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50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2
七十

  是什麼讓她回頭?素颯深深地看著妹妹,可素盈只是在他探究的目光中,用極為清淡的口氣說:"人已負我。"

  多少年來她篤信母親說過的話:老天待人不公,女人的一生終需依靠一個男人。她不能選這個男人,能選擇的,不過是信賴那個最終成為她夫君的人。不指望他的愛,只希望他能給她堪當"皇后"二字的一生。

  可是當那人緩緩地說:"我死後,你去選一座寺廟,為我誦經"時,她已經明白她其實什麼選擇也沒有。他自認為是仁至義盡、有情有義的安排,在她看來,正是最無情的一擊--原來他能為她安排的,就是將她拋出紅塵之外……

  讓她離開這俗世就萬事大吉了嗎?她可以出家,但她的哥哥怎麼辦?父親呢?把他們留在新帝的宮廷中,任其宰割?逼死睿洵的生母,素颯和謝震也有份。她去寺中得過且過,誰能保他們的性命?

  那一刻忽然真切地知道,原來身為素皇后,沒有退路,不能死,不能躲,不能苟且偷生--除非她了無牽掛,孤身一人,沒有深深在意的親人和朋友。可她不是。她是個俗人,有她的俗緣。她一離開這個位置,那些人就要受傷,更甚者,也許會從此消失。

  他那樣一個在禪音裡尋求脫俗的人,怎麼能明白呢?

  那一刻她在心裡說,陛下,你的確為我著想了。可你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什麼。你不是為我安排,是為你的天下、你的寺廟、你的兒子。我只是,恰巧在其中作陪……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指望的?

  一切只是因為,他不值得依賴。

  "娘娘決心已定,實在再好不過。"素颯說,"娘娘的步天之旅,勢必要掃清障礙……" "我知道哥哥一向對琚相的手段佩服有加。然而他待我兄妹的態度,實在讓人無法恭維。因其成事,反受其制--這是你我的意願嗎?"素盈說,"再說,徒有宰相之計,也不足成事。哥哥可告知宰相,不必心急,且慢慢查案,慢慢地揪幾個人出來。留心宮中動靜,什麼時候到了供出主謀的時刻,宰相自然能看得出來。"

  素颯心中不知是興奮還是擔憂,半晌才說:"此事若有失誤,凶險難擋。娘娘千萬保重身體。我看宰相的意思,似乎對娘娘的身子寄望頗高。"素颯看著妹妹的腰身,一個令人腦熱的念頭不住在心裡鼓動:廢去東宮之後,素盈若是生男,皇太后之位真稱得上"唾手可得"。 素盈默默地一笑:連哥哥也以為她有了身孕。她並不說破,卻道:"哥哥別太高估宰相對我的期待。我有沒有孩子,只對我們家重要。對宰相來說,要找一個聽話的孩子,實在有太多方法。"

  素颯心中打個突,又問:"娘娘可否告知,進行相爺交代的事,還需要等多久?"

  "三枝梅花。"她輕飄飄地說。

  一九生寒換玉妝。

  冬至這天,皇后素盈帶領後宮女眷卸下夏秋之季的佛妝,自即日起改換清雅的淡妝。她將消寒圖分賜各宮,親自在所有圖上點染第一朵紅花。宮人齊唱一句消寒令:"一九生寒換玉妝。換罷笑雪梅,不及腮上香。"

  各宮奉上自備的香脂,答謝皇后賜圖。素盈問在座諸妃嬪:"今年的消寒令是誰起的頭?"素璃回道:"抽籤抽中了東宮。妾身邊一個宮女斗膽填了,讓娘娘見笑。"素盈頷首讚道:"怪不得有小兒女態。換了你來作,定是別樣風貌。讓她上來受賞吧。"

  素璃領著一名宮女上前時,眾人都端詳此人,覺得她容貌秀麗卻面生得很,竟是個無根基門路的宮女。那宮女向上叩頭:"奴婢宋之惠跪謝娘娘賞賜。"有的妃嬪曾讓之惠做過繡活,依稀知道這名字,便問她是否是從針工房調出的人,落實之後免不了詫異她竟在東宮出人頭地。她所填的消寒令,頗有改頭換面的得意之情,看來在東宮混得不錯。

  東宮裡,心腹的、得力的宮女少說十人,遇到出頭露臉的事情從來是她們得好處,今日素璃卻特意抬舉一個新人……在坐的全是素氏,都知道素璃不會無緣無故向宮女施善,大約要利用這宋之惠做成什麼事情。她們動了心思,又細看此人幾眼。唯獨皇后素盈無動於衷,彷彿事不關己就毫不在意,只輕輕掃了那宮女一眼,含笑誇一句:"東宮裡真是人才濟濟。"說完問:"下一句消寒令該誰?"

  欽妃回答:"是妾抽中。"素盈叮嚀一聲"好好地作",就把這事擱過,下令開消寒宴。看罷她的表現,眾妃嬪心道:皇后只介意東宮宮女奪了今日風頭,怕自家姑姑在九日後不能出彩,年輕人的這等見識畢竟遜色於其餘素氏。

  同一天,皇家為朝臣在飛宇樓設消寒宴。本當由皇帝主持,但他仍是不能出席,這回交給東宮去辦。素盈問起飛宇樓景況:"今日連詩作賦,起的是什麼題?又得多少佳作?誰領風騷?"在她身邊伺候的白信則回答:"題為'寂寒'、'梅'、'冰心',琚相親書孤梅詩並序,三題合為一作,百官甘拜下風。"素盈笑著點頭:"琚相出手自然獨佔鰲頭。你可將前面諸位大人佳作一一錄來,容我拜讀。"

  信則得旨去辦,恰好看見先他一步下樓的宋之惠走在前面。之惠投效皇后一事唯有二三人知道,信則即是其中之一。他常覺此女懷機變之心、涉險之膽,兼有數年料理針工房一群女流的手段,又無家口之累,日後定生變故。信則與她來往格外小心,此時見了也不願照面,徑向旁邊迴廊柱後半掩形影。

  滿面春風的之惠懷抱賞賜,還未走出多麼遠,斜刺裡忽然衝出一個人來,嚇了她一跳。她定睛一看,原來是結拜妹妹封令柔,忙拉到一旁問:"今日諸宮在此開宴,你怎麼走到這裡來?"

  "姐姐如今可好了。"令柔文文雅雅的口氣讓之惠頗感刺耳,不及為自己分辯就聽令柔又道,"姐姐入東宮時日已多,愈見信賴。姐姐為何還不申明我們幾人的事情?姐姐若有難言之隱,小妹自有唇齒,今日便等在此處,待東宮妃路過。"

  "妹妹,東宮妃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之惠的神情頗為失望,低聲說,"沒人可以坐享她的信賴。我今日的風光,是拿往後的清白、性命擔著呢。我實在不想把你也拖下水--我知道你擔心自己生死在皇后娘娘一念之間。可是投效了東宮妃,一條小命夾在左右兩邊,更不好過。"

  令柔眉宇間凝結的陰鬱略略緩和,誠心道:"我深知姐姐不是自私之人,隱瞞我們幾人的事情不說,定有緣故。姐姐須知行走宮廷沒有萬全之策,似我們這般卑末之輩,不過是以微薄性命賭個來日騰達罷了。眼看聖上性命堪憂,此時向東宮盡綿薄之力,日後便是新君故舊,自有好處。待到東宮得繼大統,我們再去自陳身世,豈不太晚?"

  "這話怎可亂講!"之惠狠狠拍了令柔的手背一下,"妹妹,你對事態的看法總是有差。當初素庶人願放我們出宮,你拿錯了主意。後來向真寧公主獻上中宮准條暗示身份,那小公主卻只顧著自己出宮盡興,對你示好之舉視為理所當然,往後不聞不問--你是不是又算錯了?今日還是交給我來定奪,妹妹不必操心。"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2
七十一

  令柔想要爭辯,忽見前面拐出幾名內官,想必是要去赴內庭冬宴。令柔身份卑微,連忙閃在牆根躬身避路。之惠是有品女官,只略略側身相讓,向其中的李太醫莞爾一笑。

  李太醫裝作沒有看見,目不斜視地走過。與他同行的吳太醫見這女官對李太醫態度輕佻,不免多看一眼,蹙眉輕哼一聲。

  他們一行消失在下一個拐彎處,令柔鬆了口氣,還想與之惠說些什麼,之惠卻不由她,向她擺手道:"此處人來人往,被人看見多有不便。妹妹快快回去吧。"

  令柔把話憋回心裡,怏怏地走了幾步,回頭再看之惠,卻見她已頭也不回地走了。她陡然覺得之惠與自己漸行漸遠,心中生出莫名惆悵。忽聽有人叫一聲:"封令柔!"

