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49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4
八十

  信則搖搖頭,問:"你的鈴鐺在哪兒?"

  這莫名其妙的話讓令柔不明所以。"鈴鐺?在宮正司。"她看著信則,猶猶豫豫地說,"那是宮正司處罰有過宮婢提鈴時,交給她們用的。怎麼會在奴婢這裡呢?"她答完了,信則許久沒說話。令柔看著他的臉色,心中越來越怕:"大、大人……你,為什麼這樣看著奴婢?" 那眼光,讓人頗感不祥。

  信則"哦"一聲恍然驚覺,說:"你還想不想保命?"說出了口,他才有少許猶豫:該不該呢?素盈分明要把這宮女的性命賠進去,該不該壞了素盈的事呢?

  令柔悚然變色,身子撲簌簌地顫抖起來。她瞪大眼睛,可是總覺得看不清雪花那邊的信則的臉。他突然來說出這樣沒頭沒腦的話,是什麼意思?是她與東宮妃來往的事情被素盈知道了?還是……

  信則在這剎那拿定主意,飛快地說:"你若是還想保命,我教你個辦法--這一兩天去北宮門,找北禁軍統領謝將軍。將軍名震,原是平王養子,與娘娘交情匪淺。"

  令柔含含糊糊地問:"我與謝將軍素不相識,找他做什麼?"讓一個宮女去找禁軍,這其中該不會有另一個陰謀吧?

  "謝將軍年紀二十有四,儀表堂堂,待人寬厚,不易認錯。要是你運氣好,見到他苦苦相求,也許還有一條活路。"信則說罷已覺得自己多言,長喟一聲,"娘娘那時雖說恕你的罪,可是被人毒害怎麼會輕易忘記呢?罪可恕,恨難消。偏生你……實在不識好歹。今日你的劫數也來了。"

  令柔彷彿在地上生了根,一動也不動地愣了好一陣兒才輕飄飄地問:"你為什麼幫我?" 信則怔了一怔。"我不是幫你。你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淡淡地說,"我只是不想看著一個日後會了不起的人,因你這無名小卒,礙了前程。"

  他說完之後再無留戀,闊步離開。而令柔聽了這席話更加不知所措。過了不知多久,來取炭的宮女們看見她呆呆地站在門口,頭頂已覆了一層薄薄的雪。她們吃驚地說了些什麼。令柔睜大眼睛看著,卻沒有聽見。

  忽然,停頓的時間開始轉動。令柔猛然察覺自己的手腳冰冷,彷彿生命已經從中流失。她猛地從宮女們中間衝了出去。有人被她撞倒,尖叫了一聲。

  "令柔!"她們大呼,可是令柔的身影驟然被風雪吞沒。她們只得驚疑不定地抱怨幾句,各自散去。

  雪飄飄灑灑下得越來越緊。

  之惠小心翼翼地將爐中灰渣提出門外,正欲攏些積雪滅去火星,就看見一個人影搖搖晃晃走過來。之惠嚇了一跳,低喝一聲:"什麼人?"

  "姐姐……"令柔的聲音直哆嗦,"娘娘在哪兒?"

  之惠見她神態異常,失聲問:"哪個娘娘?"

  "當然是東宮妃。我要見她,立刻要見。"令柔抱著雙臂不住跺腳,像是太冷,又像太急。之惠靜下心緩緩地問:"已經這麼晚了。再說你這樣子怎麼能見娘娘呢?"令柔低頭看看自己半是雪水半是泥的裙子,苦笑:"命也要沒了,還能管這許多嗎?"

  之惠愕然問:"誰的命要沒了?"令柔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怪,好像之惠知道些什麼似的。她一步邁上前抓住之惠的手。她手上的冰涼和眼中的慌張讓之惠頓感緊張,但還是堅決地說:"你不告訴我是什麼事,我不會帶你去冒犯東宮妃。"

  "白信則來找我。他說皇后要我死。只有謝將軍能救我。"令柔抓疼了之惠的手,可疼痛遠遠比不上她的震驚:這三人沒有一個可稱等閒。"你做了什麼事,驚動了這些人……" "是啊。我哪裡犯得著讓他們這樣!一定是要出什麼事了。"令柔顫顫地說,"一定要告訴東宮妃。"

  "告訴她什麼?"之惠緊逼著問。令柔卻緊閉上嘴不回答。

  一霎之間,不知是風雪突然大增,還是旁的一切都變安靜,之惠似乎聽到了凜風灌入胸腔撞擊心臟的聲音。"你別慌。"她聽到自己鎮定的聲音夾雜在風裡:"娘娘今日一定已經休息。你對我說話尚且語無倫次,怎麼能讓娘娘鄭重對待?再說你所說的全是猜測,如此貿然攪鬧豈不荒唐?有話明日一早稟明也不遲--今晚把事情來龍去脈、蛛絲馬跡都想仔細,到時把話說圓了,就算娘娘怪你魯莽,至少聽你說得頭頭是道也不會責罰。"

  她的態度安穩,讓令柔覺得自己舉止的確太過激動,靜靜地想了想才點頭,一步一挪地隱入黑夜,像她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東邊。之惠向她的去處望了好一陣兒,默默地拋了手裡炭斗,走向西。

  第二日睿洵起個大早,喚素璃一同去玉屑宮晨省。前不久是他受誣,現在素璃又惹上麻煩……必須要在皇帝受人誤導之前,向他解釋清楚。

  可是睿洵找遍東宮不見妻子蹤影。他不悅地問宮娥:"她去哪兒了?"她們面面相覷不敢回答。之惠抱著哭個不停的阿壽,見睿洵冷冰冰的目光掃向自己,忙低下頭,心虛地瞥向南邊。

  睿洵一見就明白了八成,不由得暗暗惱火,冷哼一聲找去那處不受外界打擾的書房--素璃果然在那裡,被一群女官和宮女環繞著,顯是徹夜未眠與她的爪牙們密議。

  素璃像是想事情想得深了,托腮蹙眉凝神望著尚未熄滅的燭火。女官們看見睿洵進來,紛紛拜倒。睿洵厭惡地打量她們一遭--其中大多自他母親還在後座上的時候就已經認識,偶有一二生面孔,想必是新籠絡來的。他寒著臉轉身要走,聽到妻子說:"殿下來到,難道不是想一同商量?"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4
八十一

  一陣衣衫婆娑,跪倒在地的女官們紛紛為素璃的腳步讓開道路。素璃盯著睿洵的眼睛,一步步走到他身邊,緩緩道:"這樣的時候,殿下不是應該與我們在一起嗎?"

  "我們"……這個親切的字眼,說的是她與她身後那一群貴婦。她們才是一體。

  短短的一瞬間內,睿洵忽然覺得透不過氣:那些跪在地上的人,全部是母親和素璃的死黨。密閉的窗戶透入微弱天光,藉著光,睿洵依稀在她們身後看見她們夫婿、兒子、兄弟的影子。這些陰影彷彿散發出千絲萬縷看不見的線,要把他團團纏住。她們在向他示威--沒有素璃,沒有太安素氏,沒有這些女人的父子兄弟,睿洵還剩多少資本?一剎,睿洵心底某個地方忽然產生微妙的怨恨。

  看到他的表情,素璃用一個眼色打發了那些女官和宮女。她站在他面前,直直地注視著他。睿洵的嘴唇動了動,說:"和我一起去見父皇。"

  素璃點點頭,撫摸自己的臉龐,似乎對一夜未睡的憔悴毫不介意。她的舉動讓睿洵嫌惡,而她像是明知如此卻故意考驗他的忍耐。

  他們一前一後走入玉屑宮。皇帝果然對素璃有些不滿,責問她怎樣捲入了蘭陵郡王遇刺事件。睿洵冷眼看著妻子委屈的樣子,她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沒有聽見。

  父親的聲音像是從迢迢千里外傳來:"二郎,你怎麼想?"

