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青山接流水 作者:簫樓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6:47: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352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50
一〇〇

  天空隱現一抹魚白色,閣外侍女們靜立廊下,寂肅無聲,閣內卻是一片風流溫存,暖玉生香。

  簡璟辰喘息著躺平身軀,片刻的歡愉之後卻感覺到有些空空的失落。他凝望著碧紗帳上隱現的蝴蝶蘭紋,腦中浮現那個清麗脫俗的面容,為何,她會離自己越來越遠呢?

  滑若凝脂的手撫上他的胸口,側妃鄭氏明媚鮮妍的臉上紅若朝霞:“王爺,是不是有心事?要不就是嫌妾身侍候得——”

  簡璟辰眼中閃過一絲厭倦之色,猛然將她的手拂開,鄭妃的笑容凝結在了臉上。想起昨日聽到的坊間傳言,心中酸澀,卻又懾於他的威嚴,只得默默地起身,披上衣衫,命侍女們進來侍奉簡璟辰洗漱,著上朝服。

  簡璟辰任侍女們替自己著上朝服,腦中卻儘是那個清麗的身影,正神思悵悵時,閣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左師爺惶恐喚道:“王爺!”

  簡璟辰心一緊,左端成跟著自己多年,為人向來穩重,從未有過如此驚慌的時候,何況又是在這個時辰出現在內院。他將侍女的手大力推開,冷聲道:“都出去!”

  左端成見閣內閣外再無旁人,湊到簡璟辰耳邊快速說了幾句話,簡璟辰瞬間失色,蹬蹬倒退幾步,腳一軟,坐於椅中。

  他額頭漸漸沁出汗來,唇乾舌燥,良久方低聲道:“你看現在該怎麼辦?”

  左端成輕聲道:“王爺,劉公公是昨夜才找到機會偷看到密摺的,根據密摺歸檔的時間來看,建陽島那邊暴露已有幾日了,皇上到現在不動聲色,暗中還不知做了什麼安排。恕屬下說句大膽的話,王爺原指望著與藍小姐成親後,便可被立為太子的想法,只怕已不可行。”

  簡璟辰漸漸恢復冷靜,思忖一陣,冷哼道:“父皇那日允了慕世琮那小子的請求,我便知事情不妙,現在想起來,建陽島的事只怕就是慕世琮在搗鬼。”

  左端成點頭道:“王爺說得不錯,慕世琮這回與您爭親,又恰恰是在這些事情被皇上的人查到之後,實在有些蹊蹺。”

  簡璟辰緩緩道:“父皇那裡既然沒有即刻發作,就還有轉圜餘地,畢竟現在適合繼承大統的人就只有我一個。趁父皇還沒下手,建陽島的人,馬上給我化整為零,散到各地的莊子裡去,到時就來個死不承認。現在怕就怕慕世琮和三哥繼續給我下藥,戶部那窟窿也得趕緊補上才行。”

  他停頓一下,續道:“對了,你備一份厚禮,悄悄送到劉公公那裡,日後關鍵時候,咱們還得倚仗他。”

  他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走動,想起慕世琮與藍徽容之間種種情狀,再憶起藍徽容詐死脫身前後諸事,腦中一道閃電劃過,猛然轉身:“你加派人手去日夜盯著慕世琮,我懷疑慕少顏在京中另有據點。還有,那個孔瑄,恐怕已在京城內,傳我的命令,一旦發現他的蹤跡,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一定要將他拿下,但記住要捉活的,我得用他去換一樣東西。”

  左端成應聲退下,簡璟辰再在室內徘徊片刻,抬頭望向窗外明亮的朝陽,十指關節掐得喀喀作響。

  五一、真假

  華燈悅目,香風拂人,美人巷紅袖紛招,珠翠亂搖,一片繁華奢靡景象。

  慕世琮從馬車上下來,玉媚樓老鴇琴香忙迎了上去,將他引至後院一座小閣樓前,掩嘴笑道:“侯爺去春獵,與寧王爺爭奪美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我還以為侯爺再也不會到我們這玉媚樓來了呢。”

  慕世琮見樓下隱有人影來往,順手摘下琴香鬢邊簪花,軒眉輕揚:“人不風流枉少年,他寧王姬妾成群,也有資格與我爭奪美人,我就不能來看看晴芳嗎?”

  琴香抿嘴一笑,慕世琮已上樓而去。

  四月中旬的天氣已有些熱,慕世琮寬去外袍,斜睨著躺於榻上的孔瑄:“你倒是挺自在的,枉我為你擔著心。”

  身量豐腴,柳眉杏眼的晴芳接過慕世琮手中外袍,笑道:“侯爺倒是冤枉孔爺了,他可是剛剛才回來,茶都沒喝上一口。”

  慕世琮在孔瑄身邊坐下,細心地看了他幾眼,眼中閃過憂慮之色:“吃了冰露丹,有沒有好一點?我都不敢再帶容兒來見你了,怕她看出破綻。”

  孔瑄微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張信箋,慕世琮接過,展於燈下細閱,面色由輕鬆漸轉嚴竣,看到最後,猛然將信箋揉成一團,冷哼道:“就知道他不懷好意,父王也說過,這小子,比他老子更陰險。”

  孔瑄將他手中成團的信箋接過,放於燭上燒燬:“怕寧王查覺,他的原信我沒動,這是抄錄的,侯爺得通知王爺,早做防備的好。依此信中寧王與古汗王的約定,他若是登基,穩定局勢後,只怕我們慕藩西北面大半國土要淪於突厥之手了。”

  “那信使沒有察覺吧?”

  “應該沒有,我下的是無色無味的藥,他只會覺得自己打了一個盹而已。”孔瑄躺回榻上,閒閒道。

  晴芳在旁抿嘴一笑,正待說話,窗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撲楞’聲,她面上一喜,急奔過去,捧過落於窗檯上的鳥兒,取下鳥足上的竹管,交到慕世琮手上。

  慕世琮展開細看,一抹笑容展現,猛然向孔瑄撲了過去,孔瑄閃身滾下木榻,慕世琮笑著仰倒在榻上:“孔瑄,你有希望了!”

  孔瑄眼中喜憂參半:“仇天行真的過來了?”

  “是,老伍說,風聲放出去之後,仇天行便向西狄王上了丁憂表,西狄王依例奪情,只准了他半年的丁憂。當天他便已出發,往南而來,到現在已有十日了。估計以他的腳程,半個月後應該可以到京城,老伍在想辦法跟著他。”慕世琮十分得意:“孔瑄,你這些天養好精神,我再想法子弄幾粒冰露丹來,先讓你的毒發作速度緩一緩,等仇天行快到京城了,你再出面。”

  過得片刻,他搔了搔頭,有些煩惱:“只是容兒那裡,這樣子瞞著她,我都有些怕見她了。”

  孔瑄笑道:“明天萬壽節,你想不見都不行。”

  慕世琮向後一倒,哀嘆道:“又得做戲,老狐狸盯著我,小狐狸仇視我,真恨不得不做這個侯爺才好。”

  聽他此言,孔瑄沉默片刻,輕聲道:“侯爺,我有一言相勸。”

  慕世琮眼睛一瞪:“不用勸我,我心裡明白,這侯爺我也當得不勝其煩。若不是父王捨不得他那些部下,又恐失了兵權後皇上秋後算帳,我早勸他激流勇退了。”

  這日是萬壽節,城內燈火通明,城北月秀湖還燃放煙火,火樹銀花,十分熱鬧。

  皇宮內,人影憧憧,歌管細細。皇帝烏冠珠耀、龍袍奕奕,坐於長壽殿中央,接受過百官朝拜後,宴擺大殿,寧王與允王、成王陪於身側,父子一派雍雍睦睦、承歡膝下、兄友弟恭的溫馨景象。

  藍徽容自那夜被皇帝相逼之後,便很少與他說話,皇帝宣她過去,她便過去,皇帝問話,她便淡然相答,卻不肯多說一句話。皇帝覺這樣的她,越發顯得堅韌,恨不能即刻將她收伏,可又不忍對她下狠手。這幾日沒有了她的貼心服侍,更覺少了什麼東西似的,隱覺失落。

  藍徽容素妝淡容,坐於大殿一角,冷眼看著皇帝父子,只覺說不出的厭煩與疲倦,如何才能跳出這個骯髒的圈子,才能不用看這些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50
一〇一

  一道溫暖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她隱有所感,抬起頭來,望向大殿一角的慕世琮,二人皆是微微一笑。

  簫鼓之聲大作,《聖壽樂》響起,藍徽容聽著這阿諛奉承之曲,終忍受不了,趁無人注視自己,悄悄退出大殿。

  天上微雲渡月,星光點點,她站在殿前園中大樹之下,眼前浮現孔瑄的笑容,禁不住溫柔地嘆了口氣。

  慕世琮悄無聲息地行到她身後,本想嚇她一跳,但聽她這聲嘆息,溫柔中飽含思念與擔憂,有著說不盡的痴戀纏綿之意,一時竟呆立原地,再也挪不動腳步。

  藍徽容默立良久,聽身後殿內傳來的聲音,知大臣們正在退去,皇帝只怕轉眼就會發現自己不在殿內,遂轉過身來,剛邁出腳步,就撞在了慕世琮身上。

  慕世琮急退後兩步,眼角餘光掃見退出長壽殿的官員們正偷眼望著自己二人,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低聲道:“容兒,縱是演戲,你也不用這般投懷送抱吧。”

  藍徽容瞪了他一眼:“侯爺好的不學,和孔瑄學得油嘴滑舌。”

  慕世琮靠近她耳邊:“那你又怎麼看上孔瑄的油嘴滑舌了呢?”

