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53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9
九十

  "父皇……"睿洵對父親的質問有些失望,"兒臣什麼也沒有做,沒有指使人行刺。兒臣一直遵循你的教誨--不可輕舉妄動……可是,有些人厭倦了等我犯錯。今日的一切,就是這樣。"

  深泓沒有回應,伸手拿起書案上一張紙,輕輕一拋。那張紙飄飄忽忽落在睿洵面前。他大惑不解,拾起來看了兩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陲一個軍校拚死得到這封密信,送給蘭陵郡王。中途幾經風波,素颯還是把它奪了回來,今夜呈給我看--你寫給西國主帥的信。裡面寫的,與你向我稟報的戰事並不相同。"深泓雙手撐著書案,慢慢地站起身來,"你葬送了龍驤將軍的精兵,換來西國許諾來日出兵助你登上皇位。藉此機會乘勝修和?與西國王秘約兒女婚姻?的確,後家、宰相擁有的,你還沒有。你妻子擁有的,你不情願依靠。可是--向外敵尋求助軍?你瘋了嗎?!"

  睿洵喉嚨裡彷彿塞了一樣東西,吞吐不得,憋得他渾身顫抖。"這不是真的!這是捏造!父皇,這是假信!"他大喊起來,連閣下的素盈也聽到了。

  她心中一顫,問哥哥:"你做了什麼?"

  "我早就想做的。"素颯眼中精光閃爍。

  "向我證明。"深泓一步步走過去,拾起那張紙,"文辭,筆跡,印信,甚至……落在右邊的火星--你慣用左手,寫字時,燈燭總是放在右邊。"

  "這些小節人盡皆知!誠心模仿怎會不加注意?"睿洵痛苦地向父親大喊,"父皇,為什麼要我證明?只要你相信,我就什麼也不需要證明!"

  "那麼給我一個提示,讓我面對天下的時候,可以告訴他們,我不是偏袒自己的兒子,我是在為一個清白的人主持正義!"

  "父皇,你可以為素颯御筆出罪,可以發落內宮近臣。你的話就是正義……為什麼對你的親子滿口推諉?"

  深泓看著這個幾乎絕望的孩子,極緩慢地搖搖頭:"你太傻了。他們都不是儲君,做的也不是這樣的事,趕的也不是這樣的當口。"

  睿洵驚詫地望著父親,忽然懷疑他們是否真是父子。"可他們的確做錯了一些事,而我什麼也沒有做。"他訥訥地說。剛說完就明白了:他有沒有做,誰會在乎呢?所有的人,只在乎他們看到的。

  "啊!"他無力地發出一聲長嘆。在一個瘋子闖入玉屑宮行刺的夜晚,忽然出現一封偽造的信。不巧的是,那瘋子恰好是他過去的密友,並且在口中喊著要他父親去當太上皇。不巧的是,那封信也在說著同樣的事。更不巧的是,他現在滿腦子想到的,不是如何為自己雪冤,而是一句話--

  不,父親不會救他。

  如果連這樣一個孩子也搭救,無異於同全天下說:他是我的兒子,他做任何事,我也原諒他。即使他通敵覬覦我的皇位,即使他謀反威脅我的性命,我也寬恕他。

  不,皇帝不會那樣做,否則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皇位,性命,交在儲君手中。

  皇帝絕不會那樣做,就算明知他什麼罪也沒有犯……

  "啊!啊!"睿洵連連叫了兩聲,聲音越來越苦悶,可是再無任何意義。

  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怎麼會落到這地步?他呆呆地看著父親,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父皇,今天是臘八。"

  深泓默默地看著兒子忽然平靜,心中隱隱痛起來。

  "兒臣原本備了素粥,打算親手侍奉。"睿洵說,"父皇,你想嘗嘗嗎?"

  他說話的口氣,猶如今生今世再沒有機會。深泓心中一軟,柔聲回答:"你去取吧。"

  睿洵拜了一個大禮,起身離去時,風度依然很好。"父皇,我的確太傻了。"他的聲音忽然深沉,"你沒有教我--有些人,我永遠等不到他們犯錯。而我自己,也傻得沒有發現。" 深泓扶著椅子坐下,累得彷彿再也無法站起來。昭文閣上靜悄悄的,只有他一人享受死寂。

  一串安詳的腳步聲踏著軟氈登閣。素盈的身姿慢慢映入眼瞼。她走上前施禮,仔細地打量他,說:"陛下,請休息一會兒。"

  "你等了很久,只為說這個?"深泓見她點頭,向她伸出手。

  "原本有別的想說,現在,不該用任何事累你。"她一邊說一邊拉著他的手,坐在他腳邊,輕輕將頭倚在他膝上。他們沒有說話,半晌,深泓才嘆:"你是個聰明人。"

  素盈笑了笑:"我是個倒霉的人,聰明的火候不對。幹壞事,我不夠聰明,當好人,又聰明過了頭。陛下洞燭隱微,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深泓撫著她的頭髮說:"我是做盡了傻事,才有今日。可是到了今日才發現,想再做傻事,也做不得了。"

  "幸好我不像陛下一樣聰明。否則,會和陛下一樣寂寞。"素盈說著望向他的眼睛,自己也詫異今晚說話大膽。轉念想:她今日連死也見過,還有什麼更可怕呢?

  深泓聽了她的話,呵呵地一笑:"你怎麼不在丹茜宮等著?"

  "我……一個人不敢留在那裡。"素盈知道這並不是博取同情的謊言。

  "那我們一起回去。"深泓說。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9
九十一

  第二十章心跡

  一撮砂糖倏然融化在騰騰熱氣裡。

  睿洵詫異自己的手沒有顫抖。在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時刻,本該絕望……他笑了笑:誰知道呢,大約這樣的漠然,就是他的絕望。這問題實在無需深想。

  "你為什麼不拚死否認?"素璃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一封偽造的書信,就把你嚇傻?" 睿洵苦笑:的確,嚇了一跳--造偽書的人,簡直會讀他的心思。他不是沒有想過,利用有利的戰機聯絡西國。因為他實在沒有十分可靠的力量。可他僅僅是想了想……那封書信出現時,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把這些想法寫了出來。

  "竟然一日之間天翻地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沒有什麼事情是突然發生。"素璃拭去一滴憤怨的眼淚,恨恨地說,"我們太粗心,錯失了它的籌劃而已。"

  發覺時,已太遲。

  不。也許,什麼也沒有遲到。一切都是正該發生的事,只是在他的幻想中,來得不該這麼早。

  十數名禁軍將東宮夫婦送到丹茜宮門外時,素盈與深泓和衣相偎,臥在御榻上。他們知道對方沒有睡著,宮人們也知如此。可是皇帝與皇后誰也沒出聲。

  他們默默地睜著眼睛,細聽潘公公出外柔聲轉告:"陛下已安歇。"不知睿洵低語什麼,又聽到潘公公說:"殿下,這麼晚了,不合規矩。"

  過了一會兒,東宮夫婦還不離去。深泓終於不忍,推素盈起身,說:"讓他們進來。"

  睿洵送的是一碗粥,觸手還溫暖。素璃奉一壺酒,原該在入暮時孝敬。她膝行至帝后腳邊,口中唱頌驅鬼避疫的古歌,向天、向地彈去指端的酒,恭恭敬敬斟了兩杯送往帝后面前。 深泓接了過來,依樣在杯中浸濕手指,向空中彈了三次,將金盃送到唇邊輕輕一沾,翻手把殘酒傾在床頭。素璃似是心中感動,兩滴眼淚撲簌簌垂在手上。她急忙抹掉淚痕,對著深泓深深地一拜。