  睿洵一驚,眼裡的光彩驟斂,漠然地說:"兒臣對此一無所知。"一句話引來父親玩味的目光,也引出妻子的沉默。睿洵忽然覺得疲憊不堪,輕輕地抬了抬手,想要揮去纏身的睏倦,可是四肢卻加倍沉重,只得滿懷歉意告退。

  素璃緊緊跟了出來。夫妻二人一語不發走到一條清靜的甬巷中,素璃停下了腳步。睿洵起初沒有察覺,又走出老遠才感到耳中缺了她衣衫婆娑。他也停下腳,沒有轉身也知道她正用凶狠的目光瞪著自己。

  她尖銳的聲音挾著回音刺入他內心深處:"殿下,你該不會是……想要在這時候把我一腳踢開吧?"她呼了口氣,毫不慌張:"我也知道確有一些太子妃為了自己的丈夫陷入困境,卻被貪圖自保的儲君毫不留情地拋棄。不過,殿下不會那麼做,對不對?"她一步步走上前,陰惻惻地在他耳邊提醒,"殿下難道忘了你我陣前擊掌盟誓?我答應殿下--掃清你與御座之間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需你在宮裡多費心力。殿下答應與我同心協力,從此對太安素氏不離不棄。"她伸手抓住睿洵的手,扳開他的手掌,對比他們手心相同位置的刀疤,"離開刀光劍影的戰場,殿下就忘了歃血時的痛與堅決?"

  睿洵垂眼看著泛白的傷痕,那一股空虛又向周身蔓延。他默默地繼續走路,素璃依然跟在他身後等一個回答。不知不覺,兩人走回東宮書房。

  睿洵記得素璃在手上割出傷口的時候,比他堅決。"有些女人一生見識不到郎情妾意,可日子還是要過的。我知道這種日子該怎麼過。"她手上流著鮮血,臉上帶著無所謂的表情,這樣說。從那以後,東宮裡連虛情假意的夫妻也沒了,只有一對盟友,皇座是他們共同的目標,攔在這條路上的人,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他怎麼接受了這樣的一個女人,怎麼接受了她的邀請呢?也許因為,母親留下的一切,是留給這個女人,而不是留給他……母親對這個侄女太好了,好得讓自己的兒子也無法割捨太安素氏。她們,是可惡還是可怕?

  "阿璃,我們的約定,你做到了麼?"他看著這位盟友搖了搖頭,"你沒有。現在,連你自己也陷入泥潭。"他心中知道:如果惹上麻煩的人是他,素璃一定不會說出這種話,她一定會不離不棄。然而那只是因為,沒有太子,就沒有太子妃。

  他的口氣讓素璃的臉色變得十分陰冷。這話分明在說:也許他該考慮換一個沒有瑕疵的助手。"衣服弄髒了,可以隨手丟掉。可我不是你的衣服。睿洵,我是你的皮膚,你的血肉--扯開我,你也會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她說出這句話,兩人陷入久久的靜默。

  素璃威嚴地看著睿洵,而睿洵的眼光變得憐憫:"阿璃,你從小就是這樣--以為自己很可貴,以為別人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離不開你……其實你不過和所有的素氏一樣。"

  素璃的眼瞼輕顫,反駁道:"我本來就是素氏。也是你唯一可以得到的一種女人。"她凝望著他,無奈地說,"看來,我明白了如同盟友的夫妻該怎麼過,你卻不明白呢。"

  睿洵俯視她的眼睛。即使相距如此近,他們卻在彼此之間藏了太多不信任,誰也讀不懂對方眼裡的真意,最後只能用一個轉身掩飾失望的嘆息。

  "聽說皇后的消寒圖是步天歌。當年懿靜皇后的步天歌上面,到處是白花。全染紅了,一定很可怕。"大約是看到了書案上的消寒圖,素璃冒出一個新話題。

  睿洵的指尖到眉梢散發出寒意,連口齒也冰封了似的。他沒有看她,也沒有動。

  "我們這兩張圖,恐怕注定有一張染不完呢。今日的花還沒有點上--殿下也來染一朵。"她邊說邊冷漠地笑了笑,拈起筆遞到睿洵手邊,"我可不希望落空的是我們這一張。殿下也是這麼想吧?"

  睿洵看著她手中的畫筆,半晌才接過來,將筆鋒在圖當中的梅花上碾了一圈。那朵花蔫蔫地破碎,成了一個鮮紅的缺口。素璃看著不住搖頭,握住他的手嘆道:"這種事情果然還是要交給女人。"

  睿洵的嘴唇嚅動:"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有閒工夫跟她糾纏?"他說話時安靜地看著妻子,發覺她嘴角一勾,不經意地露出模糊的微笑。

  "琚含玄想對付的不是我。他不過想借此機會離間我們夫婦二人,讓你試圖撇開我。可皇后居心叵測,說不準伺機落井下石。我自然不能讓這塊石頭落下來。否則就沒有機會考慮怎樣從井裡爬出去。"素璃冷冷地說罷掃了睿洵一眼,"你答應過,不會因一念之仁壞了我們的事。"

  沒錯。這是他們盟誓時約法三章之一。那時睿洵就明白地知道她指的是什麼--皇后若有動作,他要聽素璃的,絕不能心慈手軟。

  睿洵默了片刻,說:"我記得。"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4
八十二

  第十七章 申時

  素盈的生辰將近,陸陸續續有人獻慇勤,連帶丹茜宮中位高得勢的女官與宦官們也有機會收些餽贈。信則聞知弟弟們也要略表心意,委實覺得意外。他正等候,卻見謝震托著一隻木匣大步走來。謝震神情欣然,全無一絲為難之色,信則便明白令柔尚未找到他。

  謝震向來待人和氣,唯獨與白家兄弟很不投緣,與信則也無深交,此時略一致意就要別過。信則遲疑一陣兒,沒有將封令柔之事說與他聽。然而謝震比他想像中更善於察言觀色,走出幾步之後回頭問道:"白公公是否有話要對我說?"信則忽然醒覺:封令柔是不會去找他的。能否抓住最後一點機會令事情的發展有所不同,全在他自己。於是他將心中推測和猜疑和盤托出。謝震越聽越是驚異,輕鬆的神色果然消失殆盡。當素盈宣他進去,看到的是一張凝重的臉。

  他來,應該是奉送一件生辰賀禮,素盈不知道他怎麼會不高興。她不動聲色打開禮匣,一見其中的無骨琉璃燈就驚喜地叫聲"哎呀"。旁人看她的表情就知:這不稀罕的燈已經蓋過了方才南安郡王託人送來的九色夜明珠。到底是謝將軍出手,一下子就落在皇后心坎上。女官們交口稱讚,手快的宮女添支花蠟,燈外層的鏤花琉璃頓時朦朦朧朧地亮了。

  恰好這日天色陰晦,大略看得出七彩琉璃的絢爛光芒。巧妙的是無論怎樣晃動,中心琉璃球內插的蠟燭始終保持豎立。這一點的確值得喝聲彩,於是宮女們又讚了一陣兒。素盈知道她們不解這燈究竟好在哪裡,唯有謝震與她心知肚明。