  二人這般形態,看在不遠處的眾官員眼中,自是郎情妾意,私語綿綿,人人會心一笑。有些和慕世琮交好的官員更是一副‘繼續繼續,不用管我們’的表情,竊笑著而過。

  藍徽容略覺有趣,瞥見簡璟辰步出殿門,而殿內皇帝深沉的目光正遙遙投向自己,索性仰頭向慕世琮溫柔而笑。慕世琮雖知她是假裝,也覺她笑中溫柔之意儘是為自己而發,心頭如遭鼓捶,忍不住退後一小步,喃喃道:“容兒,你別這樣,你再這樣,我會分不清真假的。”

  藍徽容心中一凜,也覺自己有些過份,湧上愧意。正待說話,腦中閃過慕世琮最後那句‘我會分不清真假的’,眼睛一亮,猛地抓住慕世琮的手:“侯爺,我想到辦法了!”

  慕世琮還未答話,簡璟辰已走近二人身邊,看著藍徽容抓住慕世琮的手,眼中閃過忌恨之色。

  藍徽容微微一笑,暗暗掐了一下慕世琮的手,從簡璟辰身邊悠悠而過。

  簡璟辰望著她邁入殿中的背影,低聲道:“世琮,我想與你談一談。”

  漪瀾園在寧王府的西面,深深夜色的遮掩下,簡璟辰帶著慕世琮步入漪瀾園的西閣,二人默然對坐。

  簡璟辰斟了一杯茶,推至慕世琮面前,慕世琮嘴角輕勾:“四哥,你這樣,世琮可承受不起。”

  簡璟辰嘆了口氣:“世琮,我與你,又何必鬧到今日這種地步。”

  慕世琮心中冷笑,面上卻極鎮定:“四哥,不要怪我話說得直,容兒的性情,任何人都逼不來的。縱使皇上不收回賜婚旨意,她也必定不會嫁你,與其逼她走絕路,雞飛蛋打一場空,不如這樣放開。你我還可以在皇上面前形成不和的局面,四哥是做大事的人,又何必囿於兒女私情?”

  簡璟辰盯著慕世琮看了一陣,撣了撣身上長袍:“世琮,你不用和我這般耍心機。四哥我今日索性跟你把話挑明了,你若是助我,異日我心願得成,必將徽水東岸八州也劃歸你慕藩管轄!”

  閣內一時沉靜,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似的。慕世琮想起昨夜看到的簡璟辰寫予古汗王的密信,背脊骨湧上一股涼意,又瞬間恢復冷靜,沉聲道:“四哥提的條件倒是十分誘人,只是不知四哥要我如何助你?”

  簡璟辰聽慕世琮語氣稍有鬆動,微笑道:“我要世琮你助我從容兒那裡套出寒山圖中寶藏所在地,我自會想辦法讓父皇放你回去。異日若有變故,世琮在潭州與我相呼應,一旦大事得成,這徽水東岸八州便是世琮囊中之物!”

  慕世琮靜靜地望著簡璟辰,良久方低聲道:“那容兒呢?你打算怎樣待她?”

  簡璟辰緩步走到慕世琮身前,俯下身來:“世琮,你是明白人,是等著被撤藩還是要地盤,世琮你自己選。至於容兒,她若是肯嫁給我,我定會好好待她,她若是選擇了你,只要大業得成,我自會將她送到你的懷裡。”

  慕世琮面上波瀾不興,沉默片刻,輕拂紫袍,昂然起身:“四哥,蒙你坦誠相待,我定會好好考慮,幾日後,我再給四哥答覆吧。”

  “好,希望世琮不會讓四哥我失望。”

  城北月秀湖邊有一酒樓,名為‘雙月閣’。若是每逢月圓之時,坐於二樓欄前,俯望湖心,月色搖曳,波光瀲豔,與天上明月遙相襯映,其情其景,裊裊然,朗朗然,素有‘一湖雙月映清波’之譽。

  這夜,一貫熱鬧的雙月閣一樓的樓梯口處守上了幾個錦衣大漢,閒雜人等一概不能上樓,有那好事之徒打聽,才知今夜小侯爺在此樓會請思清郡主,對月吟詩,以顯其風雅之才。

  城中百姓早已對寧王與小侯爺爭思清郡主一事傳得沸沸揚揚,聽得今夜二人在這雙月閣上相會,不免都想一睹究竟,只是礙於那幾個侍從,不得上樓,未免讓人掃興。

  藍徽容坐於竹簾後,嘴角含笑:“倒未料到侯爺這麼大陣仗,這不明擺著叫寧王難堪嗎?萬一引起他疑心——”

  慕世琮抬起臉,傲然一笑:“寧王那小子,想著登基後和突厥聯手滅了我藩,又假心假意來收買我,不讓他難堪一下,我心中不爽。再說了,他昨夜剛和我談了條件,正在等我的答覆,不會疑心什麼的。”

  孔瑄微笑著低頭飲茶,藍徽容望望他,再望望慕世琮,心頭說不出的滿足,更對自己昨夜想出的計畫多了幾分信心:“昨日我得侯爺一言啟發,倒是想好了後面該如何行事,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孔瑄取過一個茶杯,斟了一杯茶遞至藍徽容面前,藍徽容向他眨了眨眼睛,輕輕啜了一口,道:“我現在大概能摸清皇上的真實意圖,他一來想得到寒山圖,二來想找出我身後之人,三來,就是想將我母親的棺木遷往皇陵。”

  慕世琮前幾日曾聽藍徽容說過皇帝與其母親之間的舊事,冷冷一笑:“生前無情無義,死後來虛情假意,皇上未免太過好笑。”

  藍徽容喟然一嘆:“皇上派人去挖了藍家祖墳中我母親的墳墓,所幸母親似是早預料到此著,她去世後不久,我便將她的棺木遷到了會昭山。我一直想著的是怎麼不讓皇上得逞,其實倒沒想到,現在皇上想要的兩樣東西,他是分不出真假的。”

  “對啊。”慕世琮眼睛一亮,正容坐到了藍徽容身邊:“寒山圖是真是假,只怕這世上無人能知,依父王所述,皇上似是未見過真正的寒山圖。皇上想得到圖,更大的目的只怕是想將其毀掉,不讓它落於我父王或者寧王手中。只是清姑姑的棺木,皇上不派人親眼看著你啟出,是不會相信的。”

  孔瑄漸漸明白藍徽容的意思,沉吟道:“容兒莫非是想留在京城,將皇上穩一段時間。讓我先去容州,將伯母棺木先行遷出,弄一具假的進去,索性把假的寒山圖也放進去,再和皇上談妥條件,帶皇上的人前去啟墓?”

  慕世琮一拍桌面:“不錯!像簡氏父子這樣假心假意的人,我們就用假的來對付他們。”

  藍徽容從碟中夾了一塊牛肉放於孔瑄碗中,盈盈笑道:“所以,現在得勞煩郎將大人跑一趟容州了。”

  慕世琮笑道:“孔瑄這段時間倒是沒閒著,跑一趟容州也——”他話語猛然頓住,與孔瑄四目相會,二人皆想起仇天行半個月後便會到京城,還得依計從他手中奪取解藥。若是孔瑄這一去容州,沒有一個月的時間斷不能趕回京城,而這替清娘移遷棺木之事,又不能委於他人之手,該如何是好呢?

  藍徽容見二人半天都不說話,不由抬起頭來,左右看了一看,訝道:“怎麼了?都吃了啞巴藥似的。”

  孔瑄見她滿面茫然之色,心中湧上愧疚,不知該如何開口,揉了揉鼻子,垂下頭去。藍徽容知這是他有難解之事時的習慣性動作,不由盯著他,柔聲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慕世琮猛然拍了一下桌子,‘啊’了一聲,藍徽容回過頭來,慕世琮的手在空中揮了幾下,迸出一句話來:“容兒,咱們得緩一緩。”

  “為什麼?”

  “因為,因為——”慕世琮憋了半天,急中生智,道:“因為寧王昨夜和我大談條件,我總感覺他背後有什麼大動作,恐怕要對父王不利,所以我想讓孔瑄先查清這件事再去容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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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見藍徽容面上隱有疑惑之色,他續道:“容兒放心,大概只需半個月的時間,半個月之後,把寧王這檔子事查清楚,孔瑄再去容州。”

  藍徽容側頭想了一下,微笑道:“倒也不急在這半個月,太快應承皇上了,也容易引起他的疑心。”她轉向孔瑄溫柔道:“你暗中行事,得千萬小心,寧王做的是謀位的大事,一旦發現你在查他,只怕會下殺手的。”

  孔瑄伸出手來,揉了揉她的頭頂,眼中滿是疼惜之色:“放心吧,我這條命,還得留著回翠姑峰,不會這麼輕易讓別人拿去的。”

  慕世琮呆望著二人片刻,猛然喝下一杯酒,愴然一笑:“是,容兒你放心,孔瑄這條命,沒那麼容易讓別人拿去的。”

  夜色深深,孔瑄隱身在圍樑上,透過竹簾縫隙望出去,見慕世琮與藍徽容的背影沿月秀湖遠去,放鬆身軀躺於樑上。待雙月閣燈火熄滅,復於一片寧靜,方飄身落地,趁著黑暗翻到閣後小巷中,正要穿出巷口,忽然腳步一頓。

  他自幼受著暗人的訓練,感覺原就比一般人為靈,此時前方巷口雖是漆黑一片,靜寂無聲,他卻已覺四周隱有殺機。他用心感受一瞬,知巷口和巷邊高牆上皆是埋伏之人,似只有後退回雙月閣才是唯一的活路。

  孔瑄心念急轉,身形忽然一閃,竟直往巷口撲去。圍擊之人本就是故意讓他發覺有埋伏,想將他逼退,雙月閣下自有埋伏在等著一舉將他擒獲,不料他突然衝向巷口,皆是愣了一瞬。就是這一瞬的空隙,孔瑄已衝出巷口,剎那間,刀光劍影,照破黑暗,齊齊向他襲來。

  孔瑄身形一弓,蹬上突襲之人的劍刃,借這一擊之力,急速往後飄飛。本在高牆上伏擊的人正攻向他原本立身之處,不料他竟斜飄,都不及收招,孔瑄已躍上右邊牆頭。手中長劍擊出,一道血水飛上半空,一人從牆頭栽落,孔瑄急提一口氣,掠向數米外的另一面院牆。

  堪堪踏上牆頭,一股勁風以雷霆之勢擊向他的胸前。孔瑄驚覺這迎面攻來之人武功極高,仰面避過這一劍之勢,翻身躍落院中。正待向院裡的屋後縱躍,火光大亮,數十人從黑暗中湧出,將他圍在了院子中央。

  孔瑄緩緩抬起頭,望著從牆頭躍下的那人,瞳孔陡然收縮,又即刻平靜下來。他受仇天行殘酷訓練,對於暗殺伏擊極為精通,知此時徒慌無益,真氣提至極致,腦中迅速思索著該如何脫身。

  簡璟辰由牆頭躍下,面上隱帶得意之色,盯著孔瑄看了一陣,笑道:“孔郎將,多時不見,別來無恙?”