  皇后本該用同樣的方式將另一杯酒傾倒在床腳,取"乾坤長久"之意。可她不想接,寒著臉一動不動。

  氈毯上那一片酒漬下,豔麗的花朵沒有變色,這並非一杯鴆毒。素盈知道這一次她的表現不及深泓大度,然而她不在乎。酒氣泛開濃濃醇香,可素盈冷著一顆心,冷眼看睿洵朗聲說出那套為父親祈福的說辭。燭光不安地跳躍,在他臉上投下淡淡影子。他的臉色泛白,但聲音有著神奇的平緩。他將盛著粥的青玉碗高舉過頭。

  深泓專注地凝望他的孩子,沒有接。睿洵抬起眼,微微苦笑著拿起調羹,舀了一匙放入口中,毫不遲疑地嚥了下去。

  "你何必呢?"深泓悠悠慨嘆,伸手端來玉碗。素盈心頭一緊,狠心將小人做到底,搶著把那碗粥奪下,交到旁邊宮女手中。東宮夫婦見狀,一個字也沒有說,齊齊深拜,在禁軍的護送下離去。

  深泓看了素盈一眼,目光中不知是責備還是玩味。素盈昂然與他對視,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並且大膽地伸手在他唇上一擦,要把那聊若無跡的酒痕也清除乾淨。深泓趁勢抓住她的手,輕聲說:"你心裡也知道,他不是一個敢弒父弒君的人。"

  "今日,不是。今夜,誰知?"素盈低低地說,"你刺死素江,是怕他牽扯到不該牽扯的人。可是你的心思,那些人能體會幾分?"

  "我殺死他,是不想讓一個瘋子的錯誤變成更多人的浩劫。"深泓的聲音變硬,讓素盈察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不該用自己的想法附會皇帝的用心。

  她無力地喃喃:"我很累。"

  深泓像是早已習慣,用前輩的口吻安慰她:"明日起來,你就會忘記這句話。"

  空氣中瀰漫的酒香助深泓酣然入睡,素盈卻不敢沉睡。她今夜打定主意不闔眼,索性等待天明。但是不消片刻,她渾身痠軟無力,一心只想睡到地老天荒。素盈心想,這次真累了。她靜靜躺了片刻,悚然警覺:皇帝睡得無聲無息。他從不會如此,更不可能在這樣一個夜晚如此安穩。

  素盈想翻身看看他,胸中忽然一陣氣血翻湧。那股猛浪瞬間撞入頭顱,她眼前發黑,連喘氣也變得艱難。明明剛才還可以動彈,此刻脖頸之下卻像是注鉛……她費盡力氣想在他耳邊呼喊,可做到的只是頭一偏,重重撞在他的肩上。噝噝呼吸噴在他肩膀,他還是像一尊熟睡的雕像。素盈大口吸氣,期待自己能發出聲音,哪怕只是一句耳語。可惜呼吸也漸漸變成一件奢侈的事。她的感覺越來越麻木,心思越來越模糊。

  就這樣無所作為嗎?待明日,宮人來喚他們起身,只發現一對僵硬的屍體?

  不!她張開嘴,用盡渾身力氣咬住他的肩膀。

  深泓的身子疼得一顫,猝然驚醒。

  "啊!"他按住肩頭,身子幾乎是從素盈身旁彈開。他低頭看了看受傷的肩頭,滿臉憤怒和驚詫地看著皇后染血的嘴角。又一次……這大膽的女人又想做什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9
九十二

  她的長發散了半床,凌亂中蒼白的臉龐沾滿淚痕。她像一枝被折下來的花,再不能搖曳生姿,只能含淚望著他。

  他忽然明白。

  宮女聽到皇帝的驚呼,慌張地湧入內。這一夜她們難免草木皆兵,一見深泓血跡斑斑的肩頭,立刻"哎呀"叫出了聲,旋身向外奔去,邊跑邊叫:"快傳太醫!"

  "站住!"深泓大聲喝止,"不要大驚小怪。取一碗熱水來。"

  潘公公迅速捧來最大的碗,戰戰兢兢望著他。"我沒事。"深泓說著托住素盈的後腦,說,"把這氈毯拿出去燒掉。"潘公公心中驚駭,立刻遵照他的吩咐捲起氈毯,弓著身子倒退出去。

  深泓從玉枕中取出幾片乾澀的葉子嚼碎,和著熱水送素盈吞服。

  即使如此,他想,也許她還是會死。對她來說,這些枯葉來得太遲。他又取一粒乾枯的果實塞入她口中,然後輕撫她的臉龐,擦乾所有淚漬,撫下她的眼瞼。

  難道這就是他與她戛然而止的時刻?他想,不該。她沒有接素璃的酒,她的一切防備都沒錯。她不該在這時離去。

  潘公公帶著潔淨的白布回來,吃驚地看到深泓同剛才一樣敞懷坐在床上,彷彿並沒有感覺寒冷。"陛下,您的肩膀!"他想上前包紮,卻被深泓揮手攔住。

  "噓--"深泓將手指放在唇邊,邀他一起聆聽。

  潘公公也聽到了一種輕輕的顫動--

  "咳!"皇后又咳了一聲,睜開眼睛。

  這日是個陰天,宮殿內外燈燭全燃。素盈伏在枕上許久才緩過神,取出口中異物,勉力發出虛弱的疑問:"冬珊瑚?"深泓在案邊寫什麼東西,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不願給她解釋。 他寫完之後又看了一遍,將那東西捲起來。素盈看清是一卷詔書。素盈從沒有見過他親筆下詔,但在今日,發生更古怪的事情,她也不會驚異了。

  深泓將詔書交給潘公公就坐回床邊,輕輕理順素盈的長發。

  他沉默了好久,說:"我不想瞞你--中了沉夢之毒,或在朝夕,或是數年,遲早暴斃。"然而此刻的他一點不似中毒。素盈想問他:為什麼你能如此坦然?為什麼你會沒事?當初忽然病倒,是不是也與沉夢之毒有關?

  但她今日已說錯一句話,同樣錯誤,她不敢再犯。潘公公回來覆命,他便大步走到帷幔外同潘公公說話。素盈豎起耳朵,聽到他問:"她怎麼說?"

  "她不願獨攬。"潘公公回答,"並且,殿下也不願意推在她頭上,陷母族於不忠。"

  素盈當下領悟:他想要素璃替他的兒子擋箭。素璃最近聲望大跌,與後宮妃嬪不睦,又纏上巫蠱風波。她不是他的女兒,他不必處心積慮保她。可惜睿洵除了妻子一無所有,不能就此拋棄髮妻。而素璃……素盈聽之惠說過,每一個向素璃投誠的宮人,都會聽她說出這樣一句話:"這一刻開始我要你記住--你服侍的不是我和太子。是我。是我一個人!"

  這樣的女人,怎麼會獨立承擔丈夫的災難呢?

  深泓重入帷幔,素盈才問:"陛下剛才頒了什麼樣的詔書?"他沉默了更久,悵然說:"這個國家失去了儲君。"素盈悚然變色,以為睿洵已被賜死。可他接著說:"從今起,只有庶人睿洵。我已命他一開城門就離開京城,日後無詔不得擅還。"素盈又詫異--他竟然真的放過睿洵。

  在這充滿風波的一天,到底哪一種感受讓她更加吃驚,她也說不清楚。"陛下是真心疼愛他……"說出口她才覺得可笑:唯一一個活下來的皇子,他怎麼會不喜歡呢?

