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47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5
一七〇

  “這不是你一定要找我的原因。”

  謝震想了片刻才沉重地說:“臣聽說,聖上出獵之前,因為死了一隻獵犬,杖打從人幾乎至死。即使是真寧公主,他也時常當面頂撞諷刺。這樣任性的話,是活不長的。這一次真寧公主已經準備好了皇位更迭的人選——是明元皇帝第十一子慶王遙的重孫,與聖上同輩,比聖上還小兩歲。慶王一脈只剩這孩子一個人孤伶伶的,出身又不像聖上那樣正統,易於控制。幸好真寧派去秘密接那孩子的人裡面有我部將的舊友,這一次才能先下手。”他一口氣說到這裡,見素盈氣態不變,索性把自己的道理全說給她:“雖然真寧不在了,但遲早會有其他人不能忍受他。先皇留下的最後的希望,就讓他這樣斷絕嗎?娘娘當初拚死保住的孩子,就這樣讓他自生自滅?讓他成為一個昏君,令皇朝蒙羞?”

  素盈沉靜地笑起來:“大將軍,你讓我想起了過去我最討厭的人——那些喜歡以小見大的朝臣,總是因為偶然發生的事,認定整個皇朝的未來一片黑暗。”

  謝震堅持道:“雖然不知道皇朝的未來,但我也知道,昏君犯的錯不一定一樣,但有一點一定相同——他們都不覺得自己犯了錯。聖上現在正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以後會不會變成這樣的一個人,就要看有沒有人能扭轉他的性子了。”

  “為了這個,你把我拉回來?”素盈淡淡地說:“我這孤苦伶仃的女人,在泰陵守著先帝還算力所能及。到了幽深似海的宮廷裡能有什麼作為呢?”

  謝震的嘴唇動了動,口氣有些難過:“你……以前曾經說過,說你的餘生變成了一劑毒藥,能在泰陵了卻殘年,對自己對別人都好。可我不能眼看你那樣終老,不能自己過得自在卻忘了有人在一座陵墓忍著病痛。我不想,成為你心裡的又一個叛徒。”

  素盈沉默了,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把手按在他肩上。“真傻!當初是我讓你走的。”

  “所以更加不能背叛。”他微笑著回答。

  他們兩人一坐一站,保持著那個姿勢很久,連悄悄走進來的歆兒也看呆了。他覺得那是一個不容打擾的畫面,又悄悄地離開玉屑宮。

  過了很久之後,他無意中提起了那一天。

  太皇太妃沒有講出一個字為那時的景象辯解。她只是看著歆兒和忘機說:“能夠遇到一個明白你對他好,而且想要回報你的人,難道不是一件很幸運的事麼?也許我一直沒有辦法變成一個讓人畏懼的人,只是因為身邊有這個人——他回報我的善意,讓我知道,即使是在這宮廷裡,做善良的事也是有意義的。”

  家人

  榮安入宮來的時候頗有大鬧一場的架勢。歆兒想,早晚躲不過她,索性當面趕她回去。如果能讓她氣得受不了,再也不進宮來,那是最好不過。想不到榮安根本沒有出現在他面前,她徑直去了玉屑宮。

  十六字鏤屏,繡花藍色帷幔,玉屑宮中的佈置儼然當年。榮安站在屏風旁,半晌沒有邁開一步。銀絲結花的寶藍色帷幔前,那女人穿著淡淡的黃衫,青瓷色裙子,像是深夜星空裡一朵香雲托出月兒似的。她的側臉與那一天別無二致,若不是御榻上少了端坐的父親,榮安會以為眼前是一卷描繪當時景象的圖畫,幾乎要問自己:真的把這女人趕出宮廷了嗎?

  素盈回眸看看這預料之中的訪客,淺淺一笑:“你發福了。”榮安還是直直地看著她,緊繃著臉。素盈容她去沉默,自顧自捧一盞香茗,仍走到敞開的窗前看景色。的093f65e080a295f8

  “你在看什麼?”榮安的聲音較之從前更加尖銳。素盈沒有回頭,說:“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找些當年的記憶罷了。”

  “你的當年有什麼值得回憶?”榮安吃吃笑道,“這玉屑宮裡的往事對你來說不是什麼驕傲吧?唉……‘恬不知恥’大概就是總也趕不走你的原因!”

  素盈回頭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些憐憫:“記不記得盛樂曾經說過的話?看來,十年前你就應該明白的事情,至今也沒往心上去。”榮安裊裊婷婷走到她面前,耳語一般說:“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只要有一口氣在,你我就沒有共存之理。”她退開一步打量素盈,嘲弄似的說:“這種話,你敢說出口麼?活到今天,父兄、姐妹、夫婿、兒女……你有什麼?”

  “你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素盈說,“真寧也死了,現在你只剩一個女兒,好好地為你們母女打算一下將來吧。”

  榮安愴然神傷:“真寧泉下有知,看到你又大搖大擺地回來,一定憤慨極了。她得罪無數人、冒了無數險,抱定終身不嫁的決心也要保住的皇家正統,居然又落到你手裡……可憐的妹妹!”她悲憤地瞪著素盈,道:“你這狡猾的女人。我絕不會讓你得逞,絕不會讓歆兒受你蠱惑。”

  素盈不再和她爭辯。她們判斷事情的標準永遠不一樣。

  “我要告訴他,你對他的親人做過什麼。也許你會後悔沒有留在泰陵。”榮安說到此處似乎倍感愉悅,耀武揚威地轉身離去。白信則正好領著一名年輕的太醫來為素盈診斷,與榮安錯身而過。榮安失望而惋惜地看了他一眼,而信則根本沒有抬眼去看她。

  這顆災星身邊的人,都會迷失立場。大姐,哥哥,信默,真寧……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可是一個個,漸漸地不知走到了什麼方向……只是因為多了一個她,多了一個她!榮安越想越是難壓胸中那股翻騰的怒火,氣勢洶洶闖到歆兒的書房。

  歆兒正在擺弄那顆琥珀核桃。榮安攥緊拳頭問:“陛下,那琥珀是哪兒來的?”歆兒瞥了她一眼,懶洋洋地回答:“太皇太妃賞的見面禮。”

  榮安火氣上衝,提高嗓門道:“陛下知道那琥珀是什麼來歷?”歆兒毫無興趣地搖搖頭。榮安伸手壓住起伏的胸口,冷笑道:“我知道,我說的話陛下從來不喜歡聽。但今天的話,陛下一定想聽。”

  她一點一滴搜索腦海中的仇恨,把它們聚集成誰也不能置若罔聞的攻訐。這並不費力,讓榮安自己也略感詫異:原來向一個不明所以的人揭發罪惡,比與那些心知肚明的人交換回憶,更令人快意。

  歆兒漸漸陷入了沉默。榮安說得太急,說到激動處心尖不住刺痛,不得不停下來喘氣。她看見歆兒滿不在乎的臉,高昂的興致頓時沒了。“陛下……”

  “姑姑說累了吧?”歆兒嘻皮笑臉地讓人送來一杯香飲,“喝完了這杯清火飲,回家歇歇。”

  榮安渾身顫抖起來:“陛下,你怎麼能無動於衷?我說的,是你父母與那女人的怨仇!”

  歆兒的眼睛亮晶晶的,沒有透出一絲不高興。“當初你和真寧姑姑說,琚含玄害死了我父母。為你們這句話,他們家該殺的殺、該發配的發配、該沒官的沒官。還有那些跟他親近的人,我聽真寧姑姑的話,由她一併斬草除根。當時是不是險些把整個朝廷殺空?現在,你又來這一套——怎麼今天害死我父母的人,變成了太皇太妃?”

  他看著榮安,誠心實意地說:“姑姑,朝廷好不容易充實起來,你又想在後宮折騰一次?我雖然只是個一點兒大的孩子,也會嫌煩的。再說,真寧姑姑那些整人的手段,你也學不來。算了吧!”

  榮安瞠目結舌:“你以為,我說這些話是想借你的手來瀉私憤?”歆兒看著她的樣子笑起來:“姑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像你說得那麼心思歹毒、下手狠辣——我這樣一個小孩子和你這樣一個明目張膽地挑釁的人,怎麼能活到今天?”

  “以前她讓你活著,是一門心思要當太皇太后!她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現在終於……”

  歆兒一邊搖頭一邊嘲笑:“真寧大長公主是我的親姑姑,前些天想殺了我用慶王的重孫來代替。她與我非親非故,如果有心,十年前還是仁恭皇后的時候,難道找不出另一個小兒助她成為太皇太后?何必等到今天。”

  榮安瞪著他,艱難地喏喏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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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如果姑姑說的都是真的,你就該想到——你一口一個‘那女人’稱呼的人,對你對我,都沒下狠手。”歆兒聳聳肩,向榮安笑道:“你還是別去招惹她了。”

  “陛、陛下!”榮安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你會吃虧的,你會吃虧的!就連先帝,也險些被這女人算計……”

  “姑姑,你們一直告訴我,先帝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如果是那樣,他做事的用意,你真的能明白嗎?”歆兒呵呵笑了笑,無論她再說什麼也不再會理她。

  榮安被這小孩子嘲弄,失望地離開。歆兒彷彿根本沒有發現,仍是看書寫字。謝勝看見榮安走了才悄悄地進來,把許多寫好的紙交給他說:“陛下,今天的都寫完了。”歆兒接過來看了看,點頭道:“只有你的字與我的最像。走,拿去給太皇太妃看看。”榮安叫鬧一通,似乎對他今日的安排和情緒全無影響。

  兩個小少年一起來到玉屑宮,歆兒湊到素盈身邊,拿出那些紙說:“娘娘說過要看我今天的功課——在這裡。”

  太皇太妃一定知道榮安會到歆兒跟前煽風點火,然而她的微笑與平日一般無二。看了幾頁,她不緊不慢地說:“這是謝勝代筆的吧?”歆兒眼睛一轉,笑道:“娘娘怎麼這樣說呢?”

