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45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23


  芳鸞已經上了年紀,態度比年輕時更加沉著。"康豫太后曾經教過奴婢,如何識別沉夢的殘跡。""康豫"是端妃的謚號。

  "妾將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藥水浸過之後,見領口留下大片的痕跡。"芳鸞說。

  "有這樣的事……"深泓悠悠地說著,眼前恍若看見美麗的文才媛在他面前大哭著喊冤。"陛下,妾不是諜人!妾沒有暗通南國--"她喊著喊著就昏厥不起,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伶俐的才媛文氏,本來是皇后素若星宮中的奉香女官,一個為皇后調香的僕人而已,卻藉機親近深泓,一夜之間被封為文才媛。皇后是不會允許身邊的人拿她當踏腳石的。

  芳鸞道:"宮正司負責審查此事的兩位宮正是皇后娘娘的人,只怕又會不了了之。"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飄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這是她要的代價。"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鸞沉聲問。深泓怔了一瞬,沒有說什麼。那天他走在宮廷中的腳步沉重了許多,可還是不知不覺走到了丹茜宮。

  裡面的女人依然美麗,宛如白晝中敢與太陽爭輝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時,她是坦然散發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顆。深泓凝視這個女人,她也無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後,深泓說:"香是用來敬佛的,絕不要讓我的宮廷裡出現惡毒的香味。"

  皇后素若星眼中晃過一片陰翳,沒有答話。

  可惜他挑明態度也沒能阻擋沉夢,它還是像噩夢一樣在深宮中飄蕩。

  於是他眼看著又一個年輕的女子在香氳消散時死去。

  "芳鸞……"這一次,深泓心中的僥倖所剩無多。

  芳鸞的聲音依舊平穩:"淳媛娘娘的領口上……"

  "故伎重演?"深泓搖頭,"皇后不是會那樣做的人。"

  芳鸞看了看她的帝王,說:"可是沉夢的配方,後宮裡只有太安素氏知道。"而皇后素若星,正是太安素氏--康豫太后的親侄女。

  是嗎?深泓挑了挑眉頭。芳鸞見狀,從容道:"宰相大人在數年之前曾受皇后之托做過一次,他確實也知配方,但他並未陷入此事。"

  誰能夠斷言宰相願為皇后做到哪一步呢?他似乎能夠為素若星做任何不可能的事。深泓閉上眼睛想了想,揮手道:"……我知道了。"

  芳鸞行了跪拜大禮,悄無聲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聲,"我至今不能確定,你是否恨她。"

  "她?"芳鸞回身,柔柔一笑,"陛下以為妾會為宰相而恨皇后?宰相與妾雖然名為夫妻,住在一個宅院中,但他只是妾的鄰居,相鄰之處沒有看得見的牆而已。"她說罷欠身告退。

  深泓出神地坐了一會兒,又走到了丹茜宮。似乎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來過,連皇后的面孔看在眼中,也彷彿生疏了。

  "陛下很久沒來。"素若星笑著說,"可妾寧願今天沒有這份榮幸。"

  深泓含笑看著相伴二十年的妻子。

  "陛下來,是為了懷疑,而不是為妾洗脫嫌疑。"她苦笑,把手邊一隻小匣推到他面前,"這把同心鎖一旦鎖上,必須兩支鑰匙一併使用才能打開。"她說著,從脖子上取下鍍銀鑰匙插入一個鎖眼,"陛下,您的呢?"

  深泓默默解下頸中金匙。

  鎖應聲而開,匣蓋與匣身交接的縫隙中有微塵痕跡,應是很久沒有開啟。匣中有支青竹,還有一張疊好的紙,深泓見了就覺黯然。"都在這裡……"她說,"你若選擇不信,我也無可奈何。"

  不信嗎?深泓望著這個美麗傷感的女人,向她微笑作為安慰。"是我不好……"他沒頭沒腦地說。

  她也許會錯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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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但他並不是說自己不該懷疑她……他的不好,在於二十年前決心不要無用的感情,後來又讓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難、多情多艱。於是泉中月光一樣明澈的眼神,變得這麼咄咄逼人。

  他當初相信那個擁有一雙美麗眼睛的少女,如今無法相信這個由他締造的女人。"若星--"他輕聲說,"你曾說過,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為丹茜宮的主人。現在還覺得有趣嗎?"

  皇后素若星有一剎那目光閃爍,旋即仰頭笑答:"唯有那些沒做過的事情,才有趣。"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樣的話,當她在那十方風起的草原上笑著說出時,那樣天真而充滿理想。第一次聽到時,讓他頗感心頭悸動,如今只讓他覺得可怕。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面,那麼突然又特別,深泓一生無法忘記。

  那天是夏季的某個初六。依稀是個大雨過後的清涼夏日,深泓記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只有她鮮明。

  模糊歸模糊,卻難以徹底忘記。深泓記得,太安王府的馬車上躍下一個中年人,然後一個清秀的少年跟了下來。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氣度不凡,而那少年個頭不高,伶俐俊秀--深泓見他們在端妃面前跪下時,心想:真是奇妙的組合。

  端妃一見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歡喜。連深泓也強烈察覺到她真心的喜悅。"惜今!"她熱情地稱呼對方的名字,讓一旁的深泓無比詫異。

