,藍徽容心中絞痛,想起他曾悄悄地告訴自己,他是容州人,家裡已給他說了一房媳婦,等這次戰事結束之後便可回去成親,當時他那甜蜜得咧嘴而笑的模樣似就在昨日,而現在,他卻再也無力回到蓮花關,回到容州了。

  一想到容州,藍徽容猛咬牙,伏身下去,向崔放道:“阿放,扶他到我背上來!”崔放應了一聲,便欲伸手扶起老憨。

  “放手!”慕世琮冷竣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崔放縮回手去,藍徽容抬起頭:“侯爺!”

  慕世琮緩緩蹲下身,仔細看了看老憨的傷勢,知無可挽回,心中一嘆。老憨卻於此刻稍稍清醒,咧嘴而笑,喘氣道:“侯爺,求你,送我一程吧,能得侯爺送一送,老憨下輩子也能投個好人家的。”

  慕世琮眼中閃過一抹痛苦之色,片刻後輕聲道:“好!”俯身從藍徽容腰間抽出長劍。

  藍徽容一驚,縱身上前:“侯爺,不行!”

  “你讓開!”慕世琮眼中已不再見痛苦之色,冷靜如冰。

  藍徽容心裡也明白,要想背著老憨翻過高山實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將他棄於荒野只會徒增他的痛苦,還不如一劍了結,讓他在瞬間離去,對老憨來說,這才是最好的結局,但她卻無論如何都硬不下心來,一想到老憨的笑容,一想到他在容州的家人,她怎麼也無法提動腳步。

  孔瑄輕輕搖了搖頭,走了過來,握住藍徽容的右手,用力一拉,藍徽容無奈下跟著他急奔數十步,聽得身後隱有嘆息和哀泣之聲,心中一痛,猛然將孔瑄的手一甩,卻也不再回頭,默默向前走著。

  “你終究心慈了些。”孔瑄行在她身邊,輕聲道:“我雖不知你為何一定要以女子之身從軍,但既然來了,這些事總得見慣。”

  藍徽容沉默片刻,低下頭去:“我知道。”

  “其實最痛苦的人,是侯爺。”

  “我知道。”

  “其實——”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0
四三

  藍徽容抬起頭來,神色已變得十分平靜:“我都知道,你不用再勸了。”

  孔瑄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眼中似有熾烈的光芒,湊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其實,你這樣偶爾像一個女人,更讓我——”

  腳步聲走近,孔瑄一驚,收住話語,二人回過頭去,慕世琮微帶疲倦之色,將手中長劍遞給藍徽容,藍徽容默默接過,劍尖上還隱見血跡,她閉上眼來,輕輕還劍入鞘。

  劍身輕擦之聲在藍徽容耳邊長久的迴響,她慢慢品嚐著戰爭的殘酷與痛苦,也終於這殘酷與痛苦之中慢慢讓自己的心寧靜下來。

  這日黃昏,仍未能走出蓮花山脈,慕世琮見天色漸黑,下令於一處林間休息。孔瑄帶人去高處打尋獵物,藍徽容則與崔放帶著數人去林間摘了一些野果,回轉時見一處峭壁下隱露黑褐之色,心中一喜,躍了過去,用劍挖出一大堆泥土,奔回宿營之處。

  慕世琮正架起一堆篝火,見她捧著一堆黑色泥土回來,微感訝異:“方校尉,難道這也能吃嗎?”

  藍徽容一笑,也不說話,輕輕將那堆泥土捏成幾個泥盆,又將細樹枝穿過盆耳之處,不多時,那黑泥漸轉暗黃,土質也開始發硬,藍徽容提起樹枝,將其架於火上燒烤,烤得一陣,提將下來,望著這幾個泥盆欣然而笑。

  慕世琮與崔放看得大為讚歎,崔放嘖嘖連聲:“咱們方校尉這手就是巧,好了,現在可有吃東西的盆碗了,只是沒有飯菜可盛啊!”

  藍徽容側頭道:“阿放,方才我們在林間看到什麼了?”

  崔放想了一下,大笑著奔入林間,藍徽容恐他有失,忙也跟了過去,慕世琮好奇,也隨後趕了進來,見二人正貓腰在林間採摘野菌,不時打鬧比劃一下,笑得極為燦爛,這一瞬間,他似於林中感覺到了一絲特別的溫暖氣韻,因戰敗而壓在他心頭多日的烏雲悄悄散去。

  待孔瑄與士兵們提著獵物歸來,數鍋鮮菌湯已是熱氣騰騰,雖然人多湯少,卻也是這幾日來第一次飲到熱湯,泥盆在將士們的手上傳遞,雖無油鹽,那鮮味也讓眾人讚嘆不已,多年以後,倖存下來的人,總還記得,這一輩子喝過的最鮮最美味的湯,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在蓮花山逃亡過程中,那一鍋未放任何調料的野菌湯。

  再在群山中轉了兩日,一行人終於走出蓮花山脈,立於最高處,已經隱見蓮花關雄姿,眾人望著山下巍巍雄關,皆長吁出一口氣,崔放等年輕人更是喜上眉梢,孔瑄卻似覺得有些不對,行至慕世琮身邊道:“侯爺,情形似有些不對,我先去探查,你們在這處等我。”

  個多時辰後,孔瑄急奔了回來:“侯爺,蓮花關失守,王爺退回安州了!”

  他這句話甚輕,卻如晴天霹靂般在眾人頭上炸響,數人腳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大家均未想到,歷盡千辛萬苦,潛回蓮花關,卻要面對蓮花關失守、慕王軍慘敗的現實,由蓮花關前去安州還有三百多里,這些殘兵,又如何能突破重重敵軍,回到安州呢?

  慕世琮面沉似水,眸中閃動的卻是堅忍的光芒,他與孔瑄對望一眼,斷然道:“我們得趕去安州,但蓮花關前往安州,高山較少,多為平闊地帶,不能再這樣全體一起,必須得分散開來,有不願前往安州,想回老家的,現在就說出來,我絕不勉強,任大家選擇。”

  山風呼嘯而過,山頭一片死水般的寂靜,誰也沒有出聲,就是先前坐落於地的那幾人,也悄悄站了起來,人人皆是堅定地望著慕世琮。

  慕世琮心中稍得安慰,語調冷冽而從容:“現在以五至六人一組,大家分頭潛往安州,但是記住:保命要緊,如果遇到緊急情況,可轉道往潭州。”他頓了一頓:“虎翼營的弟兄還等著咱們替他們報仇,大家可得把小命留好了,不管是到安州還是回潭州,總有一日,要討回這筆血債!”

  夏末秋初,蟬聲漸低,山銜落日,青山漸染。慕世琮、孔瑄、藍徽容帶著崔放及另一名校尉蘇琅繞過蓮花關駐守的西狄軍,換過普通民眾的衣服,晝伏夜行,悄悄潛往安州城。

  一路上,西狄軍的大隊巡哨兵往來不休,由蓮花關至安州城三百多里路,五人走了數日,所到之處,民眾因避戰禍悉數南遷,那些靠近官道的村莊更是被焚燒殆盡,顯是曾遭受過戰亂的洗劫。

  五人越走心情越是沉重,由種種跡象看來,這場敗仗對慕王軍來說,實是從未有過的慘痛,藍徽容更是眼見路有屍骨,村舍空寂,田園荒蕪,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之前她雖經歷戰爭,但總是在戰場之上,鮮少見過這種被戰火毀滅、民不聊生的景象,這一刻,她連帶對自己都感到厭倦和痛惡,為什麼要上這個戰場?為什麼要親歷這些痛苦?

