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58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2
一〇〇

  真寧今日做完一件大事,腳步也變輕快,丹茜宮飄出濃重的藥味也沒有讓她皺一皺眉頭。

  然而她還未開口求見,便被人客客氣氣地擋住。那名叫做宋之惠的宮女說,皇后喝藥之後睡了,尚未醒來。真寧望瞭望死氣沉沉的丹茜宮:崔落花與白信則面色嚴峻站在門外,同真寧行罷相見禮,依然返回原地,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肯透露。

  一股冷氣由真寧腳下竄上腦門。

  啊,以前也有過這樣的陣勢,這樣的藉口!“皇后娘娘在午睡”——母親在時,也曾經用漫長的午睡推搪別人。有時榮安和真寧想要等她醒來,卻總被狡猾的宮女騙到別處玩耍。後來……後來的謠言讓真寧覺得既噁心又丟臉。

  她不自覺地咬住下唇,極力掩飾心中的憤恨,說:“我等娘娘醒來。”她突然執拗地想要等待,想知道這一次自己能否親眼看見那些不能詢問的秘密露出端倪……

  宋之惠沒有說一個勸她離開的字,轉身去取了一把椅子,畢恭畢敬地請她坐。真寧被她安穩坦然的態度弄得發不出脾氣,帶著滿臉嫌惡坐下來。

  丹茜宮靜得像一座空城。

  過分的安靜終於讓真寧不自在,她站起來走到窗下徘徊。當丹茜宮的主人還是她母親的時候,這種宛如竊聽、有失公主身份的舉動,決不被允許。可今天沒有人攔她,似乎這裡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又好像,他們根本不在乎她。他們雖然站在宮外,全副心思仍留在裡面。只有一個人能讓他們緊張,就是沉睡的皇后。

  皇后是不是睡得太多了?真寧忽然發覺,最近總是被告知皇后喝藥之後睡著了。

  她到底又在打什麼算盤呢?真寧煩躁起來,左顧右盼也沒看出什麼門道。

  不過,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宣城和相府,這深宮中病怏怏的女人,還能怎樣興風作浪呢?真寧這樣想了想,也就不再較真。她怏怏離去時一度回頭去看丹茜宮。即使換了主人,總有些東西一成不變——惱人的安靜,惱人的敷衍,惱人的無視……惱人的丹茜宮!

  不知幾時,她一想起這三個字,悶在胸中的氣,就悄悄纏成一個死死的結。

  第二十三章 沉夢

  素盈幾乎忘記,那天的陽光是那麼體貼——亭,瓦瓴,雲與樹,每一樣色彩都恰到好處。應是晚秋天氣,輕風卻像弄錯時節,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拂動著早春情緒。

  睿洵的坐姿完美得無可挑剔。他的衣衫和笑臉,眼神和言辭……素盈立刻明白,這是一個夢境。可她不忍向自己道破。此時此刻,她是澄瀾亭中一個調香的少女,無法對自己說:傻瓜,為什麼要做無用的夢!

  她停下襬弄手中的香料,看著他微笑起來——還好,在夢裡的是這一刻。

  “我說過,你不願做犧牲,就要把別人放上祭壇。”聲音隨風裊裊而至,素盈驚覺:原來此情此境還有別的觀眾。她猛地轉身去尋,一道白紗矇蔽了她的眼睛。

  “幽馥!”

  “素盈呀素盈,你知道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一團雪影飄升騰空,如雲如霧的白紗團團籠住中央的女人。素盈看不清她,耳中卻聽得分明:“他是你的祭品,我不會期待你為他哭泣。可是,你還記不記得?當你義無反顧地逼死素若星時,整日整夜想著她的壞,告訴自己沒有做錯。即使如此,仍然難過。現在你看著這一幕,不是悲哀,而是微笑!”

  素盈怔了怔,不假思索地仰起笑臉。她不需要說什麼,幽馥即時明白她的心意:“已經不在乎是對是錯?”她哈哈笑起來:“原來如此。素盈,現在我更加期待下一次交換!我知道……你的祭品,會更多,更多!”

  她的身姿突的化成雪白的楊花從空中散落,飄飄蕩蕩如同落雪。素盈不為所動,專心地凝望面前一縷香菸——甜蜜而美好的味道,讓人想要迫不及待地呼吸。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直到胸腔充滿那氣息,心頭忽生悲涼。

  這獨特的香,此生只調過一次,燃過一次……還以為不會再想起它的味道。奈何有些事情刻意去忘,反成了記憶裡鮮明的烙印。

  她仍然是調香的少女,可這亭不再是東宮之南的澄瀾亭,而是平王府花園中的懷風亭。為什麼要想起這一刻?她慢慢攥緊拳,直直地盯著亭外那個身上沾著楊花的男人。

  “若是信端,無論家人如何叮嚀,臣也不會為他央求半句。可是信默……臣還是希望,他能把想說的話,對著真正該聽的人,說出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信則為他求情的話。

  他的眼神充滿傷感,的確像是渴望說出一番話。素盈看著看著冷笑起來:是呀,他就要說一個宛如美夢的謊言,做一場彷彿情真意切的假戲。

  不,不,這一切沒有必要再來一次。素盈緩緩站起身,捧起香爐又深深地聞了一次——這是一個不好的夢,她應該親手打碎它!

  她用盡全身力氣,將香爐向他扔過去。

  喀喇一聲巨響,簡直像是另一篇開天闢地的神話,晴日風光霎時間湮滅,撲面而來的黑影與燭火讓素盈無所適從。她伸手遮住眼睛,片刻之後才清醒。

  之惠正誠惶誠恐地收拾打碎的瓷碗。素盈迷惘地問:“怎麼了?”之惠不敢回答。崔落花聽到響動,走進來斥責之惠。素盈不經意發覺手上沾了藥湯,恍然大悟:“不怪她。我發夢時揮手打了她。”

  崔落花向之惠正色道:“還不去再煎一碗!”轉臉對著素盈鬆了口氣:“娘娘醒來就好。”

  素盈坐起身直說口中發苦,又渴又餓。宮女很快奉上酥酪粥,素盈一邊喝一邊含笑道:“一不留心居然從早睡到晚。原本答應信則,今日要見他弟弟呢。疑心重的人準以為我是故意讓人白走一趟。”

  崔落花避過素盈的目光,低低地說:“不會的。”

  素盈察覺她吞吞吐吐的神色,捏著湯匙呆住,好一陣兒之後才問:“我睡了多久?”

  崔落花起初不願回答,但也知道不能瞞她,終於訥訥地說:“今日已是第四日。”

  盛滿粥的湯匙“撲”的滑落在素盈膝上,弄出好大一塊污漬。宮女慌忙拿乾淨的絹帕來擦,可是素盈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裙子,全然不在乎抓了滿手黏稠。

  “四天……?”她的胸腔像咳嗽似的一震,好像被這晴天霹靂驚得立即要哭出來。崔落花跪在她腳邊,懇求道:“娘娘,請准臣即刻修書,召王秋瑩回宮。”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2
一〇一

  素盈彷彿沒有聽見。她一動不動地坐了良久,最終平靜地對宮女說:“為我換件衣裳。”

  “娘娘!”崔落花還欲堅持,素盈輕輕地一擺手:“秋瑩遠在粟州,不必勞師動眾去找她。被不明就裡的人知道,還以為宮裡出什麼大事呢!”

  “娘娘的安康難道還不算大事嗎?”

  “我沒事。”素盈說罷,不緊不慢地走到屏風後更衣。

  崔落花的信早已寫好,只等素盈首肯,就著人送往粟州。她為素盈的固執己見找了很多理由,但沒有一個理由能說服她自己,相信素盈視性命如同兒戲。

  崔落花沒有忘記當今天子也曾經歷悠長的沉睡,也沒有忘記高位者撲朔迷離的健康狀況給宮廷帶來怎樣的不安。她左思右想不能安心,終於還是拿出袖中的書信,交給信賴的人星夜送往粟州。

  這夜又落了一陣雪,雖沒有成氣候,米粒大的霰珠仍鋪了滿地。踏上去,彷彿踩著一地琉璃屑,纖細脆弱的破碎聲讓人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

  深泓讚歎地俯瞰這條地上的銀河,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命宦官們掃開一條道路。雪就要停,他令人挪開雪傘,仰面迎著寥寥無幾的雪糝子,尋找夜空中的微光。

  濃雲那邊定有一輪皎皎明月,即使厚重的陰霾也掩不住它,被它絕大的力量印上淺淺的透亮的暗花。“真是好月光。”深泓對著無月的天空嘆了一聲。說罷笑了笑——不明白他的人,一定以為他的一生都用來說胡話。

  丹茜宮依然燈綵煥爛,雪夜裡更顯出暖意。深泓沒有讓人報唱駕臨,靜靜地走入一片溫馨燈火之中。

  素盈斜坐榻上,就著一盞白紗燈做針線。這情景可不多見。深泓看了片刻,悄悄地走到她側邊。她做得太專注,全副心思尋找下一個完美無暇的插針之處,甚至沒有察覺他在一旁觀察。

  “這麼小的衣服給誰穿?”深泓一出聲,嚇了素盈一跳,銀針一下子刺破了她的手指,好好的一件天青色小斗篷上染了一星血漬。素盈“啊呀”叫了一聲,目光卻說她分明更心疼斗篷。她的樣子與一個敝帚自珍的小婦人一般無二,深泓見了微笑起來,說:“我看看。”

  素盈遞上她的作品,深泓卻牽起她的手,看了看說:“小傷,不要緊。”又道:“做針線好玩?這麼晚還不休息。”他與琚相議事本就夠晚,隨口一問卻被告知皇后自從醒來就沒有合過眼睛。他就著燈光看看素盈,見她眼角有了血絲,又拿起那件小斗篷說:“難道明日急著穿這東西?今晚連覺也不睡了?”