  五二、追逐

  孔瑄面上帶笑,意態悠閒,向右踏了微微一小步,簡璟辰及圍攻之人不由都握緊了手中的兵刃。眾人皆聽聞孔瑄為慕王軍第一高手,知他一旦突圍,將會是一場血戰,見他身形微動,都提聚起全身真氣,準備作雷霆一擊。

  孔瑄卻又穩住身形,朗笑一聲:“多時不見,王爺風采如昔,還這般客氣來迎接小人,實是折煞小人了。”

  圍攻之人本待出手,卻被他這一攪,氣勢為之一鬆。簡璟辰仰頭大笑:“孔郎將不愧為容兒心儀之人,本王從前倒是小覷你了。不如請郎將大人到本王府中暫作休息,讓本王略盡地主之誼,如何?”

  孔瑄面色一冷,身形再度微動,圍攻的數十人真氣湧動,眼見就要攻出。孔瑄左手卻忽然揉上自己的太陽穴,狀似極為煩惱,苦笑道:“王爺盛情難卻,看來小人不得不走這一趟了。”說著雙足踏踏,向簡璟辰走來。

  他面上帶笑,身形舒展,灑然前行,渾不似被重重包圍的樣子。簡璟辰與圍攻之人被他兩度牽動氣機,已是稍有鬆懈,見他施然前行又都有一瞬間的遲疑。

  孔瑄知時機稍縱即逝,暴喝一聲,身形陡然拔起,一閃一晃,人如飄飛一般向右側院牆躍去。簡璟辰眼中暴出一道精光,劍隨身動,鏗然射向孔瑄身影。

  這一道刃芒映月,如石火飛濺。孔瑄中毒之後,功力逐步衰退,若是去年此時,尚能閃過這招,再掠上那道高牆。可當此際,他堪堪避開簡璟辰這招,距離牆頭僅一尺之遙,真氣已不夠綿長,身形下墜,只得雙足在牆上急點,再度攀上,可其餘的圍攻之人已攻了上來。

  他暗嘆一聲,借足尖在牆上一點之力,身形急轉,手中長劍在空中攪出如雨劍圈,鏗鏘之聲不斷響起,血雨紛飛,數人中劍後倒。孔瑄雙足落地,正要再度躍起,簡璟辰已撲了上來,劍勢如潮,牢牢將他鎖住。

  兩人激鬥數十招,其餘圍攻之人知主子有意將孔瑄活捉,又見二人身形飛閃,插不進招,索性圍在院子四周,防著孔瑄逃逸。

  孔瑄與簡璟辰激戰片刻,知他武功與自己從前相差無幾。自己功力衰退之後,想要在他手中逃走只怕極為困難,何況還有虎視眈眈的數十人。他心思急轉,手中長劍架住簡璟辰橫削過來的一招,身形一晃,向牆邊退出一小步。

  簡璟辰再度攻上,孔瑄似是架得極為吃力,步步後退。

  自慕世琮公開爭親,簡璟辰不是沒有懷疑過他與藍徽容的真實關係。他也早查出孔瑄自去年九月辭去軍職後便人間蒸發,隱隱覺得孔瑄才是真正將藍徽容救走,並和她雙宿雙棲的人。可藍徽容自露面後,孔瑄始終不見蹤影,慕世琮又一力相爭,才讓他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建陽島一事暴露,讓他心中陡起警戒。慕世琮十餘日來一直隨聖駕春獵,如要在背後動作必是得力手下而為,而梅濤等人又一直守在慕世琮身邊,未曾離開,這讓他不由想起孔瑄來。將種種線索和跡像一一分析,他已能確定諸事皆由孔瑄所為。

  他命手下時刻監視慕世琮,並不見慕世琮與孔瑄相會。轉而想到藍徽容若要與孔瑄相會,必得通過慕世琮。故昨夜與慕世琮談判,其實是真中帶假,以求放鬆慕世琮的警惕。

  今夜聽得手下稟報慕世琮與藍徽容在雙月閣會面,他便猜到孔瑄必在其中,這才在雙月閣後設下埋伏,以求將孔瑄生擒,來迫使藍徽容交出寶藏,並嫁給自己。

  他既知藍徽容已與孔瑄雙宿雙棲,便知自己要想奪得她的心已是痴心妄想。可愈是如此,他愈是放不下她,明知她心有所屬,明知她恨己入骨,卻還是想著能夠將她留在自己的身邊。只是這想法究竟是真心愛她還是只是為了得到她,他也說不清楚。

  激戰中,簡璟辰想起眼前這人才是容兒真正心儀之人,而他又在背後行事,讓自己吃了大虧,失去眼將到手的太子之位,恨意橫生,面上戾色一閃,劍勢加密。孔瑄似是一劍用得太過,不及收招,被簡璟辰長劍掃過左腿,鮮血迸濺,痛哼一聲,單膝跪落於地。

  簡璟辰停下身形,眼光凝聚如針,盯著按住傷口的孔瑄冷冷道:“本王一片好意相請,孔郎將卻不領情,真是得罪了。”

  見孔瑄只是垂著頭劇烈喘息,簡璟辰將手一揮,數名手下緩步上前,便待將孔瑄擒下。

  孔瑄微微搖晃了幾下,圍攻之人不由都頓住腳步,防他暴起傷人,可等得一陣,見他搖晃著倒於牆根之下,便又都慢慢圍了上去。

  院中一時靜極,時間都似有剎那的停頓。待眾人圍上,厲芒忽作,孔瑄手中長劍如九天瀑布般由上而下轟出。眾人皆後退一步,手中兵刃或斬或削或擋,攔住他這一招,孔瑄已借兵刃撞擊之力,如壁虎般游上牆頭,翻牆而過。

  簡璟辰一聲怒喝,身形拔起,一撲而上,也於瞬間閃過牆頭。眼見孔瑄已逸出數丈之遠,就要投入黑暗之中,急怒下一招‘沃野流星’,長劍寒光一閃,擲向孔瑄。

  孔瑄正是全力飛逸之時,聽得風聲,真氣急轉,身形向右微移,長劍自他左肩呼嘯而過。只是他這一移,真氣不繼,雙足落地,再待提氣急奔,簡璟辰已追了上來。

  孔瑄知已無法脫出簡璟辰真氣範圍,心念電轉下急速轉身,手中長劍橫上了自己的脖頸。

  簡璟辰本能下頓住腳步,他的目的是要生擒孔瑄,用來暗地脅迫藍徽容。若是將孔瑄逼死,不但拿不到寶藏,得不到藍徽容,還勢必要和她及慕世琮徹底決裂,再無挽回餘地。藍徽容現在正受皇帝寵愛,慕世琮又身繫慕藩十餘萬大軍,這兩人,都是他所不能輕動的。

  此時碧月溶溶,清風習習,長街上卻再無行人,一片死般的沉寂。

  孔瑄面色蒼白,嘴角卻仍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容,望著面沉似水的簡璟辰,悠悠道:“王爺,實在是不好意思,小人得先到侯爺那處作客,再到王府給您請安。”

  簡璟辰冷冷道:“如果我一定要請孔郎將過府一敘呢?”

  孔瑄心中暗暗測算了一下,緩緩向左移了兩步,手中長劍卻始終不離脖頸,微笑道:“王爺,不知我犯了何罪,要勞動王爺親來捉拿於我?還望王爺明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9 18:50
一〇三

  簡璟辰面色鐵青,無言以對,他縱是猜到諸事是由孔瑄在背後搗鬼,偏又不能宣之於口,更無半分理由和證據來問罪於孔瑄。

  正沉默間,那數十名手下已趕了上來,圍在他的身邊,其中一人貼近他耳邊輕聲道:“王爺,得快些決斷,若讓禁軍巡夜的人撞見了,傳到皇上那,可就——”

  孔瑄見簡璟辰眉頭微皺,知他正稍有分神,身子再向左邊移動一點,臉卻向右邊望去,露出驚喜的神色,喚道:“侯爺!”

