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60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7
一三〇

  談笑之間,他就決定要向天下發佈求賢令。素盈不明白,是她的提議打動了他,還是他早就預見她的一舉一動,等著她放這塊踏板。

  這消息不日就暗傳京城,震撼人心。素瀾得知之後就坐不住,趕緊入宮去見她姐姐,見了面就問起求賢的事。

  素盈上下打量她,笑道:“事情是定了。可你急成這個樣子,是為什麼呢?”

  素瀾莞爾道:“我家裡有個不入仕的賢才,我自然替他心急。”

  素盈啞然失笑:“雲垂騎馬、喝酒的本事了得。說到文章嘛……”

  素瀾連忙說:“這個不需姐姐掛心,只管等著瞧吧!”

  到了求賢令榜示天下的那一天,素瀾乘了牛車前去觀看。三尺高的黃銅箱置於石墩上,獸口大張,等待才子賢士投遞文章。榜文前人山人海,守榜官不停地向人群大聲宣讀。

  素瀾親眼見過這場面之後,吩咐家僕前往了真觀中求籤。

  這一日並非到場盛會,了真觀內卻香菸鼎盛。素瀾先去三清座下供奉香火,默默祝禱,然後求了一支籤,去尋傳聞中的言半仙解籤。

  那名為“言半仙”的解籤人是個老者,相貌不俗,卻少了一隻耳朵。她一看之下有些害怕,老者卻先衝她微微一笑,神情甚是祥和慈善。素瀾頓時寬了心,拿出簽子讓他解。

  老者看了看,笑道:“女善人求的是一支籤,問的是兩個人的前程。”

  素瀾想想此言不虛,微笑著首肯。

  “‘馬井徐行似有程,月沉西海日東昇。來運不必勞心力,風送江湖萬里清。’這一簽說的是好事姍姍來遲,如今月沉日昇一片光明,前程逍遙。”

  素瀾聽了大喜過望,立刻摸出一串錢來,重重謝過。老者還欲說什麼,見她如此歡喜,便將後話嚥下,又問:“女善人何不為自己也求一簽?”

  素瀾笑笑:“富貴無憂,衣食不愁。”

  老者點點頭:“女善人的前程,也著落在簽中。”

  素瀾道:“不錯。”說罷起身欲走。那老者終究忍不住,又道:“女善人且慢走。簽上還有一解尚未告知。”素瀾頓住腳步,見他又斟酌須臾才講道:“‘風送江湖’一句,講的卻是分離之相……風行水上,意為潰散。簽中的逍遙暗示一個名中有水的人離散。日月分離,雲水兩隔,福氣也就來了。”

  素瀾臉色變了變,訥訥地含糊兩句,心頭多了一片陰霆。她本是意志堅決的人,什麼道士的言語、流行的讖言,在她心中一概壓不過自己的意願。她多少有點相信言半仙的話,但她更相信自己有辦法化解厄運。何況簽上也是說雲垂的前途一片光明,她想到這個就喜上眉梢。一路上她想好了說辭,自信有十足把握能夠說動雲垂去投策。

  孰料她十全十美的計畫只說了一半,雲垂就不住地搖頭:“我不像那些習慣了鉤心鬥角的人。讓我混跡官場,我哪能應付得來。”

  素瀾笑道:“有我姐姐和你爹,你費什麼心?”

  雲垂又搖頭,不屑地說:“仰人鼻息、看人臉色,還要打上父親和你姐姐的名號……我如今不好麼?何必去找這個不痛快!”

  素瀾有些急了,不留心就提高了聲音:“在家裡錦衣玉食不費心。只聽聽各地報上來的帳,一年就吃穿不愁。整日不是騎馬打獵,就是吟詩喝酒——難道你一輩子就這樣糊弄過去?就能叫做‘痛快’嗎?!”

  雲垂見她莫名其妙地發起脾氣,心中也不舒暢,瞪著素瀾道:“你突然發瘋了麼?”

  素瀾苦口婆心地說:“你的悠閒日子是怎麼來的?你以為鹽商這生意,人人都可以做?你能賺這單銀子,過這好日子,因為你爹是宰相,他有權選擇讓他兒子過什麼樣的生活。失去你爹,你還能這樣逍遙?‘鹽’這買賣,朝廷一句話就可以給別人。有再多的錢,朝廷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們傾家蕩產!你想過瀟灑的生活,就要做一個有權選擇生活的人!”

  雲垂指著素瀾怒道:“你簡直是官迷心竅!做官就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人常言,官情紙薄。若是父親失勢,我便是個官,能為自己開脫幾分?能打動皇帝、打動故人幾分?素瀾,我已經選了自己的生活。我只跟你講一句——你要是時刻盯著朝廷,我就算做到父親那份上,你也不得安生。你不看不就成了?”

  素瀾見他凶巴巴的樣子,委屈道:“在你選擇的生活裡,我只需要每天安頓家務、養兒育女,是不是?在你看來,我是大字不識、眼光短淺的女人,其實都不過是女人而已……對不對?”

  雲垂啞了一刻,嘴上不肯服輸,冷笑道:“那怎麼能一樣呢?你的本事比她們大多了。要是你喜歡,自己去投策也不成問題吧?”

  素瀾聽出他挖苦的口吻,索性慪氣到底,從袖中拿出一疊紙,冷冷地說:“雲垂,我並不是做不到。可是皇天生我為女人,我這一生只能因夫婿而顯耀。”

  雲垂吃驚地看到她洋洋灑灑的文章,又看到題頭上寫的是自己的名字。“你代我寫好了?”他忍不住驚詫地叫起來,“你想逼我選擇一種毫無興趣的生活,這樣你就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素瀾的手按著那一紙文章,冷靜地望著她的丈夫。只見他惋惜地搖搖頭,看也不看那一張紙,轉身就走了。素瀾的眼淚一下子掉落,覺得他背對的不僅是一張紙,也是她的全部期待。她抓起那篇文章,就要用力撕掉。可是霎時又停手。

  這麼好的文章……被眼淚打濕了。

  她又看一遍,更覺心痛,抹乾眼淚重新謄寫,彷彿賭氣似的在署名處寫下“素柬”二字。趁著這股氣還沒消,她索性又回到皇榜之前,將文章投入銅箱裡。

  李懷英已帶著馮氏搬回明德書院,這天也在人群之中,一遍又一遍聽守榜官宣讀投策事項。“不分士庶、不論出身”一句尤其激動人心,與他同看榜文的書生們大為振奮,很快整個明德書院奔走相告,都去親眼看那皇榜。

  書生們一個個摩拳擦掌,將畢生所學發揮得淋漓盡致,三無日內紛紛投了對策。李懷英也傾盡心血,做了一紙對策。

  京城的銅箱三日之內就滿了,換上的空箱在第五日傍晚又滿。素盈得知後連連向皇帝道賀:“只要陛下一句話,天下皆願獻計獻策。”皇帝看著素盈與阿壽,淡淡地笑問:“宰相權傾朝野,一人獨大。天下明知如此,仍奮身投效。你知道是為什麼?”

  素盈佯裝思忖,見身邊全是口風緊密的人,才不慌不忙地回答:“朝中雖有宰相,亦能夠向皇帝傳達自己的聲音。”

  皇帝一邊微笑著戲弄阿壽,一邊說:“沒有想到,皇后對朝廷的第一反應,竟然只有朝臣而沒有我啊!”素盈慌忙謝罪,聽他溫和地說:“他們紛紛前來,是因為我在朝政中很少偏袒,也很少去幹涉他們的言論。宰相的聲音雖強,別的聲音也有存在的空間。我給他們留下希望。在我的朝廷裡,他們永遠有勇氣做下一次爭執。”

  素盈默默記住,羞赧道:“陛下遠慮!妾的眼光、智慧遠輸陛下,真是慚愧。”

  皇帝撫摸著孫兒的額頭,長長地嘆氣:“阿壽日後也能曉得這道理,就好了。”

  分送各地的銅箱在放置七天之後,——運回京城。素瀾聽宰相說,這一次蒐集到八百七十多份對策。素瀾縱然自信,也不禁在心中嘀咕:不知八百多篇文章中,是否藏龍臥虎。不知自己的水準在其中排到幾位。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輕狂之舉,既不願受人指責,說她身為女子膽大妄為,也擔心自己一策石沉大海引來更多嗤笑。

  到了出賢榜的當日,素瀾假托探望姐姐,早早來到丹茜宮。素盈還道她心急雲垂的前程,惋惜道:“半個時辰之前,七十張賢文已經拆封。我私下問了聖上,其中沒有雲垂呢……”素瀾悻悻地笑道:“娘娘白白為他操心了!他根本沒有投策。”

  素盈早料到事情會是這樣。她知道妹妹對妹夫寄望頗高,安慰道:“雲垂那性格,讓她入仕未必是好。你們夫妻恩愛,每日悠閒逍遙,這日子便是做到皇后也得不到啊!”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7
一三一

  素瀾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才問:“不知何方高人一鳴驚人?”

  “我也不知道呢。”素盈說完與妹妹閒聊一會兒,丹茜宮裡來了一個宦官傳話:“聖上請娘娘去一趟。”

  素盈留下素瀾,自己急忙趕往昭文閣。一進去,她就看見真寧與審策官都在。按規矩,公主不得入閣。而且大臣在閣中,皇后也不該來。可是素盈猜得到,今日關係李懷英的前程,真寧必定要任性地親眼看看。至於是多大的事情要破例找她,她卻想不通。

  皇帝從書案上拿起一疊紙,說:“你看這個。”

  素盈見紙頭是紅底金花的彌封紙,知道是剛拆封的對策。對卷已被專人謄寫,圓潤優美的字跡掩去了對卷人的身份。素盈不知道為什麼讓自己看,接到手中就聽到皇帝說:“文章是絕妙文章,對策是出奇對策。你看看題頭那人。”

  一見題頭,素盈“咦”一聲也愣了:上面只寫著“平王府素柬”五個字。

  真寧在旁酸溜溜地說:“平王府真是含英集萃!有皇后這般女子,有蘭陵郡王那等武將,如今又冒出一個出類拔萃的才子……娘娘,這人當真是平王府上的人嗎?”

