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55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2
一六〇

  素盈不受控制的顫抖在他的臂彎裡慢慢平息。一旦平靜,又靜得可怕。他們連呼吸也不敢用力,彷彿稍稍大聲就會震塌頭頂森嚴的殿宇。

  雪落的聲音宛如無數竊竊私議,躁動著、尖銳地評論這一對男女。冬意沁骨,素盈卻覺得痛快——就算被世界遺棄,好歹還有這樣一個人為她擋住了寒氣。他輕輕地用大氅將她罩住,嘈雜與冷寂都消失在他的體溫裡。

  素盈心裡一個聲音說:不可以。

  別一個聲音溫柔地反駁:為什麼不可以?我只能找到這樣一個小小地一塊溫暖……

  素盈的心被溫柔的聲音說服,抬頭望了謝震一眼,倚在他的肩上閉上眼睛。她那一眼滿是依賴,但凜然不可侵犯。於是謝震懷抱著她,心無雜念。

  時間彷彿消失在黑暗裡。不知過了多久,素盈呼吸平衡,沉沉地睡著。

  雪勢稍減,月光從百般阻撓的雲層中穿出來,映上窗戶,冷清的亮光淡淡地照亮素盈的臉。謝震猛然發現:素盈的頭上多了幾根銀絲。他心痛又哀憐,想為她悄悄拔去,伸手一撥才發現——那髮絲並不是她的,而是仔仔細細編入她髮髻的一縷黑白相間的長發。

  他登時僵住,怔怔地望著前方。

  眼前其實什麼也沒有,但他失神地看了許久。

  窗紙上不和是雪光還是晨曦。謝震輕手輕腳地走出偏殿,正看見信則守在門前。

  “娘娘呢?”信則部。

  “睡了。”謝震說,“沒有什麼需要擔心。”

  “將軍,請不要再這樣。”信則平靜地說,“我擔心的不是娘娘,而是你。”

  “你放心吧。我不會侮辱她,也不會侮辱她的亡夫和我自己。”謝震的口吻淡定,“不會在此時,不會在眼地,不會用這種方式。”

  素盈第二天推門走進來時,看到信則仍在門外靜靜地守候。他沒有多說,單刀直入地規勸道:“娘娘切不可再讓謝將軍進來。這謠言傳開了,諸多不利。”

  素盈微微地笑了一下,說:“在我身上發生過比這更不利的事,可我依然活著——需要我活下去的人,會忽略這些細節。想要我死的人,總有更離奇的諾言。”

  “但是——”

  “你放心吧。”素盈輕輕地說,“我們無法忍受自己僅有的感情,變成姦情。”

  信則看了她一會兒,說:“娘娘的話幾乎與謝將軍的如出一轍。”

  素盈笑了一下,說:“你去請謝將軍過來。”她自己就站在廊下看雪落。很快謝震來到,素盈緊緊地攏著大氅,向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站在階下,也回她一個微笑。素盈的心被他的目光刺痛,尖銳的酸楚迅速竄到五臟六腑。她的笑容變成一個苦笑,預見到自己將要毒害這個男人。

  “將軍,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她輕聲問,“連我自己的哥哥也離開了我。你年輕有為,處事權變,結交廣泛——朝廷大膽用人,皇佑元年應該是你的時代。為什麼要在這裡?”

  謝震低下了頭,說:“若沒有娘娘,我不會在這裡。”

  “為什麼要為了我呢?”素盈嘆了口氣,“我注定要寂寞啊!我是一味毒藥。誰碰,誰的仕途就要遭殃。”

  謝震卻說:“我也曾以為自己是毒藥——無數次出生入死才得到將軍封號,可是彷彿被詛咒似的,從那之後屢戰屢敗。”他抬起頭,望著素盈說,“跟隨我、信任我的人,先後死在我的眼前。連我自己,也要被軍法處置。於是好像軍遺言似的,寫了一封信給你。”

  素盈聽得呆住,喃喃道:“我不記得呢……”

  “我記得信裡慨嘆,不知有沒有人會為我收骨,即便沒有,不知有沒有人會為我落淚,即便沒有,有知有沒有會在日後提起,曾經認識一個叫做謝震的人。”謝震傻傻地笑了一下,“我的上司准許我戴罪立功,在上戰場之前,我收到你的回信——‘我會,我會,我會’。”

  “這是我活下來的緣故,為那三個‘我會’。這是我一直都在的緣故——不希望看見那個說出‘我會’的人,對是非生死、人情冷暖再也無動於衷,再也不有說出‘我會’。”他嘿嘿低頭一笑,說,“這樣的理由,如今自己想來也覺得天真。可既然是真心想過要實踐的事,就值得去做。”

  素盈的嘴扁了扁,說,“你要知道,我不僅僅是一無所有。我還會帶走別人的一切——選擇和我站在一起的人,會受我連累。你若問我會不會為了逃避寂寞,阻斷你的未來,我會用‘不會’回答。”

  謝震也從朝廷的變動當中察覺到機遇。但他沒有想過離開她。現在,卻是她來趕他。

  “娘娘,我不能在這時候背叛你。”

  素盈鎮定下來,說:“這不是背叛。是我請你代勞——去京城,聽聽人們如何說。”

  素颯的變節帶來一股危險。在這裡,他們只能隔著高牆獨坐,只能在危險到來時,豁出一條性命。必須有一個人跳出去,才能保護另一個人在此地平安無事。

  謝震順從地告辭,真的回到了京城。

  他通過王鳴鶴找到睿相,請求調職。睿相夫人多年的痼疾不久之前被王鳴鶴治好,很想幫他一個忙。而睿相併不是一個會報答醫生的人。但他恰好知道謝震的好處,他做過邊將,也領過衛尉,曾經在琚相身邊吃得開,與琚相的舊部下有點交情,他還與祐惠交情匪淺,在北邊的瀾後、素颯面前也有情面——實在是個內外可用的人才。

  不久之前,真寧終於實踐了她父皇未能實現的分台閣壯舉。宰相變成了三人,睿相實在需要一些機靈的幫手。

  於是謝震不就調回京中任一個不起眼的武官。

  他時常派人去泰陵探望素盈。泰陵的守衛起初恪守真寧的吩咐,不准外人入內,也不准素盈踏出一步。漸漸的,他們對謝震的態度開始轉變——從謝震派來的馬車當中,就可以知道他的處境越來越好。他們不會一輩子做陵衛,日後需要誰的幫助,還很難說。

  而素盈,受到素颯叛國的連累,被真寧急不可待地廢為庶人。彷彿嫌棄她玷污了惠妃的惠字,一品妃嬪成了元宸貴昭四字。

  謝震第一次回來時,說:”如今政局蕭條。琚相的下場讓三宰不敢立刻放開手腳,而真寧又不信任他們——她不信任任何人,即使是人人眼紅的李懷英。群臣再靜觀三宰與真寧的勢力變化。“

  素盈文:”你去平王府看過了麼?如今是什麼景象?“平王病入膏肓,在素颯變節之後,怒極攻心而死。收素颯的牽連,平王府家口全部沒官。宅子空置一久,就顯出了頹靡景象。

  謝震久久不語,末了回答:”桂樹久不實,黃雀巢而巔。“

  素盈默了一會兒,悵然道:”那也好。無牽無掛,你隨機應變吧。“

  第二次來時,他說:”真寧大用文人,北部武將人心不定,很多人在抱怨待遇微薄,拼了老命還不及只會吟詩作畫的書生。真寧以自己生日為由,將幾位高官及其家屬接到京中,盛情款待。可是最後卻說邊關淒苦,將那些軍人的家眷常留京中居住——這豈不是將他們扣為人質嗎?“

  再來時,他是道別:他在睿相的保薦下,要上東部戰場。”上次那事之後,真寧竟借皇帝名義發佈詔令,日後邊防軍官,需要將家屬全部安置在京中,才能去上任。名義上說是厚待軍屬,實則防範他們叛國投遞。“他自嘲說,”如此一來,很多軍將不願服從調遣赴邊。我這般無家可歸的人,倒是逮到機會。“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3
一六一

  素盈早知道,她不會失望。他回來時果然升職。向她報了喜訊之後,他悄悄離開泰陵。

  泰陵的守衛發現,往日他只是帶來很多東西,這一日卻帶了一口箱子離開。

  不久之後,謝震宣稱,他的一名侍婢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他只是一個小小將官,兒子出生時卻得到了睿相的厚禮。甚至真寧大長公主也好奇地想要見一見這個孩子。謝震聽命,將孩子帶到宮中讓她看了一眼。真寧大長公主探身看罷,板著臉說:”長得龍眉鳳目,是你的孩子麼?“謝震賠笑道:”也有人取笑說,出征期間生下的孩子很可疑。不過下官知道那侍婢的為人,必是我子無疑。“

  真寧冷笑一聲:“聽說他生母死於難產。你一點也不傷心呢!“

  “侍婢非偶,不宜過傷。“

  真寧又是一聲冷笑,沒再為難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將官,諒他不能如何。

  然而謝震從此一直向上、向上走去。他自己用兵如神,又有睿相不斷提拔,五年之內,已成為東防大將軍。

  這一年他回京述職,又來探望素盈。

  “所謂的書生,到底是一群什麼樣的人啊!“謝震向素盈慨嘆,”他們是因真寧的扶持步入朝堂,現在卻不支持他。我在朝上甚至親眼看見有人攻擊真寧不是攝政,而是亂政……他們要求他不要再以皇帝名義恣意頒布詔令,要求日後遵照傳統,敕令詔書由三宰擬寫,皇帝只負責勾決。“

  “他們是一群愛正義勝過迷信某一個人的人。“素盈淡淡地說。

  “曾經用心栽培的人反過來攻擊自己,真寧十分憤怒,將其斥為叛徒。“謝震說,”我看文臣已四分五裂,劃分為不同的派系。他們甚至說,'我等甘心助力是為皇室正統,大長公主當守婦人之至。把持帝王,恐嚇眾臣,日久必為女禍!'也有人欣賞三位宰相,投在不同的宰相門下。還有些辭官遠離宮廷。“

  “真寧的做法偏激,可還不至於眾叛親離吧?“

  “只有李懷英仍在真寧身邊堅持。‘大長公主以非凡見識魄力,欲革天下之弊。人生百年而遇一主如此,我怎能推諉匹夫之責?’——這是他的名言。他的很多朋友因此疏遠了他,認為他效忠於一個女人,已經背叛了他們的信仰。“

  “李懷英啊……“素盈垂下眼睛唏噓,”他比你更艱苦吧……你可以對我吐露心聲,他卻一輩子不能說出來呢。“

  “或許他已經用他的方式說出來了。“謝震微微笑著說。

  素盈忽然接連的咳嗽幾聲,謝震連忙關切的問:”鳴鶴最近沒有來看望娘娘嗎?“

  “有。藥也一直在吃。“素盈輕飄飄地說,”他說,我的狀況不像先帝那麼嚴重,在調理兩三年,也許就治好了。可是咳嗽,恐怕需要調養很久。“

  謝震知道她產後受了風寒,不便說出來。素盈低頭擺弄衣襟,問:”你的兒子最近還好嗎?“

  “他很好。“謝震鄭重的回答,”今年秋天打算送他入宮,陪伴聖上讀書。“

  素盈的臉色略發白,也沒有制止,只說:”忠君。防小人。“

  “娘娘放心。“

  “娘娘,我要立忘機為皇后。”

  素盈一點沒有驚訝,平淡地說:“不行。”

  歆兒對她得回答也沒有驚訝,微笑著說:“能行的。忘機聰明,善良,也懂道理,能當一個好皇后。”

  素盈只是看著他苦笑。歆兒不慌不忙地說:“娘娘,你是不是也覺得,一個皇后是否聰明、是否善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須出身素氏,有顯赫的家事和有力的父叔兄弟。這樣她才能保障後宮的穩定,積極地輔佐君王。這就是娘娘從小聽到和學到的道理,對吧?”