  令柔驚了心事,見一名衣著煥麗的宦官大步走過來。她認出是丹茜宮副監白信則,囁嚅著應了聲:"白大人……"

  信則四顧無人,背著手看了看令柔,又看了看之惠遠去的方向,冷笑一聲:"你這末等宮女,走到這裡做什麼?"令柔垂下頭不言語。

  信則偏頭仰望披雲閣,琉璃映雪晃得他眯上眼睛。"皇后娘娘是何許人?東宮妃又是何許人?你,妄想在她們之間周旋?"他的語調讓令柔無地自容,"無家無勢,無依無靠……安安穩穩地盡你本分,別人也沒閒工夫來擾你。最好不要自作聰明,害人害己。"

  "奴婢不敢。"令柔想抬頭看他臉色,後背一梗撞在牆上,這才發覺無意中躲他躲至牆根,"大人教訓的是。只是不知奴婢何德,竟能得大人提點?"

  這一問倒將信則問住,他沉下臉哼一聲,轉身便走。令柔心中一動,連忙喚住他,從腰間繡囊裡取出一枚竹心色絛花,惴惴地遞上:"上次奴婢不敬,扯壞了大人的絛花。大人若不嫌棄……"

  信則愣了愣神,接過來看時,又有四五名內官走過來。信則不願人看見他與宮女私相授受,將那絛花籠在袖裡,要待內官們走後交還。令柔誤當他已收下,躬身施個禮就想走。信則正欲退回絛花,恰逢東宮妃素璃帶著五六個宮女從披雲閣上下來。見他仍在樓下逗留,素璃笑問:"娘娘要的詩,白大人錄畢了嗎?"信則只得匆忙告辭。

  東宮妃沒有立即走開,斜眼瞅著令柔暗暗地笑。令柔已向她跪下,知道此時她正懷疑自己與白信則有私,絕非良好時機,然而錯過此時,一介卑微宮女要見她委實不易,頓時心下大為躊躇。

  白信則是時下丹茜宮的紅人,素璃有意留心他交往的宮人,及看清下跪乃是一名最末等的宮女,心想定非白副監所交之人,多半是偶然遇見。誰知移步前行時,忽聽這宮女低吟一句:"梅雪雙失色,只為一謫星。"

  素璃一驚,當即神思遠遨:那年冬至,皇傢俬宴消寒數九,這一句正是皇帝隨口道來的戲謔之語。那時消寒宴僅有帝后、太子、公主們與她……真正的一家人。連妃嬪們也只能在各自宮中慶祝,更輪不到素盈這種無名之輩登堂入室。

  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怎麼也想不到,今天太子妃反而要看當初一介奉香女官的眼色。素璃落落寡歡地想起:那時裙子不慎被酒污了,姑姑寵愛地把她拉到身邊,笑著看了看之後賞給她一條更好的。剛才胸前也不小心弄髒一點,卻要立刻退座更衣,否則就是對素盈不敬……

  "你,那時在場?"素璃目光如炬。

  令柔見她聲色俱厲,反而放下心來,說:"奴婢當日在塑晶閣侍奉。"

  那時,唯有姑姑身邊最得意可靠的宮女才能獲此隆恩。素璃上下打量令柔一番,慨嘆道:"當初見識過消寒宴的人,落到這地步……恰好有張多餘的圖,賞你吧!不枉你侍奉過星後一場。"令柔大喜過望,自宮女手中接過一看,首行已題上"換罷笑雪梅"一句。

  "今年首句作得如何?"素璃問,"是個星後身邊的過來人寫的。"

  令柔不欲立即說明自己與之惠的關係,也不想背後攻訐之惠,便緩緩地說:"人各有志。" "能記得舊詩的人,志在何處?"

  令柔稍一凝神,立成一句:"常將新脂調舊色,每對永夜思故人。"

  "這聽著才像話。好歹今天遇著一個像樣的人。"素璃笑了笑,徐徐吐了口氣道,"日後,不妨多走動。"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2
七十二

  第十四章彗星

  大小官員自冬至這天封官印,放假三日與家人共度冬節。像平王這等有爵無官的閒散王侯,原本就閒著沒什麼事,遇到節日自然拿出十分精神操辦,將開府的兒子們和出嫁的女兒們全邀來團聚。素沉與素颯趕個不遲不早的時候來了,四小姐素蕙也同夫婿帶著厚禮早早拜見,唯獨素瀾推脫一句"父親怎麼糊塗了,我是相府的媳婦,自然要在夫家團聚",從始至終沒露面。

  少了這個盛氣凌人且眼尖口刁的女兒,平王倒更高興些,席上不住大說大笑,鼓勵兒子們喝酒賦詩。他的三個幼子這年已十二歲,平日養在別齋專心讀書習武,今日至家團聚。平王有意考考他們,奈何自己本事也有限,便將事推在兩個成年兒子身上。素沉自己若有兒女,年紀也該與弟弟們差不多大,因此對這三個孩子格外親切,雖然看出他們天資有限,也不在筵席上為難他們。素颯心裡有事,含含糊糊地應付幾聲,不怎麼挑剔。一頓飯吃得一團和氣,下人忽來報說茵小姐自宮中回來團聚。平王正在興頭上,喜道:"來來來,給夫人們桌上添副碗筷。"幾位夫人與素蕙在另一桌上用飯,聽了這話均不大高興。

  不一會軒茵走進來給在座諸位行了禮,她口耳皆鈍,禮畢木訥地呆立不敢亂動。正夫人睿氏久病不癒,今日打起精神入席,一直沒氣力多話,此時上下打量軒茵,冷笑著裝糊塗:"哪個茵小姐?妹妹們幾時添了這位不會說話的千金?怎麼養到這般大了,我還不知道?"七夫人白瀟瀟笑道:"夫人說笑了。她不就是那個伺候過娘娘的丫頭?王爺念她盡心盡力,收來當義女的。"

  睿夫人放下碗筷,怫然道:"娘娘在家是小姐,她是下人,用心伺候主人不是她的本分?王爺厚待她已屬罕見的恩情,今天竟想與我們同坐?"邊說邊瞪向軒茵:"這張桌子阿蕙與阿瀾才能坐得,幾時輪到你了?"軒茵耳朵不靈,但看睿夫人的臉色也知道大事不妙,渾身顫抖著手足無措。

  平王一句高興話惹來一場沒趣,心中嫌惡夫人較真,可是又怕氣死這老太婆日後諸多麻煩,只能自己氣哼哼地憋青了臉。素颯見狀道:"多謝父親賜飯,兒已用畢,請容兒退席。"說罷站起身向軒茵道:"與我出來。"軒茵大約猜到他的意思,如見救星一般跟在素颯身後。 他們剛邁出門,睿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說:"好了,倒讓他做個人情。"平王忍不住怒道:"颯兒哪裡惹到你?"其實他也知道自素盈封后,素颯封王開府,門庭若市。睿夫人的兒子素沉既是長男又是駙馬,反而不及素颯風光,她心中不平已久。

  見他動了怒,睿夫人當下不再說素颯什麼,轉臉向素蕙笑道:"你看見沒有?那位茵小姐穿的衣服比你的還好!"素蕙不願生事,微笑道:"那是娘娘念她辛苦,賞她的。自然不是尋常衣料能比。"睿夫人當即又冷笑:"腦子得過幻症的人,不管到了哪兒,想法都和別人不一樣。自己姐姐還是這模樣,她倒由著一個打雜的丫頭搖身一變成千金小姐。"

  平王聽到她又開始揭素盈的往事,終於怒不可遏:"這事你還提起來幹什麼?!人活一輩子誰不會得個疑難雜症?你說這話是不是還記恨我拒絕了你弟弟家的親事?我的女兒生一次病就該下嫁你侄子?那小子倒是壯實得很,可惜一生下來就像腦子少根筋似的!"