  素盈眨了眨眼睛,實在想不出此人是誰,為難地對皇帝說:“府中遍是素姓,妾一時也不知道是哪個。況且妾許久不曾回家,門客、親戚又是來往不息,也不知道府中究竟有沒有這一號人物呢。”皇帝笑道:“這文章非比尋常。不知朝廷深淺的人,哪裡能夠寫出這樣地氣魄!難道不是皇后的兄弟們?”

  素盈汗顏道:“妾的弟弟們年紀尚小,況且也沒用叫這名字的。”她又看一眼“素柬”二字,心頭突的一跳,本能地推搪道:“也許是什麼人玩笑,寫上‘平王府’三個字,希求順利過關吧!”

  “這可是頭名文章,怎需借助後家盛名?”皇帝想了想說,“既然皇后不知,那麼喚平王來問問,應該知道。”

  素盈連忙道:“不必麻煩。妾的妹妹正在宮中。她從小記憶超凡,人物姓名過目不忘。妾去問問她便知曉。”說著也顧不上更多客套,慌忙回丹茜宮去了。

  真寧等素盈走後,質問審策官道:“此處就是全部賢文嗎?”審策官回答:“正是。八百七十二篇文章當中,最好的七十篇全部在此。”真寧的眉頭蹙得更緊,說:“怎麼不見一個叫李懷英的人所寫文章?”

  既然沒有,定是不夠好。可是她有心關照李懷英,審策官也不便直說,索性不答。真寧卻更來勁,對皇帝說:“父皇,李先生的談吐學識您也知道。區區對策怎麼會難住他?我看其中定有玄機。不如取來他的對策看看吧?”

  皇帝料到她當初提議策問,就是為了抬舉李懷英,此時不見李懷英的文章,一定不肯罷休。可他也不縱容真寧,斂容斥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敢對朝廷大臣無禮?速速出去!”

  真寧也知父皇不能為一人破壞規矩,況且還有八百份對策名落孫山,為李懷英一人重審,要如何對待其餘的呢?她撅著嘴 出來,快步跑到存放對策的集賢殿,向裡面的人道:“立刻找出李懷英的文章。”那些學士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小公主突然跑來是為什麼。真寧見他們紋絲不動,大怒道:“這些紙已經沒用,過兩天就要燒掉,今日給我有何不可?立刻給我找出來!”

  一名學士躬身道:“殿下,對策一經拆封,即便無用,也不得拿出此處。否則……”他還沒用說完,真寧一步上前搶了一疊,跳到殿外,亂翻手中那疊紙道:“這不就出來了麼?”翻罷見其中沒有李懷英的,她又對學士說:“快給我找出來。有人責難,你們就說我想看。只管推到我身上,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幾個年長的學士示意眾人不要理會她的無理取鬧。真寧耍賴不成,沉下臉決心給他們一點顏色。學士當中有一人見過李懷英的對策,愛惜他的才華,趁勢將那張紙抽出來說:“公主息怒,對策在這裡。”

  真寧奪了紙,喜滋滋地拿到皇帝面前,說:“父皇,你看看這個好不好?”皇帝早知道她不肯放棄,責備兩句就接過瀏覽。他從頭看到尾,問審策官:“李懷英的對策,卿可看過?”

  審策官直言:“臣親眼看過。”

  “這樣的對策,為何沉落?”

  審策官也是耿直之人,坦坦蕩蕩地說:“陛下,此人詞句精妙,然而論事偏激。世間一事不合他意,便大加捶楚,滿紙狂言,恨不能將朝廷擊碎重粘。”

  皇帝笑道:“卿認為,他所披露的時弊,是實情嗎?”

  審策官無法回答他的問題,迴避道:“臣以為,陛下尋求的是對朝廷有所助益之人。臣以為,這樣的人應知如何安人心、救時弊。譬如頭名的素柬。臣觀此二人的對策,只覺得以素柬的情懷,如去行醫,遇到身患不治之症、痛苦至極的病人,他會比平常更加努力,施展渾身解數搭救。而李懷英這等狂徒,卻要以殺人為救人了!這樣地對策,怎麼能稱為賢文?”

  皇帝微微笑道:“愛卿,你覺得,朝中若無李懷英,單憑素柬,能夠看出絕症所在嗎?李懷英正是發現絕症的那個人啊!”他由衷感嘆。“若能得此二人,朝廷氣象必定不同以往。”審策官還要抗議,卻被皇帝笑著制止,“愛卿用心良苦,朕已體會。此人殊是難得,朕不忍棄之。可與素柬並為頭名。”

  審策官悵然道:“臣擔心,陛下以此等言論為首,引來天下攻毀朝廷之風。”

  真寧聽到父皇將李懷英列為頭名,心中大喜,不容審策官再來攪局,於是插嘴道:“大人何來‘攻毀’二字?天下豈有痛恨朝廷之民?如李先生那樣的人,不過是盼望激烈言論驚醒世人罷了。”

  皇帝輕輕地點了點頭:“李懷英我曾見過。真期待素柬的露面啊!”

  第三十六章 雲水

  素盈心神不定地回到丹茜宮,看見欽妃也在宮中。

  欽妃原是閒來無事找素盈閒聊,不巧撞見她最不喜歡的素瀾。兩人話不投機,正悶著,見到素盈都鬆了口氣。欽妃笑臉迎上去問:“娘娘怎麼愁眉苦臉的?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素盈將欽妃與素瀾一手一個拉到軟榻上坐定,說:“今日出了一件奇事。聖上求賢,竟被我們家一個名不見經傳地人摘去頭名。”

  欽妃驚噫一聲,道:“府裡若有這樣的能人投策,平王怎麼能沉得住氣,藏得密不透風呢?”

  素盈說:“是個叫做‘柬素’的人,兩位可有印象?”她一早留意素瀾的反應,察覺妹妹在一霎喜不自禁,忍不住驚道:“阿瀾,果然是你麼?”

  素瀾莞爾道:“娘娘莫怪。我本是一時衝動,想不到……”欽妃厲聲道:“你好大膽子!闖下這禍,還嬉皮笑臉。”素瀾頓時不悅,冷眼看著她說:“天大的禍事,我擔不起嗎?姑姑怕什麼!”不等欽妃再開口,她又搶白:“丹茜宮裡娘娘還未發話,姑姑急什麼?”

  素盈嗔怪素瀾道:“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守榜官竟然讓你一個女子投了!”素瀾小聲說:“我說是代兄弟投遞,他就沒攔著。”

  素盈知道實情後冷靜下來,說:“你跟我去向聖上說明。我在一邊求情,他又欣賞你的才華,應該不會特別怪罪。”素瀾急忙扯著素盈的袖子道:“姐姐不要!”

  素盈吃驚地看她,失聲道:“你在妄想什麼?難道想要同那些才子一起,接受皇帝當面垂問?”欽妃在一旁譏誚:“你是相府的兒媳,做事也該給夫家留點面子吧?”

  素瀾咬了咬嘴唇,毅然對素盈說:“姐姐,試問世間可曾有過一個女子,在天子面前與男子一較學問?我得到這個機會,並非因為我是皇后的妹妹,而是因為我寫出一張精彩的對策——請問這是丟臉的事嗎?”欽妃又要揶揄她,素瀾又搶在前頭說:“就算不為世風所容,我畢竟破天荒地做了一件為女子揚眉吐氣的事。焉知千秋之後,不為後人樂道?請求娘娘成全。”

  她的話中有豪情萬千,素盈聽了不能不動容:“畢竟從小教養不同,妹妹的魄力遠在我上。雖然不是後宮女子,卻……不,也許不是後宮女子,你才能夠這樣意氣風發地暢談遠見卓識。”

  欽妃急道:“娘娘怎麼能縱容她呢!兩位都忘記了嗎?我朝不准睿素二族之人科舉入仕,一個國姓小兒匿名投考,被人告發之後,父子皆受鞭刑!投策本來就沒有女子參與之理,阿瀾明知故犯。她有父有夫,誰知會連累哪個?娘娘應立即稟告聖上,求他饒恕阿瀾,才是明智之舉。”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8
一三二

  “我會去求情。”素盈握著素瀾的手說,“請求聖上給素瀾一次機會。”

  “娘娘你也跟著她發痴嗎?”

  素盈向欽妃笑道:“姑姑,難道你不想看看?常常有人攻訐皇后之家憑藉女色取媚帝王,不學無術,尸位素餐。我真想看看那些自負的書生,結結實實地敗在東平素氏的女子腳下!”

  素瀾大喜過望,跪在姐姐面前行過大禮,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

  欽妃一旁一個勁訕笑。素盈見狀道:“姑姑不需擔憂。以素瀾的才華和機靈,在這事上是不會吃虧的。”

  “若世上的事,全由才華和機靈來決定,她的確很難吃虧。”欽妃不冷不熱地說。“恐怕她想得好,旁人卻不是那麼認為呢。娘娘看看吧!只怕別人沒拜倒在她腳下,她先要向別人跪拜央求。”

  “這話怎麼說?”

  欽妃哼一聲,說:“妾是個迷信的人。依妾之見,阿瀾這事起頭就不祥,起假名用什麼字不好?偏生把自己名字裡面的‘門’扔掉。希望這事不要害她無門無戶、無家可歸!”

  素盈只當她又對素瀾潑冷水,並沒有放在心上。孰料三日之後,平王匆忙地入宮求見,竟應了欽妃的預言。

  “什麼?”素盈聽了一遍,不信自己地耳朵。平王拿出一疊紙交到她手中,抬頭上赫然寫著“放妻書”三個字。平王氣得面色鐵青。憤憤地說:“雲垂這小子!居然將我們阿瀾休了!”

  素盈一邊看一邊搖頭:“阿瀾為他生兒育女,也沒有聽說他們夫妻不睦。雲垂是一時腦熱才做出這事吧?”

  “他要不是相爺的兒子,我真恨不得……”平王氣得攥緊拳頭,說:“相爺的兒子休了皇后的妹妹,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阿瀾已經被他送回家裡,連哭了兩日,今天她也不哭了,我反而害怕——娘娘說這可怎麼好”他斟酌一番,壓低聲音吞吞吐吐地說,“娘娘知道阿瀾——她對人好的時候是真好。可是她也能幹出一些……出格的事……這事已經夠大,萬一再鬧出人命……”

  素盈忙制止住他說下去:“父親不要慌亂。阿瀾有非凡的抱負,不會輕易葬送自己。父親回去開解她,我試著勸勸雲垂。”

  平王磨磨蹭蹭不想走,又說:“我們阿瀾又沒犯七出。雲垂仗著自己是相爺的兒子,一句’兩情不合‘就送回娘家,擺明了以為沒人能管他。娘娘可要請求聖上干預此事,不准雲垂休妻?”素盈聽罷悒悒一笑:“後家與相府的聯繫就要切斷,簡直是他的天賜良機。他會出手重結麼?”

