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54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4
一一〇

  “這回憶說明,殿下的直覺不錯。那時候他的確比我可靠。”信默微微地頷首說,“我在十歲那年,被宰相收為義子。”

  睿洵錯愕地看著他,苦笑道:“感覺越來越糟糕了。若我不是一介庶民,至今仍被蒙在鼓裡吧!你真的是讓我回憶美好嗎?”

  “殿下想知道的事情,我將知無不言。”信默如此回答。

  睿洵緩慢地點點頭:“你最近的處境,我聽說了……原來,真是宰相容不得你。那麼你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臘八那天的事,與相爺的構想有點出入。”信默舒了一口氣,說:“按照他的想法,素江應該殺死皇后,並且以為,一切正是殿下您的指示。因為是我,殿下依賴的妹婿,向他傳達了這個計畫。”

  睿洵勃然變色,“你!”

  “素盈遇刺後,會有一名宮人去玉屑宮告知謀反。當聖上召喚宗子隊護衛時,沒有人來。因為我會偕同一名宗子隊領隊,一名東宮衛率,一起向宗子隊傳達您的命令:宗子隊中有人溜出宮酗酒鬧事,打傷東宮一名衛率和榮安公主家的家僕。申時全員受檢。”信默說著垂下眼睛,“這樣,只要死去一個女人,一場仿造的謀反就完成了。”

  “的確,沒有人流血,這罪名怎麼能坐得實在?”睿洵看著信默時既悲哀又失望,“你竟然參與殺死素盈的陰謀?”

  “不。”信默平淡地反駁,“傳聞是真的,我事前曾向皇后暗傳消息。”

  當時情景歷歷在目,信默彷彿在儘量描摹,聲音飄忽:“宰相謀劃之精明超越我,眼光之遠也超越我。我從不與比我聰明的人較智,他的命令我一向遵從。唯獨這件事,我天真地以為,如果她那時在玉屑宮,一切都無法發生。可她還是離開了最安全的地方。我向宗子隊傳令歸來,親眼看著她走入丹茜宮。她沒有理會我的建議。她不信任我,怎麼辦呢?我的腦子亂得很,站在那裡,不知道該選擇哪一種未來。”

  他自嘲地笑著說:“謝震比我果斷。他大概是要去丹茜宮,看到我發呆,問我在做什麼。我還沒有回答,素盈從丹茜宮逃出來——素江在追殺她。謝震立刻奪了我身邊那們宗子隊領隊的長槍,追上去……我跟在他後面,心雖然怦怦直跳,腦中卻毫無目的。只是跟著他,看看我的未來會變成什麼樣。”

  睿洵聽得屏住呼吸。

  信默嘆口氣說:“宰相看到素盈的時候,一定立刻明白事情不順利。他想到了最好的脫身之計,從策劃者變成受害者。”

  “可惜素江那一刀沒有劈死他。”睿洵冷冷地說。

  信默無聲地笑了笑,道:“他豈是自尋死路之人?”

  “你既然把這些說給我,我便有辦法讓他伏法。”睿洵的眼睛再度閃亮出希望的光彩,甚至想笑出聲來。似乎這一生之中,還沒有一次如同今日,他清清楚楚明白了宰相的詭計,且得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證。

  “宰相陰謀不成,便要推你頂罪……他該為此後悔。我們一定能夠讓他罪有應得。”睿洵說著,想要伸手拍一拍信默的肩膀。可是酒勁忽然湧上腦門,他的身子晃了晃,腦上的歡欣變成平靜,漸漸失去所有的表情,無比安詳地伏在桌上昏睡過去。

  “殿下,你從來沒有準備好當他的敵人啊!”信默對著沉睡的睿洵傷感地說:“真相,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說。我並非來此出賣他。剛才不是說過了嗎?‘他的命令,我一向遵從’。”

  他看著睿洵的睡臉,看了一會兒才從懷中摸出一疊絹。白絹如雪,空無一字。信默無法想像,宰相會在這上面添加怎樣的字句。他在睿洵手上割一道創口,於白絹末端落上手印。做完這一切,他為睿洵包紮傷口,將睿洵的烈酒收入自己壺中,剩一些盛不下的,裝作被打翻的樣子灑在桌上。

  “殿下,但願你在夢中揭發他、擊敗他,變成最終的勝利者。”信默說完,恭恭敬敬地行個大禮,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小心翼翼把門掩上。一如房中那人睡得很輕,怕被驚醒。

  迷雁端著新酒前來,正看見信默的背影遠去。她心中生疑,加快腳步走入殿內。只見桌上酒瓶全部空空如也,睿洵渾身酒氣臥在殘跡之中,醉得不省人事,迷雁心中不安,輕喚幾聲“殿下”——睿洵已是庶人,但服侍他的人仍然如此稱呼他。他雖在醉夢中,對這稱呼卻已成習慣,聽到便含含糊糊哼了一聲。迷糊見他仍有聲氣,略略寬心,喚來宮女將桌上狼藉收拾停當,攙扶睿洵入內室休息。

  睿洵呼呼睡去時,迷雁忽然看見他的手上有一道白絹。她吃了一驚,立刻解開,發現一道深且長的新傷。迷雁猜到其中有事,當即去喚素璃。

  素璃匆忙趕來,見傷口整齊,分明利刃歃血所致,不知睿洵與信默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可是無論她怎麼喚也喚不醒睿洵。見睿洵掛著微笑睡得死死,素璃只得心懷疑竇等他醒來。

  沒有想到的是,睿洵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睡到氣息越來越微弱,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整個宣城離宮慌了。“殿下遇害”這句話四處流傳,前來投奔睿洵的人們聚集在他的寢殿外面,靜靜守候消息。

  緊閉的寢殿中,素璃眼看睿洵奄奄一息,守在他床邊幾欲昏厥,最終還是緊咬牙關低吼:“去找最好的醫生!”聽到素璃暗啞的聲音,女官和宮人們立刻開始行動,去尋找希望。儘管能夠找到的最好的醫生已經在這裡。

  “睿洵——”素璃的雙手用力抓緊睿洵的肩膀,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能這樣倒下,你是東宮太子!這不是你能夠給我們的結局。睿洵,你要醒來,你不能這樣睡過去,你不能讓我去告訴外面那些人——‘你們都是瞎子,你們都看錯了人,他根本不值得期待!’睿洵,你不能這樣對我們!”

  他的睡臉平靜,對她的聲音毫無反應。

  “醒來——多少人的未來,就放在你的眼臉上!睜開眼睛,你不能畏懼我們的重量。”素璃覺得丈夫的肩膀,正在自己的掌中變得僵硬。她嚇得渾身顫抖。“睿洵!”她的聲音變尖厲,“自私的傢伙,你不能這樣一走了之!不能!不能!”

  也許被她忽然拔高的尖叫嚇到,側妃素慈懷抱的女兒“哇”的大哭起來,被這孩子驚嚇,馮氏懷中的睿歆也開始嚎啕大哭。側妃聽見素璃絕望的呼喊,以為睿潤已經死去,不由得哭出來。周圍宮女們不明所以,也跟著嗚咽。很快,殿外等候的人們聽到了她們的哭聲,被這氣氛感染,悲泣四起。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4
一一一

  “他還沒有死!沒有死呢!”素璃尖銳地叱責眾人,卻見大家淚眼婆娑地看著她,彷彿她才是不明白事情的那一個。素璃怔怔地看著他們,又看著靜臥的睿洵,自己也不再確定。她極緩慢地,將手移動到他靜默的微笑上方,……果然,連那最微弱的氣息,也感受不到了。

  素璃微張著口跌坐在床邊,手無意識地抓住了睿潤的手腕——他彷彿還有溫度,她不死心,不願放開。到後來,不知道那溫度是他的,還是她的。

  她木木呆呆地轉過頭,溫柔地凝望他,無可奈何地哀嘆:“你……要我怎麼辦!”說罷頓覺天旋地轉,“咚”的倒在他胸前。

  女官們慌忙七手八腳救治她。

  素璃很快醒來,平靜地仰面望天並未哭泣。女官們紛紛垂涕求她保重身體,主持離宮局面。素璃卻悠悠地說:“他已逃到那個世界去了。我醒來做什麼呢?”

  一女官道:“娘娘還有皇孫!萬萬不可洩氣。”又一人說:“東宮殿下已經遇害,皇孫還需娘娘保護。”女官們依次拜倒,發誓道:“蒼天昭昭,逆賊終有惡果。我等一定盡心竭誠侍奉娘娘,有朝一日,皇統必能歸正。懇請娘娘振作!”

  素璃想了想,勉力撐起身體。她的身子本無疾病,一朝失去意志,就像大病一場,想要再次傲然站立竟需十二分力氣。可她還是站了起來。

  “給我紙筆。”她說,“我要親自來寫,讓他的父親知道。”

  後來人們都說,素璃那一紙文辭的造詣,遠超她的姑姑廢后素若星。素若星被廢之後,曾經上書陳述冤屈,皇帝並未動容。然後素璃的短短千言,使得多年不動聲色的皇帝淚流滿面。

  “死了?”素盈得知時,正在宮廊下以雪烹茶,掌上香氤在一剎那失去味道。

  “死了?”她再度失聲。廊前好雪正靜悄悄地飄落,她看著看著只覺得眼前紛亂模糊,原來是眼眶濕潤。她急忙擦拭,問:“怎麼會?”