  “每次謝勝入宮當值,這個‘盈’字裡面的‘又’字都寫成‘乂’。平常都是寫作‘フ’的。”素盈轉臉望向謝勝時就不那麼和氣。謝勝被她瞪了一眼,心虛地垂下頭。

  歆兒全然不覺得被她戳穿是尷尬的事,滿不在乎地說:“娘娘,一個皇帝最重要的才能不就是會用人嗎?阿勝的長處是喜歡讀書、字寫得跟我差不多。我善用他的長處,有什麼不對?”

  他這狡辯乍一聽彷彿有點詭異的道理。若是真寧在時,一定氣得大叫:“歪理!將這功課重寫十遍!”而榮安一定是束手無策地笑著說:“陛下真會說笑。”歆兒自以為什麼都見識過,大人們的手段也不過是或罵或哄的那麼幾招。

  可素盈沒對他的話作評論,反而問:“陛下,在你擁有的一切當中,只有一樣是無人能夠奪走的——你知道是什麼?”歆兒想了想,沒有想出來,於是爽快地笑道:“我不過是個血肉之軀的人,這條命跟別人的一樣有生老病死。有什麼東西是奪不走的呢?”

  “是你的學識。”素盈說。“財富、權勢、親人、朋友甚至性命,別人可以強奪,唯有學識是人搶不走的。只要你學到了,沒有人能逼你忘記。只要你成為一個淵博聰明的人,沒人能逼你變回愚痴粗魯。連這唯一不受褫奪的東西,陛下也要拱手讓給別人嗎?陛下擁有一天四海,卻是一個對自己的財富滿不在乎的人。這樣的話,別人又怎麼會尊重你擁有的一切?”她說著用眼角掃了謝勝一眼,冷笑道:“偷了宮裡那些有價的東西還要狠狠地罰呢,你偷了陛下獲取學識的機會,該怎麼罰?”

  謝勝“嗵”的跪下道:“無論怎樣責罰,臣心甘情願。”

  歆兒知道嚴守宮規的太皇太妃不會在後宮責罰臣子,並不為謝勝擔憂,可是短短片刻竟想不出話來反駁素盈,只能在一旁直眨眼睛。素盈看著他的樣子又笑道:“陛下,我的這番道理並非無懈可擊。把我說的那本書背一遍,你就知道了。”

  歆兒扁了扁嘴,心說:“難道我還會想不出來嗎?”但那畢竟是以後的事,眼下他實在想快點把這話題拋開。適逢宮女送來剛剛煎好的藥。歆兒靈機一動,快步走上去接過來,親自嘗了一口才雙手捧給素盈,笑嘻嘻地說:“不苦。”

  素盈連忙嗔怪道:“這是藥,陛下怎麼能……”

  “我聽說娘娘以前每天都為先帝嘗藥,從來甘之如飴,沒有一點怨色。”歆兒坐到她身邊,看著她喝完了。那宮女接過空碗,歆兒猛瞅見她的臉,“咦”了一聲。

  素盈說:“她是我妹妹的女兒,叫做忘機,原來在絛作房。我身邊剛好缺一個機靈的小宮女,就把她要過來了。”

  歆兒明明知道,卻故意問:“她母親是娘娘的哪個妹妹?”

  “我只有一個妹妹平安地生兒育女。”素盈微笑著說。

  歆兒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問:“娘娘仍然把她當作妹妹?”他說了這話,連忘機也一併偷偷望著素盈。

  素盈沒有一點慌張,說:“人盡皆知的事情,不是一個不承認就能改變的。既然不能改變,坦然面對不是更好麼。”

  歆兒悶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問:“那娘娘能不能坦然告訴我,我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看著木然的素盈,他又笑:“連那位西國的皇太后尚且不避諱,娘娘為什麼不能說一些我父親的事呢?”

  “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能知道天下所有的事。”素盈這樣回答他。

  歆兒卻笑得更大聲了:“可我想知道的時候,被我問到的人,必須回答。”

  素盈搖頭苦笑。“問問你自己的事吧,讓你父親保留他的神秘。”她說:“你知道嗎?你會說的第一個字,是‘天’。這一件事,就比你父親的一生更值得津津樂道。”

  歆兒好奇地睜圓了眼睛:“你是怎麼知道?”

  “因為那時你就在我的懷裡。”她說。

  這天的雲彩很漂亮。歆兒站在九曲橋上仰頭望天,望了很久仍然興致不減。謝勝靜靜地等在一旁,聽到他說:“真美。比所有的人都美。怪不得我選了天當作這輩子說的第一個字。”

  謝勝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訥訥地說:“陛下,還有一篇文章等著背呢。”

  歆兒衝他擠了擠眼睛:“你真以為偷了我長學識的機會?哈!”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大聲地說:“君為元首,臣作股肱,齊契同心,合而成體,體或不備,未有成人。然則首雖尊高,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禮》云: 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書》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

  見謝勝聽得發呆,歆兒笑了:“把書拿出來看看啊!”謝勝忙從袖子裡抽出片刻不離身的書,又不知該翻哪頁,聽歆兒說:“君臣鑑戒第六。”謝勝怔了怔——這是兩天前太皇太妃親自指定的書。可是歆兒背的,早超出自己不知多少了。

  “明明已經背會了,為什麼偏要死板地抄三遍才作數?”歆兒撇撇嘴,笑嘻嘻拍了拍謝勝的肩膀,“阿勝,想偷我的東西,你還得加把勁。眼下嘛,還是小心一點兒幫我抄仔細。下次,再這樣故意讓太皇太妃看出來,我可真不高興了。”

  “原來陛下都知道。”謝勝慚愧地漲紅了臉。

  歆兒伸個大懶腰,若無其事地跑去打水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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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初音

  謝勝記得,有太皇太妃在的那幾年,日子過得很寧靜。謝勝不大在意宮廷裡的風雲變幻,不知道暗地裡發生過多少爭鬥,也不介意每一次人事變更背後的意義。他只知道父親不再擔任邊關守將,又回到京城掌起了兵權。沒有人再來找他的麻煩,他每天陪著歆兒讀書寫字,射箭使槍。偶爾他也聽素家兄弟嘀咕外臣之間的矛盾,也曾聽他們說到三宰各自對太皇太妃有些不滿。每次一有這種風聲,謝勝就惴惴不安,有時會忐忑地問父親,她是否危險。可是父親只是笑笑,而所有傳聞中的麻煩,到了太皇太妃身邊全都煙消雲散。

  謝勝並不渴望知道太多宮闈秘密,可他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孩子,他也開始明白,那一位對他很和藹的娘娘,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孱弱。

  明白這件事的不止他一個。

  歆兒起初只是在太皇太妃身邊嘻嘻哈哈哄她高興,能偷懶便偷懶,能表現的時候也不會漏下,彷彿什麼也不留意似的。可是有一天他帶著佩服的神色對謝勝說:“睿相現在大概後悔請回這麼一尊真神。而我,我也許真會吃虧。”

  “怎麼會呢?”謝勝說:“娘娘她不是對陛下說了那樣的話嗎?”

  ——你的祖父在那裡坐了二十二年。真寧大長公主雖說沒走進去,好歹在也昭文閣掌權好幾年。你的父親,一天也沒有。

  太皇太妃的面容永遠波瀾不驚。那天她遙遙地指著金鑾殿,問,你知道這是為什麼?歆兒搖頭不知。素盈又說,當陛下想明白的時候,我所做的一切就不算多麼稀奇的事情了。那個位置,將不會從你手中溜走。

  “那時的口氣和眼神,是很期待吧?”謝勝想著想著笑起來,“總覺得,太皇太妃是真心實意希望陛下能夠成為一代明君,也是真心實意希望陛下的皇位永固。”

  可是歆兒對先人的所作所為並不熱衷。他總是想著,祖父是祖父,姑姑是姑姑,父親是父親,他是他。他還記著祖父的起居注裡寫著一句說給父親的話:“沒人能推心置腹傳授一套當皇帝的訣竅。你會聽到許多人出謀劃策,可他們只能告訴你‘他們認為怎樣做才好’。沒人能告訴你‘怎樣做才對’。這是世上最難揣摩的角色,對別人,對我們,都一樣。”

  他一直有個彷彿與生俱來的頑固念頭:他一定可以過一段誰也不曾有的日子,讓父親、姑姑甚至祖父羨慕。他心裡的皇帝角色有個清晰的雛形,他一定可以做到。

  只為心裡有這個影子不願放棄,他一輩子也沒能成為別人眼中的明君。

  第一次與後宮外朝對峙,是為他的人生大事。雖然鬧得太過,但歆兒始終覺得值得。

  “為什麼不可以?”他剛練完弓箭,那股狠勁還在周身環繞,說話也咄咄逼人:“你們常喜歡把先帝掛在嘴邊。先帝不也有外姓妃子嗎?”