  她的話自然不錯。平王只得喟然長嘆:“素沉與素颯已經勸過雲垂。雲垂對他們兩人的態度還好,只是不聽勸,無論如果不要素瀾……希望娘娘有燦蓮之舌,否則我家與相府非但做成不親戚,恐怕還要生出嫌隙。”

  素盈思忖,鄭重其事好召見雲垂,若是不能扭轉結果,反而更加令人齒冷。算來後天就是二月望,又是皇家挑選的釣魚宴的日子,屆時皇帝要以這一天捕來的牛魚宴請寵臣近侍。今年他身體不好,已吩咐素盈主持釣魚宴,獎賞不可遜色往年。皇后在宮中慇勤操勞,許久不曾與家人團聚,宴罷可順道歸省。素盈想了想就叮嚀父親,那一天務必讓兩個哥哥請雲垂到平王府中。

  釣魚宴後,平王府迎接皇后歸省,素盈隨大哥素沉穿過通門,到了一處靜廳中。

  雲垂正在等候,一見素盈連忙跪拜行禮。素盈先同他寒暄幾句,問他母親身體可好,又問幾個孩子近來如何。雲垂知道她真正想說什麼,答完之後爽性問:“娘娘是要為素瀾做說客嗎?”

  素盈沒有立時回答他,卻說:“素瀾是我的妹妹,但我不敢說瞭解她,可有一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是我家著力培養,無論夫婿是什麼樣的脾性、有什麼樣的好惡,她都懂得如何去討她歡喜……”

  雲垂笑了笑,對素瀾的這個好處並不是在意,說:“如果她的夫君是帝王,她的確會使渾身解數,極力奉承。可我不是。”

  “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呢?”素盈頓了頓,和氣地說,“雲垂,你是真心休妻嗎?還是……你的父親……”

  “這與家父有什麼關係?”雲垂蹙眉看著素盈。素盈沒法告訴他,宰相想要犧牲皇后陷害東宮,皇后僥倖不死,兩人再也沒法維持虛偽客氣。宰相將皇后的妹妹逐出家門,也不能理解。

  雲垂猜不到素盈的心思,自顧自說:“娘娘,我已同兩位郡主說過——令妹是太優秀的女子,我永遠不能滿足她對我的期待。”他看著迷惘的素盈,笑笑說。“娘娘盡可以輕視我,責備我整日享樂、午過且過。然而這就是我呀!”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那天,我從來沒見過她那麼高興。原來是因為她技壓群雄,一鳴驚人。我忽然覺得,最讓她雀躍躍的,不是她的才華得到伸張,而是她的犯禁取得了滿堂彩。我怎麼會娶了一個不顧一切要出人頭地的女人呢?忽然覺得很疲憊,卻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同她大吵起來。”

  素盈輕輕地說:“雲垂,你知道素瀾——她本來是要入宮的。讓她籍籍無名地在這世上白走一遭,她不會甘心啊!”

  “是呀……從一開始,我們的姻緣就讓她胸臆難平吧!所以才會不斷尋找途徑,張揚她的優點。”雲垂黯然道:“我一直覺得,我們夫妻之間隔了一些什麼。那一瞬忽然覺悟——我與她之間,隔著一整個世界。她站在另一個世界裡,不向我妥協。而我,也沒法為她放棄自己的世界。娶一個素氏女子,竟會這樣的累。”

  他向素盈和素沉深深地躬身:“雲垂資質駑鈍,胸無大志,與令妹兩心不同,難再攜手。放妻書文已成,夫妻緣盡。但願令妹重梳蟬鬢,另覓良人。”他說完又行一禮,從容告辭。

  行至門邊,忽然看見素瀾就在門外站著,一言一詞都聽得清楚。雲垂謙遜地施了一禮,素瀾也答一禮。兩人都沒有翻臉。

  素沉送雲垂出府。素盈忙將妹妹喚到身邊,拉著她的手不知道說什麼好。素瀾不容姐姐來可憐她,先開口說:“我已經想明白了。與我相伴,她是過得辛苦的那一個。我總覺得自己犧牲很多,他卻覺得,沒有得到他想要的——也許分開才對”

  素盈忍不住地為她遺憾,嘆道:“你這是何苦!”

  “姐姐,你看——”素瀾牽著素盈的衣袖,拉她來到窗前。窗外剛好能夠看見平王府後宅一座又一座整齊的小院,那是平王仍在世的九位夫人的住所。“姐姐,你喜歡她們嗎?”

  怎麼可能喜歡呢?素盈心上疏涼。那裡面並沒有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早就死了,也許是被裡面的人害了吧?那裡面也沒有一個人,把她當做女兒。

  素盈從小就學會不去在乎:她不是那些人生的,沒法讓她們顯耀,沒有資格要求她們對她好。可是今天迎駕時,她們一個個滿臉堆笑,關切好問長問短。現在素盈有用了,她們都想用示好讓她惦記。素盈立刻就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喜歡這些女人。

  但她唯一能做的事,是慇勤地一一問候她們。

  離開皇后,她們固然少了盛氣凌人的資本。可是失去父親廣泛聯姻得到的這些親戚,皇后又有什麼了不起呢?

  “我討厭她們。”

  乍聽到這句話,素盈疑心是自己不小心說出來的,一怔之下才知是妹妹在旁邊咬牙切齒:“一想到我日後也是這個樣子,我甚至痛恨自己身為女人!我娘在世的時候總是說,我比她強。難道比她強的結果,就是跟她一樣,變成一個只知道在家裡討好男人、同一群女人周旋、整日碎碎算計一點蠅頭小利的淺薄婦人?!絕不!”

  她說出這句話時,胸膛一起一伏,彷彿胸中燃燒著億萬火把。素盈忽然覺得,雲垂和素瀾的分離並不是那麼的不幸。

  雲垂過了兩天將素瀾陪嫁的財物奴婢送回,雖然儘量不張揚,然而大隊人馬還是引來路人議論紛紛。素瀾的奴婢當中有配給相府下人為妻的,不再歸回。那些奴婢失了素瀾作主,料定日後不如從前,這一日也跟到平王府同素瀾泣別。

  素瀾不是兒女情長的性格,除了囑咐她們機靈做人之外,也沒有更多可說。見雲垂領著她的孩子進來,她才忍不住動情。大一點的雙生子知微和知漸已經兩歲,察覺這一次一外公家非比尋常,兩個孩子都不開口生事。知機和忘機才剛會走,只知道牽著父親的衣襟東張西望著。素瀾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語重心長地對雲垂說:“大家庭裡沒娘的孩子如何長大,我親眼見過。雖說寶劍鋒從磨礪出,可我不忍心自己的骨肉重蹈覆轍。但願公子的新婦溫柔典雅,善待我兒。”

  “孩子們是琚家掌珠,怎麼會受委屈?”雲垂頓了頓,說,“歸還你的陪嫁之物若沒疏漏,我就告辭了。”

  素瀾笑道:“我怕缺那些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8
一三三

  雲垂在消沉之中強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會在乎。”說罷抱起一對小兒女,領著孩子們要走。

  “我還沒說玩呢。”素瀾站在原地,撰著衣帶說:“公子另聘新婦,請容我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姐,也好安心。”

  雲垂回頭看了她一眼回答:“一定……不會是素氏。”

  素瀾聽了心中不是滋味。雲垂大方地抱拳:“預祝小姐對策是一鳴驚人。”他見素瀾一臉不屑,苦澀地笑笑:“

  我真是奇怪。想到你不再是我的妻子,我忽然……很希望聽到你在對策時傳來佳音。你本來,就有那種才華。”

  “多謝公子吉言。”素瀾欠身一拜,起身時向他璀璨地笑了一下。

  她也很奇怪。她容忍這個男人厭惡她,卻不能容忍他的厭惡是因為她有能力。

  得知他並不嫌棄她的才華,她忽然覺得,也許可以把喜訊第一個告訴他。

  兩人和氣地相視而笑,轉身時都點奇怪——這幾年,他們到底做了一對什麼樣的夫妻?

  得知素束就是素瀾,饒是皇帝見過大風大浪,也吃了驚。“我早知女子不可小看。”他笑著搖頭,“可想不到,皇后這般安分守己的女子,家中有這樣的姐妹。”

  “請求陛下不要降罪與她。”素盈誠心說:“將心比心,無論誰有她的見識、才能和忠君之心,也忍不住要放眼天下、指斥乾坤。在陛下求賢時獻計獻策,實在是不忍心埋藏自己的鋒芒。”

  皇帝又拿出素瀾的對策,邊看邊搖頭說:“可惜是她……你不必再求情了。我可以不怪她,但不能讓她與男子們同殿辯論。”

  素盈不肯灰心,又說:“陛下,她原是宰相的兒媳。相府是何等門第?但為對策一事,她與丈夫決絕。陛下無法想像,女子要有怎麼樣的決心,才能夠走到這一步。妾不忍心看它魚與熊掌兩失。”

  “宰相次子的事我已聽說了。”皇帝平靜地凝視素盈的眼睛,惋惜道:“她若是民間女子,為她的才華開一先例,未嘗不可。可她是你的妹妹,還是宰相家剛剛休掉的媳婦。”他不能如此偏愛皇后,也不能如此令宰相蒙羞。

  “陛下一定還有辦法。”

  皇帝好奇地問:“你很喜歡這個妹妹?”素盈從未想過這事,委婉地笑道:“血緣可不像姻緣。與喜不喜歡有

  什麼關係呢?”皇帝考慮了一會。說:“按平王性子來看,你不關照妹子,他第一個不依。我不願令你在家人面前為難。素瀾也不必來對策了,今日就受她為女史,折日就入宮就職吧!”