  "小人李惜今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頭時,雙目透出溫和堅定的光華。深泓一見那雙眼睛,就覺得不能討厭他。

  "這是繁陽李氏第六代當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紹時,聲音裡透出別樣的韻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繁陽李氏世家以劍術聞名,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此地,當然不是來喝茶敘舊。他會成為這人的弟子。

  "小人受永寧郡王所托,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辭簡短謹慎。

  端妃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只問:"現在會不會太晚?"李惜今那雙眼睛仔細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著回答:"對梁王殿下來說,足夠了。"

  深泓因此鬆了口氣--他這一年十三歲,雖然從含玄那裡學來一點皮毛,但連他自己也沒有十足信心能把劍技學好。不過這師父對他有信心,認為他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對一個王家子弟來說足夠用。讓深泓覺得更加輕鬆的是:自己能夠毫不費力地解讀他們的對話,儘管這些成人們的對話小心而隱晦。

  與此同時他也發現:李惜今身邊的小孩子也能聽得懂大人們在說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賀,卻帶有出於私心的快樂。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覺得這小孩子一剎的笑臉,明亮勝過週遭的一切。他不知道這是誰,端妃也不知道。她問:"惜今,這孩子是?" "是小人現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舊惜字如金,"他無處可去,小人走到哪裡都帶著他。"端妃"哦"一聲,不再多問。

  那天離宮中舉行了皇子們通行的拜師禮。讓深泓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當它們追逐這個遠道而來的男人時,舞動出靈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現的第一天就懷疑自己的母親,然而心中已經萌發出難以抑制的陰霾。

  端妃看出他的疑慮,平淡地說:"他曾經在我家擔任教習。不過我那時沒有學劍技,學了射術。所以,他其實是皇后娘娘一個人的師父。"

  "您為什麼不學呢?"深泓當著李惜今的面這樣問。端妃毫不避諱,寧靜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嶸一起學劍,她也許會強求我一起練習--我沒有"在她劍下絕不受傷"的把握,尤其不敢在入宮前用這張臉冒險。"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應,發現他無動於衷。

  "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送給皇后娘娘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們都到了殿下身邊,殿下要懂得愛惜。"她說罷,攜著梁王,親自帶李惜今到他暫住的地方。

  可李惜今卻說:"小人不能在這裡住。日落之後,小人就到城外的馬車上休息。"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點頭說:"這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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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深泓立刻接口道:"那麼我會讓人送給先生一切應用之物。"

  李惜今又畢恭畢敬地說:"馬車狹小,請殿下與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這件事於是圓滿解決,李惜今從當天開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趕著馬車往城外去了。

  深泓獨自琢磨他所教的東西,覺得似乎不是艱深難懂。練習一會兒之後,他看見含玄悄悄地從角落里路過。

  "你去哪兒了?"他問。

  含玄從容地回答:"宮女不便四處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讓小人給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為意,繼續練習。又過了一會兒,李惜今的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裡觀望。深泓察覺到他的目光,就停下來問:"你跟李先生多久?"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說:"七年。"

  深泓大吃一驚:"那你豈不是高手?"

  "差得遠呢!"那孩子呵呵笑起來,聲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歡他這樣坦率的態度,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星兒。"他轉動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兒。"

  第四章 且惜今

  李惜今是個不錯的劍術老師,即使面對皇子,他還是一絲不苟,沒有些許輕懈。當這個魁梧的人握著劍柄的一剎,渾身立刻籠罩一種別樣的氣勢。那肅穆的氣勢好像漣漪向外蕩漾,令周圍的人精神一凜,不敢小瞧。他拔劍出鞘時神情專注,不等劍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經揮出一片涼風。他的劍叫做煥雯,舞動時劍光燦爛,彷彿在主人周身環護一道飛電,圓滿的光華彷彿朝陽一般……

  冰洗也是一柄好劍,劍光卻像流動的冰泉。深泓不願讓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學到的一切,但每一劍都寒意逼人,沒有那種流暢而令人嚮往的流光溢彩。

  李惜今沒有對他的招式發表評論,只是讓深泓不斷調整姿勢和力道。當一天結束,他滿意地向皇子點點頭,一個字都沒有說。

  三天後的正午,深泓正與他的新老師短暫地休息,一向安靜的庭院忽然喧鬧起來。深泓抬頭觀望,見一群人湧了進來,為首的是他舅父永寧郡王和端妃。

  風塵僕僕的素宛峻臉色蒼白,也不向深泓行禮,徑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面前,顫聲喝問:"她在哪兒?!"

  李惜今一見永寧郡王就跪下,把頭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舉動,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又瞪向舅父。永寧郡王這才向深泓施禮,可抬起頭時,又是一臉憤憤。深泓順他目光看去,見星兒從另一邊的院門走過來,淺淺地笑著向這些大人們跪下:"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說罷又站起來向永寧郡王躬身:"女兒見過父親大人。"

  "若星……"端妃嘴角輕輕挑起,深泓也很難說那是什麼意思。"你是若星。"端妃從沒見過這個侄女,但不會搞錯。素宛峻膝下有眾多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素若星。

  "星兒!"素宛峻瞪著他的女兒,咬牙切齒地說,"成何體統!立刻跟我回去。"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頭時,臉上沒有了孩子氣的天真爛漫。

  "女兒已經在宣城離宮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說道,"昨晚更是與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親想讓女兒入宮,怕是風言風語也不會讓女兒那麼順利地進去呢。"

  深泓見眾人都望向他,只覺得可笑可氣: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著男裝,又說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從沒有戒備。誰知一次不多想,就讓她鑽了空子。昨晚她確實說居所老鼠擾人清靜,懇請在梁王寢殿的外室暫息一晚。深泓只當他是個小孩子,何況又想向她打聽李惜今的底細,就留她一宿。她只是說了一會兒話,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還有短短片刻覺得她毫無心機,沒料到她有這般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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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眾人見梁王只是微笑卻不辯解,一時反而尷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邊,等著看這場面會如何發展。素宛峻臉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兒,道:"風言風語自有我應付--你以後只管老老實實在家呆著!"

