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青山接流水 作者:簫樓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6:47: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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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仇天行仰天大笑:“慕王爺放心,藍小姐是我的貴客,我怎會傷害於她,仇某隻是想請她盤桓數日,若是哪天她在仇某那處呆膩了,我自會讓孔郎將送她回來的。”

  慕王爺微微點頭:“如此甚好。”他望向藍徽容,沉默片刻,以一種極低的聲音說道:“容兒,日後你若是願意回到我這處來,我自會告訴你某人的下落。”

  仇天行眼睛瞬間眯起,精光暴漲,又慢慢淡去,他輕揚馬鞭,緩緩道:“藍小姐,請吧!”

  藍徽容還劍入鞘,縱身上馬,眼光徐徐掃過慕軍將士,眾人見她這一望之勢,襯著她清麗雍容的眉眼,頗有睥睨天下之風采,不禁都生出自慚之意。慕世琮軒眉輕揚,踏前兩步,卻又在藍徽容的目光注視下停了下來。

  藍徽容又靜靜看向孔瑄,孔瑄神情似有些苦澀,緩緩步將過來,躍上慕世琮身邊戰馬,回頭道:“侯爺,多準備幾罈好酒,等我們回來吧。”

  流雲自安州城頭捲過,城上城下,上萬慕軍將士極目遠望,看著那道青影裊裊遠去,消失在悠悠天地之間,如同一曲蕩氣迴腸的戰歌奏罷最後一弦,餘音纏繞胸間,欲語還留,又似一幅靜美出塵的山水畫斂收最後一筆,青墨悄然劃過,欲說還休。

  二五、棋子

  麗陽高照,藍徽容與孔瑄跟在西狄大軍之後,緩緩策騎而行,那仇天行似也不擔憂於藍徽容落在後面,任他二人遠遠綴在隊末。

  初秋的陽光和煦而爽朗,萬千鐵蹄在前方踏起漫天灰塵。藍徽容面色從容,時而閉目靜養,聽著馬蹄的踏踏之聲,想起個多時辰前的生死搏鬥,十萬大軍的摧城壓境,恍如隔世,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

  孔瑄聽得清楚,輕聲道:“在想什麼呢?”

  藍徽容睜開眼來,悠悠道:“我在想,若是方才我落敗了,喪命於陣前,下了陰曹地府,見到閻王爺,閻王爺問我,藍容啊藍容,你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我又該如何回答。”說完她擺出一副苦思模樣,片刻之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的笑隱藏著幾許調皮,又包含著幾分豁達,孔瑄望著她笑起來秀麗的鼻側微微皺起的細緻肌膚,還有仰頭時脖間露出的那一縷杏仁般的白淨,心怦然跳動。

  清晨,這個女子如星辰般自城牆上飄落,如青菊般在沙場綻放,那般的風華驚世、動人心魄,而此時,她又猶如山間清泉,不沾一點塵垢,默默淌過他的心間。

  他喉間湧上一股強烈的辛冽之氣,胸中卻似有一團溫潤的纏綿氣息,將他的心輕輕的拉扯著,揉搓著,他猛然間仰頭大笑起來,藍徽容略覺好奇,側頭道:“什麼事這麼好笑,說來聽聽。”

  孔瑄笑聲漸歇,面上裝出柔弱嬌怯的樣子,細著嗓子說道:“閻王爺啊閻王爺,小女子藍容,確有未了的心願,那就是在這世間走了一遭,還未曾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過幾年卿卿我我的日子,就不幸又回到這奈何橋邊,豈不是辜負了我這如花的容貌?”說著右手手背托住下巴,擺出一副自憐的姿態,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不意勾出他這番話語,好笑之餘又有些許羞澀,輕瞪了他一眼,孔瑄覺她這一眼若嗔若喜,似怨還羞,直望入自己的心底,將那顆劇烈跳動的心拚命的擠壓,熱血湧入五臟六腑,衝向喉間,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藍徽容笑道:“看,遭報應了吧,誰讓你這般油嘴滑舌。”

  孔瑄順過氣來,又裝出一副嚴肅神情悶聲道:“既是如此,本閻王爺就恩准你重回陽間,找一個如意郎君,過幾年你儂我儂的日子再到我這處來吧。”

  藍徽容面上緋紅,再也掌不住,手中馬鞭勁甩,孔瑄輕伸右手拽住鞭梢,見藍徽容似有一絲著惱,忙正顏道:“好了好了,算我胡說,你說給我聽聽,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藍徽容將馬鞭一拋,正中孔瑄右肩,看著他愁眉苦臉地揉著肩膀,先前因前往敵軍而有的一絲茫然和恐懼消失不見,心情也豁然開朗。

  她遙望西北方向,身軀隨著馬蹄聲輕輕搖晃:“我就想著有一日,能遠離這些是是非非,恩怨情仇,放馬江湖,去母親說過的蒼山霧海,塞北大漠,走一走,看一看,過那種灑脫逍遙的生活。”

  孔瑄靜靜地聽著,將手中馬鞭折來折去,沉默良久,忽然朗笑道:“容兒,我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

  秋陽下,鐵蹄踏起漫天塵雲,籠罩四野,飛揚的塵土中,一首高亮清朗的歌破空而起。

  “憶昔少年逐日遊,蒼山霧海向東流,千杯青酒何辭醉,故人如夢路悠悠。聚難久,歡難留,雲煙踏碎別容州,千里清秋塞上月,從此江海寄扁舟。”

  歌聲直入雲霄,灑脫如風,藍徽容凝望著孔瑄雋爽面容,朗朗身形,忽覺前路縱是揚塵如霧,卻也不再是那般迷濛。

  正午時分,藍徽容與孔瑄隨著這萬人大軍,終到達了安州城以北百餘里處的茶恩寺。

  茶恩寺位於一帶青山綠水之間,東風送爽,桂花飄香,濃峰翠蔭之下,佛殿相望,僧舍比肩,是一處極宏偉的寺院。由於茶恩寺歷代曾出過幾位禪宗名僧,也供奉著靜惠佛祖的舍利子,故此,香火一直極為鼎盛,只是在這戰亂之時,大部分僧侶已逃寺南下,僅餘幾名老邁的僧人木然看著如狼似虎的西狄士兵如潮水般湧進,佔據了整個寺院,冷眼看著西狄大軍在寺前安營紮寨,人馬鼎沸。

  仇天行在茶恩寺前立住腳步,眯眼看向寺院山門上那幾個大字,忽然冷笑一聲,側頭道:“藍小姐,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佛?”

  藍徽容淡淡而笑:“仇都司,我倒是覺得,人心中有什麼,看這世界就是什麼,大人若是心中有佛,看這世上自然就是有佛有慈悲的世間,大人若是心中無佛,那這世間就只有殺伐與罪孽了。”

  仇天行聽她譏誚之言,也不生氣,反而似是極為開心,眼中更有一絲莫名到令人心驚的光芒:“藍小姐果然蘭心慧質,仇某此行,能遇到藍小姐,實是意外之喜。”

  藍徽容冷眼看著仇天行在大殿奉上清香,心中一嘆,又將目光投向端然而坐的佛像,眼中露出虔誠悲憫之意。

  仇天行奉罷清香,轉過頭來,正見藍徽容仰目望著金身佛像,眼中光華流轉,溢著聖潔的光輝,如大地一般廣袤無垠,如天空一般高曠深遠。她輕揚的下頷帶著清風與明月,捲起烈焰與炙火,撲面而來。

  他面具之下的眼神漸漸帶上一絲迷茫與狂亂,不知不覺中抬步走向藍徽容,孔瑄緩緩上前幾步,立在了藍徽容身側。兩人目光相觸,如有潮水在殿內起伏,暗流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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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藍徽容感覺到了殿內詭異的氣息,側頭看了孔瑄一眼,又平靜望向仇天行:“仇大人,請恕我無法越過內心對佛祖的敬意,不能宿在這寺院之內,還望仇大人另作安排。”

  仇天行眼中神光逐漸收斂,不再看向孔瑄,呵呵一笑:“既是如此,就請藍小姐宿在大帳之內吧。”

  仇天行命人將藍徽容和孔瑄帶至大帳內休息,便未再露面,用過午飯,閒了下來,藍徽容取了棋具,要與孔瑄續那夜未完之棋局。

  想起那夜被慕世琮打斷的棋局和隨後慕世琮略帶孩子氣的表現,藍徽容便嘴角輕抿,微微而笑,孔瑄見她欲語還笑,眼睛微眯,憑生一種嫵媚之態,心中一陣恍惚,忽然將手中棋子一放,站起身來。

  藍徽容抬頭凝望著他:“怎麼了?掛唸著侯爺嗎?”

  孔瑄閉上眼來,片刻後猛然單膝跪在藍徽容面前,執起她的雙手,凝望著她的雙眸,一字一句道:“容兒,隨我離開這裡,好不好?”

  藍徽容感覺到他的手似火一般滾燙,他的眼神中有憐惜,有仰慕,有溫存,還有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熊熊火焰,他仰面看著自己,自己能聽到他略帶紊亂的鼻息聲,能感覺到他略略加速的心跳聲,他雖是單膝跪在自己面前,頎長的身軀內卻似有一股凝定的力量在柔柔地圍住自己,擋住了帳外的漫天風雨。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似要跳出胸腔,手中拈著的棋子啪然落地,頰邊飛起一抹潮紅,微微側過頭去,良久方低聲道:“總得把他們在這處拖上十天才行。”說著輕輕將手抽了回來。

  孔瑄默然片刻,拾起地上棋子,緩緩坐回榻上,唇邊慢慢湧起一抹笑容,執起黑子輕輕放於棋盤之上,平靜道:“是,我倒是忘了,這棋還沒下完,棋子怎能離局。”

  藍徽容轉過頭來,面色也恢復了寧和,應了一子,輕聲道:“我雖不明這仇都司為何一定要我隨他而來,但也可以猜到,必與我母親有關,在戰場之上,他是聽到我說出‘鐵牛舅舅’四字之後才出言阻止我殺娜木花的,娜木花的性命於他而言並不重要,所以你不必擔心他會報復於我。而我也還需通過他尋找某位失蹤的親人的下落,只是不知郎將大人可願與我一起,將他在此處拖上十天,好讓王爺能從容佈署,等待援軍前來。”

  孔瑄再落一子,也不回答她的問題,面上似笑非笑:“我喚你容兒,你卻稱我郎將大人,這可算怎麼一回事?”