  這一日午時,五人終於趕到了安州城北門外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向山下安州城外,只見營帳連天,煙塵滾滾,安州城被西狄軍圍個水洩不通,城下黑沉沉一片鐵甲,明晃晃遍地刀槍,千軍萬馬正在激烈的廝殺之中。

  崔放倒吸了一口涼氣:“媽呀,這可如何是好?殺得這麼激烈,怎麼進城啊?”

  孔瑄卻輕輕搖了搖頭:“現在正是進城的好機會,趁王爺派了兵出城廝殺,還有機會趁亂進城,一旦我方死守,城門緊閉,咱們再想進城可就困難了。”

  慕世琮點頭道:“孔瑄說得有理,現在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只是如何突破山下這西狄軍的大營倒是個為難之處。”

  藍徽容笑著側頭道:“郎將大人,不如我們去一趟西狄軍大營,請你再做一回小賊,如何?”

  孔瑄哈哈一笑:“有方校尉陪我做一回小賊,真是不勝榮幸!”兩人相視一笑,飛身下山而去。

  崔放撇了撇嘴:“這兩人,越來越好,倒似他們才是兄弟,我們倒是外人了。”

  慕世琮不悅,瞪了他一眼,只是他看著那二人遠去的身影,心中也略略覺得不是滋味。

  不多時,孔瑄和藍徽容捧著幾套西狄軍軍衣和數件兵刃奔了回來,五人迅速將西狄軍衣罩在身上,悄悄的潛至山下軍營之後,見西狄軍陣容齊整,雖前方與慕王軍廝殺正酣,後方大營卻井然有序,五人好不容易才穿過大營,靠近了城牆下的主戰場。

  崔放猛然低聲叫道:“天啦,那是個女人!”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西狄軍陣前,一女子烏髮飄揚,紫帶束額,淡青衣衫,明眸星目,顧盼神飛,身下銀騅駿馬,手中一桿長槍,左擋右衝,竟是格外的勇猛,帶同她身後的上千西狄軍,殺得慕王軍陣形有些慌亂。

  慕世琮大感訝異:“怎麼西狄人還派了女子上戰場了?真是天大的笑話。”

  藍徽容輕輕笑了笑:“侯爺這話,可是瞧不起女子了,難道女子就不能從軍嗎?”

  慕世琮斜了她一眼:“至少我慕家軍就不會讓女子上戰場。真要出了個這樣的女子,豈不讓人笑話我東朝沒有男人了?!”

  孔瑄忙道:“別說閒話,咱們趕緊突過去吧!看樣子,王爺就要收兵了。”說著當先擎過長劍,衝了出去。

  四人護住崔放,一路向戰場中央穿行,西狄軍正與慕王軍廝殺,也未留意他們五人,都以為是自己這方的士兵,不久便讓二人衝到了戰場的中間,眼見己方人馬的刀劍齊齊向自己攻來,五人忙迅速除下身上衣物,慕世琮身形數個迴旋,手中長槍橫掃向身後西狄軍,大喝道:“慕世琮在此,西狄人休得張狂!”

  他這一聲大喝,如驚雷一般,其餘四人護在他身邊,五人立於戰場中央,一瞬間的沉默之後,慕王軍爆出震天歡呼:“侯爺回來了!侯爺回來了!”

  自從臥龍灘慘敗,虎翼營覆沒於月牙河以北,小侯爺下落不明,慕王軍中士氣低沉,人人為慕世琮的安危擔憂之餘,也因虎翼營的敗亡而對這次與西狄軍的作戰產生了動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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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及至蓮花關失守,全軍敗退至安州死守,更是軍心沮喪,今日雖因需營救聶葳被迫出城應戰,實是無奈之舉,鬥得也是少了幾分銳氣,現在忽然見到生死不明的慕世琮重現戰場,且如昔日一般意氣風發、睥睨千軍萬馬,頓時士氣大振,原被西狄軍壓住的陣形也瞬間反攻,將慕世琮等人護於陣前。

  城牆之上,青袍玉帶、面色微帶疲倦的慕王爺衝前兩步,凝望著城下的慕世琮等人,閃過激動之色:“不愧是我慕少顏的兒子,果然回來了!”

  岳鐵成立於他身側,遙見慕世琮身邊藍徽容正在拚力搏殺,身形似熊熊烈火,又如脈脈秋水,眼眶突然有些濕潤,輕聲道:“那孩子也回來了,真是越看越像。”

  慕王爺視線投向藍徽容,片刻後道:“是,雖然相貌不太像,但這身形,講話的神態,和清娘相差無幾,鐵成!”

  “是,王爺!”

  “你帶些人馬出城接應一下,營救聶葳的事先放一放,把這幾個孩子接回來再說。”

  城下,那西狄軍青衫女子見慕世琮等人殺入戰場,激起士氣,將己方壓了回來,將手中長槍一頓,喝道:“慕世琮,可敢與我娜木花一戰?!”

  慕世琮長槍一揚一挫,又有幾名圍攻之人倒於他槍下,笑道:“我堂堂大好男兒,豈能與你小女子較量,你還是回家找你的郎君比試去吧!”

  慕王軍中一片哄笑,娜木花氣得面上湧起兩團紅暈,越發襯得她膚白如玉,眉彎目秀,她緊咬下唇,一夾馬肚,率著身後數千西狄軍直向慕世琮衝來。

  孔瑄忙道:“侯爺,不要戀戰,回城見王爺要緊。”

  正在此時,城門大開,岳鐵成率著數千人馬疾奔而出,擁至慕世琮身側,大聲道:“侯爺,王爺有令,速速回城!”城頭號角聲響,正是撤軍回城信號。

  慕世琮大笑道:“娜什麼的,咱們若是有緣,他日再會吧!”翻身上馬,往城門疾馳而去,孔瑄忙隨後跟上。

  藍徽容縱身回到己方陣形之中,正待奔向城門,忽然發現身邊崔放不見了蹤影,她心中一沉,放眼望去,見他正在一側隨一批將士與西狄軍殺得正酣,臉上一副憋足了勁的樣子,顯是要逮住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多殺幾個西狄人。

  藍徽容忙劍舞銀光,如電如風,一路攻向激戰中心,到得崔放身側,長劍刺穿一名騎馬衝來的敵手的腹部,搶過他身下戰馬,左手將崔放一拎,丟於馬上,正待翻身上馬,卻被隨後而來的數名西狄軍纏住,她右足後踢,正中戰馬後臀,那馬嘶鳴一聲,向城門方向奔去,崔放兀自在馬上大呼小叫,已被己方之人接入陣中,等他再回頭望向陣中,不見了藍徽容身影。

  慕世琮和孔瑄奔到城門之下,也發現了情況不對,又奔了回來,卻被眾將士擋住:“侯爺,你先回城。”

  眼見密密麻麻的西狄軍之中,一個清瘦的黃色身影時而輕縱,時而閃身,時而倏忽不見,如天上雲雀般灑脫自在,又如水底魚兒般淺翔低游,但劍鋒迸出的殺氣像黑雲壓頂,與上百名西狄人殺得難分難解。

  慕世琮皺眉道:“孔瑄,我們得去接應方清一下。”

  二人正待拍馬衝入陣中,卻被身邊將士拚命攔住,陣前的岳鐵成早已看得清楚,心中焦慮,率人打馬攻向藍徽容所在之處。

  藍徽容陷入敵人重重包圍之中,也知到了危險時刻,自己雖武藝高強,但在這萬千軍馬的洪流之中,如不能爭取氣勢上的主動,只怕會命在頃刻。

  她腦中閃現莫爺爺曾教過她的救命劍招,目光中隱有風雲急湧,手中長劍抹過眉睫,一汪寒意晃映盈盈秋水,全身真氣運行周天,如蒼鷹展翅般原地縱起,劍光淒烈,劍鋒連綿,劃破長空,一閃間已是數名西狄人愴然倒下,她未等落地,足尖蹬上身前倒斃敵人,又是再度一縱一閃,又傷多人。

  她這番招數一出,對手有些措手不及,圍攻之勢便稍弱了幾分,西狄軍中軍大旗下,一人本是團膝而坐,被這數下寒光一驚,‘咦’了一聲,身軀稍稍挺起,凝目望向藍徽容。

  城頭上,慕王爺也被這數下寒光映亮了眼眸,微不可聞的嘆道:“清娘,又見‘寒水秋波’,真是你的孩子嗎?”