  素盈萬沒想到他是如此打算的,當即呆住。

  她原先有自己的:平王府上門口眾多,大都濫竽充數,實在難以器重。若以素瀾的實力登堂對策,一日之功就可

  使東平素氏蜚聲海內外。日後必定有文人或不服、或好奇,登門一探究竟。以素沉待客之真誠,平王一擲千金之豪氣,不難從中招攬佳士收為己用。了卻素瀾的心願,再為她安排前程亦不遲。

  然而要將妹妹常留在宮中,素盈卻沒有自信能管得住她。可她央求了半天,皇帝給她這麼大地恩典,她不能得隴望蜀,只好惴惴地叩謝聖恩。

  素瀾在平王府中摩拳擦掌,想不到等來的卻是一紙任狀。平王起初覺得女兒被休,他也顏面掃地。見到選充內職的金狀,他胸中惡氣一下吐了出來,不停嘴地誇素盈想的長遠,做事乾脆利落,不廢閒工夫同那些酸書生周旋,就給素瀾拿到了女史之位。

  素瀾心中悵然若失,但見到父親歡喜的難以形容,她未將情緒掛在臉上,笑嘻嘻到:“日後女兒能在姐姐身邊,父親不必總操心了。”

  素瀾從小嬌生慣養,後來嫁到的又是權相之子,向來目中無人,在家裡人緣慘淡。她被休回家之後,平王的大小夫人們雖然沒有落井下石,也沒有好言安慰。這時候聽說素瀾搖身一變成了說話有份量的女史,她們紛紛前來道賀。素瀾知道這是人之常情,她們若是連虛偽也沒有,反而不似人了。即使知道,素瀾還是沒給好臉色,對平王妃睿氏也冷淡。

  睿氏討厭她更甚於討厭素盈,受到怠慢便冷冷地說:“從前巴望你入宮,結果你搞糟了。後來指望你在宰相家好好過日子,你又搞砸了。這次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素瀾一來就是女官中位階最高、年紀最輕的,眾人難以心服。然而她是皇后的妹妹,不僅女官與宮女,就連後宮的妃嬪也對她笑臉相迎。欽妃雖然不喜歡素瀾,但畢竟是自家人做了女史,反而不像過去那般擠對素瀾了。

  素瀾從小便知道如何恩威並濟、因採用人,在宮廷之中如魚得水,不消三日就將上上下下的為人、脾性摸清。那寫宦官宮女的嗅覺靈敏,一見她的舉動就問得出又是一個十足的素氏。他們多年來最拿手的功夫就是與素氏打交道,你來我往心照不宣,雙方落得省心。皇后素盈幾乎沒受過素氏的後宮教育,處處出乎他們的意料,相處起來彷彿提著一口氣。相比之下,與新來的素瀾相處,比揣摩皇后不合常規的心思輕鬆許多。於是素瀾很快就有了人氣。

  她對素盈執掌丹茜宮的做法,早就有諸多意見。往日她身為相府媳婦,許多話不便說。今日她專是負責建言的,便有不少大膽的意見冒了出來。碰巧素盈進來一門心思撲在啊壽身上,瑣碎的事情也不大費心,便交給她做。

  素瀾不是那種只知道耍威風,貿然得罪旁人的人,做事雖有狠勁,也面面俱到不留話柄。然而明明沒有得罪人,旁人卻不及前些天那麼熱絡了。

  人情往往就是如此反覆,初時大家都覺得她做事老練,多少有些欣賞她,漸漸察覺她實在太老練了,心機海深遠在自己之上,便同她保持距離以防不測。

  宮廷裡的人,哪個也不寫糊塗賬。不消幾日,即便沒有同她打過交道的人,也曉得皇后的妹妹是個厲害的角色。從前諸為嬪妃知道她大膽任性,還以為她想欽妃似的。如今方明白她既有美貌,心思又周到,反倒忌憚她。總覺得素瀾這種人,當下雖沒有惹到她,但不小心觸了她的利益,她可不會像素盈那麼通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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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不知幾時宮裡開始流傳一個謠言,說皇帝喜歡素瀾活潑機敏、才貌雙全,又知道她宜生養,打算將她納入後宮。素盈知道這是一句玩笑,也以玩笑心態說:“那也好。聖上賢如堯舜,我們姐妹共效英皇未嘗不可。”想不到這話被傳得有鼻子有眼,連皇帝與宰相也知道了。

  皇帝養了幾日,可以移駕玉屑宮。這些天他絕口不提立儲之事,宰相知道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將他一輩子留在昭文閣,便在恭賀聖體康復時問素盈,她的妹妹是否賢淑。素盈答應了一聲,宰相就半真半假地建議經以素瀾充實後宮,趁皇帝康復之際孕育子婦。

  素盈說了聲“荒唐”就不理睬他。可是皇帝剛剛搬回玉屑宮的那一天,對素盈說:“說起來,我還從未驗過你妹妹的才能。不知她能否勝任女史。你去將她叫來,我親自問問。”

  素盈有點後悔在這時候給自己添了一樁麻煩。她從來不敢說皇帝寵愛自己,但他也沒有特別眷顧的人,後宮之中並無一人威脅到她。倘若素瀾真的察覺到為妃嬪的機會近在眼前,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素盈隱約能夠預測。

  不過素瀾自己好像心無雜念,皇帝召見完畢她就對素盈說:“姐姐不必擔心。聖上並是將我視為一個女人來欣賞啊!我作為女人,正是他討厭的那一種呢。”素盈姑且相信她的話,但週遭的人無法安心。

  三月三日在皇極寺放生鳥雀時,鳳燁公主與駙馬素沉也到場助興。鳳燁一見素盈就說:“阿瀾入宮當個女史就罷了,斷不能為妃。她若是真產下皇子,宰相必然要舍邕王之子,擁立那孩子——此後他的三個孫子就是皇帝的同母兄了!那人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實現妄想,瘋點子已經害死了多少人?這苗頭太危險。娘娘若是覺得無力阻止,我來設法。”

  素盈一邊仰頭看著天空翱翔的鳥雀,一邊嘆道:“阿瀾從來錙銖必較,可在這風波里那麼多人非議她,她卻恪守女官的本分,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呢!裡裡外外意沒有一個人願意容她……真是無可奈何。”

  她當天就將素瀾喚到跟前說:“妹妹,你知道眼下的情形麼?”

  素瀾默默地認了,仰頭對素盈說:“姐姐若不嫌棄,仍留我在宮中,假以時日我一定能令左右改觀。”

  素盈微微笑道:“阿瀾,你時常覺得,只要你願意,這世界也會在你腳下頂禮膜拜,對嗎?那麼你有沒有覺得,稍加時日,你會心甘情願去膜拜另一個人?這宮廷裡大多數人,表面如何且不說了,在內心裡與你一樣自視甚高,等著別人來膜拜呢!你能夠改變他們的表象,但能夠改變他們的心嗎?”

  素瀾聽了悶不做聲。素盈撫著她的肩膀道:“你有拒絕委曲求全的資本。但宮廷是活的,和雲垂一樣——一舉一動一目瞭然,看起來很容易對付,卻不會對你妥協。即使你與他一拍即合,刀難免在某處失去歡心,最終失去他。”

  “想不到會在姐姐這裡聽到教誨。”素瀾低頭澀澀地笑了笑,“給我一個女史的頭銜,就惹出許多話題。姐姐卻能從皇后起步……說出來會令所有自小受教的素氏女子汗顏吧。”

  素盈容她難過了一會兒,柔聲問:“阿瀾,我為你謀一門親事如何?”

  “親事?”素瀾落寞地笑道,“我曾做過宰相的兒媳,讓我再嫁誰好呢?”

  “你自己說吧。”

  素瀾想了想,謹慎地回答:“請娘娘讓我仔細考慮。這事也需要同父親商量。”

  她只想了一個晚上,就有了答案。

  第二天,她眨著閃亮的眼睛說:“娘娘可以將我許配給邕王殿下嗎?”

  素盈詫異一瞬,心想:不愧是素瀾啊,永遠不會虧待自己……她看著妹妹,不動聲色地問:“邕王有妃子。為什麼是他?”

  “姐姐還記得嗎?邕王第一次來時,你問他平常是怎樣生活。安樂,狩獵,出遊——我也聽到他的回答。”

  “雲垂過的正是這樣的生活吧?”素盈觀察她細微的表情,又問:“你想嫁給他,是不是因為他的兒子有希望成為未來的皇帝?”

  素瀾見她一針見血,輕輕一笑道:“姐姐應該明白,這跟我怎麼想無關,素氏女兒嫁誰,只與她們的父親需要誰有關。父親知道宰相的威力,他不願看到睿渤真的即位之後,我們家被撇到一邊。”

  素盈的心冷了半截,嘆道:“唉!阿瀾……”素瀾自己並不哀憤,款款地道:“如果對方是邕王,我情願助父親一臂之力。請娘娘成全。”

  邕王婦臥病已久,難以履行妻子的職責。皇帝賜邕王諸多禮物時,也頒發聖旨,提了一位能幹的女史作為側妃,照料邕王的生活起居。邕王自知宰相提議以睿渤為儲君之後,皇帝必然多心,這女史恐怕來者不善。但是看看女史,好像有點眼熟。世子睿渤的眼力好,驚奇道:“這不是德昌郡主嗎?”

  邕王聽說皇后的妹妹被休,未曾想又賜給自己。他對素瀾不放心,亦不緊不慢。素瀾能猜出他的顧慮,不急於博取他的歡心,後來慢慢地讓他知道這樁婚事是她向皇后自求。

  她年輕美貌,人又活絡,邕王漸漸同她說得多起來。有一天兩人下棋,素瀾技高一籌,處處留下妙招。邕王嘆道:“你這樣的女子,為什麼會選擇我這樣無用的男人?”

  素瀾抿嘴笑道:“殿下的棋路與我姐姐極相似,以為處處忍讓便可以保全。在那位皇帝的後宮裡,這打法是上上策。我做不到,只好離開。”好狠下心落一殺手,悠然地說:“可是世事終會讓你們明白,平日風平浪靜並非因為你們的忍讓,而是世間本無事。一旦有事,你們仍會被推到風口浪塵。”

  “這樣一說,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麼到我身邊來。”邕王不露痕跡地揣度她的佈局,碰運氣似的落了一子,局面大大改觀。

  素瀾不以被他反製為羞,靜靜看著黑白阡陌,微笑說:“因為預感到您跟我的姐姐相似。必定有一天,您會令所有對您不屑一顧的人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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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第三十七章 立場

  “陛下的胸口與後勁兩處,還會刺痛嗎?”