  "你一定奇怪。"深泓像比素盈自己更明白她的困惑,安閒地說,"昔日的秀王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可這並不妨礙先皇喜愛他。我早知道洵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可我從未想過,皇位必須交給一個和我一樣的帝王。"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洵有他的優點。我很想知道,他登上皇位會寫一段怎樣的歷史。可他,不小心越過了這趟旅程的底線……"

  丹茜宮靜了下來。最後還是素盈的嘆息打破了靜謐:做他的兒女,到底比做他的女人幸運。素璃一定知道這一點,所以絕不會攬罪。她要以睿洵妻子的身份,跟他一起淪落,再伺機與他一同東山再起,重圓她的美夢。

  "陛下,我可不可以去送她?"她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為什麼?"

  皇后的一聲喟嘆脫口而出:"為我們都生在素家。"

  深泓的睫毛顫了顫,思忖之後說:"我不願別人看到,皇后為皇帝廢黜的儲君送行。"

  "我不會被人發現。"素盈如此回答。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9
九十三

  睿洵覺得自己已經等了一百年。就在兩個月前,他多麼威風地從城門進來,誰知迎接榮耀的不過是一團泡影。像這樣離開時,他不願被任何人看見。

  可城門遲遲不放行。他靠著馬鞍仰望天空,視線所及之處一無所有,黑沉沉的一片寧寂吞沒了月色星光。

  由遠及近傳來車輪碾動,不緊不慢的聲音嚇了睿洵一跳。

  牛車停在不遠處的黑暗裡,不多時,一名侍衛走到睿洵身邊說:"是駙馬的馬車。請素庶人過去說話。"睿洵心中疑惑,問:"哪個駙馬?"

  "東洛郡王。"

  睿洵搖搖頭:素沉怎麼會來送他?大約是姐姐鳳燁公主。他不願與素璃說話,對侍衛說:"你讓她過去。"

  素璃的腳步穩定,從睿洵身邊走過時,看也未看他。她一走近那輛馬車,立刻有人為她揭開車簾,旋即嚴守一旁。車內沒有亮光,素璃愣了一下,怔怔凝視暗影裡那個女人。她端正地坐在那裡,姿勢和氣態都不是孱弱的鳳燁能夠具備的。

  是素盈。素璃冷冷地笑了一聲,轉身要走。

  素盈的聲音不高,在靜夜裡足夠清晰:"只有東宮活著,東宮妃才有意義。但若失去妻子的地位,東宮的死活,與素璃何干?你是這樣想吧?他……真可憐。"

  素璃停下腳步,慢慢地回身上了馬車,隨手把氈簾落下。她緊盯著素盈,一字一字說:"他可憐不是因為遇上了我,而是遇上了你。他沒有想到,你願意搭上自己的性命,與宰相一起陷害他。"素璃邊說邊不住地搖頭,"我真是太蠢了,竟然沒有發現,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宰相的幌子……讓懷孕的疑雲充斥宮牆,讓你們全家扮出將要得志的嘴臉,只是為了讓我們提防一個不存在的龍胎。"

  她指著素盈嘿嘿笑了笑:"你也很蠢--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差點死去兩次,兩次都沒有手下留情。就算得到你想要的結果,命沒有了,能怎樣呢?失了皇后,你家照樣要垮,便宜了宰相。"

  "那是我的事。我來,不是同你談論今天的成敗。"素盈平靜地說,"我想看看阿壽。" 素璃立刻警惕:"他還睡著。你看他做什麼?"

  素盈柔聲說:"以你們夫婦的處境,如何撫養他?"

  "不勞你費心。"素璃飛快地打斷了她的話,一挑簾跳下馬車,她回頭望了素盈一眼,說,"你心裡知道的,你來,不是見我,也不是看阿壽。你是來送他,就像他當初送你到宮門……"

  素盈沒有想到她仍然對這事耿耿於懷。素璃咬牙切齒地望著不遠處的丈夫,說:"同你的分離,在他心上留下一個缺。當你嫁作他人婦,那個缺口痛了很久。後來,只要想到你還活著,你也許會生一個同他競爭的繼承人,心缺就變成一塊心病。現在那傷口裂成一道鴻溝……如果硬說他心有所屬,一定是屬於你吧?儘管,不是很愉快的歸屬。"她今日的口氣一直消沉,至此方添一絲快意,呵呵一笑道,"我為什麼要為一顆別人染指的心,輸盡我的全部?不。我還想看著你和他,最終落得什麼下場。"

  素盈心寒:原來素璃不僅不愛他,甚至有些恨他。大約連素璃自己,也是此刻才發覺。 素璃大步走開,冷笑著走到睿洵身邊,說:"去見她吧!"

  睿洵仍不解車中的人是誰,怎麼會和素璃惡聲糾纏。直到邁上馬車辨別出素盈的身影,他才苦笑一下,打算掉頭離開。不想他踩著車裡一樣東西,發出笨拙的聲響。素盈低低地出聲道:"你腳邊是火鐮,遞給我。"

  睿洵在腳邊一摸,果然摸到火鐮,向她懷裡一拋,仍要走,又被她一句"慢著"攔了下來。她拿著火石磕幾下,幾點明紅色火星點著一盞紙燈。燈芯搖了搖,悠悠地亮了起來。她穿著過去的衣服,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熟悉的面容,可他們的神態已經不復當年。恍惚之間,睿洵覺得如夢似幻,待她一轉眼凝視著他,他又猛然覺醒,冷笑起來:"你來做什麼?"

  "是你父親准了的。"素盈說,"我來找一個答案。"

  睿洵靜靜地等待,可是她過了好久又說:"算了。"

  "問吧。"睿洵放緩口氣,"今日的素盈,不該連提問的勇氣也沒有吧?"

  "今日的素盈,不該太在意那個答案。"

  睿洵見她無話可說,轉身就走。臨走時回頭注視她的衣衫,說:"這件衣服,好像是你第一次出宮時穿的那件。那時候你多大?十五歲?十六歲?……簡直像是十年前的事。"

  "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一碗藕羹,勾銷了。"素盈悠悠說道,"可我還是想知道,你是睿洵,你是我那時知道的最溫柔可親的人,你是怎樣狠下心?一生不會有孩子,你知道那對我意味著什麼?我會從後座跌落到不知名的角落,孤獨終老,然後默默無聞地變成宮廷裡一堆腐土!"

  他忽然轉身回來,面孔幾乎貼上她的臉。素盈傷心地望著他的眼睛,他毫無徵兆地把她抱緊,說:"不會的。我會照顧你一輩子--那時,我是這樣天真地認為,除了孩子,你想要什麼,我也可以給你……"

  素盈胸中溢滿酸澀:別人天真,至多不過害自己。他的天真,卻要改變許多人的命運。他現在還是那麼天真,來奪他父親和她的命。"曾經有那麼一瞬,我想,也許成為你的側妃也會很好……"她說這話時太冷靜,睿洵的柔情頓消,只餘唏噓:"那一瞬間,不會再來。" "是啊。"素盈閉上眼睛,輕輕地推開他,"你走吧。"她的手臂僵硬,睿洵很容易察覺她動作遲緩。其實他剛才就注意到:她打火石的動作笨拙,腿腳一直沒有動,一定還在麻木。就像他的父親,很久不能離開床榻。他看在眼中,心裡不是滋味。

  "我沒有策劃愚蠢的申時宮變。我沒有想過殺死你。也許有一天,你會看到所謂的我的供狀--那一定不是我的招認。在這世上,沒有什麼不能造假。此時此刻我對你說的話,是我唯一的供狀--我沒有那麼做。"睿洵握住她的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0
九十四

  素盈毫不猶豫地甩開他,用很慢的語調說:"可你還是在酒裡下毒。效果與宮變無異,我差點又死一次。"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們連這件也沒有做。"睿洵說,"今天發生了一切,可父皇並沒有殺我的意思。我與素璃都看得出來,怎麼會自掘墳墓?是對他態度不滿意的人,一次次施展伎倆逼他罷了。"

  素盈看著他,怔忡道:"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

  睿洵聽到城門放行的聲音,知道分別在即。他跳下馬車,忽然問:"你哭了麼?"