  素盈被逗樂,淺淺地笑了笑就失去愉快的情緒。“怕睡了……就醒不來。”她小聲地說。深泓聽了默然,左右摩挲那件小衣服,問:“給誰的?”

  提起這話題,素盈來了一些精神,微笑道:“不知道阿壽穿上會不會好看。”

  深泓“哧”的笑了一聲:“他不至於缺一件斗篷。再說,宣城也不像以前那麼清苦。”這話素盈沒有接口,雖然她也知道有多少無官一身輕的人跑到宣城去陪伴睿洵。

  “小孩子,眨眼就長大。就算費多少心思給他做衣服,他恐怕還沒看清楚是什麼樣子,就穿不上了。”深泓略帶失望地嘆了一聲:“費這功夫做什麼呀!”素盈抿嘴笑道:“趁小的時候給他做過,他多少會記得。等到他大了再送更多更好的衣服給他,已晚了。他不會為幾件衣服領情呢。”

  深泓一邊聽著,一邊撫摸斗篷上繡了一半的小老虎,說:“前幾天……你睡著的前一天,上表請求接睿歆回宮撫養。”素盈點點頭回答:“庶人不肖,幼子可矜。況且皇統只此一脈,襁褓之中流落在外終歸不妥。”深泓似乎想些什麼,想了少頃才說:“他們夫婦,幾乎失去了一切。連睿歆也要從他們身邊帶走,太可憐了。再說,洵已廢為庶人,豈有庶人之子留養皇后宮中的道理。”

  素盈聽了埋頭不語。深泓將那小斗篷展開看了看,說:“幸好才剛剛開工,丟到一邊也不算可惜。繼續做下去,只怕要白費更多功夫。”

  自那夜放下一句話,深泓不再過問素盈的女工。小斗篷終歸還是到了宣城。素璃攥在手裡許久不放,手上越來越用力,臉色越來越難看。睿洵挾著淡淡酒香推門而入,看見滿屋女官便模糊地笑笑,敲敲腦門嗔怪自己來的不是時候。

  素璃如今對他反而比過去更加體貼,見他不痛快的神色,立刻柔和地說:“與那些失意的年輕人白日縱酒,既蹉跎光陰,又傷心傷身。您為何不把永寧郡王前些天送來的書篋打開來看看呢?”

  “我與那些失意的年輕人有什麼差別呢?”睿洵笑笑,說:“這時候埋頭讀書,不是更接近虛偽的做戲?你以為皇帝陛下會相信嗎?”素璃知道他一向喝得不多,雖然時常裝一裝糊塗,沈醉則很稀少。一個人愁得連酒也喝不下,還能指望他怎麼樣呢?她嘆口氣,對他的幻想又消減了一二,但仍客氣地同他商量:“皇后娘娘送來這東西。使者還在外面等候。該如何回話呢?”

  “找我就是為了這個?你們這許多人想不出一句回話,真意外啊。”睿洵定睛看了一眼,說:“祝她早生貴子,讓我們有機會依樣回禮。”

  “您在說笑!”素璃原想讓他親自寫一兩句話表達心意,可他的反饋又是如此不著邊際,她有一剎那認定他是故意找茬。彷彿要讓她落實猜想,睿洵點點頭說:“對。你的手是打硬仗的,怎麼能做得出這樣的手工回贈呢?”他看到素璃動了氣,嘿嘿一笑轉身便走。搖搖晃晃走開不及五步,肩膀被人抓住,卻是素璃冷面跟了上來。她的手太用勁,睿洵皺起眉頭。

  “頹靡也該有個尺度。”她說,“別辜負了陛下一番苦心。”

  “是別辜負了他,還是別辜負了你?”睿洵抓著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甩到一邊,也客氣地說:“事到如今,你就讓我短暫地歇口氣吧。”

  素璃強硬地繃緊的嘴角輕輕地顫抖一瞬,聲音幾乎是委屈:“事到如今,誰來讓我歇口氣呢?”

  睿洵十分寬容地看著她,說:“想想你的兩個祖姑、你的姑姑、素盈——你這輩子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停歇的。為什麼不稍稍地放過我呢?”

  素璃的雙手默默地握成拳,一言不發地慢慢地走回房中。那扇門輕輕地合攏,睿洵鬆了口氣,不去想也不介意裡面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庭院裡厚厚的白雪散發著冰冷清新的氣息,他大口地呼吸,素璃留下的溫度便在眼前徹徹底底消散了。睿洵忽然覺得熱在爐上的那一瓶好酒變得更有誘惑。今日也許是個一醉方休的好時機。於是他放縱地跳到積雪上,慢悠悠地踢著雪花,去找一個能陪他喝酒談心的人。

  素璃的手指緊扣著門上花格,一直聽到外面再無他的聲息,又過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五六名女官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她。她們從來沒有把希望寄託在睿洵身上,這時候也沒有失望。素璃簡直有點羨慕她們這一點。她直愣愣地盯著小斗篷,說:“皇后若是只想著趕走他,我倒是不覺得驚訝。竟然又來覬覦我的孩子……真是不可饒恕的女人。”

  “娘娘不必為她的事煩心。”一個女官說:“郡王自有安排。”

  素璃點點頭,說:“你們散了吧。”她似乎太空虛,又像是太疲倦,隨口喃喃道:“現在,我也想喝一杯酒呢。”她的妄想立刻受到一片異口同聲的否決:“娘娘不可因酒廢事。”

  素璃一聽她們進諫,本能似的飛快地說:“我自然知道。”言畢苦笑著接過女官雙手奉上的熱茶,喝一口便蹙緊眉頭:“真有點羨慕睿洵那個不懂得負責任的傢伙啊!大概他此刻能放縱地做個好夢吧。”

  宣城的雪用來烹茶,有種難以言說的苦腥。素璃想,她這輩子一定無法欣賞這種苦澀。

  女官三三兩兩告退後,一邊竊竊私語一邊行走,不留神在拐角撞上一個懷抱酒瓶的女人。那女人走得太著急,撞得又突然,懷中幾隻酒瓶啪啦啦碎了一地。女官們惱她不懂行走的規矩,仔細一看是新來的外婦馮氏,臉色就更加冷淡幾分。

  即使她們失去了宮廷中的身份,但仍然在荒僻之地保持著女內官的傲慢,不與外婦爭辯誰對誰錯。她們什麼也沒有說,抖淨衣襟上的殘酒,一個個昂然離去。那沉默的威嚴無異於輕蔑地宣佈:馮氏應該承擔全部的責任。

  馮氏早跪在地上慌手慌腳收拾殘局,口中一個勁道歉,生怕遺漏碎片傷了別人。她埋頭撿著撿著,眼淚快要憋不住。有人輕輕拍她的肩膀,馮氏忙抬頭端詳,認出那人是叫做迷雁的使女。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2
一〇二

  迷雁端著幾瓶酒,悠然說:“你幾次三番做與身份不稱的雜活兒,當心過些日子被人當作雜使宮女差來遣去。”馮氏垂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迷雁轉過屋角,不知向哪兒喚了一聲,很快就有兩個小宮女跑來收拾殘局。馮氏訥訥地站在一旁看著,既覺得彆扭,又插不上手。

  迷雁向她招招手,說:“你同我送酒去。”馮氏無語地跟在她身後。迷雁邊走邊說:“在宮裡遇到左拐的拐角要靠外走,右拐時貼牆走。宣城雖然不是宮裡,習慣是沒法變的。”馮氏連聲應承,見她態度和氣,忍不住說:“日後愚婦犯錯,還望姑娘賜教。這裡的貴人們太氣派,從不動怒訓斥,反而讓人更加無所適從。”迷雁輕輕掃她一眼,笑笑說:“她們才不會訓斥你——她們會讓你覺得,出現在這兒,就是你最大的錯誤。”

  兩人一起走到睿洵的寢殿,安靜地推門進去。睿洵與李懷英仍在痛飲,他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又彷彿完全不再擔憂自己的言行被人關注,依舊隨心所欲地高談闊論。兩人說到暢快處,且歌且吟,惺惺相惜,分毫沒有皇子平民的區別。“今日始知‘相見恨晚’四字真意!”睿洵慨嘆:“那裡的人,只剩下權力慾望,失去了所有的理想。先生是個有夢、信夢的人,但願我能分得你一點夢想。來,再飲一杯!”