  他注視素盈的眼睛,說:“可這是不對的。如果只是需要一個能幹的女人威震六宮,那麼幹脆在後宮設一位女宰相好了。皇后難道不是我的妻子麼?不是與我偕老之人麼?要我說,她是什麼樣的家世並不重要,她的家人是什麼地位也不重要。家世我可以給她,我也可以改變她全家的命運。但是,如果我的皇后不是忘機,有誰能把她變成忘機呢?”

  ---正文完---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3
一六二

  後記 覆天記

  第一章 槐花

  “看到那些槐樹嗎?”

  琚忘機點點頭。

  “拿著這個,去把槐花剪下來。”宮女說,“然後在庭院裡晾乾。令人們要用槐花做枕頭。”

  忘機默默地接過系在竹竿頂端的剪刀。那支竹竿立起來比她還高,可是總也夠不到樹梢上得花團。一直仰著脖子忙活到正午,她衣兜裡的槐花少的可憐。

  宮女來查看,皺著眉道:“這麼簡單的事情也做不到?真是當千金小姐的材料!算了,這裡不用你,你去擇槐花吧。”

  忘機低著頭走到晾槐花的庭院,撲鼻的香氣沒有讓她歡欣。宮女們一邊小聲說話,一邊麻利地將槐花從細枝上剔下來。忘機手慢,心中卻不敢怠慢。

  過了一會兒,宮女們忽然鴉雀無聲,紛紛站起來跪地。忘機做的入神,慢了片刻才察覺是真寧大長公主來了,急忙跪下。

  真寧將一隻枕頭摔在地上,說:“是誰做的?裡面有蟲!”她說是蟲的東西,不過芝麻大的小黑物,根本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不知道這是聖上要用的嗎?”

  她正要找人洩怒,忽地看見忘機,勃然大怒,“怎能讓這罪人的手,製作御用的東西?”說著將三尺寬的竹簸掀翻,直直地砸在了忘機的後腦上。

  無人敢出一聲大氣,忘機忍著疼,聽見雪白的槐花撲簌簌落地的聲音。

  宮女們雖然暗中怨恨真寧的飛揚跋扈,但口中卻是埋怨忘機惹來禍事,又讓她去剪槐花,命她將竹簸填滿。忘機剪到晚上也沒有剪來那麼多。宮廷夜深,只剩幾隻鳥兒的悲蹄,一團昏蒙月光。她在陰霾中尋找白花,仰頭轉來轉去,一個立不穩,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才想起來今日午飯晚飯都沒吃上。

  她又是委屈,又是傷心,忍不住在角落裡嗚嗚地哭出來。

  忽然有人說,“真傷心呀!”

  聲音跟槐香似的,清清淡淡。忘機抬頭一看,發現一顆粗壯的槐樹旁站著一個紅衣女童。忘機不知道她是誰,不敢貿然說話。

  女童的樣貌天真脫俗,同情地看著忘機說:“如果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可怎麼辦呀!一定會忍受不了而死掉的。”

  忘機畏懼地問:“有什麼辦法呢?”

  “有啊。”紅衣女童說, “世上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換來。好日子也一樣。”

  忘機鬼使神差地問:“用什麼能換?”

  女童躲在陰翳裡,說:“我給你榮華富貴,而你──用壽命來換。”

  “壽命?誰的壽命?”

  “你的壽命,以及,這個國家的壽命?”女童輕輕咬著指甲說,“用你的十年和這國家的十年,來換一年的榮華富貴,你覺得怎麼樣呢?”

  “好呀!”忘機不假思索地回答,“那麼我多換幾年好啦!現在這樣的日子,長命百歲不過是多幾十年的痛苦。至於國家………”

  真寧的國家。少幾十年,於天下蒼生來說,也許是一種幸福。

  “什麼時候能讓我得到?” 忘機問。

  女童咯咯笑著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她說完,再也不見蹤跡。

  很多年沒有在五月出現這樣的溽暑天氣。

  這一日分明悶著一場雨,偏不爽快地落下來。惱人的潮熱纏上身,無論怎樣搖扇驅趕也揮之不盡。偌大的宮殿裡,似乎只有清潤的石地板還藏著涼氣。歆兒伏在書案上,不轉眼地看著地面,終於將櫻草色的衫子一把抓掉,遠遠地拋開。陪在他身邊侍讀的小近侍吃了一驚,急忙去拾。拾起衫子卻不見了書案後的人——原來竟四仰八叉躺到地上去了,卵青色裡衣在深青地板上,宛如海上一朵浮浪。這朵浪花一邊打滾一邊歡笑:“可算涼快了!”小近侍嚇得跪下叫苦不迭:“陛下快快起來,這被人看到了,如何是好!”

  歆兒伏在地上斜眼看了看他,靈機一動:“你也把外面的脫了涼快涼快。”小近侍知道他沒有一句正經話,苦笑道:“臣不敢。”歆兒臉色一變,厲聲道:“你不聽朕的話就是抗旨。你愁眉苦臉地挨熱,更顯得朕不與民同樂——你,立刻脫了!”小近侍心裡喊聲倒霉,又怕不聽他的話引來他更奇異的想法,只得慢吞吞將外衣脫下來,老老實實跪在地下。歆兒好心地提醒一句:“躺著涼快。”小近侍沒奈何,平躺好又聽他說:“多躺會兒。”

  這一下小近侍心知不妙,側頭一看:天子竟然抱起他的衣服逃命似的跑走了。“陛下——”

  “不許亂動!”一聲嘹喨的回答早已響出老遠,話音裡帶著滿滿的笑意。

  歆兒兜頭套上那件朱紅色的近侍外衫,怎麼看也不大合適。他倒也不挑剔,很大度地安慰自己:“天生不是當近侍的材料,湊合穿穿吧。”

  赤日炎炎的午後,人都不知去了哪裡,宮廷彷彿一座空城,風聲聽在耳中也格外清晰。歆兒原想到太平湖邊摸魚,可轉念一想:弄髒了這身衣服,姓白的小子又要回家多嘴,惹得榮安大長公主進來囉唆。到時賠他多少衣料不說,還要聽那自以為是的女人一通說教,劃不來,劃不來!

  他一邊想,一邊背著手四處溜躂,不一會就覺得日光眩目,該找個地方乘涼。放眼向一溜宮牆上去尋,見一片綠茵茵的槐樹青翠喜人,他笑眯眯點了點頭。趁著周圍沒人,他也不邁平常那四平八穩的規矩步,在地磚上蹦一下、跳一下,心中大樂,連蹦帶跳地去尋蔭涼。

  風裡染上槐花甜香時,也送來“咔嚓咔嚓”的聲響,一下下安閒得很。歆兒心中好奇,側身在月洞門邊張望——槐樹下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宮女,手持一柄竹竿剪,正在剪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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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歆兒見她神情專注,一時被吸引,大氣也不出地一個勁看。她只是重複那幾個簡單的動作:仰頭尋找樹上一簇簇的白花,眼裡再沒第二樣物事,然後伸長了手裡的竹竿,一扯線,五尺竿頭的剪刀咔嚓一聲剪斷樹枝。她輕盈地兜起圍裙去接,每次都不會讓花落地。

  歆兒緊盯著她白皙小巧的臉頰,心想:真像姑姑宮裡那套瓷娃娃。不,那瓷娃娃雖然瓷色晶瑩,可是神態粗糙,比不上她眉目如畫。

  小宮女剪了一兜花兒,低下頭“哎喲”一聲,蹙眉輕揉發酸的脖頸。她蹙眉的樣子很好看,歆兒從沒在別人臉上見過,忍不住呵呵地笑了。小宮女先是驚了一下,一見是朱衣近侍便繃起臉,背過身快步走開。

  “喂!”歆兒笑嘻嘻地追了幾步,問:“你剪槐花兒做什麼?”

  小宮女目不斜視一個勁往前走,板起面孔不回答。

  歆兒裝作生氣,提高聲音嚇唬她:“這槐花是我的,誰准你剪?”

  她還是不看他,反而更加快了腳步。

  歆兒沒趣,心中真有些不高興,惡聲惡氣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飛快地掃了他一眼,幾乎要跑起來。

  “你好大的膽子!”歆兒正欲發脾氣,遠處一個上年紀的宮女走過來,一見他倆就停住腳步,向那小宮女招手道:“忘機,做完了活兒快點回去。”小宮女如見救星,一陣風似的跑過去。

  歆兒拍手笑道:“你叫忘機,我知道了!”