  素若星一把甩開父親,笑嘻嘻說:"就算旁人沒有說三道四,皇后娘娘會怎麼想呢?" 她說了這話,旁邊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永寧郡王的痛處--端妃與皇后共有五個弟弟,而素宛峻從來與端妃比較親,皇后總疑心他想助端妃東山再起。他送來一個劍師已經有些冒險,偏偏他的女兒也千里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薦枕席……

  端妃看場面僵硬,將不相干的人一概遣退,半認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兒。現在怎麼辦才好呢?"話雖是向著永寧郡王說,眼睛卻饒有興致地看著素若星。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願從今往後侍奉姑姑與梁王殿下。"端妃輕"哦"一聲,沒有表態。素宛峻嘆口氣,側身向端妃道:"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時候……" 端妃不答話,卻問素若星:"你的堂姐妹們長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機靈?"太安素家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還有三個女孩兒生在同年。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們各有千秋。"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視那些看到別人優點之後,就不敢與人去爭的傢伙。你若是自認入宮比不過她們,來我這裡找退路--勸你不要在我面前丟人現眼。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並非膽怯,只是碰巧和她們想要的東西不一樣而已。"她說出這句話時,臉上的笑顏讓深泓看了大為驚奇:皇家選女七年一篩,只有逢七出生的素氏少女,才有入宮的機會,如果她是素家準備入宮的女兒,那麼今年應該十二歲,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長的女性。

  端妃繞著若星轉了一圈,哼了一聲:"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點了一下頭,對深泓說:"殿下,妾上表請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兒若星,如何?"

  還有什麼"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這一輩子到現在為止,除卻那些卑微的宮女之外,也只見過若星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而已。

  那天發生的事情還有另外一件:永寧郡王執意要狠狠處罰李惜今,端妃以為他已經是梁王的老師,不可再當作昔日素府的門客那樣對待。

  深泓向若星遞個眼色,在他們討論的間隙溜出去報信:他們兩人的老師當眾受辱,他們一樣顏面無光。

  可是有人比他們更早一步。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們前面飛奔,跑近李惜今的馬車時,他大叫了一聲:"師父!"

  午後的風掠過寂靜的原野,草尖上蕩起一片沙沙聲。清風帶著含玄的叫聲撲面而來時,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導沒有讓他覺得難以接受,並不是因為老師因材施教、善於點撥,而是因為他一直學的就是同樣的東西。

  當這個男人在素家教劍術時,府裡除了日後的端妃與皇后,還有崔家年紀相仿的女孩兒崔寄籬--含玄的母親。李惜今並非只有端妃一個朋友,也並非只有一個朋友拜託他教導孩子。

  從馬車旁轉過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頭看見他們,一愣神之後,恢復了謙卑平靜。

  "你是他的老師?"深泓走上前問。

  李惜今並沒有否認的意思,坦言道:"從他四歲時起。不過,只有短短兩年。"

  若星嘆了口氣:"原來--前幾年的時候,先生每到雙月就要出門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餉教別人去了。"

  李惜今沒說什麼。深泓也不說什麼,轉身要離開。

  "殿下不打算責備小人?"李惜今問。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麼樣的徒弟,是你的事。與我何干?"他笑笑,"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責備--誰都知道素家抓住崔寄籬就不會輕饒,你在素家執教,卻每年六次去崔寄籬那裡。如果我沒想錯,大概那邊的人就是跟著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麼可能放心一個住在自己家裡的人自由自在地到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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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李惜今的嘴角抽動一下,滿臉愧疚地看著含玄。深泓覺得這裡已經沒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若星似乎並不知道崔寄籬是誰,只覺得其中不像有好事,於是指著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讓他遭罪,教過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小姐……"李惜今面對若星時,神態自如了許多。

  若星搖頭道:"你愛收什麼樣的徒弟,旁人無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愛梁王,你以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個僕人共同一個老師?她唸著你那一點點舊情,不為難你,但她跟這人的娘可沒什麼交情,定是拿他出氣。"

  李惜今點點頭,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向人提起此事,該怎麼辦?"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說:"梁王殿下少言寡語,別人說與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辯,又怎麼會在這樣無足輕重的事情上多話?"

  每次這個女弟子說得頭頭是道時,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斷髮難,就像成年人喜歡逗聰明的小孩子。"可他只是個孩子,難免會說溜了嘴……"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鄭重,淡淡地說,"他是十三歲的王。"

  若星沒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淺淺一笑:"老師,不要拿你見過的那些舞刀弄劍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較。"

  一個是他鍾愛的第一個徒弟,另一個是與他一直很談得來的女弟子,李惜今對他們沒有戒心,還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當地笑著問:"那麼,"皇子"是什麼樣的小孩子?"

