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44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26
三十

  "當然--我幫你,用你喜歡的任何方式,左右天下!只要你情願用二十年作為代價。" "我要我的丈夫活著。"素盈這樣答她,"站在高處的男人,有時需要面對江山美人的抉擇。而站在高處的素氏女人,不需要想這麼多--他就是我的天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許諾給我的天下,換作給他的壽命。"

  儘管王秋瑩說,她盡全力能夠為皇帝拖上一年。儘管這一年當中,他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健康,而且,時常還會很痛苦。但……

  "這是你為他換來的一年。"素盈幻覺中的白衣女子在風中起舞,"如果您不願犧牲,唯有不斷將別人放上祭壇。獻上祭品,努力跳躍吧,黃兔就在你的眼前。"

  玉屑宮的香,的確又把這幻覺招來。素盈輕輕地揮了一下袖子,趕走被她取名為"幽馥"的幻影。傍晚時分,新月已懸在樹梢了。她佯裝欣賞來掩飾自己奇怪的舉動,嘆息道:"一顆星星也沒有。真是孤獨的月。"

  睿洵看著漸漸染上夜色的天空,不知不覺失神。

  西邊弦月比他印象中的京城明月更加蒼白脆弱,似乎一箭射去,它就會在藍色天心支離破碎。

  身著甲冑的東宮妃素璃走到他身邊,不明白他在看什麼,又在猶豫什麼。"聽到那聲音了嗎?"她問。靜謐中傳來異國的軍歌。敵人似乎永不知氣餒,永遠在挑戰他獲勝的信心。"明日一定又是一場血戰。"素璃慢悠悠地說,"明日的明日……永遠是血戰。你父皇如今纏綿病榻,命運叵測。我們卻被皇后和宰相阻在這裡。"

  "不。"睿洵平靜地反駁。宰相也許是那樣想。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睿洵與宰相琚含玄,變成一山二虎,遲早要有一方以死結束角力。既然他幾次出手都未能奪取宰相性命,就不得不防範來自宰相的致命一擊。他來到這裡,只是為了掌握軍權,籠絡武將,方便日後剷除異己。

  可是他剛出征,父皇便突然病倒。

  皇帝的安康意味著什麼,他與宰相都知道。他在陣前廝殺的時候,宰相一黨當然是在京城中籌劃萬全之策。結果他這儲君被排斥在外,遲遲無法回去。

  可是皇后……素盈也是那樣想嗎?

  "不?"素璃能猜到他牴觸什麼,冷笑道,"想想你的母親是怎麼死的。素盈不是聖女,她同樣會痛下殺手!"

  母親被廢之後多次嘗試重回丹茜宮。素盈面對她一次又一次的掙扎失去耐心,終於同宰相一起,逼死了她。母親身邊的侍女回到京城之後,一五一十地說出一切。"娘娘的遺言?"侍女迷雁愣了一下,低下頭說,"娘娘對宰相說,照顧榮安。奴婢也要謹從她的安排,到榮安公主府上去了。"

  榮安是幸運的,母親到死偏心她。一國儲君則必須要靠自己。然而那樣怯生生的月牙,當真是他的弓箭能夠射下嗎?睿洵低下頭,看到素璃手裡一對匕首。也許她……她才是夫妻兩人之中,更有能力劈荊斬棘的那一個。

  睿洵拿起一支匕首,素璃便微笑起來,毫不猶豫地抽出另一支,在自己手掌中間割出鮮血淋漓的傷口。新婚枕上,他們不曾山盟海誓永結同心。此時此刻,卻一起說出自己的許諾。 "殺盡奸魅,穩固儲位。"素璃低低地說,"太安素氏的一切,都將成為你的力量。"

  "共守天下,永昭恩眷。"睿洵說,"你將像你的姑姑、我的母親一樣,成為皇后。無論旁人如何離間搆陷,我不會讓你落入她被廢的結局。我們的兒子睿歆,將會挑選太安素氏之女為妻。當我百年之後,他們將是又一代皇帝與皇后。"

  "違此誓言,日不得安,夜不能眠。"兩人齊聲說罷,擊掌三次。

  "殿下,戰場只是你積蓄力量的第一步,不會將你困住。京城,整個宮廷在等著你和我,我們必定凱旋。"素璃的口吻堅定樂觀,"在那之前,必須處置龍驤將軍。接下來是謝震、素盈、宰相和他的兩個兒子--前往縵城離宮,將姑姑逼死的人,必須受到懲罰!"她斬釘截鐵地說,"姑姑的冤屈必須昭雪,她必須是一個光華燦爛的皇后。否則,身為犯罪被廢的皇后之子,你將受到多少非議!"

  睿洵看著素璃,目光冷下來。除了丹茜宮,她從來沒有對別的動過心,向誰揮劍都可以毫不遲疑。而他……

  睿洵看著手心的傷,攥緊了拳。他不該猶豫。

  他取了三枝箭,將箭頭在承接二人鮮血的碗中浸過。張弓開滿,鬆手時,弦上染血,他的臉頰也濺了星星點點的紅。

  箭直直地飛向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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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第二章步天

  秋分一過,飄風漸漸捎來寒意。因帝王臥病而浮躁的宮廷,已經沉靜下來。各處按部就班,未見與往昔有多大差別。

  丹茜宮依然熱鬧。紅衣宦官、青衣宮女們不知從何處移來石榴樹裝點庭院。入宮覲見的平王恰好從旁經過,見花葉之間已有果實,不由得勾起心事,想到素盈立後至今仍然無子,悵悵地嘆口氣。

  重陽將近,他來向皇后敬獻節日所穿的羅衣,特意起早。沒想到有人比他更早。丹茜宮中,一名二十來歲的美貌女子在講俏皮話,正是他的小女兒素瀾。她是皇后的妹妹,旁人沒有不捧場微笑的。唯獨與她年紀相仿的皇后素盈一臉嚴肅,不知又想什麼心事。

  見父親入宮來,素瀾忙起身施禮,趁機使個眼色。平王便知時機不妙,小心翼翼向皇后說了幾句套話,越發覺得她待自己的態度比平日更冷淡許多。他硬著頭皮拿出重金置辦的羅衣,素盈只淡淡地說一句收下了。他又奉上另一件稀罕物品,稍稍有了底氣:"這原是要當作傳家之寶的,聽說宮裡需要藍緞,臣借這機會聊表心意。上年頭的東西想必更能闢邪。" 約在十餘天前,皇帝十分信賴的一名僧人說,皇帝起居之處需用藍色帳幔,取一個"攔"的諧音,方能將病魔驅散。為這似真似假的治病方法,宮中四處懸掛藍緞,甚至許多樹與石上,也纏了藍色織物。藍染一時成了京城中緊俏的東西,一月之間價錢已翻了八倍。