  藍徽容一愣,也覺有些好笑,側頭道:“那我該如何稱呼於你,孔郎將?”

  孔瑄面上浮現得意之色,雙肘撐在棋盤上,湊到藍徽容面前低聲道:“也不用多麻煩,就去掉一個字,好不好?”

  藍徽容也不著惱,落下一子,笑道:“這將軍的名號可不是能夠說不要就不要的。”

  孔瑄坐正身軀,閒閒道:“容兒錯了,這些俗名,恰恰是能夠說不要就不要的,只有人心裡的某些東西,才不是能夠輕易放棄的。”

  藍徽容想了一下,點了點頭:“也是,倒是我想偏了。”兩人相視一笑,都讀懂了對方言中之意,兩人相識以來,經過患難,共過生死,也曾共同擁有秘密,卻是此刻,覺得最為投契,心中都湧起知己之意。

  一局下來,兩人竟是和局,望著棋盤上黑白之子互相咬合之勢,孔瑄笑道:“下次侯爺再死拖著我下棋的話,就讓你上陣,再贏他一回綵頭。”

  藍徽容搖了搖頭:“這處事了,我也不會再回慕王爺那裡了。”

  孔瑄正待再說,帳外響起一個清雅俊賞的聲音:“藍小姐。”

  “請進吧。”藍徽容與孔瑄對望一眼,淡淡道。

  帳簾微掀,一人緩緩步了進來,此人年紀甚輕,身姿雍容,眉眼清澈,唇邊一抹微笑溫潤謙和,只是他的眼內似閃著一種碧玉似的光芒,讓人隱有魅惑之感,他入得帳來,長揖道:“在下那元禮,見過藍小姐。”說著抬起頭來,直視著藍徽容。

  藍徽容望著他那雙碧玉似的眼睛,壓下心頭莫名的一絲恐慌,微笑道:“請恕我不知閣下真實身份,不便稱呼。”

  那元禮見藍徽容淡定從容,眼中閃過一絲詫色,道:“在下並無官職,只是受義父仇都司差遣,前來請藍小姐過去一敘。”

  藍徽容站起身來:“既是如此,煩請那公子帶路。”

  孔瑄也站了起來,那元禮卻微笑道:“義父只請藍小姐一人前去敘話,孔郎將還是在此處歇著吧,義父說了,藍小姐是他的貴客,絕不會傷害於她,還請孔郎將放心。”

  孔瑄神色不見半點波瀾,淡淡道:“仇都司太看得起孔某了,這千軍萬馬之中,孔某一人也護不得容兒周全,倒是都司大人一句承諾,才能令孔某放心。”

  藍徽容隨著那元禮在軍營中前行片刻,便到了中軍大帳之前,那元禮掀簾恭謹道:“藍小姐,義父在裡面等你,請進吧。”

  藍徽容抬步入帳,帳簾在身後輕輕垂下,一股微風襲來,她心中一驚,身軀急往後仰,勁風再點她腰間,她將身一擰,如燕子穿雲般縱向一旁,再有一道勁風襲她右肩,她將牙一咬,真氣逆行,如鯉魚躍龍門一般腰身向上一挺,帶動整個身子在空中疾翻,裙裾在空中捲起一團青風,飄然落地。

  開心而帶著激動的笑聲響起:“看來真是清姐的女兒!”

  藍徽容凝目望去,只見身前立著三人,一人銀面素袍,正是那仇天行,另外二人將領模樣,年紀都在四十來歲,面上均有激動欣喜之色。

  藍徽容聽他們所言,心中湧起疑雲,面上卻不動聲色,微微行禮道:“藍容見過都司大人。”

  仇天行身側一面目稍顯粗豪的中年將領上前一步,聲音略略有些顫抖:“你叫藍容?清姐現在何處?”

  藍徽容稍稍退後一步,平靜道:“不知這位如何稱呼?您口中的清姐又是何人?”

  仇天行呵呵一笑:“這兩位一位是寇公修將軍,一位是楊盛將軍,均是你母親的故人,也是你的長輩。”

  藍徽容凝目望向寇公修與楊盛,冷聲道:“原來就是二位洩露軍情,引西狄軍過河,致使虎翼營覆沒,我東朝國土淪陷,百姓流離失所的。”

  寇公修與楊盛二人面上均閃過一絲慚色,仇天行卻哈哈大笑,負手走到案前坐下,悠悠道:“容兒,坐下來說話吧。”

  藍徽容行至椅前坐下,眼光在寇公修與楊盛面上掃過,見他二人眼神激動中透著些許慈愛與關懷,竟與岳鐵成目光相似,心中一動,忽然間,從未有過的一個想法模模糊糊浮入腦海:如果母親真的事先知道師太要自己去做何事,為何,她和莫爺爺教會自己的一切,都讓她的舊識能輕易看破自己的來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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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她壓住心底疑問,平靜望向仇天行,輕聲道:“仇大人,不知您為何要請我到您軍中,也不知各位口中的清姐究竟是何許人?”

  她此言一出,帳內一片沉寂,仇天行眯起眼來,緩緩道:“原來清娘竟未曾和你說過以前之事,那你為何會在慕少顏軍中?又為何會喚岳鐵成為鐵牛舅舅?”

  藍徽容心頭暗起警戒,想起與無塵師太分別時她所說的一番話:“容兒,你這一去,千萬切記,不得讓人知道你父母的姓名及居住之地,再危險的情況下也不能說出你母親的遺物在何處,更不能讓人知道是我派你去的,不然就會有滔天大禍,殃及無辜。”

  她面上神情不變,微笑道:“仇大人,我雖應允到你這處做客,卻也未曾答應過你,要對你推心置腹,坦誠相見,我連你的真實面目都未曾見過,僅憑你一句與我母親有舊,怎能讓我信服?”

  此時,有隨從奉上茶來,仇天行端起茶盞,笑道:“容兒說得也有道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乍見故人之女,心急了些,我的面目不方便讓你見到,怕嚇壞了你,只是前塵往事,我可以詳細告知於你,不知容兒可願聽一段故事?”

  藍徽容心中有一絲緊張,又有幾分好奇,自從見到無塵師太,踏入這個漩渦以來,她便總是糾纏在母親的往事之中,而她卻對這些往事一無所知。

  在她的記憶裡,母親是一個溫柔如水、淡靜如菊的女子,她並不懂武功,自己所學皆是莫爺爺所授;她精通天文地理,兵法諸策,但在藍家眾人面前卻總是裝出一副愚笨模樣;她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卻很少說及自己的師承來歷;她的心態似是經歷了世間所有風霜雨雪,卻從不曾告訴過自己隻言片語。

  在以前的藍徽容看來,母親只是一個才情出眾的女子,卻不知她與世上這麼多豪傑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當年的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的真實姓名又是什麼?她經歷了怎樣的往事?又為何要安排自己走上這樣一條道路?

  藍徽容眼中泛起一絲漣漪,站起身來,向仇天行襝衿行禮,輕聲道:“請仇大人詳述。”

  仇天行笑得極為開心,走到藍徽容身邊,凝目看了她片刻,側頭道:“小寇,小楊,你們看,她這番神態還真與清娘如出一轍。”

  寇公修微笑道:“是,相貌只有三四分相像,但這神態,講話的語氣倒是差不離。”

  藍徽容見他們話語中透著疼憐及喜悅之情,心頭湧起一股暖意,先前的戒心也漸漸淡去,望向三人的眼神便柔和了幾分。

  仇天行慨嘆道:“唉,二十五年過去了,清娘的音容笑貌,時時在我們這些人的夢中浮現,容兒,你母親當年的風采,又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忘懷的?”

  見藍徽容詢問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微笑道:“這帳內憋得很,走,我帶你去外面走走,跟你詳細說說你母親的事情。”

  二六、清娘

  茶恩寺附近群山環抱,湖面如鏡,樹影婆娑,空氣清新,藍徽容隨著仇天行在山間靜靜行走,不多時便到了半山腰的一處涼亭。

  仇天行負手而行,身形從容,藍徽容晨間在戰場上見他閃過慕世琮槍勢時一飄之姿,知此人武功高強,自己恐怕還不是他的對手,他究竟是何人呢?

  兩人立於涼亭之中,遙望山下接天的營帳,仇天行輕聲道:“容兒,你母親的左手腕內側,是不是有一道寸許長的胎記?”

  藍徽容遲疑了一下,知眼前這人已看破自己來歷,遮掩無益,點頭道:“是。”

  仇天行眼中閃過激動欣慰之色,踏前一步:“容兒,那你母親,現在何處?”

  藍徽容輕輕後退兩步,拉開與他的距離,低頭道:“仇大人,請恕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仇天行一愣,目光中隱有探究之意,緩緩道:“容兒,你母親,當真就未和你說過以前之事?”

  “是,母親不曾說過,如蒙仇大人告知,藍容不勝感激。”

  仇天行默然片刻,轉過身去,望著山下軍營,悠悠道:“容兒,不知你對我軍駐營之勢有何看法?”

  藍徽容面色沉靜如水:“是‘八行陣’,取八方呼應,行雲流水之意,可防敵人突襲,也能在最快速度下拔營起行,可攻可守,乃《兵策》中上上之陣。”

  “那容兒可知,《兵策》一書是何人所著?”

  藍徽容心頭一跳,依稀記得孔瑄也曾問過自己同樣的話,不過當時他並沒有告訴自己答案,她輕輕搖了搖頭:“請大人告知。”

  仇天行的目光迷離而傷感:“《兵策》一書,是由當年和國的兵馬大元帥葉天羽和你母親合著的。”

  藍徽容驚道:“《兵策》竟是由我母親所著?”

  “是。”仇天行遙望天際,眼前浮現那個多年來時刻纏繞於夢中的倩影:“你母親,是當時和國末帝親封的霓裳將軍,她的真名叫做玉——清——娘。”

  山風輕輕吹過,藍徽容喃喃念道:“玉—清—娘?”這是母親的真實姓名嗎?怎麼會覺得有些熟悉呢?像是在何處聽過似的?