  “不是妃子,是才媛娘娘。”劉相多嘴提醒,立刻被歆兒冷冷地瞪了一眼。

  睿相道:“納外姓入後宮倒也不是多麼了不得的事,可是封得太高,就……再說,陛下也該考慮到琚氏的出身。”歆兒懶懶地說:“同樣的話你要說幾遍?再說我可沒好話應付你了。”

  馮相一向言辭犀利,早憋了一肚子牢騷,這時不假思索地說:“陛下是否受到太皇太妃煽動,才會這樣固執?要知道,那琚氏是太皇太妃的甥女,她獲冊封對太皇太妃百利無害。陛下卻要為此受萬人指摘……”

  他正說得慷慨,冰冷的箭簇已指在鼻子尖。殺氣騰騰的少年說:“你好像一向很喜歡鬼扯一大堆有的沒的。我倒要問問你,你又是受到誰的煽動,讓你藉機攻訐太皇太妃?”馮相怒目圓睜,絕望而傷心地默視歆兒。

  眼看三宰一個個面色難看,歆兒冷哼一聲:“你們不願意想封號,沒關係,這點小事我也能做。”說罷拋下弓箭往玉屑宮去了。“陛下!”三宰齊齊給他跪下:“皇后之位怎能落在逆臣之家?陛下三思。”歆兒頭也不回,一聲朗笑:“是,我是要多想幾次,想個響亮的封號。”

  歆兒知道這一次又讓一大群人不高興。他曾經以為他不需要討任何人的歡心,現在他不這樣認為了。但他想要的是他願意看的那一張笑臉,其他人不在他用心的範圍。

  一邁進玉屑宮,撲面而來一股甜爽的馨香,歆兒深深吸一口,整顆心變得歡快。他迫不及待地往裡張望,看見忘機坐在榻上,專心致志地擺弄許多香料。

  “這是什麼新玩意兒?”歆兒湊上去問。

  忘機一門心思都在那一把香料上,知他進來也沒起身,說:“我聽說娘娘年輕的時候是位調香的好手呢!求了幾天,娘娘才答應教我的。現在讓我聞這一爐,聞到哪一味,挑出來按順序放好。”說著拿了一塊香料碎屑壓成的香餅,在歆兒鼻尖晃了晃:“你聞這味道美不美?”

  素盈這時候從外面回來,見到這兩個年輕人的樣子,輕柔地喚了一聲:“忘機!怎麼回事?陛下站著,你竟敢坐著……”

  歆兒嘻嘻笑道:“沒事。”

  “有事。”素盈的口氣隱隱有些嚴厲,忘機急忙站起身退到一側。歆兒不想她為難,就勢坐在忘機的位子上,手裡撥弄著那些香料岔開話頭:“娘娘有這手藝,為什麼不時常消遣。”他又大大地吸了一口,說:“這麼溫柔風雅的事,才和太皇太妃相配。”

  素盈撥了撥爐裡的香,立刻騰出一片新的味道,與剛才的大不相同。雖然還是夾著一絲甜甜的味道,卻別有一種幽深得令人心酸的風情。香氣晃了晃,恰好將她的側臉暈染成一片朦朧的美麗。“有的人學了一技之長,一輩子受用。有的人學了,不過用在一時,用過了,再沒那份心思。不止心思,那時的一切,都沒了。”素盈說:“我學的便是這樣徒增傷感的一時之長。”

  好像又說到不該說的話題……歆兒閉上嘴,用心地聞那迷迷濛濛的香氣,聞著聞著,忽然說:“娘娘,我要立忘機為皇后。”\

  素盈一點沒有驚訝,平淡地說:“不行。”\

  歆兒對她的回答也沒有驚訝,微笑著說:“能行的。忘機聰明,善良,也懂道理,能當一個好皇后。”

  素盈只是看著他苦笑。歆兒不慌不忙地說:“娘娘,你是不是也覺得,一個皇后是否聰明、是否善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須出身素氏,有顯赫的家世和有力的父叔兄弟。這樣她才能保障後宮的穩定,積極地輔佐君王。這就是娘娘從小聽到和學到的道理,對吧?”他注視著素盈的眼睛,說:“可這是不對的。如果只是需要一個能幹的女人威震六宮,那麼幹脆在後宮設一位女宰相好了。皇后難道不是我的妻子麼?不是與我偕老之人麼?要我說,她是什麼樣的家世並不重要,她的家人是什麼地位也不重要。家世我可以給她,我也可以改變她全家的命運。但是,如果我的皇后不是忘機,有誰能把她變成忘機呢?”

  “你怎麼能說出這樣天真的話?”素盈的口氣有些失望。

  “在娘娘看來,正是天真吧。”歆兒沒有生氣,笑著說:“可在我看來,這是一件很簡單但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明白為什麼先人遺忘了這麼久。”

  “不是忘了。是不想把心愛的女人留在一群素氏中間,害了她。”素盈微微笑著說,“素氏,可不容陛下這般小覷。將後位交與外人,這樣的羞辱素氏絕不能默認。陛下想要害死忘機嗎?如果真心喜歡她,或是媛或是嬪,封作什麼不可?以後長長久久地寵著她就好。”

  “那樣才是真的害了她。”歆兒鎮定地望著忘機,說:“既然要引出她的鋒芒,為什麼要她變成一隻一掐即死的黃蜂,而不是一柄懾人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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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素盈正視著他的眼睛,彷彿在少年的眼底尋找些什麼。“這樣喜歡冒險,是像誰呢?”她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退步:“我勸你,你也不會聽吧?”

  歆兒大喜過望,“我一定要讓娘娘看到另一種帝王和皇后。忘機,你說呢?”

  忘機卻撲通跪倒:“可是,陛下,我無法成為皇后——即便變成利劍,我也無法震懾別人,只會傷到自己。”

  “忘機!你怎麼能說這樣洩氣的話!”

  “陛下,”忘機笑笑說:“罪臣後人得到如此垂青,唯有性命相報。可帝王婚姻從來就不是二人之間的事。陛下已有太多舉動不受常規拘束,世人已無法揣摩陛下的動向。在這一件從開國就不曾有過分毫偏差的事上,懇請陛下向世人妥協吧。不能因為我,讓他們再一次覺得,主宰他們的是一個荒唐而隨心所欲的天子。”

  歆兒張了張嘴,有些不甘心,卻沒有勉強她:“那麼就依你說的好了。”

  外姓被冊封為一品的昭妃,是王朝史上第一次。同時受封的還有睦嬪白氏——開了冊封異姓的路子,歆兒也沒法將榮安大長公主的女兒拒之門外。

  昭妃到太皇太妃跟前敬茶時,素盈似有意似無意地誇了一句:“昭妃娘娘好巧的心思。答應嫁他的第一個瞬間,就讓他服服帖帖聽你的。沒要那個燙手的後位,倒讓他欠了你一份心意。”

  忘機不置可否,笑笑說:“娘娘居然沒有反對聖上的主意,反而是妾沒想到的呢。”

  素盈一邊喝茶一邊凝神想事,想著想著笑起來:“因為他的口才太好,把我迷住了……我好像,已經習慣欣賞他別出心裁的舉動。阿壽是非常難得的君王,跟著他的思路,總會走到一片意想不到的開闊地。這一次,我竟然對他描繪的、沒有素氏皇后的未來,有一點點好奇。”

  “但那終究是不可能的,對吧?無論是宮裡還是人們的心裡,素氏跟後座已經無法分開。告訴世人皇后將不再是素氏,與告訴他們大地將翻覆有什麼差別?”

  忘機以為這位久在宮廷的太皇太妃一定會點頭說:“沒錯。”但素盈沒那麼做。她寧靜地、深深地看著忘機,悠然說:“誰知道呢?你有機會驗證,可你錯過了。”

  忘機怔了。她不覺得自己的做法不對,也不覺得太皇太妃說錯了什麼。但是,太皇太妃不是應該比所有的人更明白什麼是重要的傳統、什麼是必須保存的東西嗎?她應該是皇帝的規束者,而不是被皇帝牽著走……

  忘機看著她清涼瑩澈的眼睛,忽然覺得裡面閃爍的全是危險的火光。“娘娘,你好像有一點變了。和初回來時的你,不太一樣。”忘機怯怯地說:“這樣……好嗎?”

  太皇太妃笑了笑。只有笑容還是一樣的平和。

  闌珊

  如果不是因為這位娘娘,每個人的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呢?謝勝有時這樣想一想。然而在宮廷裡沒有什麼“永遠”,就像歆兒常常評論別人時說的:“她也不過是個血肉之軀的人。”即使她應對宮廷事務十分老練,總會有化解不了的明刀暗箭在某一天突然襲來。

  垂佑二年九月,西國傳來偽太后的死訊。

  忘機應歆兒召喚,一大清早前往御苑林中暖酒觀楓。一片黃櫨與紅楓之間,她素白的身影從容閒適。宮人們將乾枯的香葉攏作一堆焚起,在上面支爐溫酒。朽葉的幽香和酒香纏繞在一起,瀰漫成滿園奇異的氣息。

  “聽說是頭疼症忽然加重,眼睛驟的看不見,只折騰了一天就去了。”歆兒就著瑟瑟晨風飲下一杯熱酒,說:“我從未承認偽王是另一個國君,當然也沒有遣使弔唁、受贈遺物之說。”

  忘機拾起玉筴,從沒有燃盡的葉子中撥出一枚奇蹟般輪廓完好的紅葉。

  “她今年才三十二歲。”她一邊把玩紅葉,一邊說:“為什麼我覺得她不是病逝?”說著手指一彈,完整無缺的紅葉立刻碎得千瘡百孔。“不是親生的母子,無論在外人眼中如何其樂融融,轉過身,還是會各自打算。偽王如今也是英武少年,大約對她的指手畫腳再也忍無可忍了——真奇怪,我心裡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西國來了使者通報死訊,儼然把自己當作另一個國家。”歆兒說,“據說那位使者,還帶著一封交給太皇太妃的密信。”他看著忘機,堅決地說:“事關重大,我會親自問她。你別過去插嘴,就在這兒焚葉煮酒,等著我。”

  忘機側過臉看了看他,低下頭嘆了口氣。這裡的宮廷也有一對沒有血緣的皇帝與太皇太妃。也許心裡冒出那樣的念頭,只是因為,平日積攢了太多不好的預感……

  玉屑宮前一帶楓樹火紅如燒。歆兒遠遠就看見素盈帶著幾個宮女拾葉。一群人中,她最耐心安閒,邊想心事邊信步,走出很遠才有一次彎腰,可撿起落葉就再不離手。歆兒看了一會兒,恰好身旁楓樹搖落幾片乾淨的紅葉到他腳邊,他捏起那些葉子走到她近前,打趣問:“娘娘攢許多落葉做什麼?難道要學‘紅葉題詩’?”