  "喲?惱了?"睿夫人也不退步,又諷刺道,"不說就不說吧,免得你向上一報,皇后娘娘來治我們的罪。我們一群姐妹可沒有一個生過她,誰知道她心裡怎麼曲解我們說過的話呢!"

  "還不住嘴!"平王大怒,將手裡玉箸"啪"的擲在地上,頓時碎成幾段,嚇得眾人紛紛低下頭。素沉忙圓場道:"想是母親疲憊,請父親容兒送母親入內休息。"平王巴不得夫人早早退席,飛快地揮了揮手讓他們出去,又招呼諸人再舉杯箸。

  睿夫人攙著素沉手臂一步一挪往自己住處走,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廳內再度笑語盈盈,心中已然不悅,又瞧見僕人端著飯菜往素盈出嫁前的院內走,知道一定是素颯命人做給軒茵的。她恨恨地指著素盈的院子,說:"你看,老三的眼裡哪兒還有我的教訓?讓一個卑賤的丫頭在小姐的院子裡開起宴來了!"素沉寬和地開解道:"母親太多心了。軒茵畢竟是父親義女,今日連一頓好飯也分不著,豈不是讓人小看我們家?三弟一向考慮周全,也是存著這個念頭賞她一餐。幾個菜而已,母親何必生氣。"

  睿夫人猶自嘮嘮叨叨:"沒想到那兩個像老鼠一樣鬼鬼祟祟的兄妹,竟然比你還出息。丫鬟也跟著脫胎換骨了。"素沉忙道:"母親切不可再提這話。"

  "你父親不准說,是他護短。秋婉音的兒女只准他指摘,沒別人的份。我們娘兒倆說說何妨?"

  素沉正色道:"娘娘洪福齊天,令家門生輝。母親不也因此加封誥命夫人?以後不可再說席間那種短淺的話了。"

  "我是目光短淺,可是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睿夫人臉上笑容頓消,冷冷道,"我年紀大了,自己有沒有誥封無所謂,只盼你凡事佔在人先。你是睿素兩家的正宗血統,又是長男,尚的是今上長女。老三是個女樂班裡吹笛子賤人的兒子,眼下已經比你光耀,等他與盛樂公主婚事定下,還有人把你東洛郡王放在眼裡嗎?"

  素沉笑道:"母親又來了!何必計較得這麼仔細?"他將母親送回房中休息,轉身就來到素盈的小院,隨手關緊門。軒茵正吃飯,素沉沒有驚動她,拉了素颯的手到院中,問:"怎麼樣?"

  素颯將一張紙遞給他說:"這就是娘娘讓軒茵帶出來的。"

  "詩?"素沉見每一首標題下皆註明作者,左面還以小字批註該詩受何賞賜。原來是今天朝臣們在飛宇樓所做的冬宴詩。不少詩作情偏宰相,輕慢東宮,但睿洵表面上素來一派寬容態度,並不計較詩作吹捧宰相,依舊給作者重賞。今日褒獎倒也不出所料。

  素沉看了一會兒,向素颯道:"娘娘的意思很明白,就按這個意思去做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2
七十三

  素颯立刻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後向素沉說:"衛侯、衡侯願傾力相助。"

  軒茵這時吃完了飯,興沖沖跑出來向素颯道謝,恰好看見他們兄弟倆臉色嚴肅地嘀嘀咕咕。她有些怕素沉,不敢上前。素沉卻向她笑道:"夫人不知道你的辛苦,你不必為她說的話難過。"素颯笑道:"大哥,你這樣的音調,她聽不見。"素沉"哦"一聲,依舊低聲說:"我知道三弟與盛樂公主情真意切,不久之後有望成婚。你心中既然看不起奴婢出身的人,又何必讓她們誤會?這軒茵也是個實心眼的人,你要是無意收她,就別誤了她。"他頓了頓又說:"近來她在宮裡宮外走動太頻,這幾天最好留在家裡避一避別人耳目。"

  素颯被他說得垂下頭。這時軒茵"呀"的叫一聲,指著天空。素沉素颯聞聲望去,也驚道:"啊,這景象……可不尋常。"

  帝后二人在玉屑宮裡一面煮酒品詩,一面閒話守夜。素盈想起這天晚上至明日日出,星官要觀星測雲,預料來年吉凶。她低聲喃喃道:"但願今夜平安無事。"這話引得皇帝向窗上望了一望。

  恰逢風定雲停,迢迢月華籠雪,將窗紙映得朗朗如晝。皇帝命人移榻窗前賞月,忽見穹窿上突地白光一閃,似一柄雪利的寶刃自天幕那邊割透了幽藍,寒氣暈染出一道長而散漫的尾巴。素盈脫口道:"彗星!"心中知道大為不吉,偷眼去看夫君,見他凝神注視彗星過往之處,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無所謂地笑道:"明日聽聽星官有何分曉。"

  消磨至夜深,素盈耐不住倦意,倚在榻邊托腮打盹。潘公公見皇帝無所表示,跪問:"時候不早,陛下著娘娘歇在裡面還是外面?"素盈心裡還是明白的,想說"扶我到外面",偏偏口齒不聽使喚,身子也重得無法動彈。

  恍惚中有人為她卸去釵鐶,攙她起來。素盈只覺腳下輕飄飄的,對方沒費什麼力氣就將她安置在御榻上。她口齒不清地喚了一聲"陛下……"聽他安然說:"睡吧。"素盈側身時手指碰觸到一件極冰冷堅硬的東西。她在渾噩中還未去想是什麼,那東西已被取走,只聽玉石琤琤,像是懸掛著貴重飾物。

  周圍靜了不知多久,大燈滅了換上小燭,小燭也滅了,唯余悠悠月光。素盈睡了一會兒忽地醒來,覺得宮中有人影晃動,伴著有節奏的叮叮聲,似乎是她夫君在宮中徘徊。

  他平日總是在床榻或坐或臥,幾時能獨自行走?素盈心中大奇,想伸手摸摸看他是否在側,更奇的是,身子彷彿被鎖在夢裡,無論如何動不得。幾番掙扎未果,卻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潘公公說:"千真萬確。衛侯夫人和衡侯夫人……"語調忽低下去,又過了一陣,皇帝嘆了一句:"知道了。東宮已經歇息了麼?"潘公公道:"大約已經歇了。"皇帝又道:"讓她們回去,待明日……"

  素盈心裡依稀知道有人觸了霉頭,微微冷笑著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時,更漏剛剛過五。 深冬之晨的黑暗中,一團柔柔的光暈躍上床帷。藉著微弱的光,素盈側身去看旁邊的皇帝。他的氣息似有似無,讓她的心驟然一緊。又一會兒,終於看出來他的眼瞼不住輕顫,像在似薄似沉的幻夢中顫慄,她才松口氣。

  他在她的注視中輕輕聳動眉峰,睜開眼睛問她:"又在看什麼?"素盈不答,為他掖好錦被,柔聲道:"陛下再睡一會兒。"他搖搖頭也坐起來。

  素盈坐在鏡前梳妝時,就著兩盞燈光不時偷眼從鏡中看皇帝。他不知在想什麼,凝思的身影映在金閃閃的鏡心,彷彿琥珀裡一道靜止的陰翳。

  "昨晚,衛侯與衡侯出了點事。"他一邊在御榻上披衣一邊說,"兩位夫人夜半叩閽,稱他們宴罷回家之後嘔吐不止,胸腹絞痛,須臾之間命懸一線。醫者束手無策,不知是什麼症狀。病發得太蹊蹺,夫人們不肯罷休。宮門啟禁,她們竟跪在雪地裡,要等天亮見我。"素盈詫道:"今春相爺遇刺也不曾夜奏驚駕,她們何苦為難自己。"

  "那兩位夫人性子剛烈是出了名的,白衣叩閽已有殉夫決心。她們是我的堂姐,又是身加榮封的誥命夫人,門禁上不敢視之等閒,悄悄通傳至潘公公。潘公公見我未睡,才據實稟告。"

  素盈更奇:"她們莫非疑在宮裡中毒?"皇帝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說:"昨日的詩作,你也全都見過。衛侯衡侯之作暗嘲東宮,儘管如此,洵還是親自持觴賜酒。喝了他賜的酒之後,人就齊齊暴病豈不太巧?"