  雲雀鳥低低飛過,婉轉歌唱,似與其相和,松樹上偶有秋蟬低鳴,吟嘆著秋天的到來,藍徽容腦中一閃,想起在何處聽過清娘這個名字,她猛然抬頭問道:“仇大人,請問玉清娘可就是清娘子?”

  仇天行轉過頭來:“哦?你也知蒼山的百姓對你母親的尊稱?”

  “不,我是在蓮花寨方家村見過清娘子的畫像和長生牌位,但那畫像年代太久遠,畫中女子面目看不甚清楚,我並不知,那就是我的母親。”

  “唉,方家村全村老小的性命都是你母親一力救回來的,那一年方家村疫症流行,當時的和國朝廷派兵前來封村埋人,你母親不忍見全村老小皆被活埋,便立下軍令狀,奔波千里,找來隱居多年的醫聖子,又歷盡千辛萬苦找齊所需藥物,才解了方家村的疫症,救了全村人的性命,所以,方家村村民才會家家戶戶立下她的長生牌位。”

  空山寂靜,仇天行目光悠遠,如煙的往事隨著他慨嘆之聲在藍徽容耳邊幽幽迴響,在她心中劇烈撞擊。

  “當年在蒼山,居住著一位自號‘天機子’的老人,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也無人知他的來歷,但人人皆知他天文地理,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甚至當時的和國皇帝也曾親上蒼山,請他出山授業皇子,卻被他婉言拒絕。”

  “他不入京城授業皇子,卻在蒼山附近的普通百姓之中,選了三位資質超群的孩童,承其衣缽,這三人一名葉天羽,一名慕少顏,另一位就是你的母親,玉清娘。”

  藍徽容驚訝之餘略有疑問:“葉天羽與慕少顏不是結義兄弟嗎?怎麼又是師兄弟呢?”

  仇天行道:“這天機子個性有些怪,不讓三人稱他為師傅,所以三人也不便稱師兄弟,便以結義兄妹相稱,本來慕少顏年紀長於你母親,可你母親當時性子極為要強,一場比試,硬是勝過了慕少顏,逼得慕少顏自甘老三,後來蒼山的兄弟們便都稱他為‘慕三哥’。”

  “三人之中,葉天羽居長,文采武功自是最出色的,天機子去世以後,三人便結伴在蒼山霧海遊歷,由於愛打抱不平,又屢行劫富濟貧之事,三人在平民百姓中享有盛名,被稱為‘蒼山三英’,而你母親,更是因性情豪爽、善良仁義,又是那等風姿絕世,被百姓尊稱為‘清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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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三人在蒼山行俠仗義,由於清娘心地善良,慢慢收了一大批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相追隨,還授他們武藝,岳鐵成、寇公修、楊盛等人都是其中之一。那時的蒼山,便是我們這些人任意遨遊的天地,清娘帶著我們呼嘯於蒼山霧海,而她那時,其實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仇天行似沉浸在了往事之中,語氣幽然:“那時,你母親,如天上的明月一般,高潔美麗,性情又是那般的豪爽明慧,心地更是善良無比,她待我們,如同自己的親兄弟一般,說句實話,當年蒼山出來的兄弟,個個都把清娘看作是天上的仙子一般愛慕。”

  天空中一片白雲輕輕捲過,仇天行彷彿看到那年那時,那個美如明珠、笑如朗月、眸如清泉的少女,騎在駿馬之上,手中馬鞭指著自己:“葉天鷹,你這個膽小鬼,葉大哥怎麼會有你這麼一個弟弟?”

  那時的自己,青澀而又倔強,被她一語相激,面上赤紅,追上了那匹野馬,卻被那野馬顛落地上,足足躺了半個多月,卻也是她,守在自己身邊,替自己熬湯煎藥,與自己閒聊解悶,想來在自己的一生之中,只有那半個月,才覺得清娘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

  藍徽容靜靜聽著,遙想著母親當年的風采,心潮起伏,眼眶逐漸濕潤,母親,原來當年你在蒼山霧海,過的是這般灑脫逍遙的生活,難怪你唸唸不忘那處,難怪在容兒的心裡,那裡就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良久,不見仇天行說話,藍徽容側頭輕聲喚道:“仇大人,後來呢?”

  仇天行從回憶中驚醒:“哦,後來,唉,後來蒼山來了一個人,就是這個人,給我們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

  “誰?”

  仇天行眯起眼來,一字一句道:“就是你們東朝的當今皇帝,簡—南—英。”

  “簡南英出身於前莊國武將世家,他自幼野心勃勃,暗中想著顛覆莊國,吞併和國,那一年他來和國遊歷,到了蒼山,與葉天羽一見投緣,由於他表面裝得極為仁俠豪義,也受到了兄弟們的喜歡,便在蒼山住了一年,也就是在這一年之中,他搏得了葉天羽的信任,將天機子留下來的諸策百書都看了一遍,達到了他到蒼山的目的。”

  “一年之後,他與大家辭別,說要前往當時和國的京城容州,清娘聽言卻突發奇想,說老是在蒼山霧海遊玩,有些膩了,想藉著送簡南英之機,去容州看一看,大家自是不願拂她之意,便於那一年的四月下了蒼山。”

  “到得容州,正好是容州一年一度的賽舟節,清娘不知從何處弄來一條龍舟,兄弟們齊心協力奪了那年的頭名,而恰恰那年,和國末帝微服看了賽舟節,得知葉天羽、慕少顏與清娘竟是天機子的傳人,十分欣喜,便將他三人招入朝中,恰逢當時西狄入侵,為解國難,葉天羽便帶著弟兄們上了戰場,屢立戰功,直居兵馬大元帥一職。”

  “而清娘,在與西狄最激烈的一戰中,白衣飄飄,一劍守關,天下揚名,被末帝封為了‘霓裳將軍’。”

  藍徽容悚然一驚,原來孔瑄說過的軍中曾有女子當過將軍,說的竟是母親,難道他也知母親當年之事嗎?

  “就在與西狄交戰的那兩年,鄰國莊國發生了驚天巨變,簡南英執掌兵權,黃袍加身,逼得莊國末帝遜位,消息傳來,葉天羽便知形勢不妙,他深知簡南英天縱奇才,雄心勃勃,只怕和國也會有難,無奈當時西狄直逼和國北境,他疲於應付西狄軍,只能眼睜睜看著簡南英興兵攻打和國,邊境四處燃起烽火。”

  “由於北境西狄壓得緊,葉天羽抽不開身,便讓慕少顏去東線與簡南英作戰,慕少顏苦苦支撐了半年,簡南英見久攻不下,便使了離間之計,和國末帝聽信謠言,以為慕少顏投敵叛變,便命人上蒼山,將慕少顏的族人悉數抓走,凌遲處死了。”

  藍徽容聽到此處,輕聲嘆道:“原來坊間傳言,竟是真的。”

  仇天行輕哼一聲:“慕少顏一怒之下,便投了簡南英,引敵入境,攻破了容州,末帝身亡,清娘恰於當時奉葉天羽之命趕回容州,拚死護著太子皓及昭惠公主逃到了北境葉天羽軍中。”

  “簡南英和慕少顏率大軍追來,與葉天羽在棋子坡一番決戰,葉天羽與太子皓死於大火之中,清娘下落不明,昭惠公主被簡南英抓走,和國就此滅亡。”

  微風拂過山崗,幽幽渺渺,天空中白雲舒捲,藍徽容仿似看到母親那恬淡的笑容,明亮的雙眸,隨著清風白雲,訴說著她一生的傳奇。母親,您的一生,真的是這樣跌宕起伏、波瀾壯闊嗎?那一年,您是怎樣逃離戰火的?您為何會失去一身武功?又是怎樣遇上父親的呢?當年的真相,真的是這樣的嗎?

  她默然良久,凝目望向仇天行,緩緩道:“敢問仇大人,您是何人?”

  仇天行負手望向天邊,沉聲道:“我姓葉,名天鷹,是葉天羽的親弟弟,是你母親在蒼山的兄弟之一,也是當年棋子坡兵難的倖存者。”

  他轉身望向藍徽容,伸出手來,緩緩摘下臉上面具,陽光自涼亭上方斜照進來,投在他的臉上,藍徽容忍不住掩嘴驚呼,身形輕晃。

  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天仙與魔鬼交匯的臉,這張臉一半是海洋,一半是火焰。這張臉的左半邊,飛眉入鬢,眼神炯炯,肌膚溫潤,嘴角含笑,雖然上了年紀,卻也可以想見,年輕時定是一位溫宛俊美的翩翩公子;但這張臉的右半邊,卻似被放在熔爐中熊熊燃燒過似的,已分不出眼鼻耳唇,入目皆是黑褐色的肉疙瘩和粘連的皮膚。

  仇天行緩緩戴回面具,望著藍徽容含著淚水的目光,眼中充滿了憐愛之意:“容兒,當年我落入懸崖,僥倖逃得性命,聽得兄長遇難,你母親失蹤,這心中的痛苦整整煎熬了我二十五年,這麼多年來,我隱姓埋名,遠走西狄,又經過重重磨難,終於成為了西狄國的左都司,掌握了軍政大權,我就想著,有一日能攻回容州,能找到你的母親,能將慕少顏和簡南英斬於劍下,報這血海深仇。”

  他語調漸顯激動,踏前兩步,俯視著藍徽容:“容兒,快告訴我,你母親現在何處?”