  他與素盈說話隨便慣了,素盈從來不惱他,今天卻作色道:“這話也能亂說?”歆兒嘻嘻一笑,說:“九月的泰陵櫨環松繞,滿山深翠金黃之中點點楓紅,一定美不勝收吧?”

  素盈捧著滿掌紅葉,靜靜的目光掠過樹梢直上雲霄。“泰陵比京城冷得多,地上早早就起了一層濃霜,赤紅的楓葉落在上面,美極了。”她說罷向歆兒笑笑,“京城還沒有落霜,可我卻覺得更加寒冷。進去說話吧。”

  他們兩個走到玉屑宮裡,刻意沒有讓任何一個人跟進來。歆兒開門見山地問:“娘娘手中是否有一封西邊來的信?”素盈平淡地否認。

  歆兒是有備而來,笑笑說:“可我聽三宰說,他們已經有了使者的從人親扣交代的供詞。使者往來時暗傳書信,不報知君主,一概要算做密諜。西邊與我們是什麼關係?留著他們送來的密信,無論內容是家事還是國事,都是一樁禍事。”他向素盈伸出手:“娘娘還是把信交給我。”

  素盈也笑了笑,“這可難住我。我手裡的確沒有什麼信。至於那一封神神秘秘出現在我床頭、來路不明的東西——早已被我燒了。”

  “娘娘做得這麼幹淨,看來信裡提到的是真的……”歆兒眼中聚起一層似冰的迷濛,“娘娘生過一個孩子……是真的……”他定了定神,又問:“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兒?”

  “我能猜到你在擔心什麼。”素盈從他臉上看到另一重影子,輕聲慢語道:“你和你父親擔心的事情一樣。”

  她正視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沒有孩子。”

  “那嗽疾是怎麼回事?我問過太醫,他說,的確很像是生產之後養護不當落下病根。”

  素盈忍不住笑,眉眼都彎成月牙兒:“陛下的心思一向讓我驚嘆。可今日的浮想聯翩,實在令人無語。”

  歆兒一咬牙站起身:“娘娘,泰陵並不是只有你、白信則和謝震三個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們三個一樣,鐵了心守口如瓶。”他緊緊盯著素盈,一刻也不松懈,“謝大將軍受真寧大長公主排擠,拋棄京中要職去泰陵任陵衛領的時候,很多人為他惋惜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誰會想到整日守在泰陵那樣荒僻的地方,謝大將軍還能在第二年春天喜得貴子。可那孩子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現在也沒人能說清呢。”

  “陛下怎麼忽然有興趣研究謝大將軍的私事?”素盈一臉迷惘,“這可不是帝王所為。”

  歆兒冷笑著點點頭:“好,好。我現在就去把阿勝殺了,看看你是不是還能這樣無動於衷。”

  “假如你是一個濫殺無辜的君王,我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素盈漫不經心地轉開目光去看十六字鏤屏,淡淡地說:“你的父親為什麼一天也沒能坐上王座,這答案你仍然沒有想出來。”

  她說出這樣的話,歆兒久久沒有回應。素盈不經意掃了一眼,大吃一驚:以前從沒有在這孩子臉上見過悲傷。

  “又來了……你,總是把我當作我的父親。”歆兒難過地笑著說,“他做過而我還沒有做的事,你總是以為我遲早會做。我在你眼裡究竟算什麼呢?”他說著嘴唇顫抖起來:“娘娘,在你心中,世上是不是只有大將軍一個人懂得回報你的善意?我從來沒有想過殺死你的兒子。只是,希望他能走得更遠,不要成為你和我的危險。”

  素盈呆呆地看著歆兒,疑心這孩子就要哭出來了。他眼裡的水光吸引著她慢慢站起身來,想要親手為他拭去。歆兒倔強地推開她的手,生硬地邁開大步走了。

  歆兒第二次與大臣們對峙,是為了太皇太妃。據說她暗中溝通西國,為了讓她那個守在邊境的哥哥保住性命,她不止一次秘密地干涉軍機。連謝大將軍也被扯進這件不光彩的密謀。

  “啊,真囉唆。”歆兒在御座上打個大哈欠,伸手向三宰指指點點:“你們有哪一個人能拿出像樣的物證?”

  “陛下,現有密諜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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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歆兒“呵”的冷笑一聲:“往常你們是怎麼說西邊的?‘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大逆不道的烏合之眾’——你們寧可相信這種人說的話,不相信天下最高貴的太皇太妃?真不知道你們和朕相比,誰更荒唐!”

  “陛下——”

  “都住嘴!”歆兒大力拍著御案,驚得金鑾殿上一片寂靜。他看了看殿門外美好秋光,口氣忽然又輕鬆起來:“常言道,‘春狩秋獵’,打獵的時節又到了。”

  一聽這話大臣們猜到他又想貪玩逃避,紛紛勸阻:“陛下十日之前剛剛從御苑獵歸。近來非節非慶,為何又有出獵之意?”

  歆兒臉色一變,腦中轉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昨夜朕夢到順聖皇帝在黑山下鬱鬱徘徊,似乎受到什麼阻隔,難以前行。黑山乃是人世魂靈所歸之所,黑山如生妖氛,人世必起禍端。朕既是天子,也為人子,難道不應該親自掃滅孽障,惠澤於天下,盡孝於先人嗎?”

  大臣們明知這是他信口胡謅,可是誰能在金鑾殿上說皇帝根本沒做這夢,又有誰能說皇帝的夢境毫無意義?便是百般阻撓,對著一貫詭辯的小皇帝,怕也是徒費口舌。有幾位大臣不死心地建議皇帝在宮中設享,或是請高僧做個法會,全被歆兒否決。性情耿烈的馮相向來直諫,這時忍不住要一舒胸臆,卻被劉相一聲咳嗽止住。

  歆兒心道:這可奇了,三宰一向神離貌不合,今日竟打起一個算盤。這趟黑山之行可要多加小心。

  皇帝出獵籌備十天半月是常事,這一次匆忙準備五天就帶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了京。

  忘機不喜歡打獵,近日身體也不大好。雖然歆兒很想攜她同去,她只是一味婉拒。可是宮中沒了皇帝,驟添冷清。忘機整日神思飄忽,倍感無聊,時不時去玉屑宮陪伴太皇太妃解悶。

  這天宮裡安靜得有些異樣,素盈指點她調製香料到很晚,白公公突地踉踉蹌蹌奔入宮中。忘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色,甚至從未想過素來平靜的白公公也會如此倉惶。

  “娘娘!”信則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讓素盈想到一個不祥的傍晚。那天他也是這樣臉色蒼白地跑入丹茜宮,說:“宮中有變,娘娘快走!”

  此刻他竟又這樣說。素盈恍如墜入前塵舊夢裡,唇邊浮起一個淺笑。信則見她一動不動,催促道:“娘娘,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

  素盈黯然神傷,伸出一手扶住髮髻,眼雖不見,也知指尖正觸在其中那一縷灰黑相間的發絲上。另一隻撐在榻上的手緊緊抓住茵褥,抓起一把揪心的難過。

  走到哪裡去呢?那時,她可以拼上全部力氣跑來玉屑宮,因為這裡有他……有他在,她絕不會橫死階下。現在,她就在這玉屑宮裡,可是沒有他。讓她跑到哪裡去,才能找到另一個把她緊擁懷中、揮劍相護的人呢?

  “忘機,你趕快回自己宮裡。”素盈簡單地叮嚀一聲,向信則道:“來的是什麼人?這京城之中不聽謝大將軍調遣的,可不多。願意頂著犯上作亂的風險跟著三宰起鬨的,就更少了。是——榮安的私兵飛虎衛吧?”

  信則側耳聽了聽,口氣更急:“娘娘快走吧!今日宮中乏人相護,娘娘留下等什麼呢?速速前往黑山面見聖上與謝大將軍,即刻回京處置逆賊。”

  忘機去而復返,跑得氣喘吁吁:“娘娘,正道上迎面來了好多人……”宮中本有數名宮女宦官,方才不知所措說不出話,這時始知禍起,一個個慌得哭起來。

  素盈掃了他們一眼,嘆惋道:“可憐這些都是沒經見過的,指望不上。”說罷不再理會。又想,既是榮安的人來了,旁人多半無事,忘機留在宮裡只怕活不成。她快步上去牽起忘機的手,跟著信則繞到玉屑宮後一面牆邊。

  忘機已沒了主意,只管跟著他們奔逃,正不知逃入這死巷之中是何打算,就見白公公伸手在牆上重重地推了一把。隆隆一聲悶響過後,整面牆轉開一道狹縫,竟是活牆,後面是條靜謐的宮道。忘機瞠目結舌:過去也曾從這條宮道上走過,惱怨這牆封死了路,害人多繞個大彎,怎能想到其中別有玄機!

  素盈拉著她側身而過,轉身招呼白公公。信則卻向她愴然一笑,“娘娘,我老了……不是當年那個能跑能打的年輕人。”那宮牆便是一轉,又閉得嚴絲合縫。素盈大叫一聲:“信則!你做什麼?!”牆上機關原是兩面皆有,可無論素盈怎樣按動這一邊的暗磚,硬是紋絲不動,顯是那邊扣死了。素盈急道:“我們是發過誓的!”