  含玄一本正經地回答:"有朝一日,他會讓天下見識威名。"

  "他生來不是嬉戲取鬧的,他是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說,"所以老師待他,不可以像對待以前教過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兒。"

  看到他們的微笑,李惜今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在這些孩子面前,他的一把年紀都白活了。

  梁王納妃耽擱了一段時間。據聞有些人覺得梁王年紀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後來不知為什麼,事情又變順利。深泓常常覺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時知道遠方掌握他命運的人在想什麼,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長年累月的鎮定。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門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隊衣著光鮮華美的人馬,彷彿一道緩緩流動的虹霓。他笑著對身邊的含玄說:"送嫁的排場很氣派。"

  "那是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機靈地回答。

  這道彩虹停在城下,從中分開,若星款款走出來。連見過很多宮廷美人的宮女們,也讚歎她的容貌和儀態。這女孩兒即使放在宮廷中也會熠熠生輝,她們不明白她何必急著嫁給放逐蠻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們的疑竇中露出堅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滿自信。她才十三歲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選女們當中唯一一個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後唯一一個真正入主丹茜宮的女人。

  第五章 帝王家

  成婚第二年,年輕的深泓與若星為人父母,得到他們的第一個女兒。

  若星生產時年紀尚小,宣城的氣候又過於寒冷,一切都為女兒的生養增添了許多危機。孩子出世時是那麼脆弱的一個小小嬰兒,深泓和若星常常擔心她仿若游絲的呼吸會隨時中斷。這個時常在陰陽界線上飄忽不定的生命,卻讓宣城的三個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這個小小的女嬰是皇帝的第一個孫輩,於是皇帝恩封她鳳燁郡主,准深泓攜妻兒參加當年的皇家狩獵。

  端妃以若星太年輕,不足以照料體弱的孩兒為理由,也隨深泓一起來到獵場。她沒有資格伴駕出獵,沒有穿獵裝,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寬的長裾羅裙,把歲月帶給身材的變化全隱藏起來。

  當途經草原的風吹到營地,朝陽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縷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親微笑:她衣袖飄飄,風姿綽約。同營地另一邊的宛嶸皇后相比,她與馬背上那位英姿颯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望向皇帝時,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轉,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側身向他,稍片刻之後像是察覺他的注視,款款旋身行禮。她動作輕盈柔雅,彷彿還是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神情間並不如何親切,也沒有顯出對多年後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留意父親的反應,卻只見他恍若無事一般,隨意地調轉了馬頭,彷彿方才只是和一個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對。

  深泓在他策馬轉身的瞬間,目光也冷了下來。

  "跟在他身後,到你應該在的位置。"端妃對夫君的反應不以為意,拉著深泓的韁繩,不疾不徐地囑咐,"然後,你要向我保證:無論是誰,都不能讓你從那個位置離開。"

  作為最年長的兒子,深泓應該到一個距離帝王很近、很親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說:"我與他已經分別八年……不,我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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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麼,我等這一刻已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兒子堅定地微笑,"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我等更久。"

  深泓在馬背上俯視母親的笑臉,慢慢地回敬她一個微笑。

  就在同一天,深泓見識了弟弟秀王深凜。十一歲的秀王長得極像深泓,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員之間,他們最像親兄弟。深泓驚詫秀王在帝王身邊那樣自在地嬉戲笑鬧,然後驚詫弟弟的騎術和箭術如此高明。

  皇后望向自己的兒子時,帶著母親的自豪。多年不見,她依舊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幾分慈善,一身獵裝難掩溫柔風範。當她慈善的雙眼轉向深泓時,又帶著勝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秀王是眾人的焦點,作為母親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兒子具有別人無法企及的璀璨。也許她還在同時希望,深泓像襄妃與邕王母子那樣,在一個無人關注的角落裡沉默。

  深泓以一個氣定神閒的微笑回應這一切。他的微笑並不能稱得上溫暖,然而從容得體。隨行的扈從大臣們覺得這位驟然降臨的梁王神秘難測,他年紀雖小可態度成熟深沉,舉止沉穩。於是不少人在心中產生一個奇妙的想法:與那個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兒相比,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風範。

  皇帝對深泓的態度疏離,一路也沒有說幾句話。深泓也無意急著引起他的注意,便用這機會靜靜觀察自己的父皇--他看起來還很年輕,也許歲月偏愛他,留給他的痕跡那麼輕微,輕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來自母親,今天才發現與他相似之處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著,聽著,從皇帝的每一個傳向週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半山腰的半醉台。

  宴飲之後,皇帝興致勃勃要往山頂前行。見幼子嬉鬧大半日已有倦意,他說:"時候不早,當即刻出發,早去早還。"皇后溫柔地笑了笑,拉著秀王,打算在此處好好休息。往常也是這樣,她與兒子就在這裡等皇帝帶著親衛從山頂折返。

  深泓一邊站起身,一邊想:皇帝竟然是個體貼的父親。想罷,他已經站在皇帝身邊。他答應過母親,絕不從皇帝的身邊離開,無論皇帝走到哪裡,他也要跟去。

  皇后見狀,輕輕蹙了蹙眉頭,暗暗憎惡深泓不識眼色,一時也不願由他們父子撇下秀王。"泓兒不累嗎?"她的聲音溫綿,叫得親切。

  深泓淡淡地笑著反問:"凜兒已經累了嗎?"他的聲音清澈,話雖讓人難堪,可話鋒中聽不出一絲逼人的氣勢,更像是長兄體恤年幼的弟弟。

  秀王瞪著大眼睛看著這位陌生的皇兄。從他的眼睛裡深泓能看出來,這個孩子真是個孩子,好像並不明白哥哥與母親之間的對話有什麼趣味。他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轉,問哥哥:"山頂上有什麼好玩的?"