  素盈向來知道父親性喜賣弄,沒將他洋洋得意的神情放在心上,也不覺得一塊邊角褪色的緞子有何稀奇。三尺寬的緞面一鋪開,她便為自己眼拙略感慚愧:上面無數流金溢彩的花朵,在一剎那盡數綻放,美得奪人心魄。花型不過寥寥數種,然而姿態各異,枝蔓縱橫繁而不亂。雖然上了年頭,仍可看出手法精湛。不難想像,當年這是一幅多麼引人注目的傑作。 秉儀崔落花識得貨色,向素盈道:"這是明元皇帝時,宮中鍼黹女奉旨所制。後來輾轉落到您祖母惠和大長公主手中。"她頓了頓,含笑道,"從上面,可以看到當時的整個宮廷呢!"她說得玄妙,素盈潛下心來細看,片刻之後暗暗吃驚:花朵雖然婉轉搖曳,排列位置卻似曾相識。

  "原來是宮圖。"素盈一邊說,一邊指著青緞中央那朵獨一無二的紅花。"此處不是丹茜宮嗎?向西的三朵稍小的紅花、白花是凝芳宮、凝華宮、耽翠宮。那些更小的花,無非是各宮各院--"說到此處,她驟然停頓,忽然想:為何妃嬪寢宮顏色有別。

  崔落花見她僵住,輕聲提醒道:"娘娘看到的不是"宮廷",只是"宮殿"而已。"一句話讓素盈無言以對,呵一聲:"如此蹊蹺的東西,倒值得仔細欣賞。"

  平王自是知道其中奧妙,在一旁默默微笑。素瀾聽說此物稀奇,也湊上去端詳。素盈伸手撫摸那些交錯的金銀繡線,手指觸及的花蔓次第閃亮。她歎服完美的手工,指尖順著繡線挪移,忽然若有所感:"的確不是宮院,而是宮院的主人。原來,明元帝的後宮裡,也是這樣紅白花開,派系分明。"

  崔落花說:"明元帝的第一位皇后年紀輕輕就因病仙去。第二位皇后之選,皇帝起初屬意於凝芳宮元妃--所以在這幅圖上,她是另一朵紅花。"

  一向視事平淡的她,口氣中也充滿崇拜,素盈不禁對她所講的故事更加在意。

  "可是自從皇后駕薨,凝芳宮不斷出事。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宮中數十盞燈次第爆裂燈花,嚇人不輕;更漏無端溢水;書籍圖冊原本好好的,轉身再看時,卻變成了無字無畫的白紙;香爐裡的香是按規矩添的,與其它宮院沒有差別,到了凝芳宮卻發出辛辣的氣味和可怖的聲音;夜裡脫下來的青色衣服,第二天清晨變成很難看的苔色。衣料的手感如昨,花紋、裁減分明是原先那一件,連細微處的針腳都一模一樣,唯獨徹底變了色……不論怎麼責罰宮人,怪事還是層出不窮。沒有一件事可以歸咎於無辜的元妃,但明元帝迷信,以為不吉利。漸漸又有流言說是先後作祟,人們開始懷疑元妃與先後之死有關。不過這個指控無法查證,不了了之。耽擱了兩三個月,最後冊立為後的不是元妃,是貴妃。"

  崔落花指著繡幌上象徵元妃的單薄脆弱的紅色小花,說:"讓她宮中的燈花爆裂,更漏溢水,圖文杳跡,熏香變質,衣衫失色……比毒她、咒她、陷害她更難。這些事務分掌在不同的宮司手中,但貴妃能讓他們一起發作。她不只是一朵漂亮的白花,也是繡捲上所有銀色藤蔓的中心。"

  銀白色的繡線已經不能像往昔那樣耀眼,但隨著她輕輕點觸,每一個角落裡的白色藤蔓都活躍起來,整塊青緞還是被它們牢牢掌握……素盈嘆了一聲:"既然有這種手段,何必舍易求難?"

  "明元帝幼年失母,尤為憎恨後宮妃嬪相爭。假使身為候選的元妃在後位空懸時死去,可能會讓他將整個後宮裡的女人視為凶手,拋開她們另覓皇后。"崔落花不慌不忙地回答,"明元帝時常強調他最恨後宮當中有人死於非命。貴妃封后,三十二年後宮太平。這在素氏的後宮堪比神蹟。她的夫君與她相敬終生,她死後,眾臣議謚號時也備加推崇:溫柔聖善,恭敬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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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原來是懿靜皇后。"素盈冷笑一聲,"那些女人,只是不能從她手中奪得丹茜宮,也不敢在她的注視下勾結,只能麻木地活到鶴髮雞皮。"

  沒有覬覦的對象,當然就沒有無謂的死亡。

  崔落花摸了摸那幅青緞,說:"當今聖上的祖母懿靜皇后,太安素氏素如慎--娘娘手中的,正是那個女人的遺物。"崔落花將青幔一卷,背面有墨書三字。字不大,然而筆鋒飛揚,氣韻不俗,"入宮八年有此成就,想必懿靜皇后也很自負。"

  "步天歌?"素盈靜靜念出了聲。

  "她眼中的宮廷,不是一座座位階森嚴的宮殿,而是處在人世之巔,枝蔓交錯的九層天--這裡大多數人只能看到自己所在的一層,不完全知道下面的事,更無法全然瞭解上面在發生什麼。由下而上攀爬的人,踩著花蔓搭成的樓梯,常常走不穩。但她做到了,不僅走上頂峰,還透徹地俯瞰九天。"崔落花停了一下,又說,"即使如此,她也沒有忘記克制自己。她本打算在背面做歌,但只寫了三個字就停筆--畢竟,這只是建在絲綢上的階梯,走得安靜一些,不會錯。"

  崔落花轉臉向素盈笑笑,"臣的老習慣總改不了,又在娘娘面前多嘴了……"

  她曾是素盈素瀾姐妹未出嫁時的女教習,素盈一向敬她,道聲"不妨",又轉臉向平王道:"送這樣一塊東西進宮,是什麼意思?"

  平王只是趁機獻寶,除此之外不曾多想。見女兒又沉下臉,他怔了怔,不明白她為什麼又不高興。素盈冷著臉問:"父親不知現在是什麼局面嗎?"