  藍徽容為他面容所驚,更為他所述往事所感,淚水悄然滑落,哽咽道:“我母親她,已於去年冬天去世了。”

  仇天行身形搖晃,踉蹌幾步,倚於涼亭竹欄之上,俯首而泣。

  藍徽容心中更是難過,上前輕輕扶住他的左臂,柔聲道:“葉叔叔,逝者已矣,您別傷心了。”

  仇天行的眼淚滴落在地面,泣不成聲:“清娘,你為何不等我?為何不看著我為兄長和你報仇雪恨?為什麼?你不在了,我做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他的聲音漸轉狂怒與憤恨,又飽含傷心與痛楚,藍徽容無言相勸,默默立於一旁,憶起去年母親剛剛離去時自己的悲傷之情,更是酸楚難當。

  仇天行忽然直起身來,緊緊攥住藍徽容的雙臂,目光渴切:“容兒,你母親葬在何處?快告訴我,我要去她墳前致祭。”

  藍徽容望著他渴切的目光,緩緩道:“我母親是——”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岳鐵成臨終時的目光,心中莫名一驚,遲疑了一下,續道:“我母親和我父親葬在了一起,至於葬在何處,母親有遺命,恕容兒不便相告。”

  仇天行眼中閃過濃郁的失望之色,慢慢鬆開雙手:“容兒,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藍徽容忙道:“葉叔叔,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母親確有遺命,容兒不敢違逆。”

  仇天行似是慢慢恢復了正常,呵呵一笑:“倒也是我太激動了,容兒,既是你母親有遺命,我就不再強求,只是今日能見到你,我實是非常高興,從今日起,我要將你當成我自己的親生女兒,替你母親來照顧你,你就留在我這處吧。”

  藍徽容想起一事,忙問道:“葉叔叔,我母親既出於蒼山,那蒼山,可還有我母親的親人?”

  “沒有了。”仇天行緩緩搖了搖頭:“當年天機子收的三人之中,只有你母親是孤女,孑然一身,再無親人。”

  星月清輝,灑滿大地,藍徽容漫步於茶恩寺邊的樹林中,想起下午仇天行所述往事,心緒紛紜,難以安寧。

  初聽往事,她心潮澎湃,如波濤起伏,見那仇天行悲傷情切,更是心起敬慕和親近之情,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心中有幾個疑點,無法得解,特別是一想起岳鐵成臨終前的目光,她便更是有所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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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如果事實真如仇天行所言,當年真是慕少顏助簡南英害死了葉天羽,逼得母親隱姓埋名,為何鐵牛舅舅會一意追隨於慕少顏?母親是那麼疼愛鐵牛舅舅,而鐵牛舅舅為救自己而死,如果一切真的是慕少顏的錯,鐵牛舅舅怎還會那般死心塌地的跟著他?

  還有,莫爺爺又是何來歷?為何仇天行閉口不提他?明明是他派人前往容州捉拿莫爺爺,為何他卻不提此事?他為何要捉拿莫爺爺呢?

  無塵師太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麼?母親為何要自己聽命於她?為何要自己不得向任何人洩露父母的姓名和居住之地?為何說不得告訴任何人有關她的事情?

  這種種的疑問,盤桓於藍徽容的腦海,她在林中長久地徘徊,直至夜深露重,都無法撥開眼前這層迷霧。

  輕笑聲傳來,孔瑄抱胸依於松樹前:“這位仙子,請問是否迷路了,小生雖是凡夫俗子一名,卻也十分願意替仙子指點迷津。”

  藍徽容知他見自己心事重重,夜深還不回營,擔心自己的安危,前來尋找,心中湧上一絲暖意,微笑道:“小女子藍容,迷路於這密林之中,還望仙人指點一二。”

  孔瑄慢慢走近,目中閃著很輕淡的笑意,看著月華星輝透過樹梢灑在藍徽容青裙之上,瑩光渺渺,清絕出塵,她秀麗的面容微微仰起,慧黠的眼神中帶著一絲眷戀,靜靜看著自己,林中清風吹過,她身上有一股溫柔的氣息,令自己剎那間心旌搖動。

  孔瑄低頭看著藍徽容,輕聲道:“敢問仙子,因何迷路?”

  “這林間樹木太密太多,迷住了我的眼睛,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路在何方。”

  孔瑄沉默一瞬,忽然牽住藍徽容的右手,她的手是如此細膩柔軟,纖細婉轉,指間隱有一股涼意,讓人恨不得將這手貼在胸口燙熱了,捂暖了,一輩子都不放開。

  藍徽容靜靜地看著孔瑄,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似一塊烙鐵似的,將自己涼涼的手烘得滾燙滾燙,帶著烈火直撲入心間,驅散心頭的重重烏雲。

  孔瑄低頭望著藍徽容,柔聲道:“你閉上眼,讓我帶你出去,可好?”

  藍徽容輕輕閉上雙眼,黑暗中,手上腰間,兩股大力傳來,耳邊風聲掠過,蹬蹬之聲響起,蓑草氣息漸漸淡去,清風拂面,身軀悠悠蕩蕩,她緩緩睜開雙眼,夜風中,樹林竟在自己的腳下,孔瑄牽著自己的右手,立於最高的大樹之巔。

  “何必去理有多少樹擋住了你的視線,跳出來,站於大樹之上,你就看得清路在何方了。”孔瑄望著廣褒的夜色,悠悠說道。

  藍徽容心有所悟,低低道:“是啊,何必去理眼前的迷霧,跳出來就是了。”

  孔瑄嘴角含笑,側頭望著她:“不知仙子可願與小生一起,飛出這片樹林?”

  藍徽容抿嘴一笑,孔瑄心中欣喜莫名,體內血流洶湧,真氣充盈全身,右手輕輕一帶,二人如驚鴻掠波,在林梢飄然而過。

  星月銀輝映照茫茫大地,夜風之下萬木隱嘯,兩個空湛靈動的身影如夢如幻,朦朦朧朧,宛如秋空中的一輪明月,又似靜夜裡的一縷清風,自萬木之巔悄然滑過,悠然落於林外青青草地之上。

  “你看,不用再想路在何方,已經出來了,”孔瑄低頭望著藍徽容,輕聲道。

  藍徽容回頭看向樹林,低低嘆道:“是啊,出來了,原來就是這麼簡單。”

  孔瑄覺得握住的那纖柔皓腕漸漸轉暖,卻怎麼也不捨得放下,心中千回百轉,忽然笑道:“我再帶你去一處地方,可好?”

  “嗯。”藍徽容慢慢低下頭去,輕嗯聲脈脈婉轉。

  孔瑄見她此刻這般的靜如秋蘭,柔如碧水,晨間戰場上那錚錚的傲骨似都化成了萬千柳絛,將自己的心緊緊纏住,牢牢鎖緊,他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喜悅之情,牽著藍徽容的手發力疾奔,不多時便翻牆而過,到了茶恩寺的大殿之前。

  “我們到那上面去,這樣可以看得更遠,可好?”孔瑄指向宏偉大殿的屋脊,側頭問道。

  藍徽容稍有遲疑:“可這處供著佛祖,這——”

  “容兒,佛祖在哪裡?”

  藍徽容瞬間醒悟,微笑道:“是,佛祖並不在這殿裡。”

  “對,你的心在哪裡,佛祖就在哪裡。”兩人相視一笑,騰身而起,攀住屋簷斗栱,翻轉而上,不多時,便立在了大殿最高的屋脊之上。

  遙望夜色中前方連天軍營,兩人靜默片刻,緩緩坐了下來,都不再說話,任夜風拂過,聽鳥兒低鳴,藍徽容的心漸漸平和,倦意襲來,她將頭依在孔瑄右肩,沉沉睡去。

  二七、魅瞳

  東方的天空露出一抹魚白,藍徽容抿著嘴,唇角帶著稍顯羞澀的淡笑,偶爾側頭看看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不停揉搓右肩的孔瑄,兩人靜靜地走在回西狄軍營的路上。

  想起昨夜竟依在他肩頭睡了大半夜,藍徽容便面上飛起彤雲,自相識以來,兩人似兄弟,如朋友,卻從未像昨夜這般,這一刻,她竟怕再看孔瑄那明亮的眼睛,怕面對他眼中那溫柔的笑意,偶爾觸及他的目光,也是飛快地轉了開去。

  回到大帳,藍徽容收起如絲心緒,兩人靜靜用過早飯,那元禮含笑走了進來。

  雖然心中尚存疑點,但既知仇天行是母親的故友,藍徽容連帶對這那元禮的印象也好了一些,覺得他眼內閃爍的光芒不再是那麼令人心驚。

  那元禮一襲青玉色衣衫,益發顯得他長身玉立,姿容出塵,他唇邊仍是掛著謙和的微笑,凝望著藍徽容微微行了一禮:“藍小姐,義父怕藍小姐在這軍營之內悶得慌,他老人家忙於軍務無法抽身,命在下前來相陪,藍小姐若是不嫌棄,在下願陪小姐在這附近遊玩一番。”

  “那公子太客氣了,只是我素喜清靜,不愛遊玩,就不勞煩公子了。”

  那元禮面上笑容不減:“藍小姐不愛遊玩,喜歡清靜,那定是極擅琴棋書畫之道,那某不才,想向小姐討教一二。”

  藍徽容見他溫潤謙和,彬彬有禮,又是母親故友之義子,她又一心想將西狄軍在這處拖上十日,倒也不好太過拂他面子,便與他或對弈,或聯詩,或論畫,那元禮談吐文雅,於文詞詩畫一道頗為精到,偶發妙論,倒也讓藍徽容心中隱生才子之嘆。

  每日晚飯,仇天行也必派那元禮過來請藍徽容過去與他和寇公修、楊盛一起用餐,席間,他三人追憶往事,慨嘆不已,寇公修與楊盛得知清娘已經去世,淚灑當場,藍徽容相勸多時才止住二人傷痛之情。

  藍徽容聽著三人敘述當年往事,母親的過去在心中漸漸清晰明朗,她傳奇的一生如一幅畫卷般慢慢展現在藍徽容面前,藍徽容越是瞭解母親的過去,心中的疑雲就越重,以母親的慧心與才情,當不會不知,自己一旦踏入這個漩渦,會被這些故友一個個看破來歷,她和無塵師太為什麼會這麼安排呢?