  那邊再沒聲響。忘機拽著素盈的衣袖,硬是將她拖著小跑起來。可忘機心中全無目的,跑了一陣就不知方向。反是素盈定下神道:“往北宮門走。”

  忘機訥訥道:“那是大宮門。”素盈笑道:“找麻煩的人都從大門進來了,我們為何不能換個大門走出去?”“可這時候出大宮門,腰牌、口令或是准條、手諭,總要有一樣。”

  素盈向身後望瞭望,一時半會兒還沒人追到這個方向。她拉起忘機的手說:“諒榮安不敢鬧遍整個後宮。此時不難找到一兩個藏身之處。你是尋一處穩妥的地方躲起來,還是跟著我,快做決定。”

  忘機耳中聽得遠處人聲鼎沸,顫聲道:“出宮談何容易!娘娘為何不躲一躲?禁衛、宮衛不消多時便可掃平亂黨。”

  “三宰與榮安這麼大的舉動,事先會不考慮對付禁衛、宮衛的法子嗎?”素盈的聲音低沉,讓忘機隱隱有些害怕。“這樣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遇到。我不會再相信什麼宮衛、禁衛。”她說著大步向北宮門方向走去。忘機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歆兒說過楓苑裡有個絕佳的匿身之地,他從小藏在那兒躲人。可是看看素盈孑然一身的背影,忘機跺了跺腳又跟上去。

  宮中本該有一隊隊宮衛、禁衛巡查,可她們兩人走了老大一段路,沒遇上半個。忘機終於相信,這夜的宮廷絕非尋常。

  惟有北宮門前氣象森嚴:十二隊兵衛持槍嚴守,銀甲毫光巋然不動,渾如排兵佈陣。望見素盈與忘機徒步走來,前列兩名首領大喝一聲止步,待看出是光華燦爛的兩位貴婦,便迎上前來高聲問:“貴人乃是天子內眷,何故夜至宮門?”

  忘機認得服飾,一是禁軍統領,一是宮門督。她不知如何應付,心自虛了,向素盈身後側了側身。素盈默然從頸上扯出一根絲絛,末端繫著一塊兩指寬的玉牌。禁軍統領認得玉牌,當下低聲說:“小人位卑,從未有幸瞻仰娘娘聖容。印信不假,卻不知……”素盈無意與他為難,道:“可將暗語來對。”忘機聽得雲裡霧裡,那統領自然明白,低聲說了一句:“中秋月。”素盈不假思索地應答:“早春雷。”門督也有一句暗語:“邊塞風雷隱。”素盈又道:“深宮明月生。”

  兩人聽得字字清楚無誤,立刻拜倒,“我等是禁軍衛尉北宮門將與北宮門督,奉大將軍令嚴守宮門。大將軍唯恐變生肘腋,臨行前吩咐過,說娘娘及至,可快馬送入大將軍府。”

  忘機氣道:“既然知道宮中有變,為何不入內平敵救駕?在此一味靜守,是何用意?”素盈一扯她的手臂,又問門督:“馬呢?”門將門督二人立刻引著她們出了北門,外面果然有三匹良駒。他們又道:“剛才已有快馬往黑山傳信,大將軍黎明前定可帶兵返京。”

  素盈翻身上馬,黯然看了看謝震為信則準備的黑風駒,向站著未動的忘機道:“快走。”忘機的臉色讓她立刻恍然大悟:“你不會騎馬?”

  “沒有學過……”忘機手足無措地看著比她高大許多的矯騎,忽見素盈騰出一隻馬鐙,向她伸手道:“來——”

  忘機從來沒有見過太皇太妃這個樣子,痴痴地握住她的手,踩蹬躍上她的馬背,從後面攔腰保住她。這大膽的舉動真是此生想也不敢想的……忘機雖然感受她溫暖的背,仍覺得此刻的她仿如幻境,錯愕地喚了一聲:“娘娘……”

  “抱緊!”素盈沒有給她說第二句話的機會。

  流星騅一聲長嘶,衝破了夜色晚風。

  信則點燃最後一盞燈,玉屑宮中再沒一個角落遺漏光明。宮女們已被他打發去躲避,他安然席地而坐,恰在氈毯中心。燭光裡,五色綵線鉤織而成的花朵紛紛環繞著他搖曳。

  玉屑宮被團團圍住,他能聽到外面松明火把噼噼剝剝燃燒,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信則知道他不需要等太久,果然,很快就有一雙輕靴踏上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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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榮安推門進來,只見到信則一個人,倒也沒有意外,恥笑道:“這種時候她果然把你這傻瓜丟下了。離開也好,不會玷污先皇最喜歡的宮殿。我倒要看看,在這宮裡,她能轉到哪兒去。”

  “你殺不了她。”信則悠悠閒閒地說:“我相信,即使你讓她跪在腳下,用刀逼住她的咽喉——感到挫敗的人,還是你。”

  “白信則!”榮安大叫一聲,“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姓白?你還知不知道誰才是你的家人?素盈到底給你什麼好處,竟能讓你背叛自己的家!”

  “我從來沒有背叛家人。”信則的手指滑過一朵花,又輕輕地碰觸另外一朵,“即使他們不成器,甚至可惡可恨,我也不想撇開他們。因為我害怕……他們是我的血親,沒有他們,我將孤身一人。在茫茫宮廷裡,我無法忍受成為孤兒帶來的寂寞和危險。”他看著指尖那一朵嫩黃色的繡花,笑笑說:“可我早就不再害怕了。因為在宮廷裡遇見娘娘。”

  榮安怔了。真是不可思議……又是因為有她!

  “娘娘和我相仿,都是打心眼裡拒絕成為孤兒的人。”信則微笑著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那樣一個安靜謹慎的小姑娘,怯怯地走在他身後,好奇地向丹茜宮張望。“哪怕親人再糟,也好過冷冷清清一無所有。寧可忍受他們添亂闖禍,也好過旁觀別人熱鬧卻與自己毫無瓜葛……拚命地想要做些事,讓家人離不開自己,卻沒發現,我們早就是孤兒了——與上天賜給我的父親兄弟相比,她與我更相似。”他睜大眼睛望著榮安,一字一頓地說:“她是我為自己選擇的家人。”

  榮安氣得打顫,抽出長劍比在他的頸邊。信則容色不變,口氣也依舊:“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做到而她做不到的。除了這一件——殺死我,你將成為一個殺死兄長的弟媳,一個血染宮廷的反賊,一個真真正正、不孝不睦、不忠不義的惡人。娘娘背負一個承諾,永遠沒法傷害你。你能成全我完成這件事麼?”

  “你是個瘋子!”榮安將劍鋒貼著他的頭頂一揮一掃,信則帽子髮髻被利劍斬得亂七八糟,他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榮安恨恨地跺了跺腳,可也奈何不了他。一名全副武裝的兵士進來稟報:“殿下,附近全找過,找不到她的蹤影。”

  榮安提起嗓子向信則怒喝:“她去哪兒了?”

  “不知道。”信則泰然回答,“沒有人會知道她將在哪裡停下。”

  耳邊呼呼風聲太緊,忘機一直把臉埋在素盈的背上,緊閉著眼睛。漸漸忍受了顛簸之後,她偷偷睜眼觀望。

  “娘娘,這……這是去大將軍府的路嗎?”

  “不是。”素盈頂著風說了一句就咳嗽起來,她勒住馬,忘機急忙為她輕輕拍背,抬頭一看,發現她們正在城門下。素盈也不理睬上前問話的衛卒,逕自向城樓上高喝:“白信端!還不快快開門!”

  城樓上一名守將向下張望,說:“剛才已經放了傳信的快馬過去。娘娘出城又為何事?請勿貿然涉險。”素盈厲聲道:“你連城門守也不想當了,是不是?”說著又咳嗽起來。忘機向城門上喊道:“太皇太妃親下口諭,守將為何置若罔聞?聽聞你是白姓,難道與榮安有瓜葛,想將太皇太妃截在此處,等逆賊追來?”

  城上人默然一刻,城門隆隆打開。信端說:“小人派兩名護衛一路相送。”

  “不必。”素盈向忘機叮嚀聲“坐穩”,一打馬就從城門縫裡倏然而過。

  十月荒原,野寒襲人。快馬自夜幕初降奔馳至草葉結霜的深宵,它口鼻中噴出的水霧彷彿是天地間唯一的溫暖。撲面涼飈逼得素盈頓住呼吸,一陣一陣地咳嗽。忘機見她實在難受,一再勸道:“娘娘,停下歇會兒。”素盈咳得胸腔生疼,提韁立穩,不住地大口吸氣。

  忘機凍得瑟瑟發抖,放眼四望,野地裡不見一戶人家,兜天蕩地的大風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掃淨了滿天雲彩。草原像湧起銀濤雪浪的大海,風聲草動在這空空原野匯聚成龐大的震響,天地間彷彿翻滾著生生不息的海潮。忘機從未獨自在深夜置身這般孤涼浩大的原野,頓時感到孤立無助,連方向也辨不清了。

  素盈漸漸平復喘息,由衷讚歎一聲:“夜色真好。”一面鬆開韁繩任馬慢行,一面仰著頭追逐星子。她頭上的簪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丟了一枝,一枚髮髻散開凌風張揚,她渾然不覺有何不妥,任憑每一根青絲去追尋自在。

  她不慌張,忘機也慢慢地忘了恐懼。兩人一騎慢悠悠地在銀色草原上乘風前行。素盈指著天盡頭幽幽出現的一星燈火,說:“那裡有人家,應是黑山腳下。我們不妨慢慢地前進。”忘機被風吹得頭疼欲裂,辨不出山影與夜幕,分不清燈火與星光,只覺得滿眼全是晶晶閃閃的碎屑。

  “害怕麼?這裡和宮廷,哪個更讓你無所適從?”