  此時外間通報丹茜宮宮人跪迎後駕。皇帝喚素盈到身邊坐下,執起她的手柔聲說:"我昨晚已吩咐過,待太子起身就讓他來。一會兒你留在這裡。"

  睿洵回京不久便遇著蘭陵郡王遇刺、衛衡二侯中毒,出事的人都與他立場不和。素盈當然知道多心的人會怎樣猜測。皇帝留她參與此事,不過是要外人曉得,後宮站在太子一邊。她款款笑道:"妾當然該盡綿薄之力。"說罷出帷吩咐女官們等候。

  為首的崔落花低喚一聲"娘娘",遞上一卷細細的蠟封紙。白蠟中摻了金藍兩色粉末,乃是素颯從軍時特製,用來傳遞密令的封蠟。素盈背著人將紙碾開,見上面蠅頭小字寫著:"昨夜彗犯太微,今依《聖洽符》奏'臣謀主'。雖無大涉,宜從謹慎,切記切記。"

  民間私自學習天文乃是大罪,素颯知道星經中如何解釋,自然是新近結交了星官。天象有時能夠影響一些事情的走向,解釋天象的星官在其中擔當著非常角色。素盈暗喜素颯結交了星官,壓低聲問:"這是幾時來的?"崔落花道:"軒茵剛才帶進來。"素盈點點頭,將紙條在崔落花所提宮燈上燒了。那紙也是特製,一沾水火轉瞬即逝,"噗"的化為一絲白煙杳無蹤跡。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3
七十四

  不一會兒微光初綻,睿洵進宮叩問聖安,沉著地為自己剖白冬宴之事。皇帝寬慰幾句,忽然轉臉問素盈:"皇后怎麼看?"

  素盈未料他會先問她的想法,幸而心中已有主意,不慌不忙地答:"此事鬧得滿城風雨當然不美。奈何兩位侯爵夫人白衣血書訴冤,不肯善罷甘休。以妾愚見,此事不宜久拖,以詔獄去辦,審不出來只管責罰大理寺卿,也算對衛侯衡侯有所交待。"

  她話音方落,睿洵就不同意:"二侯患病還不知是否偶然。哪有病因未明就以詔獄過問的道理?"素盈掃他一眼,繼續說:"一國儲君涉入此事已屬難堪,如若草草帶過,更有此地無銀之嫌。不如殿下親口請求朝廷秉公處理,方顯出殿下心跡昭彰。"

  睿洵笑道:"兒臣受什麼樣的非議還是其次。皇家舉動,影響非常。詔獄一出,人皆以為二侯在宮中受害。宮廷本是至尊之地,出此齷齪之事,會引來怎樣的反響,娘娘可曾想過?" 一個說得正大無私,一個講得冠冕堂皇,他們不約而同去看皇帝的反應,見他對這番對話興趣索然,好像對兩邊皆不滿意。於是素盈婉婉說一聲"婦人見識有限"便不再多言,睿洵也謙然道:"娘娘用心良苦。兒臣唐突,還望娘娘包涵。"

  皇帝半躺在床,微笑看著他們兩人一言一答,卻什麼也不說。素盈與睿洵都想聽他有什麼見地,可他只是蜷起膝仰臥在床上,臉上一派安詳。宮中靜了片刻之後,他短促地笑了一聲,道:"元日開經筵時請的高僧,要提前四十九天入宮。是不是今天?"

  他忽然換了話題,睿洵怔了怔才道:"正是。"

  皇帝又道:"我剛才在想,彗星夜出是天怒之示。近來身體轉安,正該親身祝禱才不至於褻瀆神明。可是再想想,經筵比冬宴還耗精神,還是交給你辦。"他頓了頓又道:"你就好好地做這件事吧。要誠心禮敬,尤其要留心言語,不可怠慢。衛侯衡侯的事既然與你無關,你從今就不必過問了。"睿洵見父皇又將一事交付,心中頓感欣喜。

  素盈早知道抹黑儲君之舉無論出自誰手,都不容易成功。然而大臣飲酒中毒,皇帝還要睿洵在月餘之後又做朝廷表率,倒是始料不及的。

  皇帝又向她道:"今日可召兩位夫人來,你代我寬慰幾句。既然皇后也以為有人暗中挑唆兩位夫人,不妨探問她們的口風。"他輕輕拍了拍素盈放在床沿上的手,說:"看來昨夜的彗星真是來勢洶洶。不過我總覺得,這一次一定能夠逢凶化吉。"

  這日天色無光,素璃對窗而坐仍覺眼前灰暗,總覺得胸中氣滯不暢,時時長吁短嘆。日交辰時,一名鬚眉皆白的老僧經人引入東宮。素璃頓時來了精神,急匆匆迎上去。

  那老僧面目清奇令人看不出年齡,雖然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可兩點眸子晶瑩犀利,一見便覺可敬。他合掌致一佛禮就坐上客座。素璃跟到他座前,反而口稱:"大父在上,受孫女一拜。"正欲向他腳下拜,被老僧攔住:"老衲身在世外,不受俗禮。"素璃仍拜了一個大禮,起身親手奉上茶,說:"孫女知道大父今日入宮,不勝歡喜。大父在這交困時入宮,真是孫女的福星。"

  "娘娘言過。"老僧接過茶放在一旁,又道,"太子殿下英姿天縱,娘娘聰穎勇毅,能遇何難?"

  "大父有所不知。"素璃嘆口氣道,"自從蘭陵郡王遭人冷箭,私下裡不知多少飛短流長中傷東宮。昨日東宮第一次主持宮中冬宴就出意外,孫女思忖此事背後定有更大圖謀。恰好夜裡彗犯太微,星官說是'臣謀主'。會不會有人打算謀害殿下?孫女知道大父曾習天文,還請解惑。"

  老僧搖頭笑道:"宮裡什麼樣的事情沒有呢?要用彗星去附會,找出多少印證也不奇怪。娘娘聽聽也就罷了。若是當真,恐怕反受拘束,不能恰當處事。"

  素璃聽罷頓覺氣餒,轉念又恨道:"這些星官著實可惡!姑姑主掌丹茜宮時,他們幾曾說過一句對東宮不利的話?如今宮裡的世道也變了!"說罷憂心忡忡地埋頭不語。

  老僧重重地嘆了一聲道:"老衲聽說仁恭皇后初入宮廷時不過奉香侍女--那是慣於看別人眼色、猜別人心思的人,做事自然與我家不同。她年紀輕輕能有今日之勢,恐怕與平日慣於委曲求全大有關係吧!我家順遂幾十年,於這一點上反生疏忽。娘娘需知你的姑母尚不能在宮廷中完身,你就更該變通處事的態度。"

  素璃眼中噙淚道:"如今宮中只餘孫女一人,勢單力孤,孫女何嘗不願放下高傲,曲意逢迎?只是宮廷人心叵測,就算傾力討好,也未必落得好下場,更多時候反被人惡意揣測。孫女又沒有姑姑的能耐,前途未卜,怎能渾如無事?"