  平王本能地回答:"知道。"

  皇帝臥病,東宮領兵抵擋西陲強敵。按照帝國的傳統,此刻的宮廷,由皇后主內,宰相主外。這帝國還有另一個潛在的傳統--掌握更多的人,要準備好承受更多的攻訐。國家有成年儲君,大多臣子不願看見皇后趁夫君有病,從幕後走到台前。素盈知道與朝臣較真毫無益處,因此在這最好的擅權時機,她向他們展現她的懦弱無為。

  "懿靜皇后一生過於強勢,"步天歌"三字凌厲逼人。父親要我把這東西拿到聖上面前,向臥病的帝王示威嗎?"素盈一揮手將美麗的青緞打落在地,驚得平王一哆嗦。他連連稱罪,心中也怪自己多事,好端端來招惹這個思慮過度的女兒。

  素盈站起身向門外走,立在階前向四下望瞭望:火紅的花朵熱熱鬧鬧開了滿院。她只是隨便說一句秋天的丹茜宮太冷清,添些豔麗的花才好。很快,暖色在漸深的秋意中隨處可見。 平王見她盯著石榴,以為她與自己想到一處。他又嘆了口氣,斜眼瞄見宮女懷中活潑漂亮的皇孫,心頭又嫉妒又擔憂。"娘娘,聖上有上天庇佑,龍體康復是早晚的事。娘娘還年輕,總還有機會……"

  "不需平王發愁。"素盈的聲音清脆利落,口氣卻不甚和善。石榴叢中閃入一列紅衣宦官,每人扛著一束朱漆長棍。他們彎著腰將棍子放在階下,又迅速地退走。素盈沒有給父親很多猜測的時間。"聽說貴府的總管素平,新近在城郊買了塊好地,建了庭園迎娶第四房妾室。此事不假吧?"

  平王怔了怔,點頭道:"的確。"

  素盈一聲冷笑:"可知道他的地是怎麼來的?女人又是怎麼來的?"見平王神情迷惘,她又道,"父親向來御下不嚴,府裡的下人們連不如意的小姐也不放在眼裡。如今他們在皇后娘家作雞犬,只怕更加得意,積惡成習,以為世上沒幾個人能管得了他們吧?"

  平王聽女兒口氣,已然心虛幾分,訥訥道:"是臣失於管教……"

  素盈哼一聲,指著那些棍子厲聲說:"這是賞給平王府的--日後府上有人與平民爭執,不論對錯、不分主僕,先杖三十。家奴膽敢仗勢欺人、為非作歹,杖打七十再交官府!"

  "娘娘……"

  素盈走下台階,彎腰從一束長棍中抽出一根,交到平王手上,又說:"這一根留給府上的總管素平。怎麼用,您心裡應該清楚。"

  平王接過紅漆棍,臉色一片慘白。素盈甩袖走回宮中,撇下他一人尷尬地行禮,領了那一百根棍子,氣鼓鼓地出宮。

  素瀾跟在素盈身後,賠笑道:"姐姐大義滅親,做給旁人看看樣子就罷了,何必當著眾多宮人的面,讓父親無地自容呢!"

  素盈掃了她一眼,目光如冰似雪。"家裡從小培養你審時度勢,你怎麼說出這話?丹茜宮的第一位主人,我們的祖先素太后,為什麼失去這座宮殿?還不是因為她的家人飛揚跋扈,民怨官嫌落人口實?我不指望父親脫胎換骨,只要他這一年安安分分別添亂,我就省心了。" 素瀾抿嘴笑笑:"我向來知道娘娘仔細,可還是忍不住又為娘娘瞎操心了。"她看看姐姐,開玩笑似的問,"娘娘近來怎麼了?左一個"一年"、右一個"一年",我依稀已經聽過好幾遍。"

  素盈避而不談,平淡地向她說一句:"我不大能見到父親,還要你多勸他。"

  素瀾知道再問也沒有結果,笑笑說:"看到平王剛才的臉色,我就知道要順道回娘家走一趟呢。"

  她走後,丹茜宮中忽然冷清。素盈像渾身脫力似的,緩緩地嘆了口氣。片刻的疲憊很快過去,她拾起地上的青緞,向崔落花說:"懿靜皇后是個人物,事蹟必定不止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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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崔落花指著窗外種植石榴的宮人,問:"其中的人,娘娘日後能夠認得幾個?"素盈看忙碌的宦官宮女之中沒有十分親近的,緩緩搖頭。崔落花笑道:"懿靜皇后可以記住每一個一面之交的人,名字、生辰、籍貫和職位一絲不錯,令人受寵若驚。"

  "啊!"素盈驚嘆一聲,旋即柔柔笑道,"下人有下人自求多福的想法,未必喜歡被高位者牢牢記住。何必生出一事,讓他們終日戰戰兢兢?"

  崔落花也知不該失言比較兩位皇后,垂下眼睛,放低了聲音又道:"娘娘說的是。每個皇后都有各自的手段。最重要的是,她們都知道如何成為夫君需要的皇后。不這麼做……她們就會從九霄之巔墜落。"

  素盈心頭一顫,忽感淒涼,旋即暗暗嗤笑自己:此時此刻最無用的,就是消沉。她不能在多愁善感中浪費時間。將青緞放到身邊,她不緊不慢地換了話題:"崔秉儀,我記得你與王秋瑩的交情非同尋常,無所不談。為什麼近來好像生疏?出了什麼事?可需我從中說和?" 崔落花聽了這話不得不生出警惕,連忙說:"臣與她並無隔閡。"

  "沒有就好。"素盈莞爾一笑,又說,"你去把她找來。我們去一趟玉屑宮。"

  玉屑宮是皇帝生母為妃時的寢宮,多年來一直閒置。皇帝貪圖清靜,索性搬入其中養病。他的一舉一動向來要被人揣摩,入居玉屑宮而不是丹茜宮,又讓後宮之中平添許多猜測。素盈的姑姑欽妃拜見時提過幾次,暗示素盈勸皇帝移居丹茜宮。素盈反而以為丹茜宮事務陡增,不是養病的地方,在皇帝面前絕口不提移駕之事。她每日往來兩宮之間,慇勤侍奉,漸漸眾人也就習以為常。

  崔落花知道素盈要去探病,小聲提醒道:"真寧公主一早拿著好幾個菊花燈,去求聖上題畫。這時候恐怕還在玉屑宮盤桓呢。"

  素盈正從宮女懷裡抱過皇孫睿歆,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一邊逗睿歆發笑,一邊沖崔落花眨了眨眼:"先生,你知道我小時候會說的第一個字是什麼?"不待崔落花回答,素盈就道,"是"爹"。大約我娘為了討他的歡心,只教了我一個字。"她又問,"你猜,阿壽開口說話的時候,會說什麼?是"娘娘",還是"娘"呢?"她狡黠地笑了笑。

  崔落花性本多慮,一見之下不禁再生疑竇,慌忙告退去尋王秋瑩。路上湊巧遇到,她急忙一把拉住,到僻靜處說話,單刀直入地問:"聖上的病還能拖多久?"

  王秋瑩卻不回答,泰然反問:"這是娘娘要問,還是旁人要問?"