  娜木花看得真切,她正為慕世琮譏諷之言有些氣惱,見這名慕家軍人身手如此高強,迅速取過馬旁弓箭,端肘,拉弓,開氣吐聲,弦松,白羽長箭如連珠雨般射向閃縱之中的藍徽容。

  藍徽容聽得破空之聲,心呼不妙,無奈知這招‘寒水秋波’真氣不能鬆懈,只得手中長劍氣勢不減,借閃縱之機避過前面數箭,但娜木花箭勢不絕,後面數箭眼見是要避不開了。

  正在此時,岳鐵成驅馬衝了過來,手中槍勢迭出,將這數箭擊落,俯身望向藍徽容:“孩子,快上馬!”向她伸出手來。

  藍徽容聽他叫自己孩子,話中滿是慈愛關切之意,不由一愣,迅即回過神來,攻退身後之人,縱身上馬,坐在岳鐵成身後。

  岳鐵成見她上馬,急撥轉馬頭,就在這一撥之時,娜木花的數支長箭再度破空襲來,藍徽容正左右擋住攻來的槍劍,不及出手相擋,這數支長箭悉數射入了正急於撥轉馬頭的岳鐵成身上。

  藍徽容大驚,伸出左手攬住岳鐵成搖搖欲墜的身軀,猛夾馬肚,劍尖一路橫掃,衝向城門,這時,慕世琮和孔瑄也率眾搶到了陣前,替她擋住追來的敵兵,且戰且退。

  娜木花眼見藍徽容策騎就要衝入城內,心有不甘,再度彎弓,白翎破風,勢如破竹,直追向藍徽容身影,但勁聲傳來,一支利箭由後追至,‘當’的一聲將她白翎箭擊落在地,娜木花面露疑惑之色,回轉馬頭,奔回中軍大旗之下,跳下馬鞍:“義父,為什麼不讓我射殺那小子?”

  大旗下,一人面目隱在銀色面具之下,低沉的聲音威嚴冷竣:“看看再說吧,傳令,收兵!”

  藍徽容心中焦慮萬分,扶住身前的岳鐵成,打馬直衝入城門,放聲大呼:“快叫軍醫!”

  一入城門,忙有人迎了上來,接過岳鐵成,放於城門一側的地上,數名軍醫模樣的人也迅速圍上,藍徽容滾下馬來,見岳鐵成身邊圍滿了人,她緩緩坐落於地,耳邊不停回想著岳鐵成那聲充滿慈愛的呼喚,眼前儘是他打馬而來關切的眼神和伸出的那隻溫暖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孔瑄熟悉的聲音響起:“你不要太擔心了,岳將軍會沒事的。”

  藍徽容強撐著站起,正待說話,城頭上奔下數人,眾人紛紛行禮道:“王爺!”

  藍徽容心一驚,省到這是自己初次見到這位名震四海的慕少顏慕王爺,她抬目望去,耳中‘轟’的一響,只見那眾人圍簇著的,正是那位曾與自己親切交談的言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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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她力拚強敵,又使出耗盡真氣的招數,早已疲倦難支,岳鐵成為救她身負重傷已讓她難以承受,此刻見到這慕王爺竟是那言文書,一股強烈的不安席捲全身,雙腳一軟,又再度坐在了地上。

  紛亂間,城門匆匆閉上,岳鐵成被迅速抬往太守府,藍徽容也被孔瑄扶起托上馬,隨著慕王爺進了太守府。

  她腦中一片混亂,全身無力,神情目然地坐於室內一角,看著軍醫們忙亂地替岳鐵成撥出長箭,看著眾人來來往往,看著慕王爺坐於岳鐵成身邊,複雜的目光偶爾掠過自己的面容。

  慕世琮見她面色有些異常,拉了拉孔瑄,湊近低聲道:“方清可從未這樣失色過,有點不對。”

  孔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想來他是十分重情義之人,岳將軍是為了救他,只怕他——”

  室內嘈雜人聲漸漸淡去,只餘慕王爺、慕世琮、孔瑄、藍徽容和一名軍醫。

  軍醫行到慕王爺身邊行禮,語調有些沉重:“王爺,箭上有毒,又正中心肺之處,岳將軍他只怕——”

  藍徽容痛苦地閉上雙眼,淚水奔湧而出,難道,這位可親可敬如自家長輩一般的岳將軍,就要為了救自己而去嗎?

  慕王爺也是身形輕晃:“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軍醫輕輕搖了搖頭:“王爺,看岳將軍還有什麼話要交待,盡快吧!”

  慕王爺面帶悲慼,閉上眼來,片刻後緩緩睜開,行到榻前,凝望著微睜雙眼,喘著粗氣的岳鐵成,輕聲道:“鐵成,是三哥對不起你!”

  岳鐵成目光迷離,似在找尋什麼,微弱喚道:“那孩子呢?”

  慕王爺心中一嘆,回過頭來:“方校尉!”

  他這聲呼喚如靜水生波,藍徽容猛然驚醒,掙紮著走到榻前,跪於地上,望著岳鐵成,淚水成串滑過面頰,哽咽呼道:“岳將軍!”

  “孩子,別哭,我想求你一事!”岳鐵成的聲音如從地獄中傳出,如噩夢般飄渺,在藍徽容心頭絞結纏繞。

  藍徽容心頭劇痛,撫榻泣道:“岳將軍,您說,我定要做到。”

  “孩子,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能不能唱首歌給我聽?”岳鐵成雙目圓睜,望著屋頂,眼神更是迷離。

  藍徽容不停搖頭又不停點頭:“您不會死的,您要活下去。”見岳鐵成目中隱現哀求之意,她泣不成聲:“您想聽什麼歌?我唱給您聽。”

  岳鐵成雙唇顫抖,喉間隱有歌聲發出,藍徽容聽不清楚,忙俯身過去,只聽岳鐵成喉間顫抖著反覆唱道:“鐵牛鐵牛,我家有只大鐵牛——”

  驚雷在室中炸響,狂濤捲起,風聲呼嘯過藍徽容的耳邊,她再也支撐不住,面色煞白,跪坐在了地上。

  “鐵牛鐵牛,我家有只大鐵牛,牽著一隻大黃牛,遇到一隻大水牛,鐵牛黃牛和水牛,哪只才是真的牛?”

  遙遠的童年,母親抱著自己,輕聲哼唱著這首如童謠般的歌曲,似是想起了什麼,淡淡而笑,笑中似還有一絲寵溺。

  “母親,黃牛和水牛我知道,鐵牛是什麼牛啊?!”

  “鐵牛啊,他不是牛,是一個人。”

  “是什麼人?為什麼叫他鐵牛?”