  素盈疑惑地回答:"沒有。"

  雲端瀉下一絲曙光,他蒼白的面孔迎著光,綻放一個哀傷的笑容:"是我太傻,分別時,竟然只想要你的一滴眼淚。"

  第二十一章底線

  素盈回到丹茜宮,深泓沒有問她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又或者感受到什麼。他睡著了。 素盈悄悄地跪在床頭。她的腿腳還發麻,反而不覺得跪久了多麼辛苦。

  他睡得安心嗎?她暗暗地想。也許很安心。他把他唯一的兒子,扔到了是非之外。也許他以為,睿洵能夠像他年輕的時候一樣,避過風頭,早晚回來。

  素盈一直端詳他的面容。他在夢裡蹙起眉頭,越擰越深,彷彿陷入噩夢。突然,他掙脫夢境睜開眼睛,瞪著面前的人。當他發現是她,神色又和緩下來。

  她的眼睛很迷惑。他伸手托住她的臉,聲音有些啞:"一定是他說了什麼。"

  素盈點點頭,說不出話。

  "你是個不會死心的女人。"深泓翻個身,仰面平躺沒有起身的打算,"再大的背叛,你也想找一點蛛絲馬跡,證明它不像看起來那麼糟糕。即使你差點送命。"

  素盈原本想說的話,這時候也說不出了。她痴痴地問:"陛下,你會多睡一陣兒嗎?"深泓合上眼睛,"嗯"一聲說:"你也歇一歇。很快,我們都要忙不過來。"

  素盈伏在床沿,慢慢閉上眼。

  二十年前,四個人一同建立這個王朝時,當中有幾個想到了今天?他說,洵越出了底線。那些人的離去,是否也因邁出了越界的一步?

  還有一個人,同樣越過了自己的底線。素盈好奇,皇帝與他之間會怎麼樣。

  她想得太多了。二十年後,若是她還活著,是否會哂笑今天的自己?

  深泓沒有猜到她沉默的緣故,輕輕地說:"如果相信洵的話會讓你好受……你可以選擇讓自己心裡舒坦一點,沒人會笑你。可你要知道,不會有人坦率地承認'對,一切正是我做的'。"他說著偏頭去看素盈,卻發現,她枕著手臂睡著了。

  "皇后?"深泓輕輕叫她。素盈"嗯"一聲含糊應答,沒有轉醒。她的呼吸伴著他的心跳,他越來越清醒,漸漸聽到更遠:宮中爐火噼啪,窗外北風掃過樹椏……忽然有一段故事湧到他嘴邊。

  他用細若蚊吟的聲音在她咫尺之處講述,不在乎她能否聽見:"我在宣城時,有個胡人自告奮勇為我相面。母親用胡語問他,'我兒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什麼?'"他說了兩句,停下來。素盈顯然沒有醒來。

  深泓繼續說:"當然,她想問的是我能不能登上皇位。可胡人顯然會錯了意,回答說:'這男兒,會為一朵花,愛上一個女人。'母親覺得被愚弄,打了他五十板。"

  他笑了笑,那表情像是從內心深處覺得這事情滑稽。

  "洵出生時,胡人又來找我。我怕他會錯了意,用所有我們能溝通的語言問他,洵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是什麼。他看了看襁褓中的嬰兒,說:'我肯定還是要挨打。可是,這男兒,會為一朵花,愛上一個女人。'我啞然失笑,不以為意。同樣的預言,在我身上只是無稽之談。"

  深泓停了很久沒有說話,好像把這個故事的後續遺忘。

  "後來呢?"素盈不知在哪一刻醒來,輕柔地問。深泓於是繼續說:"當歆兒出生後,我忽然想起他,派人四處去找,終於把他找來。我好奇他還會說什麼。你知道,他怎麼說?" "這男兒,會為一朵花,愛上一個女人?"素盈開個玩笑,深泓卻點點頭。"他還沒有開口,先伏在地上,說:'原來找我來,是想打我。那麼請吧!因為這男兒,還是會為一朵花,愛上一個女人。'"

  素盈與深泓一起微笑起來。

  "我沒有打他,因為他是個不值得打的瘋子。可我還是訓他:'你這傻瓜,以為君臨天下的人,是滿口你情我愛的小兒女?'胡人站起來,倔強地回答:'聰明如陛下,怎麼沒有發現呢?愛情並不是宮廷中最耀眼的部分。可是當你疲憊不堪的時候就會發現,它並非危險無用,而是冰冷的宮殿裡,唯一能讓你感到溫暖、讓你微笑的東西。這不是最要緊的事嗎?'" 素盈乍受觸動,心中一軟,輕輕地叫聲"啊呀!"一剎那,這兩天悶在胸中的恐懼和酸楚被釋放,一點淚花竟放肆地在眼中綻放。深泓大約沒有在意,仍沉浸在他的故事裡,笑道:"我不想再與他計較。他只是個浪漫的胡人,他看到的宮廷,和我們看到的,完全不一樣。他不會懂……從我這裡得到太多的女人,注定無法善終。就算有那種溫暖,我已決意捨棄。" 他看著素盈,問,"你懂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0
九十五

  素盈垂下眼睛,忽然想起:二十年的愛與被愛,不是他交給了神明,而是他自己從不踐行。不需她巧妙地掩飾淚光,小小的淚花在這一剎悄悄凋零。素盈淡淡地抿嘴微笑:"我一向明白。"早就知道,他為她和她家所做的一切,一定別有用意。他不會付出感情。

  那朵花開是未開,那女人來是未來,他不在乎。

  深泓欣慰地呼了口氣,如釋重負。

  素盈很想問他:我是明白的。可是,你從來不會好奇嗎?從不想知道,當那朵花開始,你的心會怎樣嗎?你在怕什麼呢?

  他在這個時候說:"安心睡吧。"

  睿洵的離去帶來一場地震。東宮官署廣受牽連,有人藉機提出儲位暫虛,可撤裁東宮屬官。東宮屬官一向自成一群,宛然另一個縮微的朝廷,著實不利皇權永固。這提議一經提出就受到一片支持,東宮三府十率合併撤換之後僅剩一府六率,所有屬官不再向太子稱"臣",改以"下官"自稱。

  內宮之中同樣改舊換新。守衛御寢的宗子隊有千人之多,卻無人在逆賊入內時挺身而出。在天顏震怒之下,宮廷禁衛幾乎全盤易人。琚相提議清查宗子隊與反賊的關係,皇帝卻以為重責宗子隊必傷勳貴老臣之心。儘管如此,當時輪值的全班侍衛仍被流放極邊。

  一切進行至此,沒人想到最為棘手的竟是丹茜宮衛尉的選任。當吏部選定的人選來到丹茜宮拜見皇后,素盈沒有說出那一番客套的話。她定定地望著這位新來的衛尉,臉上尋不著一星半點的親切。

  "我不認識你。"她莊重地對這人說,"我不討厭你,也沒有私人的怨恨。所以我說的話,不是針對你。"

  新衛尉茫然不知所措。

  "丹茜宮衛尉是要保我生命的人。但我不信任你,更不能把性命交給你。"素盈坦蕩蕩地說,"我不能接受你成為丹茜宮衛尉!"