  年長的宮女聽他大呼小叫,牽著忘機的手一邊走一邊回頭,雖然看不清少年的臉,可那身衣服太顯眼。她低頭責備:“你怎麼跟六侍走到一塊兒?不要招惹那六個人,咱們惹不起的。”

  忘機也不分辨,輕輕地“嗯”一聲,跟著她埋頭走路。

  歆兒見對方頭也不回,只是不理他,他很無趣地叉著腰哼哼,忽然察覺周身繚繞一股香氣。提起袖子一聞,清淺的槐香彷彿讓衣料也變滑軟了。他忍不住怔怔地看著那個周身浸在花香裡的小姑娘,痴痴地笑起來。

  還沒笑出聲,身後忽然一聲霹靂似的怒喝:“陛下!”歆兒暗暗吐舌,轉過身一看,果然來者不善:兩個姑姑竟湊到一起找上門來。平日只要一個就令人頭大,如今湊成一雙,委實嚇人。他也不氣餒,悠閒地等她們上前來行禮。

  真寧大長公主早氣得臉色煞白,哪裡還記得施禮,連聲哆嗦:“天子著臣裝,成何體統!”歆兒滿不在乎地“哈”一聲道:“姑姑喜歡提桶,井欄邊多的是。我這裡可沒有。”真寧被他氣得直咬牙,恨不得一掌打下去。

  歆兒又咧嘴笑道:“再說,姑姑知道什麼是體統?”他忽地變臉,“朕是天子!爾等婦道人家自恃長輩,整日在朕面前放臉色,成何體統?!”真寧一口氣憋在胸口,打他又打不得,罵他又罵不出,恨恨地跺腳道:“西北六郡反了,群臣在昭文閣集議未果,妾不敢擅專,請陛下定奪。”

  “什麼?又反了?”歆兒撓撓頭,不明白這個天下是怎麼了。“上一次西北三郡反入北國,你說朝廷須施以顏色。聽你的,該殺的人都殺了。又有人說我不仁,令西北成為不毛之地。又聽你的,手忙腳亂遷了內鎮八萬人過去實邊。這下好了,一有人就反。”他想不通,噓氣道:“可見人多了真不是什麼好事情。人越多越亂——鬧事的全都殺掉才清靜。這一次可不往那裡搬人了。”

  他小小年紀將殺人說得輕描淡寫,連真寧也陡的吸了口冷氣。榮安笑著委婉諫道:“陛下這話可不像樣……”歆兒不等她說完,冷笑道:“我不像樣也不是一天兩天,早知我就是如此,何必裝模作樣來問我?”

  真寧怒得拂袖離去,榮安臉上還是笑,彷彿她比妹妹大度,不跟小孩子計較。見歆兒要開溜,她急忙拉過身旁清秀可人的小女孩,笑著說:“陛下還記不記得?這是妾的女兒,叫做錦心。”歆兒隨便看了一眼,嘻嘻一笑道:“不記得了。我這腦子還要省著,日後記那些姓素的女人吶!”榮安頓時如木塑一般,尷尬地僵住。

  歆兒見氣跑一個、窘住一個,心裡暗暗歡喜,打個哈欠,逍遙地踱回寢宮睡午覺去了。

  這天黃昏果然一陣瓢潑大雨。近侍換班,謝勝換入宮來,一抬眼就看見歆兒長吁短嘆,心中稀奇,不知他又玩什麼花樣。“陛下幾時學會發愁?”謝勝年紀比歆兒小,還是一團孩子氣,歆兒往日對他總比對別人還要寬和幾分,他說話也比別人稍稍自在。

  歆兒嘆道:“一場雨,恐怕把花都打蔫了。”他伸出手臂讓謝勝聞,惶惶地問:“阿勝,是不是還有些香氣?”謝勝沒聞到什麼,小心地“嗯”一聲就不敢吭氣。歆兒卻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拍拍他的肩說:“你去給我找出來——今天在南苑太平湖不遠處的地方折槐花的小宮女。”

  謝勝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也說不出話來。歆兒見他這樣子就喪氣,又嘆息道:“看你這個死心眼,就算做不到吧,連一句討巧的話也說不出來——早晚跟你爹一樣,只能打仗。”一句話傷了謝勝,他恭恭敬敬地說:“如果能像父親一樣為國效力,此生絕無怨言。”可他心裡較上真。這晚歆兒就寢之後,謝勝退出帝王寢宮,也沒有回自己住處,徑直往太平湖方向走去。

  風裡偶爾還夾幾點綿綿的雨絲,可皓白月光已破雲而出,照得世界一片清朗。謝勝畢竟是個孩子,走著走著怕起來。颯颯風聲與渺渺樹梢都露出可怖的一面,居心叵測地掩住他頭頂的月光。謝勝腳步越來越匆忙,漸漸亂了節奏,不留神走到了路外,在泥地苔痕上滑了一跤,燈籠也摔滅了。他想起父親教誨,忍住了不哭,反而鎮定下來,找回鵝卵石小路。

  彷彿是他的鎮定破解了夜晚的魔咒,風與樹都寧靜下來,不再為難他。一片皎皎月光灑落在小路前端,照亮了廣闊的太平湖。謝勝心裡卻叫聲不好:走著走著,竟錯過了南苑植槐的地方。

  他正想回頭,忽然聽見“啪啪”聲,似乎什麼東西擦著水面掠過。一圈圈漣漪在月光下抖開,起點離他並不遠。謝勝向前走幾步,果然看見湖邊坐著一個年紀比他大一點的小宮女,正向湖心打水漂。她彷彿只是隨意一揮手,石子就在水面上躍出一串漂亮的軌跡。謝勝“呀”的叫了聲好,小宮女吃了一驚,待見到是孩子,也不慌了,反而微笑著問:“你會打嗎?”謝勝笑著搖頭說:“不像你打得這麼好看。”

  忘機見走過來的竟然又是個穿朱紅侍服的,暗暗後悔與他搭話,可見他年紀幼小,說話也稚聲稚氣,就不再多心。謝勝拾起石頭打了一兩次,果然不及她的軌跡長遠。忘機從湖石上躍下來,手把手教了他一招。謝勝忽然聞到她身上槐花香味兒,眨眼問:“你就是今天在南苑剪槐花的那一位嗎?”

  忘機眼睫一顫,猜是他的同伴說的,只是不知這群紈褲子弟背後說些什麼。謝勝已看出來,便道:“我叫阿勝,你呢?”

  “忘機。”

  謝勝身子輕輕一顫,又說:“我認得一位叫知機的,不知道……”忘機收斂笑容,微微點頭道:“哦,你認識我哥哥。”

  謝勝想起知機是個小宦官,立刻知道忘機也是罪人家屬,但他仍讚道:“忘機,真是好名字。”忘機卻淡淡地說:“罪人子孫,有什麼好的?怎麼能比得上謝將軍的獨子。”說著拋了手裡石子,欠欠身便走。

  謝勝知道惹惱了她。他從來招人喜愛,此時見了一張冷面孔,心中反生歉意,覺得是自己惹人不快,於是跟在忘機身側問:“忘機是什麼意思?”

  忘機不想告訴他,反問:“勝是什麼意思?”

  謝勝明知她是故意的,仍認真回答:“有人說是因為我生在父親一次得勝之後。有人說是父親希望我能像他一樣常勝沙場。”“有人說?那麼你父母又是怎麼說的?”

  謝勝停下腳步,狡黠地向忘機笑笑,彷彿透露一個重大的秘密,道:“父親從來沒說過。可是……”他拾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你看,‘月’,‘生’——好像又說了什麼,是吧?也許我就是在今夜這種明亮的夜晚出生,彷彿月光送來的孩子……”

  忘機看著他孩子氣的臉龐籠在月光下,抿嘴笑了笑,說:“忘機的意思就是‘忘卻心機’。是我父親起的名字。他不希望我像我母親。”

  謝勝喜上眉梢,“這算我們交換秘密嗎?”忘機輕輕一嗤道:“什麼秘密呀!我的名字是識字的人都能看出來的。”話雖如此,臉上卻再沒冰霜了。

  兒女

  忘機回到住處,猛地看見門前坐著一人,分明等她。她訥訥地道聲:“魏姨……”魏元瑤默不作聲將她拉入房中,沉著臉問:“這麼晚,你跑到哪兒去了?”

  忘機默默地垂下頭,不回答。元瑤拿她沒奈何,苦口婆心道:“忘機,你家的景況你最清楚,怎麼能在宮中多事呢?有個差池,可是要命的。”忘機把頭垂得更低,神情中原有的一絲放鬆全都不見了。

  她們重新洗漱睡下,忘機躺在元瑤床邊的腳榻上,仰面剛好對著當空皓月。她悠悠地說:“魏姨,我對不起你。我是個沒入宮中的罪人家屬,魏姨好心要我來伺候,現在卻像是魏姨伺候我,整日為我提心吊膽。”

  元瑤笑道:“元瑤雖然身份卑微,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魏姨,我大父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有多好?有多壞?”

  元瑤仔細想了想才不緊不慢地回答:“得不到琚相恩惠的人覺得他是壞人,這是一定的。但受過他恩惠的人覺得他很好。這樣想來,他也不是十分壞——真正的壞人,連那些得了他好處的人也覺得他壞。”她想起從前,又讚歎道:“再不會有像他那樣的宰相了!”

  “那麼,我娘呢?”忘機翻個身,背對著元瑤。

  元瑤心中一緊,口氣就不那麼友善:“在我們這裡,一定要說你娘是壞人。而你,最好不要再把她當作娘。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謝勝第二天早早地入書房等天子,一見他來了就藏不住笑。歆兒笑道:“明天才是你父親回來的日子,今天就樂成這樣。”

  謝勝站起身,呈上一張紙。歆兒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見紙上寫著“琚忘機”三個字,立刻笑逐顏開:“真被你找到了?是哪一處的宮女?”他歡喜了一剎,猛然想起什麼,頓時一身冰涼:“是琚家的人……”然而這也只是短短片刻,旋即朗朗笑道:“琚家的人也無妨——今日就把她找來。做什麼呢?嗯……就讓她負責採花,每天去采時新的花放在書房裡。”他說得興起,冷不丁一人道:“什麼琚家的人?!”

  歆兒見真寧大長公主進來,頓感掃興,坐在書案後不作聲。真寧自己奪了他面前的紙,一見那三個字就連連冷笑:“皇恩浩蕩容她苟延殘喘,她竟矇混到天子眼前。真不愧是烏氏的女兒!”歆兒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大大地吃了一驚:原來小宮女有這來歷。

  真寧瞪了謝勝一眼,嘴上說著:“不做好事!”手裡三下兩下將紙撕碎,正色道:“琚家犯下謀叛大罪就不必說了。素瀾慫恿夫婿裂國稱帝,被奪去素姓,冠以烏氏。她在琚家生的女兒,是大逆至極的禍種。陛下怎麼能器重她的女兒!”

  歆兒見她這態度,怫然道:“姑姑一廂情願奪她素姓,在我國中冠以污名。她在西北先稱皇后又稱太后,哪一天不是叫做‘素瀾’?什麼皇恩浩蕩!姑姑留這小女孩兒的命,只是不敢趕盡殺絕,斷了那邊的想念。咦?如此說來,忘機這小姑娘去了西北,說不定還能弄個長公主來當一當呢!”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3
一六四

  “陛下說什麼混賬話?!”真寧大怒道:“不忠不孝的亂臣賊子烏合,哪來‘皇后’、‘公主’?!”說著胸中發悶,眼前黑氣騰騰。她嚇了一跳,忙將手中奏章擲在案上,顫聲道:“陛下也仔細看看,別被臣子問得不知所措。”

  “你自己拿金印蓋了不就可以?哦,我想起來了——萬一別人在我面前提起來,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又要說你矇蔽君王、擅權亂政,對不對?” 歆兒的眼睛笑彎了:“怎麼?姑姑也會怕這個?”