  他們的話馮氏聽了不大明白,目光不禁去丈夫臉上尋找些許跡象。迷雁卻好像完全是個聾子,安穩地放置酒瓶,收拾空瓶,默默地轉身告退。馮氏急忙跟上她的腳步,一同出來。

  屋外猶能聽到睿洵恣意的朗朗笑聲。“那位懷英先生,是你的丈夫吧?”迷雁微微地笑著說:“他的言論有動人的真誠,真是難以拒絕的魅力啊。他怎麼認識了真寧公主呢?”馮氏聽她問起,便簡單地講了他們夫妻二人與真寧相識的經過,又約略提了一句真寧公主引薦他們來到宣城。迷雁聽了心中大致描出事情來龍去脈,一時雖不能斷定真寧的用心,但也猜到十之八九。她稍加思量,頓覺真寧年紀雖小,眼光卻遠超榮安公主,日後未嘗不成氣候。動了這個念頭,她對待馮氏的態度又親切兩分,隨口指點一兩處宮中行走的訣竅。馮氏唯恐自己在此處舉止不當給丈夫惹來麻煩,見她有心提攜,當即感激不盡,視她為第一個知交。

  又過了幾日,馮氏與迷雁漸漸熟稔,大著膽子問起她的來歷。迷雁此時也不再避諱她,說出自己是榮安公主送來侍奉睿洵的。榮安公主的家事,馮氏在坊間胡亂聽過一二,到底有些好奇。“白家當真是毀了皇后娘娘的婚約,娶了榮安公主?”大戶人家做事講究顏面,但有醜事,百般遮掩,時間一久便眾說紛紜真假難辨。這事在坊間流傳很久,也有人說正是如此,也有人說是以訛傳訛。

  “沒有的事。”迷雁淡淡地回答:“外人不知宮廷深淺,編造種種臆想附會貴人事蹟。姐姐以後可不能當真來說。”

  馮氏連忙諾諾連聲:“我也說嘛,要是真有這事情,皇后娘娘的脾性未免太好了些。莫說是貴胄豪族的小姐,就是換個平常女子,又豈有遇上這樣的事情,輕鬆放過負心漢的?”

  迷雁笑了笑沒有接話。這時候一個小鬟來報,說有人來訪迷雁。迷雁自然記得今日是榮安府上來人的日子,匆匆地返回自己住處,果然看見榮安府中的使婦等著。她快速寫下一封簡信,問起公主近況。那使婦唉聲嘆氣:“近來風頭不對。庶人洵……”她脫口說出來,四下張望一圈才繼續說:“庶人洵不是因為勾通外國被廢嗎?那事情最近追查開來,跟著他西征的人都受了牽連。白家老三幾天前被人請去另一個貴公子家中赴宴,就沒回來。駙馬忙著為他疏通,可是事情不知怎麼搞得,越來越亂,連駙馬也牽扯到什麼事情裡面去了。雖然眼下還沒有拿他怎樣,可是每日府前有人把守,不准他外出,也不準會客。”

  迷雁慌忙追問:“大嫂可知道是什麼事?”使婦搖搖頭:“府裡不准打聽。必定是件更要緊的事——公主平常口無遮攔,這一次也閉口不談。她每天只是怒氣衝衝,時不時嚷著有人陷害她夫婿,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要殺了這個奸人、殺了那個小人給白信默報仇。”她嘆口氣:“迷雁,你我都見識過大變故,看這情形,不用多打聽也知道,白家準要出大亂子。只是鬧到什麼地步,還不好說。還好我們是跟在公主身邊的,不需過分擔憂。”

  “宮裡也沒有傳出風聲?白信則當真不聞不問?”

  “如今宮裡的消息哪有那麼好打聽!”使婦又抱怨:“令柔一死,凡事都不好辦了。之惠與元瑤兩個人,問她們十句話,也得不到一句老老實實的回答。白信則如今鐵了心跟在皇后身邊,與白家反而疏遠——不知底細的人該疑心到底誰是他的家人。真沒見過他這樣的宦官!”

  她一直自顧自說,迷雁聽到後來並不用心,忽的問:“莫不是與素江那事有關?”使婦大驚失色:“你還提他做什麼!素江為令柔失去理智,才敢做那大逆不道的事。事前我們無一知曉,哪有可供牽連之處?要說這事情與駙馬扯上干係,就更沒有道理。”

  “大嫂,事情怎麼會那樣簡單呢!”迷雁想得頭疼欲裂也沒有結果。使婦寬慰道:“我們是公主身邊丫環使婦,不再是星後手下的人。在公主身邊,只管聽從公主的安排。你還操心宮裡做什麼呢?我不能久留,這就告辭了。你照管好這邊的事,不要多想。”

  話雖如此,迷雁畢竟不能無動於衷。這天晚上睿洵又要酒喝。迷雁送酒進去,假傳睿洵的意思摒退眾人,獨自留下為他斟酒。睿洵知道這宮女原先是母親身邊的人,後來又追隨榮安。他也知道她必定與京城還有來往,於是裝作半醉,問她:“近來京中有什麼趣事?”

  迷雁一五一十將白家的變故說與他知。睿洵聽罷沉默了片刻,狠狠地喝了幾大杯,說:“為什麼我覺得這不是黑嘴狐狸做的好事呢。”他來到宣城之後就將琚相蔑稱為黑嘴狐狸。迷雁大膽地看了他一眼,嗔怪他太不小心隔牆之耳。

  “為什麼……會覺得是她在背後謀劃呢?”睿洵在眼前揮了揮,把素盈的影子抹掉。“哎……”

  第二十四章 心思

  元旦將到,宮中為開經筵做足準備。素盈已料到屆時不能歡度佳節,她心中準備好應對,做事便不慌亂。這天將手抄經書送到佛前禮敬之後,她穿過X園,欣賞霧淞。

  掛滿了冰晶的柳樹下,一領葡色披風裹著一個挺拔的年輕人。聽到她的腳步,他轉過身。貂領襯著一張蒼白的面孔,素盈看見愣了一下。

  信默在她兩步之外停住,恭謹地說:“聽聞聖上雪夜受寒,娘娘御體欠佳,臣與榮安公主特來叩問聖安。臣與公主手抄佛經十捲為聖上與娘娘祈福,方才已送往佛前供奉。”

  素盈冷冷地看他片刻,問:“怎麼沒見到公主?”

  “公主去了玉屑宮。”

  素盈心頭冷笑,已明白這是什麼——又一場精心安排的巧遇。怪不得他哥哥白信則事前打聽她的今日的日程。

  “我很好。”素盈說完抱緊暖爐,轉身望著遠處披雪的樹與石,不看他。

  可他顯然有自己的 打算,用安閒的口吻聊天似的說:“娘娘知道嗎?近來有些別有用心的人,竟然說臣參與臘八之變。”他一定知道素盈不會理睬他,乾脆沒有等待她的反應,大膽地繼續說下去,“臣不知道他們怎麼想。臣只知道,娘娘必定不會這樣認為。”

  素盈笑了笑,搖頭說:“不,我也是那樣想的。”

  信默忽然抬起眼睛望向她:“那天獻給娘娘的玉匣,今在何處?”

  “丟了。”素盈淡淡地回答。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2
一〇三

  信默苦笑一聲,看著她時有些憂傷:“故意嗎?故意讓人發現其中的字條,又匿名舉報說我事前知道申時將生劇變。”這話讓素盈惱怒。她瞪著他,很快又別過臉不理他。為這個人生氣,一點也不值得。

  雖然她什麼也沒有說,可信默彷彿明白,又說:“你只是隨便看了看,就把它丟掉了?的確是這樣……如果你真明白那字條的意思,申時就不會在丹茜宮中,而是在玉屑宮。”

  素盈的手指一直在輕擦著兩個寶石墜子,可是光亮的石頭珠子越擦越是模糊。她手上不知不覺用了大力。“那天的事,你比我還清楚,還說自己清白?”她呵口氣,嘆息的聲音卻留在了胸中,“想要我救你,現在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

  信默彷彿聽到了一個天真孩子的主要,看著她無聲地笑了下:“你救不了我。”

  “我若無用,你怎會費心思出現在這裡?”

  信默的目光依然如常,仔仔細細地看著她的臉孔。他總是在對話的時候專注地看著對方,像一個無比真誠的聽眾。可素盈無法再被這種真誠打動。

  “只是想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他倉促地笑了一下,彷彿自嘲:“依然是那個我不太瞭解的你。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很遲鈍,看不懂,猜不透。奇怪的是,我雖然不瞭解你,有時候……卻忍不住向著你。明明知道這樣做並沒有好處。”

  “站住。”素盈沉著臉低喝一聲,留住他離去的腳步,“你我早已撕破了臉,此時還來虛情假意,有什麼意思呢?何不用你知道的事情,痛快做個交易?”

  信默半側著身,低下頭惆悵地微笑起來:“那麼請娘娘給我一點時間,耐心地聽我說完。”

  素盈示意他說下去。信默想了一會兒。背著手輕輕地開始說:“我十四歲時,有一天父親忽然說‘你日後能娶公主就好了’。榮安公主,那個小女孩。宮廷之中她的笑聲最響亮,說話最大膽,再沒有一個人比她更活潑自在。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可以像她一樣無拘無束?太子人很好,說他待我如同手足,一點也不誇張。但畢竟是主僕。如果能成為親戚,是不是會更好?我這樣想的時候,父親又問了,‘你討厭公主嗎?’我的回答是不討厭,甚至有點欣羨。其實就算討厭,父親也會繼續追問,‘你會裝作喜歡的樣子吧?‘”

  他想要笑一下,可沒有笑出來。“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我唯一的未來就是做好它。終身大事,是不是應該再等幾年,等一個真愛的人出現——這種事情,誰在乎?”

  素盈很想打斷他的話。她很想厲聲說:“誰要聽你說這些!”可是竟沒有張開嘴。

  “公主的心飄忽不定,家人都為我捏把汗,唯恐不能成功——我能用平平淡淡的口吻,告訴他們‘一切隨緣,順其自然’嗎?這不是一場可以揚長而去的遊戲。自從我家被改姓為‘白’,我是走到最高處的一個。誰知日後風水輪轉,白家會如何?有良機,絕不能錯過。”他平靜地說。

  “就算漸漸覺察到,被利用的女孩兒比印象當中的素氏可愛……難道可以為了她,把一切拋到腦後?不。捨本逐末的事,我不會做。是真正的不會——根本不知道那樣的事該怎麼去構想、去實踐。”

  “這算是什麼?”素盈直直地望著他,整個人彷彿散發出寒氣,“白大人,我已經沒有和你抓迷藏的情緒。”

  回憶在信默眼中綻放的光彩,在短短一瞬收斂。“要是從來沒有專注地看著你,就好了。是我太高估自己從騙局中脫身的能力。

  素盈覺得自己有點明白了,眼中又充滿了輕蔑——求不到她幫忙,便想用這法子,讓她心甘情願幫他。難道他不知道嗎?相信他的話,需要極大的信任,可這信任早被他親手奪去。

  “白大人,即便能夠回到從前,你仍然不會捨本逐末吧!執著手 '我當年

  怎樣”,“你當年怎樣”,有什麼意義呢?“她提高聲音說,“若是不打算回答我

  的疑問,就讓開!”