  "你還記著呢。"她微微一笑,像個孩子似的提起燈四處走。白信則與謝震跟在她身後,彼此看了一眼,只待一個恰當時機。

  為看明燈色,素盈將它提到丹茜宮內最陰暗的地方。那光彩便像一段融化的彩虹,無聲無息地淌了滿地,這裡霎時變成最瑰麗之處。"比那時的好看多了。"她向謝震誠意道謝。

  謝震看著她佇立虹彩中央,會意地笑了笑。

  大約是素盈十歲的時候,當時的東平郡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五個無骨琉璃燈。他突發奇想,要孩子們射麻雀,一刻之中誰射殺最多,就可得燈一盞,美其名曰褒獎射術。只有謝震與素盈袖手旁觀。謝震處處違逆父親已經不是新鮮事,可素盈也不聽話則讓父親有些意外。 "我還記得,那天,娘娘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那些漂亮的燈,可還是不卑不亢地說,為一個燈傷了許多性命,有什麼值得驕傲呢?"謝震注視著她說。

  素盈立刻察覺到他想對某事發表高見。她興致頓減,偏頭向女官們揚了揚手,然後自顧自將那盞燈搖來晃去,看著遍地流轉的光華說:"我現在仍然覺得,再漂亮的燈也不過一件玩物,並不值許多。"說罷將目光投在謝震身上,彷彿暗示,你這盞燈也無法交換什麼,別把太為難的事說出來徒增尷尬。

  謝震自忖兜圈子的功夫差她太多,爽性直言不諱:"那麼,為一座丹茜宮讓世上失去一個人,是否值得呢?"

  這問題似乎根本不需要考慮。素盈笑道:"丹茜宮並非玩物可比。"謝震的神色愈加肅穆:"即使那個人是素盈?即使,為了丹茜宮,讓素盈失去真性情,不能再稱為一個真人?"

  素盈心中微微酸楚,可依然只能落寞地說:"有時,不得不向'無可奈何'四字低頭……"她仰起頭,眼睛亮如星宿。

  "這四個字你一定已對自己說過太多次。"看著這個包裹在五光十色之中、仍然堅信自己所作所為必有所值的女子,謝震緩緩搖頭,"你幾乎要變成另一個女人。"

  素盈失神地問:"什麼樣的女人?"

  "一個素氏。正在用素氏的方法,書寫又一樁讓後輩們咂舌的先例。"謝震的話並沒有激怒素盈,讓她生氣的是他眼中的惋惜。她低聲喃喃:"今天你的話太多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我給你什麼。"

  "封令柔的性命。"謝震清晰地說。

  素盈的時間彷彿忽然靜止,既無動作也無表情。片刻之後她提起燈,"噗"的吹熄了蠟燭,這個晦暗的角落頓時被打回原形。她的神情在陰暗中令人難以捉摸。"什麼意思?"她冷冷地問。

  "我想,我最好還是不要說出來。"謝震這樣回答。

  "你知道封令柔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容貌怎樣、年紀幾許,性情又是如何?你知道她做過什麼?"素盈的神情麻木,"你什麼也不知道。卻來提出這樣的要求?"

  "因我大約能猜到你想對她做什麼,也隱約能猜到你為什麼要那樣做。"謝震又用那樣的目光看著素盈,幾乎讓她發怒。奇怪的是,怒氣並沒有讓她暈頭轉向,直覺立刻告訴她,是誰在他面前多嘴。她嚴厲的眼睛瞪向白信則,信則連忙默默地跪倒。

  素盈將琉璃燈向謝震懷中一拋。既然她不想要,他也沒有去接。脆弱的琉璃"啪"的摔成一地碎片。"拿回去,一個碎片也別剩。"素盈生硬地說,"謝震,你不要以為,你所做的我都會欣賞。你賣弄的聰明,我並不喜歡。"

  謝震當真俯下身一點一片拾起那些五光十色的殘骸。撿了沒幾片,他不慎割破手指,嘆了口氣:"你寧可不醫幻症、不吃不喝,也不肯踏入詠花堂學那些後宮之道--彷彿只是昨天的事。那日也是你,今日也是你。多年以後的你回頭時,用一句'迫不得已'評說今日,會感到一切皆有所值麼?"

  素盈背過身不看他,也不讓他看到自己黯然的面容。

  還以為,他能夠明白。原來是她高估了他。

  他什麼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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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他們兩人似是忘了旁人,旁人卻未漏掉一字。信則在旁看得真切,聽得明白,大膽地說:"娘娘日前曾說小人在宮中日子久了,見識不同。娘娘可知道,小人在宮裡這些年,學到什麼?"

  素盈漠然說:"這裡輪不到你說話。"

  信則卻鐵了心:"小人願吐盡真言再受懲罰。"他頓了頓,發自肺腑說:"千萬不要小看稱帝二十年仍巋然不動的人。一個人或者有拱衛之臣,或者有卓越的能力,才能坐穩。這兩樣,您的夫君都具備。他將繼續高踞皇座之上,直到下一個帝王之星出現。"

  此言不虛。素盈心中若有所感,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瞥讓信則的信心又增。"小人曾在廢后身邊侍奉多年,直到廢后死去,小人才僅僅窺到一斑,僅此已讓人明白--長久以來,自以為能左右他意志的人不是小看了他,而是沒有能力理解他。"他坦誠地望著素盈,說,"精心策劃的計畫,只要不被人看透,就是聰明。可是只要有一個人看透,在那人眼中,再好的謀篇佈局也只是自作聰明。"

  素盈身子一震,臉色也變了。

  "有他在的宮廷,任何人都是在自作聰明。"信則說,"外朝、東宮,皆有人寧做跳樑小丑。娘娘一向甘於示弱,何必在此時冒險奉陪。"

  素盈忽覺喉中乾澀,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她想問他,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可轉念已明白:他把前途押在她這裡,容不得閃失。

  宮外女官忽然高聲咳嗽,素盈驚了一下,提高聲音問:"何事?"

  "宮正司楊芳有事求見。"

  信則與謝震面面相覷,心中皆是一沉。素盈站起身,定定地看著信則說:"遲了。"

  這台戲,她已登場。

  昨夜之惠向她稟報說:東宮妃正在與眾位心腹女官密議。而白信則不知出於何種目的,暗示封令柔將有變故。偏偏令柔對東宮妃死心塌地,打算天一亮就求見素璃。

  真讓素璃察覺端倪,恐怕失去先機。

  於是,不止素璃徹夜不眠,連素盈也沒有休息。

  恐怕此時,宮正司裡的封令柔,已經寫下她想要的供狀了吧?

  慈明七年臘月初六,宮闈之中揭出一樁巫祝案:一名宮女詛咒皇后胎死腹中。

  區區宮女與皇后能有多麼大的深仇大恨?皇后胎死腹中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宮正司不得不審慎地將這事查個明白。

  之惠隨楊芳走入宮正司監房的時候,看到這名宮女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失聲哭道:"令柔!"