  真寧胸口一陣悶痛,虛虛地怒喝:“早晚是被你氣死。”歆兒笑道:“姑姑有福。”

  他說出這話,不僅真寧怔住,四周的人也全駭得噤若寒蟬。歆兒也知失言,訕訕道:“姑姑有的是福氣,不會那麼容易離開歆兒。”這話像是辯解,但更像諷刺。真寧怒極無言,狠狠地拂袖而去。

  謝勝鬆了口氣,見皇帝面上仍是一團惡氣,小心翼翼地縮到角落裡。這舉動當然沒躲過歆兒的眼睛,他冷冷地說:“你怕什麼呢?”謝勝想了想,回答說:“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什麼時候連說話也害怕起來?”歆兒蹙眉咕噥:“我幾時因為你們說錯話就生氣?”謝勝又認真想了想才說:“臣進宮前,父親曾經仔細交待說,鋒芒太盛遭人妒,言語太直禍事生。”歆兒微微一笑:“謝將軍是個穩重人。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但願我能抱朴守愚,無災無難。”謝勝的臉紅了紅,謝罪道:“臣的確愚鈍多事,才惹出大長公主今天來到時一場口舌。”

  歆兒大笑道:“阿勝,父輩的話沒有錯,但不一定適合我們。鋒芒太盛的如果是黃蜂,自然惹人討厭。但如果是寶劍,光華畢露有何不對?”謝勝慌道:“陛下!”

  “聽著!”歆兒猛地拍案,見謝勝驚慄,又換上笑臉彷彿戲謔:“我生在王座上,就是注定威赫天下的寶劍。我為什麼要懼怕那些黃蜂呢?”

  謝勝默然一陣兒,訥訥地嘆口氣:“可是琚忘機不是寶劍……陛下今日讓她變成別人眼中的黃蜂了。”

  歆兒愣了一剎,心中也有些懊悔,口中自然不肯退步,冷笑著展開書卷裝作若無其事:“無意中知道她的名字算是緣分。可是,如果在這個宮廷裡,連保護自己也做不到,她的名字就不配再一次出現在我眼前。”他瞥見謝勝神色不定,安慰道:“阿勝,你才多大?想管宮女的事,你能管得來嗎?操心自己吧。謝將軍明天還京,你早點換班回去,省得真寧大長公主來尋你晦氣。”

  謝勝謝過聖恩,心中惦記那個打水漂十分漂亮的小姐姐,待到無事時又去太平湖邊。可是這一次沒有遇到她,謝勝失望地往回走,卻遇到同是朱衣六侍的素揚與素拂兄弟倆。

  他們看見謝勝時輕蔑地笑了一聲:“走遠點兒!跟穿著一樣衣服的你走在一起,你不覺得心虛,我們還會覺得丟人呢。”

  謝勝並不生氣,轉身就走。卻有一個嬌柔的聲音說:“一樣是六侍,怎麼就丟人了?”素揚素拂看見是誠節長公主,急忙行禮。誠節不理他們,徑直走到謝勝旁邊說:“你們的爹不過是個有爵無權的王侯,跟大將軍的兒子站在一起,有什麼地方丟人?我倒想聽一聽。”

  六侍雖然是宮中傲視群英的少年貴族,許多年長皇族也不敢等閒視之,但他們對皇帝疼愛的唯一妹妹從來恭敬。素揚素拂不敢不答,可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誠節長公主因為自幼受真寧大長公主影響,對身份之說並不介意。此時將這謝勝的身世抖出來,恐怕還是惹她鄙棄。

  誠節見他們想得太久,哼一聲道:“同是聖上身邊近侍,卻自大欺人。今天說不出個三長兩短,你們就在這兒站著吧!”

  素拂弱弱地說一句:“他是侍妾的兒子。”謝勝的臉立刻變色。

  誠節“呵”地笑了一聲:“原來是為這個。以為只有你們知道這事嗎?聖上尚且不嫌棄,幾時輪到你們來擺架子?”說罷向謝勝點頭道:“你跟我來。”

  謝勝不看素家兄弟,跟著誠節來到一顆李子樹下。誠節指著樹杈說:“幫我拿下來!”謝勝仰頭一看,臉立刻紅了:樹枝上竟掛著一隻玲瓏的繡鞋。誠節笑嘻嘻提起裙子,一隻腳上只有綾襪,早被泥污了。

  謝勝什麼也沒問,努力爬上樹,將那隻鞋揣在懷裡。誠節又道:“幫我摘幾個李子。”謝勝猶豫了一下,說:“可是還沒有熟呢。”誠節又笑了:“只管摘幾個!”謝勝只得從命,跳下樹來臉仍然紅著:“殿下,下一次吩咐別人來做這事吧。鞋是不能把李子打下來的。”

  誠節呵呵一笑:“我知道鞋子沒有那麼大力。”一邊穿上鞋一邊說:“是我從樹上摔下來時,不知怎麼勾在上面的。”謝勝大驚:“殿下傷到哪裡了?”誠節依然樂呵呵地說:“好端端的。”然後揣了那幾個青李子,又對謝勝笑道:“謝將軍上次答應要送我暉城的木偶。這次他回來,你幫我帶進來。”

  謝勝老實地答應一聲,目送她笑嘻嘻地走遠,腦後忽然被重重一擊。他吃疼,伸手一摸,後腦正流下血來。素揚與素拂又丟了一塊石頭,惡狠狠地啐一口,跑走了。

  謝勝自己不過是個小孩子,看著滿手鮮血嚇了一跳,立刻有一股火氣沖上腦門,俯身拾起一塊石頭想要追打。可是站起身就想到:對方是兩個比他高大的人,即使追上去八成是找打。他憤憤地拋開石頭,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手忽地被人拉住,一股香氣將他團團包裹。

  “快捂著!”忘機把手絹牢牢按在他傷口上,牽起他的手去壓住。她穿著圍裙,下角掖在腰帶裡,裙兜裡全是潔白的槐花。謝勝忍不住說:“真香……”

  忘機無心聽那些,拉起他的手一路小跑到太醫院外。裙兜裡的槐花一顛一顫,灑落一路。幾個醫官見到一個青衣小宮女拉著朱衣六侍之一,正驚奇,細看到六侍的頭上流血,急忙接入裡面包紮。其中一個醫官以為忘機弄傷了謝勝,厲色道:“你好大膽!這下有你好看。”

  “別罵她,不關她的事。”謝勝不知怎麼聽見了,捂著頭上的繃帶跑出來喊了一句。忘機驚訝地看著他——這個小鬼生怕別人誤會她,又讓她遭殃。她心裡泛起淡淡溫暖,衝他笑笑,欠了欠身就兜起所剩無幾的槐花走了。

  謝勝見沒人為難她,才老老實實坐好了包紮,忽然又擔心她弄沒了槐花會不會受罰,總歸有些忐忑。

  至於有人把青梅湯中的青梅換成生李子,害得誠節長公主那個嚴厲死板的女教師鬧肚子——這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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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他,她

  作為鎮守東防的大將軍,謝震回京述職的隊伍不算排場。儘管如此,真寧大長公主仍然嫌他把精要的將軍們帶回來好幾名,斥道:“目今正是交夏時節,東奴水草豐茂,馬壯兵強,將軍們應當謹慎防守。大將軍把他們帶回來,是什麼意思?”

  謝震面不改色,道:“四月一戰已令東奴元氣大傷,年內必定不敢再犯。此次回京正是為這些功勛卓越的將軍們請賞。”

  真寧冷笑,“原來是這樣!我說嘛,平日從不曾見他們來得這麼勤。功勞簿在哪兒?”謝震忍住心中不快,將功勞簿呈上,說:“此簿請交陛下過目。”真寧不客氣地奪過來,翻看幾頁又是一聲冷笑:“大將軍真會做人情——明明是他們分內的事,到你眼中也算是大功勞!”

  下跪的將軍們心中更氣憤,謝震壓住怒意道:“臣相信殿下深明大義……”他還沒有說完,真寧已轉身退回帷內。謝震無可奈何,只得領著屬下將軍們告退。

  出了宮闈禁地,一名將軍難忍憤慨,脫口道:“大長公主欺人太甚!”謝震忙伸手攔住,四下看了看才歉然道:“謝某不得大長公主器重,令諸位將軍受辱,實在汗顏。”

  “大將軍說哪裡話!”將軍們轉來寬慰他,“這真寧亂政也非三五日了,自始寵信一批卑賤之人且不必說,如今越來越不像話,竟連我們這些將領也不放在眼裡。這與大將軍有什麼關係?哼,皇天昭昭,必有果報。” 一名將軍又嘆:“若非那妖女聽信讒言,我們家眷怎麼會被扣在京城,一年到頭見不上一面?”

  “在京城不比邊防,說話須要仔細。”謝震叮嚀幾句,便讓他們各自歸家去看親人。他自己也放鬆韁繩,任由馬匹慢慢地前行。

  這是一匹老馬,走著走著,沒有回到大將軍府,卻來到一座廢園的後牆外。謝震知道它在尋舊日門庭,忙勒住韁繩眺望——牆那邊的老樹野藤一片翠綠,因長久無人打理,早已長得全無章法。謝震輕輕夾馬,繞到一處便停下不動。

  牆頭上可以看見一株枯樹,渾身纏滿了常春藤,因此觸目之處還是綠油油的。可是細看就發現枝條全是了無生跡的枯褐。

  “死了……”謝震心中傷感,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悵悵地拍了拍老馬的脖子:“走吧!”

  謝勝得知父親回家,趕快到堂下奉茶敬獻。謝震沒接茶碗,而是摸兒子頭上的繃帶,摸至後腦,謝勝吃疼地蹙了一下眉。謝震撤回手問:“誰打的?”

  上一次謝勝被素家兄弟欺負,寫信時告訴了父親,反而被父親訓。這一次他不敢講。謝震也不強問,又道:“你今天不是應該在宮裡當值?怎麼早回來?是不是闖禍了?”

  謝勝連忙搖頭,低頭難過了半天才說:“爹,我以後可不可以不再進宮?”說罷立刻偷眼看父親的反應——父親一向不苟言笑,這時候嘴角輕輕向上揚,彷彿是在微笑:“討厭宮廷嗎?”