  信默槁灰一樣的臉色讓素盈覺得自己有點殘忍。而這殘忍讓她內心深處一個長久無法平靜的地方,得到一點痛快。

  信默怔了一瞬,側身避向一旁。素盈從信默身邊走過時,淡淡地說:“以後別擋在我的路上。”

  他認真而鎮定地回答:“只此一次。以後不會了。”

  素盈一直走回丹茜官,即刻喚來信則冷笑著說:“你好大的膽子!”信則立刻跪倒,匍匐在她腳下。“我還以為你不會再管白家的事情。”素盈擁了手爐,擁緊了依然覺得冷,“是我把你想得太無情。”

  信則半晌沒有回話。素盈又道:“我知道你心裡有話。不要賣關子。”

  信則面朝著地,聲音聽起來不很清晰:“行刺帝后、謀圖廢立是滔天大惡。無論主謀是誰,信默知而不舉與之同罪。臣斗膽請問娘娘,是否覺得白家這一次會山窮水盡?”

  “你們家的本事大得很,怎麼會呢?”素盈望著窗紙,彷彿能一直看到玉屑宮去,“榮安公主一定在她父皇身邊求情。求不到,她是不肯罷休的。”

  “是啊--這正是白家娶她的用意。”信則的口氣中滿是慚愧,“娘娘,您覺得白家齷齪。大概您不知道,始作俑者,正是微臣。”他把頭抬起一點,望了素盈一眼,繼續說,“臣年少無知,追隨秀王犯上作亂。臣家因此被褫奪素姓,改姓為白。家父性情大變,不敢自信識人的眼光,更不敢將全家前程押在一人身上。臣被沒入宮中,信默被當作長男養育,從小擔負全家厚望,全無一點自在。若是臣當初沒有失足,信默今日怎會如此。”

  他堅定地說,“為這緣故,不能不管信默……”

  素盈聽他說到“不敢將全家前程押在一人身上”,心思不由自主地繞著這句話打轉。白家在宮廷中投機的做法她知道:即便是一家人,也要投資不同的勢力。無論哪一方得志、哪一方失勢,總不會殃及全家。

  信則在中宮,信默和信端都是東宮心腹,無人向權勢強大的宰相示好。這合乎白家的做法嗎?素盈低下頭“撲哧”笑出聲。她心中對申時變亂的主謀早有猜測:一場人禍毀了東宮前程,並且險些要了她的小命。誰這般擅長一石二鳥?

  若非效忠那人,信默從哪裡得知臘八當日將生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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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信默其實是宰相的人吧?”素盈笑著連連搖頭,“白信默啊白信默!原先小看了他,我以為吃一塹長一智漸漸看清了。沒想到,還是小看了他--他背叛了所有的人。我,榮安,東宮,還有他真正的主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背叛身邊所有人,還能活這麼久。”

  信則沒有否認,把頭垂得更低,說“行走宮廷,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不夠圓滑機變,而是失去立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與誰一起前行,不知道自己希望誰成功、誰快樂。為了白家,他傷害娘娘。對娘娘糾結於心,他又背叛了宰相,臘月初七,臣在丹茜宮前攔住信默,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可是已猜到,他從那件事開始,徹底失去了立場。他將成為眾矢之的,他幫助過和傷害過的,都不會管他。這樣的弟弟,我能夠拋棄嗎?”

  想左右逢源的人,遲早有一天受到左右夾擊,兩面不討好。素盈覺得自己不該對這事情有興趣,可她竟然聽了這麼久而不乏味。也許是信則打動了她,她安慰似的說:“他還有榮安呢。”榮安不會拋棄他。

  信則無可奈何地搖頭:“公主的力量能夠強過宰相嗎?”

  素盈面上如覆冰風,口氣也冰涼:“怎麼不能?她父皇為她,不異毀人婚姻,引起朝臣非議。”

  信則聽了這話卻笑得更苦:“信默能娶公主,不是憑他一人的小聰明便能成就,這是他拜宰相為父,求取的好處之一啊。”

  他看到素盈須臾之間的詫異,彷彿慚愧似的,把聲音壓得更低:“娘娘不要驚訝。宰相可以秘密收您為義女,將您推上後位,也可以收一個義子,讓他步步高陞以備不時之需。信默九歲入東宮侍讀,本就是宰相與家父的安排。他一向很聽話,所以宰相私下在廢后與聖上面前進言,助他順利尚主。”

  素盈啞然。

  得罪皇帝不死,得罪權臣必死--這是信默曾經說過的話。可他自己竟忘了。他真的不該高估自己脫身的能力。

  “為什麼要對我講這些呢?”素盈仔細地看著信則,不知他坦誠相告的信心從哪裡來。

  “因為娘娘是唯一一個,明白他所有的壞處,還可能去幫他的人。”

  素盈“哧”地笑了:“我不是沽名釣譽給自己惹麻煩的人。你太誇大我的善心,還有我的能力。”

  丹茜宮一陣喧鬧,宮女們攔不住混亂的源頭,一股慌張的人流頃刻湧到素盈面前。淚污妝容的榮安從眾人中掙脫出來,一把抓住素盈的手:“跟我走!”

  素盈吃了一驚:“你做什麼?”

  “到聖上面前說清楚。”榮安扯著素盈走了兩步,急吼吼地大聲說,“告訴他,信默不是知情不舉--他偷偷地告訴了你。只是你沒有弄明白。”

  素盈硬生生地站立不動。榮安又拉扯兩把,拉不動她便瞪圓了眼睛:“你不去?”素盈流露出不情願,旁邊的女官和宮女們立刻上前,不客氣地將榮安請到一邊。“公主再攪鬧丹茜宮,下官不得不行宮規。”女官高聲厲喝,卻嚇不住榮安。

  “我已經知道了--陷害信默的人就在你們之中!”榮安伸直手臂向一群女官面上指指戳戳,又指著素盈說,“正是你這丹茜宮裡出小人,造謠生事,說信默知道臘八申時將生宮變。即便信默真的知道,既然說與你知,必然是要求你。有救駕之心,怎麼能與首謀同罪?你保住一條性命,卻不管他?”她說著又想上前來抓素盈。

  素盈向左右道:“攆出去。”宮女們立刻上前推搡拉扯。榮安口中說道“只要你對聖上說,信默提醒過你,他就洗脫了。為什麼說謊害人對你來說那麼容易,說一句真話幫人,卻像要了你的命?!你是不是恨我們?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今日死在丹茜宮,你是不是會改變主意?”

  素盈彷彿沒有聽見,對掌事女官們說:“讓人衝入丹茜宮滋事,是你們失職。各自轄區領罰。”女官們氣餒地領著宮女唯唯告退。素盈又看了信則一眼,說:“看來聖上沒有應允她的請求。”

  “娘年一定可以想到些什麼。”信則再三叩頭,道:“娘娘所知的事情,恐怕賜告一點,便是信默的希望。”

  榮安的哭聲仍在宮外迴蕩,顯然她遲遲不肯離去。素盈聽見苦笑了一下,終於還是說:“白信默不過是那樣一個人,榮安卻能夠說出為他死在這了,死在丹茜宮,有什麼用呢?”信則屏息凝神去聽最關鍵的後續,果然沒有失望,他聽到她說:“你不妨轉告他她,讓她去問琚相,他答應她母親的事情,終於能做到。”

  信則雖不明白,仍然如獲至寶,感激地告退去追榮安。素盈目送他離去,幽幽地問身旁佇立的崔落花:“你心裡責備我多管閒事吧?”

  “臣不敢。”崔落花諾諾答應。見素盈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己,她心一緊,卻又同時鬆了一口氣。

  “是你吧?”素盈呵地笑一聲,“白信默拿來玉匣,裡面的字條只有你能看見。是你告訴宰相,信默走漏消息。”

  崔落花的神情沒有被戳穿的尷尬,反而帶著打開心結的釋然:“琚相識清本末,對聖上有所交代。臣以為,白信默正是琚相希望臣說出的人,臣以為,娘娘也不會在乎他。”

  素盈闔眼蹙眉:“宰相到底有什麼魔力?連你也……”她恍然驚起,慢慢道:“我未入宮時,被診出幻症。你本已被平王辭退,可是很快帶著包袱出現在我門前----難道從那時開始,你已聽從宰相的差遣嗎?”

  “唉,娘娘!”崔落花溫柔的笑著搖頭。

  “比那還早嗎?難道你踏入我家,為我的姐姐們當教習的那一天,就聽從他的意思做事?”