  聽見她的召喚,令柔睜開眼睛,一見是她,立刻低呼一聲:"你走!"口氣並不凶惡,分明怕之惠受到牽連,反而讓之惠滿心都是罪惡感。她怒視楊芳,問:"為什麼對宮女用大刑?" 楊芳用慣常的特異語調回答:"她的倔強,你比我更加清楚。"

  "令柔,令柔!"之惠隔著木欄抓住令柔的手,悲道,"你真傻!所有的一切,若是為了來日更好也罷了,可你……你為什麼要維護一個根本不屑於你的人,讓自己落到這步田地!" 令柔向她笑笑,說:"我沒有維護誰。我沒有行巫祝,更沒有人指使。"

  楊芳聽著陰陰地笑了一聲:"你已供認,此刻又想反悔嗎?"

  "我什麼也沒有供認。那都是你和你的主使偽造的。"令柔依稀預見到自己必死,抓住之惠的手臂,大力將她拉到面前,低聲說,"姐姐,告訴那人,我沒有牽連她。"

  那人,當然是指東宮妃。之惠嘆道:"那人、那人!你口口聲聲都是那人,可知道她如何說你?你的供狀拿給她看,她輕蔑地撕個稀爛,說:'封令柔是誰?這名字我第一次聽說。我怎麼會指使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去做巫祝這種可怕的事?'"

  令柔呆住,眼中蒙上一層迷濛。之惠遺憾地說:"你呀……有忠心,無本事,枉做馬前卒。事到如今,是死是活,只看一個人的心情。"

  令柔怔怔搖頭:"不。素盈不會放過我。她和星後沒什麼不同,她也只會用我去剷除別人而已。我不會求她。"

  "寧死?"之惠惻然。令柔笑笑,指著楊芳道:"他們造的供狀上不是說,我是星後殘孽,伺機報復皇后?也罷,好歹也算一個忠臣。此時死了,還好看一些。"

  楊芳厭了她的囉唆和頑固,不耐煩地問之惠:"你看夠了沒有?她是不是你在披雲樓下見到的宮女?是不是她私底下和東宮妃見過面?"他好像是故意當著令柔的面揭穿之惠的真相,小小的眼睛中閃爍著惡意的快樂。

  令柔渾身一震,一瞬間了然於胸--原來之惠不是來探監,她是來作證,證實這名階下囚罪名確實。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4
八十四

  之惠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嘆了口氣:"其實我們早走了不一樣的路。你拉不動我,我也攔不住你。"令柔抽回手,不再看之惠。

  牢房裡似乎恰好吹過一股風。失去手心相連的溫暖,她們的身子都冷得一顫。

  "蓮子姐妹,不過如此。"令柔縮了縮肩膀,失神地望著前方。她似乎並沒有感到十分憤恨或者意外,自嘲似的說,"說實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厭煩了敬你為姐,凡事先問你的意思。你也厭煩了拿出大姐的姿態照顧我,厭煩了我總是把你的意見撇在一邊,你還要裝作很大度。對不對?現在很好,至少我們的最後一面終於沒有虛偽。"

  之惠沒回答,雙臂抱胸躲避牢中的冷意,站起身向楊芳點點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是她。"她說罷心裡忽然空了,好像一瞬間又忘了這兩個字說出去會有多嚴重,茫茫然回頭看了看令柔,"要是你那時聽白副監的話,立即去找謝將軍,而不是我……"

  "不會與現在有什麼不同。"令柔向之惠淒然一笑,"我除了忠心,一無所有。從以前到現在,一直如此。而'忠心'這東西,貨賣兩家就一文不值--宋之惠,你記著。"

  宮廷已有段日子未聽到巫祝二字。這一次花樣翻新,讓宮中上上下下吃了一驚:提鈴人原本擔負著驅散宮中妖氛的責任,可是有人指使她,將寫滿詛咒的符藏在吊鈴的手柄中。據說,這樣就可將沿路的妖邪魔氣全部趕往皇后身上。

  這可怕而複雜的咒術前所未聞,用心之險惡令所有人驚疑。宮正司沒有發覺有人對鈴鐺動了手腳,又沒察覺宮中有人行巫,當日兩名宮正就被各打五十板,逐出宮廷。宮正司一切事務,即刻交給原先的直長楊芳。

  素盈笑眼望向之惠她,道:"你初來丹茜宮,不妨先在承儀位下做個宮女。崔秉儀,你帶她去拜見承儀。"

  之惠斂容拜別,一路卻見崔落花的態度不冷不熱,淺笑道:"秉儀心中對奴婢的評價想必不高。"崔落花一旋身,莞爾道:"宋令人,你拿捏別人心思的本事的確讓我佩服。可你既然自詡是個識大體的人,就該知道,猜對了並不表示說出來有賞。"

  之惠忙為輕狂失言連稱恕罪。崔落花領她到了承儀處,嫣然笑道:"娘娘擔心你出賣了東宮妃,在東宮裡惹人惱恨引來殺身之禍,將你要來丹茜宮做個令人。你可千萬保住性命,別讓娘娘失望。"之惠神色愈加莊重,俯首道謝。

  崔落花謙謙答了一禮,走開老遠才暗自搖頭。

  宮女當中的蓮子姐妹意味著什麼,崔落花比素盈更加清楚。在素盈看來,出賣一個姐妹沒什麼了不起--互相傾軋是素氏姐妹當中不斷上演的戲碼。她不知道:結拜蓮子姐妹是宮女之間最神聖的誓言。宮女本該一心一意服從上位者的命令,但那命令如果危害到蓮子姐妹,她們寧死不會照辦。崔落花甚至聽說過,有蓮子姐妹不願參與各自主人的鬥法,一同自殺。這樣的宮女會被所有宮女祭祀。即便十年、百年之後,已無人知曉她們的來歷,她們的名字仍會被供奉在案前,結拜蓮子姐妹的宮女們會向她們虔誠地叩首。而出賣蓮子姐妹的宮女,將被宮廷中所有的宮女鄙棄,宦官們也會對她敬而遠之。

  宋之惠為了接近皇后,寧可背叛整個宮人世界。

  崔落花又嘆:皇后身邊從來不會缺乏鑽營諂媚之徒。若是不加分別,不精心篩選恩惠所及之人,便會輕易讓這等投機小人見縫插針……

  她正唏噓,又看見信則與信默在丹茜宮外爭執什麼。她心中的不快更重,不想與他們兄弟照面,卻被信默看見。他撇開大哥向崔落花大步走來。

  崔落花避之不及,愀然不悅:"白大人,娘娘既然不收白家的賀禮,你又何必等在這裡糾纏不休?莫非惹出風言風語,對你有好處不成?"

  她向來顧及丹茜宮體面,很少以一己好惡譏誚外臣,唯獨待信默的神情拒人千里,說話又犀利。白信默渾如全然不覺,向她施禮之後,和氣地說:"下官怎敢褻瀆皇后以牟利。平心而論,皇后娘娘將下官拒之門外堅決不見,對外臣如此強橫,聲張出去對她可有好處?" 崔落花故意放眼四望,淡然笑道:"好在這裡都是些不會聲張的人。白大人說出這種話,萬一真有離譜的言論,我們可好找源頭了。"

  信默早知丹茜宮不會對他友善,面不改色地說:"既然無論如何不能面見娘娘--此物務請秉儀轉交皇后。"

  崔落花見他毫無虔誠之心,本不願接,可信默堅定地把一隻巴掌大的小玉匣遞到她面前,分明不肯罷休。崔落花白他一眼,接過來想打開。信默手一翻,五指將匣捏緊了不准她動:"只有娘娘一人可看。"

  "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難道比白家傳家的翡翠還要緊?"崔落花冷哼一聲,並不強看,不再搭理信默,轉身走入丹茜宮。

  素盈分明知道玉匣來歷,一見就放下臉道:"你拿進來做什麼?"