  深泓臉上還是那樣的微笑,輕軟的聲音回答:"隨侍聖駕自然要護持前後,豈能以一己好惡辛勞,輕離左右?秀王應當同去才是。"這話說完,周圍便有幾個侍臣頗以為然。秀王閉上嘴不再言語。深泓看得出來,弟弟從那一刻開始不喜歡他。

  深泓的舉動被皇帝盡收眼底,他一直冷眼看著不置一詞,這時候忽然說:"便是想要護衛在朕左右,也要有那能耐。潘公公,取一張弓來。"

  旁邊有個近侍呵呵笑著走上前來。深泓瞥眼瞧見他態度自若,又見皇后神情放鬆,知道這人必定在聖駕與中宮面前都得寵。再仔細一看,認得是曾經去宣城賜劍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來又混到了御前。

  潘公公呈上一張通體漆黑的弓。皇帝和藹地向兩個兒子說:"誰拉開這張弓,射下那棵樹上的白花,誰就同我上去。"

  秀王原本是無所謂,這時卻不願在皇兄面前落下風,看了深泓一眼就搶先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總是拉不開。他自小同父親一道狩獵,從未遇到這種尷尬,不禁漲紅了臉。 皇帝看看深泓的體格,搖頭道:"這一張似乎太強。換一張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說著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張弓,決意全力一試。

  狩獵並不是他的長項,射術也只知端妃親傳的那些。至於弓……他與一張裂鬼相伴多年,並無與強弓較力的經驗。可一箭射出,遠遠的樹梢一顫。白花飄零時,深泓恍然大悟:他母親騙了他。

  她說裂鬼的名字可怕,卻非強弓。

  她說了謊話。

  那次狩獵,竟成為一個時代的終結和一個時代的肇始。

  皇帝在山巔的寒潭落水,深泓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擁著遠去。他沉默地回到宣城,彷彿對京中種種風言風語不為所動。

  當日一同出獵的素將軍很看重深泓,想把兩個尚未出嫁的女兒託付於他。這兩位素小姐生得早了兩年,年齡不在皇家七年一次的選拔之列,且比深泓還年長少許。深泓悶不作聲時,端妃已痛快地答應。

  提親的人離去,深泓在屏風後面看見安靜的若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來解除尷尬。若星卻先道:"素君念、素君惜兩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頗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素將軍手握重兵,護衛京畿,實是難得的臂膀。良機難逢,殿下不必因妾猶豫。若是素將軍願助殿下一臂之力,妾願將梁王妃之位讓與將軍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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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你不必這樣。"深泓沒有接受她的退讓。她這一步退得太過於大義凜然,讓他不敢接受盛情,況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他的母親、她的姑母,就算不喜歡若星,也不會同意把正妻的交椅拱手讓給別的素氏。若星虛假的委曲求全,還是不要深究比較好。

  宣城離宮不久之後就添了君念與君惜,深泓很快通過素將軍收攬盟友。每次太安王府的人來了又走,端妃就悵然許久,有時一整天不做聲。深泓可以從她的表情中猜到:皇帝受寒之後的病情每況愈下。

  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得到更多的支持,匯聚更多的力量。這關鍵的一刻,與他射落樹上的白花時相似,要當機立斷、一擊必中。

  結果,他確實又一次拔得頭籌。

  皇帝染上風寒晏駕,一紙詔書送到宣城。深泓這樣一個沉默的皇子,被撒手人寰的父親寄予厚望,將整個帝國交在他手上。宣城三位落魄的貴族,一步躍上了天下頂峰。

  端妃、深泓與若星都知道,艱苦的事情遠未結束。不,才真正開始。

  秀王逃離京城,佔據北部叛亂。深泓與若星帶著大軍圍剿時,先皇的三個弟弟又在京謀反,領兵打到了宮牆之外。當時京城中只剩下已經成為皇太后的端妃。她親自領兵抵抗,氣勢不凡,但三位親王還是小看了這個女人。其中一位親王在宮牆前辱及皇太后清譽,提及劍師李惜今曾在宣城長居,他還沒有說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後來,含玄帶著一隊為數不多的人馬回京救護,三親王在前後夾擊下潰敗,他們的家眷盡遭扼殺--其中有若星的堂姐妹。她們按部就班入宮,然而皇帝駕崩,選女們被遣嫁出宮。她們不幸散入三位謀反親王的府中。 深泓想寬恕若星的三個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親冷笑:"陛下還沒有長進嗎?若是當日賜死秀王,何來北郡之亂?我們母子的經驗足可說明:把野草的種子撒在荒城,它們還是會長回京城,成為參天大樹--這樣的草,只要我們兩棵就夠了。"