  信則不知道如何告訴她,沉默了一刻,終於說:“庶人洵與素若巒密謀殺害宰相,事發畏罪自盡——外面是這樣說。”

  啊!不僅殺死他,還要如此詆毀他……素盈心中痛了一下,又問:“素璃如何說?”

  “說是庶人洵自從到了宣城,一向滿懷愁緒,那晚悲傷飲酒,從此長眠不起。”信則謹慎地說:“通篇未提到有人害他。不像是為庶人洵喊冤,更像是抱怨離宮悲苦壓抑,活不下去。”

  “定是無憑無據,不敢貿然招惹別人。”素盈說罷,失神地盯著自己腳尖,半晌才弱弱地說,“真的死了麼?我心裡卻覺得,他好像還在一個遠遠的地方活著。”

  “那地方,是娘娘心裡一個遠遠的角落吧。”信則忽然失禮地冒出這樣一句。素盈神情恍惚,沒有怪罪他,卻走到一隻櫃子前面,取出一支玉笛。

  信則連忙規勸:“今日奏樂是否——”

  “沒有關係。”

  玉笛送秋平日與名為不老香的香料放在一處,觸手即留一片冷香。素盈的嘴唇一貼近吹孔,手指就靈活起來。信則還是第一次見她吹笛。那曲調高遠寥寥,清澈的笛音有種落寞,難以親近,卻嚮往貼近。

  這支《月出》上一次是在參選東宮側妃時所奏,那時聽眾雖眾,素盈卻是吹給睿洵一人聽。今日聽眾仍眾,又有誰懂得呢?

  一曲吹罷,素盈彷彿聽到宮裡有個聲音溫柔地說:“果然聲聲動情……時常聽到的人,真是有福。”

  她微微一笑,眼淚就落了下來。

  第二十八章 鳳聲

  睿潤猝死,離宮之中人心浮動。馮氏想起睿洵前兩天還與李懷英高談闊論,轉眼就成陰陽永隔。又想起睿洵貴為東宮太子,為承蒙不白之冤終日憂傷,借酒消愁。想起他平日待人隨和,不似素璃為首的女眷們那般苛刻。馮氏也為他落了淚,哭罷又不知道自己與丈夫何去何從。

  李懷英與眾位青年籌備了白衣,為睿洵寫了許多緬懷的篇章。然而睿潤猝死,這樣的所作所為還有什麼前途呢?

  她一個人茫然無措,忽想找迷雁說話。走到迷雁住處,卻聽見迷雁在屋內與人高聲說話。馮氏不便旁聽,正欲轉身,忽聽迷雁高聲說:“毒死殿下的人就是白信默!”馮氏被嚇一跳,怔怔地邁不開腳。

  迷雁又說:“他那晚來得蹊蹺,走時殿下就沉睡不醒——當時只有他們兩人對飲,他卻安然無恙地離開。不是他動手腳,還能是誰?務必轉告公主,此人陰蟄狠毒,須加小心。”

  榮安府中的使婦附掌道:“啊呀,這可要亂成一鍋粥了!”

  迷雁氣道:“白信默毒死廢太子,此事確鑿無疑,哪裡亂?”

  “你是這樣說,京城中卻又是另一套故事。”使婦道,“相爺元日那天在公主府上遭受七名刺客圍攻。他當場手刃六人,留下一個活口,要問口供。那活口卻被公主一劍刺死了。”

  迷雁驚詫地“咦”一聲,道:“公主為何多管閒事?”

  使婦壓低聲音:“這還用問?”

  迷雁掩飾不住驚駭:“榮安公主也有份?不可能。她幾時有這心機膽量?”

  “她一個人自然是想不出來的,怎奈有人唆使。”使婦嘆口氣說:“有幾名刺客用的是素氏死士的自盡方式,相爺當即請旨追究京中素氏。連平王府也未能獲免。幾乎沒費多少力氣,就查處是太安素氏的所作所為。”

  迷雁詫道:“我們這位娘娘會不會受牽連?”

  “豈止你們這位娘娘喲!”使婦急急地說:“素若巒家中密室裡,搜出了庶人洵所寫血書!據說血書上除了抱怨生活艱辛,還聲稱他已準備好所需證據,足夠將臘八宮變栽贓給宰相。他請素若巒擊殺宰相,先斬後奏,聖上縱然抱疑,也無對證。父子親情終是大,宰相一死,庶人洵遲早有機會翻身。”

  “一派胡言!”迷雁怒喝道:“殿下當真與他舅父謀劃行刺,怎麼會留下物證。”

  “可那血書上有殿下手印。”

  迷雁頓時醒悟,咬牙道:“白信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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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使婦見她目中怒火閃爍,忽道:“迷雁,榮安公主才是我們的主人。白信默是主人的駙馬,你能如何?”迷雁一驚,長嘆道:“公主所托非人!”

  馮氏聽到此處早已一身冷汗,躡手躡腳走遠了,倉皇地飛奔去找丈夫。

  李懷英正心事重重地在庭院中打轉,見妻子面無血色地跑來,就知道沒有好事情。馮氏氣喘吁吁拉他到無人處,把聽到的事情一股腦傾吐給他。

  李懷英聽罷彷彿並不意外,重重地嘆息道:“今日真是見識了天下奇聞——去京城報喪的人剛才回來了,說是得知庶人洵的死訊,很多人竟然說他是畏罪自盡。”

  馮氏聽得膛目結舌:“怎能顛倒是非黑白到這地步!”她更加不安地問丈夫:“現在怎麼辦呢?若是真給庶人洵定成畏罪自盡,他所謂的罪行必然要拿周圍的人開刀。”

  李懷英點頭道:“已有一些人正陸續離開這裡。”

  “不然我們也走吧!”馮氏焦慮道:“素璃娘娘且不說啦。無論如何她是皇帝的媳婦,結交儘是顯貴,總有三兩個人搭救她。就算是迷雁那樣的宮女,也有榮安公主做靠山。我們一介草民,被捲入這樣的事情,可怎麼好啊!”

  “太安素氏在劫難逃,她還能依靠誰?”李懷英又再嘆息,“這種時候,顯貴不比草民容易啊!即便她出身貴族,眼下只是孤兒寡母。我們微薄之力在平時無足輕重,此時卻有一點用處。怎能棄之不顧?”

  馮氏張了張口,自知丈夫拿定主意就不與人商量。她從來是夫唱婦隨,從此不在提逃走的話,照舊惴惴不安地在離宮總侍奉。

  來投奔睿潤的人,漸漸從宣城流散。有的立誓至京,慷慨陳說睿潤冤屈。有的悄然消失。還有人與李懷英相處之後意氣相投,來勸他道:“天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當今朝廷已成一言堂,你我不如歸去山林,結廬授業廣收門徒。待到風轉水流時,我輩人才濟濟,還愁肺腑之言不能上達天聽嗎?”

  李懷英反而笑道:“危急關頭卻說‘靜待時機’,退居山林等候納賢,是自欺欺人以求虛名。我在宣城雖然無力施展驚天動地的舉動,能為殿下遺孀幼子綿薄之力,不枉讀書人學過‘仁義’二字。”

  從此之後他不再高談闊論,睿洵喪事期間哪怕是瑣碎的活計,他也盡力相助。素璃原本不喜歡睿潤頹廢中交的朋友,知道了李懷英的言行,她也不禁感嘆:“李先生值得一交。”話雖如此,能走入殿內與她合議大事的,仍然是伴她至此的貴婦們。李懷英與馮氏一次也沒有得到她的垂詢。

  睿洵的頭七一過,迷雁央求馮氏帶她找到李懷英,委婉拜託道:“宣城遠離京城,若無極為靈敏的人脈,難以得知京城風聲。實不相瞞,昨日榮安公主府中應有人來探望奴婢,但至今未來。奴婢內心惶恐,可惜不能隨意外出,斗膽勞動先生去京城一趟。”

  馮氏寬慰道:“有許多人為娘娘打探消息,姐姐不妨寬心。”

  迷雁不以為然,低聲說:“唉,太安素氏被宰相糾治,自顧不及,哪裡有精神來關照她?我估摸著,宰相付太子之後要借此案肅清異己,定用狠力。只怕我家公主也會受到牽連——我們幹等在這裡,無異於耳聵目盲。懇請先生X聽京城消息,也好令我們心裡有底。”她說著,拿出親筆信,托李英投資道路榮安府上。

  李懷英便整頓行裝,當日就離開宣城入京。

  行至半路,忽然遙遙看見草原上一隊驃騎,飛也似的向宣城方向而去。這隊人馬衣著光鮮,坐騎精強,極快的速度中保持著隊列整齊。李懷英遠遠張望,不知是吉是凶,忽見隊伍中飄著一面旗幟。有旗幟便不是哪一戶人家的X衛。但旗幟規格不同於禁衛與軍隊。李懷應猶疑之際,那一隊人馬早絕塵而去。

  他想:也許該返回去,與宣城同福同禍,不枉費他抱潔至今。馬首還未調轉,又見更大隊人馬循著同樣的方向飛馳。隊伍中還是揚著那面旗幟。

  李懷英稍稍放心,若是素璃與宣城貴族們獲罪,皇帝命人捕他們入京直至賜他們自盡,只需一隊人馬奉旨降臨,不必如此勞師動眾。

  他又想了想,還是策馬向京城的方向而去。

  馬雖然是好馬,但李懷英騎術欠佳。他黃昏投宿清晨早起,足足走了六天才到京城。

  京城之中繁華依舊。李懷英無暇他顧,徑直向榮安公主府上疾走。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名字,左顧右盼,見喊他的人是東洛郡王素沉。