  老僧見她說得淒涼,心中生憐。"老衲有一事不明--娘娘這般心神不定,到底是畏懼皇后,還是輕視皇后?"這一問將素璃問得啞口無言。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一件事--與帝室中任何一個人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坐在後位上,對其它人而言只能是危險。她有自己的血親,自己的利害,與我們不能同心同德。她一定會給我們,還有這個國家,帶來災難。"她說著說著眼神迷離,"大父,萬一我與東宮有個三長兩短,太安素氏再想入主宮廷,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老僧見她心思百轉,忽喜忽憂忽悲忽怒,顯然是心病已深。他忍不住為她嘆了口氣,自己也生出疲憊之感,緩緩地放眼在宮中望瞭望,道:"吾姐宛崢與宛嶸各為其子,揮劍相向。今上與秀王為長子、嫡子之爭,兵戈動野幾乎裂國。今上親身經歷這等變亂,斷然不會允許儲爭。他對前途應有安排,娘娘不該自亂陣腳。宮中尚有許多青春女子侍奉殿下。娘娘與其立心於空穴來風的儲位之危,不如約束這一群女子恪守婦道,才是長遠之計。"

  素璃的嘴唇輕顫,苦笑道:"大父,我是我家唯一的一個了……再怎麼多疑多慮,也不為過吧?"老僧不作聲地看著她斜坐的身影,她那種悲哀卻狠厲的目光,讓他依稀看見記憶中許多女子青春時的模樣。他默然半晌才搖著頭吟一聲:"正宮有子多逢難,鋤地之說非偶然……果然,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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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衛侯衡侯的夫人來拜見時,素盈正選色潤筆欲染紅花,見她們來了立刻放下筆。兩位夫人的朝服外披著白衣,求朝廷明查原委。素盈一邊傾聽一邊寬慰,問了半天找不到破綻,命人取來厚重的賞賜,說:"兩位侯爺前途必然大吉,只管放寬心。"衡侯夫人低頭悄悄說:"煩勞娘娘費心,折煞我們。娘娘御體安康便是我們的前程。"素盈加重笑意,親執了兩位夫人的手送到丹茜宮外。

  宮前又報東宮求見。素盈以為他來打聽二侯動靜,睿洵卻聽了父親的話,當真隻字不提中毒之事。他站定之後陰沉地打量素盈身邊的軒茵。軒茵慌得縮頭縮手,往素盈身後躲。素盈一邊喝茶一邊打趣:"殿下看得這麼仔細,難不成相中我這妹妹?"

  "豈敢。"睿洵哼了一聲,"這位小姐是娘娘跟前的忙人,但凡有事發生前後,就在宮裡宮外往來奔波,辛苦得很。昨晚才出宮過節,一大早又進來了。"

  素盈端起茶碗,茶香飄飄忽忽縈繞在鼻端。她彷彿沉醉於那股香氣,心不在焉地說:"殿下,東宮裡的事我本不想置喙,怎奈聖上今日要聽婦人之見。丹茜宮的事情,又是誰請殿下來發高論呢?"

  睿洵擱過這話,又道:"今日皇極寺高僧入宮,進獻數樣開光祥物。我聽說這串念珠助人安神定性,特來進獻娘娘。"說著從袖中摸出一串一百零八顆的白水晶念珠。素盈並不接,淡淡地說:"殿下留著自用吧。我看殿下近來心緒不寧,才應該靜心寧神。一念之差鑄成大錯的情形,我們可都親見過。"

  "是。我們都見過。"睿洵默默地笑了笑,"娘娘記得就好。"他說著站起身,向素盈的畫案瞥了一眼,說:"娘娘的消寒圖,好像是叫做"步天歌"吧?"一邊說一邊走到了案旁,指著圖上怒放的紅花道:"記得聽人說過,這一朵一朵都是宮殿。娘娘正在染的這一枝,好像是東宮?"

  素盈走過去,若無其事地把圖捲起來。

  "東宮是不是這圖上最好染的,娘娘不妨看看再說!"睿洵冷笑一聲將念珠撇在畫案上,向素盈草率地拜了一拜就走。承儀女官正要訓斥,素盈揮手制止。女官冷眼送睿洵背影,直言道:"東宮今日言行不孝不敬。臣職司禮儀,若不加叱責就是失職。"

  素盈一笑置之,兩根手指拎起念珠看了看。她一直記著皇帝曾說過,素若星與皇極寺頗有淵源。既然知道皇極寺來了人,哥哥又說星象意在"宮人不安,女主有憂",她就更不能置若罔聞。於是向崔落花道:"今日有皇極寺僧人入宮,我也想要見一見。"崔落花知道她今日突然有了興趣,必定事出有因。她拿不準素盈所謂的"見一見"是哪種態度,出了門仍然滿腹疑惑。

  承儀女官追了上來,問:"秉儀,東宮對娘娘失禮理應責罰。娘娘雖然放過了他,可是……這事,是否該讓聖上知道?"崔落花笑道:"承儀覺得娘娘需不需要讓聖上知道?"承儀眼睛一轉,點頭道:"下官明白了。"

  崔落花聽說僧人正在玉屑宮覲見,就在宮道上等他出來。不消多時,果然見一老僧沿路而來。她一看覺得眼熟,再細辨認驚得變色,旋身跑回丹茜宮稟報:"娘娘,那僧人竟是法善大師。"她吐勻了氣息,補充道:"昔日的永寧郡王。"

  永寧郡王素宛峻是皇帝的舅父,廢后素若星的生父。皇帝即位後他本該一字封王,終生富貴。可是當年康豫太后殺了親妹妹懷敏皇后,氣死生母。永寧郡王入皇極寺為亡母齋戒誦經,又放走了囚禁於寺中的秀王深凜。皇帝就勢賜他削髮出家,他連一日榮華也沒有享受。 "傳聞說法善大師天文地理無一不精,又能貫幽通冥,窺探天機。可是他性格古怪,幾十年在皇極寺閉門不出。今年居然進宮來了。"

  崔落花說完,以為素盈定然驚詫。不料素盈僅怔了短短一剎,微笑起來:"奇怪,輪到他家一個又一個跑進來。"說著展開圖依舊染她的紅花。不知想著什麼,她懸腕太久,筆端一滴殷紅滴落圖上。素盈就勢一抹,下手重了,顏色直透紙背,一汪血水似的聚在紙上。

  "不要緊。"她向目露惋惜的崔落花淺淺笑道,"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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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第十五章 朔風

  二九朔風冷難當。圍爐鋪錦繡,廢眠待君王。

  幾日之後又是一九,後宮妃嬪又聚在一處宴飲。流泉宮宮女映榮吟出這句消寒令,舉座皆靜。那些在草原上遷徙的祖先首領,總會於冬深時探訪每個氈帳噓寒問暖,部族人民每逢冬寒就在爐邊恭候大駕。後來成了傳統,帝王會依習俗問寒。帝國越來越大,他們行走的範圍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在宮裡走一圈。失寵的嬪妃一年到頭只有這一次面聖的機會,往往費盡心機多留他片刻。可是再後來,皇帝往往幾年也不會走這一圈了。

  沒想到脾性暴躁的欽妃,竟寫了一句漫漫的哀怨。

  素盈嘆道:"更像是宮怨詩。"欽妃賠笑道:"妾一時賣弄聰明,掃了大家的興,真是罪過。"

  后妃們聚在一處煮雪烹茶,也邀了素璃,可屆時卻不見她的身影。素盈讓人去東宮請了一次,那邊推說病了。素盈關切地問:"哪個御醫去看的?怎麼說?"宮女回道:"今天碰巧李太醫有空,去看了說是稍染風寒,休養幾天就不打緊。"欽妃嘿嘿道:"是心病吧?"眾妃嬪皆是抿嘴一笑。

  頭九里東宮不太平,太子側妃偏趕在這時候臨盆。雖然產下的是個女兒,讓側妃本人大失所望,但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特別喜愛新生的孫女,親賜"韻"字為名,又起了一個小名叫做"齊兒",意謂孫輩男女雙齊。他賜西陵郡王黃金三斗,還賞賜了東宮僚屬,規格只略略遜於皇孫降生。

  睿洵正為別人捕風捉影將他捲入刺殺與落毒疑案而煩惱,此時又得一女且受父皇心愛,彷彿一股喜氣沖了陰霾,因此對女兒格外愛護。明眼人都察覺到,這樣的時候,皇帝故意因一個孫女厚待東宮,用意明顯,無非表明東宮地位穩固,不令臣僚對太子離心。

  唯獨素璃情知如此,仍比旁人多一層顧慮。想到側妃產女便身價陡增幾乎與她比肩,不禁暗生愁怨,惱側妃運氣好,撞上這樣一個時機。她本就連日心焦,這時又多一股火氣,怏怏地病倒了。所幸法善大師在宮中,早晚為她祝禱。僧人慇勤出入東宮本來不妥,但皇帝唸法善大師是素璃的祖父,又敬他德高望重,特准來往。