  忘機認真想了想,幾次以為自己找到答案,但最後還是搖頭。

  素盈溫柔而緩慢地說,“有一次,我的哥哥對我說——只有衣食無憂,周旋於同樣的人之間勾心鬥角,你才會幻想平民的生活也許不錯。讓你去民間一天,可能你不覺得辛苦,因為你穿金戴銀,出手闊綽。但你有什麼謀生的手段?身外之物終將流散,無財無勢,沒有來路的女人,你打算憑什麼活下去?為一個銅錢想盡辦法、為難以下嚥的三餐掙扎,那不是你素盈能過的日子!”

  她垂下頭一笑:“他言之鑿鑿,我也對此深信不疑,簡直不知道宮廷和宮廷之外,哪個更讓我害怕。可是卻有另一個人對我說……”她伸出手,渴望觸摸整片草原,“他那樣無所畏懼地說,他的一生應該是在這裡……只一瞬間,我就覺得世上沒有什麼地方不能戰勝。”

  忘機向前探身,偷眼看她,“那人,是謝大將軍嗎?”

  “為什麼?”素盈奇道:“為什麼以為是他?”

  因為提起那人時的神情,與平日說到大將軍時一般無二……忘機心裡偷偷這樣想著。然而素盈是長輩,即使兩人此刻如此親近,她也不敢調皮揶揄。她抿著嘴不言語,隔了一會兒問:“娘娘為什麼不去大將軍府上避一避,卻要往荒山野嶺?” “他可是牽連在密信案裡的。我到他府上,豈不是害他把共犯坐實了?他人不足信,惟信我君王……事情鬧到這地步,除了到阿壽身邊剖心泣血,我還有什麼方式表明清白呢?”

  忘機點點頭,又想起一樁,不滿道:“大將軍明知道宮裡不太平,當然是救人要緊,他偏把好一隊禁軍死死地紮在北門。”

  素盈淡淡地說:“在宮裡只有一樣東西,謝震絕不會放手,就是他的北門禁軍。北門禁軍絕不會擅離職守,輕舉妄動。”

  忘機不服,嘀咕道:“難道會比娘娘還重要?”

  素盈呵呵一笑不以為意,偏著頭嘆了口氣:“這次回到宮中,真的很生氣,氣得不想再看他。不是因為討厭宮廷,而是因為惱恨他。他明明知道我多想離開。”

  “你猜,他說了什麼?”素盈的語調彷彿虛幻,“他說,‘那麼這一次我就賠你一座,想走時一定能走掉的宮廷。’那時覺得這簡直是夢話。可是……”她噗嗤笑了:“現在細想,我們真是膽大妄為——不要說開國以來,就是從開天闢地算起,也沒有幾個后妃在晚上狂奔出京,在這野地裡遊蕩呢。”

  “娘娘!你還有心說笑!”

  素盈笑著笑著忽然就哧哧地又咳又喘,咳到凶時雙手緊緊抓住胸口,身子一彎栽下馬去。忘機嚇得滑下馬背,扶起素盈連聲呼喊:“娘娘!娘娘!”素盈只是緊閉雙目無聲無息,忘機舉目無人相救,急得哭起來。

  呼呼風聲之中忽然捲起另一種狂響,似是驚雷遁地而來。忘機眼前的淚霧中一串金屑閃耀,彷彿天上的星子紛紛驚落,飄飄搖搖墜在草原上,越來越碩大明亮。

  一隊持著火把的騎兵一霎就湧至忘機眼前,將她團團圍住。忘機哭得淚眼婆娑,只見為首那人躍下馬,三步兩步邁到素盈身邊,順手扯下斗篷把她裹緊了抱在懷中。

  忘機帶著哭腔喚了一聲“大將軍!”謝震向她點點頭,鎮定自若地把所帶兵士一分為二,大隊人馬仍是回京,十餘人的一隊護送忘機慢慢地繼續走。他自己抱起素盈領著兩個親衛飛也似的先往黑山去了。

  胸口緩緩湧起一團溫暖,驅散了長久的刺痛。素盈睜開眼睛,帳篷的縫隙瀉入陽光。映入眼中的第一個人是謝震,她並不驚奇,向他笑了笑,問:“我怎麼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6
一七六

  “沒事。”他說著蹙起眉,“不是讓你去大將軍府嗎?怎麼想起來在那麼冷的晚上長途跋涉。”素盈嘿嘿一笑,輕快地說:“因為沒有想到順利地走出了宮廷,索性任性一次,一口氣衝到大千世界裡……”

  他沉下臉,“這麼凶險的事情,被你當作遊戲?你知道夜半荒野有多危險?竟帶著一個柔軟無力的孩子孤身上路!”素盈嘆了口氣,這一嘆反讓謝震不好再說什麼。

  “聖上對我說了信的事。那……是颯兒的信?”謝震柔聲問。

  素盈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字跡是很像哥哥,但沒有用藍色的紙,也沒有用他的封蠟——是來自一個假素颯的信。”謝震揚眉道:“有人故意生事?是三宰的圈套?”

  這一次素盈搖搖頭說:“這個假素颯為了讓我信以為真,信中問起我在泰陵所生的孩子現今如何——知道此事的應該是曾經在泰陵當過陵衛,跟著哥哥一起投奔西邊的人。總感覺這是偽王的圈套。阿瀾死得有蹊蹺,他擔心無法約束哥哥,希望我能回一封信,這樣就有了哥哥勾結敵國的證據。那邊沒人見過我的字跡,不然只要仿造一封我寫的信,也不會惹這麼多事端。”

  “你一點都不擔心你哥哥呢。”謝震口氣裡有些怪她。素盈卻笑道:“欺負到他頭上,該擔心的人是偽王才對。”她說完想要喝水,謝震親自捧了一碗。素盈這時忽然發現帳篷裡太安靜,似乎外面也沒人守衛。

  “這是哪兒?”她此時才想到這個問題。

  謝震沒有說話,靜靜地托起她的頭,看著她喝完了水才說:“這裡哪兒也不是。不是宮廷,不是黑山,當然也不是大將軍府。”他握住素盈的手,慢慢地說:“你也不是任何人,不是太皇太妃,也不是素盈。”

  “你在說什麼呀?”

  謝震看著她迷惘的眼眸,緩緩地說:“太皇太妃夜奔出京,半路墜馬,昨天晚上駕薨了。聖上今天一早扶靈柩回京發喪。宮中逆賊昨夜找不到太皇太妃,退出宮廷時,大多被堵在奉陽門內血屠,所餘殘黨由聖上回京發落。密信一案純屬無稽之談,太皇太妃不惜涉險明志,此事無從追查,一筆勾銷,不得再提。”

  “啊!”素盈驟的聽到許多,不知此身是否還在夢裡。“我就這樣死了?回不去了?”她啞然失笑。 昨夜才與忘機說,不知道宮廷和宮廷之外,哪個更加可怕,今天忽然就變成了將要親身體悟的一件事。剛才還在談論三宰、偽王、哥哥,轉瞬,他們都成了高不可攀的話題……

  “我該怎麼辦呢?”她仰面躺在床上,雙眼失神。雖然不怕,可是,的確不知道何去何從。本來在夢裡就已想好,醒來時要關心一下忘機的情況,詢問榮安的處境,再問問三宰要如何發落。然而一瞬間,這些輪不到她來過問了。阿壽一定早就躍躍欲試,想親手來處理他的宮廷,處置那討厭的三宰,安排他自己的親信吧?既不願意傷害她,又漸漸不能忍受她。趁她昏迷,這麼一個天賜良機,一聲招呼也沒有就做主讓她死了……真是只有阿壽的腦子才會想出來的主意……

  素盈又看看謝震:這個人,當時是一力贊成,還是反對無效呢?是希望她徹徹底底地離開宮廷,還是希望她繼續盡忠皇朝,扭轉阿壽的性子,直到磨沒了小皇帝的耐心?她想得太多,轉念才記起來這都無關緊要,苦笑一聲:“天!我……甚至不知道離開這張床之後,該做什麼。”

  “知道叫苦就好。每次你抱怨之後,總是把事情解決得出奇的好。”謝震為她理了理枕上亂發,說:“外面有我留下的兩個人。他們沒見過太皇太妃,也不知道此時睡在帳中的人是誰。他們會送你去一個地方。”說罷他起身欲走,素盈輕輕扯住他的衣襟,問:“你呢?”