  深泓看著她,無法反駁她的道理:她是個能對一母同胞痛下殺手的人。她回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在先皇梓宮前一劍斬下懷敏皇后的頭顱。那時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妹妹,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是他留下的詔書嗎?……妹妹,他已經死了,一張紙能保得住你嗎?現在能決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們都知道,我不會放過你。這是妹妹你教給我的:就算像你當初對我做的那樣放逐你,你也可能會回來。"

  懷敏皇后抿著嘴一言不發。她到死也沒有發出一聲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時,眼中隱隱乞憐--那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她懷中的兒子。深泓動了惻隱之心。當端妃揮去劍上的血跡,把冰洗交給深泓時,他收劍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樣直刺秀王的胸膛。"我饒他不死,到皇極寺修行。"深泓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

  這個決定留了秀王一條生路,卻讓他在一天夜裡銷聲匿跡,很快帶著不知怎樣聚集起來的叛黨佔據了北部數郡。深泓得勝之初的一念之仁,換來的是漫長的糾纏不斷。

  今日提起了秀王,皇太后又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只好去殺死更多人的兄弟,最終不得不把你放走的那個也殺死。何必費這波折呢?"

  深泓安然道:"儘管如此,我那時還是要放過他--他會不會叛亂,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卻是確鑿無疑。"

  "那麼我不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還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說,""尚未可知"?他會叛亂,幾乎是人盡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宮廷裡絕不能容忍血肉相殘。"深泓說,"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來謝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聲冷笑:"陛下真是個仁君,對待罪人,比別人對我們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歸宿,而樵城相對易於安身。

  深泓緩緩地說:"太后似乎忘了,她們也是您的侄女。"

  "我沒忘記,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後面無表情地回應他,完全不顧若星這個侄女就在一旁跪著。

  難得若星聽了這些話之後,臉上全無一點難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聽皇太后教訓。

  深泓帶著期待看了他母親一眼。他不希望看到在這時候,曾經一起於宣城共度淒寒歲月的三人,彷彿各自獨立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視眈眈。皇太后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聲,遣退皇后。

  "你知道,人的改變比任何變化都可怕。"皇太后對她兒子說,"我們已經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這裡的那三個人。那個讓我們三人聯繫在一起的宏願,已經實現,你終於君臨天下。一個願望實現之後,人們就會有更多的願望。現在,我們三個都要為自己的願望而活了。"

  她和藹地看了看年輕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親只有一點讓我由衷佩服--他從來不把素氏女子當作知己,寧可忍受內心孤獨,也不選擇愛上素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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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並沒有愛上她。"深泓緩緩地說,"我從來不明白那種感情。"

  皇太后深深注視他,目光不知是安心還是遺憾,最後只點點頭說:"好。還是那句老話--寡情少難,多情多艱……"

  深泓離開她的身邊,在花園的小徑上看到他年輕的皇后。若星的儀容光豔照人,神情柔和典雅,連淺淺一笑的笑渦當中都滿含體諒。無論何時看到她,深泓都對自己說:這真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后。

  周圍人退下之後,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輕聲說:"多好的花園!"

  "與你一直想要的,有幾分相似?"深泓柔聲問。

  她仰頭,星眸中閃爍著慧黠:"到明年春天,就會一模一樣。"

  當然,她是這裡的主人了,任何東西都會隨她的心願。

  深泓換個話題:"太后近來心情不好。"

  "為了那個李姓的侍從。"若星說,"因為他隨秀王跑到北郡。"這個消息在前天得到落實,自那一刻,若星不再承認李惜今曾經是她的劍術老師。"多奇怪的人!他原本是幫我們。" 深泓不覺痛惜,喟嘆道:"他一向是個重承諾的人。也許,他與深凜的母親之間也有承諾。"他看了看妻子,又說,"太后因此遷怒旁人,你要忍讓。"

  "我知道她並非對我不滿。"若星神情淡然,"人們都說我和太后年輕時很像,大概她也這樣覺得。無論怎樣抱怨素氏女子,或者怎樣厭惡我,至多只是痛恨自己被生養塑造成這樣。" 深泓難得見她露出這般寥落的神態,輕聲問:"那麼你呢?可曾怨過?"

  "我沒有。"若星將頭靠在他肩上,"我從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活是什麼模樣,所以也沒有羨慕,沒有遺憾。不過……"

  "不過什麼?"

  若星非常輕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這座宮廷,我要對她很好,很好。"

  第六章 皇權血酬

  秀王叛亂久久不能平息,頗有天下大亂的趨勢。儘管深泓屢次將秀王的叛軍擊潰,但秀王總是能神奇地攜數騎逃亡。每次失敗之後,秀王總是很快又在其它地方召集人馬,繼續頗有氣勢地造反。六年之內,他佔據了北部,沒有稱王裂國,只是因為他嚮往更完整的皇位。 北郡流傳一個傳奇:懷敏皇后臨盆之前,夢到一位天神,九重彩雲在他身邊繚繞,十色香花在他足下盛放。在十二種瑞獸的保護下,他投身人間化身秀王,注定成為真正的天子。 皇太后聽過這故事之後輕蔑地大笑,向深泓說:"去吧!明天你就可以向天下散佈一個故事--我在孕育皇帝陛下時夢到滿天遍佈百萬神佛。他們護持著一位足令任何言語相形見絀的高貴大神,入我腹中。只不過,要等你在皇座上坐穩,這才能稱為"神蹟",否則就只是譁眾取寵的笑話而已--就像那個愚蠢的秀王正在做的。我想,陛下可以在他的罪名當中增添一項"妖言惑眾"。"

  深泓沒有理會母親的取笑,問垂首坐在一旁的含玄:"將軍,你怎麼看?"