  想起無塵師太的叮囑,在與仇天行等人交談時,藍徽容便存了幾分警惕之心,始終沒有透露母親歸隱後的情況。只是這樣一來,她也不好明著打探有關莫爺爺的消息,只能將這事悶在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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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這樣忽忽過了數日,眼見十日之期將到,藍徽容與孔瑄冷眼旁觀西狄軍訓練和調動情況,知大戰一觸即發,均在心底有些憂慮,不知安州城那邊是否已經調配妥當,也不知城中百姓是否已借這十日之機南下躲避戰火。

  自那夜二人獨處之後,孔瑄與藍徽容交談並不多,日間總是那元禮過來相陪,只有每日晚飯過後,孔瑄才與藍徽容在林中並肩漫步,兩人也只有在這個時刻,才能放下心中的緊張與憂慮,才會忘記身處西狄軍營之中。

  兩人有時興起,也會偶爾比試一番,藍徽容固是全力以赴,孔瑄卻也不相讓,多數倒是孔瑄勝出,藍徽容頗是欠下了幾筆東道。

  這日晚飯,藍徽容依然過仇天行中軍大帳,想起明日就是十日屆滿,用過晚飯後,端起侍從遞上的清茶,她終按捺不住,站起身來,在仇天行面前盈盈拜倒。

  仇天行眼中閃過訝色,放下手中茶盞,上前將藍徽容扶起:“容兒這樣大禮,定是有緊要事情,你就直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替容兒達成心願。”

  藍徽容心中有番言語,這數日來早已在心中想了無數遍,她低頭猶豫片刻,終靜下心來,抬頭望向仇天行:“容兒今日想求葉叔叔,以蒼生為念,止息兩國干戈,退兵回西狄。”

  仇天行緩緩坐回椅中,面具之後的目光陰晴不定:“容兒何出此言?難道你就不想我替兄長和你母親報仇雪恨嗎?難道故國滅國之恨就不應該報嗎?”

  藍徽容將心中想法略略整理了一下,輕聲道:“葉叔叔,當年諸位長輩間的恩怨情仇容兒不想多言,是是非非,都是過眼雲煙,母親既不曾與容兒談起這些,容兒便不想置身其中。今日這般來求葉叔叔,一來是為萬千平民百姓而言,二來也是為了葉叔叔您而言。”

  仇天行輕輕‘哦’了一聲:“你說是為萬千百姓而言我能理解,你像你母親,心地仁善,不忍見戰火紛飛,黎民塗炭,當日你也是為了安州城百姓考慮,才答應隨我前來,你為這點來求我罷息戰爭,我能理解,可為何會說是為了我而言呢?”

  藍徽容話語沉靜從容:“葉叔叔,您當年得逃大難,好不容易才得登西狄國左都司之位,執掌軍政大權,自是經歷了一番磨難,才有今日的成就。但現在對東朝這一仗,您並不是有必勝之把握,一個不慎恐還有喪身滅國之憂。”

  “容兒這話說得嚴重,願聞其詳。”

  “葉叔叔,當年簡南英能得登大寶,吞併和國,固有個人因素,也有其歷史必然性,原莊國皇權長年旁落於武將一系,國政腐敗,民不聊生,簡南英天縱奇才,借趙氏一族之力,黃袍加身,登上皇位,其武功固是功彪於世,文治也毫不遜色,其施政雖稍嫌殘酷,但總的來說較為清明,因此在其國內,是民心所歸,大勢所趨。”

  “當年的和國,北有西狄之擾,東有東朝相逼,內有宦官之禍,末帝性情懦弱多疑,才會聽信謠言,逼反了慕少顏,其內政更是千瘡百孔,內憂外患,各種矛盾激化,縱有葉天羽等人竭力支撐,但從當時的形勢看來,和國滅國只是遲早的問題。”

  “簡南英吞併和國,建立大一統的東朝之後,出於政治方面的考慮,施政清明,勵精圖治,這二十多年來,東朝內政平穩,百姓安居樂業,他又知人善用,利用慕少顏守住北域十二州,多年來力守北線不失,抵住了西狄軍的數次入侵,這才有了‘開元之治’。”

  “現在,不僅是原莊國,就是原和國臣民,也都漸漸遺忘了故國皇室,在百姓的心目之中,莊國與和國本就是由以前的大趙分裂而來,兩國本就是一國,兩國的人民也屬於同一民族,東朝一統南方江山,又給百姓帶來平定的生活,時至今日,若還有人打著為和國復辟報仇的旗幟興起戰亂,是不得民心的。”

  “而西狄,為遊牧民族建立的國家,其國內民族矛盾較多,葉叔叔位居左都司一職,自是比容兒更為清楚,此番與東朝交戰,相信也有轉移國內矛盾的目的。”

  “而東朝這邊,雖說慕少顏敗退至安州,但其軍力並未受太大損傷,而且現在簡南英是想借西狄之力消耗慕少顏的兵力,削其兵權,一旦慕少顏再敗,危及到潭州以南,簡南英必會出手,那時,西狄要面對的就是他一手創立起來的東朝精銳軍隊,孰勝孰敗就很難說了。”

  “一旦戰事不能速戰速決,拖至入冬,糧草跟繼不上,西狄軍便會成為一支孤軍,國內矛盾再一激化,請問葉叔叔,那時,您可仍有把握獲得西狄國君的信任?可還能平定國內紛亂局勢?”

  “西狄還有一大隱憂,就是漠北塞外的突厥國,突厥國王隱有野心,又聯姻東朝,如果其與東朝相呼應,由西北夾擊西狄,只怕西狄到時不但不能攻佔東朝領土,其自己的國土能否保得周全尚是未知之數。”

  “葉叔叔,與其打這一場沒有任何把握的仗,令百姓蒙難,不如將私人仇怨暫放一邊,明哲保身,退兵回國,止息干戈,相信葉元帥和我母親在天之靈,也會希望您這麼做的。”

  藍徽容語調清澈動人,燭火下眼光似靜水漣漪,帶著希冀的心情望向仇天行,仇天行靜靜聽著,不置一詞,看向她的眼神中卻多了幾分複雜的意味。

  藍徽容說罷,帳內一片沉寂,仇天行閉上雙眼,靠於椅背,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帳外,不斷有戰馬嘶鳴,人聲喧騰,藍徽容面色平和,淡淡微笑。

  良久,仇天行方睜開眼來,悠悠道:“容兒,你不要回慕少顏那裡了,隨我去西狄,可好?”

  藍徽容一愣,未料到他思慮良久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要自己去西狄,聽他話中疼憐之意極濃,心中感動,垂下頭去,低聲道:“葉叔叔,容兒不會再回慕少顏那裡,也不想去西狄,容兒只想去蒼山霧海,去母親以前住過的地方走一走。”

  仇天行聽言,輕嘆一聲:“是啊,我都想回蒼山去看一看,奈何以現今之身,又豈能自由行事,罷罷罷,既是如此,我也不強留於你,只是這十萬大軍,恐怕並不是我一人能夠決定去留的,形勢所迫,明日重新開戰,容兒你還是不要捲入其中,有多遠就走多遠吧。”

  他站了起來,負手行到藍徽容身邊,眼中隱有悲傷:“容兒,能見到你,與你相處十日,我十分高興,你若是能體諒葉叔叔這一番情意,便替我到你母親墓前,灑下一杯青葉酒,代我向她致祭吧。”

  藍徽容心中傷感,盈盈跪於他面前:“容兒代母親謝過葉叔叔,還望葉叔叔三思。”

  仇天行將她挽起,話語略帶哽咽:“容兒,我這番作戰,正如你所言,勝負難定,說不定會戰死沙場,我有個未了的心願,不知容兒可否答應於我?”

  藍徽容低頭道:“葉叔叔請說。”

  仇天行目光投在藍徽容身上,複雜莫名:“當年我與你母親曾有戲言,說道願結為兒女親家,多年來我一心復仇,並未成家立室,也無親生兒女,膝下僅有一義子那元禮,此兒文采斐然,雖說武功差了些,配容兒你也稍顯遜色,但葉叔叔一片私心,總希望能實現當日與你母親之約定,元禮這幾日與你相處,早已傾心於你,只是不知容兒你意下如何?”

  藍徽容不意他竟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心神一震,一瞬的沉默後,她沉靜道:“葉叔叔,容兒並不想因長輩之間的一句戲言而輕易決定終身大事,而且容兒現在孑然一身,浪跡江湖,不願談定終身,那公子文采出眾,身份高貴,還是請葉叔叔為他另選良配吧。”

  仇天行默然良久,似是極為失望,嘆道:“唉,元禮這孩子,不知道要多麼失望,他一顆心,全在你身上了。”

  藍徽容避開他的話頭,俯身拜了下去:“葉叔叔,既然戰事不可避免,還請葉叔叔珍重,容兒明早便會離開這裡,就不來向您辭行了。”

  “容兒,這終身大事,你既不願,葉叔叔當然不便強求你,只是先前元禮曾和我說,如果你不應允,他想單獨為你彈奏一曲,為你送行,不知容兒可能答應他的這個小小請求?”

  茶恩寺西側有一小小禪院,是歷代高僧閉關靜修的地方,由於全寺僧侶逃寺南下,這數日來那元禮便一直住在此處,這夜已是八月十二,月華正濃,寺內外桂香暗湧,靜謐中流動著輕馨。

  那元禮面上隱帶傷感與不捨,團膝坐於軟榻之上,痴痴地望向藍徽容,藍徽容覺他目中瑩光甚濃,心頭莫名的一陣不舒服,但又不便轉開頭去,輕聲喚道:“那公子。”

  那元禮身軀一震,依依收回目光,悵然道:“藍小姐,明日一別,你我不知何時方能再見,還望藍小姐他日若是遊歷到了西狄,能來金州,也好讓我稍盡地主之誼,也能再見小姐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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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藍徽容稍稍欠了欠身,含笑道:“那公子太客氣了,如果兩國戰事平息,我自會有機會到金州探望葉叔叔的。”

  那元禮輕嘆一聲:“這曲嘆離別,不足以表達我此刻的離愁,只願藍小姐此去,善自珍重,也願你我終有再見之日。”

  室內一角,香爐中微微吐著極淡的青煙,香氣纏繞入鼻,藍徽容竟有一刻的恍惚,‘錚’的一聲,琴音悠然而起,洋洋流暢,婉轉輕揚,清麗澄明,藍徽容覺這那元禮琴技可臻大家境界,正自暗讚之時,忽覺琴音倏然一變,弦轉低音,靡靡然,幽幽然,似真似幻,琴音淙淙中竟隱有金魔之音。

  藍徽容心中微驚,卻又漸感疲倦,體內似有一股力量在壓制住自己的真氣,四肢慢慢倦怠無力,覺這室內暗香流動,琴音飄搖,說不出的朦朧恍惚。

  她心呼不妙,急提體內殘留的一縷真氣,撐著站起身,欲往室外奔去,卻眼前一陣眩暈,又跌坐回軟榻之上。

  那元禮輕笑著站起身來,緩緩行到藍徽容身前,碧玉似的眼睛如魔如幻,閃動著詭異的光芒,牢牢鎖住藍徽容的視線,藍徽容眼神漸轉痴呆,愣愣地望著那元禮。

  朦朦朧朧中,藍徽容覺得自己仿似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湖泊之前,母親溫柔的笑容灑在碧藍的湖面之上,隨著水波輕漾起伏,靜靜地望著自己。

  她心神一陣激動,緩緩伸出手來,喚道:“母親,是您嗎?是您回來看容兒了嗎?”