  他低頭看了看她,說:“聖上帶走了勝兒……他知道我不會拋下勝兒,他在等我回去。”

  素盈僵了短短片刻,放開了手。

  他走回去意味著什麼,實在再清楚不過——推翻真寧之後又一次平亂,功勞卓越,加官進爵。然後是位高權重,登峰造極。這簡直就是一條注定的道路。

  “我明白了。”她向皇帝的這位新寵笑笑。

  其實她曾經幻想過,假設有一天她終於可以拋下一切……在幻想時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孤兒,不能拋下一切追著她了……

  覆天

  幾片紅葉被秋風恣意擺佈,打著旋兒栽向湖心。謝勝坐在太平湖邊,看看落葉,看看湖水,再看看搖曳的樹冠,看著看著抽泣起來。有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他慌忙擦乾淚痕,躬身道聲“娘娘。”這二字說出了口,心中又是一酸:果然叫得最心悅誠服的,還是在面對那一位的時候。

  “謝大將軍回來得真遲。我剛才遠遠地看見他見過聖上,出宮回府了。你不回家去嗎?”忘機在他身邊坐下,說:“大將軍失去神采的樣子,真令人嘆息——彷彿疲憊得不得了。”

  “聖上不讓我走。”謝勝喃喃著說:“他說,太皇太妃突然仙去,他想讓我在宮裡陪他說說話。”

  提起太皇太妃,忘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不止一次惱恨自己不會騎馬。如果會騎馬,就不會連累太皇太妃,也許她就不會從馬上摔落。如果會騎馬,就不會那麼慢吞吞地趕去黑山,到時太皇太妃已不在人世……“娘娘總是像平靜完美的畫,言行舉止不曾有一處失去風範,那蓬勃奔放一面,早已注定要像火花一樣預示著燃盡嗎?”忘機想著想著,淚水又湧上眼眶。“曾經那樣貼近她的溫暖,居然不到一個時辰就成天人永隔。”

  謝勝望著湖面,忽然說:“娘娘,我想辭官。”

  “你父親是謝大將軍,也算新起的高門。聖上待你從來不薄,興許過幾年會把誠節許給你。你為什麼要辭官?”

  因為,即使是太皇太妃駕薨之後,也沒有讓聖上的面容染上一點傷感……謝勝心裡這樣想想,不敢說出來。“我怎麼能高攀長公主呢!再說,也許父親也會辭官。”他這樣回答。

  “胡說八道!”歆兒笑嘻嘻地走到他們身後,突然大叫了一聲,嚇得他們急忙起身施禮。“他是朝廷重臣,是軍人,只因為太皇太妃駕薨,他就忘了人臣的責任?那豈能算做一個男人!”

  謝勝默默地微笑起來。父親幾乎什麼也做過——西陲守將,東防大將軍,內宮衛尉,禁軍統領……前朝受過東平素氏的牽連,幾起幾落,今朝是兩次肅反的功臣,騰達在即。但是在父親的心中,在其位謀其事只能算做一個忠臣。不辜負太皇太妃,才能算做一個男人吧?

  歆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平靜地宣佈:“太皇太妃的陵寢,定於崇山之陰。”

  忘機與謝勝都吃了一驚。忘機大膽地問:“不是應該與先帝合葬嗎?”

  歆兒拾起腳邊的鵝卵石,一揮手就摔出一道長長的水漂。“聽說他們感情不怎麼樣,先帝的年紀能當她的父親,後來更是把她趕下後位。換了是你,願意生生死死都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嗎?”他說著又扔出一塊石頭,這一次用力太狠,噗通一聲沉了底。

  “唯一一次和她一起登上崇山的時候,她一直靜靜地眺望那個方向。”他撓撓頭,“好像聽她說過,死後應該葬在崇山之陰那樣寧靜安逸的地方。好像聽她模模糊糊地說,死了也不會在宮裡遊蕩,一定會去崇山……之類的話。她好像很喜歡那個地方。”

  這個充滿“好像”的草率的結論,讓忘機啞口無言。她默默地施了一禮,轉身離開。歆兒幾步追上去,關切地問:“怎麼不高興了?”

  忘機沉著臉輕輕搖頭:“為什麼不讓謝勝出宮?陛下真的需要有人陪你度過失去親人的這一刻嗎?為什麼在妾看來,陛下並不悲傷呢?”

  歆兒咬牙瞪著她,陰鬱地說:“忘機……是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還是你一向都是這麼狂妄大膽?”

  他的口氣讓忘機心中一痛,忽然覺悟:此後宮廷中只剩她與地位卑微的哥哥知機,除此之外再沒親人相扶相伴……想著不由得再一次淚交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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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歆兒見她哭了,心中有些懊悔,牽起她的手一起在湖邊漫步。他們兩人常常這樣一言不發地信步,可往日寧靜溫馨,今天卻沉悶尷尬。

  “看到她緊閉著眼的樣子,我嚇了一跳。”歆兒沉沉地吁了口氣,打破沉默。

  “被她嚇到,也被我自己嚇到——我竟然不知道心中是難過還是高興,是希望她醒來,還是希望她永遠別醒來。”他握著忘機的手上漸漸用力,“我害怕沒有她的未來,更害怕有她的未來——害怕有一天我對她忍無可忍,恨不得殺了她。也害怕,她永遠比我強悍有力,在帷幕之後把我玩弄於股掌之中,我根本無法對抗她。更害怕有一天忍無可忍的人是她,怕她變成另一個真寧姑姑……也許她這時候離開,對我們來說都是好事。”

  忘機看了看他,心中隱約有些恐懼。畢竟是沒有血緣,可以如此冷漠地表達他對一個人的逝去毫不惋惜……太皇太妃真的是墜馬而死嗎?會不會是像母親一樣,步入素皇后、素太后和一切素家至尊女子那神秘而嚴禁探究的結局……

  “陛下打算如何發落榮安大長公主?”三宰密謀宮變,注定沒好下場。與他們同謀的榮安大長公主是皇家血脈,忘機想知道他怎麼對待自己的血親。

  歆兒的臉色陰晴不定,“她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她堅信太皇太妃勾結西邊,不是暗謀廢立,就是貽害國家。她說她是為了保護我,如果她真想害我,就不會挑我不在的時候。她說,她從來沒有想過傷我一分一毫。”他一口氣說下來,笑了笑:“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可是她把我的宮廷當作什麼?動輒這樣帶兵攪鬧,怎生了得?我看她是仗著自己有三千飛虎衛才會頭腦發熱。這一次就把她的私兵全繳。”歆兒好奇地瞅了瞅忘機:“你怎麼想起來關心她?”

  忘機久久沒有說話,埋頭走了老遠,才緩緩地說:“恭喜陛下。”

  “嗯?”

  “陛下的時代,真正的來到了。”

  “哦。”歆兒仰頭望著風雲變幻的蒼穹——從他第一次喚出它的名,已經足足過了十六年。

  第二年歆兒冊封北固素氏一個與他同年的女孩兒為皇后,而忘機生下了第一個皇子。眼看宮廷氣象日新,謝震推脫說身體不好,真的要辭官。歆兒大怒:“大將軍正值盛年,身體有什麼不好?不準!”

  謝震笑道:“西征東戰,周身傷痕纍纍,每逢風寒陰雨,遍體痛楚——這樣的人即便是在盛年,不過是拖著半廢之軀妄自尊大罷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國中銳不可當的少年將領數不勝數,正等待陛下慧眼識英、大力撥擢。”

  “大將軍走到如今這位置,容易嗎?”歆兒冷笑,“能這樣輕易拋卻?”

  謝震坦然又笑:“榮華富貴,高官厚爵……時運所致,豈能長據?陛下如若愛惜微臣,請准臣急流勇退。微臣實在不願待到垂垂老矣、尸位素餐時再致仕歸鄉,反辱一生豪情。”他抬起頭,歆兒怔怔地望進他眼睛裡去,忽然想:可能是件好事吧,總不能真留他一輩子。莫讓他變成又一個琚含玄,害得皇家兩代操心。

  “可惜,可惜。”歆兒嘆口氣,便是准了。“大將軍打算退隱何處?”

  “謝家故里尚有產業,足夠微臣觍顏終老。”

  歆兒一笑:“那麼再賜你良田百傾,奴婢三百,金銀百擔,錦羅千疋,歸鄉頤養天年。”

  父親一辭官,謝勝也沒心再留宮中,隔三岔五向歆兒提出他也要辭官回家,奉養父親。歆兒免不了又是一陣大怒:“朕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們謝家?看你們的樣子,恨不得插翅飛走似的!你父親守著百傾良田,金銀滿屋、奴婢成群,用得著你去養活?”

  謝勝討了幾次沒趣,依舊鍥而不捨,終於把歆兒惹煩了,捉弄他道:“你討厭這座宮廷,是不是?好呀——把朱衣脫了,腰牌留下!你能自己走出宮門哪怕一步,我就不再留你!”

  謝勝默不作聲地照做,在兩處宮門都碰了壁。門守即便認識他,沒有見到腰牌、准條,也不敢放他出去。謝勝早知會是這樣,悵悵地嘆口氣。這事無望成功,可是他一定要做給歆兒看,讓他明白自己的決心,也許他就會改變主意。

  他邊走邊想,一抬頭看見昭妃抱著小皇子在御苑中玩耍。謝勝過去施禮,昭妃盈盈地笑道:“找到放你通過的門了嗎?”見謝勝的表情,她就明白了,招手讓謝勝到身邊,悄悄地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有這種事?”謝勝難以置信地看著昭妃,見她笑容和藹,依稀有些太皇太妃的樣子。

  昭妃笑著在他手裡塞了一樣東西,“你去試試看。結果會怎樣,我可說不好。”

  謝勝聽了她的話,半信半疑地走到北門。門督正在巡檢,猛地看見謝大將軍的兒子直直走過來,有些摸不著頭腦。謝勝鼓起勇氣,向他清晰地說:“中秋月,早春雷。邊塞風雷隱,深宮,深宮——”他心中恍惚地飄過一個念頭,“啊”了一聲。

  “深宮……明月生!”

  歆兒氣鼓鼓來到北門時,看到謝勝正在門那一邊,謙遜地向他微笑。

  “是哪個放他過去?”歆兒憤憤的目光從眾門衛面上一一掃過。門督跪稟:“啟稟陛下——北門素來以印信、口令為憑。謝大人所持印信、所對口令一點不錯,小人無從阻攔。”

  “什麼印信?”歆兒向謝勝瞪眼。

  謝勝急忙走上前捧出一枚二指寬的扁長玉石,底側陽刻一個“北”字。“君無戲言。”他說,“請陛下准臣……”

  “哼!”歆兒把石頭向他懷中一丟。“你本事真大,宮裡留不住你了——走吧!”