  "是我問。"崔落花說著嘆了口氣,"娘娘今日旁敲側擊,責備我無法從你這裡得到她想要的消息。我應該知道的--不然,我對她就沒用了。"

  話到此地步,王秋瑩仍是不說,垂下眼緩緩道:"聖上的病是不能說的禁忌。我不能跟你講。"崔落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王秋瑩只得搖頭道,"是聖上欽命。聖意難違。"她不擅長隱瞞,雖然只有九個字,已讓機敏的崔落花想出頭緒,釋然道:"秋瑩,你這固執的性格一點沒變。"

  王秋瑩舒心一笑。崔落花卻不像她這樣樂觀,搖著頭說:"我擔心的,就是你的"不會變"。你要是能稍稍變一下,把你的目光從那些干枯的草藥上,移向人們多變的臉,就好了。" "我不過是個過客,不會一直都在這裡。把自己捏成宮廷的形狀,出了宮門又如何自處?"王秋瑩輕笑一聲,兩人一同往丹茜宮走去。走開幾步,王秋瑩忽然想起一事,從袖中摸出一隻銀色圓盒,遞給崔落花:"我見許多宮女交換這個,也向人弄來一點。"

  "冰糖蓮子?"崔落花邊走邊打開看,笑起來,"快過重陽,又到宮女們結拜的時候。你不打算在這裡過一輩子,何必準備這種排遣寂寞的禮物?"

  "我聽說十分要好的宮女之間,一起分吃了冰糖蓮子就是蓮子姐妹,發誓"同甘共苦",日後便如同家人一樣。"王秋瑩眼瞅著她,低聲道,"落花,你怕我看不懂別人的臉,我卻擔心你以後越來越難做--娘娘她想要知道的東西會越來越多。你想事事先知先覺,要讓自己有得忙呢。"

  崔落花默不作聲走著走著,悵然道:"她十二歲時,我已覺得她很特別,可是從未想過她真能登上後座。更沒想到,她二十歲時,會是這般光景。崔氏一直擔當素氏的老師,但素氏的表現總能讓我們大吃一驚。"

  "所以後位從未自素氏的手上旁落。我們的娘娘,也流著素氏的血。"王秋瑩不知想起什麼,神采黯淡下來,"但願娘娘能夠心想事成。"

  "咦?"崔落花詫異地看看她,不知這樣的話怎麼會從她口中冒出來。

  "你沒有看到--聖上昏迷轉醒的那天晚上,娘娘的神情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她長長地吐了口氣,似乎提起來就費解,"我從來沒想到,她那樣小心柔弱的人也會有那麼堅決的眼神。就好像是……將要死去的人是她。在所剩無多的日子裡,礙她事的人,她會毫不留情地踢開。"

  她們一起轉過一個拐角,堂皇的丹茜宮便在眼前。入宮之前的崔落花,是皇后的老師,入宮之後,她是皇后的女官。她似乎是宮廷之中與皇后相處最久的人。然而她也開始覺得,並沒有什麼人,可以仗著資歷說自己瞭解後宮之主。

  丹茜宮比任何人更擅長塑造一個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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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第三章 皇親

  素瀾的馬車穿越鬧市時撞翻了什麼,引起一陣喧鬧。素瀾心裡一直揣摩姐姐今日的表現,沒在意別的事情。過了好一陣,她才恍然察覺馬車一刻也沒停,向車伕道聲:"方才是不是傷了人?怎麼就這樣走了?"

  坐在車伕身邊的隨從隨隨便便回道:"人人都認得相府的馬車,他們要是傷著,自然會找上門。沒有動靜就是沒事。這種小事,少夫人大可不必掛心。"正說到這裡,車伕吆喝著勒馬,車子穩穩停在平王府西門外。

  素瀾下了車,一眼瞥見幾個僕役拎著白粉刷牆。不知哪裡來的頑童在王府外牆上寫了一串字,筆跡笨拙繚亂,似乎是好幾個孩子一起動手惡作劇。白粉蓋住幾個字,但素瀾還是看出,那是多年前就流傳的讖言:"東平素氏殺姐妹,清河素氏生反賊,正宮有子多逢難……"後面應該還有一句,被刷得一乾二淨。素瀾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也聽過,此刻卻想不起來。 當今聖上登基之後,三位謀反被誅的親王都是清河素氏所生,這首讖詩流行了一陣。不過當時所傳的是"太安素氏殺姐妹",暗指出身太安的康豫太后殺了親妹妹懷敏皇后。今日不知哪個別有用心的人,又將醜話移花接木到東平素氏身上。

  素瀾瞪起眼睛怒道:"什麼人唆使孩子做這種事?今日欺到平王府頭上,明日難不成想造反?"又向那些僕役大聲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讓幾個孩子在牆上胡亂塗畫--連一群頑童都防不住,要你們有什麼用?"

  在一邊指揮下人的,正是總管素平的小兒子素威。見這位嫁出去的小姐又回娘家發威,他笑嘻嘻走上前道:"琚夫人有所不知,那一群孩子足有二十來個。這麼多小鬼一擁而上,一人只寫一個字,門房的人還沒回過神,他們已經寫完跑了。不過還是拿住幾個,我爹正找到他們的爹娘一併管教呢。這些事情我們料理就是,怎敢勞動琚夫人生氣。"

  他一口一個"琚夫人"叫得生分,素瀾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你爹今日還好?"素威應一聲"托賴",素瀾又冷冷一笑:"只怕過一會兒就不大好說。"說罷由西門進了府。

  她沒走幾步,原先在她親娘身邊伺候的丫鬟迎上來,歡歡喜喜喊聲:"七小姐!"素瀾的腳步並不停歇,邊走邊問:"苑綺,府中最近沒出什麼事吧?"

  苑綺小聲道:"大夫人的身子不行了。請了好多先生來看,都說拖一日是從閻王手裡偷一日,恐怕撐不到來春。"

  "病得真不是時候。"素瀾嘟噥一句,又問了些其它。兩人走到王府花廳外,苑綺不敢進去,素瀾也不管她,自顧自邁進門。

  鴉雀無聲的廳中坐著平王和諸位姬妾,唯獨沒有平王妃睿氏。女人們一個個尷尬地觀察平王臉色,不敢輕易挑起話頭。見素瀾進來,眾人鬆了口氣,紛紛招呼。素瀾向父親跟前行個禮,微笑道:"爹還在生悶氣?"

  一旁的四夫人忙接口:"一家人歡歡喜喜等著王爺回來開宴,哪想到他一進門就黑著臉不理人,分明想把我們嚇死。"

  "開什麼宴?"平王鼓著腮幫子大吼了一句,氣不打一處來,"沒看見娘娘賞的棍子?領了一百根棍子也值得把酒歡慶?"

  眾人面面相覷,更加不敢多嘴。平王的話匣子打開,索性一口氣發洩:"哎喲喲,我算是明白啦!以前還指望她把持大權,現在--算了吧!真讓她掌了權,只怕連我這當爹的也要挨棍子!"

  旁人不知道他說的是哪樁,素瀾卻清楚不過,笑嘻嘻說給她們聽。七夫人白瀟瀟聽罷一聲冷哼:"娘娘以前做事就是這樣,寧可委屈自己,也不給人落下口舌。王爺有這女兒也不是一天兩天,怎麼忘了?"