  “唉,娘娘……”崔落花還是那樣神秘地笑了笑。素盈忽然覺得傷心,一把將懷爐摔在地上。外面宮女聽見動靜,想要進來收拾。崔落花揮手制止她,自己俯身去清理。

  “說。全部說出來。”無論素盈如何努力,呼吸就是無法平靜。

  崔落花輕柔地回答:“知無不言並不是我們在這裡做事的方法。”

  “那麼我該叫楊芳來一趟。他比我擅長挖掘真相。”

  不知是畏懼楊芳,還是不願她們師生一場落到動私刑的地步,崔落花看了看素盈冷酷的眼睛,鬆了口:“娘娘可知,我的姐姐,廢后身邊那位崔落霞,後來怎麼樣?”她見素盈無動於衷,不疾不徐地說:“她不是X您的姐姐,您可以不介意---她現在很好。宰相為她通融,她從廢后的案中脫身。”

  素盈直視她的眼睛問:“你是為了報答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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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不。不是為了那一樁。”崔落花跪在素盈的腳邊說:“我們崔家的女人,有時候會處於危險。為了不讓我再去教育別的素姓小姐,不將您的閨中事蹟說與他人,冊封皇后之後,平王曾經想要除掉我。我感激您施以援手,帶我入宮,雖然明白我不會有事---因為有琚相。他從不會提起這事,您大概不知道---他是崔氏的兒子。”

  “崔氏?他的母親?”素盈沒有想到。

  “琚相對崔家寄惠頗多,崔氏滿門受其厚待。每個素氏家中的女教習,都是他的親眷,得過他的關照,不獨是我。只要他願意,就可以瞭解和影響每一個是崔氏教養的素氏小姐。不獨是你。”

  她憐愛地看著素盈泛青的面孔,說:“可怕嗎?入宮的素氏小姐,哪一個世故圓滑,哪一個乖巧聽話,哪一個心口不一……我想,他心中大致有數。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實在管得太多了,而他居然孜孜不倦,哪怕所指之事永無用武之地,他仍然沉迷於看不見的操縱遊戲。彷彿洞察一切,他才能感到安全。”

  “為了讓他安心,你把我這裡的一切都告訴他?”

  “不。我幾乎從未那樣做。他偶爾才問一二事,從不強求我回答。他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可我卻不知道了。”素盈涼涼的笑了一下,說,“你應該清楚,我對人的信任是多麼脆弱。你可以繼續留在丹茜宮,但是不必再指望我的信賴。”

  崔落花有那麼一霎沒有動彈,不知是否為這結果略感遺憾。最後,她還是施然施禮,用完美的儀態作為結束。

  第二十五章 情緒

  信默在窗前畫一枝雪中的寒梅。纖弱的花瓣,彷彿一碰觸就會碎成滿地蒲英。無論怎樣描摹,滿天的雪花總難再筆下幻化成形。榮安走入畫室的時候,他並非沒有聽見,可是毫端的時間更需要他的關注,而榮安這一次格外有耐心等他。

  信默放下畫筆時,看到榮安像一尊泥塑,呆呆的坐著。她的臉色幾乎可以融入身後的粉壁。她慢慢地走過來,掃一眼默的新作,嘀咕一聲:“真難開……為什麼畫一場難開的雪?”

  榮安微微地仰頭注視他的雙眼,點頭說:“是呀……”他清清嗓子,又說:“我剛才去相府。我原以為,一輩子也不會拜訪那裡。”

  信默注意到一縷濕髮貼著她光潔的前額。他輕輕地把它撩到一邊,低喃道:“我知道,你做這不情願的事情是為了我。但是,有什麼用呢!”

  “我以為會有用。”榮安固執地說,“可他太狡猾。他好像天生仇恨我,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擾亂我的心智。”

  信默猜到她可能聽到的話。他的心快速的跳了起來,可他並未慌張,好像很久之前,他就開始期待這一刻。他平靜的問:“他說了什麼?”

  “很多。”任性的榮安一反常態,安寧地說,“他說,你一直遵照他的安排,做一切他希望你做的事情。而他幫助你……娶我。我該相信他麼?”

  “你不是已經相信了嗎?”信默淺淺的笑。

  榮安的力氣彷彿在一瞬間被打散。“信默,你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

  信默輕緩地撫摸她失望的臉龐,慢慢地說:“你怎麼會明白呢?”他嘆口氣,又說,“你不要再去找他,你會被他愚弄。”

  “難道一直以來,我沒有被愚弄?”榮安垂下頭,信默疑心這一場會看到她的眼淚,可她並沒有哭泣。她抬起頭時,目光仍是熾熱的,“我想知道,你有沒有真的愛過我。”

  “只想知道這個?”

  “這是我嫁給你所圖的一切。”

  信默心頭忽生長長得嘆息。“榮安,我的公主……”他溫柔地說,“你不能指望娶你的男人,把愛你當做婚姻的全部。”

  榮安迅速地低下頭,轉身背對他。信默可以從他肩頭的顫抖猜測她的表情。

  謊言傷害了素盈,真話傷害了榮安。唉……女人。信默把手放在榮安肩上,想要壓抑她的驚顫,以此安慰她。可是她倔強地甩開了。

  “我到底怎麼了?”榮安的話裡帶了哭腔,“即使你這樣說,我竟然還是放不下。白信默,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當初也是這樣欺騙素盈?用這種虛偽的溫柔?”

  信默縮回手,失落地說:“有時我沒有騙她,有時我也沒有騙你。”

  榮安轉臉正對他,冰冷冷的表情有點像她母親。“那麼,對我是說實話吧——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申時宮變?為什麼沒有揭發?現在仍閉口不談,是在為誰隱瞞?難道這件事……你從琚含玄那裡得知?他是策動一切的人?素江險些殺掉他,又是怎麼回事?”

  “噓——”信默輕輕地說,“我不能對你說。”

  榮安嫁他至今,不是沒有生過悶氣、鬧過情緒,然而她從來沒有落一滴眼淚。此刻聽他堅決冷漠的拒絕,她的眼圈忽然酸了,一邊掉眼淚一邊點頭:“不能對我說……生死攸關,我願為我駙馬豁出性命,你去不能對妻子說句實話。如果我滿肚心機,能幫你出謀劃策,你是不是可以對我說呢?”

  “說出來更糟啊。”信默握住榮安的瘦,“我不是沒有勇氣說出秘密。我只是……沒有能力對抗揭秘之後的局面。我只能托一個人,讓秘密消弭。

  榮安,你看,你的夫婿並不是高尚的人,可也不是一個叛軍叛國的人。謀反的指控對我來說太過了。我自己去找相爺。”

  榮安冷笑:“你寧把性命託付權相,也不肯把實情上報天子?難道我的父皇在你眼中輕若鴻毛?天子的安危被侵犯,你竟想通過宰相讓這事不了了之?不行!你要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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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她覺得需要很多的理由說服信默。於是認真地想了想,堅定地說:“我不知道你 和琚相之間發生了什麼。他要是想救你,就不會讓你落得今日處境。何不藉機到聖上面前反將他一軍?在他傷害你之前,除掉他——這不是你們這些人慣常用的伎倆嗎?”

  信默被她淺薄的想法說笑,看著她認真的眼睛,落落笑道:“是的。只是他明白這道理比你早,動手比我早。我們將做的一切,至多晚會自己,不能再除掉他。我不會妄想期間,你最好也不要。”他說罷緊緊地擁抱她。

  榮安在他的華麗輕輕地抽泣:“我早就明白,你永遠也不會與我分享你的心思。因為我實在太愚蠢嗎?”

  “不。是我暗中希望你永遠不需要明白。”信默說,“每個人都希望世上有一個人,可以過他們過不到的生活,可以恣意說他們不敢說的話;做他們不敢做的事……即使他們看不慣這個人,甚至深深討厭她,內心深處仍存著微薄的希望,一再容忍她——榮安,只要不超過這個尺度,你將長命百歲。”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榮安不知疲倦地日日造訪相府。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如此棄而不捨地做一件事。並且,是為了那樣一個丈夫。她對自己、對信默、對這件事情都感到失望,日漸一日眉頭深鎖。她一向厭惡相,因此,從不對他露一點笑臉,也不懂得如何哀求他。她的出現總是滿懷憤怒,而琚相從不拒絕她的到來和怒火。他總是泰然地看著她,像看一個報條如雷的小孩子表演。有一天他說:“你第一次來的時候,大嗓門險些把正廳吼塌。你大聲問我記不記得,答應過我母親的事情?你知道,我答應過什麼?”

  榮安氣鼓鼓地搖頭。

  琚相還是那般安然地微笑:“最後一次和你母親交談時,我答應她,照顧你。是照顧你——不是白信默。”

  榮安膛目結舌,憤憤地跺腳出來。

  她的自尊每一次都被他的平淡傷害。她從不知道,這般受辱,她還可以在出門時盤算明天繼續來吵他。如果講道理完全沒用,她就演一出死在他家的假戲,看他如何下台。

  也許,她只是不能人忍受向他複數。她心裡正這樣想著,馬車忽然停住。

  榮安不高興地問:“怎麼回事?”

  車外有人低聲說:“驚擾殿下,實在有罪。”這聲音似曾相識。榮安掀開簾子看了一眼,認出外面的人是她表兄,素若巒的長子素征。“你?”榮安見他用風雪帽將頭臉遮住,神色又凝重得很,不知這是唱哪一出。

  素征忽然做出一個神秘的提議:“可否請殿下輛車,隨小人去一個地方?”見榮安遲疑,他不失時機地又道:“此時與搭救駙馬有干係,不便在此說明。”

  榮安左右環顧,看到不遠處聽著一輛不起眼的牛車。她蹙眉道:”什麼事?”這樣鬼鬼祟祟!”素征聽她話頭已鬆,伸手將她攙扶下車,小心翼翼地說:“事關重大,務求穩妥。”

  榮安將信將疑地隨著他坐上牛車。牛本來就慢,車又破舊。半天也沒有走出去多遠,榮安已覺手腳發冷。她是金枝玉葉,幾時挨過凍?若是物有所值,她不是不能忍受。可素征像個木塑似的,不向她解釋一字。榮安心裡漸漸不樂,便要發作。

  素征自是知道這個表妹,分毫不差地開口阻住了她的怒火:“殿下試想一下,若是琚相謀劃一事,親身踐行,她他是否會無法忍受寒意,讓那事功虧一簣?”