  素沉與一名俊朗青年昂然騎馬穿過集市。見果然是李懷英,他立刻跳下來,態度十分親熱地介紹道:“這是蘭陵郡王。”李懷英向素颯行過禮,素颯淡淡地回一路,上下打量他。

  李懷英遇見素沉未免有點尷尬,素沉卻關切地說:“多日不見,聽說先生去了宣城。我正擔憂,想要託人打聽先生的近況。”李懷英見他言語誠摯,不免放開心懷,道:“多謝郡王關心。懷英幾次將郡王盛情視為無物,今日落拓,相見實在羞赧。”素沉笑道:“無論先生投向誰的門下,抱負志氣不會改。我與先生所叫一的是才性、智識、意氣,與門路有什麼關係?”說罷他攜著李懷英,隨便挑了一處乾淨的館子,要了一罈好酒。

  素氏當中,李懷英最中心忍痛的便是素沉。明知他是皇后的長兄,仍然願意與他來往。酒過三巡,良人的話題扯到宣城。

  素沉說:“李兄在宣城,大約情偏素璃。實不相瞞,太安素氏行刺宰相,罪證確鑿。然而庶人洵所受指控,十分可疑。皇后娘娘亦感悲慟,也曾邀請X位公主一同向聖上求情,請他名辯是非,不可冤枉親子。”

  李懷英喝了不少酒,胸中還清醒。儘管欣賞素沉,他皇后素盈卻沒有多少好感,心道:睿洵對她的威脅不在,她自然可以盡情扮演好人。

  素沉又道:“可惜睿洵已死,所有指控都成一家之言,死無對證。”

  李懷英看看素沉,又看看素颯,故作無所謂似的,說:“宰相連儲君的生死也可擺佈,連皇帝的舅家太安素氏也可誅戮……兩位郡王出入宮廷,日後也要小心,切勿拂逆他呀!”

  話音未落,素颯便冷冷地提醒:“先生從何處聽來,認定此時是宰相所為?無憑無據的推測,連皇帝的兒媳也不敢說。先生已到京城,說話要小心。”

  李懷英心想:“既然京城中人恣意散佈謠言,那麼他也要隨時隨地公開自己所知的事情,讓人們知道更多真相。於是冷笑一聲說:“郡王身在京城,怎麼可能知道宣城的情況?實不相瞞,庶人洵暴斃的那一晚,有人短暫倒到訪。正是兩位熟人,榮安公主的駙馬白信默。他離開之後,庶人洵手上多了一道傷痕。既然帶血血印很快落到宰相手中,白信默自然是宰相走狗,為他謀害庶人洵。”

  “聽起來簡直像哄人的公案故事。”素颯笑笑,不再同他較真。李懷英看著素颯冷笑:“可惜世上的人,寧願相信複雜的陰謀,不願相信簡單的真相。”

  素沉岔開話問:“不知宣城中的人,過的怎麼樣?”

  李懷英簡單地說:“可憐孀妻稚子遭受這等磨難,前途未定,風吹草動也令人焦慮。日前看見一隊人馬過去,不知道是福是禍呢。”素沉兄弟對此敏感,忙問是什麼樣的人馬。李懷英疑惑道:“這倒不認識。只是旗幟少見。”素颯又問是什麼樣的旗幟。李懷英答:“是個窄窄的旗子,海藍底上團著一隻銀色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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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素沉聽了當即動容,素颯也顯出不安神色。這兩人不能安心喝酒,很快匆匆地告辭。李懷英不明所以,因惦記自己的事,也無心吃喝,繼續向榮安的府上走。

  素颯本想跟著哥哥一起到他府上,素沉卻在半路選勸阻道:“這事我去問她,你還是不要參與。”素颯沉吟少許,說:“大哥,那位李先生雖然言談狂妄,話卻不錯。宰相在朝中能夠指鹿為馬,但禁不住悠悠眾口,倒行逆施已激起世間倒相情緒。這未嘗不是好事。鳳燁公主雖是皇帝愛女,姿器絕人,然而身體單薄,絕非弄潮之輩。宰相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我空有爵位並無實權,表面仍要仰他威風……做事更須謹慎。”

  素沉點點頭,急急地回到家中。他的妻子鳳燁公主換了外出裝束,見他回來,笑著迎上去問:“拜謁過宰相了?他近來不好?”宰相遇險之後,貴族們紛紛登門表忠心,素沉與素颯兄弟未能免俗,剛才正是去宰相府。

  “相爺很好,言談間還問起你近來景況。”素沉不慌不忙地說,“我以為他只是隨便問問。出來之後恰好有人告訴我,飛龍衛往宣城方向去了。”

  鳳燁淡淡地說:“宣城是我的封地,飛龍衛是我的私衛。我的私衛到我的封地,有什麼不妥?”

  “這時候?”

  鳳燁不打算隱瞞他,握住他的手嘆道:“小人之心難測!以為他不敢做、不會做的事情,他偏偏做了。以為他不會貪圖的東西,他偏偏貪圖。真無法想像他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我已有一個弟弟送命,再也沒法袖手旁觀。我派一千名飛龍衛去宣城保護素璃母子。”

  素沉心頭一震,仔仔細細盯住她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眸如漆黑的荒原,不知幾時點起了微微火星。他輕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洵的死……你怎麼就認定宰相呢?”

  鳳燁避開他的手說:“天下皆知正是宰相,先害吾母,又殺吾弟。為他定罪才需要證據,我的心做出判斷,不需要鐵證放在面前——我就是知道。你在心裡面也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認。”她冷笑一聲,“人是如此懦弱,甘願被善於製造證據和毀滅證據的人欺騙。”

  素沉苦笑著澀澀地說:“你有你的弟弟、弟媳、侄子,我也有我的妹妹啊!”鳳燁聞言,睫毛一顫垂下頭。

  “我沒有飛龍衛,沒有通天之力幫助我的妹妹。怎麼能不自量力,讓她受累?”素沉輕撫她的側臉,說:“你要保護素璃母子,我絕不阻攔——罔顧素璃不是你的風格,也不是我的。不過……”

  鳳燁心領神會,微笑道:“十年夫妻,今日卻對我不放心了嗎?你與阿盈的處境,我也曉得,自然會考慮到。”

  兩人達成共識,素沉微笑問:“要出門?”

  鳳燁的笑容頓消,幽幽地說:“人人都去探望宰相——我的妹妹也在兇案當場,除了聖上與皇后,卻沒人過問呢!我趁著此時暖和,去看看她。”

  “你那妹妹……”提起榮安,素沉不住搖頭:“你知道京城中如何謠傳嗎?”

  “不就是說她策劃暗殺宰相?”鳳燁笑道:“有這樣的謠傳,才更該好好看看她呀。”

  李懷英在榮安府的門房等了又等,眼看著日頭向西斜,終於等到了一個年約四十的婦人出來。迷雁信封上寫明公主親啟,李懷英無論如何不肯將信交給婦人。

  夫人究竟是大戶人家的嚇人,敬他是個讀書人,好聲好氣同他說,“高門大戶規矩繁多,說不見就是不見,這可不是有恆心就能實現的。”李懷英作揖到:“在下不敢令大小姐為難。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既然沒有可能,在下也不得不耐心等候。”正說著,裡面有走出一個丫鬟,年紀不過二十,衣裝比婦人精美豔麗許多。婦人見了他畢恭畢敬地低下頭。

  “宣城來的人,就是你?”那丫鬟從頭到腳看了看李懷英,說:“別站在大街上,趕快跟我進來。”說罷領著李懷英穿過小門,迴廊,曲徑,孔橋。縱然李懷英涵養好,見了榮安府中諸多精妙景緻、雄闊建築,還是忍不住暗自咂舌。

  丫鬟一路不語,帶著李懷英來到一處暖洋洋的偏廳。廳內溫暖如春。佇立在當中的女子卻依然披著大狐領雲肩。李懷英以為這一次見到的一定是榮安公主,便向她擺下去。

  女子說話聲如浮錦:“先生就是從宣城來的信使?聽說有一封信要交給榮安公主?”李懷英答聲“是”,聽女子說:“那麼拿出來吧!”

  李懷英知道榮安公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這女子顯然年紀偏大,於是問:“不知夫人是?”