  平王嘆息道:"就是因為她到現在還是這個樣子,我才有氣--你們見過哪個做大事的人,像她這樣瞻前顧後、畏首畏尾?"

  素瀾呵呵一笑,說:"爹從前只是隨便養著姐姐,不曾用心栽培,這時候又怪她拿不出氣魄,豈不是冤枉人?姐姐自然有她的心思,你我不知道罷了。"

  平王被她不軟不硬地頂了這麼一句,眨巴眨巴眼睛,說:"她有什麼大事要花心思?她以為這是什麼年頭?需要她領兵打仗,還是開疆闢土?或者需要她整頓朝綱、廓清四海?就算真有這種偉業--憑她?!"

  眾人聽到話鋒不對,越發不敢接茬。平王說得起勁,又道:"娘家一個總管娶房小妾,她也當大亂子。眼裡只看著這些細枝末節,就算花上一輩子料理乾淨,又能怎樣?正經事卻不見她下功夫……"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她能做的最大的事,就是趁著聖上龍體好轉,趕緊生個皇子。繼大統倒是不敢想,就算日後封王,對我們家也大有好處。"

  他這套說辭有一大半不對素瀾的心思。待他停下要茶時,素瀾冷著臉說:"爹的念頭轉得真快。前些日子還希望姐姐把握時機,助我們家躋身朝政。依我說,即使姐姐當真不諳政事又怎樣?天子只有她這麼一位皇后,天子乏力時,就該讓她從旁協助。天下只有我們是皇后的娘家,她拿不出主意,我們幫她。姐姐不懂的事,爹懂、哥哥懂、我也懂,難不成一家人還幫不了一個皇后?讓她像尋常人家的媳婦,整天琢磨著生孩子,不覺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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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平王一個勁咂舌:"阿瀾,你是宰相家的媳婦,管好你自家的事情就好得很。宮裡的事情,你跟著起什麼哄?"

  素瀾看著父親又冷笑一聲:"也對。在爹眼裡,我這種進不了宮的女兒,一輩子也就這麼回事了。"

  諸位女眷見父女二人氣氛弄僵,連忙出來圓場,張羅著開宴招待素瀾。平王站起身,甩袖子發威:"我頭疼的事還沒著落呢!去把素平叫來。"

  總管素平匆匆了結了手邊的事趕過去,卻見一家老小大眼瞪小眼,沒有一個好臉色。平王手裡握著一根朱紅的大棍,不住在地上敲敲打打,見了素平,嘆口氣道:"聖賢之書上也寫著聘而為妻,奪而為妾。你那個四夫人,原本不是什麼大事,偏偏讓我們這位小題大做的皇后娘娘知道了,定要罰你挨打。"

  素平吃了一驚,嗵的跪下連連哀求。平王把大棍丟給旁邊的家丁,向素平道:"罷了,罷了,素平,你去挨上三十棍,就當是為日後寫史書的人,添一件娘娘的正直事蹟。"

  素平見事情沒商量,垂頭喪氣地告退。素瀾冷眼旁觀,譏誚道:"娘娘交代的七十大棍,在爹這裡少了一大半--爹對素平真是仁厚得很!"

  "你姐姐不明白事理,你也不懂嗎?"平王狠狠瞪著女兒道,"素平投效於我的時候,你們姐妹還沒生出來呢。連他都被打殘了,日後還有哪個肯來盡忠?別人跟著我,不過圖"好處"二字,我要真聽了你姐姐的話,不給好處只給棍子,有人會巴巴地跑上門來找打不成?"他發了半天脾氣,神情大為疲憊,揮揮手道,"不吃了!我找個清靜地方歇著去。"

  素瀾見父親聽不進別人的話,也不再激他。她用過飯就要回相府,臨走之前去父親書房告辭,只見平王搬了一把椅子面壁,對著一幅畫呆呆出神。素瀾湊近一看,原來是當年名家所繪的平王的十二位夫人。

  她覺得父親凝望的人,一定是圖中那個與眾美人氣質迥異的女人。那人面目極為清秀,隨意地坐在一株樹旁,離其它女子不遠也不近,神情不親熱也不疏遠,明明身在人群,卻像對週遭視若無睹。"這是姐姐的親娘九夫人?"她問。

  平王向那女子"唉"一聲:"她可真是生了兩個好孩子!"

  素瀾聽他提起九夫人的另一個孩子,立刻道:"京中沸沸揚揚在說三哥的事。近來相府中來往的大人們,也在探聽相爺的口風。聽說這個月就要把三哥送回來。"

  龍驤將軍素颯因率軍不利,被新任統帥的東宮睿洵卸了軍職,綁縛回京定罪。太子親擬的奏章已經到了宰相手中,素瀾打聽不到其中內容,但聽說言辭犀利,列了好幾條凶險的罪狀。

  皇后素盈原本怕睿洵到了前線,藉機剷除她的哥哥素颯。她費了心思把皇孫弄到手中,挾為人質。可睿洵也非常人,徑直將這燙手的山芋丟了回來。敗軍之將,國有常刑。皇后求情便是徇私屈法,秉公處斷又對素颯大大不利。

  平王思及此處,手指不住在椅子上輕輕敲擊,猶豫地說:"不管怎麼說,皇后的親哥哥也在八議之列,受大罪是不至於的。"

  "只怕有人還想借這機會,把姐姐一併拉下水呢。"素瀾輕聲道。

  平王埋頭不語,素瀾又道:"幸好同哥哥一起回來的是謝震與盛樂公主,這兩個人定會為哥哥美言。"她頓了頓,又對父親說:"大夫人的病,萬萬要拖住。假設哪天忽然沒了,哥哥便入了孝期,與盛樂公主的婚事又要懸起來。"

  "這些事情還要你交代嗎?"平王望瞭望這個女兒,神色和緩下來,重重嘆道,"要是你與你姐姐能換一換,我不知能省多少心思。"

  素瀾神色悻然:"爹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平王悠悠道:"你祖母是懿靜皇后最寵愛的女兒,當今聖上的親姑姑惠和大長公主。她在世時,我的日子好得很。可我總覺得缺了些什麼,王子王孫不拿我當回事,日後也不會有人給一個公主的兒子著書立傳。現在才知道,離皇帝皇后越遠越好。攤上你姐姐那樣的皇后,我才開始擔心一顆腦袋用起來不夠,丟起來也不夠呢。"

  他看著女兒,苦澀地笑了笑:"阿盈是皇后,你是宰相的兒媳。沉兒娶了皇帝長女,颯兒要準備娶另一個公主--我家榮耀從來未及於此。我也從未這麼勞心。"