  皇朝歷史上有許多比她強勢、耀武揚威的皇后,但當眾拒絕吏部選定的丹茜宮衛尉,她是第一個。

  並且,一連三次。

  吏部對皇后的無理取鬧忍無可忍,一本奏到皇帝面前,稱後宮干涉選用官吏。深泓合上奏章,淡淡地向素盈說:"你過分了。"

  素盈鐵了心,說:"素江上任時,我沒有過分。結果呢?"

  深泓拍了拍她的手背,一樣樣曆數:"丹茜宮衛尉之選,年高不用,年少不用,無功不用,外戚不用,智通崔氏不用……"一切可能讓丹茜宮變成皇后私人堡壘的人,都被祖宗排除在外。這是皇帝們為丹茜宮劃下的底線。他沒有說完,素盈已笑道:"這'八不用'我早知道。有一個人,一定可以用。"

  深泓伸出手指搖了搖,說:"馳陽謝氏,不用。"

  素盈呆了一呆,不知幾時變成了"九不用"。既然馳陽謝氏只剩一個人,他的意思自然再明白不過。素盈用心望入他的眼睛裡,尋找他真正的心意,口中喃喃:"可我說的這人,叫做白信則。"

  宦官從來被排除在武官之外,連"九不用"也沒想過多此一舉,把他們納入禁區。"他?"深泓還是搖頭,"當他還是個毛頭小子,就跟在秀王后面搖旗吶喊。"

  "小孩子懂什麼呢?不過受人蠱惑罷了。"素盈安然說,"如果拚死保護我的人,不能當丹茜宮衛尉,還有誰有資格?"她第一次如此堅定,不同他妥協。

  "宦官得權,從來不是好事,人盡皆知。"

  素盈牽起他的手,睜大的眼睛裡溢出淒涼:"那麼,當我在一朝一夕,或者三年五載之後突然死去時,你再把他加入'十不用'。"

  信則還不能起床,恭賀的禮物已堆得與床榻齊平。

  他並不張揚自己的欣喜,他早就料定素盈遲早能夠做到。可眼下正是皇帝收攏內宮權限的時候,她能把丹茜宮一支衛隊從皇帝手裡扒出來,連信則也想說聲"了得"。

  信則能夠勉強離床後,很快收到父親差人送來的家書。信端的職位在東宮被裁,轉為散官,家中要他在皇后面前美言。信則看完信,輕輕投入火中燒了。

  他雖在養傷,也知道東宮事體牽連太大。傳聞說,宗子隊成員沒有一個開口招供。因為東宮的確在宮變當日約他們按兵不動。他們寧可三緘其口,以失職被流放,也不敢頂上一個圖謀廢立的罪名。

  這傳聞空穴來風,信則並不相信。並且他知道,不相信的大有人在。

  他一能行動,就趕在素盈生日那天到她面前謝恩,裝作無意提起了這件事,向素盈說:"臣不知娘娘臘八之前的諸般籌備,是否盡皆完成。目下風動異常,重標方向不失為上策。" 再過幾天就是元日經筵和法會,素盈正在展卷讀經,聽了他的話沒有說什麼。為她捧經卷的正是宋令人,素盈向她笑笑:"之惠,你辛苦了這麼久,去歇一會兒。"

  之惠將他們的話合起來一想,明白在這種時候,皇后要留在皇后的底線之內,一時半會兒她不會有動作。她若是沒有動向,在她身邊的新手就失去很多表現的機會。

  之惠有些失望:"娘娘用得著奴婢時,盡請吩咐。奴婢一定精益求精。"

  素盈卻笑笑:"再說吧。我近來倒是覺得,凡事做到極致,是另一種無趣。"

  蒼白的月僅在天心晃了一下,眨眼就藏得無影無蹤。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0
九十六

  失去月的夜,總讓人倍覺不安。失去月光的撫照,偌大的書房驟然不見五指。書房裡的人點燃盤燈,微光中,圍燈而坐的人各自向牆壁上投了一片陰影。盤燈被他們密密匝匝圍住,整間書房唯有天頂明亮,餘地皆被他們籠入陰暗。

  他們特意圍成圓圈、席地而坐,以此泯除賓主座次,可是一說話,又分了你高我低。

  "該如何是好?"最先開口的是素璃的長兄素征,他將父親不便說出口的話謹慎地表達出來,"原先盡心竭誠的人,不過寄望於太子唾手可得的新朝。眼看革故鼎新之際近在眼前,事情卻演變至此……所謂的廢貶,幾時有過好結果呢?更何況是在琚含玄虎視眈眈之下。" 沒有人開口接他的話。

  一圈七八個人彷彿商量好了,全部盯著中心的燈芯。彷彿他們不是太安素氏中的長輩,而是一群嚴肅的巫師,正在通過一搖一晃的燈芯預見未來。

  "呵--"素若巒嘆了一口氣,沉重的呼吸幾乎讓孱弱的燈火湮滅。"果然像家父說的……太安素氏沒有在梁秀之戰中挺身支持梁王時,我們家的厄運就開始了。聖上並不是一個善忘的人。更糟的是,他也不是一個把別人功勞銘記一生的人。家姐助他廓清海內,他卻沒有與她共主天下的胸懷。偏偏皇子屢屢不得養成,家姐數度蒙受各種誹謗,好容易待到太子長成,又橫遭預謀廢立的謬論……一切,正如家父所說,皆因聖上早已對太安素氏生出疏遠之心吧!"他越說越是喪氣,"這一次,還是應該聽一聽法善大師的見地……"

  素征揚眉,阻斷了父親的話:"法善大師的確頗有預見。可是事到如今,不正是因為他一再說著這樣喪氣的話、一再退縮嗎?若是當初沒有聽他阻撓,今日我家不是失去一個太子妃,而是擁有一位權傾天下的皇太后和一位穩坐丹茜宮的皇后!"

  "住口!"呼出這一聲的不止素若巒,還有幾個長輩。

  只有若巒的弟弟若華嘿嘿而笑:"為什麼不試試看呢?法善大師此刻不正好在宮中嗎?等到失去所有的機會,我們才開始死心塌地抱怨和後悔?我們家當初將丹茜宮兜入囊中,憑藉的可不是'明哲保身'四個字。"

  "你在說什麼!"駁斥的聲音並不是很強勢。

  素徵得到叔父贊同,立刻有了底氣,向族親們大聲說:"還在等什麼呢?!難道你們想等到庶人洵也死去,然後渾渾噩噩地嘆息到死嗎?"

  "年輕人何必急於求成?"一個人說,"事情若是敗露,太安素氏將步上清河素氏的老路,永失宮緣。"

  素征看著他冷冷笑道:"年輕人怎麼了?仁恭皇后比星後和阿璃更年輕。你們如有自信勝過年輕人,為何不與她一較高下?瞪著眼睛看她的詭計一步步實踐,便是你們的才能嗎?" 他目光炯炯望向父親:"退讓到何種地步,是太安素氏的底線呢?難道我們要從皇朝頂尖的貴族,淪落成一群膽怯的廢物,才能覺得更安心、更舒適嗎?"