  謝勝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雖然有想見的人,總覺得,只要他們還在那裡,宮廷也不討厭。可是認真想想,又不想和他們在那裡相見。常在想,如果他們不是他們,我也不是我,就好了……”“你站起來。”父親忽然這樣說,謝勝站直了,眼睛迎上父親慈愛的目光。“已經長這麼高了。”父親溫和地把手放在他肩頭,說:“沒事的,宮廷不會把你擊敗。你可是那個人的孩子。”

  謝勝的眼睛一亮,以為終於可以從父親口中聽到母親的點滴。誰知父親像看著他的樣貌陷入遐思,再不說話。謝勝等了又等,只等到他說:“你去準備一下,待會兒,我要看看你這半年的武藝、功課進展如何。”

  謝勝掩不住心中失望,喏喏地答應一聲,去換衣服。

  謝震垂下眼睛——手中的茶碗裡盛著桂花茶,畢竟是去年的花,一縷香氣趁著掀開蓋子的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其實他並不喜歡喝桂花茶,可是沒人知道。因為他總是那麼專注地看著,彷彿曾經跟某一朵桂花談過一場戀愛,要在無數花瓣裡重尋她的身影,又不能用自己的呼吸唐突她似的。

  這一天晚上風清氣爽,謝勝卻睡不著,索性抱著蛐蛐罐溜到家中的槐樹下,一邊呼吸正當盛時的香氣,一邊捉蛐蛐。他循著鳴叫,看到父親的房間裡燈光又剔亮了。不消多時,父親與兩三個人從房中出來,向外走去。風送來微微人語,謝勝聽到“啟程”二字,心中一酸:父親總是趁他熟睡後離開。這一次他回來,竟只有這樣短短的幾個時辰。他偷偷跟上去,想默默地送父親幾步,卻看到那些人往一輛馬車上搬運幾個大箱子。

  謝勝大奇,不知這是什麼名堂,趁人不備時溜到近前,見箱子並不上鎖,一口極大的箱中全是布料。他合上箱子,發現父親正嚴厲地站在他身後。“爹,你去哪兒?”他吃驚地問。

  “回去睡。”父親簡單的回答並不能讓謝勝滿意,他說:“不,我跟你一起。”

  倔強的口氣真熟悉……謝震將兒子攔腰抱起來扛在肩上,大步向孩子的房間走。“爹!爹!我跟你一起去!”這孩子不嚷著放他下來,卻憑直覺堅持己見。謝震把他放在地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謝勝面前的月光。

  謝勝挪了兩步,轉到光亮處,讓父親看清他執拗的仰視。

  “你知道我去哪兒?你去做什麼?”謝震問。

  “我去跟爹在一起。”謝勝這樣回答。去哪兒有什麼關係?有爹在就不會有危險。

  謝震看出他的心思,笑起來。謝勝立即感受到他的溫和,也笑起來。

  謝震忽地想:別人眼中,他們父子的笑臉並不相似吧?可是有什麼關係?他們都笑得真心實意。

  “馬車會顛簸,不準叫苦。”他說。

  好像這輩子還沒有出過這麼遠的遠門。謝勝心想。

  馬車向著他不熟悉的方向前進,漸漸地,那幾口大箱子不像初放上車時那麼安分,他一直驚險地在它們之間尋找平衡。當旅途完成,謝勝迫不及待地跳出馬車,置身一片開闊的庭園裡。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建築,也沒有見識過這樣的風和星空——宮廷宏偉,不及這裡肅穆。京中的風能歌善舞,總帶著誰家的鑾鈴、樂聲或香氣,不及這裡狂放天然。京中人力創造的景緻非常多,星空常被人遺忘,而這裡的星空,是唯一的景色。

  有人提盞昏燈,穿破黑暗走來。謝震向他抱拳,他也躬身施禮。謝勝好奇地打量:這人是個宦官,年紀好大,行動仍然利落。他見到謝震時很平靜,可是看到謝勝,忍不住流露出駭異。“出什麼事了?”他疑惑地轉眼望向謝震,聲音中有驚懼和擔憂。

  “白公公不必擔心,一切都好。”謝震寬慰說:“這孩子一定要隨我來,攔不住他。”白公公這才松口氣,和祥地說:“他長大了。”

  謝震輕聲問:“她呢?”

  “在配殿中等著。”白公公說罷靜靜地為他們引路。

  謝震不說話,謝勝被他們莊重的樣子唬得更不敢出聲。一直走到一扇昏暗的木門前,白公公停下腳步,謝震對兒子說:“把繃帶拆下來。”

  謝勝愣了愣,見父親的神色毋庸置疑,有點不情願地拆了頭上繃帶。他傷口差一點癒合,這時似乎又弄破了,但他不敢說。謝震又道:“裡面是一位娘娘,你知道怎麼拜見吧?”謝勝點點頭,見父親輕輕推開門,一幅幽深典雅的畫卷就在他們眼前展開了——

  寂靜的宮殿中,依稀可以看見高大的屋椽輪廓,描金花朵隱隱泛起一點異彩,樑上懸著宮燈,卻只有坐榻兩旁的燭台上有火光跳躍。這黯淡的宮殿沒有讓人生出一絲恐懼和壓抑,只因為面西一扇通頂的窗子全開,瀉下一地似雪似銀的月光。

  那道月光裡,憑窗站著一個女人。謝勝一見她,心中“啊”的一聲,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月生……這女人才像是月光裡生出來的,面容與衣著素潔無暇。

  他的父親不知是不是被皎潔月色感染,單膝落地跪在她面前。謝勝急忙一起跪下。那位娘娘坐定了,謝勝忍不住再抬眼去看她——銀色的月光在她背後,金色的燭光在她面前,真是黑暗中輝煌的存

  她為謝震賜座,聲音像清流一樣令人振奮。

  “你帶他來,是出什麼事了?”她慢慢地問,縹緲的口氣好像告訴聽眾,世上再沒有動她心魄的新聞。

  “沒事。勝兒執意要隨著我。”謝震說:“今年秋冬所需的東西,我交給白公公了。不知道娘娘還有什麼特別吩咐。”素盈搖搖頭,向謝勝招手:“你來!走近一點。”

  謝勝看看父親,得到他首肯就彬彬有禮地跪到素盈幾步遠的地方。素盈又招手說:“來,到我身邊。”謝勝吃了一驚,偷偷回頭看父親,見他仍然鼓勵,才大膽地跪在素盈腳邊。

  素盈摸了摸他的臉頰,柔聲問:“你有十歲了吧?”她抽回手時,驚見指上染了血跡,立刻發現謝勝後腦一道新傷,於是放下臉來:“這是怎麼回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3
一六六

  謝震滿懷歉意,道:“正是不想讓娘娘看見,才叮囑他取下繃帶……好像是昨日與同伴玩耍時弄傷了。”

  “是阿壽干的?”

  “應該不是。”謝震笑道:“問他,他就是不說。這孩子打定主意就能藏得住話,很像他母親。”

  “挨打的時候像他母親,可不妙。”素盈抽出一條長絹,為謝勝包住傷口,又說:“有一點點像他父親才好。”

  謝勝見她言語親切,心中也不大畏懼了,眼睛滴溜溜一轉,輕聲問:“我父親會怎麼做?”一邊說一邊偷眼看謝震。

  素盈抿嘴一笑,“唉,他啊,會不動聲色地讓小看他的人輸得很慘呢。”謝勝聽罷微微吃驚地看了看父親,看到他露出一絲苦笑。

  素盈讓謝勝坐在她身旁,問謝震:“將軍近來還好嗎?這一次回京述職還順利嗎?”

  謝震的神色不大痛快,說:“這幾年真寧做了幾件大事,很有點洋洋自得。”“榮安呢?”“榮安是外家婦,不便插手。況且真寧也不信任她。但榮安另有打算——她有個女兒,眼看長成了。”

  素盈微微冷笑:“打算送入宮?她還不如真寧這個小姑娘有創見。”

  “再過一百年,也不過是這麼幾招。”謝震不屑,忽然見兒子目光炯炯,他忙道:“娘娘,這些話還是別當著孩子的面。”

  素盈卻說:“懂事的孩子,自然不會亂講。如果不懂事,也不會把這些話當真——我們十來歲時說過的話,還有多少放在心上呢?”謝震頓了頓,回答說:“歷歷在目。”

  素盈怔了一瞬,婉轉笑道:“這麼說來,將軍應該是個懂事的人。”謝震微微地笑了一下,又想起別的,蹙眉道:“我擔心的是阿壽。他性格爽朗不羈,恐怕越來越不合當權者的心意。他年紀還小,恐怕會有危險。”

  素盈搖頭說:“不會。她不會傷害阿壽,她沒有能替代阿壽的傀儡。”

  謝震盯著素盈看了一刻,彷彿下定決心似的,問:“如果,宮中需要一個新的當權者,此人必須地位崇高不遜真寧大長公主,性格溫雅大度與真寧迥然不同,出身世家,能令那些受真寧排抑的貴族們服膺……”

  “噓——”素盈豎起手指,用心聆聽。安靜的配殿中,謝震也聽到了蛐蛐的鳴叫。

  謝勝難為情地從懷裡掏出小小的竹罐,立刻受到父親訓斥:“成何體統!”他委屈地想:“我怎麼會知道要來拜見一位娘娘呢?”偷偷去看那位娘娘的反應,卻見她含笑問:“給我看看好嗎?”謝勝頓時放鬆了心情,歡喜地把小罐放在她面前。

  “你知道為什麼困在籠裡的蛐蛐會鬥?”她似是在問謝勝,但不等他的回答就說:“困在這麼狹小的地方,以為殺死對方就能成為這方天地的主宰。為了爭奪這個缽,它們忘了世界是多麼廣大。”她抬起眼睛,清澄的目光直視著謝震:“如果我們是蛐蛐,怎麼辦呢?跳出這個缽,在每個夜裡安心歌唱,不是很好嗎?”

  謝勝察覺父親陷入了異樣沉默,明白這時一定要機靈地應對,於是天真地反問:“蛐蛐怎麼可能跳出缽呢?除非遇到一個宅心仁厚的主人放生,不然,直到它忘了外面還有一個世界,也無法出來呀。

  素盈怔怔地聽著,半晌才說:“那麼,你能不能為我把這只蛐蛐放到庭院裡?讓我可以經常聽到它鳴叫。”謝勝點點頭,籠起蛐蛐罐告退,跨出門時忽然聽到她一連串壓抑不住的咳嗽。空曠的殿中立刻到處迴響起她痛苦的喘氣聲。謝勝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父親竟然走到她身邊,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什麼樣呢?”謝震深深地凝著眉輕撫素盈的後背。

  謝勝看得驚呆了。白公公點了點他的肩膀,他才倉猝地合上門,驚疑不定地走到庭院中央把蛐蛐放走。見白公公坐在廊下,謝勝過去坐到他旁邊,一本正經地問:“請教公公如何稱呼?”