  "想成就大的事業,怎能不付出大的代價?"素瀾笑了笑,別過父親。

  她一出門遇到大哥素沉,忙拉著大哥遠遠走開,說:"爹這時候正悶悶不樂,大哥待會兒再去。"

  "素平挨打的聲音都傳到我那邊了。"素沉蹙著眉頭問,"爹今天一早明明是高高興興出門,怎麼回來之後又是打人又是生氣?宮裡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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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素瀾隨口回答一句"小事",有意將話題扯開:"妹妹本來想去見一見鳳燁公主,可聽說她最近身體不好,也不敢輕易去打擾。"她聽苑綺說,大嫂鳳燁公主前一陣以為又有身孕,誰知空歡喜一場,灰心之下又病懨懨地不願意見人了。

  素沉默默地走了幾步,黯然嘆息道:"這麼多年都為這件事難過,不是喝藥調理,就是想著法子保胎。偏偏天不遂願,又傷心又傷身……她這些年也夠辛苦。我是不忍心再看她這樣下去。要是命中注定我們夫婦無子,不如就此作罷,保住她身子周全,我已知足。"

  素瀾陪著嘆了口氣,眼珠一轉微笑道:"大哥也不用為難。妹妹雖然沒用,孩子卻有四個。大哥要是有心,我就想法過繼一個給公主。"

  素沉啞然失笑:"說什麼胡話!宰相家的小公子,我們想要,相爺還不准呢。"

  "不是還有忘機嗎?"素瀾笑嘻嘻說。

  素沉頗有深意的目光從素瀾面上掃過,沉默片刻冷笑道:"你女兒給了我,可是要改姓"素"的--你想讓她日後進宮?"

  他說得一針見血,素瀾不免尷尬:"妹妹哪裡敢妄想!忘機又不是逢七生的,未必有盈姐姐那樣的機緣。"

  素沉哼了一聲,不冷不熱地說:"你有這份心,你女兒還愁沒有機緣麼?"

  素瀾連忙擺手道:"大哥越說越遠了--妹妹可不是來讓你取笑的。"

  素沉也不為難她,說道:"下次你再進宮見到娘娘,代我說幾句寬心的話。"他一邊慢慢地走,一邊說,"父親總是講,宮裡的局勢變動,成敗取決於"先機"和"細節"。最紛亂的時候,誰抓住先機,誰就得了大便宜。離聖上越近,越有機會佔先--這是他那個時代的變故、他那個時代的成功典範教給他的。可是父親不想:這道理大家都知道。離聖上最近的那個人,總是旁人的眼中釘……時代已變了。好在娘娘沉得住氣。"

  他不再說透,素瀾心裡也清楚。皇帝病情最捉摸不定的時候,皇后素盈處事端默,讓很多繃緊的神經暫時鬆弛,然而有些人仍對她保持警惕。

  素沉還想再交代幾句,卻見素瀾唇邊帶笑,不禁詫異道:"你高興什麼?"

  素瀾眨了眨眼睛:"大哥有沒有覺得,能夠生在我們家,這一生注定置身於常人無法企及的變幻當中,實在是幾世難得的體驗?"

  "你……"她眼裡的光彩讓素沉連連苦笑:素氏當中,有時的確會生出這樣的女子,不將入宮視為畏途,而將參與帝國之巔的風雲變幻當作一生榮耀。她正是這樣的女子,從小為後宮生活做足準備,卻陰差陽錯不入宮門。

  素沉當初想過,如果得到她出謀劃策,宮中的皇后應可寬心不少。然而越是縱容她,越是在深想的時候更加擔憂。"我寧願替十個悶不作聲的素盈擔驚受怕,也不想為一個你操心。"素沉嘆了口氣。

  素盈一行前往五屑宮,迎面遇上吳太醫。素盈含笑接受太醫拜禮。然而吳太醫看到王秋瑩時,卻露出一絲明顯的倨傲。素盈一向知道太醫院對自己找來的女醫頗有非議,吳太醫為這事特意聯合外臣上過一本。

  素盈和藹地問:"聖上今日精神可佳?用了什麼藥?可曾按時服用?"

  吳太醫在宮中行走多年,應付旁人的疑問十分老練,委婉地回答:"大凡病人的心情,總是宜散不宜悶。今日有真寧公主侍疾在側,勝於藥石百倍。"天子大病向來避諱中宮東宮,他隻字不提,分明不願素盈與王秋瑩知道。

  素盈身後一名伶俐的女官當即取笑道:"這樣好聽的話,老太醫該在小公主面前多說三四遍。回娘娘的問話,可不是這種答法。"語調裡特意強調了老小二字,笑話吳太醫恭維一個小女孩兒。吳太醫訕訕地笑了笑,還是不透口風,唯唯告退。

  素盈由他走出去幾步遠,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訓了那名女官一句:"不可失敬!"行至玉屑宮門口,見到守在門邊的潘公公,她才展開微笑,輕聲問:"聖上這時候做什麼呢?怎麼連公公也被趕出來?"

  潘公公在宮中侍奉了兩代帝王,白眉下一雙眼睛總是炯炯有神。見皇后發問,他連忙躬身回答:"剛剛畫完了燈籠,這時候正跟公主說話。"

  "是真寧把公公轟出來的吧?"素盈笑吟吟道,"我倒要聽聽她在聖上面前說什麼了不得的事。公公且別通報。"

  潘公公微笑著低頭側身,素盈便躡手躡足邁進玉屑宮。

  靜懸的藍色綢緞為宮殿添幾分冷色,讓人如墜冰湖,身心一顫。素盈向前走了兩步,無聲地佇立在一扇木屏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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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屏風上鏤雕十六個字:"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第一次看,她覺得崇拜。第二次看,她覺得悲哀:一個被剝奪了七情六慾的人,該是多麼了無生氣。第三次以及後來的每一次,漸漸成了習慣,不再感嘆,反倒發現另外一些內容:從第三個"可"字望過去,剛好可以看見皇帝的床頭,且不易被他看清。她現在總是在那裡放慢一步,飛快地斜一眼:如果他睡著,她會輕輕落足;如果他半躺著看書,她會微笑而入;如果他在檢視奏章,她會目不斜視地等在一旁。

  今天他還是在看經書,真寧公主坐在他床邊的腳榻上,竟然在翻弄奏章。幾盞畫了菊花的燈籠丟在一旁,一盒棋子散落滿地,繫著紅線的木偶滾落在真寧腳邊,床上、地上到處是翻亂的奏章。素盈擰緊眉頭,留心聽她說些什麼。

  "全是宰相看過的。"真寧把手裡的奏章隨便一扔,又從身邊拿起一本。她父皇看也未看她一眼,猶自讀經。

  素盈心道:奏章全由宰相檢閱,篩選後交由皇帝勾敕,這套祖制人盡皆知,不知道小公主故意提起來,要做什麼文章。

  真寧把奏章推到一邊,湊在她父皇身邊說:"事情都讓宰相做完了,父皇做什麼呢?"皇帝沒回答,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又低頭看書。真寧咯咯笑著把父親的書奪來藏到身後,又問:"君臨天下的皇帝陛下只能看宰相想讓您看的東西,聽他想讓您聽的話,這有什麼好玩的?"