  母親的笑容越發真切,聲音卻似在九天雲外一般飄緲:“容兒,是,是母親回來看你了,容兒,你還記得母親嗎?”

  “母親,容兒日夜思唸著您,您為什麼要丟下容兒?為什麼要讓容兒做這些事情?”

  “容兒,母親也時刻掛唸著你,你有沒有保管好我的遺物?有沒有到我墳前上香致祭?”

  “母親放心,您和父親的遺物我都妥善安置好了,清明我還和莫爺爺去了您的墓前致祭。”

  “嗯,容兒做得很好,那母親留下的那幅《寒山圖》,你有沒有收好啊?”

  “《寒山圖》?母親,您的畫我都收好了,只是未曾見過什麼《寒山圖》啊。母親,容兒正想問您,您為什麼要容兒聽從師太的吩咐?”

  “師太?師太現在在哪裡啊?”母親的聲音幽幽渺渺,細不可聞。

  “母親不記得了,師太是在——”室外忽然傳來一聲鳥鳴,藍徽容心中一震,有一瞬間的清醒,眼前母親慈愛的面容剎那間變成了那元禮邪笑著的雙瞳,她心中大驚,知中了這人的魅瞳之術,無奈身中迷香,又被琴音催眠,真氣無法提聚,怎麼都無法擺脫那雙碧玉似的眼睛的控制。

  視線越來越迷濛,心神越來越恍惚,藍徽容用僅存的一絲清明,提聚全身氣力,猛然咬向自己的舌尖,血腥之氣激湧,她奮力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那元禮面色一變,眼中神光收斂,輕哼一聲:“這丫頭,倒是心志堅強,害我功虧一簣。”

  他慢慢俯下身,凝望著藍徽容雙眸緊閉的嬌弱之態,垂落於榻上的如雲秀髮,腦中浮現那日清晨她飄下城牆的懾人風姿,眼中閃過痴迷之色,喃喃道:“我雖是奉義父之命接近你,卻也不枉,哪怕你來日怨恨於我,我也——。”說著他緩緩伸出手來,顫抖著探向藍徽容的衣襟。

  二八、債主

  藍徽容悠悠醒轉,感覺月色下,夜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自己似是伏在某人身上,被他負著在山間疾走。

  她腦中迅速清醒,憶起先前在禪房內的一幕,心中驚恐,強自掙扎一下,這才發現自己四肢無力,只能微微地顫抖。

  熟悉的聲音在身前響起:“你醒了?”

  聽到這熟悉而溫和的聲音,透著無限關懷和憐惜,藍徽容心頭一鬆,彷彿找到了世上最溫暖的地方,軟軟地伏在孔瑄肩頭,無力道:“謝謝你了。”話一出口,她才覺舌尖疼痛無比,聲音也有些含混不清。

  孔瑄的身形在山間如暗夜幽靈般疾奔,勁風中,他的聲音有些飄忽,也含著幾分心疼:“你為什麼要這樣傷著自己?日後若是變成大舌頭了,怎麼嫁得出去。”

  藍徽容伏在他的背上,感覺這身軀堅毅厚實,如此溫暖,如此安逸,夜風拂過,還隱有一絲令人心顫的溫熱氣息,她的心漸漸寧靜,閉上雙眼,低聲道:“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對我不利?你什麼時候趕到的?”

  孔瑄輕笑一聲:“不早也不晚,那小子想對你無禮時,我正好趕到。”

  藍徽容面上通紅,心中湧上感激,勉力抬起右手輕輕捶向孔瑄右肩:“你既知我有難,為何不早些趕到,害我變大舌頭。”

  孔瑄‘啊’了一聲,身軀微微抖了一下,藍徽容忙道:“怎麼了?”

  “沒什麼。”孔瑄笑道:“我是想著,你真變了大舌頭,別人不敢娶你,倒是幸事一樁。”

  “又來風言風語。”藍徽容喘氣道:“我們現在離西狄軍營多遠了?”

  孔瑄咳了幾聲:“轉過兩個山頭了,怕他們追過來,沒有往安州方向走,我們得在山裡躲上一夜。”

  藍徽容聽他說話似是真氣虛浮,奔走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想起先前自己捶上他右肩時的那聲輕呼,急道:“你是不是受傷了?快放我下來。”

  孔瑄再咳了幾聲,輕喘道:“沒事,一點輕傷,和仇天行對了幾招,他也不會比我好過。”

  藍徽容愈發焦急,她知那仇天行身手高強,自己還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又是在萬千敵軍之中,孔瑄這話說得輕巧,只怕是千辛萬苦才將自己救出來的,她掙扎道:“你快放我下來!”

  孔瑄口中還在強笑,腳步卻越來越踉蹌,再奔得一段,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藍徽容從他肩頭滑落,奮起爬到他的身邊,竭力將他扶起,入手處濕漉一片,藉著月色一看,竟是滿手的鮮血,她驚駭下眼淚迸了出來,俯身細看,只見孔瑄右肋下一道長長的劍傷,鮮血仍在不停向外滲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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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山下隱隱傳來戰馬嘶鳴之聲,藍徽容最初的慌亂過後,知徒驚無益,眼見孔瑄已昏迷過去,她定下心神,盤膝而坐,慢慢凝聚起絲絲真氣,驅散迷香之力,漸漸感到體力有所恢復,而人聲也越來越近,隱見火光閃爍,她忙站起身來,奮力將孔瑄拖至一處樹叢之中,坐於地上,將他摟在懷中,屏住呼吸,眯眼望向樹叢之外。

  腳步聲踏破山間寧靜,火光接踵而來,人聲喧騰。

  “放仔細些搜了,不要放走了他們!”

  “敢傷仇大人,這兩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揪出來可得千刀萬剮!”

  “說得倒是,不過他們會不會往這邊逃啊,他們應該會逃往安州才是。”

  “雖說不一定往這邊逃,也得搜仔細了,媽的,明天還想著可以直攻到安州,仇大人這一受傷,又得往後拖了。”

  “哈哈,海老六,你是一心想著多立些軍功,多搶些東朝女人吧。”

  “海老六是身手高強,我可只想留著這條小命,打不打安州,與我無關。”

  “你這個膽小鬼!”

  藍徽容屏氣斂神,默默看著一眾西狄士兵沿山路過來,揮舞著刀劍細細搜尋,眼見他們越來越近,知這藏身處並不太隱蔽,只怕很難躲過他們細密的搜尋,而自己真氣只恢復了一二成,無法勝過這麼多如狼似虎的西狄兵。

  她腦中急轉,靈光一閃,悄悄撿起地上一顆石頭,奮力向前方擲去,‘啪’聲勁響,西狄軍齊齊呼喝:“誰?!快去那邊看看!”

  藍徽容見他們自樹叢前方掠過,知時間緊迫,力運雙臂,將孔瑄負上肩頭,直往那些西狄士兵方才沿路過來時已搜過的一處樹叢竄去,堪堪在樹叢中掩定身形,那群士兵急奔回她先前藏身之處。

  “從這處扔出來的,媽的,差點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快往這邊追。”數十人紛紛擾擾向藍徽容先前藏身之處的後方追去。

  聽得人聲漸遠,火光消失,藍徽容心頭略鬆,但也知身處險地,不宜久留,她負起孔瑄,藉著月色,咬了咬牙,將裙裾挽起,向右首一處荊棘叢中走去。

  荊棘叢並不高,僅及她的膝蓋,卻尖刺橫生,她背著孔瑄,不便俯身撥開荊棘,不多時,雙腿便被尖刺掛出道道血痕,疼痛難當,藍徽容知這是唯一能逃生的道路,強自忍住,待得雙腿血跡斑斑,方通過那一片荊刺叢。

  她感覺到身後孔瑄越來越沉重,而他的呼吸聲微不可聞,心中焦慮萬分,仿似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在一點一滴的流失,仿似又有了母親去世的那一日,看著親人在眼前離去的那種心痛,她雙眸漸漸迷濛,強自將淚水收住,高一腳低一腳往前走著。

  夜空中黑雲捲過,遮住了清清朗月,山風漸大,捲起藍徽容的裙袂,她提盡全身氣力,負著孔瑄,也不知在山間走了多久,終尋到一處峭壁,壁前隱有山溪潺潺,才停了下來。

  她將孔瑄放於峭壁下的石縫裡,見他仍是昏迷,而自己也已筋疲力盡,無力再負他前行,想了一陣,咬緊牙關,拖過數塊石頭,塞住石縫入口,掩住孔瑄身形,轉身往溪邊走去。

  她知大山的溪澗旁,必生長著可以止血的草藥,只是沒有火把,月色昏暗,無法視物,她只得俯下身來,用手逐一觸摸,用鼻輕嗅,尋找良久,方找到數株‘紅花草’。

  藍徽容捧著紅花草奔回石縫,將草藥嚼碎敷於孔瑄腰間,指尖觸及,那道劍傷長達數寸,深入腹中,可以想見當時搏殺的激烈,她眼淚再也止不住,珍珠般地往下滴落,低聲飲泣著撕下裙邊,替孔瑄包紮起來。

  孔瑄慢慢醒轉,迷濛中聽到藍徽容的吞泣之聲,輕咳幾下,喘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藍徽容正自傷心難過,聽得他出聲,喜道:“你醒了?”心中又是一驚,摸上他的額頭:“可別是說胡話。”

  孔瑄輕輕握住她覆上自己額頭的手,喘氣笑道:“虎翼營勇猛無敵的方校尉哭得這麼傷心,我還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呢。”

  藍徽容見他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心中更是難過,卻也不再流淚,讓孔瑄依在自己身前,緊緊握住他的雙手,柔聲道:“我們得在這裡躲一躲,你得熬過今夜,記住,我還欠著你一件事情沒做,還欠著你數頓東道,你可不許就這樣走了。”

  孔瑄腰間劇痛一陣疼過一陣,唯有依住的藍徽容體內傳來絲絲溫柔的力量,撐住他沉重的眼皮,他聲音越來越低:“你放心,我這人最小氣了,定要收回這些欠債,才會去見閻王爺的。”

  這一夜,孔瑄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藍徽容靜靜的攬著他,真氣逐漸恢復,又逐一輸入孔瑄體內,直至破曉時分,她感覺到孔瑄體內有了些許真氣流轉,呼吸也漸轉平穩,才稍稍合了闔眼。

  寂靜而又喧鬧的夜終於過去,霞光悄然透入石縫,藍徽容感覺到孔瑄似動彈了一下,睜開眼來,卻見他明亮的雙眸正靜靜地望著自己,忙問道:“好些了嗎?”