  當然不會。即使榮安銜恨琚相含玄已久,也不得不承認,此人一旦謀劃完備,就一定要成功。權力這個東西,取之不易,守之尤艱——這是榮安從父親口中聽過的話。而琚含玄能幫皇帝掃平謀反者、建下無人比肩的功勛,又能一步步拿下相印,保它十餘年。

  “想與琚相較智的人,怎能因小失大呢?”素征輕輕地補充一句,榮安便不再做聲。

  牛車慢吞吞地向前挪,素征不時回顧。榮安看了一會兒,忽然問:“走得慢,才能看出誰一直尾隨在後吧?”素征沒想到她有這等細心,怔忡一下才笑著回答:“殿下聰慧。”

  榮安見他有仔細的安排,就悶悶地不再多說。車輪吱吱咯咯晃了很久,終於停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內。榮安隨著素征進了小門,穿過堆雪的花園。轉了一條迴廊,眼前建築讓她恍然大悟:“這不就是你家?”

  “正是。”

  榮安不禁氣餒:“兜個大圈子,就是為了到這裡?往日我又不是沒來過,那一次用得著這般小心?”

  “駙馬軟禁家中,殿下府門遍佈琚相手下。近日出入還是避嫌為好。”素征推開一扇門。榮安遲疑一瞬才抬腳進去。發現屋裡早已坐了十來個人,全是她母親的親戚。

  “你們?”她不明所以地鑽在屋子中央,看著他們在她周圍拜倒。

  “臣等久候公主大駕。”永寧郡王素若巒將榮安讓到上座,先奉上熱茶暖爐,又問信默的近況,後來還提到廢太子夫婦進來的生活。他料榮安沒有分辨弦外之音的智慧,單刀直入地說:“眼下有一件大事,需要公主協助。此事若成,自然蕩除霧氛,雲開月明。”

  榮安一路行來已猜到事關重大,自然好奇:“什麼事?”

  素若巒頓了頓,向兒子素征說:“你去外面守著。”素征不情願,他父親的目光卻毫不退讓。素征一走出去,屋裡只剩下太安素氏“宛”字和“若”字輩的人,都是榮安的長輩。

  榮安心想,她一輩子也不會明白他們在搞什麼鬼,就像她一直不明白父母和信默。但她忽然又想,有什麼難呢?她一直不願與他們為伍而已,如果把自己當做他們,也許就明白了。只是這樣想了一下,她仗著直覺道:“要他出去,是想著日後事情敗露時,可以為他開脫,說他並未參與吧?你們要做什麼?難道是大逆不道的事?!”

  太安素氏的長輩們面面相覷,一個個微笑起來。那只是短短一刻的笑容,很快他們都嚴肅得讓榮安不知所措。

  “素氏與皇家共生,永遠不會越界。”素若巒:“但是,有人想在素氏與皇家之間橫插一腳,妄圖擺佈君王,玩弄素氏的前途命運——那人便是我們的仇人。”

  榮安想了想,問:“你說琚含玄,你想對他如何?”

  素若巒冷冷地哼了一聲:“除掉他!殿下不是也部分想過嗎?”

  榮安早有這念頭,甚至想過哪天見琚含玄時懷揣利刃,一刀結果他的性命。然而她漸漸覺得,那樣殺死他,她自己也將付出巨大代價,並不划算。她希望有個像信默一樣聰明的人,為她出主意。但信默決不輕易涉險,她的主意至今未定。

  “要如何做?”她有點期待地看著舅父。

  “首先,要有肝腦塗地的勇氣。”素若巒看著榮安的眼睛,伸出手說,殿下可有膽一試?”

  榮安看看他的眼,又看看他的手,大力而堅決地與他擊掌:“我試。”

  這天夜裡暴雪如狂。信默與榮安並肩臥在床上,不約而同去聽窗外X吼。信默似乎沒有注意到榮安一反常態的沉默,榮安似乎也沒有注意到信默不同尋常的出神。

  過了許久,榮安悄悄地握住信默的手,說:“信默,總有一天,我會明白你。”

  信默的手輕顫一下。

  “朝夕相對,卻不懂你──這樣的日子,縱是過得自由自在,不過是個兀自表演的傻瓜。”榮安嘆口氣,“糊塗求安穩的一生,不是能夠讓我快意甘心付一生啊!”她將頭偎在信默肩頭,說:“我想要隨性,也想要懂你,這又不是魚與熊掌,只要我盡力,兼得有何難?我不強求你指點我。你只需要看著就好啦,總有一天,一切都會變好的。”

  信默不忍心說出掃興的話,僅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榮安彷彿得到他的鼓勵,自信地微微一笑,安心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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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第二十六章 了斷

  舊時殘冰還未消融,一場風雪再添新寒。元日一早,瑩白的雪花又輕輕軟軟地鋪滿屋瓴。宮人們各著豔妝穿梭在雪樹銀宮之間,相互道賀,笑語喧然。

  皇后素盈從來不肯過分喜慶。丹茜宮雖有過節的氣息,陳設佈置仍是中規中距,較之平日並沒有耳目一新的變化。鳳燁與真寧兩位公主已在宮中,顯然拜賀完畢。榮安上前向皇后賀過新年,坐到真寧旁邊,忽然一陣沒來由的心酸:見到皇后端坐,過去向母親問候新年的情景便歷歷在目。雖說丹茜宮早已易主,她還是沒法把母親的樣子從宮裡抹去。

  真寧看到姐姐眼圈發紅,立即輕扯榮安衣袖,示意她露出笑臉──她們的XX散了經筵,正走入丹茜宮。

  素盈帶著兩位公主起身施禮。皇帝四下看看,笑道:“這裡看起來自在X。聽說欽妃做了好夢,宮裡全用紅梅花裝點。想想便覺得令人眼花繚亂呢。”

  素盈有種極為隱微的感覺,覺得他自從留宿流泉宮後,對欽妃的事很上心,她自然不會付諸言表,淡淡地轉了話題:“鴻儒者宿們今日說些什麼道理?”

  皇帝若無其事地說:“向來都是那些典故,沒有什麼特別的。”說罷便要走了,向素盈道:“一會兒要聽佛法,須得禮敬。我已命人另設素筵,與僧人、僧眾們共享。今年法事恢弘,宮中女眷用膳時,不可張揚。”說到此處他又指著X士們微笑道:“這話原本不必囑咐皇后,只是今日宮裡顯貴雲集,皇家女子更要注重儀範。”

  真寧與榮安聽了羞赧,連忙喏喏應承。皇帝走時,榮安想跟上去。她才走兩步,就被大姐鳳燁公主不動聲色地拉住。皇帝察覺身後動靜,轉過頭問:“怎麼?”

  鳳燁代答:“沒什麼。”又向素盈道:“我等拜賀已畢,不敢打擾娘娘,這就告退了。“

  素盈見三位公主神色有異,心下起疑,卻不便當著皇帝的面表示出來,於是挽留幾句便讓她們三人出去。她自己走到畫案邊,提起筆把三九天裡最後一朵梅花染紅了。過了今日,春回大地指日可待,她的眼角眉尖卻全無春意。

  三位公主出了丹茜宮,榮安望著父親的背影連連跺腳,埋怨姐姐道:“父親今日心平氣和,我正要同他講¨¨¨”

  “你當我不知你要講什麼?”鳳燁輕撫榮安肩頭,安慰道,“你當父皇不知你想講什麼?你又要說你的駙馬無辜,宰相嫁禍好人吧?”榮安賭氣說:“我今日便要告訴父皇,信默無罪,琚含玄繼續軟禁他,我就喚來飛虎衛對峙!琚含玄若是真動手,大姐將飛龍衛借我,不信拼不過他!”

  鳳燁依舊溫和地說:“榮安,你還沒有明白嗎?父皇不會為了白信默,失去他的宰相。”

  榮安與真寧詫異地望向姐姐,見這位體質孱弱、鮮少露面的姐姐,忽然語出驚人:“傻妹妹。人們都說,天下是皇家與素家的天下。其實——不對啊!向我們母親那樣的皇后,也會被輕拋。權傾朝野的宰相卻不會被輕易撼動。天下,是父皇與宰相的天下啊!他怎麼會為了區區白信默,動搖他的半個天下。”她說完笑了一下:“幸好你只是個女兒身。從此消停便好了。”

  “什麼?”榮安沒有聽明白。

  宮娥上前來扶鳳燁,鳳燁回頭向妹妹柔柔一笑:“若是個皇子,沒法處理好自己與宰相的關係,可要糟糕啦!”

  榮安聽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真寧一直自恃聰明,她聽懂這話,但沒有明白大姐說這話的意圖何在。兩姐妹正犯嘀咕,忽見盛樂公主也盛裝而來。她們與盛樂並不親近,客客氣氣相見之後立刻道別。

  盛樂有意與榮安多聊幾句,拉住榮安說:“姐姐,我們雖貴為金枝玉葉,宰相未必將我們放在眼裡。駙馬遇上那事,你即使低頭求宰相,也不冤枉。”她年紀較榮安稍小,可少女時已作臣子之妻,遠離京城守衛邊陲,反比榮安更懂得人情世故。

  “堂堂公主,淪落到看一臣子的臉色?”榮安垂首擺弄衣襟。盛樂搖頭笑道:“他有翻雲覆雨手。會看他的臉色,對前途命運大有裨益。你是公主又怎麼樣?遇到要緊的事,你只會暴跳如雷、一籌莫展。就算你有一萬種臉色,誰會去琢磨?”