  素盈吃了一驚,屏息聽她還要如何大放厥詞。皇帝溫柔地笑了笑:"真寧,宰相是國之柱石,不可對他放肆。"

  真寧不滿地嘀咕了兩句,拿起她的木偶,說:"父皇,你看這個木偶好玩嗎?我提著他的線,他又提著兩個小木偶。要是這麼玩一百年,他也許會以為自己才是別人的主宰,忘了有我在。"

  素盈聽得越發驚異,悄悄退到門外,向潘公公沉聲道:"有勞公公。"潘公公提高嗓門咳一聲,進去通報。素盈側身問崔落花:"公主近來還往宮外偷跑嗎?"

  "偶爾。"

  素盈帶著眾女官再走進去時,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見皇后駕到,真寧冷淡地行了禮,又埋頭去翻奏章。素盈故作詫異地向皇帝望了一眼,卻見他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說了一句:"真寧,不准胡鬧了。"

  "我想看洵哥哥寫的--不知道他近來好不好。"真寧說得清脆響亮,素盈當然知道她要借題發揮,果然聽她又大呼:"在這裡!洵哥哥一直在打勝仗,快要回來了吧?"

  皇帝神色微嗔,真寧不敢造次。但素盈卻看得出,他那目光和藹,好像在說:女孩兒而已,由她去,能怎樣?

  素盈笑吟吟抱著睿歆走上前,交到皇帝懷裡,讓他看看他的孫子平安無事。她曾經有那麼一刻以為,他隔一日要見一見孫兒,是因為臥病中無聊。後來就明白,他只是不放心在東宮西征時,把皇孫的安危交到她手上。

  真寧見父親的心思都放在睿歆身上,乖覺地抱起玩偶和燈籠告退,走到素盈身邊時,撲閃著大眼睛問:"娘娘,您的哥哥最近要回來了。可是我不明白--"執送京師"是什麼意思呢?"素盈愕然,她卻笑嘻嘻地走了。

  皇帝見狀寬慰道:"十來歲的孩子總是這樣,公主們又比皇子更不懂收斂。"素盈只得又欠身告罪:"是妾失於管教。"她頓了頓,輕輕一笑,"妾可不信陛下當年也是這樣。"

  "比真寧更小的時候,我也對母親失敬,以為自己是天子血脈,而她只是皇帝的一個女人。"皇帝臉上露出暖意,但對往事並不多提,說,"真寧身邊,還是缺一個管得住她的人。" 素盈正等這個機會,佯裝思忖一番,抬頭笑道:"妾小時候受到崔秉儀教導,受益匪淺。她應該對公主大有裨益。"

  皇帝看了崔落花一眼,點頭道:"那就讓崔氏去吧。"

  素盈一面命人將奏章整理好放到一旁,一面慢慢陪他隨便聊幾句。見皇帝被真寧糾纏半晌,已經不勝疲憊,她不忍再讓他勞心費力。她親自侍奉皇帝喝藥之後,就起身告退。

  女官們察覺皇后心事重重,紛紛慢下腳步刻意落後。唯獨崔落花與王秋瑩緊跟在側。素盈低聲問秋瑩:"你看聖上氣色如何?"見秋瑩搖頭,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沉下臉又道:"崔秉儀明日就去公主那裡--務必弄清楚她出宮到底結交了什麼人。好大的膽子!現在敢攛掇她在聖上面前議論宰相的長短,日後還不知道做出什麼事來。"崔落花諾諾答應,素盈又道:"眼看她也要十四歲。差不多該物色一位持重可靠的駙馬了。"

  崔落花想起曾聽幾個宮女私下說,真寧公主偷跑出宮回來後會提起一個男子。她目光閃爍被素盈發覺,素盈厲聲道:"有什麼話,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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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崔落花忙答:"空穴來風的事而已,不敢混淆娘娘視聽。待有定論,再向娘娘稟報。"

  素盈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向前走了幾步,忽然駐足遙望長天。一直看了好一會兒,她才神情寥落地說:"崔秉儀,能夠步天的人,真的能夠在九霄之巔放歌嗎?"

  崔落花還沒有做聲,素盈又說:"我不信。"步天歌"只有三個字,是因為提筆的人,心裡也唱不出真正的慶歌吧……"

  第四章還朝

  儘管素盈並沒有把真寧孩子氣的挑釁放在心上,但"執送京師"這四個字還是讓她接連幾天心中抑鬱。

  素盈記得,上一次由京中皇帝親自裁處敗寇,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次被綁回京城的,是謀反的秀王,皇帝的弟弟。秀王罪孽至深,由皇帝親自裁斷無可非議。但龍驤將軍素颯連敗數陣就被綁送回來,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素盈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在這裡,無論小看了誰,都是個錯誤。那些活在這裡的人,實在是有能活下去的緣由。

  她對梳頭宮女道:"今天不用這麼多金的玉的。去折幾枝別緻的桂花來。"宮女們見她有別出心裁的興致,暗自舒了口氣。

  宮苑中有兩株品種極佳的桂樹,這時正在花期,很快就有宦官捧了一大盤花葉俱全的桂枝進來。

  宮女將桂花插上她的發髻,素盈向鏡子裡看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才轉眼,人人都不似當年……"一聲嘆息又讓周圍人提起了心,面面相覷,不敢隨便出聲。

  素盈認真審視自己一番,帶著女官宮娥們浩浩蕩蕩駕臨衍慶殿。殿內已放置帝后二人的御座,素盈對空置的皇座致禮再三,向後座上坐好,頷首道:"宣。"

  一道身影擋住了門口的陽光,素盈一見那輪廓,心緒鼓動起來。那人走得有些遲緩,似乎身體不適。他向御座拜謁時,氣息音調都是一如既往的沉著穩健:"微臣謝震拜見至聖至明天祐皇帝,惟願我皇福壽天齊。拜見至慈至善仁恭皇后,惟願娘娘聖躬萬福。"

  素盈微笑起來,朗聲說:"將軍跋涉不易,平身賜座。"

  謝震起身時,行動明顯不便。素盈徐徐道:"將軍似是有傷在身。"

  "微臣禮欠周全,萬望娘娘恕罪。"謝震沒有告訴她,他劫敵營去救素颯時,被一桿長槍刺穿了腿。

  素盈有點後悔失言:不該撇開戰局與東宮不聞不問,卻先問他的傷勢。她連忙又問:"不知陣前是否凶險異常?東宮向來可好?"