  含玄斂容道:"和郡一戰,實力差距已見分曉,陛下不須多慮。"

  縱然有三個皇叔反叛,深泓身後還是有一批睿姓皇族。除此之外,素氏七家有六家站在深泓一邊,唯一沒有表態的是端妃的娘家,在這樣的境地中,也沒有人指望他們做出何種聲明。秀王集結的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年輕人,其中不乏帝國的精華。他們相信自己擁護的就是正義,天道需要他們的力量來獲得伸張。可惜,在這樣盤根錯節的帝國裡,想以正義二字衝開一片天地,遠不如依靠貴族可靠。

  "那麼,讓這一次成為最後一戰。"深泓說,"帶他到我面前。"

  含玄深深躬身告退。像往常一樣,沉默是他最有力的保證。

  皇太后目送他披著甲冑的身影從容步出殿外,若有所思地說:"每次他出現,若星都會恰好遇到事端不來……"深泓為她的語調感到不舒服:"您在擔心什麼?"

  "他比你小一歲,也該成婚了。"皇太后的口吻毋庸置疑,"我想將芳鸞賜他。"

  深泓稍稍蹙眉:"芳鸞已經二十四歲……"她比含玄年長三歲,已經錯過了最動人的年華,況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樣少言寡語、索然無味,讓她看起來遠遠不止二十四歲。

  "有什麼關係?"皇太后冷笑,"至少芳鸞忠心穩重。像琚含玄這種人,在朝中沒有親族,日後必定營結朋黨。那時你要如何瞭解他的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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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深泓的嘴動了動,還沒有說出什麼,太后就繼續說道:"如今你格外開恩,准他劍履上殿,甲冑在身。這也許會讓他對你親近一點,感激一點,但也讓他開始自認為是你的心腹。漸漸,他會認為他的意見能夠左右你……那時候,你要怎麼反手抓住他的命脈?誰來幫你呢?"

  深泓閉上眼睛,聽到母親說:"你難道真的以為,朝堂之上,會有所謂的朋友?"

  看到深泓嘴唇輕顫卻久久沉默,皇太后寬心地笑了:"那麼就這樣決定。"

  那一次含玄凱旋時,帶來了秀王和李惜今。

  見弟弟之前,深泓先去看了昔日的劍術老師。李惜今的面容仍然溫和,凝望深泓時有一絲無奈。深泓沒有問他為什麼投奔秀王,徑直說:"你知道太后的為人……她將敵人逼到一敗塗地之後,會放過他們。但她不寬恕朋友的背叛。"他看著李惜今,開始有點同情這個男人,"她向我要了你。"

  李惜今還是什麼也沒有說。深泓知道他們之間無話可說,便問:"你還想要什麼?"

  "陛下可以讓我見深凝嗎?"李惜今一直把含玄叫做深凝。

  深泓點頭應允,待含玄來後,他就避開。但他們談話的內容,他還是從某些途徑得知。 李惜今並沒有說許多,只對含玄委婉地說:"我年輕時,因為某些緣故,進入一個與我有天壤之別的高門之中。你知道,我是去做一個特別的奴僕,教那裡的小姐學習劍術。在去之前,我的師父和父親已經告誡我,絕對不能產生非分之想。"

  他靦腆地笑笑,又說:"我謹遵他們的告誡。不過,就算他們不說,我也不會有什麼非分之想。那裡的貴族小姐與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讓我愛戀她們,就像讓凡夫俗子走入傳奇,去愛戀神話中的仙女一樣--不切實際。可是,那時我年輕,還是沒能逃脫旖旎之想……令我心生好感的少女並不屬於那個家族,她是崔氏女教習的侄女。我想,這應該不是禁忌,所以並沒有刻意摒棄那種感情。"

  含玄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

  "然而她也有幻想。"李惜今沒有指望面前這位年輕顯赫的將軍回應,猶自說,"她比我還傻--我知道另一個世界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神話,於是我止步不前。她卻不同。明明告訴她那是一個神話,她只是個凡人,可是她卻一定要試試自己能否變成傳奇。"

  他嘆了口氣:"聽說幾代之前,有位姓田的女子在後宮留名……為這緣故,她也要嘗試。她以為,只要有人能做到,她也可以做到。她以為,她雖然姓崔,但她與素氏明明是一樣的教育,一樣的年輕貌美……她也可以在素氏的後宮裡佔據一席之地。"

  含玄抿緊了嘴。

  "我看得出來,她有野心。"李惜今又說,"當我問她能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時候,她用一種堅定的眼神望著我,說,"不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的出身,而是因為,我一定要去更高的地方。"後來,她真的成功了。"

  對往昔的回憶讓這個日漸衰老的男人變得溫柔安詳。"那時我說,不跟我走也沒關係--其實不是沒關係。我想要的,不再是她,而是想看她如何成功,看她如何用一對柔弱的翅膀飛到那麼陡峭的地方。還愛她嗎?不。已經不是那種心情,可還是放不下……"