  妃嬪們說上幾句就不再叨念素璃,仍是各自染了消寒圖後品茶。素盈見眾圖畫上點點豔紅漸成規模,莞爾一笑不知想到什麼心事,心情彷彿很好,特煎了一甌滾燙香茶,親手加上封簽,命宮女趁熱送到東宮為素璃發汗。一會兒宮女回來說太子妃叩謝娘娘。素盈問:"東宮妃喝了這茶,是不是精神一些?"宮女吞吞吐吐道:"茶燙,東宮妃不慎打翻了。"欽妃口下不饒人,當即冷哼:"她把娘娘當成什麼人了?"素盈嚴厲地瞪了她一眼。

  各宮宮女聚在一起,砌了大大小小、姿態各異的雪獅子,用金鈴彩絛裝飾罷了送到諸位娘娘面前請求品評。素盈正在興頭上,忽覺腹中不適,忙將諸事交給欽妃打理,自己匆匆回宮去了。妃嬪們起身送駕,目送她背影暗暗嘀咕道:"看著並不像,可是這動靜又像真有其事。"

  欽妃冷笑:"像不像,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恭嬪與景嬪姐妹倆笑道:"姐姐不知現在多少人巴巴地望著那腰身呀!"欽妃再冷笑道:"兩位妹妹都是生養過的,你們倒是說說看,有沒有那回事。"恭嬪景嬪訕訕答道:"我們怎麼敢?再說我們四隻濁眼,怎比得上姐姐目光雪亮?姐姐若是看出門道,還望明示一二,好讓家兄南安郡王早晚燒香為娘娘祈福。"

  欽妃瞥這對姐妹一眼:"讓他去燒吧!"

  不僅恭嬪景嬪呆了呆,肅嬪與安嬪也吃了一驚。欽妃卻又婉轉笑道:"素庶人把持丹茜宮的時候,你家得過什麼好處?娘娘為你家兄弟們在聖上面前美言,哪一次沒有落實?難道這還配不上受你哥哥早晚三炷香?"她說了這話,眾人才又呈笑臉,可心中更猜疑不定。

  素盈休息一會兒覺得沒有大礙,取彩筆將今日消寒令題在圖上,親自送到玉屑宮。正逢法善大師在宮裡為皇帝講經,她坐在皇帝手邊默默地觀察法善,突地又是一陣腹痛。待皇帝回頭看見她煞白的臉色,驚問:"怎麼了?"

  素盈容色慘淡,按著小腹欠身道:"妾突感不適,乞陛下准妾告退。"皇帝挽住她說:"不必奔走,就在外間躺下。這就召太醫進來。"素盈忙道:"病人不敢在聖駕前驚動,請容妾回宮小歇。"她態度堅決,皇帝只得令肩輿小心送她回去,又命御醫火速前去侍奉。

  法善木木呆呆在旁邊看著,待風平浪靜才唱聲佛號。皇帝猜到他有話想說,漠然道:"大師有何灼見?"

  "老衲不過出家的凡夫,能有什麼灼見?不過忽然想起來一個典故,想與陛下共談。"法善仔細想了一陣,說,"太祖開國時,曾向隱居山野的奇人問國運。奇人當時正在鋤地,隨口說,'前三天奪地,後兩天爭鋤。'太祖不知何意。後人卻道,我朝前三帝爭奪帝位最為殘酷,待到皇子爭儲位最為激烈時,國運也要到頭了。這典故被一些好事之徒稱作'鋤地讖'。" 皇帝不住冷笑:"大師,朕敬你年高,禮遇有加。原來年高的人果然健忘,塵世的規矩也忘了--紅塵中的事,自歸紅塵中的帝王。大師只管潛心鑽研佛法,琢磨著如何溝通天人即可。"說到後面,聲調全無一絲溫和。

  法善多年不曾見識他的厲色,聽他話鋒,好像全然忘了他們本是舅甥翁婿。他驟驚出一層冷汗,頓時灰心,嘆一聲"善哉"合掌躬身。再抬眼打量玉屑宮中姐姐留下的舊陳設,他連連苦笑,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他黯然退出時,皇帝彷彿渾然不覺,展開素盈送來的消寒圖觀賞。

  "廢眠待君王"五字著實令人哀憐,他沉吟片刻向左右道:"仔細一想,已有七八年沒有夜訪。以後不知有沒有機會……今年就走一圈吧。"潘公公忙勸:"陛下保重龍體要緊。"皇帝笑道:"我已動了這念頭,必定要做的。"

  這天就依聖意,通知各宮候駕。天公卻不作美,敲過酉牌,飄飄忽忽灑下細碎的雪花。 素盈喝了湯藥,和衣半臥在床上靜養,宮前忽報聖駕降臨,風雪轎轉眼抬了進來。素盈行過禮想要攙住皇帝,他卻擺手笑道:"我養了小半年,走這幾步還難不住。"當真穩穩地邁開步子,邊走邊問素盈:"你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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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素盈扶他坐到暖和的床上,嗔怪道:"才好些,又要提心吊膽。只怕今晚好不了。"皇帝笑笑:"我反而覺得出來吹吹風,比悶在床上又好了許多。"他四處望瞭望,感慨道:"有多久沒來過這裡?雖是老樣子沒變,看在眼裡卻新鮮了。"

  素盈陪他說了一會兒話,皇帝忽招手讓潘公公扶他起身,又坐迴風雪轎裡,說:"你安靜歇著。我這一夜還有好些路要走。"素盈不住搖頭道:"明日第一個該罰妾,不該把那消寒令給陛下看。第二個要罰欽妃,把這老習慣又勾起來。"皇帝笑笑,起轎去了。

  自他離去,素盈就不能安心。一座宮殿,幾日不來便覺得新鮮。那些許久不見、千伶百俐的人,是否也讓他眼前一亮呢?

  遣去探聽的小宦官一會兒回來一報:聖上就近去了恭嬪的景福宮。聖上出來,去了安嬪的泰福宮。聖上去了景嬪的迤泉宮。

  此後過了好一陣子不見回來通報,素盈眼見著外面風雪之勢只增不減,愈發不安。又過了約摸一刻,小宦官終於回來,身上雪花雖已拍淨,髮梢上呵氣結的冰還未消。素盈見他手耳口鼻皆凍得通紅,知道外面風雪逼人。

  小宦官顫顫地說:"聖上在流泉宮時,大雪忽狂,難以行動。聖上今夜下榻流泉宮。"左右宮人聽了,一時皆不敢作聲。

  素盈默了一會兒,嘆道:"這是欽妃的緣分。"說罷自去睡了。

  夜越深,風聲越是緊,嗚嗚咽咽一整晚。宮女們添幾分小心,一夜數次留意爐火,生怕不留心熄了害娘娘受涼。每次她們入內檢視,都聽到素盈在床上輾轉反側,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她卻在半夢半醒之間咕噥著說沒事。

  整整地折騰了一夜,第二天起身時素盈果然抱怨沒有睡好,很不高興地說:"提鈴的人昨晚怎麼轉到丹茜宮附近?叮叮噹噹吵了一整夜!我這腦子裡現在還是嗡嗡琤琤的亂響。去找周太醫來。"

  宮女們聽了都吃一驚:昨夜並未聽到多餘的聲音,否則怎會容提鈴人打擾皇后休息?她們只當皇后身體不好因而幻聽,去請太醫時向正欲進門的信則提了一句。信則進宮之後立即跪道:"小人昨夜疏忽,讓人擾了娘娘安歇,實在有罪。不知哪個膽敢在丹茜宮附近驚鬧?小人即刻將她找來聽從娘娘發落。"

  "只是沒睡好有點頭疼,用不著這樣大驚小怪。"素盈笑道,"說正事吧。"信則將手中冊子呈上,道:"娘娘,這是下賜平王和交給東洛郡王代為獻祭的清單。"素盈接過來隨意地看了一眼,說:"歷來都是這些東西,也沒什麼可看。"忽然她想起什麼,補充道:"今年有彗星之兆,理當向神明獻一份大祭,祈求平安渡厄。自我入宮至今,陛下賞賜的諸多珍寶一直封存未動,今年節前陛下又賜許多金玉寶石,我平日極少用到,你將它們一併交給東洛郡王,讓他在祖宗神前多多致禮。前天賞下的綢緞中,有疋象牙色上繡珊瑚紅牡丹花兒的。我一看見就想起來,上次賞賜中有這麼一疋,軒茵進來的時候目不轉睛地看了很久,我已經答應了送人,不能給她。這次的給軒茵,其它的讓平王為夫人們添件新衣。"信則一一記下來。 周太醫急急趕來醫病,素盈又抱怨說腦子裡有只鈴鐺響個不停。信則心中納悶:她一再提到這鈴鐺,似乎有特別的用意,必定不是什麼好事情。