  崔落花只是微微一笑:"眾成其勢,一人堪毀。娘娘謹慎至今,不可不防那尚未出現的一個敗事之人。再說誠接君子,悅待小人。何必讓輕如鴻毛的白信默惱羞成怒,有機會變成那個壞事的人?"

  素盈忍了不悅之色,打開玉匣看了一眼--其中只有一張紙條。她皺眉展開,見上面只有四個字:"臘八,申時"。工整的字跡彷彿臨帖,一筆一畫不可不說是漂亮、規矩,然而沒有半點自己的發揮和變通。素盈認得這是信默的親筆。唯有"申"字中心一橫寫得異樣的長,兩邊都出了頭。顯然是刻意。

  她不明所以,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輕聲問:"他呢?"崔落花示意宮女召白信默進來,宮女回來卻報:"已走了。"

  素盈又問信則:"你兄弟說什麼了?"信則如實回答:"什麼也沒有說,只要把這東西交給娘娘。"

  素盈這下子更不明白。

  明日,申時。

  他來放下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素盈想了一陣子,不禁嘲笑自己:難道會是好意嗎?

  她將那字條撕得粉碎,依舊盛在匣中。"找個地方收起來,不要讓我再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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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第十八章 當年

  絳色七寶素粥,赤黃雙色栗子糕,分盛在青玉碗白瓷盤裡。素盈親至榻前侍奉,深泓卻心不在焉。他隨便吃了兩口,問:"宮女行巫術的事,查到哪裡了?"素盈猜他一定知道其中關竅,她不能推說不知。

  "事情確有少許進展,但那宮女的供狀是真是假還未可知,宮正司不敢貿然下結論。"她說。

  "的確不可鬆懈。"深泓笑了笑,"臆測你有了身孕,就如此詛咒。倘若哪天真有身孕,還不知鬧成什麼樣。"

  素盈微嗔道:"這事也好拿來說笑嗎?不過,我看楊宮正是個銳意進取的人,比先前那兩位有魄力,應該很快就會有結論。"

  聽她提起楊芳,深泓含笑指著書案上幾本奏章,問:"你知道寫了什麼?指責你蠱惑聖聽,開內宮為近臣定罪的先例。"見素盈臉色變了,他又笑著說:"你不必擔心。將宮正們逐出宮廷的人是我,不是你。已經有人代你駁斥這些別有用心的非議。"

  素盈事後才知道,原來,開先例的人是他。

  原本內臣犯案自有宮規處置,從此往後,他可信手拈來親斷,而且可以用"違御筆"為異議之人定罪。分明專斷之極,然而宮中執法宮正捲入巫蠱大事,他藉此收權似是無可厚非--素盈雖將楊芳推上宮正的位子,也是枉然。此後宮正司形同虛設,皇帝一人壟斷宮中的是非,他認定的對與錯,旁人不得置喙,否則就是犯罪。

  他越來越不捨得與人分享他的宮廷。

  素盈當時並不知道這許多,只是他的話讓她心中惴惴難安。她故意避開這話題,問:"陛下今日有心事?粥與糕,只吃了那麼一點。"

  深泓擰起眉頭,小聲說:"他們遲了太多。"

  "誰?"

  深泓慢悠悠笑道:"宰相和你哥哥,此刻本應坐在這裡了。他們說有件要緊的事要奏。到現在也不見人影,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

  素盈原本就為"臘八申時"四字犯嘀咕,得知琚相與素颯今日也要進宮,不免暗自擔憂,深恐素颯與那來路不祥的四個字扯上干係。

  時辰近午,琚相忽然求見。他來得太遲,深泓並未見怪,反而笑著說:"姍姍來遲,定是事出有因。"

  琚相面色凝寒,並不避諱素盈在場,跪倒奏道:"臣有妄奏之罪,請陛下責罰--昨日蘭陵郡王遇刺一案柳暗花明,臣恐閃失物證,急求覲見。不想一夜之間物證已失……"

  素盈與深泓默默對視,兩人眼中所蘊含的意味卻不相同。素盈想不出誰有本事在琚含玄眼皮底下偷樑換柱,恐怕整件事是他玩的又一個花樣,只是她猜不著這花招指向哪裡。

  深泓卻不想讓素盈繼續留在這裡,簡短地吩咐:"皇后迴避。"目送她離開,他才不慌不忙地問:"既然宰相見過證據,不妨說說,到底是什麼人幕後主使。"

  琚含玄再叩頭道:"臣無證據,不敢妄奏。"

  "你所知的一切皆不能向我隱瞞。是真是假,還是胡言亂語,我自會判斷。"

  琚含玄靜了一刻,徐徐地回答:"西陲軍中有一個軍校,找到一樣東西,託人送給蘭陵郡王。有人誤以為蘭陵郡王已經得到,想要殺他滅口。其實那軍校的禮物輾轉多人,最近才抵京,可惜……臣看管不周,為人所竊。"

  "這般神神秘秘,到底是什麼東西?"

  琚含玄又斟酌了一刻,才回答說:"是東宮勾通西國,出賣龍驤將軍屬下八千精兵的書信。"

  素盈今日本就有些緊張,自玉屑宮歸來更加焦慮。敲過申牌,崔落花和女官們依次來叩謝賞賜,她恍恍惚惚地應付她們,問崔落花:"現在是幾時了?"

  "申時剛過半刻。"

  "哦!"素盈的心中充斥毫無頭緒的惶惑,也不顧宮外還有等待謝恩的人,向崔落花道:"我想一個人清靜,不准任何人來打攪。"崔落花正要與女官們告退,素盈又改變主意:"不必散了。接下來該哪一個?"

  "娘娘既然疲乏,何必勉強自己。"崔落花委婉地勸了一句,可素盈想找些事情分心,仍抖擻精神召了在外等候叩恩的丹茜宮衛尉進來。他是個矯健的年輕人,行動迅速,幾步走到珠簾外拜倒:"臣,丹茜宮衛尉素江,叩謝娘娘下賜之恩。"

  素盈印象中,還沒有與丹茜宮衛尉交談的經歷,甚至鮮少與他照面。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讓她想起什麼……

  素盈一言不發地怔住,努力在腦海中搜尋。

  那一定不是快樂的回憶,當她聽到他聲音的一剎,不寒而慄。

  可是,究竟把那一點點記憶遺落在哪裡呢?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臣,丹茜宮衛尉素江。"

  素江?素江……還是沒有想起來……"素江,你是哪一家的?"她又問。

  "臣出身清河素氏旁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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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是他上任之後來拜見時,聽過他的聲音嗎?不是。素盈記得很清楚,當時她並沒有見這人,她只是說:"知道了,讓他忠於職守,效力皇家。"

  她可以把一件不打緊的事情記得這樣清楚,為什麼想不起在哪裡聽過他的聲音呢?是什麼時候曾經見過面嗎?她入主丹茜宮之後,或者更久之前?做奉香的時候?素盈翻過了腦海中所有角落,還是尋不到讓自己不安的癥結所在。

  "你以前在哪裡供職?"素盈透過珠簾努力想要看清他,口中疑惑地喃喃自語,"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臣--"他不解地回答。可後面的話素盈沒有往心裡去。