  女子笑道:“妾是榮安的姐姐。”

  李懷英聽聞是素沉的夫人鳳燁公主,又欠了欠身,說:“但那封信……”

  “只能交給榮安,對吧?”鳳燁煩惱地說:“可是她現在不見任何人。皇后召她進宮慰問,她也稱病不去。何況是你?”她說著伸出手:“交給我,興許一會兒我能見到她,轉交她。”

  李懷英不情願,但能夠見到鳳燁已不容易。他從懷中取出迷雁的信,再三拜託:“萬望殿下轉交榮安公主親啟。”鳳燁說聲“一定”,明娜丫鬟送李懷英從原路出門。李懷英一走,她不慌不忙地打開信讀起來。越往下看,她臉色越是難看。讀到最後一個字,她從頭又瀏覽一遍,確定並未遺漏一字,立刻將那信揣入懷中。

  又一個婢女走入偏廳,說:“殿下,奴婢又去看了一次,榮安公主還在昏睡,實在無法見客。”鳳燁嘆口氣:“可憐的……讓她好好休息吧。”說完就告辭。

  車伕要調轉車頭回府,鳳燁卻緩緩地吩咐:“趁著天色早,入宮一趟。”

  鳳燁來到丹茜宮。一眼看見家裡的軒茵又在宮中,知道是素沉或是素颯派她來送信,估摸著素盈已經知道自己派飛龍衛去宣城的事,就沒再提起。

  私底下,鳳燁與素盈兩人一向不好見禮,公主不白皇后固然不妥,大嫂跪拜小姑說來也尷尬。素盈一如既往,大方地說:“公主體弱,繁文縟節一概免了》”說罷拉著鳳燁的手,並肩坐在堆綿軟床上。她一握就感到鳳燁的手冰冷,忙命人添個火盆。

  鳳燁手腳暖過來,從懷中取出一張疊好的紙遞給素盈,笑著說:“今天遇見稀罕東西,迫不及待地想拿給娘娘過目。”素盈小心將紙展開,掃幾眼就重新折好,微笑道:“輕易相信下婢的話,容易鬧出亂子呀!”鳳燁的生母廢皇后,正是因一名宮女高發而被廢。宮內外懷念她的人,至今認定那是誣告,認為廢后之死是皇帝輕信誹謗而造成的悲劇。

  素盈壓低聲音在鳳燁耳邊說:“怎麼能因為一個婢女這樣說,就真將駙馬當做殺人凶手呢?這信……榮安看過了嗎?”

  “她前些天如何讓為駙馬求情,娘娘也知道。她對那男人,真是死心塌地啊……給他看這個,不是要她的命嗎?”鳳燁看著素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恐怕她想不到,救下白信默竟然害了我們的兄弟。”

  素盈岔開話,說:“這事同聖上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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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娘娘看那裡面寫的——把宰相也扯進去了。此時的宰相,可不同與昔日的我母親。聖上怎麼會為一個婢女的話,去蕁麻煩?恐怕知道之後,更是把所有罪行栽在白信默的身上吧……讓榮安往後怎麼做人呢?”

  素盈不願插手,將疊好的紙塞回鳳燁手裡。“從我口裡說出來,就值得他去刁難宰相嗎?況且我又沒有親眼看見。”

  “我可沒有求娘娘到聖上面前說無憑無據的話。”鳳燁喃喃道,“白信默這人。從他毀棄與你的婚約,我就不喜歡他。尚主之後。也從未見他如何珍惜榮安。榮安是嘴硬的人,就算知道自己走眼見到瓦礫。也要硬說是寶,定要別人都相信。也許站在娘娘的立場,榮安更可惡吧?可是在我這個當姐姐的看來。著無惡不作的白信默,她還要受多少罪!”

  “你是說……”

  “請求聖上,讓他們離異。”鳳燁鎮定地說:“單是臘八的事,白信默就注定逃天網恢恢。宰相眼下礙著榮安作梗,但早晚還是要解決這事。與其讓榮安成為罪臣之婦,何不解開宰相的手腳,痛快地了結了些事?”

  “啊呀!”素盈輕叱一聲,轉眼看看宮中的人,才向鳳燁戲謔似的說:“X主真會害我!讓榮安知道,還不同我拚命啊嗎?”

  鳳燁莞爾道:“娘娘做過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怎麼這一年就會被她知道呢?”她說著將那疊紙又塞回素盈手裡,沉聲道:“這東西就當作我的謝禮,娘娘且留著。今日聖上不會擅治宰相,日後卻不一定……”

  素盈淡淡地說:“交給你父皇不就好了嗎?”

  “我這個出嫁的女兒,插在皇帝與宰相中間有什麼意思呢?”鳳燁握住素盈的手,訥訥地說,“我也有私心——為了你家和你大哥,倘若日後有倒相之舉,我希望協助聖上的人是你。”

  素盈就勢將那封信手信握在手心,呵口氣道:“我在公主的眼裡,依舊是個小孩子吧?”

  第二十九章 孤兒

  信則聽說丹茜宮要添火盆,疑是素盈受了風寒。忙過了手邊的事,他就往丹茜宮走,遠遠望見鳳燁公主從宮裡出來,方知道添火盆是因她來了。

  帶著好消息的人,通常不會當一個悄然來去的不速之客。信則大步走入丹茜宮,看見素盈坐在桌邊寫東西。寫完之後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一隻銀盒子,轉而去撕一張紙。她將紙撕成三塊之後,遞給信則一片,說:“你看看這個。”

  原來是一封信。信則拿到手的這一部分,說的是白信默在元日當晚去宣城與睿洵

  飲酒,此後睿洵就不省人事,不久之後撒手人寰。這一片上不見稱謂與落款,信則看得滲出冷汗,不敢問這信的來路去向,更不敢問它已經被幾人看過。

  “怎麼會有這種事呢?”他為白信默抱屈道:“白信默已經落到那地步,害死庶人洵,對他有什麼好處?”

  素盈好像沒興趣研究白信默的企圖,繼續說:“這樣一個人,竟然是皇家的女婿……就算是尋常人家,女婿殺死兒子,也沒有敷衍了事的呢!”她頓了頓,遺憾地說:“自作孽啊。 這事我再也管不了啦。”邊說邊抽回了信則手中的紙片,放入袖中,又看了看窗外天色,“是時候去玉屑宮了。”

  信則眼睜睜地看著她出了丹茜宮。他想,這東西必定是鳳燁拿來。鳳燁並不是遇事先同素盈商量的人,比素盈先知,恐怕已經告訴了她父皇。素盈拿的,是另外謄寫的一份吧?不然怎麼會草率地撕開?去玉屑宮,是同皇帝商量信上的內容嗎?

  信則不相信紙上所寫的一切。然而,不怕謠言流遍天下,只怕天下皆知是謠言,關鍵的那幾個人卻被矇蔽。不,不怕他們被矇蔽,只怕他們各懷鬼胎,寧願信以為真……

  他暗暗著急時瞄見素盈的銀盒子,忽然想起:明日京中廟會開張。宮中要放數十名內官宮女出宮參與,一來褒獎他們慇勤待奉皇家,二來以示與民同樂主意。這事歷來挑選老成穩重的人去,信則估摸當中應有自己。

  銀盒子裡面放的正是明日分發的出宮准條。信則大膽地打開,果然看見第一張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印也蓋好了,只是沒填時辰。他趁宮女們不留意,飛快地將准條藏入袖中,匆匆地回到自己住處換身衣服,馬不停蹄地趕到宮門。

  宮衛奇道:“宮門就要落鎖,大人此時出去?”

  信則沉著臉說:“問這麼多做什麼?難道准條是假的?”

  “不,當然是真的。”

  “為什麼還不放行?耽誤時辰,由你來擔當嗎?”

  宮衛不敢同他計較,只好添個小心,簿子上的手續作的一絲不苟才放他過去。

  信則上次出宮門,是一個多月之前,奉皇后旨意去皇級寺進香。上一次回家,卻是八九年之前的事了。那一次同父親不歡而散,就再也沒有面對面說過話。然而回家的路,比他想像的更加好認。

  白府正門上正換班,看見一個人徒步走來,誰也沒在意。那人竟直直地要往內走,們房門紛紛起身離開火爐,將他攔住。“哪裡來的小子,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說著要攆信則走。

  換晚班的們房門聽見騷動,紛紛回頭看。其中一人認出信則,叫一聲“喲,白大人?還不向裡邊報?”一名腳快的下人聞言快步跑向內。

  信則不同他們計較,一邊往裡走一邊說,“既沒有乘車,也沒有坐轎,不怪他們不認得。”

  身後的下人們同那人是他的人低估,"丹茜宮衛尉是宦官?我們附上的親戚?” “是駙馬同三公子的親哥哥。”“原來他是大公子。日後往裡面報,只說是'丹茜宮的白大人‘或者'白公公'就行了。”

  信則在宮裡這些年,耳朵變得極靈。這些話全部入耳之後,他因趕路而出的一身熱力,登時消了一半。

  他剛到偏廳站定,他的父親清和公就迅速地出現。清和公身材瘦高,肩膀寬闊,微微有點駝背,鬚髮稀疏目光冷銳。不出聲時,他的嚴厲反而更加讓人受迫。

  信則行過官禮,口中稱呼,“清和公。”他父親無心同他客套,一揮手說,“白公公到訪,必定有事。”信則將素盈示信的事情講一遍,清和公不假思索地斷言,“這事誣陷!”

  信則無視他剛愎的態度,問,“是否應該聽聽信默怎麼說?”

  “我不會因為如此荒謬的事情,責難我的兒子。”清和公冷笑道,“你竟然特意跑來,告訴我這些根本不應該輕信的話,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您可知道,皇帝與皇后如何考慮這事的嗎?”信則一動不動地望著父親直朝下的雙眼,狠狠地吐出兩個字,“詔離。”

  “荒唐,怎麼能因為這虛無縹緲的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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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荒唐嗎?若是信默或信端死於非命,您可願自家女兒委身疑凶?信則道,”皇后親口對我說,'尋常人家,女婿殺死兒子,也沒有敷衍了事的,請清和公告訴我,皇后透露的是什麼意思?丈夫殺死妻子兄長便要義絕。皇家會讓公主與殺死她親哥哥的人白頭偕老嗎?