  “他是母親的弟弟,因為名字中有個鐵字,脾氣又倔得像頭牛,所以大家都叫他鐵牛了。”母親微微而笑。

  “是您的親弟弟嗎?那就是我的親舅舅了。”

  “不是,他不是母親的親弟弟,卻比親弟弟還要親。”母親遙望著北方,悠悠說道。

  “那他現在在哪裡,容兒想見他。”

  母親搖了搖頭:“容兒不能去見他,他可能已不認得我這個姐姐了。”

  藍徽容心亂如麻,原來,原來岳將軍就是鐵牛舅舅,原來,他們早已猜到了自己的來歷,原來,慕王爺那日假裝成文書竟是來試探自己的。

  她暗罵自己:怎麼那麼愚笨?慕王爺假裝成言文書那日,進帳直至行到自己面前悄無聲息,自己毫無感覺,分明是當世高手,他又那般氣度,他的眉眼與慕世琮還有幾分相像,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

  他拿走了自己織給崔放的蚱蜢,他早知自己是方清,那日又隱瞞身份盤問自己的身世,考較兵策,他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什麼?現在,岳將軍又要自己唱出這首歌,分明是已猜到自己與母親有關,這歌,一旦唱出,將進一步證實自己的來歷,而如果不唱,又如何面對眼前這人哀盼的眼神,如何面對他那聲飽含疼愛的呼喚?

  這歌,到底是唱還是不唱呢?

  二三、青衫

  “鐵牛鐵牛,我家有只大鐵牛,牽著一隻大黃牛,遇到一隻大水牛,鐵牛黃牛和水牛,哪只才是真的牛?”

  藍徽容帶著哽咽的歌聲在室內低沉地迴響,她緊緊握住岳鐵成的手,眼淚如珍珠般掉落下來,這一刻,她想起母親唱到這首歌時的淡淡笑容,想起岳鐵成打馬過來的那聲呼喚,想起他關愛的眼神,這一刻,她忘記了身側坐著的慕王爺,也忘記了無月庵中的無塵師太,更忘了母親的那封遺書。

  淚水湮濕了她的面頰,淌入她的頸中,為什麼?為什麼要面對這麼殘酷的生離死別?為什麼剛一知道誰是鐵牛舅舅,就要眼睜睜看著他為救自己而死?母親,你為什麼要送我來經歷這一切,為什麼要我踏入這個痛苦的深淵?

  慕王爺仰起頭來,閉上雙眼,修長的十指卻在緊緊摳住楠木椅的扶手,青筋暴起虯結,似有滾滾巨浪要破膚而出。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難過之餘,心頭疑慮漸漸湧起:這方清,到底是何來歷?

  歌聲散去,藍徽容伏於岳鐵成身邊,望著他唇邊勉強露出滿足的笑容,更是傷心難言。

  “孩子,這首歌,是誰教你的?”岳鐵成聽完歌,卻似有了些精神,喘氣問道。

  藍徽容見他面色泛紅,雙目隱赤,隱隱覺得他是迴光返照,痛苦襲上心頭,熱血流湧,她低頭輕聲道:“是我母親教我的。”

  “你母親她,她的左手腕內側,是不是有一道寸許長的胎記?!”岳鐵成反手緊緊攥住藍徽容的手,努力著想抬起頭來,睜大眼睛,帶著極度渴求的神色望著她。

  藍徽容到了這時,將心一橫,豁了出去,點頭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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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隨著她這聲輕到不能再輕的應答,岳鐵成長籲出一口氣,眼神漸漸渙散,原本緊緊握住藍徽容的手慢慢變得無力,藍徽容伏於榻前,痛哭失聲。

  哭聲中,立於榻側陰影處的孔瑄悄悄向後退了一小步,慕世琮回頭看了他一眼,眸中閃過驚訝之色。

  慕王爺緩緩站起,俯身將藍徽容扶起,又坐於榻前摟住岳鐵成身軀,低聲喚道:“鐵成!”

  岳鐵成似是聽到他的呼喚,微睜雙眼,見慕王爺眼中隱有淚水,又閉上眼睛,斷斷續續道:“三哥,你不用傷心,我終於可以,可以回蒼—山—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黃昏時分,院中流動著濃濃的哀慟,藍徽容呆呆坐於廊前台階之上,任淚水不停湧出,任心劇烈的疼痛,她不敢再回到身後室內,不敢再望向那似已平靜睡去的鐵牛舅舅。

  她在心底一聲聲的呼喚著母親,母親,您最疼愛的鐵牛舅舅為了救容兒,就要來見您了,母親,您在天之靈能看到嗎?母親,您能不能告訴容兒,到底因為什麼,您要容兒過這樣的人生?

  容兒不想看到戰爭,不想殺人,不想面對生離死別,容兒只想縱馬江湖,只想快意人生,只想去看看您說的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只想尋一個知心之人,過幸福而簡單的生活,為何,您要給容兒套上這麼沉重的枷鎖?到底是為了什麼?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兩人一左一右,在藍徽容身側坐了下來,沉默良久,終是慕世琮澀聲道:“你不要再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可是咱們虎翼營的規矩。”

  孔瑄卻不說話,帶著疑惑的眼神靜靜地凝望著藍徽容,右手輕扯著廊下雜草,帶起一股泥土和灰塵,迷濛晦暗。

  藍徽容不願被他們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樣子,將頭埋在膝間,待淚水漸漸止住,才抬起頭來,卻見慕王爺正立於自己身前,平靜地望著自己。

  藍徽容緩緩站起來,與慕王爺默然對望,良久,慕王爺輕嘆一聲,和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藍徽容本不欲回答,卻見他射向自己的目光並無惡意,竟與岳鐵成打馬衝來望向自己的眼神一般無二,心中一動,猶豫片刻,低聲道:“母親喚我容兒。”

  “容兒?容州城的容嗎?”

  “是。”

  慕王爺嘴角一顫,負手在藍徽容身前走了數個來回,仰頭望向天際一彎新升的弦月,低低吟道:“二十年來墮世間,霜風雪雨下蒼山。皆為意氣豪情故,一聲彈指出容州。”

  “容兒。”慕王爺轉身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也不應答,神色清冷地看著他。慕王爺望瞭望她身邊的慕世琮與孔瑄,面色漸轉平和:“容兒,你先住在這裡,等戰事結束之後,再決定去留吧。”說著飄然而去。

  慕世琮好奇的看了看藍徽容,轉身跟著慕王爺步向前院。

  藍徽容呆呆地坐落下來,慕王爺究竟是何意思?他分明已知自己來歷,應該也能猜到自己的來意,他會如何處置自己?母親與他到底有何恩怨?如果真有滔天的仇恨,為何母親疼愛的鐵牛舅舅會這麼死心塌地追隨於他?

  想起岳鐵成,她心內又是一陣疼痛,眼眶再度濕潤,恍惚間,一隻溫潤的手伸了過來。

  藍徽容略帶疑惑地望向孔瑄,孔瑄遲疑片刻,咬牙道:“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夜空中,弦月微斜,寒星閃爍,涼風輕拂,藍徽容默默隨著孔瑄在安州城內悠悠行走,她不知孔瑄要帶自己去往何處,但只要能遠遠離開那個太守府,離開那令人窒息的傷痛,便是陷阱,便是牢獄,她也心甘情願。

  孔瑄也不說話,在城中東拐西橫,穿過數處街巷,最後在一個小小宅院前立住腳步,他輕輕拉起藍徽容的手,微微一帶,二人躍上牆頭,落入院中。

  院落不大,房舍也僅東西各兩間,卻收拾得十分簡潔,院中藤蘿輕垂,葡架帶翠,架下幾張青石板凳,凳前一帶雙葉蘭,靜吐芬芳。星月光輝透過竹架輕輕投在雙葉蘭花之上,迷濛中流動著淡淡的溫馨。

  孔瑄拉著藍徽容在院中青石凳上坐下,二人也不說話,靜靜地聞著空氣中的花香,感受著月色下的迷濛和清涼,藍徽容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勇氣重新回到胸中,她唇邊漸湧決然之意:娜木花,你等著,明天我藍徽容就要來會會你!