  "夠了。"素若巒"撲"的吹熄了燈火,在一縷輕煙上伸出手。

  "來盟誓吧。"他說。

  月光好奇這是怎樣的儀式,偷偷灑了一片光。

  輕煙蕩盡,一隻、兩隻、三隻……所有的手握在一起,所有的臉皆是陰沉。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1
九十七

  地面結了一層濃霜。

  侍衛張大嘴巴,冰冷的空氣早充斥口、喉、胸,似乎已將他凍成冰雕。然而雙眼並未模糊——一盞紅色的紗燈在遠處晃過,彷彿飄蕩一般,輕盈地消失在宮牆盡處。

  這一次,他看清楚了:提燈而來的不是懷敏皇后的幽靈,而是兩個人。

  到底是誰呢?侍衛猜疑時已挪動腳步,終於看見霜地上兩行淺淺的腳印。他大著膽子循跡向前,卻聽身後有人沉沉地問:“你要往哪兒走?”

  寒夜裡這樣一聲,足夠嚇人。侍衛幾乎是跳轉了身軀,看清眼前說話的人是宰相。皇帝恩准宰相於禁中休養,近來兩人在玉屑宮商談完畢,宰相就前往昭文閣對面的彰化閣留宿。這幾日在宮內見到宰相也非偶然,可是像今天這麼晚,卻是第一次。

  侍衛立刻單膝跪地:“小人……”

  “那邊沒有路。”琚含玄身披毛氅,擁著暖爐,態度也是一團融融和氣。

  沒錯,那邊是一個死胡同。“可是……”侍衛掃了一眼地上的足跡。

  “既然沒有路,為什麼還不回頭?”琚含玄悠閒地問。

  侍衛已聽出話中的含義,慌忙叩首,倉皇地離開。

  “這裡霜太重,不好走。”宰相對身後的宦官們輕輕地說。他們立刻解下外衣在地面上撲打,為宰相面前的道路清去白霜,同時也打散了那些通往胡同中的足跡。“相爺請吧!”

  琚含玄看了看昏黑的遠處,說:“我想知道,那名侍衛叫什麼名字。”

  宦官們並不認識。不過當宰相在彰化閣中坐穩,很快就有人告訴他了。

  “盡快打發此人離開,尤其不要讓他談論宮中的事情。”他說。

  深泓忽然察覺一絲涼意,攏緊身上的毛氅。

  “這樣的大氅,剛剛賜給相爺一條。”他一邊撫摸皮毛,一邊說:“畢竟我們都老了,天一冷就離不開這樣的東西。”

  “陛下不老。”芳鸞莊重地說。

  “你心裡不是在說我‘已經老糊塗’嗎?”深泓微微地笑了笑。

  芳鸞仰頭看了看他,斂容回答:“陛下一切主張,妾唯有遵從,絕無二意。然而……以妾之愚鈍,實在不解陛下為何又匆匆搬出丹茜宮,又為何讓宰相長居禁中。”

  “我要是放相爺回家,還能看到活著的他嗎?”深泓撫摸著下頜,似笑非笑:“芳鸞,康豫太后對你有過交待,不是嗎?”他並沒有聽到,但是可以大膽地猜到——

  “有朝一日琚含玄覬覦皇位,殺。”芳鸞平靜地說:“太后如此說過。只要妾還活著,不容他邁過那條界限。”

  深泓帶著探究的意味緊盯著她:“如果我放宰相回家,還能看到活著的他嗎?”又問一次。

  芳鸞吸了一口氣,穩穩地回答:“不會。”她抬眼看著深泓,說:“也不會再看到活著的我。”

  “你啊,還真是把太后的話當成一回事。”深泓托著腮,口氣似乎有些感慨:“他是你的丈夫。二十年夫妻……”

  芳鸞無聲地笑起來:“太后並非將妾嫁與他。妾嫁的,是一段憎惡——他對妾的厭棄,妾對他的怨懟,這些才是妾二十年的伴侶。”

  真是殘忍。造一段互相仇恨的婚姻,才能造一個永不變心的僕人,她早就知道。芳鸞為自己而恨,是為她盡忠,又用為她盡忠的藉口安慰自己,繼續憎恨……“真是殘忍!”深泓忍不住嘆出聲。

  “是啊——他本可以嘗試接受我。但他沒有。”芳鸞聽到的殘忍二字,似乎又有另一種來路。“妾此生僅剩的驕傲,就是太后的囑託和陛下的信賴。”她深深地拜伏。

  深泓看著她,和緩地提起正事:“你覺得,謝震這人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他?”

  “他不是通過宰相進路的嗎?聽說,當時還送了一名姿色可稱的女子。”

  芳鸞不明顯地笑了一下,問:“此人有救駕之功,陛下仍覺可疑?”

  “因為他說,他是趁著臘八拜會舊友。”深泓淡淡地說:“可是他衝進玉屑宮時,手中提著長槍——誰會這樣拜會友人?他對我沒有說實話。我對他,又怎能掉以輕心。”他搔了搔頭,微笑道:“總覺得,皇后若是要他殺死我,他也會提著槍,毫不猶豫地衝進來呢。”

  原來是為這原因,擴大了八不用。大概也是為這原因,不願長留皇后掌控的丹茜宮吧?芳鸞瞭然,點點頭說:“說到謝震——相爺抬舉他,也不是為那美人,而是為他說的一句話。”

  “哦?”

  芳鸞一邊回憶一邊說:“宰相望著那美人,嘲笑他,說,沒想到人稱耿直的你,也有這種心思。他毫不羞赧地回答說——‘世風如此,潔身自好、風格高標,能拉近我與憧憬的距離嗎?’”

  這回答讓深泓陷入沉思。

  他的手指在膝上連續敲了幾下,節奏略顯遲鈍。

  “一個握兵的禁軍頭領,有太多憧憬可不好。”他蹙起了眉頭。

  “那麼,給他一些意外之喜,打破這種憧憬,不就可以了嗎?”芳鸞低聲提議。

  第二十二章 二心

  氣定神閒飄落的冬雪是一道優雅的風景,若有若無的綿綿冬雨則是一場冰冷的災難。清晨,天邊剛泛起一道朦朧的初光,立刻洇在寒透心扉的雨水中。

  信默回家時發現有人已經等他等得不耐煩——信端不待哥哥先行換去雨水打濕的袍靴,一路跟他走入內宅。“二哥,上次拜託你的事,至今還沒有眉目?”他的語氣生硬,微笑裡多多少少有些嘲諷,彷彿已經知道所求之事必定無果。

  信默應付兩句,所說的無非是來來去去那幾句:近來大事太多,朝中也有些混亂,人事變遷尚不明朗。此刻去求人辦事,時機不是很好。

  說著說著,兩人走到了暖廳窗外。信端呵呵冷笑道:“反正,我們家還有你。你現在可好了。”

  “什麼意思?”信默頓住腳,嚴厲地看著弟弟。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1
九十八

  信端嘿嘿一笑沒說什麼,態度並不友善,但也沒有更多的抱怨。白家兒子該有的自覺,他一樣不缺,不會不知分寸地糾纏。

  信默沉下臉走入暖廳,榮安立刻急急地迎上前質問:“你昨晚到哪兒去了?”信默發現她雙眼通紅,一定是徹夜未睡。他瞧瞧她手中提的劍,柔聲問:“這是做什麼?”他的聲音穩定和緩,每一次都能讓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弭於無形。

  可榮安今日並不買賬。她倒提了劍,將劍柄向他胸前一戳,聲音有些嘶啞:“你要是還自稱男人,就拿著這把劍,跟我一起去殺了琚含玄!”信端見狀短促地笑了一聲,旋即收斂神色說:“公主有大事與哥哥商量,小弟不敢多擾。”

  弟弟的舉動分明是故意,信默自然知道,可不知榮安明白幾分。他定定地看著榮安,暗自希望她一無所知,又或者已經全部知道,看了片刻才伸手推開寶劍,定神說:“胡鬧!死生大事豈可兒戲。”

  “誰同你兒戲?”榮安好像根本沒察覺有白信端這號人物來了又去。她直直地望著丈夫厲色道:“琚賊閉塞聖聽,混淆黑白。先逼死我母,又搆陷我兄。他還不死,才是大事!你要眼睜睜看著他兜攬天下嗎?拼上三千飛虎衛,我不信取不下他的人頭!”