  盛樂說話直來直去,榮安雖不受用,卻也啞口無言,沮喪地道聲:“竟落到這地步¨¨¨”縱然可嘆,她也別無他法,只得聽從盛樂建議,等到寶華閣講經結束再央求宰相。

  黃昏時分,琚相與一干朝臣從閣中出來,一眼看到榮安守在路上。榮安的意圖不問可知,可她臉上的表情十分新鮮,琚相忍不住笑了笑。

  榮安心中恨恨,佯裝恭敬,道:“駙馬本該朝賀新年,可是戴罪之身,不敢違背相爺的命令四處走動。元日大節,天下尚且蒙赦,何況信默罪刑未定,還是清白之驅。懇請相爺暫解禁令,容他出門賀節。”她說完見琚相面不改色,不免有些洩氣,佛然道,“相爺幾時見過我這樣低聲下氣?我是從不會求人的!”

  琚相輕蔑地笑笑,說:“的確,這點信默比你強。”

  聽他這樣說,榮安腦中靈光乍現,說:“信默想要出門,無非是想向相爺當面剖白。相爺不解禁令也罷,萬望相爺屈尊寒舍,給他一次分辯的機會。”

  琚相輕描淡寫地說聲“不必了”便撇下她。

  今日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妥協!榮安想著,不依不饒地跟上去,沉著臉看到一處,忽然道:“相爺且留步,看看那是什麼?”

  琚相果真停了一步,見榮安手指處不過一根柱子,沒有什麼稀奇。榮安卻作勢厲聲道:“相爺若是連我小小請求也不應允,我立刻觸柱!我知道相爺權勢熏天,不把一個公主放在眼裡。相爺的權勢,可以在皇宮之中逼公主無奈觸柱¨¨¨這事要是沸沸揚揚傳開,對相爺來說是好還是壞呢?”

  琚相的眼睛微微瞪大,側目看著榮安,似是沒有想到會被她威脅。他轉瞬就平靜,向榮安冷冷地說:“走吧。”

  “軟禁”禁止人做很多事情,唯有一件事不加阻撓,便是“悔過”。而白信默恰是一個常常後悔的人。即使如此,一個背叛了琚相的人,想悔過也需要絕妙的理由。而白信默恰好知道,什麼樣的表態能夠在他義父面前屢試不爽。

  他懷抱這樣的想法出現在琚相面前時,眼中的溫馴和面上的悔意都是真的。他真心實意地認為,他的確又一次做錯了。很錯。但他覺得,所有的錯誤都能夠彌補,這一次也一樣。

  “信默。”琚相端坐在桌後,雙手按膝。白信默猜他膝頭橫著佩劍。

  “義父。”白信默跪在他面前叩頭,抬起頭時,並沒有喋喋不休地為自己辯白,只問了一句,“你要我做什麼?”

  琚相笑了笑:“我要你死呢?”

  信默毫不猶豫地、無動於衷地回答:“請借你膝上的寶劍一用。”他知道,琚相真將寶劍擲過來,他真會引頸自絕——如果琚相那麼做,他不死在這裡,也會死在別處。他知道,犯錯的人不能太過迅速地取巧,還是先看看影響他命運的人有什麼樣的決定。

  琚相抬起手,手裡果然是一柄劍。他失望地看著信默,說:“為了素盈,值得嗎?她根本不相信你的行為是出於善意。”

  信默不自覺地垂下眼睛,慢慢地回答:“是我咎由自取。”

  琚相懷抱寶劍,探究似的看著信默:“你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向她證明你也有心,還是為了平復內疚?”

  “我只是想要那麼做,並不知道是否為了這些。”信默稍稍地吸口氣,大膽地看著琚相說:“義父能夠說得清、看得透嗎?能夠在每個決定之前,先想明白為什麼嗎?”

  琚相怔了剎那,起身走到信默身邊,抽劍出鞘。他的劍沒有傳聞中的寒意,相反,劍身之中似乎藏著一道金光。琚相向著劍鋒籲口氣:“這柄‘煥雯’是把好劍,無論誰死在其下,都不該抱憾。”

  信默微笑著欣賞煥雯的金色光彩,伸手去接時,竟沒有怯意。

  “家父曾教導我,做有用的人。只有做一個有用的人,才不會被拋棄。”信默捧著劍說,“看來我沒有做到。”

  琚相輕輕將手按在劍上,緩緩地說:“你在一件要命的事上背叛了我。我再信你,即是把自己的命交給你。可你是信默……我的義子。他說著“棒”地彈劍笑道,“這一劍為你留著。”

  信默靜靜地等待他說出下文——在宰相手中保留性命,代價必定是高昂的。果然,琚相從容地說:“我不喜歡事情脫離我的預想。我希望未竟之爭能有結果,預計要死的人,靜靜離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3
一〇八

  信默心中第一個念頭想:琚相是不是要他殺死素盈?但轉念就知道,琚相不會如此打算。他與素盈之間能否了斷,琚相不在乎。此時的白信默刺殺皇后,毫無價值。

  信默立刻明白琚相指的是誰。一股寒意在他背上漫開。

  “啊!”他輕輕地叫了一聲——他在一件危險的事上犯了錯,只好做一件危險的事來彌補,讓先前失敗的企劃得到應有的結果。

  “我對他,忍無可忍了呀!”琚相長長地吐了口氣,“似乎只要他還活著,事情就會沒完沒了——我會犯愁,你牽掛的素盈會一步步蛻變,你也將不斷地左右為難。信默,去做點什麼,讓不停搖擺的意志停下來。”

  信默沒有立刻回答,但沉默之後的答覆仍然是:“遵命。”

  琚相看著窗外:無邊無際的陰霾鋪在半天裡,真是上天才能創造的奇蹟,他微笑頷首:“必有瑞雪預告豐年。希望還有別的好消息,讓好事成雙。”

  信默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向琚相深深地躬身告退。

  榮安一直在等信默的消息,見他沉著臉走出書房,她快步迎上去。信默的眼神,她讀不懂。他溫柔地說:“辛苦你。”榮安想,事情應該沒有變得更糟,也許還有好轉的跡象。

  琚相很快走了出來。榮安這一次有意向他示好,卻聽琚相不冷不熱地說:“你不要以為,恐嚇對我奏效。我不過是遵守承諾,防你做傻事。今日這般幼稚的花招,不要拿到別人面前給你父母丟人現眼。”

  榮安的好心情立刻變成熊熊怒火,簡直疑心他天賦異稟,能用三言兩語輕易激怒她。

  “他今日可以出門。”琚相說完想走,榮安急忙上前攔住,說:“府中已準備宴席,請相爺務必留飯,容我聊表心意。”琚相不肯答應,榮安悻悻地說:“老三自從出門赴宴,五六天還沒有回來。難得請到相爺蒞臨寒舍,老三的妻子楊氏還有求於相爺。”

  琚相沒想到她自顧不暇還要顧人,便要作色。白信端的妻子楊氏走上前跪倒,琚相不好當著別人的面與榮安較真,沉下臉來聽那年少婦人哭訴。

  榮安藉機出來,匆匆地抽身去張羅酒食。她隨便問了問宴席的籌備,幾個轉彎來到內宅一處靜室。

  素若巒家七名義士正在市中凝神安坐,榮安忐忑地問:“他的親衛果然跟來。這老東西,時時刻刻加著小心。”

  義士們點點頭道:“琚相親衛二十八人,從不離左右。此時散在正廳、宴廳,還有通往內宅的道路上。”

  榮安幾乎失了主意,問:“如何是好?早知如此,該讓你們埋伏在宴廳當中。或則剛才就應在書房裡了斷他的性命。”

  那七人毫不慌張,說:“公主不虛擔憂,一會兒從容飲宴即可。”

  榮安又焦躁到:“信默自然要入席陪著,發生變故時他一定維護宰相……你們不可傷害他。”

  一人回答:“駙馬與琚相說完了話,心事重重地去了馬廄,不准人打擾。”

  榮安有些驚訝:“家有貴客,他到那臭烘烘的地方做什麼?”

  另一人說:“我們也很擔心——駙馬一向言行得體,做出這樣不合時宜的舉動,是否因為琚相對他另有吩咐。”

  這問題難住榮安。她想了片刻,毅然道:將馬廄封上,不准他出來!倘若真如諸位所言是宰相秘密差遣,一定不是好事,不能讓他去辦。更不能讓他壞我們的事。諸位已有必死之心,瞻前顧後有何意義?機不可失,不如這就動手吧!”

  那七人互換眼色,一齊點了點頭。他們本已換了家僕服飾,陸續離開靜室並未引人注意。榮安有回到書房,見楊氏還在琚含玄面前涕泣,而琚含玄的容色竟愈加平和。榮安仔細一聽,果然聽見楊氏賭咒一般,說著赴湯蹈火的誓言,恨不能破腹挖心給宰相看似的。榮安聽不慣這話,幾乎後悔讓她來求情,便想著三言兩語將她打發,口氣中不再客氣。

  家奴傳報說開了宴席,琚相和顏悅色寬慰楊氏兩句。榮安心有大事,口中催促宰相入席,沒想到楊氏不僅不走,反而說:“愚婦懇請為相爺持觴,不知相爺肯否賜此殊榮?”