  這個"臣"字帶著清河口音,素盈心中忽有一幅畫面驟然明亮:那時奉香素盈十四歲,被兩個小宦官捉弄,反鎖在一處偏僻的宮殿。夜漸深沉,她正在半夢半醒之間,有兩人來了。 其中一人是東宮太子--素盈不會忘記,她與他尚未謀面,不留神就見識到他籌備一樁暗殺……他總是這樣大膽冒進,並且不小心。

  另一個人對他說:"臣這次就是給您一個口信--下個月初五。"

  啊,是他!素盈心中一驚,旋即冷笑:她處心積慮送宋之惠入東宮,東宮也沒有閒著,早就放了一個多年的親信在此。

  "你起來。"她向素江說。這麼些年發生的事情越來越多,她幾乎把那個晚上完全拋在腦後。直到此刻她才有點好奇,膽敢與東宮一同策劃刺殺宰相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素江緩緩站起身,恭敬地垂下眼睛望著地面。他的神態很穩,果然像一個做大事的。素盈饒有興味地打量一遭,心想,日後要提防他才好。司禮女官得她眼色,唱奏一聲,准素江退下。他卻沒有走,依然用他很穩的聲調說:"臣有一物敬獻娘娘,望娘娘不棄。"

  女官在素盈示意下道聲"准呈",他便大膽地向前兩步。素盈看不清他手裡捧著什麼,坐直身子眺望。他忽然扔了手裡的東西一躍而起,一把扯斷了數縷珠絡,另一手已抽出佩刀向素盈當頭劈下。

  誰也沒有預料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那一瞬間,素盈動也未動。她看見一道雪亮的光向她劈來。太刺眼,她想閉上眼睛,結果卻張大了嘴,可是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一串血紅在她眼前飛濺。她看見信則蒼白扭曲的臉擋在她面前。

  "快走!"他一把將她推下後座。就是這個剎那,丹茜宮裡忽然有了聲音--女官們尖叫起來,可惜只是些毫無意義的慌張的噪聲,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麼辦。有人拖住素江的腿,有人抱住他的腰。而素江用刀鋒反擊。

  素盈從地上爬起來,立刻一步不停地跑,不敢回頭去看。珠簾鉤住她的發簪,她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扯斷它們,繼續逃命。

  有人抓住了她的外褂,她尖叫一聲,旋身躲閃,外褂便從身上脫落,落入那人手中。

  素江棄了這沒用的衣衫,又一刀向素盈劈去,卻被她甩開的珠簾打中眼睛。他忍了疼痛大步追趕,他知道素盈跑不遠。她只是個女人,天太冷,她的衣衫太單,腳步太亂。既然她不願死在她拚命死守的丹茜宮,那麼就讓她挑選另一個殞命之地。

  素盈在驚慌失措中忽生怨氣:有人在丹茜宮行刺,為什麼沒有侍衛現身救駕?對了,刺客本身就是丹茜宮衛尉……本該保護她的人。

  現在她該去何處尋求保護?

  纏在素盈髮髻上的斷線,不住把殘留的珠子拋落在地,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素盈被這聲音嚇壞,彷彿身後有千軍萬馬。慌不擇路時忽然明白"申時"的"申"為何兩邊出頭:活似一刀腰斬了"中"字,原來是挑這時辰斬殺中宮。

  素盈心中冰冷,恐懼和悲哀化成眼淚--難道像謝震所說,她已經變成一個該死的素氏?已經讓人這般恨之入骨?

  一切是衝她來的。還有誰,還有誰會袒護這樣的她?

  素盈一個勁衝向前,全憑習慣和直覺引導她的腳步。不一陣兒眼前終於出現人群。她已是鬢亂釵斜,一臉狼狽驚駭的模樣嚇壞了宮人。

  琚含玄正從玉屑宮中出來,皇后這副尊容讓他臉上露出難得的詫異。素盈一把推開他,喊一聲"快逃!"便直奔入玉屑宮。

  素江提著刀追上來,琚含玄臉色驟變正要大呼,素江一刀砍向他胸口,又向玉屑宮中追去。眾多宮人見這嗜血狂徒砍傷宰相,頓時大呼小叫亂作一團。

  素盈撥開玉屑宮一層層藍色帷幔,慌張地奔到皇帝榻前,帶著哭腔喊道:"陛下!"他正陰著臉凝思,見她這模樣也吃了一驚。

  一聲"救我"幾近脫口而出,素盈腦中卻忽然轉個念頭。一雙淚珠落在他胸襟上,話已改口:"快逃!謀反!"她心驚氣促,說出這幾個字已經泣不成聲。

  皇帝神色驟變,沉聲問:"是誰?!"

  話音未落,殿內宮人已驚叫起來--手提寶刀的勇士正走向皇帝面前。

  潘公公一步沖上前,伸開雙臂擋在御榻前。

  皇帝的臉色嚴峻,伸手攬住素盈的肩膀,一言不發。

  素盈一臉蒼白,偎在他臂彎裡,一時沒了主意,睜大眼睛盯著素江的刀鋒:殷紅的液體順著雪刃淌下來,不知是誰的血。

  "什麼人?"皇帝厲聲問。

  素江緊握刀柄向深泓邁進一步,拄刀下跪,厲色道:"陛下明鑑!妖婦矇蔽聖聽,縱容外戚,荼毒宮人,詆毀儲君,實為誤國禍端。請陛下廢皇后,籍其家!"說著手腕一轉,染著血污的刀光映上皇帝的臉。素盈手心裡早握了一把冷汗,這時更是渾身發抖。

  皇帝彷彿絲毫沒有被身邊的輕顫擾亂心緒,口吻反而平淡:"今日容你這般輕易地要挾君王廢去正宮,明日只怕你將一紙退位詔書送到朕面前,要朕落印呢!"他滿是威嚴的聲音陡然抬高:"侍衛何在?!"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5
八十七

  然而一連喊了三聲,沒有人回應。皇帝的臉色也變得難看。

  素江笑了笑:"陛下情願為一個女人,丟掉太上皇的寶座?"

  他洋洋得意的神情還未盡放,殿外再度喧鬧,素江即刻失了神。須臾之間有一名禁軍衝了進來。深泓向來人高喝一聲:"拿下此人!"禁軍二話沒說挺槍直刺。

  素江躲過一擊,並不還擊,卻揮刀劈向天下至尊的夫婦。那一霎他什麼也沒有說,但素盈忽地明白他的想法:他不再需要退路,他死罪難逃,他不願一事無成地死去。

  刀光之下,潘公公本能地挺身護住皇帝,而禁軍則失聲驚呼:"阿盈!"他的長槍未擋住素江的刀鋒。

  素盈這一次閉上了眼睛。

  "撲"的悶響,有一樣東西插入誰的身體裡。

  接下來是"嘡啷"一聲,素江的寶刀落地。

  素盈睜開眼睛想看,皇帝卻將她緊擁在懷。"別看。"他在她耳邊說,"你看不慣這個。"說罷揮了一下手中的劍。

  佩劍上玉石琤琮,素盈陡然明白某個深夜,觸及她手指的冰涼是什麼。

  素盈自以為知道他的一舉一動,但不知道那柄寶劍幾時藏在他的被縟中,他又是幾時握了長劍在手。

  陽光輕撫著滴血不沾的劍鋒,閃爍出冰藍色的光彩。"冰洗……我以為它不會再飲血。"深泓頗有感慨,素盈卻覺得他一早料定用得著它。

  謝震此時方收斂雷擊般的震驚,上前看了看素江,說:"死了。"

  一劍斃命。

  "死了……"素盈在皇帝懷中重複一遍。死了就是再也問不出話,問不出主使和同謀。皇帝能精準地殺死素江,當然也能留其性命。除非他根本不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血腥在宮殿中瀰漫開,到處是詛咒的味道。素盈又向皇帝懷中緊靠,期望貼近他就能遠離死亡的氣息。皇帝就勢抱緊她,見她驚魂未定,口氣彷彿憐惜:"這地方髒了。我去你那兒休息。走吧!過去了。暫時。"

  又有幾名侍官進來,氣喘吁吁地口稱:"臣等救駕來遲,死罪,死罪!"