  素氏年祭是全族大事,主祭從來由國舅出任,皇后助資也是不成文的規矩。臘月初一這天合族在宗廟碰頭。雖說每家皆是顯貴,但皇后的兄弟在其中仍令人一望而生鶴立雞群之嘆。 太子妃的父親和弟弟們來得稍晚,見錦繡步幛一直蔓延到數里之外,宗廟山門前車馬粼粼,連插針之縫也難尋覓。他們吆喝一番,卻被告知國舅禮神之物正入山門。年祭自有年祭的規矩,他們不能衝撞祭品,只得在一旁等著。一等二等,半晌也不見人群鬆動。素璃有一弟弟喚作素琛,年紀尚小,這時向父親好奇道:"怎麼這麼久還沒有過去?父親主祭的時候,送祭品也不需要這麼久。"他父親素若巒聽了頓覺黯然。

  旁人沒聽見他們父子對話,個個被東洛郡王所敬祭品吸引,也各自稱奇:"怪了--素沉向來穩當內斂,這次怎麼招搖起來?比往年多了那麼多貴重寶貝,難不成有特別緣故?""是不是在祖宗神前許下宏願,所以加倍供奉?"這話入了素若巒耳中,勾起絲絲忐忑:宮中關於皇后有孕的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彷彿又多了一個佐證。

  好容易等到國舅家的祭品過了門,素若巒父子也下馬跟過去。山門內彩幔經幢聳峙如林,這天風大,它們全飄揚在半空,彷彿五光十色的雲霞籠在宗廟上方,頗有遮天蔽日之勢。

  光彩煥爛的人群熙熙攘攘,男在東女在西,尊者前卑者後,七家各有地界。素琛眼尖,扯扯父親的衣襟道:"看那兒!"素若巒掃了一眼,見平王家中一名位卑的女眷穿著一件象牙色外衫,十分嬌豔奪目。他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再一看才發現那衣料跟自己母親永寧王妃今日的外衫一模一樣,而平王家那位女眷,不過是他們家的養女軒茵。兩位女性一個站在東平素氏最末,一個站在太安素氏最前,很是刺眼。

  素琛皺著眉頭嘀咕道:"不是說這樣的衣料只有一疋嗎?平王家是怎麼搞的?讓一個奴婢出身的人跟別人家的貴婦穿一樣……""別說了。"素若巒的臉色更加難看,"皇后娘家的人想做什麼,誰管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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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東平素氏之前也主持過年祭,但那時素盈初入宮廷,他們不敢張揚。性喜炫耀的平王忍了一回,終於等到素盈親自頒賜諸多寶物,像是默許操辦,於是這一年的祭典隆重非凡,甚至有些鋪張。當精美絕倫的絲織襯托著皇后供奉的寶物一樣樣送上祭壇,這些皇家的貴戚們也嘖嘖稱羨。不知道誰低聲地說了一句:"過去二十年也沒見過這場面呀。"一句話又刺痛了太安素氏的人。人們明知道他家遇到這場合一定不好受,可想起太安素氏前幾年風光的時候也不把人放在眼裡,這時不免有些幸災樂禍,也不避諱一些風涼話了。

  祭典散時,國舅家負責打賞宗廟中各等執事。其餘六家家長一一上前致禮,素若巒落在最後。他平日看得起素沉和素颯,因此還算客氣。但轉身面對平王時,他就不那麼看得起,口氣不免有些譏誚:"王爺今年辦得如此體面,破費不少吧?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王爺在哪裡撈到橫財呢。凡事還是按老規矩,謹慎一點好啊。"

  平王斜眼看著他,不住冷笑:"今年是鋪張了一點兒,我也的確不夠謹慎,沒去想別人會怎麼看。可我有鋪張的本錢,也有不謹慎、不顧忌的底氣--你想鋪張、想無所顧忌也可以,但你能嗎?"說完了趾高氣揚地哼了一聲。

  一句話噎得素若巒滿面通紅,冷冷地反唇相譏:"勢極無讓者疑,位尊弗恭者忌--這道理素家女兒們念了一代又一代,王爺竟沒聽進耳朵裡。真是可惜!"

  素颯覺得父親說話過火,忙過來打圓場,可素琛以為他上去幫腔,一步搶先護在父親身前,凶巴巴地瞪著素颯。素颯看看這個小不點兒笑了笑,向素若巒道:"家父今天太高興,失言得罪之處請郡王海涵。"素若巒冷哼一聲,拉著兒子轉身就走。偏那孩子天真地問了一句:"父親,他就是那個打敗仗被削了將軍的人嗎?"說著向後白了一眼:"還是姐姐親自上戰場挽回敗局呢。"

  素颯被戳到痛處,臉上一陣兒青一陣兒白。平王自己被揶揄幾句沒什麼,聽到有人揭素颯的短,一時忍不住又要發作,被素颯與管家素平攔住了。素平勸道:"王爺這又何必?" 平王瞪眼道:"就算是狼,夾著尾巴太久,也要被人誤認為是兔子呢!"

  素颯也勸:"夾著尾巴總好過被人抓住尾巴。"

  平王立刻把鬍子吹起老高:"我說你是怎麼回事?素平忍氣吞聲也就罷了,你怎麼也說這種軟話?你是皇后的哥哥,還是看人臉色的奴婢?處處躲閃,束手束腳,別人還沒把你怎麼樣,你已經搞得自己一臉倒霉相。"他輕蔑地白了兒子一眼,說:"我年輕時可不像你這樣。放歌縱劍、醉柳眠花,何等快意!不也好好地活到現在了麼?一把年紀了,反倒跟著兒女們憋一肚子氣!如今讓人找茬找到面前來了,出一口氣也要被你們這些溫吞的傢伙攔著,掃興!" 那邊素沉應酬完了立刻走過來,向父親笑道:"您是先帝的親外甥,既是天家姻親,又是血親,當然不是尋常素氏能比。兒子們沒您那樣的福氣,多少要收斂一點。"

  平王哼哼了兩聲,領著他那一大群威風八面的跟班,浩浩蕩蕩地走了。素颯苦笑兩聲,向哥哥道:"今年是否太過引人矚目?我聽好幾個人暗中嘀咕,說我們家大操大辦的本意是在祖先面前為娘娘祈子。此舉恐怕有累娘娘……"

  素沉卻笑道:"我倒是覺得,娘娘一向知道父親的脾氣,卻有心縱容他誇耀。既然這是娘娘的意思,其中自有她的道理。今日之事也許正合她意。"

  東平素氏與太安素氏在年祭上的摩擦,很快風傳到宮廷之中。欽妃這天在太平湖邊看取冰,正好見東宮妃帶著幾個宮娥走過。她有意挑釁,抄一條近道趕在素璃前頭。兩人迎面撞在一道貼著水面的九曲橋上。橋下的水早已結冰,又覆了一層積雪,卻不及她們之間寒氣逼人。

  欽妃冷笑道:"令尊近來身體還好嗎?"素璃淡淡地答了一聲:"托賴。"

  "可我聽說他腦子有些糊塗。"欽妃說,"難道祖宗只是我們家的祖宗,不是你們太安素家的?難道平王重重地獻一份祭品,只是給我們家敬獻,不是代七家共同敬獻,沒替你們家供奉?我們家出錢出力還要落怨懟--你說這世道是不是有些怪?宮外面是那樣,宮裡面,晚輩也不懂得給長輩讓路了呢!"