  孔瑄似是感應到了她的心情,忽然笑道:“你等著。”說著翻牆跳了出去。

  不多時,他又翻牆進來,衣襟中似捧著什麼東西,藍徽容有些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孔瑄將一堆落花生抖落於石凳之上,又閃身入屋,拎了兩壺酒出來,撥開酒塞,聞了聞,嘆道:“姚嫂做事就是細緻,是我最愛的青葉酒!”

  藍徽容愈發好奇,接過孔瑄遞來的酒壺:“這是哪兒?主人呢?”

  孔瑄神秘一笑,坐於藍徽容身邊,仰頭飲了一口酒,剝了一粒花生丟入口中,輕聲道:“這是我家。”

  藍徽容飲了一口酒,也學孔瑄的樣子剝了粒花生丟入口中,孔瑄笑道:“你學得倒是挺快的嘛!”

  青葉酒入喉,甘醇清香,藍徽容壓下心中傷痛,感激地望向孔瑄:“謝謝你,不過我們這樣翻牆而入,會不會對這處主人不敬?”

  孔瑄湊近一笑:“你就真的不相信,這是我家?!”見藍徽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他略略坐正,再飲一口,輕聲喚道:“容兒!”

  藍徽容心神微顫,低下頭去,只聽孔瑄悠悠道:“原來你叫容兒,你是容州人嗎?”

  “嗯。”

  “你姓什麼?”

  藍徽容猶豫片刻,輕聲道:“藍。”

  “藍容?”

  “嗯。”

  “很美的名,藍容。”孔瑄拍拍手站了起來,微微側頭:“藍小姐,小生孔瑄,歡迎小姐光臨寒舍,如藍小姐不嫌棄,請入舍一觀。”

  藍徽容隨著孔瑄在房內院中慢慢走著,時而輕飲一口青葉酒,暫時忘卻了院外的世界和剛經歷的痛楚,二人回到葡萄架下,均有了微微的醉意,藍徽容唇角微抿,雙目灼灼,望著孔瑄。

  孔瑄在青石凳上躺下來,雙手墊於腦後,仰望星空:“你是第一個在我家做客的人,我這個家,連侯爺都不知曉。”

  藍徽容在他身邊坐下,問道:“你的家怎麼會在這安州城?”

  “我本來就是安州人士,這是我家的老宅,我雙親去世得早,自幼被師傅收養,在別處長大,這宅子就空了下來,我出師以後,闖蕩江湖,又遇上了侯爺,一直住在潭州王府內,去年路過安州,才請人休整了舊舍,雇了姚嫂常來打掃,我想著,要是等哪天我娶了媳婦,就讓她住在這裡,不用跟著我四處奔波。”孔瑄悠悠道。

  藍徽容覺他這話不便接腔,默默無語,四周夜深闌寂,只聽院內蟲兒低鳴。孔瑄忽然翻身坐了起來,望向藍徽容,藍徽容覺他眸色深深,如有星光閃耀,令人無法直視,低下頭去。

  孔瑄見她低下頭,目光閃爍,眉間隱有掙扎,良久方笑道:“好了,我都告訴了你我的事情,為公平起見,說說你吧。”

  “我現在也是孤身一人。”沉默許久,藍徽容方艱難開口。

  “你雙親呢?”

  “都不在了。”藍徽容輕輕搖了搖頭,孔瑄眼中閃過心疼與疑惑:“看先前情形,你母親似與王爺還有岳將軍是相識。”

  “應該是吧,但我也不清楚,母親從未與我說過。”藍徽容話語漸多:“母親很少和我說起以前的事情,我也只是隱知她與慕王爺是舊識。”

  孔瑄緩緩問道:“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藍徽容醉意上湧,忽然冷笑道:“能怎麼辦?現在被困在這安州城內,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慕王爺要怎麼處置我,隨他便好了。不過,他若是不處置我,等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城圍一解,我可便要離開這裡,四處遨遊了。”

  她站起來,仰望星空,將手圍在嘴邊,大叫一聲,淚水悄然滑落,哽咽道:“我早就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了,憋得難受,讓一切見鬼去吧!這本就不是我的事情,為什麼要讓我來做,為什麼要讓鐵牛舅舅為了我而死,為什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41
四七

  “容兒。”孔瑄似喟似嘆:“你不要再難過了,看得出,王爺對你似是並無惡意,你就留下來吧。”

  藍徽容跌坐在石凳之上,眼神漸漸有些迷濛:“留下來做什麼?王爺已知我為何而來,他縱是不處置我,難道還要我留在軍中看這血淋淋的戰爭嗎?”

  孔瑄心中千回百轉,終輕輕扳過藍徽容的雙肩,眼光滾燙,燙入藍徽容的心底:“容兒,留下來,住在這處,可好?”

  藍徽容被他眸中滾燙之意灼得有些難受,有些慌亂,又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甜柔,她怔怔地望著孔瑄,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孔瑄聽著她細細而稍急促的呼吸聲,望著她漸轉柔和羞澀的眼神,心頭如被鐘撞,猛然間鬆開雙手,捶了一下藍徽容的肩頭,大笑道:“雖說這處宅子是我為我娘子備下的,但你與我兄弟一場,現在借你一住,也是無妨的。”

  不待藍徽容反應,他笑著步入房中,又拎了一壺酒出來,不再望向藍徽容,大口飲酒,不多時,便醉醺醺躺於石凳之上,沉沉睡去。

  藍徽容也不再說話,靜靜坐於一旁,待自己的心跳動得不再那麼激烈,待全身血脈奔騰得不再那麼洶湧,方略帶迷傷神色,望向已酣醉過去的孔瑄。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毫無顧忌地看著這個男子,藉著架下點燃的燈籠,她默默地、細細地打量於他。

  他的肌膚堅韌中透著柔和,額角飽滿而充滿陽剛之氣,鼻樑高鋌而清爽,嘴角微勾,似是又在戲謔輕笑,卻因他的笑容總是帶著一份陽光般的燦爛,並不讓人著惱,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那雙眼睛吧,現在的他是緊閉著雙眼的,若是睜開,那黑深如墨、閃亮如星的眼神,是否能像那自由的夢一樣吸引著自己?是否能承載夢中那灑脫逍遙的無邊江海?可為何,他方才望向自己的眼神也有著幾許猶豫與掙扎呢?