  孔瑄依依不捨地收回目光,淡淡一笑:“我這人太過貧嘴,閻王爺也受不了,又把我踢回來了。”

  藍徽容心頭一鬆,輕笑出聲:“原來貧嘴還有這般好處,看來我也得向郎將大人學一學了。”

  兩人相視一笑,均覺滿天烏雲漸漸散去,終熬過了最艱苦的一夜,孔瑄雖仍傷勢嚴重,無法行走,但也不再昏迷,而藍徽容功力也恢復了一半,兩人商量了一下,覺得一動不如一靜,西狄軍只怕已在山下設下了重重關卡,防止二人逃往安州,現在一人重傷,一人功力未復,還不如在山間躲上幾日,避過風頭再說。

  藍徽容細心探過峭壁附近無人,鑽到林間摘來一些野果,又尋來一些草藥,二人靠於石縫之中,任陽光一寸寸自崖前滑過。

  看著孔瑄閉目運氣療傷,藍徽容靠於石壁前,心緒略略有些紛亂:看來仇天行圖謀的竟是那自己也未曾見過的《寒山圖》和師太的下落,所以才會戰場上帶走自己,才會刻意示好,才會在沒有套出自己的話之後設下這等奸計,現在看來,只怕那日他所講的往事也是真真假假,並不可信。

  可那《寒山圖》究竟在哪裡?母親的遺物自己曾一一整理,並未見過這幅畫,還有,師太究竟是何來歷?這後面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為何讓仇天行不惜費這麼大力氣也要得到呢?當年之真相,又究竟是怎樣的呢?

  孔瑄漸覺能提起一二分真氣,慢慢睜開雙眼,望向身邊的藍徽容,石縫內光線略顯昏暗,卻也可看到她長長的睫羽在輕輕的顫動,眼中流轉著淡淡的憂傷,他心頭一痛,輕聲道:“在想什麼呢?”

  藍徽容回過神來,又想起一事,凝目望向孔瑄:“我想問你一事。”

  孔瑄見她神色有些認真,心微微一沉,笑道:“什麼事,說吧。”

  “你曾與我說過軍中曾有女子做過將軍,也曾問過我可知兵策一書是何人所著,這些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藍徽容平靜地望著孔瑄,眸中的那一點光似夢裡的星星,閃爍著絢麗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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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孔瑄捂著腰間傷口,咳了幾聲,道:“慕家軍中有許多老將,都是以前和國的將領,一直跟隨著王爺的,我是聽他們說的,怎麼了?”

  藍徽容轉過臉去,望向石縫外正午燦爛的陽光:“那個女將軍,霓裳將軍,玉清娘,就是我的母親。”

  孔瑄輕‘咦’一聲,低聲道:“難怪岳將軍會那般拚命救你,也難怪王爺會那般待你,原來你母親竟是霓裳將軍。”

  藍徽容嘆道:“這仇天行也是我母親的故人,卻只怪我太過輕信於他,才連累了你。”她低下頭去:“昨夜你若是有個好歹,我可——”她不敢再往下說,默默咬著下唇,眼簾微閃,心中湧過愧疚之意,卻不知自己的這種神情看在孔瑄眼裡是何等的溫婉靜孌,柔情脈脈。

  孔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緩緩伸過手去,握住藍徽容的右手,心中似空空蕩蕩,又似洋洋溢溢,他眼光鎖定在藍徽容如水眼波之中,低聲喚道:“容兒。”

  “嗯。”

  孔瑄喚她一聲,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覺胸口憋得慌,良久方笑道:“昨夜我若是有個好歹,你倒是可以慶幸少了一個債主了。”

  藍徽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正待說話,山風隱隱送來一陣呼喚之聲。

  她一驚,忙俯身將石塊壘好,擋在石縫前,孔瑄凝神聽了一陣,忽然拉住她的右臂:“你聽,好像是侯爺的聲音!”

  秋陽明媚宜人,灑落於山間樹林,光影斑駁,天上白雲輕湧,象靜靜流淌的江間暗濤,雖不洶湧,卻漂出一片生天。

  慕世琮一身戎裝,立於樹蔭之下,喉間血氣翻騰,面上卻笑得極為輕淡,看著藍徽容撐扶著孔瑄從峭壁下鑽出,竣峭清剛的男兒手撫腰間,朗朗而笑,清麗皎潔的女子鬢髮微亂,裙衫微破,狼狽中卻有著一份從未見過的嫵媚與纖柔。

  他大步走了過去,將藍徽容的手輕輕拉開,扶過孔瑄,兩人相視大笑,孔瑄牽動傷口,咳道:“難怪閻王爺不收我,原來竟是侯爺駕臨,貴氣太重,將他嚇住了。”

  慕世琮似是見到多年未見的友人,眼中暖意騰騰:“原來我這虛銜還有這等功效,倒是不枉。”

  他凝目看了一下孔瑄的傷口,微皺了一下眉頭:“你是我們慕家軍第一高手,傷成這樣,可難見人啊。”

  他又側頭看了藍徽容一眼,猶豫了一下,笑道:“總算找到你這個債主了。”

  藍徽容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將鬢邊散發攏了上去。

  孔瑄見他突然率兵出現在這敵營附近的大山之內,知事有變化,問道:“侯爺怎麼會找到這處來了?”

  慕世琮面上似有不悅:“你們兩個人,一個一劍退敵百里,一個則更厲害,將西狄十萬大軍直接趕回去了,你們說說,我還能做什麼,只能來找你們了。”

  孔瑄和藍徽容齊感驚訝,孔瑄道:“西狄大軍退回去了?!”

  “是。”慕世琮將孔瑄扶上士兵抬過來的藤架,一行人往山下走去。

  慕世琮邊走邊道:“我一直派了探子在西狄軍附近打探你們的情況,昨夜探子趕回來說,西狄軍營中似發生了驚天的事情,派了很多士兵搜山,我知定與你二人有關,就帶著人馬趕過來了,誰知快到茶恩寺,探子再回報,說西狄軍開始撤往月牙河以北,我想辦法抓了幾個西狄兵來審問,才知仇天行被你刺傷,傷勢嚴重,無法再指揮作戰,已經下令全軍撤退回西狄了。”

  藍徽容望向藤架上的孔瑄,兩人目光相觸,眼內均有劫後餘生的喜悅和溫暖的笑意,慕世琮側頭看著二人神色,腳步稍稍左移,擋住藍徽容視線,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容兒,父王要我請你回安州,他有話想和你說。”

  藍徽容立住腳步,百般思量,又看向前方被士兵抬著的孔瑄,抬頭道:“侯爺,我——”她話未說完,慕世琮面色一變,手伸向她的下頷:“你舌頭怎麼了?!”

  藍徽容見他的手就要托住自己的下巴,急往後退,裙裾卻被路邊灌木勾住,露出纖細的小腿,昨夜被荊棘掛傷的地方血痕斑斑,慕世琮看得清楚,面如寒霜,眼沉似水,猛然上前,藍徽容功力未完全恢復,避讓不及,慕世琮已扣住她腕間穴道,也不管她掙扎,將她負在身後,大步向山下走去。

  二九、清譽

  藍徽容被慕世琮負在身後,心中有些羞澀,想掙紮下來,可不知慕世琮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牢牢扣住她腕間穴道,讓她提不起氣力,掙脫不開。眼見前方藤架上孔瑄輕笑表情,藍徽容面上一紅,湊到慕世琮耳邊輕聲道:“侯爺,我自己能走,你放我下來吧。”

  慕世琮卻不放手,語氣有些不耐:“你背過我一回,我背回你,互不相欠。”

  藍徽容微感惱怒,冷言道:“侯爺,男女授受不親,讓別人看見了,可有損我的清譽。”

  慕世琮冷哼一聲:“清譽?要清譽,你就不要女扮男裝入軍營。你看看你做的這些事,哪裡像一個女子!”

  藍徽容又好氣又好笑,索性也不再說,任慕世琮負著自己沿山路而下。

  慕世琮略感得意,加上尋回二人,放下心頭大石,一路行來,腳步暢快輕鬆,覺得今年的秋陽實在是燦得耀目,美得驚心。

  快到山腳,見下面大批士兵,慕世琮將藍徽容放了下來,也不看她,逕自走到孔瑄身旁,藍徽容搖了搖頭,跟了上去。

  到得山腳,軍醫對孔瑄傷口進行了簡單的處理,士兵們找來馬車,眾人將孔瑄抬上馬車,藍徽容感到有些疲倦,又不放心孔瑄,也坐了上去。

  馬車往安州城方向前行,藍徽容見有些顛簸,恐震裂孔瑄腰間傷口,便坐在他身邊,將他輕輕托住,孔瑄本是閉目昏睡,許是感到身軀不再震動,睜開眼來,輕聲道:“你也一夜未睡,不用管我,眯一下吧。”

  藍徽容正待說話,慕世琮從後方打馬過來挑開車簾,看了一眼,不一會兒他也鑽進了車內,從藍徽容手中將孔瑄接過攬到懷中,牢牢托住他的身子,孔瑄覺得平穩至極,傷口不再疼痛,不多時便沉沉睡了過去。

  藍徽容倚住車窗,看著窗外徐徐而過的青山綠水,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恍如做了一場大夢,只是夢醒之後,真的要回到安州嗎?真的又要去見慕王爺嗎?真的不能跳出這個漩渦嗎?