  謝震稍微怔忡一剎,眉心不自覺地擰緊。不需要他詳述,素盈已猜到戰事艱難。誰料謝震卻說:"東宮殿下領軍,無往不利。"他說的似乎是實情,口氣卻夾雜了少許的不肯定。

  素盈心知在這排場下,想要深談也沒可能,於是嫣然笑道:"聖上近來偶染微恙,不便召見將軍,已吩咐過在殿內賜宴為將軍洗塵。"

  酒過三巡,素盈藉口退出殿外,一直遠遠踱到一面池塘邊。她心境稍稍寧靜,聽到崔落花輕輕咳嗽一聲--謝震跟在崔落花身後,正走過來。素盈見崔落花果然領悟自己的意思,向她微笑作為褒獎。崔落花欠了欠身,並不靠近,盯住了通向這裡的唯一的路。

  謝震來到近前還欲施禮,被素盈一把拉住。兩人沉默了一瞬,謝震輕咳一聲,道:"龍驤將軍已送到京師獄,微臣與盛樂公主的奏章也已上呈。勝敗無常,料想聖上能夠體諒。" 素盈柔聲道:"這事並不難辦,不用操心。幸好有你一直照應,辛苦了。"她迅速理清心裡的疑惑,接連問道:"我自忖東宮領軍經驗並不豐富,為何他能一路得勝?是東宮妃有錦囊妙計,還是東宮治軍另闢蹊徑?又或是,西國境內局勢變化,有機可乘?"

  "娘娘!"謝震輕聲打斷她的疑問,斂容答道,"其中內情複雜,微臣愚鈍,不能明了。事情本末已上奏聖上……"

  素盈愣了一愣:"之前可與人商量過?"

  "事涉機密,不便外洩。"

  素盈頓足道:"你怎麼這樣冒失!奏章到他手中,已轉了好幾處,哪裡還有機密可言。倘若果真有重大隱秘,也該另覓門路,面呈聖上。如今給外人看見,你不怕別人轉而對付你嗎?"

  謝震見她不追問內容,卻為自己的安危著急,坦言道:"這是密奏,微臣是托可靠的人轉交,料想不會有差錯。"

  素盈心想:那也要看上奏的是什麼事。當真只給皇帝一人看過,他的反應更難料,不知會想出什麼狠心的花招。也許,還不如人盡皆知,縛住他的手腳反倒更好。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28
三十九

  謝震觀察她的神色,也能看出她對皇帝信心不大,不禁說道:"旁人不足信,唯信我君王。若是連君王也不信,怎能做得人臣?"

  素盈已拿定主意,要設法弄清陣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此時便不再與謝震爭執。她頓了頓,撫了一下鬢角,問:"桂花……比我們家的如何?"

  謝震鼻端早有幽香浮動,此時深深看一眼,柔聲回答:"好看多了。"

  素盈淺淺地笑了笑,示意他先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扶疏的花木之間,她輕輕吁了口氣。

  那天去玉屑宮之前,素盈換了頭上飾物,像往常一樣中規中矩。可皇帝卻陷入沉眠。素盈跪在他枕邊仔細端詳:床畔掉落一本奏章。他一手放在胸前,另一隻手垂在床邊,睡姿安穩,眉目平靜,不似初臥病時那麼痛苦。

  他真的活不過一年嗎?

  她溫柔緩慢地把他的手臂放在床上,然後向自己身後招了招手。王秋瑩悄無聲息地來到她身邊,輕輕把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儘管素盈目不轉睛地正視著王秋瑩,這位女醫卻彷彿一心一意傾聽患者身體傳來的訊息,又像在刻意躲避探詢,低垂著頭不與素盈目光交接。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瞼輕輕抖動,抬起頭看一眼素盈,神情有些躲閃。

  素盈與她默默走到屏風之外,用耳語似的低音交談:"聖上的情形如何?"王秋瑩諾諾地低著頭說:"如常。"

  這不知是第幾次聽到王秋瑩一成不變的回答。素盈不禁開始懷疑:"當真?我看聖上氣色較往常好了很多。"

  王秋瑩從容不迫地回道:"聖上的狀況非同一般,發病之前的氣色不是比現在更好嗎?這是不能以常理推測的。只怕以後還是會無聲無息地發作起來。"

  素盈還想追問,忽聽御榻上衾帳摩挲,皇帝低沉的聲音問:"誰?"

  素盈忙讓王秋瑩退出去,自己繞過鏤屏,向他粲然一笑。皇帝剛剛轉醒,目光還有些迷離,微微張口像是想要喚一個名字,卻忍住聲,漸漸冷靜下來。素盈在這空當為他端了一盞清水,跪著服侍他喝下。

  "陛下累了就多睡一會兒吧。"她柔聲說著,拭去他唇邊的水漬。皇帝笑了笑,伸手拾起落在床下的奏章,邊看邊說:"是要養好精神--你看,邕王上表,請求回京面聖。我已准了。"

  乍的聽到這個稀罕的人,素盈愣了一下,也微微笑了笑。她還從未見過皇帝最小的弟弟。冊後之時,邕王聲稱染病,只有邕王妃一人入京稱賀。從那以後,邕王在藩中默默無聞,像過去的二十年一樣。素盈相信,在皇宮裡,不止她一個人忘記了這個人物的存在。

  皇帝臥病,他終於坐不住,想來一探究竟了麼?素盈偷瞥皇帝一眼,卻被他發現了。她忙低下頭,悵然道:"說到"回京"……陛下顧惜妾的顏面才沒有提起吧?今天,是龍驤將軍回京的日子。"

  皇帝把手裡奏章放到一邊,若無其事地問:"你想為他求情?"

  "妾非聖人,不能忘情。何況僅此一個一母同胞的兄長,若說能夠不聞不問,未免近於虛偽。"

  皇帝笑了一下,指著鏤屏道:"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那意思是說,我永遠不能在這裡逞私慾。"他幽幽地說,"你也一樣。"

  "妾不敢以一己之私令陛下英明有虧。"素盈莊嚴說罷,央求道,"縱然是待罪之人,也是妾的兄長。也不知他這幾個月來如何為陛下盡忠,怎能落到這般地步。這一次令國家蒙羞,妾也想要親自責備他……"

  皇帝聽著聽著,閉上眼睛。素盈以為他不耐煩了,不免有些失望。他卻慢悠悠地說:"畢竟血濃於水……如果你不在意旁人怎麼說、怎麼想,無論如何也要見他--可以。"他雖然同意,話裡卻在暗示:在旁人處心積慮利用這個契機挫傷皇后家的時候,任情任性總不是穩妥的處事方式。除此之外,他沒有說更多。

  有他金口一諾,素盈自然知道如何安排。她謝了恩,不準備繼續打擾他。他卻伸出手,在她肩上拈起一點東西--原來是一朵小小的桂花。素盈心頭一顫,詫異他的眼神並沒有她想的那麼糟。

  "喜歡桂花?"他很突然地問。

  素盈想了想,認真回答:"大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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