  皇帝好像很累,緩慢而無力地向他們揮了揮手,他們識相地拖了那具屍體出去。

  素盈聽到素江的盔甲蹭著地面,發出一道尖銳慘厲的聲音。

  那聲音她一輩子也沒法淡忘。

  第十九章勾陳

  臘八這天相府照例在門前施粥,雖然時近黃昏,依舊人聲鼎沸。雲垂每年主持施捨親手分粥,忽然看見一雙皓腕托著一隻木碗湊上前。他愣了愣,抬頭看見素瀾頑皮的笑臉,猛憶起當年她扮了一個貧兒,為看清未來的夫婿是何模樣,一連八次湊上前討粥,激怒了舍粥的僕人。

  雲垂笑著伸手在她額上輕輕敲一下,開玩笑說:"家裡幾時餓著你?要少夫人來湊這熱鬧。"素瀾扮個鬼臉,嘆道:"可憐我一嫁人身價大跌,連一碗粥也討不來啦!當初你可一句話也沒有多說,送了八大勺。"雲垂一把將她拉到身後,微嗔道:"你閒著,怎麼不在裡面幫娘打理過節的事?"素瀾假裝嚴肅:"我還要在這兒盯梢,看有沒有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為了看清你的模樣,一次次過來討粥喝。"

  雲垂正要怪她出口輕狂,忽然一騎飛至,衝亂了人群。不知幾人蹄下受傷,哀號頓起,激怒了雲垂。他剛想教訓騎士,卻見其人是常在家中來往的一名武官。武官倉皇奔至雲垂身邊,拉住他的手往裡走,說:"二公子進來說話!"

  素瀾一見便知大事不妙,命人收了佈施的攤子,也隨著他們入內。

  宰相宮中遇刺的消息一經傳達,相府上下頃刻震驚。他們不是尋常人家,隱約能感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在一年之內兩次遇刺,透露出什麼樣的訊息。琚夫人到底沉得住氣,問那武官:"相爺現下如何?"

  "相爺性命無虞,包紮之後便可行動。此時正隨聖上急召重臣在昭文閣議事,今日恐怕不歸。"

  素瀾急忙問:"皇后娘娘呢?"

  "娘娘無礙。"

  琚夫人不容素瀾插嘴,又問:"昭文閣中議論的事是……"

  那武官見周圍幾人無非琚相的兒子和皇后的妹妹,不需特別忌諱,便壓低聲音說:"禁軍已圍了東宮。大約是商議這個吧。"他知道的並不多,將這些話帶到就匆匆告辭。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5
八十八

  相府再無過節的心思。素瀾陪婆婆坐了片刻,三句話不離今日變故。"爹的福星高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死?"琚夫人冷哼一聲,"相爺玩刀的時候,那狂徒的爹娘還是乳臭未乾的娃娃。相爺最後一次為刀所傷時,恐怕他還沒出娘胎呢。他沒死在相爺手下,只能說他是今天運氣最差的一個。"

  琚夫人笑了笑,又說:"你姐姐的運氣才是好得驚人!天塌下來也有人替她撐著。"她的話聽起來別有用心,素瀾不敢隨便接茬,垂淚道:"求娘容我入宮一趟。"

  琚夫人正想心事,從容地反駁:"不是說了皇后娘娘無礙嘛!"

  素瀾揩去眼淚說:"毫髮無損也是'無礙',九死一生也是'無礙'……誰知娘娘究竟怎樣?畢竟要弄個清楚,我才能放下心。"

  琚夫人想了想,說:"恐怕今日的宮廷,容不得你來去自如。"

  "那也要試試才知道。"素瀾得到她的默許,匆匆地去做準備。雲垂安排了府中事務,返回房中就看見素瀾在換衣服。他怔了怔才問:"這時候,你去哪兒?"

  素瀾在衣屏後回答:"宮裡。平日無事還慇勤走動,出了事怎能毫無表示。"雲垂登時沉下臉:"平日無事,與娘娘敘些姐妹情長也就罷了。你知今天是什麼局面?宮裡鬧出這等大事,你去摻和什麼?老實呆在家裡,哪兒也不准去!"

  素瀾周身已裝束停當。她不知雲垂這把無名火起自何處,婉轉向夫婿道:"我豈不知今日是什麼時機?你別管我。我幾時壞過事?"

  雲垂心緒原已糟糕,又聽她說出"別管"二字,怒火突地上衝,也不與她理論,站起身便出外把門反扣,命人取鎖。素瀾見狀大吃一驚:"雲垂,現在是什麼時候?你發小孩子脾氣做什麼?"雲垂不理她,親自把鑰匙收好,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素瀾連連喚他不應,無可奈何,只好坐在屋中生悶氣。

  一直坐到夜幕降臨,雲垂終於來開門。他氣已消,又覺得自己做事的確蠻不講理,放下脾氣要向素瀾賠罪。可開門就瞧見素瀾一身裝束仍然整齊,她陰著臉看了雲垂一眼,一把將他推到一邊,奪門而出。

  雲垂在她身後喊:"這麼晚,你去哪兒?"

  這一次,她連回答也省略了。

  素瀾錯過了覲見的時辰,自知面見姐姐的希望渺茫,僅是為了與雲垂慪氣才一路到了宮門。不曾想經過通傳,崔落花很快親自出來迎接,見了素瀾便說:"郡主來得正好。"

  素瀾詫道:"已經這時候,娘娘還沒歇息嗎?"

  崔落花搖頭苦笑:"哪裡能閉上眼啊!"

  素瀾聽了嘆口氣,一路走進去,果然看見丹茜宮裡裡外外燈火通明,燈燭顯然添了不止一倍,連附近園囿、道路也廣置燈籠火把。她走入宮內,見人頭攢動,彷彿丹茜宮所有在冊女官與宦官一個不漏,聚集在一起。然而他們全部靜靜地佇立外間。原本懸掛珠簾的地方,換上一面刻絲屏風。

  透過素白菊花圖案,素瀾看見姐姐一人坐在榻上,不准任何人靠近她。

  "娘娘!"素瀾輕輕喚了一聲。素盈身子一聳,略感詫異地看著她問:"你怎麼來了?"素瀾見她反應還好,稍稍寬心,笑道:"來陪姐姐說話。"她說著到素盈身邊坐下,大膽地拉起素盈的手握了一下,只覺得手心涼冰冰的。

  "你聽說了?"素盈的神情空蕩蕩,聲音也沒情緒,"我差點死掉。"

  素瀾緊握她的手,希望給她勇氣。她看著素盈的眼睛,柔聲說:"姐姐呀,難道你以為,只要坐在丹茜宮花一點心思,差遣別人動動手,永遠不必玷污自己的眼睛,這天下就會乖乖臣服腳下?"捕捉到素盈瞬間的哀傷,她搖頭嘆息,"唉--你的確會這樣以為。你是素盈,你一輩子也無法讓自己的手沾上別人的血。沒關係……以後會好的。"

  "會好嗎?"素盈伸手捂上眼睛,"我不是沒有想像過自己死去的時刻,然而我想到的不是這樣的死亡。以後不過是再多一種噩夢,會好嗎?"