  清和公頹然點頭,道:“以她逼死廢后的手段來看,的確是個落井下石的人,在信默承認受臘八宮變的誣陷之後,又栽贓更多!”

  信則冷漠地繃緊了嘴角,不同父親爭辯。素盈實在對得起信默,可惜在不理解她的人眼中,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信則的樣子激怒了清和公,“你看著我的眼光,是在心裡維護皇后,腹誹我嗎?”

  有人在這關頭敲了敲偏廳的門,喚聲,“父親。”清和公一驚,旋即鎮定道,“信默,進來。”

  沒有人責備信默在門外偷聽,他用這種方式加入,反而解了他們的尷尬。信默向大哥行李後,目光炯炯地問,“皇后當真這麼說?”信則又一字不漏地複述事情始末,信默聽罷,垂下頭悵然道,“我總覺得會有那麼一天,踩著他的傷口得到的東西,必定是由她收回……”

  信則急道,“真是你毒殺睿洵?”

  信默憂心忡忡地說,“宰相在我府裡遇刺。不對他有所表示,連榮安在內,白家全要遭殃。”

  “你真是瘋了!”信則心中僅有的一份僥倖化為烏有,呼吸變得緊張急促,“有所表示,你做這事,要把性命賠上白家又怎麼能洗脫干係?”

  信默涼涼地笑道,“大哥,宰相說出要我除掉睿洵的那一霎,我與睿洵的性命就不在了,睿洵必定要被除掉,而我,無論是否動手,既然知道宰相殺害廢太子,就注定要死的。宰相不過是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最後為榮安,為自己家做點事情。”

  清和公猛地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低聲怒吼,“你這個混賬東西,遇到這樣大的事情,你怎麼敢自作主張?”

  信默挨打之後並無怨言,跪在父親面前叩頭道,“父親養兒至今,所授處世之道幾乎萬無一失,可惜海爾不能守心恪行,總生枝節,終至釀成大錯,海爾不敢辜負白家,定會給父親一個柳暗花明的結局。”

  清和公慘然道,“你還能做什麼呢?連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了……”

  皇后娘娘給了孩兒最後一次機會,“信默充滿把握,說,”大哥現今是負責守衛丹茜宮的衛尉,沒有特別的緣故,皇后怎麼會准你離宮去逛廟會?又怎麼會將准條放在觸手可及之處?打個能夠順利來報信,應該感謝她,也許明日皇帝就會下令我與榮安離異。但是,我能在今晚得悉,這事就絕不會發生。”

  他說完又向信則磕頭,說,“孩兒為家,已竭盡所能,父親勿怪,打個見到皇后,代我謝她。”清和公仍在惱他,氣得背過身。信則心頭有模糊預感,卻不知道怎麼寬慰弟弟,眼睜睜看著他平靜地離去。信默的腳步聲消失後,他仍然在出神。

  清和公沒有正視信則,乾咳一聲道,“此時宮門已落鎖,他且在家住一晚吧。”放佛怕信則誤會似地,他補充說,“你這一趟回家,逃不過受罰。不如與家人商量商量,如何過這難關。”

  信則悶不作聲,清和公邊想心事邊說,“老三的媳婦在宰相遇刺時挺身而出,死得慘烈。相爺已將老三放回來,叮囑他好好操辦楊氏的喪失。今晚可叫老三一起議事。”

  “憑藉我們三人,能夠在一夜之間力挽乾坤嗎?這段日子,信默大全部想好了。他說會柳暗花明,您就信他吧。”信則毫無留戀,告辭離去,在離家不遠的客棧裡挑了一間清靜上房。

  他和衣躺到半夜,心中那股不詳的感覺始終未散。門前傳來匆匆腳步聲,有人一邊急促地敲門,一邊焦急地低聲喚:“白大人,速起!”信則心裡散亂不安之感立刻聚成一團。他連忙起身開門,看見門外是個家僕,正是提燈籠送他來投宿的那一個。

  “出事了。”老僕年紀不小,說話時卻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信則一把拉著他,幾乎是飛奔回家。老僕卻道:“老爺在駙馬府上。”

  白府的燈一一點亮,宅院上方籠了一層慘淡的光華。旁邊的駙馬府燈火通明,卻沉浸在寂靜之中。門上見是信則來,急忙匆匆地帶他進去。

  清和公雙手按膝,宛如木雕似的坐在信默的寢室之外。信則進來時,他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寢室內傳來榮安公主與一群人忽高忽低的話語聲,信則顧不上理會清和公便推門進去。

  “是什麼意思?”臉孔蒼白的榮安被一群人包圍著,失魂落魄地問。“死了是什麼意思?我不懂……剛才他還是好好的!”

  信則看到她對著李太醫發脾氣,忽然明白了。

  “信默?”信則走到床邊,看見弟弟微笑的睡臉。他摸了摸信默的臉頰,有些涼。

  信默承認毒殺睿洵的時候,信則想要問他:毒藥在哪裡?他那時有預感,可是他忍住了沒有問出來,怕信默原本沒有這樣的念頭,反而被他提醒。

  預感不就是一種判斷嗎?其實他瞭解信默——他料到信默會這樣做。

  可是他忍住了,什麼也沒有說……

  “信默……”信則突然感到無比難過。這一下,果然不會有離異——榮安成了白家的寡婦,信默把她留在了白家。“這叫做‘柳暗花明’嗎?信默!”信則一拳打在信默的枕上,“你怎麼能笑得出來?”

  有人一把將信則推到一旁。信則定睛一看,是他的父親清和公。

  “如果你沒有來……”清和公面孔僵硬,呆滯地盯著信則說,“如果你沒有來,就算明天接到詔離的聖旨,信默還是能夠活下去。活過了明天,後天也一定能夠……給我們一點時間,一定會想出一個主意。就算不能全身而退,被貶為庶民也好,被流放也好,信默會活著。你為什麼呀!為什麼要來呢?!你幫了誰的忙?難道你不知道,你只會給這個家帶來噩運嗎?”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氣,“撲通”跪倒。信則猶豫了一霎,還是想走上前去攙扶他。但清和公立刻拒絕,一口氣堅決地說:“你永遠不要再踏入這個家門!”說完之後他更加無力,頭幾乎垂到胸前。

  信則看著他抓住信默的手不住摩挲。“我兒,我兒……”清和公當眾老淚橫流,乾脆嚎啕大哭,“信默,我兒呀!”

  屋裡的人全部沉默,對這老人的悲哀表示尊敬。榮安盡力張大嘴,似乎都一刻忘記如何呼吸。“這到底是怎麼了?”她看著信默和清和公,用蚊吟般的聲音嘀咕一句,捂著胸口癱坐在地。

  人群圍著清和公和榮安,再也沒有人理會信則。他用力轉過身,快步離開這個可悲的地方。

  素盈做了一個噩夢。

  她夢到自己跑到玉屑宮,用近乎狂熱的口吻對皇帝說:“請讓白信默與榮安公主離異!”然後得到他的詔書。素盈忍不住指著信默沮喪的臉說:“將與我的婚約視同兒戲,如今你的婚姻,也將遭到擺佈!”可是一瞬間她就渾身冰冷:她怎麼能在皇帝面前做出狂妄的表現?太可怕了!這一定是個夢。

  在現實裡,她絕不可能提出公報私仇一樣的建議。

  她也不會得意忘形地大笑。

  她是安全的。

  想到“安全”這兩個字,素盈忽然覺得,她必須回到現實中去。

  夢裡有太多無法預測的妄想。能夠自我控制的現實才是安全的。

  想著想著素盈就睜開眼睛,夢境在一霎那被遺忘。她翻個身,看見軒茵臥在床外足榻上熟睡,想起大哥托軒茵稍張紙條進來,說鳳燁公主派飛龍衛去了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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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睿洵一死,宣城二字在素盈心中就改變了意義。可是一想到睿洵,她又覺得,遇上趕盡殺絕的對手,這世上就再沒一處安全的地方。她靜靜從軒茵身上跨過,來到書案提筆寫信。

  值夜的領班宮女是宋之惠,見她起身,忙進來問素盈身子是否不適,需要什麼東西。素盈問是什麼時候,之惠答道:“快到五更。”素盈說:“那就不睡了。”之惠忙喚來侍奉梳洗、更衣的宮女們,再回來時,素盈已坐在妝台前,方才寫的東西也不在書案上。

  素盈待軒茵梳洗完,悄悄地交代她一開宮門就出去,不可在路上耽擱。

  這時天還黑著,素盈暫無其他事情,便取來銀匣子,檢視其中准條。下子一開,她就勃然變色:“誰動了裡面的東西?”之惠見她聲色俱厲,忙不迭地回道:“奴婢們怎敢擅自翻動娘娘的銀匣。”素盈冷笑道:“昨日放時,第一張分明是白信則的。你是說我記錯了嗎?”

  之惠垂下頭,緊抿著嘴不敢頂撞她。素盈又將匣子裡所有准條翻檢一遍問:“白信則人在哪裡?”之惠這才放膽說:“夜裡不敢打擾娘娘休息,未敢稟報。北宮門上的門督輾轉託人傳了一個消息……說是白大人昨夜在北宮門外徘徊。”

  素盈似乎並未驚詫,問:“現在呢?”