  藍徽容緩緩站起來,從室內拿出一床薄被,蓋在孔瑄身上,默立良久,輕聲道:“你說話總是真真假假,你的心裡也有痛苦與不安吧。不管怎樣,謝謝你了,我終是不能留下來,明日,若我能活命歸來,定會再與你飲上幾杯,若是喪身於陣前,你也不必再記住我這個人了。”

  她環視院內,寧靜而清馨,微微流動的酒香更讓這處多了一絲生動的氣息,她深深呼吸,終提氣躍上牆頭,在夜色深沉的安州城內遊走。

  她在城中穿行良久,尋到一處似是官宦之家的大宅,見宅外宅內一片漆黑,從後院處翻牆而入,細聽片刻,院內毫無聲息,院中也頗多被丟棄的細軟,可以想見,當慕王軍敗退,安州城被圍之前,這處宅子的主人便已南下逃生去了。

  她尋到似是女眷居住的院子,院中還有一口水井,她心內一喜,入室點燃燭火,只見室內頗為清雅,簟展雲紋,薄紗美繡,磚鋪錦毯,還隱有檀香雅淡,只是細白瓷花瓶中插著的玉簪花早已凋謝發黃了。

  她從院內井中打來井水,倒入內室木桶之中,緩緩除去衣衫,忍住那透骨的清涼,任這清涼冰鎮住內心那團熾熱的烈火,也任這清涼激起骨間那抹高傲的決然。

  她打開衣櫃,只見櫃內薄紗雲綃,鵝黃淡綠,淺緋流紅,顯然這屋子居住的曾是一位大戶小姐,她的手在衣物上沙沙劃過,最後停在了一件青色長裙上。

  她坐於繡凳上,攬過台上銅鏡木角,輕輕梳著烏雲般的長發,楠木桌上簪釵輕橫,步搖蒙塵,她凝望著銅鏡中那張太久沒有細看過的女兒妝顏,一股愴涼的熱血直湧心頭:母親,容兒無法完成師太交予的任務,也無法完成你的遺命了,那慕王爺不知會如何對待容兒,但容兒不願去想了,安州城被圍,鐵牛舅舅已逝,容兒要為他報仇,要去與那娜木花決戰,母親,容兒要以本來面目,要以女子之身,要用您十多年來的悉心栽培,去做這最後一件事,母親,您保佑容兒吧!

  日色破曉,孔瑄濛濛醒了過來,身上薄被滑落於地,院中酒香猶存,雙葉蘭上露珠輕滾,架下卻已不見了那個清瘦的身影。

  他猛然跳將起來,奔入室內,又奔回院中,默立片刻,忽然苦笑:“你若就這樣走了也好,只是我真沒想到,竟會是你。罷罷罷,當我從來不曾知道吧。”

  他回望小院一眼,感覺過去的這夜如同一場傷感壓抑的夢,夢醒痕跡依稀,淡淡悠悠,裊裊散於晨光之中,他終提氣躍過牆頭,奔回太守府。

  剛入府內,慕世琮背著手踱了出來,冷目中隱有不悅:“你昨夜帶著方清去哪了?他人呢?父王去城樓前還在問呢。”

  孔瑄淡淡一笑:“見他傷心,帶他飲酒去了,倒是我先喝醉,早起便已不見了他。”

  慕世琮還待再說,一名將領匆匆奔了進來:“侯爺,西狄軍押著聶將軍叫陣了!”

  慕世琮與孔瑄急趕至城頭慕王爺身側,俯視城牆之下,西狄大軍鎧甲生輝,刀劍耀目,戰馬驃容,陣形齊整,陣前一人披頭散髮,被關於囚籠之中,仰頭之間,二人看得清楚,正是聶葳。

  慕世琮熱血上湧,便待轉身,可一觸及慕王爺清竣的目光,似有寒冰沁膚,腦中浮現那個‘忍’字,又停下了腳步。

  城下囚籠旁,娜木花一襲白衫,未著盔甲,只是將昨日輕束的長發織成兩個大辮,垂於胸前,一通戰鼓擂罷,她打馬上前,大聲呼道:“慕少顏,素聞你戰功赫赫,原來也是只縮頭烏龜,難怪當年會臨陣叛變,謀害結義兄長,出賣主子了!”

  城頭上,慕王軍將士心內憤然,長箭如雨,射向娜木花,娜木花燦然一笑,策馬輕縱,回到囚籠旁。

  慕王爺面色不改,神情肅穆,眼神卻投向了西狄軍中軍大旗下那挺馬而坐、戴著銀色面具的素袍之人。

  慕世琮知父王二十五年前的舊事是慕王軍中的忌諱,也是慕王府中人人噤聲的話題,忙向孔瑄使了個眼色,孔瑄會意,道:“王爺,要不我帶人馬出城打個快攻戰,看能不能將聶將軍搶回來。”

  慕王爺搖了搖頭:“不行,他們押聶葳上陣就是為了激我們出城應戰,趁亂攻城,昨日能退回城中實屬僥倖,不能為聶葳一人壞了守城大計,我早已上書給朝中,只要能撐過一段時日,東面援軍趕來,便可度過危機了。”

  慕世琮隱有不安:“父王,朝中若派軍前來,縱是能解我們的危機,只怕這以後,軍權被奪,我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定得想想辦法,我們自己將西狄軍擊退才好。”

  他望向城下囚籠中的聶葳,話語隱有傷痛:“父王,還是讓孩兒出城應戰吧,蕤兒沒了聶伯伯,若是再沒有了兄長,我怕她——”

  “不用再說了,誰都不准出城,做好死守準備。”慕王爺斷然道。

  “慕王爺,讓我去吧。”清雅而淡定的聲音在三人身後輕輕響起。

  三人回轉身來,只覺天地倏忽之間一暗一明,晨光下,彤雲緩緩在城頭上流過,遠處的青山巍峨蜿蜒,極遠的風景似一幅圖畫,畫中,一個青衫女子腰佩長劍,靜然而立。

  她的眉秀麗婉約,如遠處青峰;她的眸澄淨剔透,似風中流雲;她的唇淡施輕紅,若燦爛朝霞;她烏雲般的長發並無半點珠翠,僅用絲帶挽起額際青絲,髮梢微微捲起,如蒼山奔騰不息的瀑布;她身著青色閃緞長裙,舒捲中隱顯媚麗,窈窕綽約,揮袂如仙。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朵怒放的玉蘭花,高潔皎美,更像一株秋霜下的青菊,淡雅出塵。她的人是那樣柔和,但眼光又是這般堅韌,她默默地看著三人,卻又似對三人說出了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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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慕王爺身形搖晃,後退兩步,倚在城牆之上,往事如迷離的光影,流轉無聲,那年,那時,那人,恍又站在面前,她爽朗的笑聲,她盈盈的眼波,她那懾人的風采,在心中風起雲湧。

  孔瑄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慌亂,卻又漸漸明亮,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體內似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多年來冷靜無波的心湖,彷彿春風乍起,吹破層層漣漪。

  慕世琮輕‘呀’一聲,薄唇微微嚅動,卻再也無法出聲,他愣愣地望著眼前之人,這眉眼分明就是那個英挺俊秀、呼嘯沙場、傲骨錚錚的方清,就是那個奪旗救人、與自己在雨中對打、臨危不亂救回虎翼營的方清,可為何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會是一個這般清麗驚塵的女子?!

  城牆之上,悄然無聲,就連城下的西狄軍都見到,城牆上慕王軍將士們的頭都扭向同一個方向,人人不由在心中揣測:安州城頭,到底發生了何事?

  藍徽容眼神掠過孔瑄和慕世琮,行到慕王爺身前,襝衿施了一禮:“慕王爺,城下叫陣之人是西狄女子,自當由我東朝女子來應戰,請慕王爺允我出城應戰,替岳將軍報仇。”

  慕王爺緩緩挺直身軀,凝目望向身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如同凝望著一場做了二十多年的夢,良久,他方搖頭道:“不行,你不能去。”

  藍徽容微微一笑:“慕王爺,我本不是你軍中之人,我為何而來,你也當知大概,你我之間,並無尊卑之分,我雖不知你與我母親有何恩怨,但總敬你是長輩,知會一聲,只是鐵牛舅舅這仇,我是非報不可。”

  慕王爺臉色黯淡下來,冷聲道:“眾將聽著,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城!”

  藍徽容眉目之間隱有寒意,看了慕王爺一眼,不再說話,眼角瞥見城牆一側有一塊用來投石的木板,她將木板拋向空中,右足勁力踢出,爆裂聲起,木板斷為兩截,藍徽容伸手接住。

  她輕盈走到孔瑄和慕世琮面前,口角含笑:“不知侯爺和郎將大人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孔瑄與慕世琮看了看慕王爺,再對望一眼,均伸出手來,一人接過一塊木板。慕王爺嘴唇輕顫,卻也未再說話。

  藍徽容朗笑道:“好!不枉我們曾共過患難,多謝二位了!”