  “大約三五日才會痛一次。”

  “臉頰與後腦不有麻木的感覺嗎?”

  “比以前好多了。”

  王秋瑩把脈時的神情嚴峻,深泓憬然有悟:“事有必至……你如實說吧。”王秋瑩俯首道:“奴婢臨行時曾將藥方留給李、吳兩位太醫。看來他們並未使用。”

  深泓微微點頭,說:“你去得太久了。李太醫同我說,病症已變,應當換藥。”

  王秋瑩料到是李太醫變方不當,招致病情起了變化。但她沒有說什麼,李太醫因用藥不對導致皇帝昏厥,已被逐出太醫院,送入京師獄問罪。他的錯誤自有人糾治,王秋瑩不願對他落井下石。

  深泓嘆了口氣:“康豫太后在世時他就服務皇家,見的事比看的病多,臨到老,反而兩般都看不清了。李太醫一去,太醫院有個缺額。讓粟州縣令寫一封薦書,舉薦你的弟弟入太醫院如何?”

  如此隆恩,王秋瑩卻只是伏地跪拜,不開口稱謝,半晌才感慨地對深泓說:“奴婢入宮為陛下治病,堪稱三生有幸。可是奴婢不諳宮廷處事之道,已將太醫院上上下下得罪盡了。天下名醫向來仰慕王家不媚貴人、不入仕途之風,提及奴婢,皆為側目。奴婢深恐末第一步登天,更招人嫌。”

  “你不必擔心。”深泓說,“自然有人會關照他。”

  王秋瑩見聖心固執,不敢一再推諉觸怒龍顏,只得遵從皇帝的意思,以私信拜託粟州縣令推薦王鳴鶴。

  縣令不久就回覆一封薦書,並且上表奏明王家醫學淵藪和行醫的奇蹟。王秋瑩拿著薦書去找弟弟,卻見人去樓空——鳴鶴得到消息竟然逃跑了,留下一張字條道:“伴君如伴虎。謝震也不知道他幾時遁去,急忙命人四處尋找。王秋瑩當即蒙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宮中稟明此事。

  深泓聽了有點意外,哈哈一笑道:“你的弟弟倒也有趣。”他想了想道“我想這個缺額由你來補,不知道你肯不肯。”

  王秋瑩大驚失色:“這怎麼能行呢?”

  深泓取笑道:“皇后的妹妹也是一個女子,卻有志與男子同殿較量。異姓的膽識見地,果然落在素氏的下風啊。”

  王秋瑩聽了默不做聲,過了一會兒說:“奴婢並非以女子自卑,其實是唯恐不能堪當重任。”

  “你放心吧。”深泓看透了她的心思,說,“你助我活到了卻心願,我到時一定放你走,不會讓你一輩子困在宮裡。”

  他的話再明白不過了,王秋瑩無法違抗。深泓當即下令太醫院於第二日考試王秋瑩的醫術,又對王秋瑩說:“你今日不必回丹茜宮了,在外間聽候吩咐。”

  王秋瑩和衣睡到約莫二更,有人不住地推她。她睜眼一看,是在玉屑宮裡當值的小宦官。見她醒來,小宦官忙道:“皇后娘娘發病毒,四處找你!”王秋瑩一聽就忘了皇帝的囑咐,匆忙地趕往丹茜宮。

  進到宮中卻見素盈好好地在床上半躺著。王秋營連忙問:“娘娘怎樣不舒服?”素盈面色平和,說:“心有些刺痛。”

  這是她中毒之後的常見病狀。王秋瑩急忙問:“多久了?”

  “很久。”素盈沉下臉,說,“秋瑩,你對得起我麼?”

  王秋瑩愣愣地回答:“娘娘明察!奴婢用藥並沒有錯……”

  素盈冷笑道:“當然不錯!否則怎麼能進太醫院呢!”

  這時候王秋瑩才體會她真實的意思。“如果娘娘說的是這一年,奴婢請娘娘諒解。奴婢一生只求對得起一種人,就是有求於奴婢的病人。”王秋瑩說這話時,不卑不亢地望著皇后素盈,態度以和藹的長輩一般平靜,“自從奴婢為聖上治病,太醫院在明處雖沒有百般阻撓,卻從未同心協力——只因奴婢在宮中地位尷尬。若是入太醫院有助於救治聖上,奴婢無由拒絕。”

  “是你對我說,聖上至多再活一年。”素盈冷淡地說,“如今不到半年了,你卻要入太醫院,放手大干一場?秋瑩,你是不是騙了我?他到底還能堅持多久?”

  王秋瑩閃爍其詞,說:“娘娘,我家的家訓就是如此——無論病人還有多少時日,如果他還有救,就不能見死不救。如果他還有康復的可能,就不該拖延救治讓他多受痛苦。”

  素盈向秋瑩逼近一步,用更加冷漠的口吻說:“從我召你入宮的那一刻,你就不再只是你自己。你不再只是醫生,而是宮廷的一部分。你已經有了新的立場,不是治病救人,而是協助我!”

  王秋瑩哆嗦一下,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搖搖頭道:“奴婢不是那種善於改變的人。”

  “那麼你就不是應該生活在宮廷裡的人。”素盈漠然轉身,“宮門一開,你就走吧。”

  王秋瑩怔了一霎,堅定地說:“奴婢不能走。”

  素盈覺得胸上被悶悶地擊中一記,深深蹙起眉頭,側身審視這天真的女醫生。她真以為皇帝的安排是對她醫術的肯定?素盈更加沒奈何地搖搖頭:“秋瑩,別做夢了——太醫院會是你的桃花源嗎?”

  王秋瑩微笑道:“奴婢也怕過。可是娘娘的話讓奴婢有勇氣。”她的雙眸閃爍著異樣光彩,說,“您那天說,史上的憲烈皇太妃可以領兵遠征,康豫皇太后可以助皇平叛,素瀾不能與書生們金殿對策,實在可惜。奴婢斗膽浮想——宮中比比皆是有品女子。女子可以為女史,為尚、司、秉、承女官,掌、奉令人,為什麼不能在太醫院有一席之地?”

  “憲烈皇太妃,康豫皇太后,甚至我的妹妹,她們不僅僅是為了證明女子有能力做到。”素盈涼涼地一笑,說,“她們越是強,越是對某些人有用。她們需要自己對別人有價值,這樣才能匯聚越來越多的力量為之所用。你做得再好,只對你自己有好處,除了聖上,別人無法從中受益——誰會捧你的場?”

  王秋瑩眨了眨眼睛,慨嘆道:“娘娘,你眼中的世界,始終與奴婢看到的不一樣啊……恕奴婢不能從命。”

  “真是固執!”素盈嘆了口氣,向她揮揮手。

  王秋瑩離開地一刻,崔落花從屏風後面走出來。

  “交給你吧。”素盈說罷,不再理會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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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王秋瑩並不知道有人跟著自己,丹茜宮去玉宵宮的路全是大道,可是這一晚格外安靜,路上只有她自己衣履摩挲的聲音。一陣腳步聲接近時,王秋瑩回身看了一眼,看見崔落花站在昏暗的夜色裡。

  “秋瑩,你怎麼這樣傻呢?”崔落花一步步走上前,說,“娘娘已經說得那麼清楚。”

  “我還是不明白。”王秋瑩納悶道,“就算我進入太醫院,也不會做任何愧對娘娘的事。她究竟……”

  “你沒有明白。她每一句話都說得露骨——她並不是阻擾你。若是你能安分地待到皇帝龍潛之後,沒準她會幫助你實現這個願望。可是你先要幫助她才行。”崔落花苦澀地笑著搖頭,走到她的身邊低聲說,“娘娘已經得到睿歆了——她不需要聖上長命百歲啊!”

  王秋瑩渾身的血液彷彿在一瞬間凍結,瞪大眼睛看著說出這番話的崔落花,簡直想不通她怎麼能夠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可、可是聖上是她的……”

  “是她的帝王。”崔落花淡淡地說,“娘娘當初請你治病,並不是求你救她的丈夫,而是求你救救這個國家的皇帝。”

  “可是 他們兩個人,看起來那麼融洽。”

  “因為他們各自是一個很好的皇帝和一個很好的皇后。但他們並不是一對很好的夫妻。”崔落花說,“你也不要以為只有娘娘這樣想。難道你以為,皇帝的病情要你瞞著皇后,是怕自己的妻子傷心難過?”

  王秋瑩的嘴唇顫了顫。崔落花放緩了臉色,說:“秋瑩,你上一次離開地時候,已經漸漸地瞭解宮廷。不要一時衝動忘記了,宮廷是一個有代價的誘惑。一步行錯,不止名裂身死,也許還會連累全家。要做聰明的選擇啊!”

  第二天,吳太醫、周太醫親自來考校王秋瑩的醫術。然而王秋瑩卻態度突變,以要為父盡孝為名,哭著不肯入太醫院。

  吳太醫聽她聲音中隱隱含著悲憤,又見她雙目中滿是委屈,心中便知道事有隱情。他不敢強違她的意願,以免誤她性命。周太醫也看得出此中別有奧妙,與吳太醫交換一個眼色,兩人就同時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起身離席。

  周太醫走到王秋瑩面前說:“你起來。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們不能代為做主。你自己去向皇后娘娘解釋吧。”王秋瑩伏在地上,從袖中摸出兩隻信封,推到周太醫腳下;“民女無顏再見聖上與皇后娘娘。民女將平日常用藥方交給兩位大人,大人若不嫌棄,請代民女向聖上與娘娘盡一份心意。”

  素盈與深泓得知王秋瑩拒絕受考時,都小小地驚了一下。吳太醫原原本本地上奏完畢,深泓得知秋瑩留下了所有的藥方,嘆道:“這女子不堪器重就算了,難得她也是一片孝心。世上沒有逼人不孝的道理。念她這些日子盡心盡力,賞她些金銀,由她去吧。”

  素盈也搖頭惋惜:“妾同她相識多年,許是緣盡了。妾也備一份薄禮,謝她多年的照顧吧。”

  他們兩人將這事放過,又回到被打斷的話題。

  “我朝公主為夫守喪二十七個月。再過兩個月,盛樂公主的喪期就滿了。”素盈感慨,“時間真是快啊!”