  “小人姓白。”

  “那位娘娘尊諱如何?請白公公告知,讓下官日後避諱。”謝勝老成地說出這套話,白公公笑眯眯地看著他,回答說:“娘娘諱盈,‘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之盈。”

  “‘大盈若沖,其用不窮’之盈。”謝勝靜靜地看著滿天星光,又問:“有件事請白公公賜教:為什麼我在宮裡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位娘娘?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住在這裡呢?”

  白公公陷入沉思,像是難以總結。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說:“她是一個……本來可以成為一段傳奇的人。”這回答似是而非,謝勝沒有明白,還想再問。

  “噓——”白公公低聲說:“聽。”

  蛐蛐開始唱歌了。

  君側

  歆兒拿起一張紙看了看,又拿起另一張,蹙起眉說:“阿勝,你這字都寫錯了。”邊說邊把紙扔到謝勝面前。“‘天地不能兩盈’——這個‘盈’,‘又’字都寫成了‘乂’。”

  謝勝的臉紅了。父親叮囑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那位娘娘。他知道不應該分辯,悄悄地團起那幾張紙扔到瓷桶裡,一抬頭就看見真寧大長公主惡狠狠地站在門口盯著他。她慢慢地彎腰揀出一團紙,展開看了一眼,冷厲的目光立刻轉到謝勝臉上。“你父親跟你說什麼了?”

  “家父沒說什麼。”謝勝坦然回答。這話一點不假,告訴他避諱的是白公公。真寧顯然不信,一言不發地俯視這孩子,想用沉默讓他膽怯。歆兒把他們一舉一動看在眼中,笑著問:“姑姑不是怕被我氣死,怎麼偏偏喜歡來我這裡生氣呢?”

  真寧想到還有正經事,冷哼一聲放過謝勝,道:“夏狩已經籌備得差不多,請陛下定一個出行的日子。還有從員名單也要儘早弄妥。”

  一聽夏狩二字,歆兒登時雙眼放光。真寧一走他就在紙上寫來寫去,不一會兒完成了一張名單,遞給謝勝看。

  謝勝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連忙跪謝聖恩。他再往下又看見父親的名字,奇怪地問:“陛下要家父隨行?”“打獵人多才熱鬧。令尊勞苦功高,又是難得回京一趟。你們父子倆一起去縱情消遣一次,也算我的心意。”歆兒眯著眼睛說,“你今天回家去告訴他,早點準備。”謝勝微笑著沒有回答。

  歆兒悒悒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想帶去的人不一定能去得成?”他斜著眼睛看見謝勝的臉色難堪,笑道:“放心吧,這一次一定會照我心意。”

  御賜雕弓讓謝勝興奮不已。他擦了好幾遍,又一次問父親:“爹,你參加過狩獵吧?是不是很激動人心?”謝震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時說:“的確令人難忘。”第二次說:“常有意外收穫。”這一次謝震看著兒子說:“狩獵是很危險的活動。”

  謝勝眨了眨眼睛,“爹放心吧,我不會貪功逞強的。”謝震慢慢地點頭說:“打獵的訣竅只有一個——眼裡不能只有獵物,也要往身後看看有沒有追逐著你的獵人。”謝勝張了張嘴,有些掃興地說:“爹,我只是一個小孩子。”

  謝震愣了,旋即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是。你打獵的經驗和樂趣,應該由你告訴我才對。”謝勝聽了這話咧嘴笑道:“我不會讓爹失望。這一定會是一次很好的狩獵。爹覺得呢?”

  “我?”謝震意味深長地說:“我也很期待。”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4
一六七

  真寧試著挽弓,可是一拉之下沒有成功,於是無趣地把弓拋到一邊。

  李懷英在一旁看著,笑道:“殿下從來不是一個擅長動武的人。”真寧撇嘴:“太平盛世,弓懸壁、劍入匣,我也懈怠了少許而已。”

  “殿下既然一箭不發,為什麼還要去湊熱鬧呢?”李懷英像是心中有事,勸道:“獵場上是怎樣的刀光劍影,殿下應該知道。”真寧見他說得關切,不禁緩緩微笑:“大人不必擔心。我自有萬全準備。

  李懷英戲謔道:“當真萬全?”真寧面上騰起一層薄怒,將銀弓摔在地上說:“大人如不放心,就請大人代我仔仔細細重新安排。”李懷英見她想偏了,連忙說:“下官絕沒有這意思——殿下萬金之軀,萬一因託大而有閃失,豈不令人唏噓?”

  真寧覺得懷英譏她,冷笑道:“我本來就是個託大的人。誰有心來尋我的閃失,不妨來試試看吧!”李懷英深知她就是這種脾氣,當下再不惹她,提起此時的野外美景來分她的神。

  過了一會兒真寧自知理屈,嘆道:“人常說,君子能忍當面之譏。大人容忍我這麼多年,是個真君子。我這一輩子是當不成君子了。大人會不會小看我?”李懷英詫異道:“殿下可謂女中奇人,當世誰敢小窺?”他笑著望向真寧,又說:“這些年天下感受到的震撼,無一不是來自殿下驚人的勇氣和意志。”

  聽她說得誠懇,真寧也自知此言不虛,靜靜地露出自信的笑容,“那你就繼續看著吧!”

  夏狩的日子定在六月第一天。謝勝眼看著連日瓢潑大雨,以為這一次一定去不成了,不想臨行前天公作美大放光明。碧藍的天空上隨意散著幾縷浮雲,藍色清澈,白色無暇,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儘管營地有些泥濘,歆兒卻興致不減,休息了一天就催促眾人快快行動。真寧耐著性子向他解說:“這獵場廣大,西邊接著騰霞草原,向南是載月湖,北面的崇山是先帝最愛之處,東方密林裡有數不清的禽鳥。”

  歆兒充滿豪氣地揮鞭一指:“我去樹林裡打鳥兒,抓到活的還可以帶回宮中解悶。”真寧輕蔑地掃了他一眼,說:“陛下請便。妾要試試運氣,看能不能遇上鹿和狼。”

  歆兒向謝勝招招手:“走,咱們去找叫得好聽的鳥。”

  謝勝的本意是跟著父親去追捕更有挑戰的獵物,遵從歆兒吩咐的一剎那還有些失望,可是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那位在空蕩蕩的配殿裡聽蛐蛐鳴叫的娘娘。如果能送給她一隻善鳴的鳥,不是比蛐蛐更好嗎?“你,緊跟著我。”歆兒在謝勝耳邊悄悄地說:“跟緊點兒。”

  見他如此器重,謝勝高興地用力點點頭。兩個少年篤信好鳥在深林,帶著隨從向林密草長的地方行進。也不知走了多遠,謝勝聽見一串異樣婉轉的清嚦,滿心歡喜地摸出一枝箭,四下尋找。可那美妙的聲音並不停駐,一路向更加幽深的林裡飄去。謝勝握著弓箭仰著頭觀望,雙腿控馬慢慢前行。但鳴聲久久沉寂,猛地一陣撲翼聲後,半隻鳥影也不見了。

  謝勝失望地垂下手臂,向身後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隨從們不知道哪裡去了,跟在他身邊的竟然只有皇帝一人。他慌忙在馬上欠身道:“臣惶恐不勝……”

  歆兒做個手勢示意他安靜地聽——一陣又一陣鳴叫和振翅聲打亂了樹林的寧靜,像是每個巢中的鳥兒同時受到驚嚇。“發生了什麼事?”謝勝陡然一驚,本能地把弓箭搭好,“陛下請到臣身後。也許是大傢伙。”

  “比大傢伙更可怕。”歆兒彷彿已經知道了什麼,微笑著說:“你再聽。”

  群鳥的喧鬧之後林中有片刻寂靜,但是謝勝立刻又聽到了嘈雜的蹄聲和馬嘶。“下來!”歆兒說,“別讓其他人看見你。”謝勝趕緊按他的吩咐,藏在馬後。交錯的樹木和藤蘿善意地將兩個孩子的身影掩藏。透過樹葉,他們看見一匹失驚的馬馱著一抹紅影磕磕絆絆在樹木之間衝撞,顯然已經迷失了方向

  謝勝驚駭地發現那狼狽不堪的人竟是平日高不可攀的真寧大長公主,他剛想出聲喊她,嘴巴就被歆兒摀住。嗖嗖幾聲,數枝利箭追逐著真寧的背影,卻錯失目標釘在樹上。那些箭入木極深,可見每一枝上都帶著必殺的意願。這一來不需要歆兒強行捂著嘴,謝勝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真寧的坐騎悲嘶一聲摔倒在地,她紅色的身姿被拋入草叢中。謝勝看不到她,卻看到幾個侍衛裝束的男子奔過去,揮刀向草中砍去。謝勝看到草尖上露出一柄短刀“錚錚”的頂擋了幾下,撞擊出幾點微弱的火花之後終於不支。那些侍衛圍成一圈,一齊將佩刀向下刺……

  謝勝的眼睛在這個時候被歆兒的手擋住。

  “別看。”歆兒漠然而平靜地說:“沒什麼好看的。”“陛下也別看。”謝勝心驚肉跳地伸手去遮歆兒的雙眼,卻被他冷冷地推開。

  “我早說過,真被我氣死,反而是她的福氣。”歆兒出神地凝視著兇殺的現場,說:“現在,天下地位最高的女人臨死時,不過是這麼狼狽可悲的景象。”

  “她真的死了?”謝勝恍如置身夢裡,囈語似的問:“一聲不響地死了嗎?”沒有撕心裂肺的慘叫,也沒有對凶手的惡毒詛咒——那個狂傲的、睚眥必報的真寧大長公主,竟會這樣窩囊地死去?他不能相信,總覺得這應該只是一幕大戲,真寧公主投入地演完了她那一份,就會從草地上一躍而起,掌摑那些扮演侍衛的人,凶狠地訓斥他們演得太逼真……

  “她不過是個人。”歆兒見那些衣衫染血的侍衛們飛快地撤退,向謝勝說:“現在,去看看你父親那裡怎麼樣了。”“我父親?”謝勝更加摸不著頭腦。

  “難道你不認識?”歆兒一邊在謝勝的幫助下跨馬,一邊說:“其中有兩個人,是和你父親一起回京的睿將軍和素將軍。”

  謝勝沒有想到這樣的兇殺會牽連到父親,急忙向歆兒道:“陛下,家父絕對不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歆兒看著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謝勝飛快地回到營地到處尋找父親時,也有人正找他。謝勝剛剛衝出父親那頂空無一人的帳篷,就被人拉住。“大人還認得下官嗎?”那人急匆匆地問。

  謝勝點點頭:“你是大將軍的副將,對吧?”那人幾乎是半拖著謝勝一邊向前走一邊說:“下官姓素,出身南安素氏。請大人立刻隨下官走一趟——事關大將軍安危,十萬火急。”

  “我父親怎麼了?”謝勝停下腳步,抓住素將軍的手腕大聲喝問。素將軍拉不動他,慌道:“大將軍現下安然無恙,但是如果大人不出面,前途堪憂。”謝勝又問:“你要我去哪裡?”素將軍回答說:“一個大人去過的地方,快馬約摸一個時辰可以到。只有大人見到那位,大將軍才能高枕無憂。”

  謝勝更加不解,似乎今天有很多事情跟打獵一點關係也沒有,讓他毫無準備。“那位?誰?”“時間緊迫,大人請上馬,邊走邊說。”

  謝勝想向隨從交待幾句,素將軍連連擺手道:“此事暫不可外洩。下官絕無傷害大人之心,請大人不必多慮。”謝勝聽了這話就有些不情願,不住回頭四顧:“我父親在哪兒?他為什麼不親自跟我說這些?”