  信默見她激動得雙頰泛紅,連連搖頭苦笑:“我所說的不可兒戲,是勸你不要隨隨便便拿我們的性命開玩笑——恐怕你還沒傷琚相一根頭髮,我倆已同你哥哥一樣,莫名其妙失去所有。不要意氣用事。”

  榮安張口結舌瞪著他,最後嘆了聲:“男人活到全無意氣,還有什麼意思……”信默沒生氣,無聲地笑了笑就入內更衣,留榮安獨自一人在寂靜中默默站立。過了一會兒,她悵悵地把一對寶劍撇在地上。

  鏘啷一聲大響之後,周圍靜得令人心寒。

  榮安明知信默向來行事穩健,自己也從未覺得不妥,可是今天忽然若有所失。或許婚姻本是如此,嫁時便如寶劍擲地有聲,轟轟烈烈一響就歸於寂寂,渾如嫁了之後……她仗著一口氣撐了一夜,此刻心勁一喪,疲憊趁虛而入,瞬間襲遍全身。偏偏此時身邊沒有依靠,她雙腿一軟竟坐倒在地。碰巧婢女挑簾進來,急忙上前攙扶。

  榮安從不願人看見自己狼狽,惡狠狠地推開婢女,問:“什麼事?”婢女猜到公主駙馬一定又鬧彆扭,快速地說:“真寧公主拜謁。”

  榮安吃了一驚,脫口把心裡所想一股腦問了出來:“她怎麼來的?該不是又微服偷跑出來吧?再被皇后羞辱一次才甘心嗎?”

  婢女連忙說:“有鑾駕扈從護衛,應是從宮裡來。”榮安聽了這話稍稍安心。她回房稍稍妝扮,仍掩不住憔悴神態,想到妹妹也許察覺她與信默不諧,不禁有些懊惱。見到真寧也是眼圈泛青,她又有些驚奇:“你竟想到來探望我這個姐姐,還挑在天氣不好的大早。是不是宮裡又出事了?”

  真寧笑嘻嘻說:“皇后病了。我去皇極寺為她祈福。”

  榮安一聽就豎起雙眉,怒道:“皇后幾時變成你親娘?她生病還不知是不是又在演戲,你就忙著獻慇勤。同胞兄長蒙受不白之冤,你卻忘了麼?”

  真寧不與她計較,依然笑嘻嘻說:“啊呀,就算她是演戲,我去捧捧場又不會吃虧。”

  榮安怒極而笑:“好呀,你去演你的孝女吧!休想拉著我一起。”

  真寧緩緩說:“我已從皇極寺回來了。既然要燒香,我自然要燒清晨第一柱。”

  榮安氣鼓鼓瞪著妹妹,聽她還有什麼話。真寧很快喝完茶,客客氣氣地說:“想請姐姐幫個忙——我的鑾駕扈從暫時留在府上,一會兒我回來就帶回宮去。”

  “你要去哪兒?”

  真寧不緊不慢地回答:“訪友。”

  明德書院的晨誦從不因陰晴雨雪而耽擱。一片朗朗書聲伴著冰涼細雨,所聞所感令心境也清靈。

  馮氏正指使書院老雜役搬花入窖,忽然聽到後院門響。敲門的人趕個大早,應該有特別的緣故。可是敲門聲從從容容,又不像有急事。馮氏一邊納悶一邊開了門。

  門外懸的兩盞燈籠早早就被馮氏熄滅,此刻她只好努力辨別陰暗裡的小小身影。那人見她認得吃力,先笑起來:“夫人真是勤儉持家,這種天氣也不捨得多點一會兒燈。”

  馮氏一聽這聲音就驚了,愣愣地不知該怎麼辦。反而是那笑盈盈的小姑娘不待她謙讓,邁進門來問:“夫人不願賜碗茶嗎?是不是怪我好久沒來拜訪?”

  馮氏回過神來就顯出慌亂,不知該先行禮,還是先去看看門外是否有大隊人馬送這小公主前來。真寧笑嘻嘻牽著她的手一同走進房中,問:“小女家中走不開,許久沒來走動。夫人可曾惦念?”她不願以公主身份交談,但馮氏不敢太過隨便,一時訥訥地說不出話。

  真寧毫不見怪,依然握著她的手親熱地說:“小女今日特來求見懷英先生,不知夫人可否將先生速速請來一見?”

  馮氏心中忐忑不安,猶豫著點點頭,立刻走出門讓老雜役放下手邊的活兒去喚李懷英。真寧跟著她走到屋簷下,望著那些花說:“不過是些雜七雜八的品種,夫人如此呵護真是有心。”馮氏斟酌老半天,吞吞吐吐地說:“雖不是名品,可栽培多年用心良苦,怎麼捨得放在冬雨裡打壞了。”

  真寧沒有想過一介婦人也有機智。她過去總聽馮氏惋惜丈夫懷才不遇,還以為有天自己慷慨提供門路,他們夫婦一定感激涕零。沒想到今日還沒開口,已被人婉拒。真寧想,他們一定是風聞太子出事,唯恐避之不及。她心中不痛快,臉上也隱隱騰起一層薄怒。

  馮氏過去待真寧倒也得體,自從知道她是公主,反而失去主意,見惹惱了公主,也不知該賠禮還是該改口說些好話。李懷英這時候匆匆地回到後院,順手將連通裡外的門緊緊閉上,幾步來到真寧跟前以君臣大禮相見。

  真寧過去僅有一次與他倉促照面。那一刻馮氏本來要為她引見,可是她被衝入書院的宦官戳穿公主身份,李懷英當即跪倒,他們彼此連面孔也未看清。

  此刻才算與他真正相見。真寧微微露出笑意:“好年輕的先生。”

  馮氏一直當她是個半大的孩子,聽了這話心卻莫名地顫了顫,不自覺地抬眼去看真寧,眼神略顯異樣。真寧已知自己失言,偏偏馮氏毫不避諱地表示發覺了她失態的一剎。真寧畢竟是個女孩兒,臉上掛不住,生硬地向李懷英說:“小女心中有一大惑,請先生賜教。”說罷與李懷英先後走入屋中。馮氏在丈夫後背上輕拍一下,李懷英轉身看見她不安的樣子,笑著說:“煩勞夫人張羅茶果。”

  馮氏相信他心中有了主意,略略安心,誰知捧著茶返來,卻聽到真寧開門見山說:“先生可知,好些被裁汰的東宮屬官,大概是因為閒著無事可做,偷偷地前往宣城,去找庶人洵敘舊。”這無疑是委婉的說法,來往宣城的人並沒有那麼逍遙的心情。

  說話時,她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李懷英的臉。

  李懷英一直有種感覺:面前這女孩子與東洛郡王、與皇后、與他見過的任何一個貴族截然不同。他毫不忌諱地開口便說:“也許是一份忠心,也許是一次投機,無論哪一種,都是陷令兄於險地的不智之舉。”