  深泓明白她的心思,微笑道:“盛樂與蘭陵郡王的婚事,是兩年前就內定的。差不多該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真寧公主一直同阿壽在旁邊靜悄悄地玩耍,吳太醫來說王秋瑩的事時,她乖乖地沒有插一句話,這時候卻想說什麼。素盈不等她來唱反調,先對她說:“真寧公主也該好好地考慮終身大事了。”

  真寧立刻鐵青著臉說:“要我嫁給姓素地男人,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人!”

  深泓早知道她在這一方面心思很怪,今日索性問個究竟:“素氏男兒有何不好?從小熟知朝廷規矩。言談舉止、進退鳳儀,無師自通。又多與天下名門望族相交,世間頂尖的技藝,他們從小就接觸,或精於文韜武略,或長於音律詩詞——這豈是尋常子弟能比的?”

  真寧訕笑道:“最終也只是用來勾心鬥角、爭名逐利。差一點的就只知道聲色犬馬。無論好壞,整天趾高氣揚覺得現狀無限美好,半點憂國憂民的心也找不到。”她說了怕得罪素盈,又道:“我看素氏當中,只有東洛郡王與蘭陵郡王兩個好男兒,可惜是兩個姐夫。我只好不嫁人了。”

  深泓見她又開始滿嘴胡說,白了她一眼,向素盈道:“你把這稀奇古怪的公主帶回去,好好勸導她。”

  素盈知趣地帶著真寧與阿壽告退,深泓就又招了吳太醫進來。

  “她留下了所有的藥方?”他問。

  吳太醫如實回答:“可謂毫無保留。”

  “愛卿,你有把握嗎?”深泓又問。

  “陛下一向知道,臣從不估量自己的把握有多少。”吳太醫說,“臣當年未能救下太后性命,至今抱憾。今日拼上全力,不會讓陛下重蹈覆轍。”

  深泓安心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是不容易變的。”

  真寧稟明父皇,說終身大事要問問姐姐們的意見,便帶了鑾駕浩浩蕩蕩地駕臨鳳燁府上。

  她來得急,又哭喪著臉,鳳燁不知出了什麼事,驚道:“怎麼了?”

  真寧委屈地說:“他們要把我趕出宮。”接著就說帝后二人如何催她出嫁,鳳燁掩口笑道:“你算什麼‘趕’呢?你到了年紀,皇后若不操心你的婚事,才是誤你!難道你想一輩子不嫁人,留在宮裡?”真寧緊閉著嘴,任憑大姐說了一陣子,她訥訥地說:“皇后一門心思撲在睿歆的身上,哪裡能指望她精挑細選?我有一事沒弄明白——宣城不是由姐姐的飛龍衛守著?怎麼會讓睿歆落到皇后的手裡呢?”

  鳳燁尷尬地輕咳一聲,道:“世事難料。”

  真寧嘆道:“若是姐姐養大他,就算日後皇后有子,他無望即位,做姐姐的兒子也不會受委屈。”鳳燁聽到這個妹妹一語道破她的心機,稍稍得詫了片刻。

  真寧又道:“交到皇后的手裡,就要看他的運氣了。除非皇后再不生子,不然的話,他父親、祖母都是罪廢的庶人,哪裡能同正宮娘娘的親生兒子比?父皇的身體漸漸康復,生兒育女的日子還長著呢。恐怕睿歆這一輩子休想沾上寶座吧!”

  “你真是口無遮攔!這種事情哪裡輪得到你來議論?”鳳燁輕斥道,“小小年紀竟只知道睿歆是你哥哥的孩子,不知娘娘的孩子是你我的弟弟?往後再不准你說出這種挑撥全家的話!”

  真寧被她訓了之後悶悶不樂,嘀咕道:“我們是天下最高貴的家,可是家人落得什麼下場?母后冤死,接下來是洵哥哥。榮安姐姐失去丈夫。姐姐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母后在丹茜宮的時候,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宮中只是換了一個皇后,就變成這樣。素盈不是我們的母親,不會為我們擋風擋雨,她有自己的家人。姐姐你不過是恰好嫁給她的哥哥,在她的家人之中罷了。”

  “真寧!”

  真寧黯然道:“早晚,姐姐所說的‘全家’就變成她的全家,不是你我的全家啊。”

  鳳燁依然神閒氣定:“素盈不像你說的那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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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姐姐認識的素盈,是平王家中受氣的女兒,沒出嫁、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我認識的素盈,是丹茜宮的皇后素氏。”真寧冷冷地哼了一聲,“姐姐不信就看著吧。你一直對宰相懷著戒備,可宰相畢竟與皇位隔著一層。她卻就坐在皇位的旁邊啊!”

  鳳燁蹙眉道:“你小小年紀怎麼學會搬弄是非?這些話再不許同別人亂說!”她說多了話就覺得胸悶,歇了歇又問,“父皇最近身體好嗎?自從上一回在昭文閣發病之後,沒有異狀了嗎?李太醫被治罪,什麼人頂替他給的父皇治病?”

  “沒有人替李太醫。現在宮裡只有吳太醫照料父皇。”

  “那個女醫呢?”

  “這又是一樁奇談了。”真寧將王秋瑩如何哭著不肯入太醫院的事,給鳳燁講了一遍。鳳燁這一回卻沉下臉有了心事。“娘娘對睿歆好嗎?”她問。

  “她以前就對睿歆好得很。她‘仁恭’的尊號,不就是因此而來嗎?”

  “父皇如何看呢?”

  “自然很欣慰。”真寧小心地觀察姐姐的反應,問,“王秋瑩與睿歆有什麼關係?”她靜下心想了想,悚然道,“王秋瑩在宮中的地位雖尷尬,作用卻大。皇后會趕走她,耽誤父皇的醫治?難道是因為她手中已有睿歆?!”

  鳳燁沒有答應,心動搖的一瞬間,思緒退回到九年前的丹茜宮。

  那畫面清清楚楚:母親穿著月白色長裙,榮安與真寧坐在她的身邊玩耍。“趙太醫中風?”她得知她御用的太醫暴病,深深地蹙起眉頭,“只好找人來替他。還有哪一位太醫的醫術高超?”回答是周太醫。“周太醫?周醒?跟素玉蟬的哥哥關係很好的那一個?”她不情願地說,“他最近不是在照顧素玉蟬,準備臨盆的事嗎?讓他去忙那邊吧。我再物色一個太醫。”

  誰知道不出三天,當時的丹媛素玉蟬生下八皇子,進位丹嬪。

  素若星是皇帝的舅家表妹,她最高貴的親戚康豫太后,已經死去多年。素玉蟬卻是皇帝的姑姑惠和大長公主之女,是素氏與睿氏的高貴血脈,並且她的母親還活著。她產子之後,鳳燁明顯察覺到母親有些不安。

  就在那幾天,東宮睿洵忽然高燒昏迷……最終當然是平安無事了。鳳燁關心弟弟,入宮探望他時,母親素若星冷笑著說:“素氏女子做事,外人很難看得出‘有什麼關係’呢。她們費盡心機,為地就是不被人一眼看穿。眼睛只盯著她們可不夠,至少要把七八件事情都看在眼裡,才能猜到她們萬分之一的目的。倒霉的趙太醫……”她的樣子後悔萬分,若是早早疑心趙太醫不遲不早的中風,也許不會害睿洵多受一番痛苦。

  鳳燁那時就知道,素玉蟬與母親的鬥爭開始了。她的母親不會認輸。

  八皇子還沒有長到一歲,睿洵已遇到幾次不測,一次坐騎失蹄,一次遊玩時失足滑落水中,還有一次只是風寒,卻怎麼也好不了。八皇子則永遠沒有長到一歲,連惠和大長公主也病逝。

  沒有人把這一連串的事情,當做一起了不得的連環兇案來記載。也沒有人認得清這幾件事有什麼聯繫。可鳳燁總在暗中盼望:素玉蟬再也不要生下孩子!否則,不知誰會為此喪命。有時鳳燁暗自心虛,心想自己至今無子,是不是因為惡毒地詛咒了別人——素玉蟬今日已是欽妃,如同鳳燁的期望,她仍然沒有兒女。

  宮廷裡,除了母親被廢自盡和素盈流產兩件大事之外,一直勉強可以稱為風平浪靜。直到今年。睿洵被廢繼而喪命,素璃也死於離奇的大火。彷彿昨日再現:宮中行醫多年的李太醫,莫名其妙誤診被逐。為皇帝治病的王秋瑩突然不敢在宮中再待下去……又是從太醫開始嗎?這一次瞄準的是誰呢?

  鳳燁坐不住了。

  素沉這天回來見她講朝服準備出來,問:“明日要入宮嗎?”

  鳳燁嘆了口氣,說:“父皇與皇后要為真寧擇駙馬。真寧在我這裡抱怨了一日。這孩子的心思怪得很,我明日得入宮把這事同父皇說一說。”素沉覺得她有事瞞著,可是不便追問,只好婉言道:“你的身子柔弱,不宜操心過度。些不管也無所謂的事情,就不必管了。”

  “我何曾管過事?”鳳燁巧笑道,“之多給管事的人提個醒罷了。”

  次日她直入玉屑宮,見皇帝仍是在床上半躺著。他臉色灰白,竟比從前更加不如。鳳燁不禁潸然淚下。皇上反而比她樂觀,笑道:“我平常不就是這個樣子嗎?怎麼今天一見就哭了?”鳳燁哽嚥著賠罪道:“往日不知父皇病情凶險,今日忽覺不安。”

  皇上淡淡地說:“今日算得上什麼凶險呢!” 鳳燁便問吳太醫一人能否應付眼下局面。得知皇帝對吳太醫頗為信賴,她又問道:“父皇到底是怎麼了?從前一年到頭連一次風寒也不會染上,縱橫獵場,呼嘯山林何等威風!為什麼自從去年夏天暈厥,三番五次發作?前些日子分明要好了,怎麼由……”她說著忍不住垂淚,“真不敢相信,父皇會臥床那麼久。”

  “你怎麼今天才想起來說這些呢?”皇帝靜靜地打量著女兒,問,“出了什麼事?”