  她步到一名士兵身前,輕聲道:“這位大哥,可否借你弓箭一用?”

  那士兵似是魂遊體外,張大嘴,怔怔地望著藍徽容,藍徽容輕輕取過他手中勁弓長箭,淡淡一笑,縱身躍上城跺,力運雙臂,懷抱滿月,清喝道:“西狄娜木花聽著,東朝藍容前來應戰!”

  弦作金聲,藍徽容數箭連發,黑翎箭破空疾射,如流星般瞬間就到了娜木花面前,娜木花一驚,左躲右閃,避過前面四箭,眼見最後一箭就要射向自己扣於馬蹬上的右腿,無奈下翻身落馬,那箭擦著馬身而過,馬兒受驚,前蹄高高揚起,娜木花只得再向旁一滾,白衫上盡沾灰塵,再站起來時已是稍顯狼狽。

  藍徽容拋下手中弓箭,回頭微笑:“侯爺,郎將大人,送我下去吧。”

  此時,她立於城垛之上,身上裙裾被微風吹動,衣袂飄飄,溫暖的陽光映在她的臉上,白晳中泛起淺緋,她雙目晶瑩,如寶石流光,笑容嫵媚,似落英繽紛,她再看了慕王爺一眼,真氣充盈體內,身形一縱,悠悠落向城牆之下。

  慕世琮與孔瑄勁喝一聲,手中木板一前一後猛力拋出,藍徽容身形落至半空,慕世琮所拋木板正好拋至她足下,她右足輕輕一點,卸去一部分下墜之力,青裙起舞,如蝴蝶翩飛,再落一程,孔瑄拋出的木板剛好送到,她再運力一點,如鶴落平沙,花影搖曳,飄然落地。

  城上城下,寂然無聲,人人皆張大嘴看著這個青衫女子以這樣一種方式飄下城頭,以這樣一種風采遮住了漫天朝霞。

  多年以後,這一幕仍然是在場所有將士們心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幕,他們永遠都記得那一年的那一個清晨,那千軍萬馬之中,這個青衫女子飄然而落,如一道閃電劃破沉寂的烏雲,如一陣清風拂過了廣褒的森林。

  藍徽容緩緩前行數步,抽出腰間長劍,劍身反射霞光,映亮她的面容:“娜木花,東朝女子藍容前來應戰,請賜教吧!”

  [樓主][3樓]作者:xkxdw發表時間:2008/10/0213:43[加為好友][發送消息][個人空間]回覆修改來源刪除

  二四、都司

  遼遠空曠的風越過重重鎧甲徐徐吹來,藍徽容亭亭而立,劍橫胸前,靜靜地望著面容由驚訝逐漸恢復正常的娜木花。

  娜木花最初的驚訝過後,冷冷一笑:“東朝柔弱女子竟敢來與我娜木花決戰,好,今日就讓你領教我西狄女子的厲害。”她將槍一頓,身形前縱,槍尖順勢捋出,彈往半空,化出萬道槍影,攻向藍徽容。

  一團劍芒由藍徽容胸前暴起,化作長虹,帶著滿天劍花,割碎如雲槍影,‘鏘’聲不絕,氣勁將塵土激得狂飛旋舞,籠罩住二人身形。

  槍聲劍氣間,白影英爽勁朗,青影秀美纖柔,閃挪騰移,如虛如幻。

  槍勢如虹,雷霆萬鈞,劍氣如潮,滾滾洶湧,槍劍相擊之聲如春雷乍響,又似雨打芭蕉,幻出萬千光點,城上城下,萬眾齊喑,看得目眩神迷。

  鬥得數十招,藍徽容知這娜木花竟是天生神力,超越了一般女子體質的極限,所以才能將這霸道至極的兵器長槍之攻勢發揮到極限,若像先前認為的耗盡她體力,再行攻擊,只怕並不可行。她身形有如輕煙,迅速移動,閃躲著娜木花滔天巨浪般的進攻,心中有了計較,於娜木花一槍刺出,舊力剛消,新力未生的剎那間,身形突然後飄,收劍而立。

  娜木花不意她忽然收劍,正是真氣斷續之時,這一愣神,便稍稍喘了一下,藍徽容聽得清楚,寒水般的劍身微微平晃,朝陽燦爛的光芒投在劍刃上,又反射入娜木花的眼中,娜木花目中一眩,心內一驚,藍徽容已身形暴起,長劍化出千道寒芒,萬點光雨,聲如龍吟,勢如嘯風,以奔雷逐電的速度,激射向娜木花。

  娜木花一瞬間的失神後,心呼不妙,擼起手中長槍本能地擋住藍徽容第一波的襲擊,但終究氣勢已失,真氣不順,槍勢便弱了幾分,藍徽容知機不可失,劍刃順著娜木花一擋之勢沿著槍身疾往前推,娜木花被她真氣壓住槍身,無法拔出,只得急往後退。

  藍徽容一路推進,猛然間一聲清喝,娜木花不由看了她一眼,只見對手面容靜若沉淵,眼眸如深邃大海,冷清肅殺之氣乘娜木花意志減弱的空隙,直擊她的心靈,娜木花被藍徽容氣勢牽引,手上一軟,藍徽容長劍一絞一帶,長槍嗆然落地。娜木花不及後退收手,劍尖已順著她右手腕一路挑上,她一聲慘呼,蹬蹬退後幾步,跌坐於塵埃之中。

  藍徽容右足在地上勁點,青裙舞動,如風捲滿池青荷,荷間一朵潔白的蓮花衝破一池碧波,綻放在娜木花身側,寒劍如盈盈秋水,架在了她的頸前。

  揚塵輕落,旭霞耀目。藍徽容面上恬靜淡雅,眼簾微垂,聽著安州城頭爆出驚天的喝彩聲,冷聲道:“娜木花,你殺我親人,我要你以命相還!”

  森森劍鋒帶起一抹殷紅,娜木花感到手腕劇痛,顯是手筋已被挑斷,而劍氣又正一分一毫滲入自己的肌膚,眼中閃過痛苦、絕望與恐懼,西狄軍前排數千人齊齊大喝,踏步上前,彎弓搭箭,對準了藍徽容。

  戰鼓擂起,安州城門大開,慕世琮與孔瑄率大隊人馬急急衝出,兩軍轟然對峙,漫天刀槍劍戟如萬點寒星,將藍徽容和娜木花圍在了戰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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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風輕輕吹過,藍徽容感覺到劍刃下的身軀顫慄不已,她抬起眼簾,見娜木花白衫委地,面無血色,緊咬下唇,托著血流不止的右腕,眼神絕望中又隱有一絲倔強與柔弱。

  這一瞬間,藍徽容稍有迷茫,劍下這人,也是一位正當妙齡的女子,她也有如花的面容、張揚的青春,也許,在家裡,她還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在她的國家,她還是一位巾幗英雄,為何,戰爭要讓她和自己的雙手都沾上血腥?