  “門督認得他,雖然不敢放他進來,也不好由他在外面挨凍。因為才來打聽,白大人出去是否為娘娘辦事,娘娘是否有安排。”

  “他是為我辦事。”素盈橫了之惠一眼,冷冰冰地說,“你要等到衛尉凍死在北宮門外,才把這事告訴我嗎?”

  之惠忙跪下道:“奴婢實在不敢做主回話,又不敢驚動娘娘。奴婢想,北宮門督既然認得白大人,總不會坐視不管。所以……”她說著聽見宮中五鼓震響,急忙說:“奴婢這就去迎接白大人。”

  素盈又道:“讓他立刻進來見我。”之惠得了她的吩咐,快步去辦。

  素盈神態如常地道玉屑宮問早,再返回丹茜宮時,只見到之惠一人跪著等她。素盈蹙眉道:“怎麼只有你一個?白信則呢?”

  之惠吞吞吐吐地說:“待到奴婢行至北宮門,白大人早已進門,回自己的住處去了。奴婢又去那裡喚他。可是無論奴婢說什麼,他好像沒聽見……後來又有幾人去過,誰也說不動他。他至今還在那裡坐著發呆呢。”

  素盈本欲動怒,聽了之惠的話,她反而緩和神色,好奇道:“他平日不是這樣的人。”想了想又說:“我過去看看。”於是吩咐準備懷爐雪披。

  皇后不該隨意走到禁衛住處,可信則是宦官,身份又不同於一般禁衛。素盈身邊的女官規諫幾句,畢竟知道素盈的脾性,也不竭力勸阻,只傳令下去清道,令禁衛們各自呆在屋中不得出入。

  天色已然昏昧,素盈一路走來果然不見一個人影。信則的屋中亮著燈,她停了停去聽屋裡動靜,卻聽不見任何聲音。宮女為她推開門,厲聲道:“白信則為何不出來跪迎娘娘?”素盈做手勢制止了宮女,自己走進屋去。

  信則很隨意地坐在地上,背對著素盈。

  素盈沒有責備他,看著他背影,看了一會兒才輕聲地說:“我丹茜宮的堂堂衛尉,竟一個人躲在屋裡哭!讓人知道豈不笑掉大牙!”

  信則原本只是默默地落淚,被她一說,他反倒哽咽一聲,再也抑制不住哭腔:“娘娘,信默死了。”

  素盈一聽僵在原地,半晌才輕飄飄地問:“你說什麼呢?”

  信則努力抹去滿臉的淚,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信默死了。昨夜,他服毒自盡。”

  “你是為這事,擅自出宮?”

  “不。”信則說,“是因為我去了,他才會死。”

  素盈不經意地把臉偏到一邊。信則雖然悲傷,卻沒有糊塗。素盈的這種反應讓他心中閃過一道寒意,一霎恍然大悟,苦笑道:“原來……”

  “你想說什麼?”素盈徐徐地問。

  信則悲傷地說:“原來最瞭解我的人,是娘娘。”她知道他介意信默的際遇。沒有她意義不明的言語,他就不會一心皇家要信默與榮安離異。沒有她留下的准條,他就不會回家,不會向家人傳達她暗示似的話。

  信默聽到這消息之後的反應,不難猜測——他已經被逼到絕處,無論如何,不能再失去費盡心機的得到的公主。這公主,不是他為自己娶的,是他為白家娶的。

  沒有人能讓榮安與一個死人離異。當然,這也僅能夠留她二十七個月,但守喪結束之後,又是一番新景象,白家也許已經度過最糟的時刻。

  “原來,信默比我瞭解娘娘。”信則清了清嗓子,心情好像也漸漸平復,“他說,我能回家報信,要感謝娘娘。”素盈的嘴唇緊繃,說不出話。

  信則又說:“信默要我代他,向娘娘道謝。”素盈當即短促地說:“你說謊。”

  “臣不敢對娘娘說謊。”

  “你說這話,是為了讓我覺得是我逼死他,所以應該愧對他嗎?”素盈飛快地說完了,才在心中慚愧,難道不應該嗎?事情的開端正是她的表現!

  面對素盈連珠炮似的指責,信則沉默了片刻,說:“愧對他的人是我。”

  明明覺得信默需要承擔的一切,是受他所累。可是內心深處,陰險地嫉妒信默得到的一切……是他選擇相信皇家要信默離異,也是他選擇不去制止信默,對自己說,信默活得太辛苦,在宮廷中搖擺不定,得罪了所有的勢力,被栽贓重罪——死罪是他唯一的解脫。

  “其實,是我想看著他失去一切,甚至,想要親手奪取他的一切吧!”他說著,把臉埋在膝間又哭起來,“他的一生對不起很多人。我卻對不起他的一生。”

  素盈忽然感覺不再害怕了。她由他哭了一陣子,站起身板著臉說:“在這裡,在我面前,你是丹茜宮衛尉的丹茜宮,我的性命,怎能讓一個哭哭啼啼的人守衛?你捨命換來的丹茜宮衛尉,要葬送在眼淚裡嗎?要哭,回白家去哭。”她呼口氣,說,“你家連遭不幸,准你回去料理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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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信則順從地站起來,深深地想素盈躬身道:“多謝娘娘垂憐。不過,臣早就對娘娘說過的,宮廷才是臣的家。臣不會再離開家了。”

  “你……”素盈的眉宇輕輕聳動,說,“你父親年紀大了,你回去盡點孝心。”

  提到清和公,信則的口氣冷淡:“娘娘,我早就是個孤兒。”

  素盈不解地看著他滿是淚痕的臉上,綻放一個自嘲的笑容:“在那樣的家裡,變成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遭人冷眼,已經足夠可怕。如果再失去整個家,在宮廷裡將要面對多少可怕地事,簡直無法想像。”

  他低下頭黯然說:“想要做些事,讓父親與我的聯繫不能切斷。可越是努力,就越是懼怕,越是感覺到——我早已是個無人在乎的孤兒。現在終於,連欺騙自己的必要也沒有了。”

  這番話讓素盈在某個瞬間感同身受。她張了張口,但想不出適當的言辭。恰好門外宮女通報說:“聖上召見,請娘娘速去玉屑宮。”

  素盈拍拍信則的肩以示安慰,往外走。

  信則心中還有一個疑竇,大膽地問:“娘娘昨晚去玉屑宮,與信默有關嗎?”

  素盈扶著門框,回頭淒然一笑:“昨晚,還有今晨,聖上一直在昏睡。我什麼也沒有對他說啊!”她停頓了片刻,遺憾地說,“即使聖上醒著,我要對他說的事情,也只是請求他接皇孫回到宮中而已。”

  信則的身子晃了一晃。

  “有時候,我心中也會有惡毒的念頭,比如這一次,我想要每個人知道白信默干下何等壞事,尤其是讓疼愛他的大哥知道。我會暗暗期望,這件事情能夠傳開,聖上下詔,命他與榮安離異……偶爾我克制不住自己,把情緒表露出來。”素盈說,“信則,你太擅長觀察我,卻不夠瞭解我——我並不會真正去插手啊!”

  信則看著她,腦中空空蕩蕩。

  清河公、信默和白家的所有人,他們一直都在懼怕。自從被退婚的女子成為皇后,他們一直暗暗地提防著她,生怕她記著前仇,來一次釜底抽薪的報復。這一次實在太像他們想像中的復仇。連信則在那一刻也忘了,復仇的價值遠遠小於維護皇后賢良淑德、心胸寬闊的名譽。一個皇后往往不會對付她人盡皆知的仇人。她總是能夠睜著無辜而憐憫的雙眼,看到疑懼她的人自亂陣腳。

  信則長長德嘆了口氣:唯有高位的人有這項優勢,能讓人慌亂。不知不覺,她竟學到了皇帝隔岸觀火的絕技!

  第三十章 用情

  這天素盈有意在玉屑宮多逗留,等著宰相來講故事。

  琚相果然帶來一個離奇的故事,而信默的死,正是故事的結局。

  這個故事說:廢太子意圖殺皇后,逼皇帝退位。白信默就是他的得力助手。事情敗露,太子被廢,不甘心從此自生自滅,再約舅家行刺宰相。白信默又是他的幫凶。白信默偽裝悔罪,卻暗藏刺客。結果行刺失手,廢太子與白信默相繼畏罪自盡。

  宰相深知三個道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編出一整套看似有理的故事去X會。只要故事被編造出來,就有辦法找到佐證,就會有人相信。即使沒有人相信,只要故事被一個有決定地位的人說出來,仍然可以成為結論。

  陰謀家門首先必須是講故事的高手。陰謀從頭到尾都需要精緻的故事,他總能編造得入情入理。

  素盈和他們一樣,都知道另一個道理:故事也許可以將一件難事搪塞過去,但騙不了明眼人。皇帝卻接受了這個故事。沒有深究,是因為榮安公主置身其中,成為幫凶的遺孀?還是因為,他仍然不想與宰相反目?素盈並不心X去想答案。

  聽完了故事,她真心實意的說:“榮安的終身所托非人,可一個惜了。”黃X的嘴角勾起淺淺的一個彎:“被可惜的人,險些是你啊!”

  “不,不會是我。”素盈輕聲的說,“從一開始,就不會是我。”

  她與信默之間,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誤會。在錯誤的時間相會,而且會錯了意。後來的每一步,很難不再去誤會對方。

  素盈惋惜地長嘆,從容告退,在宮道上等著宰相。過了號一陣兒,終於看見宰相昂首走了過來。

  “從妾認識您以來,這是第四次遇刺呢!”素盈不勝唏噓,“宰相是朝廷柱石,千萬保重!”