  簡璟辰心中一驚,猛然扭頭,手下之人皆受他影響,齊齊向左邊望去,在這瞬間,孔瑄已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躍上左邊民宅的屋頂,沿著屋脊向西急掠。

  簡璟辰向左邊望去,只見漆黑一片,頓時醒悟上當,拔身而起,也隨後躍上屋脊,手下之人齊齊跟上。

  數十人如飛鳥般在城中接踵的屋脊上掠過,孔瑄在前左移右閃。簡璟辰追得一陣,猛然醒悟又中了孔瑄之計,自己這數十人在京城之頂這般追逐,只怕巡夜的禁軍即刻就會發現。雖說禁軍礙於自己不會追究什麼,但若是傳到父皇耳中,那就說不清楚了,萬一孔瑄借勢一鬧,還會後患無窮。

  想到此,他奔勢不減,將手一擺:“你們都留下,我一個人去追。”說著將內息運至頂點,追向孔瑄。

  孔瑄沿城中屋脊向西急奔,左腿劍傷劇痛,內息漸亂,毒藥引起的筋脈痙攣症狀在此刻竟隱有發作跡象。

  風聲呼嘯過耳邊,茫茫黑夜之中,奔逃之時,他忽然想起與藍徽容相識以來的種種情景,也想起與慕世琮這麼多年的朋友之義,隱隱地,童年艱難的記憶也浮了上來。生死之戀,朋友之義,撫育之恩,欺騙之恨,種種情緒糾纏在他的心頭,胸口如有巨鼓擂響:孔瑄,你一定不能夠倒下,更不能讓寧王擒住。與仇天行的恩怨得了結,與侯爺的情義得成全,與容兒的相守,更不能放棄!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與容兒,就好像大海中的兩葉扁舟,一路上驚濤駭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現下未到彼岸,絕不能拋下另一個獨自漂泊,更不能因為自己而讓另一個遭受滅頂之災。

  念及此點,他心中一暖,筋脈似也有些暢通,腦中也漸達到極度的清醒與聰靈。他辨明方位,思忖一瞬,聽得簡璟辰越追越近,靈機一動,身形忽然向右折去,不多時便踏上一處院落後牆牆頭,從容地轉過身來,望著隨後而來立於牆頭的簡璟辰。

  簡璟辰冷眼望著淡定自若、嘴角含笑的孔瑄,忽有一種感覺:眼前這人雖身份低微,此時又身負有傷,面色蒼白,卻如高山大海,深邃無邊,讓自己無法興起輕視之念。

  孔瑄朗朗一笑:“王爺,以您之能,估計要多少招可以拿下小人?”

  簡璟辰心中一凜,眼光逡巡一圈,臉色微寒,並不作答。

  孔瑄笑意更濃:“王爺,您素來與我們侯爺交好,小人實不願與您對決,但王爺若是執意相逼,小人接上那麼二三百招還是可以的,只是若是驚動了這處的主人,小人可不負責。”

  簡璟辰雙拳緊握,恨不得即刻撲上去將這人擊倒,但也知孔瑄所說屬實。沒有二三百招,他無法將其擒獲,而一旦孔瑄鬧將起來,驚動了這院子的主人——監察司御使秦如海,可就後果堪虞。

  秦如海其人,向來以英明剛直、鐵面無私著稱於世,他從不趨炎附勢,即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直言不諱,屢屢冒死進諫。偏偏他之言行,讓人抓不到一點把柄,縱是皇帝,經常被他氣得惱怒至極,卻也拿他沒轍,事後還得誇他乃朝之棟樑,國之柱石。

  這樣的一個人,如果半夜被打鬥聲驚醒,起來發現當朝寧王殿下竟在大半夜與人在自家牆頭展開生死博鬥,他不出面制止、查個水落石出、直奏天顏是絕不會罷休的。想到這個後果,簡璟辰面寒如鐵,心中明白自被孔瑄使詐由雙月閣後巷逃脫,便已失去了擒拿他的最佳時機。

  孔瑄看著簡璟辰面色,哈哈一笑:“王爺,小人失陪,改日再到王府作客,後會有期了!”說著縱身跳入秦如海宅院之中,迅速隱入秦宅之內。簡璟辰身形如被定住,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之中,眼神如寒冬一般沉鬱,良久方轉身離去。

  慕世琮身為質子,並無每日上朝議政的資格。但其又是有著朝廷封爵的侯爺,逢初一、十五的大朝會,他還是必須前往太極殿,給皇帝三叩九拜後方可退出。

  這日辰時三刻,慕世琮散朝後從正華門出來,梅濤等人牽過馬車。慕世琮彎腰而上,放下車簾,馬車緩緩前行。他閉上眼,想起仇天行半個月後就要到達京城,該如何才能暗助孔瑄從他手中拿到解藥呢?

  正思慮間,車底忽然傳來輕輕的叩擊聲,慕世琮面色一變,用心聽來,竟是虎翼營的慣用暗號。他面色恢復正常,用足跟在車底輕叩了幾下。

  馬車一路前行,到得質子府門前,慕世琮掀開車簾,低聲道:“把車趕到後院去。”

  梅濤一愣,迅速反應過來,馬車繞入質子府後巷,由後門駛入院中,梅濤等人訓練有素,關上院門,確定再無監視之人,方掀開車簾。

  慕世琮跳落於地,俯身鑽到車底,將面色慘白的孔瑄抱出,急奔入房中,梅濤見孔瑄左腿血跡斑斑,忙取了傷藥過來。

  孔瑄昨夜隱入秦御史宅中,知寧王必不甘心,定會在秦宅外設下重重埋伏。他知自己行跡已露,不宜回玉媚樓,免得那處的暗樁被寧王得知,連累晴芳。眼下情形,寧王已知一切,只有回到質子府,索性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慕世琮身邊,寧王可能還不敢公然下手。

  清晨秦御史上朝,孔瑄便隱身在了他的官轎下,到得正華門側官員的轎子和馬車集體停放的地方,他又找到慕世琮的馬車,隱於車下,這才得以順利回到質子府。

  只是他左腿處劍傷失血較多,熬得這一夜,已是面色煞白,昏昏欲墜。

  慕世琮面色冷峻,看著梅濤替孔瑄清理傷口、上藥包紮,恨聲道:“是寧王下的手?!”

  “是,看來他早已有所察覺,昨夜才在雙月閣後設伏。咱們這下子沒辦法再繼續揭他的底了。”孔瑄覺梅濤包紮的手法有些重,眉頭輕皺了一下。

  慕世琮將梅濤推開,蹲下身來,解開紮帶,看了一下傷口,又輕手替他包好,悶聲道:“那小子,還假心假意找我談判,實在是太陰險!都怪我太大意!”

  孔瑄在榻上躺了下來:“寧王既知是我們在行事,暫時是不能查他的了,反正已造成他們父子不和,希望能給王爺一段緩衝時間。眼下之計,只有依容兒所說,以假亂真,只是這半個月——”

  慕世琮坐於他身邊:“這半個月你不能離我左右,寧王再怎樣,也不敢公然拿你。真要鬧起來,皇上那一關,他過不了的。”

  孔瑄的劍傷並不是太重,只是失血稍多,以他之體質,本應迅速好轉,但過得三日,傷口處仍不見明顯好轉,鬢邊也再度隱現白髮。

  慕世琮看在眼裡,知孔瑄體內毒發勢頭越來越快,只怕拖不到一年之期。他心中焦慮,卻也無計可施,每日陰沉著臉,憂沸交煎。

  倒是孔瑄,知多想無益,只有等仇天行到來方能解決此事。見慕世琮臉色不佳,還強打精神,屢屢和他嘻鬧,分解他的憂思。過得幾日,慕世琮被孔瑄逗得不勝其煩,也轉過念來,丟開心中煩憂,二人如同回到在軍營中的時光,嘻笑怒罵,調侃打鬧。倒讓慕世琮覺得這幾日是自去年孔瑄和藍徽容離開之後,過得最舒暢的時光。

  慕世琮恐藍徽容不知寧王已看破三人的行動,被他矇騙,自己又不好丟下有傷的孔瑄去與她見面。只得命慕王爺早年設在宮內的暗線偷偷傳信予藍徽容,告訴她寧王已知一切,著她提防寧王,這半個月內最好不要與寧王見面。為免她擔憂和傷心,便沒有告訴她孔瑄被伏擊和受傷一事。

  這日辰時,二人正在房內下棋,孔瑄見慕世琮苦思棋路,等得不耐,一時酒癮發作,跛著腳取來一壺酒,欲待淺飲慢酌。慕世琮見他傷口未好,自是不喜,便欲伸手奪過。

  孔瑄上半身後仰,持著酒壺的右手在空中一個迴旋,一股酒箭直入喉中。慕世琮有些氣惱,手底用上內勁,直擊壺底。孔瑄未料他如此氣惱,不及收手,酒壺迸裂,醇酒化出大團細密水霧,一時屋內酒香四溢。

  正打鬧間,屋外廊下隱約傳來梅濤的聲音:“藍小姐,侯爺他——”

  二人同時色變,對望一眼,慕世琮將孔瑄用力一推,孔瑄單足躍到床上,慕世琮順手放下紗帳,剛及轉身,藍徽容已步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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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五三、決裂

  藍徽容得一內侍暗中傳信,這幾日便一直呆在宮中。說也奇怪,不但慕世琮不見人影,連簡璟辰也未曾來找過她,她日日在正泰殿陪著皇帝,頗覺無聊。

  這日皇帝召了幾位重臣入內閣密議,藍徽容便退出正泰殿,想起多日未見孔瑄,濃郁的思念之情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又不好直接去玉媚樓,便出宮來到質子府。

  她踏入房來,被濃烈的酒氣薰得一窒,嗔道:“侯爺,大清早的,弄得一屋子酒氣做什麼?!”

  慕世琮站在床前,尷尬一笑:“心裡悶,喝酒解解悶。”

  聽他這話,藍徽容只當他是因為被迫呆在京城作質子而心中憋悶,她早把慕世琮當成自家兄弟一般看待,不由柔聲道:“侯爺,您再忍忍,聽皇上口風,似是有意放你回去,用來牽制寧王。”

  見地上滿是酒壺碎片,她以為是慕世琮煩悶時摔了酒壺,心中暗嘆,蹲下身撿起那些碎片。

  慕世琮忙蹲下來,拉住她的手便往外走:“不用管,會有人收拾的,我們出去說。”

  藍徽容被他拉得一個踉蹌,右足大力踩在一塊碎瓷片上,‘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慕世琮急道:“怎麼了,有沒割著?!”