  素將軍帶著異樣的微笑說:“大將軍,正在打獵。”他幾乎不由分說把謝勝推上馬。

  那是一匹高大的駿馬,謝勝沒有想到一匹馬可以跑得這麼快。他騎術欠佳被顛得苦不堪言,加上迎面的風迫住呼吸,一路上無比艱辛。素將軍雖然答應為他解惑,可是一路上緊張地趕路,根本就是一言不發。當他終於說出“能看見了”這四個字的時候,謝勝“咦”一聲,覺得這裡很眼熟。建築不能算簇新,但能看得出有常常修葺的痕跡。長練似的白雲在上空蕩漾,將天分割得彷彿一扇囚窗。這裡的寧靜總讓人覺得太過肅穆,不似宮中那般藏著生機。

  謝勝已經想起自己幾時來過。“我們來找誰?”他跳下馬時問。素將軍低聲說:“失禮!”拉起謝勝的手大步流星沿著主道走。這一次謝勝見到了守衛在這座宮城外的衛兵,他們緊張地立在山門下,眼睜睜看著謝勝與素將軍步入。三殿中央,白公公正在指揮一個年輕的宦官打掃庭院,看見風塵僕僕的兩位稀客,不由得呆了呆,立刻攔在他們面前呵斥道:“大膽!難道你們不知道擅入此地是觸犯刑律嗎?竟然還帶著弓箭刀具!”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4
一六八

  謝勝嚇了一跳,樁子似的立在原地。他怎麼也沒想到上次來去自如的地方,竟是一個禁地。

  素將軍毫不猶豫地跪倒,幾乎是大喊:“下官求見太皇太妃!”一聲霹靂似的大吼,讓謝勝與白公公都驚呆了。彷彿是嫌自己的喉嚨不夠震撼,他又大喊了一遍。白公公出了一身冷汗,也提高嗓門叫起來:“你在胡說什麼!”

  殿門被一隻優雅的手打開,謝勝看見那位娘娘身穿暗青色的常服出現在朱門前。日光下的她看起來和那天夜晚有些不同,嬌小蒼白的臉龐和纖細的身材看起來更加弱不禁風。可是她的態度沉著,與那天晚上一模一樣——看來這世上當真再沒有讓她動心的事了。

  她沒有多看謝勝,打量著素將軍,悠然道:“你是什麼人?竟敢跑到這裡大放厥詞。”

  素將軍膝行幾步匍匐在地,“娘娘,真寧已死。臣恭迎娘娘回宮主持大局。”

  素盈靜靜地佇立著沒有動,神色並未因真寧的死訊而有變化。“我不知道你說的太皇太妃在哪裡。”她說完轉身欲回。的3

  “娘娘!”素將軍急忙出聲阻攔:“謝大將軍的性命就在娘娘一念之間!”

  見素盈的背影僵住不動,素將軍又朗朗地說:“娘娘可知,將您迎回,入主宮廷,大將軍便是掃除真寧奸黨的功臣。如果娘娘袖手旁觀,令實惠落入外人之手,也許大將軍反而會被當作刺殺大長公主的罪人——這是什麼樣的罪行,娘娘心中有數。娘娘要眼看這樣幼小的孩子變得無依無靠,落到可悲境地?”他說著抓住了身旁的謝勝,急切地說:“大人,快為您的父親央求這位娘娘回宮吧!”

  素盈背對著他們,抓著門的手上用了力。“做出這種舉動之前,他的父親想過我們嗎?”她的聲音十分不滿:“他能想到的,就是去殺了真寧,讓我來善後?”

  素將軍聽她說得決絕,咬了咬牙,鐺的抽出腰刀拄在地上,道:“娘娘是大將軍唸唸不忘之人,真沒有想到竟會這般絕情……既然在下難逃一死,便是背負犯上罪名,也要得罪娘娘了!”說罷提刀撲向素盈。謝勝見他要動真格,不知自己腿腳怎麼會突然麻利,伸開雙臂擋在素盈前面。不過顯然是多此一舉,白公公比他更快地舉起手中長帚,用柄在素將軍腕上一擊。這一下又狠又準,素將軍手一軟,那刀就跌落在地。

  “你——”素盈有些意外,將手放在謝勝肩頭,想要感謝他,又想稱讚他,但最後搖頭說:“他只是想強行挾持我回京城,不會傷害我。”

  “可是你怎麼會知道呢?”謝勝這時才後怕,小小的身子顫抖起來。令他驚嘆的是:這位娘娘,一點也沒有慌張。

  “殺死我,不僅讓他們失去了幻想中的太皇太妃,還會讓他們犯上作亂的罪名更加鑿鑿。”素盈安閒地說,“他被你父親委以重任,不會是個不明白這道理的人。”的84f7e69969dea92a

  “娘娘會回去嗎?”謝勝睜大眼睛仰望這女人,他已經不知該說她神奇,還是該說她麻木。“我不相信家父參與這種罪孽。聖上那麼聰明一定會查明真相,他不會為難家父。即使娘娘不按照素將軍所說的去做,家父也會平安無事。”他誠摯地說:“如果娘娘回去,就聽不到這裡的蛐蛐叫了。”

  素盈忽然感到一陣心酸,慢慢地蹲下身,平視他的眼睛說:“可是從今天開始,我已經不能留在這裡,必須要回去了。”

  謝勝又不明白:“為什麼?娘娘明明不願意,不是嗎?”

  素盈摸了摸他的頭,見他後腦的傷痕已經愈合得差不多,臉上有了一絲欣慰的笑容:“慢慢的,你就會明白。”

  她站起身,對抱臂而跪的素將軍說:“讓你的同伴來迎駕吧。陵衛是真寧親自安排的人,你要自己想法子解決。”

  素將軍大喜道:“娘娘英明。陵衛之事不需娘娘擔心。”說罷從背後取下勁弓,向天射出三枝鬼箭。一聲尖似一聲的銳嘯之後,天地之間的靜謐中揚起十分隱微的雷動。很快,一隊堂皇利落的車馬長驅直入,彷彿從地下蹦出來似的,但又像畏懼什麼似的,停在宏麗的山門下不再前進。謝勝看得呆了。素盈閉上眼睛念聲“罪過”,對素將軍說:“為迎接妾,動用此等儀仗踏足禁地,大失人臣之禮。妾須向先帝請罪,方可離去。”

  謝勝今天的驚詫在這時達到頂峰——當素將軍說出“太皇太妃”時,他猜到了這位娘娘的身份。但他想不到這裡還有一位“先帝”。

  素盈發現他的顏色大變,問:“怎麼?大人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謝勝半個字也說不出,只能一個勁搖頭。素盈的神色有些黯然,說:“此處乃是至聖至明天祐昭聖皇帝陵寢。妾乃昭聖皇帝惠妃素氏。”

  謝勝恍然大悟:怪不得兩次見她,她都是安身在配殿中。原來那緊閉的正殿,是為一個不容打擾的靈魂準備的待客之所。謝勝畢恭畢敬地向先皇享殿拜倒,目送她向那裡慢慢地走去。忽然,她回頭向他招手,說:“你來!”謝勝的心嗵嗵跳起來,顫聲道:“臣不敢……”除了侍奉先靈的人,只有皇家男子得到允許時才能步入的先帝陵寢正殿,他怎麼敢跟上去呢?單是說說這念頭,已是不敬。可是素盈堅定地微笑著說:“來吧!”他唯有惴惴地跟在她身後,和她一起跪在正殿外,鄭重地叩頭。

  素盈久久跪地不起,大約是心中默默地講述什麼。素將軍等得急了,催促道:“請娘娘動身吧。”謝勝覺得他對先帝太過不敬,臉上表示了出來。素盈回頭看見他表情,笑道:“這裡大概只有你我眼中還有先帝。”

  她拉著謝勝的手向外走,這份隆寵令小孩子不知所措,卻沒有讓其他人驚訝。

  他們在這畫面中看到的是一個很好的暗示:素盈將會十分寵信和依賴迎她回宮的謝家父子,他們跟隨的大將軍即將帶他們進入又一個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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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她,他

  先帝的惠妃素氏還歸宮廷的那一天,歆兒只遠遠地看了一眼,就藏到一個無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獨自玩。她沒有要他去跟前行禮,也沒有大張旗鼓地派人尋他,彷彿她是來這裡過她自己的日子,見不見這裡的主人沒有關係。歆兒一直躲到晚膳時分,終於感到很無趣,怏怏地回到寢宮。

  這天在宮裡當值的近侍是白寬,歆兒敏銳地發現今天他比往常更加窩囊,蔫蔫的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歆兒最討厭看見他這副樣子,作色道:“你擺出一張臭臉做什麼?”嚇得白寬跪倒在地,“臣不敢。臣有罪。”說著幾乎哭出來:“陛下息怒——榮安大長公主今日闖來覲見陛下,遍尋不著,拿臣出氣。陛下看,臣滿頭的包還沒有消去呢。”

  歆兒心中大為光火,暗怒榮安不識好歹。真寧尚且死在亂刀之下,她當真以為“大長公主”四個字可以橫行天下?對白寬這樣絮煩的傢伙,歆兒也不想細說什麼,托腮坐在床上,緊緊地蹙著眉頭說:“你回去告訴你嬸嬸,朕不想見她。”

  白寬又泣道:“榮安大長公主一定不信,又要說有人居心不良在陛下面前讒言,免不了還是要賞臣一頓好打……”他本想藉此央求歆兒召見榮安,可這些話正是歆兒不喜歡聽的,當下怒道:“她打死你是你家的事!別在朕面前翻來覆去說這個!”白寬受了責備,嗚嗚地掩著臉退到外面,歆兒猶在他身後罵:“你嬸嬸怎麼硬是把你這麼沒用的人塞到宮裡來,也不嫌丟了白家的臉!”