  宰相冷淡地說:“久處朝堂,難免會遇到陰險狹隘之人。您所知的不過九牛一毛。娘娘年紀輕輕,所遭劫難亦不在少數。見多了就知道宵小手段不過如此,何必唏噓?”

  素盈安然笑道:“妾也不知該喜該憂——若是相爺日後再無劫難,恐怕是再也聽不到這麼好玩的故事。”

  宰相掃了素盈一眼,輕蔑地笑道:“臣也想聽聽娘娘的故事。可惜娘娘總是把圈子兜得太大,卻不能利索地收尾,兜住的獵物十有八九要跑掉。臣想等著看驚喜,可娘娘的故事很難有奇蹟。臣實在厭倦了娘娘的謹小慎微和遲疑;希望臣的故事能然娘娘滿意。”

  “宰相經驗老到,謀篇佈局遠在我上,娓娓道來當然是個好故事。”

  宰相微微躬身,又說:“臣又想到一個好故事,不知能否圓滿結局——娘娘是否認得威武將軍家的二小姐?”

  “聽說過。”素盈淡淡地回答,“據說是個才貌雙全、個性要強的女子。”

  “她與娘娘生在同年,至今未嫁出去,平日裡也曾到臣家中拜訪拙荊。”宰相愉快地說,“前日謝將軍聽說臣遇刺之事,送了幾樣名貴的禮物到府上拜會。碰到與威武將軍父女照面。”

  素盈的眼瞼顫了一下,沒有說話。

  “得知謝將軍至今未娶,威武將軍不嫌棄他出身微寒,有意結親。”

  素盈合掌微笑:“若是相爺做成此事,真是功德一樁。”目送宰相越走越遠,素盈嘴邊的笑越發凝了寒意。伸手在牆邊梅樹上一彈,積雪紛紛揚揚地灑在她臉上,化為絲絲清醒。

  難道是講的故事多了,人也變得自負?以為自己說什麼,別人都會信以為真。其中的疏漏,他自己也不願意去回顧解釋。

  然而素盈看得很明白——

  他不該為求逼真,把故事的一幕選在玉屑宮。

  他不該把手伸到皇帝的咽喉。

  至於謝震……她心底微微地翻了一波情緒,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該成親了。

  信默死的不光彩,喪事辦得也不大體面。聽說上門弔唁的人很少,不知是他的人緣本來如此,還是人們都怕引火燒身。皇帝詔榮安入宮,希望能夠安慰她。

  榮安走入玉屑宮時,嚇了素盈一跳:她本是個圓潤美人,竟憔悴至雙眸深陷、兩頰失色。素盈從來沒有欣賞富過榮安,但眼看一個女人失去丈夫傷心至此,她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柔聲安慰幾句。忽然又想,也許榮安覺得最刺耳的,就是來自她的安慰。

  素盈尋個恰當的時機告退,讓皇帝去安慰她的女兒。榮安卻一同告退出來。這舉動出乎素盈意料,她猜到榮安有話對她說,可猜不到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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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兩人默默地走著,眼看就要走到丹茜宮,榮安說:“我與信默成親前後,根本沒有介意你——你太卑微,我太自信。我以可以抹去他心裡的任何舊歡。”

  素盈不願提起 這段往事。與白信默有關的陳年舊事當中,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卑微企圖,她不止一次猜過,早就冷了心。可是今天,素盈想,如果說出來能讓榮安痛快,就由她去說吧!

  “有一段日子,他與慶源侯的公子走得很近。我不明白那是為什麼,也沒有去問。後來才知道,慶源侯有意向你家提親——他在幫你鑑別那人是否值得託付終身。”榮安說著嗚咽起來,“他一直對你唸唸不忘……我不相信他會幫助任何人殺害你。”

  素盈顧憐她的天真,說:“公主,他只是做個樣子而已。他從小就立志娶你。他的一舉一動,為的都是讓你對他患得患失。我不過是他的一件工具,引你嫉妒,讓你爭強好勝、更在乎他。”

  “是嗎?你真的明白他嗎?做妻子的人就算糊塗,有些事情還是比別人清楚。”榮安一邊啜泣一邊說,“最初喜歡的人,未必是日後會愛一生的人。最終愛上的人,卻在盲目的追逐中錯過了。他從此過得索然無味,自己又不想承認。我就是我看到的。”

  榮安的悲傷被凍在臉上似的,苦笑也變成悲涼顏色:“我跟他,真是一對自欺欺人的絕配……”

  寒風吹著榮安淒楚的身影,素盈想,是不是因為風從她那邊吹來,才會這麼傷人呢?她被吹得身心俱冷,忽然不想回到清冷的丹茜宮,又折返玉屑宮。玉屑宮總是比別處暖和。

  法善這一兩天就要回到皇極寺,挑了此時到玉屑宮拜別,大約是想見一見榮安,卻錯過了。此時他正與皇帝隨意閒談。素盈不顧宮人們不解的神情,徑直走到皇帝的床邊,坐在她慣常的位置上。皇帝看了她一眼,見她心神不定,也不去引她說話,仍與法善談論,說的恰好是“情”字。

  不知是不是被風吹狠了,素盈總覺得腦中轟轟亂響。心不在焉地聽了幾句,聽見皇帝嘲笑法善難捨紅塵小愛,猶在記掛外孫女。又模模糊糊聽見皇帝說:“出家人要情有什麼用?”

  法善莊重地說:“請問陛下,若說情有用,要怎樣用?若說情無用,又是怎樣無用?唉,陛下——感情豈是來‘用’的!”

  他平靜的雙目盯著皇帝,說:“情之一物發自天然,若是以功利之心,計較‘情’之付出、接受是否對自己有利,心思所動的則是‘欲’而非情了。世上有些人,雖有小情小愛,亦能無慾無求。這是人心一善,有何可羞?”

  素盈聽著微微地冷笑出聲。法善的年紀輩分都高她許多,被她一笑卻不嗔不怒,平和地說:“洗耳恭聽娘娘高見。”

  素盈聽出他話裡暗諷宮中人人“用”情,但是怎們能說出來呢?她窘了一瞬,輕輕地回答:“大師說得高明。妾身只想請教大師,分得清發自肺腑的‘情’,還是汲汲於利的‘欲’,又如何呢?世上當真有人,能為情舍欲嗎?”皇帝聽了她的話,笑了笑不去看她。法善卻仔仔細細端詳著素盈,一言不發。

  “大師?”

  “娘娘,貧僧雖通道理,卻無辯才。實在不知道,如何對一個毫不在乎的人,解釋那些事情的重要。”

  素盈聽得呆了一呆,說:“大師這句話,我卻懂了。”

  他們一答一對時,皇帝只是無所謂似的聽著。這時候遣退法善,問素盈:“皇后去而復返,有事嗎?”

  素盈眉宇間的憂色仍在,淒楚的說:“見了女子喪夫的模樣,是在惹人傷心。”皇帝笑她孩子氣,若無其事的說:“我只有一樣好處值得自誇,就是不會輕易死掉。”

  “陛下別再提那不祥的字,!”素盈慌忙止住他的話,又嘆道:“陛下只記得自己的女兒,卻忘了還有一人同樣承受著喪父之痛。”

  “素璃?”皇帝淺笑道,“我若招她回來,豈不是給太安素人虛假的希望嗎?她真回來,能不為家人求情嗎?必定比法善的花樣還多,且留她在那裡靜心戴孝。”

  “陛下想得周到。”素盈說,“可憐阿壽小小的一個孩子,也要遭罪,陛下前些日子已駁了妾的表請,但是今非昔比,妾再鬥膽請陛下接阿壽回來。”

  皇帝看她一眼說:“如今素璃僅能指著那孩子,我不忍她們母子分離。”

  素璃堅持道:“海已死在宣城,皇孫仍在外藩終是不妥。”

  “我再想想吧。”皇帝說罷,不在議論此事。

  這一日,相府宴席請了素颯和謝震。琚相提了幾箸便提到威武將軍的幼女。“那位素小姐,很像我從小敬畏的一個女性。”琚相說,“若是娶了她,想必能夠像那位女性關懷的人一樣,從此如虎添翼、平步青雲吧。”

  素颯沒有想到是說媒,無言的低下頭。琚相見狀笑道:“蘭陵郡王早已是盛樂公主內定的駙馬,我可不敢妄想,請郡王來,是想讓你幫我勸動謝將軍—他是有名的眼高於頂。”

  謝震忙謙謝道;“相爺說笑……。下官出身卑微,怎敢高攀素氏?”