  清風拂過戰場,捲起藍徽容的裙裾,似有一朵青菊在戰場中央傲然盛開。所有人都凝望著她澄靜的面容和手中森寒的長劍,戰場上一時鴉雀無聲。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二人均將真氣運到極致,如一張拉得繃緊的弦,只待藍徽容長劍劃下,便上前替她擋住西狄軍瘋狂的進攻。

  藍徽容靜立良久,腦中浮現岳鐵成臨終前的面容,耳邊迴響他那聲慈愛的呼喚,終冷聲道:“娜木花,我要用你的鮮血,祭鐵牛舅舅在天之靈!”她將牙一咬,手腕輕振,長劍便欲割入娜木花的咽喉。

  “慢著!”一個冷竣中略帶沉悶的聲音越過西狄軍,如風拂青山,空寂悠遠,清晰傳入藍徽容的耳中。

  藍徽容心中一動,腕勢稍頓,真氣流轉全身,緩緩轉頭望向來人。

  只見那一直穩坐於西狄軍中軍大旗下的銀面素袍人輕策身下座騎,越眾而出,在藍徽容身前數步處勒住駿馬,犀利的眼神從面具之後透出,細細打量著藍徽容。

  片刻之後,他悶聲道:“藍小姐,你放了娜木花,我就放了聶葳,你隨我走,我絕不傷害於你,還退兵百里,休戰十日。”

  他這句話說得較輕,但陣前的慕世琮與孔瑄都聽得清楚,兩人面上同露驚詫之色,齊齊呼道:“不行!”

  孔瑄急奔至藍徽容身側:“不能隨他走!”

  慕世琮也躍了過來:“前面的條件可以答應,後面絕對不行,大不了和他們決一死戰!”

  面具人凌厲的眼神掃過慕世琮與孔瑄,又望向藍徽容。孔瑄握住長劍的右手青筋漸漸暴起,凝目看著面具人。

  藍徽容面容沉靜,明晰的陽光投在她的鼻側,幻出夢一般的光芒,她手中長劍紋絲不動,清冷的目光迎上面具人,緩緩道:“你是何人?”

  “我乃西狄國左都司仇天行。”面具人略顯沉悶的聲音有一股威嚴的氣勢:“也是西狄南征軍大元帥,我身後數萬大軍都聽我一人指揮,陣前絕無戲言,藍小姐,請你考慮我的條件。”

  藍徽容心中一驚,原來這面具人就是那神秘的西狄國左都司,只是,他為何不惜退兵百里,休戰十日,也要自己隨他而去呢?

  慕世琮目中寒光大盛,身形從容而起,縱到藍徽容身前,手中銀槍帶出肅殺之意,指向仇天行,傲然道:“仇都司,我東朝男兒豈是要用自己的姐妹來換取苟安之人,娜木花可放,換聶葳,但容兒絕不能隨你走,我慕家軍誓與你們血戰到底,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

  慕家軍將士熱血上湧,齊齊喝道:“是,血戰到底!”這數千人齊喝之聲在曠野中遠遠的傳開去,大地為之震了一震,天上的彤雲似也被這呼喝之聲震得飄散開來。

  仇天行身形穩坐於馬上,靜靜地聽著這震天的呼聲,待餘音沉沉散去,他冷冷笑道:“東朝所謂的熱血男兒原來只會這樣憐香惜玉,倒是叫仇某長了見識了。”

  慕世琮也是冷冷一笑:“仇都司,今日就讓你長長見識,知道我東朝男兒不是弱小之流。賜招吧!”說著槍鋒擊碎長空,發出熾熱的光芒,攻向仇天行。

  仇天行哈哈一笑,白袍隨風而舞,身軀如一片枯葉般從馬上向後輕飄,避開慕世琮槍影,悄然落地。

  慕世琮正待再攻,藍徽容清雅的聲音響起:“侯爺請住手!”

  慕世琮緩緩收起槍勢,轉向藍徽容:“容兒,我絕不能讓你隨他而去。”

  藍徽容心中千回百轉,她本是一腔激憤,一心殺娜木花為岳鐵成報仇,可當長劍挑斷娜木花手筋、架於她頸間,看到娜木花毫無反抗之力的柔弱之態之後,藍徽容便心軟了幾分,好不容易硬下心腸,要狠下殺手了,這仇天行又提出如此條件,她知聶葳性命對慕世琮和孔瑄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而西狄軍若能退兵百里,休戰十日,更是解安州危機的大好機會。

  她昨夜在安州城遊走良久,也知城內糧食短缺,士氣低迷,最受苦的還是那些不及逃離的平民百姓,若援軍不能及時趕來,安州城再被圍上一段時日,只怕城還未破,大量百姓便會因缺乏糧食藥物而淒慘死去。

  她心中豪氣漸湧,反正師太的任務是完不成的了,反正自己是絕不可能再呆在慕王軍中了,若真能讓西狄軍退兵休戰,我藍徽容就是隨這仇天行而去,又有何妨?就是為安州城的百姓送上這條性命,又有何妨?相信鐵牛舅舅在天之靈,也不會怪自己不殺這個武功已廢的娜木花的。

  她更想到,就是這個仇都司派出人馬去容州城捉拿莫爺爺,而莫爺爺也正在追查這人,如果隨他而去,說不定還有機會找到莫爺爺,心中許多疑團便能得解。

  想到此節,藍徽容眼中神光四溢,決然道:“好!仇都司,我答應你!你放人退兵,我隨你走!”

  仇天行眼中露出喜悅之色,大笑道:“好!不愧是——,是勝過男兒的巾幗英雄!”

  慕世琮將槍一橫:“不行!我不答應,你是我的下屬,不能擅自行動。”

  藍徽容見慕世琮如此回護於自己,心中感動,面上卻極冷清:“侯爺,我入你軍中本就不懷好意,我與你父王之間也有仇怨,今日與娜木花決戰只是為了鐵牛舅舅,我並不是你的下屬,所以,也不必聽你的命令,你請回吧!”

  慕世琮緩緩走到她身邊,低頭凝望著她清冷面容,眸中似有烈火燃燒,怒極反笑:“方校尉,你說不是就不是啊,我不管你是為什麼而來,也不管你與我父王有何恩怨,你入了我虎翼營,就生死都是我虎翼營的人,弟兄們都還欠著你一條命,你若是走了,我們找誰去還啊?!”

  風捲起松濤,山間落花墜地,天空中不知名的鳥兒飛過,在地上投下一道黑影,迅速移動,如逝去的似水年華。

  藍徽容靜靜地看了慕世琮一眼,眼神如一江秋水,慕世琮彷彿看到碧綠的江水間,一片帆影乘風而過,週遭萬籟俱寂,屏峰漸遠,水流之下的是她眼中堅定的決心,他胸口一窒,再要說的話便堵在了喉間。

  藍徽容收回目光,望向仇天行:“仇都司,請你先放人,撤軍。”

  仇天行點了點頭,忽然將手中馬鞭指向默默立於一旁的孔瑄:“你是孔郎將吧,聽說你是慕王軍中第一高手,如果你們擔憂藍小姐的安全,我也應允不傷你性命,就由你護送藍小姐去我軍中吧。”說完他將手一揮,大聲道:“放人,拔營,後軍變前軍,退往茶恩寺!”

  囚籠開解,聶葳被送回城中,鎧甲輕擦,明晃晃遍地刀槍撤走,黑沉沉滿眼大軍漸退,西狄軍井然有序地拔營、離去,顯是訓練有素,陣形不給對手任何可乘之機,個多時辰後,僅餘萬人留在陣前,簇擁著仇天行。

  藍徽容將委頓的娜木花推給兩名上前的西狄士兵,回轉身來,正待說話,慕軍將士紛紛避讓,慕王爺策騎而出。

  清風委婉,陽光明媚,慕王爺與仇天行默然對望良久,仇天行忽然呵呵一笑:“慕王爺,十日之後,仇某再來討教。”

  慕王爺眼神銳利如刀鋒,似要割破那張銀色面具,看到仇天行的真實面目,神情卻極從容,微笑道:“仇都司,本王自會恭候大駕,只望你信守承諾,不要傷害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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