  平王家故意給一個奴婢出身的養女穿著同永寧王妃一樣的衣服,當著全族的面讓永寧王妃臉上難堪,平王又當眾羞辱了素若巒。這種種行跡讓素璃暗自氣憤,想不到今日欽妃竟倒打一耙。自素若星為後時,欽妃與太安素氏不和就不是什麼隱秘。此時受到欽妃冷嘲熱諷,素璃暗暗光火,上下打量欽妃幾眼,笑道:"娘娘真是個直率人--前些天還一團和氣,沒什麼長輩的架子呢。"她眼梢一挑,冷冰冰地說:"若是皇后說我幾句,也就罷了。娘娘您又算東平素氏裡面的什麼人?難道,聖上僅僅在流泉宮留了一晚上,娘娘就忽然變成大人物?" 欽妃一時羞憤,一掌向素璃劈面打去。素璃是上過戰場的人,手上又有股狠勁,一把反將她手腕抓住了,笑道:"險些忘了,敢在這宮裡明目張膽地打死人的,娘娘是惟一一個呢。"說罷將欽妃手腕一撇,害她一個趔趄險些坐在地上。

  欽妃手上一隻瑪瑙鐲子飛脫了,在冰面上摔成幾瓣,滴溜溜直打轉。素璃見損了她的東西,也不想繼續取鬧,冷哼一聲就揚長而去。欽妃本想羞辱素璃,沒想到反取其辱。她本不是善罷甘休的性格,當下命人拿手帕把碎鐲子包起來,徑直去玉屑宮告了一狀。

  皇帝前些天剛聽丹茜宮承儀女官來告東宮目無尊長,今日又出這事。他知道事出有因,可是理屈在素璃,他心中也有些不悅。儘管如此,他不願助長欽妃氣焰,只是隨便聽了聽,說:"讓她給你賠個禮,賠你一副上好的鐲子。"

  欽妃見他如此平淡,這一口惡氣憋在胸中更難散開,又到丹茜宮向素盈抱怨。

  素盈正歪在床上休息,心不在焉地聽上幾句,偶爾應付一聲。欽妃氣呼呼說了半天一抬頭,卻見素盈睡著了。欽妃吃了一驚,低喚聲"娘娘",素盈警覺,立刻睜開眼睛不好意思地笑道:"這幾天夜裡睡不好,白天總是打盹兒。"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3
七十九

  欽妃把自己的事放到一邊,關切地問:"睡眠這問題可大可小。娘娘有沒有找太醫?""太醫也說不出什麼緣故。雖然服了幾天藥,可是夜裡還是聽到那聲音,煩死人。"素盈揉著額頭,滿臉倦意。

  "什麼聲音?"欽妃有些好奇。素盈又把半夜的鈴鐺聲講了一遍,欽妃心中一動,顫聲道:"偶爾被風送來一兩聲,也不稀奇。夜夜如此就難說得過去。會不會是有人在宮裡行巫蠱之術,厭魅娘娘?"

  "怎麼會呢?"素盈雖然這樣說,口氣也不大確定。巫祝是宮中大忌,她又疑又懼的神情收在欽妃眼中,欽妃心裡有了主意,體貼地說:"娘娘身體不爽利就好生歇著吧,這事妾會代娘娘留心。"

  素盈笑笑,隱約猜到她要借這機會報今日一箭之仇。

  可欽妃竟能將事情鬧得那麼巧,連素盈也沒有完全想到。

  就在第二天,彷彿是天意,又彷彿是人意,久久未出結果的蘭陵郡王遇刺一案,忽然有了驚人的進展。琚相稟報:輾轉追查,終於找到一個參與暗害素颯的人。

  若是矛頭直指太子,後果雖然嚴重,卻也不會讓人感到意外。可素盈猜不透,琚含玄先拋出這個人是有什麼樣的圖謀--東宮妃素璃。

  第十六章生怨

  這日信則了結諸般雜務,天色已晚。他正欲回去休息,有人告知皇后召喚。信則匆匆走進丹茜宮,看見素盈正在燈下把玩一串白水晶念珠。

  燈下的白水晶晶瑩剔透,在她指端晃過一絲亮光之後折射出許多個小小的光點,映在她平靜的臉上。"最近的事真是趕巧了。欽妃娘娘的鐲子剛被弄碎,惹事的人就成了殺人不成的凶手。"

  信則垂手在一邊聽著,不敢妄自出聲。

  素盈輕輕地撥了一顆念珠:"不過欽妃所說的巫祝之事,我也有心查一查。這事交給你,你立刻就著手辦吧。"

  信則答應一聲:"小人定當竭誠盡力。"

  素盈不緊不慢地問:"你知道該順著哪一條藤去摸瓜?"

  信則立刻乖覺地回答:"既然娘娘連日受鈴聲侵擾,小人自該去找提鈴的人。"他說完偷偷瞄了素盈一眼,察覺她有點點讚許之意。

  素盈似是煩了水晶的光彩,將它扣在桌上,輕輕蹙眉問道:"白副監,你在宮裡年頭長了,見識也與眾不同。你覺得,東宮妃像是冷箭傷我哥哥的人嗎?"

  信則大膽地看了看她的臉色,輕聲回答:"不止娘娘對此存疑,宮中上上下下都在嘀咕這事。大家都覺得事情肯定還沒完呢。"

  雖然沒回答素盈的問題,但這對答也很機靈。素盈將桌上的點心賞他,笑眯眯地說:"丹茜宮下賜素氏年祭所用之物龐雜繁瑣,你一樣也沒遺落弄錯,果然是個仔細的人。這點心拿著,做你該做的事情去吧。"

  信則叩謝之後退出宮來,心中越發覺得不好。原本素盈再三提起鈴聲,信則就覺得別有用心,後來她准許欽妃借此大做文章,更是不妙。今日見欽妃行為出格,她擔心事情不受掌控,竟要親自過問……其中必然別有原委。

  他嘆了口氣:雖然還沒著手去查,不過結果嘛,大致可以料到--趕在這當口上出的事,一定與東宮脫不開干係。除了上一次不成功的冬宴事故之外,東宮可以說是一個舉止妥當、態度安穩的儲君。就算是素盈,也很難找到他的致命傷吧?琚相老奸巨猾,擅用離間之法。而素盈……

  素盈也開始寫自己的一本賬了。

  這夜悄無聲息地下起小雪。信則向準備夜間巡查的宦官們說:"大家為找那來路蹊蹺的鈴聲,折騰了好多天,今晚好好休息吧,我親自來探探究竟。"

  眾人樂得雪夜偷閒,紛紛道謝離去。信則在宮道上一邊等著一邊擺弄腰上的絛花,終於等到一個宮女提著鈴鐺叮叮噹噹地走過來。他從暗處突然走出來,嚇了那宮女一跳。

  信則一看她的面容--不是封令柔。不知怎的,他心中有點小小的失望,可是轉瞬又覺得不是她才好。

  那宮女認得信則,倉惶地行禮之後,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不知該不該走。信則客客氣氣地問:"這幾天是誰在提鈴?"宮女結結巴巴地回答:"今日換了奴婢,前些天是丹茜宮的下使宮女封令柔。"

  她還是沒能從這苦差事裡擺脫……信則走神一剎,忽然覺得不好,急急地問:"封令柔提鈴,是哪天的事?"

  宮女大約感到信則問的肯定不是好事,回答時極力撇清干係:"自今日往前數十五天,都是她。奴婢是今日才接她的班。"

  與素盈失眠一日不差,未免太巧……信則從她手中接過鈴鐺,上下振了振又搖了搖,只覺聲音清亮沒有異樣。於是他又問:"這些天用的一直是這一串?""不。"宮女小聲說,"令柔用的是另一串--那一串鈴鐺比這個重些。"

  信則的心陡然一沉,撇下那宮女便向宮女居所快步走去。

  令柔被幾個上位的宮女使喚,正在為她們破炭,以備晚上添爐之用。雪沙沙地下著,她的衣衫不暖,不得不加勁幹活兒,不一會兒就出了汗。有人踏著薄薄的積雪走來時,令柔以為是來催她,慌忙將破好的碎炭攏做一盆,待遞出去才發覺來的人是白信則。

  她身子一顫,手上那一盆炭嘩啦落了滿地。"白大人……"令柔囁嚅道,"是……娘娘喚我?"說到娘娘二字,她一身的汗全結了冰似的,寒意驟然遍佈全身,聲音也開始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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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