  鳳燁一言不發地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皇帝:“宣稱大火之前,素璃託人將這封信送給我。我曾覺得難以置信,如今可不知道該不該信了。請父皇過目。”

  皇帝徐徐將信展開,見上面寫著一些他並不陌生的事:素璃從李太醫口中得知皇帝中毒,疑心後宮中有人下毒手,可惜事情還沒有查出眉目,她與睿洵不幸先被誣陷。她雖不能肯定,但覺得此事皇后的嫌疑很大——皇后一直對睿歆格外關注,東宮被廢之後,皇后甚至想要代養睿歆。若是有一天素璃橫遭不測而睿歆落入皇后手中,皇后又極力促成其為儲君,則可以八成肯定,皇后早有晉身太皇太后之心。素璃之死、東宮之廢、皇帝之中毒,定與她難脫干係。萬望公主及早提醒皇帝多加小心。

  鳳燁見父親談信時容色淡然,輕聲問:“父皇以為如何?”

  皇帝微微笑道:“鳳燁,你以為我會如何呢?我這一生都在處理類似的事——甲察覺蛛絲馬跡,以為乙是罪人,便懷著一片赤誠向我告發。但真的是乙之罪嗎?乙又以為是丙和丁的錯,兼以為甲在蓄意陷害自己。難道他的見地就會是最終答案嗎?更不要說,有些人並不是懷抱赤誠向我告發,否則世上就不會有'惡人先告狀'這句俗語。”

  他揚起那封信說:“素璃對你是這一番話,你知道她對別人又是如何說嗎?這素氏女子啊……也許她只是怨恨皇后,借你的信任來報復。”

  鳳燁一時詞窮,小聲道:“也就是說,陛下信賴皇后勝過素璃……”

  “鳳燁,你與榮安、真寧不同。你比她們兩個聰明,而且,你是素沉的妻子。你與你的駙馬多年恩愛,著實不易。莫讓聰明誤姻緣。”他伸手拍了拍鳳燁的肩膀說:“我的事,我心中有數。你不需擔心。”

  鳳燁順勢握著他的手,再度落淚道:“但是——倘若東平素氏當真對不起父皇,莫說姻緣,便是性命,女兒也不會慳吝。”

  她說罷毅然從宮中告退,回到家裡就找來飛龍衛的領隊,讓他把女醫王秋瑩速速找來。

  王秋瑩借宿在謝震府上,不願久留謝府添麻煩,更不願招人非議,這一日打算獨自離京,卻在路上被幾位黑衣人攔住,強行請到一輛遮著黑布馬車上,秘密帶到鳳燁面前。

  王秋瑩曾給鳳燁公主醫治滑胎症,兩人也有一點交情。

  鳳燁笑笑,開門見山道:“我想問問王小姐,為什麼急著離開。”

  王秋瑩頭皮立刻發麻,將頭一低悶不做聲。

  鳳燁沉下臉道:“王小姐,你當你醫治的是什麼人?那不是一個奇症患者,供你滿足自己的挑戰心。為他治病,你不能在束手無策時逃走。那是天下至尊!他的性命,多一日與少一日大大不同!”

  “醫治聖上的事,我已託付吳太醫。”

  “吳太醫若是能治好,怎麼輪得到你進宮侍奉?”鳳燁冷笑道,“可是你呢?竟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陛下的性命之前,為了保命而逃走!”

  王秋瑩被她戳破隱私,登時失色。鳳燁又寬慰道:“你在擔心什麼呢?有皇后在後宮之中保護你,你不會像李太醫那麼倒霉。”王秋瑩的神情反而更加淒慘,趕緊低下頭說:“求殿下讓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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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鳳燁見狀倏然明白八分,厲聲問道:“是不是素盈讓你離開京城?”

  王秋瑩沒有說話。

  鳳燁腦中轟地一響,再也無法對心中那個素盈懷抱僥倖。她忽然覺悟:她習慣了聽到素氏女子相互戕害,但沒有聽過誰去對付皇帝。她總以為每一個素氏女子都以嫁她父皇為目標,心無二意。而她的父皇是個絕對不會讓人失望的傑出男子。女人們應該為她傾倒,帶著這份感情對他忠誠。

  但素盈是一個被家人安排才嫁入宮廷的女子。成為皇后非她所願,之前她心中已有婚配的人選,是睿洵、是白信默,而沒有皇帝。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對素盈存有幻想!她在丹茜宮,只是完成身為皇后的使命。而這使命的下一步,是向更高的權利追逐……    “她得到了睿歆,不再需要我的父皇……是嗎?李太醫的事也是她做的?吳太醫呢?會不會也遭慘手?她要我的父皇死嗎?” 她顫聲問道:“聽說我父皇是中毒——這也是她做的嗎?”

  “殿下,我無法為您解毒我不懂的事。” 王秋瑩見她方寸大亂,反而平靜道,“我只知道,聖上在迎娶皇后之前,就中毒多年。他自己告訴我,那是一種叫做‘沉夢’的毒藥,出自太安素氏,毒性凶狠殺人無形。不知為什麼,有些中毒的人能僥倖拖延。如果我像您這樣狠毒地猜測,我會說,您的母親才是凶手。”

  “你信口雌黃。”鳳燁怒視她。

  王秋瑩平靜地說:“您無法否認,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猜測。”

  鳳燁怔住。母親無論如何何時都波瀾不驚的面容,又浮現在眼前。

  “她們都能夠這樣狠心嗎?我的父親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從未愧對她們半分。”她狠狠地倒吸一口氣。與父親姐夫的母親,尚且在權利與丈夫之間選了前者。今日的素盈怎麼能夠信賴呢?

  “太狠心了。素氏女人……太狠心了!”鳳燁喃喃道。

  第三十八章 沉淪

  幾日後,真寧聽從鳳燁的主意,像皇帝請求,辦一場馬球大會,讓她親自物色駙馬。

  皇帝沉默地打量這個女兒,問:“你竟會屬意於善擊馬球的男子?”

  真寧羞赧道:“這倒不是,若是辦一場詩文大會,也許有人捉刀代筆,誤我終身。馬球大會上我也可以挑一位舉止優雅、有君子風的公子。況且在狂歡之中不是更加容易發現樂不忘形、寵辱不驚的人嗎?”

  素盈笑道:“果然是好主意。”

  真寧知道父親一定不能出席,不失時機地像素盈道:“此事需要娘娘玉成,萬望娘娘不要推辭。”

  素盈自然無法推辭,當即同皇帝商定了三月末的一天。

  儘管沒有明說是為真寧擇婿,但京城中的素氏子弟得知此事亦能猜出一二分,免不了著意準備。到了那日,有心無心、有運無運的都來湊這熱鬧。

  榮安公主仍在為信默哀悼,沒有露面。鳳燁卻來親自過目,顯然十分用心。盛樂公主到場,雖有鑑別王孫公子的意思,但她更樂意入場一試身手。素沉和素颯向來是此中高手,各入了一支隊伍湊熱鬧。平王一向喜歡看熱鬧,當然不失時機。平王妃睿氏因身體稍好,也帶著成群奴婢來觀摩。

  素盈依傳統設下重獎,一聲號令,那些年輕人就生龍活虎地對抗起來。素盈不時問真寧:“此人如何?那人又如何?”真寧只是笑而不語,連連搖頭。

  待到一場分出勝負,素盈按照三六九等頒賜獎品,又喚寧外兩隊入場。如此過了三場,真寧仍未發現一個順眼的人,倒是不住地贊盛樂公主擊球漂亮。素盈只好嘆道:“大約是緣分未到。”

  三場之後便是午宴,諸位公主與素盈的家人都是大帳中同食。盛樂因得了頭獎十分歡喜,對她的家僕道:“我帶來一車好酒,你將其中最大的一壇提來。其他的贈給方才與我同隊的年親人們。”

  鳳燁嗔怪她道:“你也是個沒出孝期的人,又是作樂又是飲酒,讓外面那麼多人看見,臉上光彩嗎?”盛樂聽罷羞愧地笑了一下,不再提飲酒的事。鳳燁說:“我也帶來一些好酒,本來打算慶祝真寧覓得良緣。既然她此時尚未怦然心動,我們只好向神明祝禱,但願一會兒天降英才。”她說得俏皮,眾人哈哈一笑,命人將酒開了。

  那酒芳香四溢,連豪飲無數的平王也大聲讚好。

  鳳燁親自倒了一杯捧到素盈面前,道:“東洛郡王知道娘娘有眾多食忌,這一種酒極為難得,諸種禁忌都不犯呢。郡王特意為娘娘找的,一直攢著,總打算尋個時機送您。今日可巧。”素沉向父親微笑道:“這酒只有一整壇,開了久了不能放置。因此未能及早孝敬父親,還望父親見諒。”

  素盈為難地向他們夫妻笑道:“不是我信不過兩位,可是還需將料方看一看,才敢喝。”鳳燁笑道:“這有何難?”說著走出帳外,命人寫一份料方出來。

  崔落花將酒聞了一下,說:“似是有桂花。”素盈只得遺憾道:“我近來連桂花也忌了!”說著將酒賜給素沉,說:“郡王代我喝吧。預祝你場內游大展拳腳技壓群雄。”

  素沉謝過恩就喝了一口,忽然怔住。鳳燁這時回到帳中恰看見這一幕,頓時全無血色,手中的紙也掉落。素盈的心“嗵”的一沉,伸手就去推素沉的酒杯。

  可是他仰脖喝完了。

  “哥!”素盈慌了剎那,沉聲道:“吐出來!”

  她的慌張讓大帳中所有的人端著酒杯呆住。只有素沉鎮定自若地說:“娘為何驚慌?”

  “酒中有異!”

  素沉詫異地望著妹妹,微笑道:“娘娘勿開這種玩笑。那怎麼可能呢!”