  孔瑄在帳內聽得清楚,忍不住要衝出帳外,聽得藍徽容道:“沒事。”又定了下來。

  藍徽容正彎腰取出鞋底碎瓷片,聽得床上輕微一響,不由抬起頭望向床邊,慕世琮情急之下攔在了她的面前。

  藍徽容有些詫異,愣了一下,面泛微紅,嘴角帶笑,輕聲道:“侯爺,是我魯莽了。”說著便欲退出房去。

  眼見她就要邁出房門,慕世琮猛然醒悟,她竟是誤會自己室藏有美,禁不住‘啊’的大叫一聲,藍徽容回過頭來。

  慕世琮不願藍徽容知道孔瑄受傷而傷心擔憂,本想瞞著她,直至孔瑄傷好,這才本能下要孔瑄藏起來。可當此際,被藍徽容這般誤會,他又焦慮萬分,望著藍徽容略帶笑意的眼神,急擺手道:“容兒,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藍徽容嘴角笑意更濃:“侯爺,我下次一定會記得先讓梅濤通傳的。”

  慕世琮手足無措,愣得一陣,煩道:“我不管了,你們自己說清楚吧。”說著甩手出門,還將房門重重關上。

  藍徽容心中漸起疑雲,慢慢走到床前,帳簾掀開,孔瑄苦笑著下床,伸手擁住她:“容兒。”

  藍徽容乍見他俊朗面容,心頭一跳,腦中一片迷糊,也忘了問他怎麼會出現在質子府中。相思得償,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慢慢偎入他的懷中。

  她覺自己一投入這個溫暖的懷抱,多日來緊繃的神經立刻得到放鬆,心中無比安寧。聽著他怦怦的劇烈心跳,感受著他漸漸轉熱的體溫,想到終是在這質子府中,面上一紅,撐著從孔瑄懷中退出,抬起頭來。

  孔瑄正待說話,藍徽容右手撫上他的鬢邊,輕聲道:“怎麼又長出白頭髮了?”說著將孔瑄按在床邊坐下,孔瑄牽動左腿傷口,差點就痛哼出聲。

  藍徽容將他髮髻打散,默默地替他將數十根白髮一一扯落,又默默地替他將髮髻攏好。蹲到孔瑄身前,望著他明亮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孔瑄,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孔瑄沉默片刻,握住藍徽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微笑道:“寧王知道了一切事情是我們在與他作對,那晚從雙月閣回去,他帶人設伏,想擒住我來威脅你。我受了點傷,怕你擔憂,沒讓侯爺告訴你。”

  藍徽容一驚,忙俯身過來仔細看著他:“哪裡受傷了?!”

  “沒有大礙,就是這裡被劍割了一道小口子。”孔瑄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腿。

  “快讓我看看。”藍徽容伸手過來,便欲撩開孔瑄的長袍下襬。

  孔瑄的傷口在大腿處,自是覺得不便讓藍徽容看到,忙往旁移了一下,尷尬道:“容兒。”

  藍徽容明白過來,面上飛起彤雲,可又覺得不親眼看看那傷口,總是放不下心。她沉默一瞬,微微側過頭去,聲如蚊蚋:“你去年受傷昏迷那段時間,我都——,我,心中早已視你如夫君——”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輕不可聞。

  孔瑄腦中‘轟’的一聲,這時他方想起去年自己將藍徽容救出之後重傷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帶著自己逃亡,替自己處理傷口,運氣療傷,只怕那等難於啟齒的貼身服侍等事也是她一力所為。

  他正在發愣間,藍徽容已蹲下身來,掀開他的長袍下襬,將內裡長褲輕輕捋上,解開紮帶看了一下,皺眉道:“傷得這麼深,還說沒有大礙。這藥也得勤換才是,傷口好像有點膿腫。”她環顧室內,見架上擺著傷藥,忙取了過來,重新上藥,又找來乾淨的紮帶輕柔地替孔瑄紮好。

  她輕垂著頭,手上動作不停,柔聲道:“為什麼要瞞著我?這樣我不喜歡。縱是怕我擔憂,也不應該。我希望你以後事事都與我說,不管什麼事情,我們一起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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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孔瑄只是愣愣地坐著,任她而為,慢慢伸出手,撫上她的秀髮,心神激動:容兒,不是我不願意和你一起面對,你在宮中與豺狼為伍,步步艱辛,我怎能再讓你負荷纍纍的心壓此重擔?你若是知道了我是為你而中毒,我又怎能再看到你明媚的笑容?

  藍徽容將傷口包紮好,站了起來,肅容道:“孔瑄,我要去一個地方,做一件事情,你在這裡等我。”

  孔瑄從傷感中驚醒,見藍徽容面上隱有決然之色,忙將她拉住:“容兒,你要去哪裡?”

  藍徽容竟難得地湧現一絲傲氣:“你和侯爺瞞了我這一次,我也瞞你們一次,打個平手。從今以後,我們不得再互有隱瞞。”說著甩開孔瑄的手,往門外走去。

  孔瑄急追上來,藍徽容聽得他腳步聲一輕一重,忙轉過身,嗔道:“你給我老實呆著,否則我,我——”

  孔瑄等了半晌,見她終說不出狠話,那咬唇輕嗔的模樣還格外可愛,不由哈哈大笑,攬她入懷,伸手在她鼻尖輕輕一彈。又微微低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道:“我若是不老實呆著,你會怎樣?”講完這句,他忍不住悶聲而笑。

  二人氣息糾纏,藍徽容漸覺心神迷醉,站立不穩,一時也忘了自己要去做什麼。見孔瑄悶笑,不甘心被他這般調侃,偏又說不出狠話來,面上羞惱、微嗔種種神情展露無遺。

  孔瑄看得清楚,倒也不忍心再調笑於她,雙手捧住她滾燙的面頰,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低聲道:“容兒,你放心,我會老老實實呆在你的身邊,絕不會亂跑的。”頓了一下又笑道:“若是你不放心,就把我綁在你的裙帶上好了。”

  藍徽容聽他前一句深情款款,正自情思湧湧,聽得他後一句話,不禁又有些羞惱,一拳擊出。孔瑄大笑著往後一閃,拉動左腿劍傷,一個踉蹌,藍徽容忙將他扶住。

  經此一鬧,藍徽容一時忘記了因孔瑄白髮而引起的些許疑慮。二人相依相偎絮絮地說了會話,藍徽容囑他多加靜養,又去前廳見過慕世琮,方依依不捨地離開了質子府。

  四月下旬的正午,麗陽和煦中帶上了一絲炎意,春末夏初的風,也有了幾分濕熱的氣息。

  寧王府拾文齋是簡璟辰養神靜思的地方,齋外園中亭台精緻,錯落舒緩,繁花濃蔭,靜日生香。

  簡璟辰負手立於窗前,神情漠然。自那夜被孔瑄逃脫,他知與慕世琮和藍徽容之間終徹底決裂,惱怒之餘更多的是心傷,為什麼,會與她有緣無份,甚至要成為仇敵呢?這一切,究竟是他的錯還是她的錯呢?

  稍帶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他的沉思,他眉頭微皺,侍從肖正垂手道:“王爺,思清郡主在府門口,說請您出去見她。”

  簡璟辰心情複雜的步出王府大門,只見麗日彩輝下,藍徽容從容而立,微風拂過她的衣裙,衣上繡的墨菊脈脈流動。

  簡璟辰幾日不見藍徽容,忽然見到她,心頭不免一跳,愛之輾轉、求之不得的情緒充塞胸臆,立在藍徽容面前,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府門前,本就是繁華熱鬧所在,聽得思清郡主在王府門前指名要寧王爺出來見她,百姓們大感好奇,雖礙於王府侍衛之嚴不敢上來圍觀,都散在街道四周遠遠地注視著藍徽容與簡璟辰。

  兩人默默地對望片刻,終是簡璟辰輕咳一聲,輕聲道:“容兒——”

  鏘的一聲,藍徽容抽出鞘中長劍,光芒一閃,劍尖指向簡璟辰前胸,圍觀眾人一片驚呼,王府侍衛齊齊踏步上前。

  簡璟辰右手輕擺,止住侍衛們圍攻之勢。他神色未有絲毫改變,只是靜靜地望著藍徽容,不發一言。

  藍徽容冷冷一笑:“王爺,時至今日,你我之間不必再強顏作戲,您若再執意相逼,我們定如此劍,誓死不從。”說著力貫劍身,寒芒暴起。簡璟辰眉頭一皺,侍衛們齊擁上前,卻聽得‘嗆啷’之聲,藍徽容手中長劍斷為數截。她傲然抬頭,將劍柄擲落於地,不再看向簡璟辰,轉身而去。

  簡璟辰長久地凝望著她遠去的身影,眼中閃過悲傷絕望之意。他慢慢俯身拾起一截斷刃,清冷的手指撫過劍刃,殷紅的血珠由指尖如珍珠般滾落,他心中有個聲音在哀嘆:無可挽回了!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簡璟辰仍呆立原地,腦中一片迷茫之際,一匹駿馬由北面長街疾馳而來,馬上之人滾落於地:“王爺,公主有加急信到!”

  簡璟辰面色一變,劈手奪過那人手中信函,抽出信箋細閱,雙手劇烈顫抖,瞳孔隱見赤紅,躍身上馬,勁叱一聲,向皇宮馳去。

  藍徽容見孔瑄受傷,心痛之餘對簡璟辰恨之入骨,一時激憤,尋上門去,與他公開決裂。

  以她之清冷穩重性情,本不是這般行事之人。但她心痛孔瑄之傷,又知簡璟辰已看破己方行動,也不願與他再強顏作戲,索性撕破面皮,出了一口多日來積在胸口的悶氣。

  她心情稍好,剛走到正華門口,聽得馬蹄聲急響,轉過頭來。見簡璟辰滿面倉惶之色,也不理宮門口的侍衛,打馬狂奔入正華門。不由大為訝異:寧王他怎麼了?!

  她好奇心起,又恐寧王再起什麼歹念來對付自己三人,忙提起真氣,急奔向正泰殿。

  堪堪行到殿門口,隱身在殿外大柱之後,聽得殿內傳來額頭觸地和簡璟辰帶著哭腔的聲音:“父皇,求您了,兒臣求您了!”