  真寧的眼睛忽的明亮,點點頭:“小女亦有同感。與之相反的是太安素氏,他們過分安靜。”李懷英不假思索地接著她的話:“沒有弄潮的手段,怎可在風口浪尖揚帆?一動不如一靜,這道理太安素氏應該明白。”

  真寧含笑搖頭:“先生呀,素氏並不像人們所想的那麼神乎其神。你太高估他們。若是素氏個個拔尖,為何沒有一家能把持丹茜宮超過四代?”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2
九十九

  李懷英一直恭斂眉眼,這時忍不住被這小女孩的領悟吸引,失禮地去望她。真寧依然帶著輕蔑的笑,說:“事情總是這樣——必是一個出人意表的素氏博得頭籌,然後一代不如一代,漸漸無法控制丹茜宮……母親與素璃的差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後位會落在仁恭皇后手中,是偶然的。會離開太安素氏,卻是必然的。”

  她呼了一口氣,鄭重地向李懷英說:“同樣,以後它會屬於誰,仍是偶然。今日的後家早晚被趕出丹茜宮,卻早已注定。”她仿若無意地添了一句:“前陣子聽說先生與東洛郡王走得很近。為什麼拒絕了郡王邀請?”

  她的頭緒不少,李懷英至今沒猜出她此行究竟想說什麼,慎重地回答:“懷英之志,並非王府清客。”

  馮氏忽然咳了一聲,真寧收起想說的話,善意地看著馮氏問:“夫人是不是剛才受風寒?”

  馮氏聽他們說的事情沒有一件簡單,越聽越是如坐針氈。猛地聽到丈夫向真寧表露志向,她驟然察覺一種危險,緩緩地向李懷英說:“最近外面多事。殿下在此處耽擱久了,我擔心……”“夫人不必多慮。”真寧坦然笑笑,“小女還想叨擾一頓午飯,還需勞動夫人操辦。”馮氏聽了頓時發愁。

  李懷英卻聽出真寧的意思是讓馮氏早早離開,他向妻子微微頷首,示意她去準備。馮氏剛走,真寧又重拾舊話:“先生想的不錯。無論是王子還是平民,依賴素氏絕不是萬全之舉。”

  她說話時目不轉睛望著他。他這時候才隱約感到她的意思,真想不到一個小女孩的心思也如此難以捉摸。

  真寧淺淺地笑起來,模樣十分精靈可愛。“先生的志向,我大概能猜到。書院教書度人,不過是謀生。先生真正需要的是一展宏圖的機會。”她慢條斯理地說:“自從因緣巧合遇到先生,我才知道天下的確有這樣一種人。遺憾的是,我的父親卻像是根本不在意你們的存在。”

  “他是一個廣開聖聽的君王。可惜,他問遍周圍的人,聽到的也只是一種聲音。”李懷英感慨地說。真寧連連點頭:“我很想讓父親聽到你的聲音。可是……我的父親,是一個你完全無法想像的人。即使最親近的人所說的話,他也不會輕易當真。”

  聽她這樣說,李懷英沒有沮喪,反而更加專注地望著比他小許多的女孩。他知道她一定會說出辦法。

  真寧一字一字說:“你必須先做些什麼,讓他肯聽你的聲音。眼下是最好和最壞的時機——我甚至可以明白地告訴先生,一旦失敗,我不會有事,但你會死。”

  李懷英嚯地站起來笑了一聲:“不知草民是否有幸請殿下去外面酒樓喝上一杯?”真寧摸不準他的想法,默默微笑點頭。他們也不跟別人說,兩人徑直開了後門走上鬧市,默默無語地一直走到了京城最熱鬧的富華樓。

  李懷英站在門前,指著恍若人間仙闕的酒樓問真寧:“您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真寧自然不知,好奇地張望一番,搖搖頭。

  “琚星展開的酒樓。他是琚相的長子。”李懷英笑著說:“這裡有全國最好的酒和茶。因為琚星展是朝廷特准的酒商和茶商,禁酒令和禁茶令,對他無效。”

  真寧冷笑道:“那倒真值得一試。”

  “您知道這裡一壺茶要多少錢?”李懷英說:“我從不知道。但我聽說,最好的茶要三十萬錢一壺。而酒,價值千金!琚家從不讓人真金白銀送上門,誰敢送禮上門,一概打出門外。可是——真想求相爺辦事的人,只需來這裡買幾壺茶、幾杯酒喝,日後自然心想事成。”

  真寧悚然變色,一股怒氣上衝,拉著李懷英就走。

  走到一個冷僻的地方,李懷英拉住真寧,肅然說:“什麼也不做的人最安全,不會受攻擊和仇視,不會身處險境。然而國家已經至此地步,如果捨出性命可以讓世間有所不同,匹夫亦不會吝惜!”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會對著這樣一個小孩子說出這些話。想想甚至有點可笑。

  可這孩子,又不像是別的孩子——她的雙眼閃亮,彷彿藏著能將一切付之一炬的火焰。

  馮氏弄了幾個像樣的小菜,來到房中卻不見那兩人的蹤影。她正慌張,又見他們一前一後從外面回來。真寧不再提留飯的事,草草道別,臨走忽然問:“先生,你見過仁恭皇后。你看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殿下與娘娘同在深宮,為何想起問外人?”

  “最近事情太多,恐怕我已眼花繚亂。”

  李懷英仔細地想想,說:“面有絲竹之清和,心懷金石之鏗鏘。”

  真寧點點頭,“我記住了。”說罷就同來時一般,悄悄地走了。

  馮氏愈加心驚膽顫,試探著問丈夫:“公主來得好蹊蹺……”他不答話,有心事似的沉思一陣兒,忽然說:“你準備幾件行李。我們要出一趟遠門。”

  馮氏更加奇怪:“我們又沒有什麼親戚,去哪裡?”

  “宣城。”

  “為何想起去那兒?”馮氏變了臉色,“你之前不是說過,投奔廢太子絕非明智之舉?”李懷英笑笑,說:“真寧公主真是個有趣的人。她寫了一封薦書給廢太子,說我們夫婦是可靠人選,可以代為教養皇孫。”馮氏失笑:“皇孫才多大?何須人來教養?”

  李懷英當然知道。“她想讓我依靠她的力量。不,應該說,是她希望我能變成一股可以讓她依靠的力量……”他稀里糊塗地說了些馮氏聽不懂的話,傻乎乎地笑著搖搖頭,就坐到桌邊去寫假條,對妻子說:“趕快收拾東西吧。”

  真寧的儀仗剛剛離開榮安府上,榮安立刻喚來一個打扮非同尋常的婢女,問:“這丫頭跑到哪兒去晃了許久?”

  “還是明德書院。”

  榮安大驚:“她當真看中那塾師?”

  婢女卻笑道:“有沒有看中他,奴婢看不出來。是不是想利用他,奴婢倒是瞧出來一丁點。”

  “一個窮酸書生有什麼可利用?”榮安鄙夷地哼一聲。

  “星後常說,一無所有的人期待最多。況且那李懷英空有一腔抱負,卻從來也找不到門路。這樣的人最是好用。”婢女娓娓說道:“小公主心計頗多,臨事絕不會空手而還。”

  榮安呆住,搖頭道:“她才十四歲。哥哥遭難,她不想著幫忙,到底想做什麼?”她忽然感到既悲哀又擔憂,抓住婢女的手說:“迷雁,這些人讓我覺得害怕……到底有誰想真正幫洵哥哥呢?你這就去宣城,去他身邊!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不要像母親一樣選擇輕易放棄性命!”

  迷雁鄭重地一拜:“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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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