  白寬受屈含淚奔出宮,直直地撞在一個人身上,被她扶住。他抬頭一看是惠妃娘娘,慌得抹去眼淚要跪。素盈將他攙住,問身邊的白信則:“這是你侄子?”信則看也沒有看,恭謹地回答:“年深日久,小人不認得了。”白寬也不曾聽過這位大伯父的事蹟,張口結舌傻傻地看著他。

  素盈俯視跪在周圍的尚宮等人,冷冷道:“裡面那孩子,是從野地裡拾回來的嗎?”眾人齊齊謝罪,說:“真寧大長公主只是名義上輔君,其實唯恐外朝非議,一直對聖上十分縱容,從不嚴加督導。我等也不敢違逆……”

  素盈冷笑道:“如此說來下跪諸位均為媚臣,留有何用?”眾人未料她回宮當日就有動作,驚得失神之際,有一隊衣著簇新的新尚宮走上前——竟連替補人選也已任命好了。她們只得神色慘淡地摘下腰間金牌、玉牌,掩面退下。

  歆兒聽得外面動靜,提著佩刀來到門前,正瞧見新尚宮們各歸其位。他大驚道:“你們是誰?怎敢在此妄為!”

  門前的女人一轉身,擋住了他眼前的燈火月光。歆兒握緊刀柄向後退了一步。她不失時機地向前邁一步,在他面前慢慢地蹲下。

  歆兒原本害怕她剛才那一刻突如其來的威嚴,此時卻發現眼前這張面孔很和善。是這個女人——被那些妄想操縱他的人搬到他的宮廷,企圖降伏他的人。他緊緊地抿著嘴與她對視。

  若是皇后還可另當別論,但她不過是祖父的妃嬪。她能怎麼樣?不過是皇帝許多個女人中的一個罷了!歆兒這樣想著,執意不向她低頭,一定要讓她知道誰才是今日宮廷的主人。他緊盯著素盈的嘴唇——那柔潤的紅色十分悅目,如果她說出恰當的話,他也可以扮演一個尊敬長輩的孩子。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她的嘴唇在他專注的目光中輕輕動了動,歆兒聽到她軟軟的聲音:“阿壽!”

  歆兒頓如雷霆擊頂——記憶中從來沒有人喚過,連他自己也幾乎要忘了這個小名……

  “阿壽——”她又喚一次,口氣如春風遲來,令人倍感溫暖欣喜。歆兒神使鬼差地回了一句:“娘娘!”一應一答像是故人重逢,讓他自己也倍感詫異。

  她微笑著“嗯”了一聲,沒有與他囉唆那一套皇家慣用的寒暄,也沒有擺出強勢來宣佈從今往後的規矩。她手腕一翻,掌心托出一枚繫著金絲繩的核桃。歆兒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枚雕成核桃的琥珀。“拿著,這是你父親的。”她說:“他會想看看你長成了什麼樣的人。”

  歆兒珍而重之將琥珀握在手裡,問:“娘娘,從哪兒來的?”他問這核桃的來歷,她不知是沒有聽清楚,還是刻意迴避,報上的是自己的起點:“泰陵。”

  “那是哪裡?比獵場還遠嗎?”獵場就是歆兒迄今為止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比那裡遠。”她安閒地把琥珀上的絲繩繞在他手腕上,說:“明天陛下將出現在群臣面前。帶著它,讓你的父親為你驕傲。

  歆兒認真地點了點頭,覺得這件事情真是奇妙:她來自他從未到過的遙遠地方,卻像一個他最熟悉的人……“明天我做什麼呢?”他好奇地問。

  她笑得高深莫測:“這應該交給你的臣子們猜測。不妨試著給他們一個驚喜。”

  “喜”倒是未必,“驚”一定是免不了的。真寧曾經說過,當他足夠懂事,就讓他登臨玉座令天下驚服。可是在真寧看來,那一天是永遠不會來到的吧?

  歆兒滿懷期待地沉入夢鄉,夢裡也在想像他出場時的景況。但當真進入神往已久的朝堂,卻忍不住失望——下面的人似乎根本沒有發現這裡多了一個皇帝。他們時而自說自話,時而相互辯論,根本不來問他的想法。歆兒緊緊攥著拳頭,幾乎把那顆琥珀核桃捏碎。

  三位宰相還在為惠妃的尊號爭吵。睿相說:“娘娘曾封仁恭皇后,如今上為太皇太后,有何不妥?”馮相反駁說:“睿大人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後’字與‘帝’相配,或因夫君為帝而稱皇后,或因兒子為帝而稱太后。惠妃無夫無子,怎能稱後?”睿相笑道:“馮大人難道忘了,娘娘早已受封仁恭皇后。”“是睿大人忘了吧?皇后尊號早在慈寧年間由先帝褫奪。娘娘降為惠妃是先帝意願,今日又加尊號,有違先帝當日心意,實屬不敬!”“褫奪娘娘尊號乃是真寧矯詔,並非先帝本意。”

  劉相聽到這裡也站出來說:“姑且不論惠妃往日種種。且說素氏妃嬪得享尊號,因其祖先與帝室同源,其父兄對國家有功,因此素氏妃嬪擁有稀世罕見的厚待。惠妃兄長為叛國之將,妹妹為叛國偽後,怎能享此殊榮?”

  他們爭得橫眉冷眼,歆兒大致弄清了那位娘娘一團糟的過去。

  睿相自知惠妃這太皇太后的頭銜底氣不足,心裡瞄的不過是太皇太妃,喊得高一點兒,就算讓另外兩位宰相幾步,也不吃虧。“家人變節與惠妃何干?既然當日褫奪仁恭封號一事已成無頭公案,臣亦無從證實,謹懇陛下:惠妃仁慈大度世所共知,昔日又有保育陛下之功,今日既已還朝,無愧太皇太妃之號。”

  金鑾殿上一片寂靜。三宰面面相覷,抬眼向上一瞄:小皇帝早不知道哪裡去了。三宰嘆了口氣,意外地在內心深處達成了一致:這是個不成器的阿斗而已。

  睿相咳了一聲:“既然聖上已經退朝,我等不妨退入政事堂再議其他。”他們帶領一班大臣進入政事堂後,劉相心中已有計較,有心向睿相賣個人情,提議道:“謝大將軍撥亂有功,應該如何封賞,還需仔細議一議。”馮相不屑道:“這有什麼為難之處需要集議?”睿相呵呵一笑:“的確。皇朝不幸,開國以來變亂不少。撥亂功臣受到什麼樣的封賞,也不是無例可循。”馮相吃了一驚:“什麼?”連劉相也略感意外:“睿大人,需要那樣麼?”睿相笑道:“謝大將軍是這一回首屈一指的功臣。難道遵照先例封賞也不對了?”他咳了一聲,“老夫出門忘了查黃曆,也不知今天是諸事不順,還是有口舌之爭。真是令人不快!”他是三宰當中唯一的皇族,一開口就有附和之聲。劉相馮相只得忍讓一步,“大人說的倒也不錯。只是不知聖上意思如何。”他們說著擬好了文書,卻想起這文書還不知幾時能得皇帝畫敕,一起嘆息著搖了搖頭。

  歆兒將那與他無關的金鑾殿拋在腦後,帶著素揚與素拂在太平湖邊乘涼。一陣颯颯涼風起,湖面上蕩起水波漣漣。素家兄弟雖然跋扈,對歆兒倒是十足忠心,風大時擋風,日曬時遮陽,一舉一動都靜靜地不敢打擾歆兒出神。

  歆兒望著湖心發呆:真寧死了,這三個宰相誰也不敢獨立控制小皇帝,以免自己落得琚含玄和真寧的下場,又不甘心放開這大好時機。其中之一想抬出惠妃管住皇帝,另外兩個當然不答應。迎惠妃回宮是睿相的如意算盤,這實在明顯不過。可是他能壓制其他兩位宰相的意思嗎?

  一塊石子拍打出“啪啪”聲,瀟灑地飛過水面,驚擾了歆兒的思緒。素拂正要去找這倒霉的傢伙,一塊石子同樣利落地在水面上跳了幾跳,隱入湖心。歆兒一時童心大發,也拾起腳邊一塊扁平的鵝卵石,揮手拋出去恰好擊中又一塊橫過水面的石子。兩塊石子的軌跡都偏了,“噗通”沉入湖中。

  歆兒跳起來,帶著素家兄弟去見識那個打水漂的人,走了沒幾步,就見忘機沿著湖邊小徑向這邊尋來。她看到他的時候愣了一下,大約還沒有看清他的臉就朝著黃色的龍袍拜倒。

  這一次她沒有逃走。

  歆兒有心過去,忽然想起今日朝堂之上劉相攻訐惠妃——昔日的皇后尚且因家人受此詆毀,何況是忘機這樣一個女孩子呢?他挑了另一條路。

  這一次他也沒有纏上她。

  幾年之後的一天,他們又童心大發,在湖邊丟石子。忘機體虛手軟,幾次都打不出去,悲傷地笑著說:“如果那天,我沒有抬頭看你,你沒有回頭看我,就好了。那兩塊石子若是沒有撞在一起,每個都有自己漂亮的軌跡。”

  “可是那驚破湖面的一聲撞擊,還有偏離了軌跡的意外終點,其他石子化為沙礫也難以經見。這不是很值得嗎?”歆兒開朗地笑著回答。

  謝震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才垂下眼,又抬頭看了一眼。這些年他幾乎忘了她梳這樣的發髻、描這樣的眉、染這樣的唇……是什麼樣子。他也幾乎忘了她這樣不理不睬,是什麼感覺。“請娘娘責罰,臣絕無怨言。”

  素盈沒有正眼看他,淡淡地說:“大將軍應該知道,回到這個地方,我就不再是能夠隨隨便便罵你罰你的女人。我不能壞了宮裡的規矩。”

  她說完了又不理人。謝勝嘆道:“娘娘,聖上需要輔佐扶持,宮中又沒有名正言順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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