  皇帝冷峻的聲音響起:“你不必多說,常寧既嫁到突厥,便當依從當地風俗。古汗王若是駕崩,她依俗改嫁於其長子,也沒什麼不好的,還可照樣當她的閼氏,照樣為我朝與突厥的和平盡她之力。”

  簡璟辰似是磕頭不已,泣道:“父皇,皇姐她深受我東朝禮教教儀,似這等父死子襲其妻的蠻夷風俗,她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古汗王現在病重,皇姐憂心如焚,已告知兒臣‘若改嫁,毋寧死’,若是真的要她改嫁給古汗王的長子,以皇姐的性情,只怕真會走上絕路。現在只有父皇您出面,才能將皇姐接回來,兒臣求父皇了!”

  皇帝冷哼一聲:“別說小孩子的話!因為常寧和親突厥,我朝才能借突厥之力來牽制西狄與慕藩,保得這麼多年的安寧。若是將常寧接回來了,與突厥交惡,你想到這個後果了嗎?”

  簡璟辰泣道:“父皇,您就另在宗室中選取郡主嫁與突厥好了。皇姐她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已為我朝社稷安危犧牲了她自己的青春。現在既然古汗王因病重即將離世,正是接她回來的時候,求父皇看在兒臣面上,接皇姐回來吧!您若不接她回來,她會死的!”

  “死?!朕倒要看看她如何個死法!朝廷錦衣玉食養了她十幾年,別說只是要她改嫁,就是要她的性命,也沒什麼過份。朕倒是想看看她是不是這等薄倖寡情之人!”

  “父皇!”簡璟辰話語中帶上了幾分驚怒:“父皇,皇姐她是您的親生女兒啊!難道您忍心將她逼上絕路嗎?您,您這樣,怎能做一個父親?!”

  皇帝似是勃然大怒,幾本摺子帶著風聲擲向簡璟辰:“父親?!你們一個個又何嘗把朕當成你們的父親了!你們一個個巴不得朕早日歸天,璟文謀逆,你也要學他那等行徑嗎?!”

  簡璟辰癱坐於地,良久方急速爬到皇帝身前,抱住他的雙腿大聲哭泣:“父皇,兒臣絕不敢有謀逆之心。兒臣不要做太子了,兒臣什麼都不要,兒臣這個王爺也不做了。只求父皇,求父皇將皇姐接回來,父皇,兒臣求求您了!”

  皇帝將簡璟辰輕輕震開:“不用多說了,朕還沒死,由不得你作主。皇室子女,生當為江山生,死也應為社稷而死。常寧她也不能怪朕,怪只怪,她自己命苦,生在了帝王之家!”

  “父皇!”

  “休得再說,朕意已決,你退下吧!”

  正泰殿內一片死般的沉寂,簡璟辰雙足發軟,撐著站起身來,踉蹌著步出大殿,又踉蹌著走出幾步,抬起頭,正好對上藍徽容略帶憐憫的眼神。他沉默一瞬,忽然冷冷一笑,眼神漠然掃過藍徽容,投向西北方遙遠的天際,喃喃道:“你們都逼我,一個一個的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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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五四、故人

  藍徽容默默望著簡璟辰踉蹌著遠去,良久方轉身入殿。

  皇帝正負手立於窗前,聽得她的腳步聲響,轉過身來,見她面上神情,心中明白她已聽到自己父子間的對話。他正是傷心無奈之時,不由嘆了口氣:“容兒,你說,朕這個父親,是不是當得很不好?”

  藍徽容默然片刻,單膝跪落於地:“皇上,常寧公主是您的親生女兒,現下只有您能救她,請皇上三思。”

  皇帝嘆道:“是朕對不住她,可她既然生為朕的女兒,是這東朝的公主,生下來注定就是這樣的命運。”他走到藍徽容面前,將她拉起:“朕七個女兒,三個早夭,常寧和親突厥,兩個嫁給邊關守將,還有一個尚未成年,常佳若是成年,也得一樣為這江山社稷而犧牲。”

  藍徽容心中傷感,柔聲道:“皇上,您不僅是一個帝王,也是一個父親,還是將常寧公主接回來吧。寧王殿下只有這一個親姐,公主若是能回來,一來可以全他姐弟之情,二來可以全皇上父女之情,更可全皇上父子之情。”

  皇帝被她最後一句觸動心事,他雖對簡璟辰起了警戒之心,但諸子之中,始終只有他才是最適合繼續大統的人選,也只有他才是最似自己的。這也是他縱知簡璟辰有謀逆之心卻一直沒有下狠手的原因。

  他未給過子女父愛,自然也未能從子女身上得到過真正的敬慕孝悌之情,倒是藍徽容進宮的這段日子,還能讓他隱隱然體會到一絲天倫之樂。也讓他開始反思,作為一個父親,他是不是有些地方做錯了?

  藍徽容見皇帝沉默,也覺有些難過,低低道:“子欲養而親不在,容兒現在,不知多想回到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日子,多想父親母親能夠活轉來。這種感情放在父母的身上也是一樣,若是常寧公主真有個不測,容兒怕皇上有一日會後悔的。”

  她悠悠嘆了口氣:“母親以前和容兒說過,任何人和事,千萬不要等到失去了再來後悔,容兒還請皇上三思。”

  皇帝十指隱隱顫抖,良久方低聲道:“真的要把常寧接回來嗎?容朕想想,再想想。”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這日清晨,藍徽容聽得宮女說起今日是五月初一,一時愣住。想起去年的今日,一日之內得見簡璟辰、慕世琮與孔瑄,當時的自己,怎麼都未料到其後的一年裡竟會與這三人愛恨交纏,風波迭起,更未料到一年之後的今天會站在這皇宮,面對這重重的艱難困苦。

  她愣得一陣,忽然有些興奮,換過一套勁裝就出了宮門,直奔質子府。

  孔瑄這幾日傷勢漸漸好轉,正與慕世琮在後院練劍,見藍徽容興沖沖地跑進來,不由收住劍勢,笑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藍徽容衝他笑了笑,轉向慕世琮道:“侯爺,這京城可有划船的地方?”

  “划船?月秀湖就可以啊,容兒問這個做什麼?”

  藍徽容腦中浮現二人去年賽舟節上的風采,莫名的臉上一紅,抿嘴笑道:“我想去划船,紀念一下去年今日大發神威的某些人。”

  慕世琮與孔瑄同時一愣,又不約而同笑了起來,慕世琮笑道:“原來容兒去年賽舟節上就見過我們了。”

  藍徽容見孔瑄額頭隱有汗珠,忙掏出絲巾替他擦去,輕笑道:“我是坐在乘風閣上看的,還與侯爺擦肩而過呢。”

  慕世琮怔住,轉而指著藍徽容大叫:“啊,原來是你!在乘風閣上灑清酒致祭的是你!”

  藍徽容也是一愣,二人同時醒悟過來,當年葉天羽等人就是因為在賽舟節上拔得頭籌,才被和末帝看中,收入軍中,也導致這些人走上了不歸之路。清娘或是慕王爺,只怕想起來都是心有慼慼焉,這才會於賽舟節這日命兒子或者帶著女兒到乘風閣上灑下一杯清酒,以祭故人吧。

  二人不由都有些唏噓,慕世琮也來了興致:“好,我們去划船,就去月——”話未說完,梅濤奔了過來,見藍徽容在場,躊躇了一下,湊到慕世琮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慕世琮眉頭一皺:“這麼快,就到了?!”

  孔瑄眼皮一跳,與慕世琮對望一眼,慕世琮‘啊’了一聲,向藍徽容苦笑道:“容兒,我們今日不能去划船了。”

  “出什麼事了嗎?”

  “啊,也沒什麼大事,我和孔瑄需得去拜訪一個故人,你還是先回宮吧。”慕世琮不敢望向藍徽容清澈的眼神,假借將劍擺在兵刃架上,轉過頭去。

  藍徽容怏怏地回到宮中,總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侯爺和孔瑄似有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到底是什麼事呢?

  她剛走到嘉福宮門口,皇帝的貼身太監劉內侍匆匆跑了過來,喘氣道:“郡主,您總算回來了,皇上找您半天了!”

  藍徽容步入正泰殿,見簡璟辰正站在皇帝身邊,二人在細心看著案上擺著的似是畫像的東西。皇帝面上神情似喜似悲,簡璟辰則在一旁帶著恭順的微笑,渾不見幾日前劇烈衝突後的不快。

  皇帝抬頭見藍徽容進來,忙招手道:“容兒,快過來!”

  藍徽容行了一禮,步到皇帝身邊,目光投向案上並排展開的兩幅畫,忍不住‘啊’的一聲掩嘴驚呼,淚水奪眶而出。

  左邊的一幅畫上,一中年女子倚欄而立,眉目極秀麗卻較瘦削,身上一襲綠羅裙,腰肢不盈一握,裙袂飄飛,似就要乘風而去,整個人溫婉中透著一股纖弱之態。

  藍徽容的眼淚直掉下來,緩緩伸出手,輕撫著畫像上的中年女子,喃喃喚道:“母親!”

  皇帝身形一晃,右手撐住案頭,閉上雙眼。良久方睜開眼來,低聲道:“容兒,你再看看這幅。”

  藍徽容淚眼朦朧望向右邊的那幅畫,只見畫中一位紅衣少女,輕揚馬鞭,爽朗而笑,她雙頰飽滿,星眸生輝,身材矯健中帶著如許豐潤,整個人洋溢著青春燦爛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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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藍徽容看了良久,不禁掩唇泣道:“這是——”

  “是,這是你母親年輕的時候,朕當年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子。”皇帝顫抖著伸出手撫上清娘年輕時的畫像。

  藍徽容看看母親年輕時的畫像,再看看她中年時的畫像,都有些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同一個人。但仔細看來,兩幅畫中的人五官絲毫不差,只是一個比另一個看上去瘦了二十來斤,面容也刻上了二十多年的滄桑。

  藍徽容想起母親坎坷的一生,又想起自己懂事以來這十餘年,她孱弱的身體,溫婉的笑容,低沉而壓抑的咳嗽之聲,淚水洶湧而出。這一刻,她對身邊的這個皇帝湧上如潮恨意,但轉頭看著他也是滿面悲慼,憤然的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皇帝卻似激動傷悲之情不可抑制,猛然攥住藍徽容的手,逼近她的面前:“容兒,快告訴朕,你母親到底葬在何處?是朕對不住她,朕要將她遷到皇陵,朕要她回來做朕的皇后!”