  她默默看了一眼慕世琮懷中的孔瑄,心中暗嘆一聲,終將要離去的念頭輕輕壓了下去。

  馬車搖搖晃晃,馳往安州城,藍徽容一夜不曾安睡,又筋疲力盡,靠在車壁上昏然而睡。

  慕世琮一時看看孔瑄,一時看看藍徽容,彷彿覺得自己失去了十日的左膀右臂終於又長回到了雙肩之上,冷竣的面容上終露出一絲微笑。

  車入安州城,直駛至太守府前,早有士兵趕回來報信,府前人頭湧動,群情興奮,看著孔瑄被抬下馬車,蒼白的面上微露笑容,藍徽容清麗的身影跳下車廂,人群爆發出如雷的歡呼之聲。

  那日清晨,藍徽容一襲青裙,一柄寒劍,擒伏敵將,退敵百里,又慷慨傲然,以身赴險,親眼目睹的慕家軍和部分百姓早已將事蹟傳遍了整個安州城,在安州城的百姓心中,她便如同降落凡間的仙子,拯救了全城人的性命,人人皆為她祈福禱告,只願她能平安歸來。

  現在又聽得她和孔郎將一起重傷敵方主帥,逼得西狄退軍,戰危得解,再無失城喪命之憂,這感激之情更是無以言表,見她下車,人們歡呼著圍了過來,卻又皆在她身前數步處停住腳步,似是生怕隔得太近,褻瀆了這位如星辰般美麗的女子。

  不知是誰,點燃了炮竹和煙花,‘噼啪’之聲震天而起,煙花冉冉升空,百姓與士兵們滿城歡呼,藍徽容靜靜地環視著這一切,眼眶竟有些濕潤,這一刻,她忽然想起母親輕柔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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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容兒,不管以後你走到哪裡,碰到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你要記住,世上最公道的還是人心,你不要輕易的相信人心,更不要輕易地否定人心。”

  恍惚中,一個人影直衝到她的身邊,哽咽道:“阿清哥,我——”

  藍徽容微笑著拍了拍崔放的肩膀,抬起頭來,正望上府前台階之上微笑看著自己的慕王爺。

  她緩緩步上台階,默然片刻,微微屈膝行了一禮,輕聲道:“藍容見過王爺。”

  慕王爺眼中有欣慰,有傷感,更多的是喜悅,只是神情鎮定,淡淡笑道:“容兒辛苦了,趕快進去休息吧。”

  掌聲、歡呼聲、喝彩聲中,藍徽容遲疑片刻,終輕提裙裾,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步入太守府中。

  藍徽容靜靜地坐於窗前,看著軍醫們替孔瑄清理傷口,敷上最好的傷藥,細細包紮妥當離去以後,才站起身來,行到床前,俯身道:“感覺好些了嗎?”

  孔瑄微皺了一下眉頭:“一個小傷口,這麼多人看來看去,傳出去,真是有損我第一高手的名聲。”

  崔放蹦了過來,笑道:“阿瑄哥,放心吧,你名聲好得很,現在城中軍中到處傳得神乎其神,說你和仇天行大戰數千回合,鬥得天崩地裂,星月無光,萬獸齊喑,狂魔亂舞,終將他重創於劍下,嚇得西狄十萬大軍屁滾尿流,你現在可是大英雄,大豪傑,人人都恨不得來對著你這道傷口來朝拜磕頭呢。”

  聽他那張嘴嘰嘰呱呱說得有趣,室內眾人撐不住都笑了起來,慕世琮反手拍了一下他的頭頂:“我看以後你也不用賣烤雞,去雲來閣說書倒是一把好料。”

  話一說完,他似是突然想起了某事,衝出房門,不一會握著個小青瓷瓶子衝了進來,直奔到藍徽容身前,蹲了下去。

  藍徽容瞬間醒悟,急忙伸手將他手中瓷瓶奪過,後退兩步,輕聲道:“多謝侯爺。”

  慕世琮愣了一下,站起身來,面上神情極為不悅,傲然道:“也是,你自己上藥吧,免得又說我壞你清譽。”

  藍徽容見他當著眾人之面說出這話,哭笑不得,轉身向孔瑄道:“你先歇著,我等會再來看你。”不再看向慕王爺和慕世琮,出房而去。

  望著她盈盈消失的背影,孔瑄慢慢合上雙眼,眾人見他疲倦,方才也聽得軍醫說傷勢並無大礙,放下心來,除崔放執意要守在他身邊,其他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慕王爺出得房門,步出數步,沉聲道:“各地的駐軍都安排好了嗎?得防西狄人殺個回馬槍,他們這兵退得有些詭異。”

  “都安排好了,孩兒晨間觀西狄軍退兵情況,似是決意全線撤退,並不留回兵之機。”慕世琮恭聲答道。

  “嗯,不可鬆懈,你傳信給徐文,看看朝廷屯在東線的那幾萬精銳有什麼動向,給我盯緊了。”

  “是。”

  慕王爺停住腳步,神情不悅,冷聲道:“還有,以後不許你在容兒面前耍性子,不得欺負她。”

  慕世琮應了一聲,待慕王爺行開,面容一冷,低聲道:“我還欠著她的,怎麼會欺負她。”

  藍徽容出得房門,早有侍女迎了過來,將她引至太守府後院一處小閣樓內,梳洗換衫,又將傷藥涂於腿上傷口,想到終逃離險境,孔瑄傷勢也無大礙,感覺神清氣爽,分外舒暢,不多時,太陽西沉,便有侍女過來,說王爺請藍小姐過去共進晚餐。

  藍徽容一路回到安州,也已打定主意,待孔瑄傷勢好轉,便要離開慕王軍,她身份已露,無法完成師太交予的任務,內心深處也不願再身陷於上一輩的恩怨情仇之中。

  不知是何原因,她總覺得慕王爺絕不會像仇天行那樣傷害於自己,所以聽得他相請,藍徽容也心情坦然,隨著侍女進了東花廳。

  廳中並無他人,僅慕王爺在座,藍徽容坐於下首,二人靜靜用過晚飯,侍女們奉上茶來,藍徽容也不說話,斂眉低目,靜待慕王爺開口。

  慕王爺面上雲淡風輕,默然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女子,她的眼睛好似清澈見底的小溪,她的眉眼又似脈脈疊翠的青山,她有她母親的清麗和英爽,卻又比她母親多了一份沉靜與剛毅。

  他無法忘記那日清晨,她女裝出現在自己面前,毅然飄下城牆與敵決戰,傲然縱身上馬前往敵營,那一幕幕,這十日來一直在他腦中,與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相糾纏,相重疊。

  她的相貌並不似清娘,但又讓人覺得清娘就在眼前,她不及清娘美麗,但她的風姿卻比清娘更勝一籌,這一刻,他莫名的一陣煩悶,忽然想道:她的父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清娘當年逃脫簡南英的追捕後到底去了哪裡?又過著怎樣的生活?清娘,真的不在人世了嗎?

  這種種疑問盤桓在他的腦海,卻怎麼也沒有勇氣向她詢問,縱橫沙場、高居王位、名震宇內二十多年的他,在這個年輕的女子面前,竟感到一絲軟弱與無助。

  良久,慕王爺方語調滯澀道:“你母親她——”

  “已於去年冬天過世了。”藍徽容平靜答道。

  隱隱知道但又不想面對的事實像狂風般怒吼,大哥、清娘、鐵成還有那麼多蒼山的兄弟悉數離去,曾經的慕少顏終孑然一身,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也許,慕少顏也早已死了,活在這個世上的只是這個可憐可悲、悔恨無窮的慕王爺而已。

  二十多年的時光原來過得這麼快,蒼山的快樂彷彿就在昨日,曾經的單純與稚嫩,為什麼要變成勾心鬥角的殘酷與陰沉,曾經的意氣少年為什麼要鬢生白髮、心力交瘁?

  藍徽容聽得慕王爺端住茶盞的手在微微顫抖,抬起頭來,對上的是一雙悲傷絕望的眼睛,她心內惻然,站起身來,行到慕王爺身前盈盈跪落:“王爺,您曾經是我母親的結義兄弟,按理我應該稱您一聲舅舅,只是容兒經過這些天來的考慮,不想再介入長輩們的往事之中,您就當從未見過我,我也不會再告訴您有關母親的一切事情,待孔郎將身體康復之後,我便會離開,您是朝中重臣,護國柱石,身份尊貴,以前的人和事,就請您都忘了吧。”

  不等慕王爺開口,她已站起身,翩然步出花廳。慕王爺凝望著她的背影,手中的茶盞輕抖幾下,猛然迸裂。

  藍徽容在慕王爺面前說出這一番話之後,感覺無比輕鬆,雖然覺得有些對不住無塵師太,也未能遵從母親的遺命,但她卻好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展現在自己面前的也不再是遍地荊棘。

  只是內心深處,她總覺得有絲絲莫名的情緒在輕扯著自己的五臟六腑,叫她無法下定決心,就此飄然離去,除了因為孔瑄為救自己而受傷,情理上不能就此離開,到底還有什麼原因呢?

  她輕輕推開房門,藥香撲鼻而來,崔放正端著一碗濃濃的草藥送至孔瑄床前,藍徽容忙行了過去,將孔瑄扶起,孔瑄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笑道:“原來受了傷,有人服侍的感覺這麼好,看來以後得多挨幾劍才是。”

  崔放沉下臉來:“阿清哥,咱們出去,讓他嘗嘗亂說話,沒人服侍的滋味。”說著將藥碗一頓,甩門而去。

  藍徽容與孔瑄相視一笑,孔瑄躺回枕上,悠悠道:“總算把這小子激走了,老是在我耳邊聒燥,又不去吃飯,犟得像頭牛。”

  藍徽容見桌上還放著一碗粥,似是已經涼了,忙問道:“怎麼?吃不下東西嗎?”

  “那些軍醫,死腦筋,憑什麼受了傷只能吃清淡的東西。”孔瑄忽然笑了起來,望向藍徽容:“你欠我幾頓東道來著?”

  “三頓,怎麼,怕我賴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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