  素盈抓著他的手腕急切地說:“你先吐出來!晚了來不及……”

  素沉卻向眾人笑道:“的確是好酒!”然後鎮定地望了鳳燁一眼,道:“鳳燁公主不會毒害娘娘——那可是反逆的,他不會的。”他見鳳燁臉色依然蒼白,額角冷汗也流出來,微笑著意味深長地說:“你不擅長這一套,先回去休息吧。”

  “你……”鳳燁打著顫說了一個字,說罷抓住素沉的手臂,彷彿不抓住他就站不穩。素盈看見她的嘴唇輕輕地動了動,但那話只有素沉能聽見,旁人不明白。素沉卻坦然無事一般,扶她坐下之後如常進食飲酒。

  平王妃關切地問:“不要緊嗎?”素沉笑道:“母親不必當真。是娘娘誤會了。”

  平王知道素盈一向多疑,今日當眾鬧出笑話,他尷尬地咳一聲道:“娘娘今日精神不好,我們不便打擾,另外換個地方喝酒!”他一邊說著一邊將人都趕出了大帳。素盈幾步跟到帳前,依然緊緊地看著素沉。平王攔住她,說:“娘娘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若是指責旁人就算了,你偏像是揭發你大嫂——讓你大哥下不來台。”

  素盈不同父親廢話,徑直命一名隨行的太醫去照顧東洛郡王。不一會兒太醫灰頭土臉地回來說:“郡王將臣攔在帳外,說是沒事。”

  “當真沒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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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臣看不出有何異樣。不知娘娘要臣診斷何病?”

  素盈揮手斥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其實她想不出鳳燁有什麼理由由來毒害她,只是一個瞬間寒徹骨髓,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疑心。

  爾後不久,素沉與貴族子弟們的入場。素盈沒法不緊緊盯著他,並且發現,鳳燁與平王妃也同她一樣緊張。

  素沉本來是個馬球高手,這一天彷彿狀態不佳,飛快地追逐球時,忽然從馬背上落了下來。全場驚呼,素盈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連忙扶住身邊的崔落花。在她眩暈的一霎,鳳燁公主昏倒在地。

  素盈咬著牙說:“我知道定是這樣。”

  “球會還是繼續吧。”素沉不好意思地說,“真寧與諸位公子才是主角。因我掃了大家的興致,不好。我這就與鳳燁回府中養著,娘娘不必擔心。”

  “好。”素盈目送他被人簇擁離去,又端坐著主持大會。然而沒有人能全心全意地關注馬球了。素盈簡直如坐針氈,好容易挨到比賽全部結束,迫不及待地要去探望素沉。真寧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思,她也急著去看自己的姐姐。兩人索性輕騎快馬,帶著幾個侍從就飛奔到鳳燁公主府中。

  平王仍不知輕重,道:“已請了高明的大夫。那大夫治過很多墜馬的人,能夠妙手回春。”

  “我在這裡等著。”素盈不客氣地坐了下來。平王奇道:“從前可不曾見你這麼關心你大哥。”素盈不知聽見沒有,不 理他。

  那大夫在房中熬一種奇特的藥,不一會兒就有滾滾濃煙刺鼻。平王捂著鼻子,直揮著袖子,卻見素盈一動不動,只好又在她面前舞袖,代她搧開濃煙道:“不知道這藥裡有什麼東西。娘娘禁忌的東西多,還是避一避。莫要好了你哥哥,你又病倒。”

  素盈還是不理他。平王只得自己捂著鼻子逃到空氣流通處。

  白煙中恍惚出現一個輪廓,輕輕地低喃“

  啊呀,一不小心,連自己的哥哥也被獻祭了。”素盈吃了一驚——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個幻影。她伸手一抓,白煙應手破裂,她抓住的是素颯的手臂。

  素颯見她抓得用力,柔聲問:“怎麼了?”素盈抓著他不肯放手。素颯小聲說道:“墜馬這事可大可小。你守在這裡也沒有用啊!外面的宮人托我進來,催你回宮呢。你已耽誤許多時辰了。”

  隨便他怎麼說,素盈只是一言不發。不一會兒,房中忽然傳來平王妃一聲怪異的驚叫。素盈立即站起身。平王妃的丫鬟跑出來說:“夫人暈死過去!快請大夫。”

  素盈將她一把推到一旁,大步走入房中,見那大夫手足無措地癱坐在地上。平王妃兩眼翻白,倒在素沉床邊。素盈一見就明白了,走過去探大哥的鼻息,哪裡還能尋到半分!再摸他的胸口,已涼了。若不是睿氏發覺,真為難那醫生,竟捨不得報一聲喪,還在折騰他。

  素颯見了此情此景也不禁呆住。兩人都忘記去救助睿氏,睿氏自己卻悠悠地醒過來,看著素沉喚了一聲:“我兒!”定神片刻又恍然大悟,撕心裂肺地叫起來:“沉兒!”

  平王聽說素沉沒了,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只看了一眼頓時手足冰冷。過了片刻他大嚎兩聲,揪住那大夫就要往死裡打。那大夫不住地大喊冤枉,說素沉摔傷並不嚴重,不知怎的一命嗚呼。

  房中亂作一團。外面等候的宮人們聽說這變故,魚貫而入向素盈道:“娘娘節哀,請先行回宮。待平王府籌備治喪,再依禮數`````”

  素盈一把將宮人們推向兩旁,挾著怒氣大步流星地走到鳳燁房中。

  鳳燁在床上半躺著,哭得肝腸寸斷。素盈徑直上前便是一耳光。真寧從未見過她這般發狠,也從未見過鳳燁挨打,嚇得不敢出聲。素盈凶狠對真寧說:“你出去!”真寧顫巍巍地站起身走了出去,連聽也不敢聽她們要說什麼。

  “你殺了我的哥哥`````”素盈的聲音顫抖,指著鳳燁問,“為什麼?!”

  鳳燁挨她一掌,反而止住了哭泣。

  “殺死他的不是我。是我們,我和你。”鳳燁淒然道。

  “你在說什麼?”

  鳳燁厲色看著素盈,說:“你自己知道你對我的家人做了什麼。”素盈張了張嘴,喉頭乾澀:“睿洵他並不是我——”可是又想,鳳燁怎麼會知道呢?一定不是說他,又道“素璃她——”話一脫口又想,鳳燁不是說她吧?難道是說白信默嗎?她不敢貿然開口了。

  鳳燁搖頭冷笑:“你果然心虛。”她垂下頭,邊垂淚邊道,“怪我一念殺生,怪你絕情至此`````沉`````他為什麼要代替這樣的你?”

  “他不是替我,是替你。”素盈丟下這句話,蒼涼地轉身,雙手捂著嘴嗚咽起來。

  第一口就嘗出酒不對吧?明明可以不喝下去,可是不能在眾人面前,讓鳳燁毒殺皇后的罪行昭然若揭`````

  “你是皇帝愛女,我無法說出你的罪,讓其他人相信。也許天下沒有人會知道你今日做了什麼,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素盈背對著鳳燁,一面哭一面一字一句地說:“從今以後,我若知道有一個人仇視毒殺親夫的罪行,我便要加上那個人份,來仇恨你。若是有十個人如此,我便要用十個人的仇恨來對待你。若是全天下皆如此,我就代全天下的人,來仇恨你!”

  鳳燁聽了臉色慘白,捂著揪痛的心口,喃喃道:“那麼你自己又對夫君做了什麼呢?”

  素盈看也沒看她一眼,抹掉眼淚走出門外,對宮人們說:“公主的樣子不大好。去召一位太醫過來照看她。”

  她的樣子也不大好。素颯跟上她的腳步,在她耳邊低聲地說:“太奇怪——娘娘疑心那酒,我出了大賬就拿給馬喝,一點事都沒有。”

  “不要說這個了”僅在她一人的酒中落毒的方法多得很,不必拉全家人陪葬。鳳燁只恨她一個人,不是整個後家。可是``````素盈淚痕斑斑的臉上凝了寒意。

  整個後家將要恨鳳燁。

  鳳燁哭了又醒,醒了又哭,自己也不辨清醒還是沉睡,不知身在人世還是幽冥。忽然好像一陣陰風襲來,她睜開眼,見一片黑暗之中有個人影。

  “沉……”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希望是他回魂。如果是來找她,那麼她就跟著走吧!

  那人向前走了一步,卻是個女人。

  “你這賤人。”她氣咻咻地走上前,蒼老的容顏宛如鬼魅。她的面孔已抽搐,鳳燁面前認出是素沉的母親平王妃。

  “我知道是你!是你害死他!”睿氏走上前,伸手去抓鳳燁的臉。鳳燁想不到平日雍容典雅的婆母,今晚猙獰如鬼魅。可睿氏不知哪裡生出蠻力,而她連一點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你不是什麼皇家公主,你是該死的毒婦!”睿氏扳開鳳燁的嘴,硬生生將一塊金子塞到她口中。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睿氏一邊這樣說,一邊捂著鳳燁的嘴。鳳燁憋得喘不過氣,喉頭一哽便昏厥過去。睿氏直到看見鳳燁喉頭蠕動才松開手,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鳳燁的胸膛,彷彿能看見金子一點點落入她腹中。

  漸漸的,睿氏綻開微笑,繼而是呵呵地笑,安心似的吐了一口氣。忽然她又沉下臉,惡狠狠地攤開手掌,掌中還有另一塊金子。

  金光閃爍,同那金酒杯刺眼的光芒一樣。“郡王代我喝吧。”持酒杯的女人說。

  “素盈……”睿氏一咬牙,轉身就走了。

  鳳燁原本背過氣,然而腹中難受,她又疼得睜開眼睛呻吟。

  看護她的兩個丫鬟因害怕回魂,結伴去接受,回來時見鳳燁扯著被單輾轉,下得去稟報平王。平王正喝酒嚎啕,聽說之後急忙來看。鳳燁已說不出話,只是伸著手亂抓,痛苦地折騰到天明才歿了。

  東洛郡王素沉墜馬而薨,成為春天的又一樁喪事。更令人嘆惋的是,他的親自鳳燁公主,在他去世的那天晚上吞金殉夫。

  皇帝痛失愛女,閉朝三日。見素盈也是終日慼慼,他忍不住說:“我還以為,你也素颯比較親近。”

  “陛下說的沒錯。”素盈一邊拭淚,一邊說,“大哥是嫡子,集萬千寵愛,父母厚望,與我們兄妹不是一種人。他的年紀比我大得多,我從小怕他。可越是長大越是明白--理解他的感情,需要時間。可惜時間讓我明白時,又讓我失去他。”她說著又泣不成聲。

  皇帝心痛,說:“你可貴的兄長,與我真愛的女兒,但願在九天之上仍是神仙眷侶。我的鳳燁,竟是那麼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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