  榮安當即急了,生意不由得尖銳嚴厲:“一介婦人在相爺左右勸酒,成何體統!”她與楊氏同是白家兒媳,然而一向自持身份,樣樣不與人同。今日楊氏求情,早已有豁出一切的決心,偏偏榮安又不幫腔。楊氏心中正惱她,這時更不肯聽她的,苦苦向宰相哀求。

  琚相煩這婦人糾纏不休,未置可否就入席去。楊氏便當他默許,緊緊地跟上前。榮安心中雖然不樂,又怕隱藏攪鬧會讓琚相拂袖而去,於是生生忍氣吞聲,入席陪坐。

  琚相環顧,問:“怎麼不見駙馬?”

  榮安急中生智道:“不知道為什麼,他起碼出去了。我想攔他,卻攔不住。他平日不是這樣的人,望相爺見諒。"琚相聽罷泰然自若,並未怪罪。

  酒過三巡,榮安的眼睛不再安分,不住地看看琚相,再看看他身後兩侍衛——他們神態自若,彷彿已放鬆戒心。榮安向家奴說:”上那道菜吧。”又向琚相笑道:“今日是個大節,家中備了一道大菜,但願相爺喜歡。”

  她的話音未落,外面一隊人抬著一桌全羊肉走來,才走到門口,香味已溢滿宴廳。琚相的親隨依例要查,然而那隻羊做得不同尋常,全身用色彩絢麗的花朵覆蓋,一動便會破壞。琚相奇道:“嚴冬季節,從哪裡弄來花兒?”

  榮安笑答:“相爺仔細看看——都是用果蔬做的。”家僕聽了便要抬桌子到他們跟前,供他們觀賞。琚相的親隨小心地翻開幾處,沒有見到異樣,就放過抬桌的四人,卻不准其餘三人跟進去。

  琚相見烤羊如此奢華,不覺看得入神。

  那四人放下桌子,突然各從花朵之下抽出短劍。雪光倏忽一晃,兩人已去刺那兩名侍衛,另兩人直刺宰相胸膛。

  榮安雖然早知如此,當真置身這場面中,還是看得呆住。只見剎那之間,劍光將宰相圍住。楊氏不知哪裡來的膽量,橫身擋在宰相面前,頃刻被兩柄短劍刺穿。榮安的頭髮幾乎豎起來,她想要尖叫,舌頭卻僵在口中。

  兩名勇士拔劍再去刺宰相,而宰相已趁機拔出他的寶劍煥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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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榮安聽說過二十年前他的劍術超群,陣前來去如入無人之境。策劃今日來事前,他懷抱著僥倖想:離開戰場二十年,他已老了。

  今日卻知道,“老”字對於有些人來說,僅限於容貌。他的劍術依然驚人。

  煥雯的金色光華向四週一蕩,霎時間,他的氣勢銳不可當。榮安仍呆坐不動,在這一霎卻是被他震撼,動彈不得。她微微張大了嘴,目光無法從他的身姿移開:對手的淋漓飛血之中,他的樣子宛如殺氣騰騰的戰神。

  秦若巒期望刺殺一舉成功,派來的人自然是高手。他們是送死,沒有退路,找找必殺。宰相卻遊刃有餘,煥雯的金色光芒所到之處,血肉橫飛。

  榮安看著方才生龍活虎的四個勇士一一倒下,這時候才發出尖銳的叫聲:“啊——”

  沒有人理會她。門外三個刺客阻擋宰相的侍衛入內,腹背受敵將超出他們能夠應付的程度。琚相幾步搶到宴廳正門,再揮一劍。劍光彷彿只是輕飄飄地掠過,三人腿上頓時血流如注,身子跪倒。

  “留他們性命!”宰相一聲高喝,聲音中沒有一絲顫慄。

  那三人劍仍在手,自是不肯就擒,舉劍便刺向同伴要害。這是素式死士就戮的方式:即便是勇士,也擔心自盡的一霎對自己仁慈,只要有同伴,便是相互殺死,絕不容情。

  宰相料到他們的舉動,一劍斬斷了其中一人握劍的手。於是有一人自這斷手下餘生,直直地注視同伴們倒下,呆滯地跪著一動不動。

  榮安本以為這一場血屠會殺到風雲變色,想不到,短短一劍就結束了。

  她本以為,最緊張的畫面是親眼看見宰相命喪當場。想不到,令人心驚膽寒的畫面是他還提著劍,凶神惡煞一般佇立在眼前。

  她踉踉蹌蹌地走到宴廳中間,從血泊中拾起一把短劍,心中說:今日他若不死,日後多少人要死!此事必須了斷!

  如此一想,她的目光凶狠起來。

  她把心一橫,那一劍便用盡全力刺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了斷Ⅱ

  信默整理鞍韉的手,從來沒有這般遲疑。那匹千里馬也沒見過他那麼磨磨蹭蹭的舉動,不耐煩地搖頭晃腦。

  信默對他的目的地並不期待。真的要去嗎?他的心左搖右擺。不必急在一時吧!他想著,向馬廝外走去,可是大門怎樣也打不開。信默發現門被閂死,即刻大聲叫起來。

  門外家僕道聲“得罪”,又說:“是公主吩咐……您知道公主的脾氣。”

  信默頓覺榮安今日行事古怪。若是為他請來宰相,此刻正是讓他向宰相賠禮謝罪的良機,實在不該關注他。他想著想著,背上漸成汗涔涔一片。

  她究竟要做什麼?信默預感不妙。然而心中有個細細的聲音說:由她試一試!萬一成功呢?

  不!不可能成功!他慣常告誡自己的聲音離開出來反駁:貓在凶悍,還是贏不了狐狸。“放我出去。”信默向門外大喝一聲。那家僕也不成心困他,聽他的聲音既有緊張又有怒氣,就勢開門放他出去。

  信默幾乎是一路飛跑到宴廳之外,恰好看見榮安挺劍直刺。

  “榮安!”他大吼一聲,榮安充耳不聞。

  劍鋒飛快地貫穿了跪地那人的胸膛。

  信默不知道那人是誰,卻鬆了口氣。呆立一霎之後,他腦中無數個念頭活了起來。這時才偷偷地感慨:“若是真殺了宰相也好……”這念頭混在無數個念頭裡,稍縱即逝。他慌張地奔向前面,看到宴廳中橫七豎八的屍體,又看宰相衣襟披血,“嗵”的跪倒道:“救護來遲,下官死罪!”

  “你的府中發生這事,你豈是救護來遲!”琚相寒著臉拂袖離去。他的青衣衛帶走了重傷和死亡的同伴。

  榮安的眼神木然,反應也遲緩。信默見她那樣子,不禁痛心道:“你……”一個字之後再也不知該說什麼,索性不再看她,指揮家僕清理凶地。楊氏早就氣絕,信默上前看了傷口就知道刺客出手不俗,顯然早有預謀。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也不顧滿地是血,脫離地坐在地上。

  榮安慢慢吞吞走到自己座位上,想要倒一杯酒,無奈手抖得厲害,杯子酒壺叮叮噹噹亂響。信默提起宰相坐榻旁邊打翻的酒罈,見裡面還有少許,問榮安“有毒嗎?”

  榮安一個勁搖頭。信默為她斟滿,自己一股腦將所餘的酒喝了下去,又問,“你入席前後與宰相說過什麼,逐字逐句告訴我。”榮安這時候失了主心骨,結結巴巴地複述一遍。信默聽到她向宰相謊稱他出門辦事,便苦笑起來:“這下子你不好撇清了!”若是她不說謊,還可以推脫說,刺客頂替了府中下人,她並不知情。可是她分明主謀之一。

  信默不再理會榮安,悶頭坐了一會兒,緩緩地問:“這酒還有麼?”

  “有。”

  “灌一壺給我。”信默說著站起身。

  榮安如驚弓之鳥,倉皇地問:“你去哪兒?”

  信默淡淡地回答:“不得不出門了。”

  快巴不眠不休地風馳至宣城時,馬已精疲力竭,騎士卻依然沉著。離宮中,一場氣氛慘淡的宴聚還未散場。信默帶著滿身雪花和寒氣,腳步穩定地走進來,人們看到他皆是驚詫,不知他的出現意味著什麼。

  睿洵訝異片刻,轉而笑道:“來得正好,這壺酒剛剛溫熱。”說罷平靜地遣退素璃等人,留信默對飲。他已不是東宮太子,信默還是向他一拜,問:“是菊花酒嗎?”

  往年東宮邀友相聚,席間總有數種菊花新酒。睿洵笑道:“此時此地講那些無用的風雅做什麼?來嘗嘗這酒,烈得很。”信默撇開大氅,從腰間解下一壺酒說:“烈性與您並不相襯。”

  那是一壺甘爽的菊花酒。睿洵憐惜地嘗了一口,回味它的醇香,好一會兒才說:“只有它一如既往。真是好東西!”他讓信默坐在對面,卻不招呼信默喝酒,獨自飲了三五杯才問:“你來做什麼?”

  “敘舊。”信默不緊不慢地回答,“現時太多苦難。我希望殿下在今夜,想到的全是美好。譬如這酒。”他就在睿洵對面坐下,專注地看著他飲酒,看他一連喝下幾十杯,說:“我與素颯……殿下一直比較欣賞素颯。榮安準備擇偶時,殿下一直關照他。“

  “我喜歡他進取的性格。”睿洵淡淡地說,“我原以為,你們兩人當中,他比較可靠。沒想到,他先投向宰相。這算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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