  藍徽容含淚帶泣,怒道:“皇上,您傷害我母親還不夠嗎?還要讓她死了以後也不得安寧,我是絕不會告訴你的!”

  皇帝如受重擊,愣愣地鬆開手,又轉身望向那兩幅畫,慢慢坐於椅中,一時撫摸著左邊那幅,一時又輕撫著右邊那幅,神情木然。

  簡璟辰上前扶住皇帝的右臂,恭聲道:“父皇,請父皇保重龍體,莫要太過憂傷。兒臣找來楊大師畫這兩幅畫,本是一片孝心,若惹得父皇傷心,倒是兒臣之過了。”

  皇帝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辰兒,你做得很好,好好打賞那位楊大師吧。”

  藍徽容淚水漸止,欲向皇帝討要這兩幅畫,見皇帝神情,知他必不會允,猶豫片刻,也不行禮,默默步出正泰殿。

  她神思恍惚,剛步下正泰殿的白玉石台階,簡璟辰追了上來:“容兒!”

  藍徽容不想理他,腳步不停,簡璟辰拉住她的衣袖:“容兒!”

  “你放手!”藍徽容本就心情不快,轉頭怒道。

  簡璟辰鬆開手,見藍徽容又轉身前行,忙道:“容兒,你別傷心,你若是思念母親,我讓楊大師再給你畫過一幅好了。”

  藍徽容頓住腳步,沉默一陣,冷冷道:“不用了,我自己會畫。我不像皇上,在痛悔中活著,母親在我心中,自有她的模樣。”

  簡璟辰輕嘆一聲,也不說話,默默地跟在她身後。藍徽容隱隱覺他今日行為有些怪異,但她此刻剛憶起亡母,心神激盪,便未放在心上。

  嘉福宮在望,藍徽容腦中漸漸清醒,想起一事,猛然轉過身來:“楊大師沒見過我母親,怎麼會畫出這兩幅畫來?”

  簡璟辰微微一笑:“楊大師有項專長,能根據別人的描述,畫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自是聽父皇所述。至於她後來的模樣,是聽藍家人描述的。”

  “藍家的人?是誰?!”

  簡璟辰眼神閃爍,遲疑了一下方答道:“是華容妹妹。”

  初夏的京城郊外,天空中雲彩微微帶些雨意,卻不太濃,只是空氣中的濕熱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京城北郊樂霞山腳,是一處小小的集鎮,鎮上有一家宋家客棧,略顯鄙舊,但也算是齊整。由於這集鎮位於京城北郊官道上,來往人員較多,帶得這家客棧十分熱鬧,車馬不絕。

  這日巳時,客棧的宋掌櫃正縮於櫃檯後盤點帳冊,隱覺有人步入客棧,忙抬起頭來:“客官——”

  一身形修長,頭戴竹笠的人立於櫃檯前,左手手指在櫃檯上輕敲了幾下,宋掌櫃面色一變,瞬即點頭笑道:“客官是住店啊,快快樓上請!”

  宋掌櫃帶著這人步入二樓天字號房間,探頭見廊外無人,迅速將房門關上,跪於那人身後:“宋六見過主子,主子怎麼親自來了?”

  仇天行解下竹笠,露出死氣沉沉的臉,聲音低沉:“我命你查清孔瑄那小子的近況,怎麼樣了?”他說話之時,面上肌肉似都不曾扯動,原來竟是戴了張人皮面具。

  宋六垂頭道:“小的查清楚了,孔瑄一直在慕世琮身邊,而藍小姐基本上每日都要去一趟質子府。”

  仇天行呵呵一笑:“這小子,還真不愧我在他身上花了那麼多心思。”

  宋六站起身,替仇天行斟了一杯茶,仇天行忖思片刻,道:“你想辦法傳個信給孔瑄,讓他來見我。還有,那人有沒有回音?”

  宋六點頭道:“有,小的正想和主子說這事。”

  宋家客棧後有片紅柳林,入暮時分,最後一縷殘陽鋪在林間,林梢雁兒低迴,東首星月隱出。

  孔瑄立於斜陽餘暉下,衣衫和神情都顯得有些落寞。他望著林前坡下尚未掌燈的宋家客棧,眉間三分躊躇、三分隱忍、三分決然,還有一絲苦痛。

  黃昏的風吹來一份平和的氣息,孔瑄輕嘆了口氣,撫上鬢邊白髮,容兒,你再等我幾日,霧海邊的誓言我不敢忘,這一生,唯有與你不離不棄,才對得住你如海情意。容兒,給我勇氣吧。

  他將短劍籠入袖中,輕輕撣了一下長衫上的草屑,終抬起頭直視著宋家客棧二樓那扇輕開著的窗戶,緩步向坡下行去。

  宋六將孔瑄引到二樓,輕叩房門,仇天行嚴竣的聲音響起:“進來吧!”

  孔瑄眉梢輕皺了一下,本能地想往後退,卻又定住心神,慢慢伸出手來,推門而入。

  房門輕輕關上,仇天行戴著人皮面具的臉轉過來,孔瑄心中血氣一湧。眼前這人,在父親離世之後,攜著年幼的自己北上西狄,戴著的就是這樣一張人皮面具。那時的自己,沉浸在喪父之痛中,是他,夜夜抱著自己入睡。如果,他永遠像那時那樣慈愛,而不是象後來那般嚴酷;如果,他從來不曾做下那些事情,該有多好。

  仇天行銳利的目光投過來,孔瑄並不迴避,這時他的神情,因為想起了往事,有敬畏,有孺慕。仇天行看得分明,眼中也多了一絲溫和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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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孔瑄跪落於地:“師父!”

  “你倒是還記得我是你師父!”仇天行冷冷一笑,步至桌前坐下。

  孔瑄垂下頭,沉默不語,仇天行飲了一口茶,悠悠道:“你在我面前總是這麼不愛說話,現在師父命你說,想看看你如何解釋?!”

  孔瑄望著膝下微微泛黃的松木地板,不發一言。仇天行望著他垂頭的模樣,也不由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這孩子的資質是他見過的最好的一個,所以他才將他帶到西狄,對他進行嚴酷的訓練,又怕他知道真相,多年來一直遮掩著自己的身份。他也不負自己的期望,成為所有弟子中最出色的一個,正因為他不明真相,自己才會將他派到慕少顏身邊,去求取那令自己唸唸不忘的東西。

  不料安州相逢,自己卻再也看不懂這個弟子了,更未料到的是,他竟還置生死於不顧,除掉了自己多年來設在慕藩的內應,帶著清娘的女兒離世避隱。愛情,真的可以讓他不顧性命嗎?

  孔瑄長久地沉默著,仇天行眼神掃過他鬢邊白髮,冷笑道:“我還當你是唸著師父的撫養之恩才回轉心意,原來,還是愛惜你這條小命啊!”

  孔瑄默然片刻,磕下頭去:“師父撫養之恩,徒兒並不敢忘,容兒一片痴心,徒兒也無法相負。徒兒這大半年來,也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深感有負師父重恩。現下徒兒命在頃刻,只求師父放過徒兒,師父想要的東西,眼下都在這京城內,徒兒必當為師父求來。”

  五五、對錯

  藍徽容一整日心緒不寧,孔瑄與慕世琮顯是有事瞞著她,皇帝那也不便前往,她便呆在嘉福宮中,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重事的事情。心中千回百轉地想著,深夜都無法入睡。

  次日正午,用過午飯,藍徽容倚於木榻上小憩,窗外蟬棲樹梢,斷續嘶鳴,她更覺心煩,終按捺不住,出宮來到質子府。

  質子府中寂廖無聲,不但慕世琮與孔瑄不見人影,連梅濤等人都不在府中,只餘兩名看門的親衛,對於眾人去了何處,皆搖頭不知。

  藍徽容悵然若失,孔瑄和侯爺究竟去了哪裡?現下寧王盯得這麼緊,又看破了己方行動,他們會不會有危險?為什麼要瞞著自己呢?

  她在府門口呆立半晌,見時候尚早,想起多日未去看望藍家人,便向城東走去。

  藍家眾人慌不迭地齊聚大廳,一番紛擾之後,藍徽容四顧未見藍華容身影,望向藍二夫人:“華容妹妹呢?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我去看她。”

  二夫人偷看了藍大夫人一眼,似是有些尷尬,大夫人忙賠笑道:“華容她,她——”

  藍徽容漸感不安,面色一冷:“華容到底怎麼了?!”

  “前幾日,王爺到來,將華容帶走了,至今尚未將她送回來。”大夫人話音漸低,眾人皆垂下頭去。

  藍徽容短瞬的一怔後,頭腦一片空白,迷糊中記起昨日簡璟辰所說,母親中年時的畫像是據華容妹妹所述來畫。當時她並未放在心上,這時想起簡璟辰當時的神色,覺事情不妙,她呆立原地,手腳一片冰涼,氣得嘴唇直顫。

  大夫人賠笑上前,扶住藍徽容的右臂:“三小姐切莫氣惱,若真是如此,也算是藍家有幸,出個正妃娘娘,再出個側妃娘娘,將來東宮西宮,姐妹共譜一段佳話,也未嘗——”

  藍徽容急怒下‘啪’地一聲用力扇上大夫人面頰,運起輕功,便往屋外奔去。

  初夏的正午已有些炎熱,簡璟辰一襲月白色綢衫,溫潤的嘴唇輕抿著,帶著一絲和悅的笑容,望著滿面彤紅的藍華容。他緩步走到她身後,環住她的身子,輕輕握住她執筆的右手,和聲道:“你的字是極不錯的,但缺了一點力度,所謂鐵劃銀鉤,你雖是女子,也得練習一下手勁。”

  他的頭慢慢低下來,貼近藍華容的面頰,藍華容唇乾舌燥,哪還有心思練字,身子一軟,向後倒去。簡璟辰輕笑一聲,左手摟上她的纖腰,低頭含上了她的耳垂。

  正是一片旑旎風光之時,閣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打鬥聲。

  “郡主,郡主,讓小的先通傳啊!”