  含玄一言不發,轉身作勢離去。

  "深凝!"李惜今叫住他,"你看,我和你的母親,都不是什麼好的榜樣。但願你……不要像我這樣,一生迷戀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要像你母親那樣幻想。"

  含玄越走越遠的腳步像往常一樣穩定,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皇太后考慮了兩天,終於想好了對李惜今的處罰。她讓人把這男人的雙手反綁,放在一匹劣馬背上,任由那匹馬向遙遠的天際奔馳。

  深泓心頭冰涼,看著母親將弓拉成滿月。她絕不會射偏,她是那樣好的一個神箭手。

  然而當那匹劣馬馱著搖搖欲墜的李惜今,將要逃出一箭之地,皇太后還是沒有放箭。深泓當然不敢催她,一同佇立在城門上的所有人,沒有一個敢發出半點聲音。

  忽然,皇太后毫無預兆地射出了那一箭。箭帶著響哨,鬼嘯一般飛向遠方的男人。他在馬背上晃了晃,又坐穩,顛簸著化成天邊一個黑點,終於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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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射偏了……"深泓難以置信地低喃。

  皇太后卻像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坦然把弓箭丟到一旁,對她兒子說:"是啊,射偏了--不射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會難過。"深泓詫異於她的坦率,卻見陽光下的母親展開笑顏。

  "啊,這是我近來的願望:不要為了保持一貫作風,而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她輕鬆地說,"如果懲罰他,會比他的背叛讓我更難過,我就放過他。"

  深泓怔怔望著這個女人,不知是否天下的母親在孩子眼中總是這麼神奇。

  皇太后沒有在城頭多停留,也沒有多看天際一眼,帶著一隊侍從離去。

  那個男人從此不再屬於她的世界,他們之間的一切在鬼箭的嘯響中戛然而止,她不需為老友耿耿於懷,他與素氏糾纏的時代也就此結束。

  深泓立在城頭向天朗聲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親一樣想得開。

  天下在等待皇帝對秀王的判決。

  秀王被囚禁在一處乾淨整潔的牢獄中,是他從小長大的宣惠宮。曾經是愉快成長的樂園,如今是不見枷鎖的囚籠,深泓也說不清這是他給弟弟的仁慈還是殘忍。

  秀王不再是那個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侍衛呵斥他為何不跪時,他也笑,但那冷笑與深泓截然不同。

  "跪天地,不跪這弒君殺父的逆賊!"秀王收斂笑容的一剎目眥近裂,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喝,讓周圍所有人神情一震。唯獨深泓無動於衷。弟弟這套說辭,早在他的預料。

  秀王認定哥哥弒父,在他糾集的軍隊中,他也用這一套說辭鼓動士卒。他的口才和英姿,彷彿天生就令人信服,更何況先皇確實是同深泓一起下了崇山之後,沒多久就猝然臥病,其中的內情無人知曉。這一切都使得深泓被他的敵人視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叛逆。儘管當日隨侍先皇的人眾口一詞,咬定先皇失足滑入山頂的寒湖,那湖水終年冰冷徹骨,先皇因寒染病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但唯一沒有附和這套說辭的正是深泓本人。

  秀王從不相信父皇會這樣對待自己。以長幼次序來說,深泓即位無可厚非。但秀王作為嫡子,認為自己成了一個陰謀的犧牲品,他要揮戈奪回他的皇座。於是在每一個有人願意傾聽的場合,他散佈駭人聽聞的真相:深泓害死了先皇,端妃親手用劍砍下皇后的頭顱。

  深泓很少做出回應,因為他並不覺得自己欠秀王什麼解釋。口舌之爭沒有意義,實力才是決定成敗的唯一因素。今日一切已見分曉,深泓終於決定要對弟弟說點什麼。"朕並不是……"

  "不要在我面前用那個字自稱。"秀王昂然打斷他的話,"你不配。"

  深泓看著弟弟臉上那股寧死不屈的傲氣,又不由得微笑,卻換來秀王憎惡的眼神。

  "先皇染病,起因確實是在崇山之巔的寒潭意外落水,並非別的。"深泓安然說,"在他腳下的石塊鬆動塌陷之前,他確實不喜歡我。甚至,他像你一樣,憎惡我的微笑。"

  雖然弟弟一副愛聽不聽的樣子,但深泓沒有改變說話的語調。"然而當他下山時,已經不那麼疏遠我--是我在他落水時,第一個躍入寒潭,比任何一個侍衛都快。因為我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深凜,你該怪自己錯失了這個機會。"

  秀王的臉色倏然變了,一剎之後又恢復不信任。"石塊鬆動塌陷?你想讓我相信這樣的鬼話嗎?"

  "啊……"深泓含笑點點頭,"是。那塊石頭確實被人動過手腳。先皇被引到那裡,也是事先計畫好。如果當時在他身邊的人是你,你也一定會奮不顧身去救你的父皇,可惜你沒有拉開那張弓。"

  看著弟弟錯綜複雜的神色,深泓惋惜地嘆了口氣:"其實,那張弓也是事先準備好。挑選弓的人,熟知你我的臂力,特意拿出一張我可以拉開,而你力所不能及的強弓。深凜--你在引弓之前,已經輸了。"

  "奸佞小人!"秀王臉色蒼白地咒罵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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