  謝勝笑逐顏開地跪謝聖恩,拿著玉石去還昭妃。

  “你留著做個紀念好啦。”昭妃仍抱著皇子在園中遊玩,說:“是那天晚上,太皇太妃戴在脖子上的。我怕絲帶勒著她無法呼吸,為她解下來。誰知道再沒有機會還給她。”她一邊逗孩子,一邊說:“你可以拿走。宮裡沒人用它了。”

  “娘娘……”謝勝看著這位曾經教他打水漂的女子,真誠地說:“保重。”

  謝勝說完,輕鬆愉快地離開——他能看到的景象沒什麼可擔心的,他看不到的地方,也輪不到他操心。在謝勝眼中,這個宮廷很安穩,四處蕩漾著春日的暖芳,似乎能夠一直保持明媚燦爛。

  那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兩年之後就迎來了歆兒這個短短的時代的終結。

  垂佑五年稱得上是一個天災地孽、物怪人慌的糟年景。東邊兩個重鎮接連顆粒無收,歆兒調撥兩次,還廣散了一回官倉的糧食,奈何各地歉收,拆了西牆也補不好東牆,反而讓西牆也破了。大度調撥糧食只是累更多的地方發生恐慌,總覺得自己的地頭上就指著這麼些口糧過活,調到別處,本地也快要支撐不住。

  每天看著報荒的奏章,歆兒越來越沉不住氣。他很想找一個痛斥的對象,很想找到問題的癥結,下狠心一口氣解決,讓一切回歸正常。

  可是怪誰呢?怪他自己沒有預測到災荒嗎?——皇帝從來就不是那種從事專門行當的人,他只是一個調度者,並不是農學家。

  那麼要怪他沒有任用正確的人嗎?——義倉能夠有糧可散,應該歸功於大臣們建議廣設義倉,存糧備荒。他們的辦法很對,他也沒有漠視這麼好的主意。他們都沒有錯。遺憾的是,存入義倉的糧食太少了。不是被貪污,是大地只給那麼一點。平日緊巴巴攢下的一點點,怎麼禁得住普天下的百姓張口等著?

  那麼,只能怪天吧……歆兒悲觀地想起了某一位祖先:那位皇帝不能不說是兢兢業業,可他一生的努力就是在與災荒鬥爭,最後在上天的眼下落敗,被人指為無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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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歆兒將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在仰望天空上,那個成為他所說的第一個字,成為他命運庇護者的天,難道要拋棄他了嗎?

  夏天又一次發生騷亂,這皇朝便如風雨中的鳥巢,搖搖欲墜。

  東邊兩個重兵之鎮供不上口糧,不止百姓剝樹求食,守兵也人心惶惶。終於,一群飢民豁出性命,請開軍倉。擅自開倉是死罪,鎮將不敢做主。他的拒絕激怒了合境飢民,當下叫囂著殺鎮將、搶口糧。鎮將眼看此時便逃不過一死,索性開倉放糧之後,不待處罰便反了。

  東國趁機大舉興兵,一口氣打下東十二鎮。

  敗績傳來,歆兒默了半晌才問:“謝大將軍在哪兒?”

  幾名武將未想到他又惦念起謝震,面面相覷如實回答道:“謝家在東平郡內,此番不幸被東奴攻克。大將軍若還倖存,恐怕也流落戰地了。”

  “那時若是沒有放他還鄉……”歆兒閉上眼嘆了口氣。

  若是沒放他走,現在和日後需要擔心的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吧?

  “我朝以戎馬立國,大小名將不下百位。哪位將軍能領兵將東奴趕出國境?”歆兒大聲問。

  一名將領道:“目下朝廷驍勇之將多,善戰之將少。東奴來勢兇猛,只有守備西陲的睿將軍堪當此任。”

  “西邊的素颯難道能怠慢嗎?”歆兒搖頭否決。

  “恰好西邊在竭力防禦他們西境的蠻族,未必能抽身在我國境出擊。”

  “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吧。”

  歆兒與眾將議至頭暈腦脹,心情低落。散了一撥武將,又來一班文臣。

  “四海擾擾,天下不安。請陛下下詔罪己,略安民心。”他們說。

  “好吧。”歆兒有些疲憊,“寫好了給朕看看。”

  立刻有人呈上一疊——原來竟早有準備。歆兒冷笑著展開看了幾項,臉色就變了:“這第三條,‘寵溺異姓之女,顯貴罪臣之後’——是誰寫的?把這舊賬簿翻出來,想趁火打劫不成?”說著一把將草擬的底本扯成碎片,劈頭蓋臉向大臣們扔過去。

  這便是他記憶中,最後一次大發脾氣。再往後,連發脾氣的機會也所剩無多。

  聽說敵人攻向京城,他呆坐了很久,哈哈一笑:“誰願意留下陪著一座宮殿去死,我不攔他。我要找活路去啦!”

  皇后素氏悚然變色,力主皇帝應該留下鼓舞士氣。他嫌惡地一甩袖子:“你捨不得丹茜宮,就留下吧!我知道素氏的本事大,我們這些沒本事的人,只好一走了之了!”他一溜煙跑到耽翠宮,拉著昭妃的手,涼涼地笑道:“忘機,我們不要這裡了。我們再找一座都城,我為你蓋另一座丹茜宮。你說,往哪裡走好呢?”昭妃甩開他的手,哀婉地說:“連這裡也保不住,天下就再也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他愣住,許久才搖頭苦笑,扳著手指數:“十六、十七、十八……人生一世,居然只有三年快活。以後就算活下來,也沒意思了!”說罷這話,再不提什麼避難、逃亡。

  這一仗打得痛快淋漓,可惜也輸得哀鴻遍野。

  京城淪陷之前,百僚跪請皇帝離京,為皇家正統保存血脈,以待日後重整山河。

  既然說出重整山河的話,那這山河畢竟是要保不住了吧!歆兒在偌大的宮中兜兜轉轉,在每一處留下嘆息之後,終於帶著親近之人逃了。

  向北撤退的路並不好走。那一夜顛顛簸簸,歆兒也不知走到了哪座山裡,只覺得山腳下一道大河清波寒澈,向上看滿目的野草披霜。“忘機,你來看!”他向車中柔聲一喚,忘機病懨懨的身子就慢慢地探了出來。戰敗與逃亡正在折磨她的信念,這副軀體亦不堪承受日夜奔走的疲憊。歆兒想讓她在無望之時記住這副夜下美景,他殘存的河山。

  這青山綠水都是他的,他此生一直用來搶它、守它,親眼看到它的時候,才發覺相見恨晚,相留,大約也只是短短一夜。

  歆兒與忘機相偎在河岸,潺潺流水是伴此孤宵的唯一音樂。歆兒有些遺憾,覺得總歸少了什麼。“忘機,來打水漂吧!”

  可是忘機連揚手的力氣也沒有了。歆兒看著一陣心酸,將她緊緊擁在懷裡。

  不知是願自心生,還是清音自回憶裡騰躍,似幻似真之中,依稀有一曲婉轉悠揚的笛聲,恍恍惚惚在山間飄蕩。歆兒閉上眼睛,朦朧中認定與它似曾相識。是在哪裡聽過呢?

  他閉上眼睛慢慢品味,思緒忽然飛回垂佑元年——那一天既是他的生日天聖節,又是太皇太妃的生日奉聖節。兩個聖節遇到一起,可謂少見。內宮外朝隆重地操辦了一回,人人衣冠華麗、喜氣洋洋……真是完美無缺的一天啊!宴席之中眾臣戲謔,非要謝大將軍出一段才藝賀壽。大將軍推辭不過,從袖子裡摸出一枝玉笛——十分漂亮的玉笛,一看就知道它一定會發出絕妙的聲音。

  沒想到大將軍也是個風雅的人,一枝笛子吹得妙不可言。那曲子很特別,卻連宮中樂師亦不識得,只覺比世間曲調更為哀婉一些。一曲終了,席間無不讚歎服膺,唯有太皇太妃微微笑著說:“真是寂寞的笛聲,將那送秋的心意表露無遺。可惜有個地方吹得略顯生澀。”說罷接過大將軍的笛子就重新吹了一遍——技藝竟壓過了大將軍。這一幕讓來訪的南國使者驚駭不已。據說回國之後還將此作為北地風化未開,君臣男女大防不及南國嚴密的證據……

  忘機倚在歆兒肩頭,虛弱地說:“那曲子——只聽大將軍與太皇太妃吹過呢……”

  “啊!”歆兒這才知道笛音並非來自遐思。

  萬籟俱靜之中仍然如此稀微,不知是繞過幾座山梁,乘著哪個方向的風而來。只能聽得出,有兩段笛聲和鳴。不一會兒就消失地無蹤無影,似是被風一吹,退回了久遠的記憶裡,僅供珍藏,不容唐突碰觸。

  就像那兩個人,明知道是在的,可是輕易遇不到了。

  “好好一首寂寞的曲子,被他們吹得一點不寂寞,糟蹋啦!”歆兒苦笑時,喉中不知怎的,有些哽咽——如果沒有記錯,這一天是他和另一個人的生日。

  垂佑五年的所有美好,便是在這夢幻般的一晚謝幕。

  此後的顛沛流離、妻離子散讓十九歲的他再沒有力氣回首前塵,雄心良願消磨殆盡。沒過多久,萬金之軀也斷送在亡旅之中。

  兒時勾勒於心的那個萬中無一的君主形象,是否依然值得賭上一生?望天闔目之前,他笑了笑。

  這一生,竟然只是重重地寫下了覆天的一筆。

  (全書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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