  “滾開!”

  刀劍之聲響起,簡璟辰先是面色微變,瞬間恢復正常,嘴角還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藍華容卻俏臉慘白,惶恐不安的揪上簡璟辰胸前衣襟:“王爺,姐姐她,她——”

  簡璟辰輕輕將她的手扳開,將衣衫扯平,柔聲道:“不妨,你在此等著,我去與她說。”

  他正要邁出房門,一道寒光如蛇信般向他咽喉襲來,簡璟辰腳定如松,身形後仰,右手一推一送,藍徽容手中長劍一個迴旋,借勢從腰後遞至左手,橫削向簡璟辰右肋。

  簡璟辰左腳足尖勁點,身形拔起,落於藍徽容身側,右手疾拍向她左臂。藍徽容此時左手執劍,劍勢未收,只得右掌擊出,‘膨膨’連聲,藍徽容向後退出兩步。簡璟辰右手橫於胸前,微笑道:“容兒,大熱天的,消消火,氣壞了身子,可不值得。”

  藍徽容面色雪白,手中長劍隱見顫抖,她盯著簡璟辰看了片刻,再緩緩轉頭望向瑟瑟縮於一旁的藍華容。傷痛、後悔、自責種種情緒糾結於心頭,身形微晃,眼前的人影漸感模糊,急怒下內息漸岔,嘴唇一張,吐出一口血來。

  簡璟辰笑容凝住,縱身上前扶住藍徽容搖晃的身軀:“容兒!”藍華容早已嚇得目瞪口呆,良久方撲上來:“姐姐!”

  藍徽容緩緩抬起頭,用力推開簡璟辰的手,聲音淒然中帶著憤恨:“王爺,你就真的不能收手嗎?為何要累及無辜?!”

  簡璟辰對上她淒冷的目光,胸口一窒,轉而微笑道:“容兒,你這話我可聽不明白。”

  他步至椅中坐下,悠悠道:“是容兒你自己拒絕與我成婚,你既不是我的正妃,難道我收個姬妾也要得你同意不成?再說了,我們做不成夫妻,做做姻親也是好的。”

  藍華容早已哭得小臉煞白,見藍徽容嘴角隱有血絲滲出,急切下跪落於地,抱住藍徽容的雙腿泣道:“姐姐,姐姐你怪我吧,不關王爺的事,是我不好,是我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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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藍徽容又是一陣眩暈,心中絞痛,俯身將藍華容扶起,喃喃道:“妹妹,是我對不住你。”

  藍華容哭泣漸止,緊咬嘴唇,回頭看了鎮定自若的簡璟辰一眼,猛然仰起頭來,大聲道:“姐姐,你不用這麼說,是我對不住你。我是自願的,我是真心喜歡王爺,為奴為婢,我都心甘情願。”

  藍徽容看著滿面激動決然之色的藍華容,如遭重擊,胸口氣血翻湧,一時說不出話來。

  簡璟辰微微一笑,走了過來,向藍華容輕聲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姐姐有幾句話說。”

  藍華容猶豫片刻,終低頭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簡璟辰見藍徽容似吐息都有些艱難,眼中閃過疼惜與不忍,伸出手來。藍徽容眸中寒光一閃,長劍橫在胸前,冷冷地注視著他。

  簡璟辰悻悻地收回手,沉默片刻,輕聲道:“容兒,正如你那日所說,時至今日,你我不必再強顏作戲,你既不願與我走同一條路,也就沒有資格來指責我無情無義。”

  藍徽容左手撫胸,倚在牆上,神情木然,不發一言。

  “容兒,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我可沒有強迫華容。華容她也沒有錯,她真心喜歡我,願意和我在一起,難道有錯嗎?我身為皇子,追求皇位是理所當然的,我皇姐在塞外受苦受逼,我要將她接回來,這也有錯嗎?!”

  簡璟辰慢慢靠近藍徽容的耳邊:“容兒,你不要認為你自己做的就是對的,不要總是以正義的姿態來指責我!你們合力毀了我的太子之位,我收你一個妹妹,又有何錯?不要怪我心狠,是你們逼我這樣做的。從今天起,本該屬於我簡璟辰的東西,我要一樣一樣的拿回來,包括你!遲早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願地回到我的身邊!”

  他越講越是激動,額頭青筋突突暴起,猛然仰頭得意大笑:“不過容兒你放心,華容她甚合我意,只要你不再與我作對,我自會待她好的。”

  藍徽容手中長劍松落於地,她呆望著有些瘋狂的簡璟辰,緩緩搖了搖頭,踉蹌著步出房去。

  簡璟辰凝望著她遠去的身影,臉上笑容漸收,眼中卻浮起得意的光芒:“容兒,你們不要再枉費心機了。你逃不掉的,孔瑄命在頃刻,慕世琮也逃不脫的。總有一天,我要讓你乖乖地做我的皇后!”

  藍徽容雙足無力,緩緩步出寧王府,立於王府的石獅子前,雙手還在劇烈顫抖。熱辣辣的陽光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眯起眼,望向亮得發炫的天空,孤寂無依的感覺襲上心頭,默默轉身向質子府走去。

  庭院寂寂,屋舍靜靜,仍不見孔瑄和慕世琮歸來。藍徽容坐於質子府後院的地上,終忍不住將臉埋在膝間,痛哭失聲。

  真的是自己做錯了嗎?自己一心想護著藍家人的平安,卻未料親手將華容推上這條道路。自己想讓皇帝放侯爺回去,卻又將寧王逼上絕路。現在的事態,與她之前想的已經大不相同。是非對錯,究竟誰能說得清楚?

  她心中也明白,華容未必不是真心喜歡寧王,也應是心甘情願跟著他,到今天這步田地,也不可能再將華容從寧王手中接回來。

  但她一想到華容的柔弱性格,便無法不替華容擔憂。她那纖弱如水的妹妹,怎能在王府或是皇宮這等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生存?寧王本就是利用她來報復自己,她痴心一片,將來如何面對被利用被矇騙的真相?!

  想到終是因為自己而將華容推上了這條道路,藍徽容心痛難言。想起下翠姑峰來經歷的一切,她疲倦不堪,一直緊繃著的心弦似就要斷裂,胸口一陣陣絞痛。此時此刻,她只想依在孔瑄肩頭痛哭一場,發洩心頭的傷痛之情,她只想縮於他的懷中,閉上眼,再也不要看到這個骯髒的世界。

  孔瑄,你到底去了哪裡?藍徽容在心底默默呼喚,陽光一寸寸西移,時光一分分流逝。胸口絞痛漸漸加劇,呼吸都似有些不暢,她雖處於迷糊之中,也漸覺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掙紮著站起,眼前發黑,暈倒在地。

  城郊,宋家客棧。

  孔瑄拿起酒罈,垂著眼慢慢斟滿眼前的杯子,仇天行坐於對面,默默地注視著他。

  孔瑄將酒杯奉至仇天行面前,沉默一瞬,端起自己面前酒杯,低聲道:“師父,多日未見,弟子先敬您一杯,謝過您多年的養育之恩。”仰頭一飲而盡。

  仇天行呵呵一笑,端起酒杯輕抿一口,悠悠嘆道:“阿瑄,你不要怪師父心狠,你是所有弟子中最出色的,師父怎都不忍心將你置於死地!當年那麼多孩子,能熬過來,活下來的不多,每一個師父都舍不得,尤其是你!”

  “弟子知道。”孔瑄垂下頭,話語似有些哽咽。

  仇天行將杯中酒飲乾,隱隱有些傷感:“師父承認,當初對你們是狠了一些,讓你吃了很多苦,也未享受過童年之樂。但是阿瑄,師父要做的是大事,如果不把你們訓練成出眾的人才,師父怎麼去實現平生的理想!”

  孔瑄再度替仇天行將酒杯注滿,輕聲道:“師父,以前,你從未對徒兒說過這樣的話。”

  仇天行似是被他一言觸及心事,站了起來,負手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夜色,嘆道:“阿瑄,時至今日,你既選擇了回到師父身邊,我也沒必要再瞞你,相信你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當年之事,一切皆是師父在暗中所為,慕少顏是我配合簡南英逼反的,我,也背叛了自己的兄長。”

  孔瑄手一抖,酒水濺到桌面,仇天行並不回頭:“師父之所以做下這種種事情,是因為師父心中有個宏偉的志願。師父在蒼山之時,就想著,要一統南方河山,踏平西狄,收服突厥,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就像後來的簡南英一樣。

  只是我空有這等抱負,卻一直不得實現,和國已是窮途末路,我那死腦筋的兄長卻不肯聽我相勸,逼宮奪位。簡南英才是明智之人,抓住機會得以登基。他既找上我來,願與我協作,又答應劃一片江山給我,我怎能不抓住那等機會?!”

  孔瑄默默地聽著,再飲數杯,口中苦澀難言。縱是他已聽慕世琮講過當年真相,但此時得仇天行親口承認,才消除了殘存在心底深處的最後一絲疑慮。他想起抱憾而逝的父親,想起自己多年來受到的欺騙,心神激盪,從胸腔中迸出一串劇烈的咳嗽。

  仇天行面上仍是僵硬無比,轉過身來,抓起孔瑄右腕,片刻後略帶關切道:“阿瑄,你這毒可不能再拖了,比師父想的發作得要快一些。師父也不忍看著你死,你既答應師父找齊寒山圖和鐵符,就盡快吧,只要這兩樣東西到手,師父一定會給你解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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