  “知道你要這樣推辭。”琚相微笑著換了話題,謝震方鬆了口氣。三人用罷了飯,琚相支開素颯,讓他去與素瀾見面,卻領了謝震到書房,謝震便知道這事情沒完。

  琚相譏笑道;“你那心思,瞞得過誰?高攀素氏不是難事,對那女人痴心妄想,才是白費心思啊。”

  謝震垂下頭,緊閉著嘴。琚相看了看笑道:“素颯與你,算得上兩個好青年,可威武將軍的女兒,便是素颯想娶,我也不會成全他。那位素小姐,豈止比你心中的人強了百倍,我能夠斷言,娶她的人如果能有你這樣的資質,日後封侯拜相輕而易舉。”

  “相爺這般厚愛,實在令下官不知所措。”謝震依舊推辭道:“下官何德何能。”

  “我不怕你把我的話告訴素颯—他牽掛太多,成不了大事。”琚相拍了拍謝震的肩,說:“唯有孤兒才能隨心所欲、勇往直前,因此能夠成就自己的心願,這一點,你像我。”

  “相爺智勇,天下罕見,下官怎敢妄求相爺之能。”

  “託詞就算了吧。”琚相看著謝震的眼睛說:“沒有家人,不用對他們負責,也不需受他們束縛,只有一個喜歡的人,所以可以為她,做任何自己能夠做到的事—世上唯有孤兒能夠如此。但是,真的想要走向前,必須忘記那些能夠讓你陷入危險的人。如果那人是你的母親,就忘記你的母親。如果那人是你用情至深的女人,就忘記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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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他說到這裡,不由得沉默片刻。謝震不敢吱聲,看到琚相笑得諱莫如深。笑了一瞬繼續說:“我相信你會想起她,也許在封侯拜相的夜裡。你一定會在想起她的時候微笑,然後,你會在心裡說,‘那個年輕,不懂事。床上那位宰相夫人,才是我需要的。’”

  他的語調讓謝震後背滲出一層薄汗,“這就是相爺超越下官之處。”謝震訥訥的說,“也許,我這一生都不會懂事。”

  琚相聽了冷笑一聲:“你要是放不下,就去問問你的心上人有何高見—我想,她也會同我一樣,勸你娶那位小姐呢!”到此處,他對謝震可謂仁至義盡,再不相勸了。

  與此同時,素颯被支去見妹妹素瀾,果然又被妹夫雲垂拉去下棋。素瀾看不慣雲垂整日玩樂,有意錯開話題,便向哥哥熱情的問:“上次東宮裁汰,禁衛人員更迭,空出不少職位,至今仍有虛席。這一次太安素氏一干黨羽紛紛被黜免,又空出許多肥缺—我知道哥哥是看不上的,不知能否幫忙為雲垂物色一個。”

  素颯看了看愀然不樂的雲垂,向素瀾道:“肥缺自然不少,我猜相爺自由安排,雲垂若求一官半職,何必借助我。”

  素瀾笑道:“你也知道琚家的規矩,相爺不願意自己的二字做官,可我估摸,倘若雲垂真能夠找一個自己中意的官缺,相爺應該不會拚死阻攔吧。”

  “那也要有我中意的,三個知道,我對做官一向不感興趣。”雲垂無聊的哼一聲,說,“再說,一做了官就諸多麻煩。我如今覺得父親樣樣卓越。真與他同殿稱臣,我未必看的樣樣順眼。到時候是做忠臣還是孝子?素瀾你不要總標榜自己熟知典故,典故我也知道一二—就是前些天剛剛死去的白信默,兄弟三人各有託付,親戚之內分為朋黨。他爹自以為老謀深算,到如今一家人四分五裂,有什麼令人稱羨。”

  素瀾輕輕咬著嘴唇,向哥哥委屈道:“他比我想得深,比我能言善辯了。我出主意都是害他!”

  素颯不便參與他們夫妻的口角,當著妹夫的面只能數落妹妹:“強人所難有什麼趣味?雲垂幾時勉強你做不願意的事?既然他不願,你也不該勉強他。”素瀾仍爭辯:“他是男子,我是婦人,怎麼能一樣呢,勸業本來就是妻子的責任。”

  雲垂的棋興全被她攪了,悶著一肚子氣同素颯告辭:“三哥與她慢慢的說話,我還有點事情要去忙一會。”

  這番託詞哄不住素瀾,她滿腔熱情被他兜頭潑下冷水,也落落寡歡的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對素颯說;“他至今仍是個孩子似的,只知道玩樂。日後才能知道我用心良苦。”

  素颯直覺上感到,丈夫性情上隨意而妻子剛強,實在不是好事。素颯對瑣碎生活難以滿足,可以找別的途徑顯示自己的價值,要麼給她的皇后姐姐出謀劃策,要麼對朝廷內外高談闊論。雲垂能夠忍受她到幾時?

  他訓了素瀾幾句,素瀾也沒放在心上。素颯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忽然感到:畢竟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妹妹,苦口婆心說她,還不知道她心裡是否生怨,索性不管她。

  第三十一章 梅花

  立春這天東風解凍,京城中文武百官皆換青衣相賀,宰相與外戚、近臣紛紛入宮慶祝。皇后素盈也率妃嬪在宮中剪紙,於各種花樣中做“宜春”二字,賜宮人們四處張貼。

  素沉與素颯進來拜見時,一眼就看見素盈胡床邊的花瓶裡,插有幾支梅花。

  素沉謹慎地說:“娘娘,聖上獨子方歿,儲位空虛,於家於國實在難稱喜慶。今日諸位大臣朝覲,無一人趕恣意歡謔。娘娘宮中放梅花慶節,是否……”

  素盈道:“幾株梅花談得上什麼喜慶呢?不過是勉慰寂寥。”

  素颯找她不是閒聊,因而笑著將話引到主題:“娘娘曾經許臣三支梅花,如今三支梅花早放過了。娘娘心願已成,何來寂寥?”

  素盈掐下一朵花,放在鼻端輕嗅一下,不知是笑花香還是笑他不明白。她慢悠悠地說:“三哥以為,我的梅花是為睿洵染紅嗎?不是為他啊……說來慚愧,梅花已開,我的事情只得一半之功。”她垂下眼睛,小聲地說,“跟著別人的東風,雖然比意料的慢,所幸也沒有出意料之外的紕漏。可是要想圓滿,還須再接再厲。上一次叮囑哥哥們的事情,去做了嗎?”

  素颯傳入一紙短簽,告訴素盈鳳燁派飛龍衛去宣城,李懷英聲稱宰相指使白信默毒死睿洵。素盈回應說,將李懷英的話廣為散佈。素沉與素颯知道此事對宰相不利,沒有貿然去做。

  “那天宰相進宮時責備我了。”素盈平平淡淡地說,“嫌棄我做事不夠利落,然而我也沒有想到,一個個良機送給他,他那樣狠心的人竟會拖到現在,才現出我預想的局面。”

  “娘娘需要眼下的局面做什麼呢?”素颯蹙眉道,“以宰相的手段來看,素璃母子恐怕一樣無法善終。娘娘只要盡快養一位皇子,剩下的事,由別人來做吧。”

  素盈沉下臉道:“以宰相的手段來看,你我便可以善終麼?!他保薦我入宮,不過是看中我好擺佈,希望我再生一個好擺佈的孩子,一併供他操縱。兩位哥哥能夠一面背負世人對外戚的指責,一面受制於他嗎?再說,生兒育女豈是一朝一夕之事。萬一聖上龍潛,我又無子,他想找一個小兒即位是多麼容易,到時候,莫說皇太后之位,只怕連丹茜宮也要拱手讓人。屆時兩位哥哥能否忍氣吞聲?”

  她冷然觀察兩位兄長的臉色,肅容道:“ 白信默的今日,就是你我的明日——處處順從宰相,只要一朝違逆,就要以死供他X害別人。太俺素氏便是皇后之家不堪忍受的前車之鑑。眼前已有諸多教訓,難道我們可以裝聾作啞,得過且過?”

  素沉與素颯面面相X,不禁 駭然:“娘娘之手能折一枝梅花,但能摧折一株大樹嘛?”素盈凝視她心愛的臘梅,說:“梅在我手,折梅未必是我手。”

  素沉默然不語。素颯想了想之後,說:“東宮,太俺素氏,甚至尚主的自家,相繼為此走入窮途。一招不慎,即是自掘墳墓。”

  素盈一直垂眼望花,這時候也沒有變換姿勢,柔柔地說:“臘八共編,宰相已動弒後之新。難道我還能期望長生不死嗎?我們這一輩子能夠選的,不在乎是進自己掘的墳墓,還是進他人掘的墳墓。”

  素沉始終沒有說話,素盈問他在想什麼,素沉道:“娘娘可還記得——她的妹妹,是你想要對付之人的兒媳。”

  被他不冷不熱地訓了一句,素盈無言以對。素颯卻說:“宰相會不會因為娘娘是他兒媳的姐姐,就對娘娘網開一面?只要娘娘擁有丹茜宮,啊瀾就是皇后的妹妹。哪怕換十個八個宰相,只要他們有兒子,啊瀾想嫁哪個不行?我看她與雲垂……”他本想說素瀾與雲垂難以長久,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說:“孰輕孰重,大哥應該明白。”

  素沉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別的。

  不知是不是春意使人心思活躍,一段流言隨著春風散遍京城:廢檯子是被宰相害死。

  素盈和宰相一樣,也知道那個道理:只要把故事散開,就會有人相信。

  她還不知道:如果講故事的人沒有宰相那樣的份量,只好借助“三人成虎”這個典故。X論是成本最低,且不易追尋源頭的屋企。

  丹茜宮裡的臘梅還未焉萎,皇帝對素盈說:“太安素氏行刺宰相的暗自了結,流放的,籍沒的都處置完畢。天子的舅家落到這地步,著實令人心寒。我又想起你前些日子的提議,覺得素璃母子孤苦無依,的確可憐。不如擇日X他們回來。”他隻字未提京城中的流言飛語,然而素盈知道,他很少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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