  "會的。"素瀾抱住她的肩膀,輕聲安慰,"今日不過一個拙劣的伎倆,日後你會恥笑它。到那時候,什麼都不算可怕啦!你幾曾見聖上怕得發抖?他早就入昭文閣做事去了。娘娘,你在發抖呢……這並不是你此刻能做的最好的事吧?"

  素盈推開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幾次吞吐之後,她的態度漸趨安定。

  "是啊。"她雙眼閃亮,說,"你回去吧。我還有些事沒做完。"

  信則從昏迷中痛醒,看到一大片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人世還是黃泉。片刻之後知覺越發明晰,背部好似一條火蛇盤附,忍不住疼得呻吟。

  忽然有一隻冰涼的手放在他傷口上,與燒燎似的疼痛相比,冷冷的觸動反而舒坦少許。他驚得回身去看,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看見髮簪搖動的影子。

  不需要看清面目,他也知道這是誰,於是更加吃驚:"娘娘!"

  "別叫得那麼淒慘。你死不了。"素盈說,"你豁出命換的東西,我會給你。"

  她的話讓信則心一寬,迷迷糊糊地沉睡過去。再一次疼醒,想起來還沒有謝恩,忙呼一聲:"謝娘娘……"

  可是素盈已經不在。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9
八十九

  夜漸深,昭文閣上華燈燦爛,閣下是明戈亮甲,一片森森寒光。

  領軍將軍見儀仗送皇后來到近前,行過君臣禮之後說:"娘娘留步。聖上在閣上議事,後宮妃主不得入內。"

  素盈掃了一眼閣下眾兵衛的兵器服色:除了護衛昭文閣的司閣將軍之外,領軍、護軍、左衛、右衛諸將軍的部下皆在其列,然而不見二衛將軍的影子。這兩人掌管禁衛,卻讓逆賊突入御前,只怕他們這輩子也不能再到昭文閣下侍奉。

  "我不上去,就在這裡等一會兒。"素盈淺淺一笑。領軍將軍為難:"此處風急霜重,兵戈交陳,娘娘鑾駕不宜久留。"

  素盈不理他,忽見一隊燈籠送著一個人漸行漸近。她好奇是誰來得這麼晚,仔細端詳才發現是哥哥素颯。領軍將軍迎上去道:"郡王請速登閣。"素颯以君臣之禮與素盈相見,一字未發便匆匆入閣去了。

  素盈目送他的身影,心頭忽然慌張:"他……"領軍將軍不回答,反而說:"娘娘恕罪--即使娘娘守至天明,臣也不可通傳。務請娘娘以御體為重,速返丹茜宮。"

  他是武將,說話直來直去,素盈和藹地笑了笑,並不怪他,可也沒有妥協的意思。她又等了一會兒,看見謝震從閣中出來。素盈見他無事,這才轉身走開。

  走出老遠,她與宮娥停下腳步,專等謝震跟上來。他拜畢垂首而立,素盈徐徐地問:"喚你上去做什麼?"

  "問臣為何出現在玉屑宮。"謝震將御前的對答如實相告,"臣曾任職虎賁郎,原想趁今日過節,與舊日同僚約定小聚時辰,未料到看見狂徒提刀在宮中衝撞。臣一時情急,才會逾職闖入玉屑宮……"

  素盈一揮手打住他後面的話,蹙眉問:"怎麼?喚你上去,是要罰你?"

  謝震躬身道:"臣為北門禁軍將軍,未得召喚擅自在內宮行走,的確不該。何況又闖至御前,理當受罰。"他稍緩口氣,又說:"蒙聖上恩典,以救駕之功與過相抵。"

  素盈輕哂:"尋虎賁中郎,怎麼會走到丹茜宮附近?你是去見我……為何不說是我喚你入內?只要說,'未至丹茜宮,遠遠看見歹人追逐皇后,救駕心切才會一路闖入玉屑宮',不就可以了嗎?好大的功勞,就這般輕賤了。"

  謝震一低頭將話忍住。素盈微笑道:"這些人還可靠。有話但說無妨。"

  謝震凝望她,說:"現在回想,慌張時脫口而出的一聲'阿盈'足令聖心不快。此時怎能謊稱是娘娘召喚,再添嫌隙?"他見素盈容色寧靜,擔心地問:"你,還好嗎?"

  素盈的嘴角輕輕地抿起:"你不是說,我變成了另一個女人嗎?我已經不是阿盈,你還管我做什麼?"謝震知道她並沒有生氣,慢吞吞地回答:"這世上有什麼人一成不變呢?我到現在才知道,你還在我眼前,已是最大的幸運。"

  素盈聽罷向他伸出手,稍稍猶豫,還是在他肩上沉沉地按了一下,說:"我沒事。"

  謝震知道此時此刻,那一地破碎的琉璃成為往事。他躬身告退,走出三步就返回來,說:"其實我知道,不論你我,有時候不得不硬起心腸,否則就無法存活。可是我也知道,不能一直如此,否則就失去了存活的意義。"

  素盈笑笑:有一絲機會他就不放棄拉住她,不讓她脫胎換骨成為一個素皇后。

  "可惜北宮門離我太遠了。"她說。

  離她近的人,沒有一個能挽住她,只會拿著刀,追趕她去越來越深的噩夢。

  素盈與謝震分別,又折回昭文閣下守候。直到大臣一一自閣中退出,皇帝還留在閣上。又過了一會兒,素颯陪琚相一道走了出來。

  素盈見琚相裹著溫暖的厚氅依然面無血色,心中說不清是同病相憐還是別有滋味。琚相見她一身朝裝,只是隨口問了一句:"大冷天,娘娘怎麼站在這裡?"

  素盈不回答,反問:"還有誰在上邊?"

  "事情已說完了。"琚相似是牽動傷口,微微地抽了抽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聖上在等人,娘娘這時還不能上去。"

  素盈沒問他在等誰--她看見遠處,睿洵被一隊兵士簇擁著走過來。

  "你要在這裡等?"琚相帶著一點興致觀察她,"等著和他碰面?"他指的當然是睿洵。他以為素盈想看看睿洵今晚的表情。可素盈沒理會。她無視從旁邊走過的太子,定定地佇立在昭文閣下,顯然不達目的不會離開。

  "現在我有點好奇你要請求什麼。"琚相輕喃一句,步履緩慢地走開。他身後的素颯關切地看了看妹妹,說:"你放心吧。"一字字擲地有聲。

  素盈含笑答他:"我並不擔心。"

  該擔心的,不是他們這些好端端站在昭文閣外的人。

  皇帝已很久沒有出現在那張書案後。睿洵看多了他在玉屑宮半倚御榻的形象,詫異地發現:他再次出現在那面描龍畫壁之前時,威風依舊。

  "父皇……今日的一切,不是兒臣所作所為。"他本來就無所隱瞞,又著意添上幾分誠意,那口吻聽起來幾乎可憐。

  深泓直直地注視著他,一言不發。睿洵原本就不充足的信心,又被這安靜剝奪了兩成。也不知道這寂靜持續了多久,深泓極其緩慢地問:"二郎,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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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