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46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29
五十

  持燈徐行的邕王頓住腳步,僵硬的身影一動不動,像被一雙無形的手牢牢抓住肩膀。他轉身蹲在兒子身邊時,臉色在月光下顯得那麼蒼白,似乎想起什麼可怕的事。"你的母妃和我母親成襄太妃,的確與"心狠手辣"毫不沾邊,她們連保護年幼的孩子也很難做到。"

  他的聲音溫軟,像在敘述無關痛癢的點滴回憶:"很多年前,秀王死的那一天,我親眼看見長槍刺穿他的胸膛……我想,也許是夢,像我過去的夢境一樣,深受父皇寵愛的深凜哥哥死了。但是這裡很疼。"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頭,說,"痛楚提醒我不是夢境--我的母親,當時的襄妃娘娘站在我身後,緊盯著秀王的屍身,雙手用力抓著我的肩膀,指甲幾乎陷入我的肉裡。後來她問我,"你能做到嗎?殺死自己的兄弟,還名正言順受人敬仰。"我說不能。她說,"皇座上那人能夠做到。你離開京城吧,越遠越好。我不希望你成為下一個冤死的墊腳石。"她只能用這法子保我的命。那時候我十二歲,帶著少得可憐的隨從,像被流放一樣前往藩地。"

  世子柔軟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邕王又說:"有什麼辦法呢?身為與皇帝血脈如此接近的血親,等到別人誣告我們謀反的時候再為自己辯白,一切都晚了。我們活著的每一天,都要向皇座上的人證明我們的忠心,證明我們絕對沒有覬覦皇位的念頭。我從來沒有一次,哪怕是在心裡,把他叫做"哥哥"。因為實在太害怕他。怕他想起我是他的弟弟。他是一個可以看著弟弟去死的人。"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聽說,太子也可以冷酷地殺死自己未出世的同胞--如今這位皇后曾有身孕,正是被他下藥落胎。如果後宮妃嬪不再產下皇子,當他即位,你就是惟一一個與他同輩的皇族。這是我請來崔氏的緣故--不是讓你擁有足夠炫耀的才學,而是要你足夠狡猾,足夠迷惑他,讓他對你放心。"

  世子點點頭:"父王的教誨,孩兒一定牢記。"他想了想,又說,"以後我有機會遇見德昌郡主,也不會去招惹她了。"

  "為什麼?因為她狠毒可怕?"邕王牽著兒子的手邊走邊說,"這是不是一定不好呢?康豫太后比我母親狠毒,她把兒子推上了王位,我們現在都要看他的臉色,靠揣摩他的心思過活。如果我的母親是她,也許就不必過得這麼小心翼翼。"

  這樣一說,世子又糊塗了,想了一會兒才說:"我明白了。這樣的人作為敵人固然可怕,可是若能為我所用,就能獲得常人無法企及的成就。下次見到她,我會對她更加恭敬。"

  邕王摸著兒子的頭,微笑道:"如果你生來就是個痴痴傻傻的孩子,我雖然傷心,卻也知道你性命無虞。可是,兒子生得聰穎,父母親就免不了要多費一番心思為將來打算。若是你的母親能像那位郡主,大約我會省很多心思吧。"

  一片烏雲籠住月光,樓台陰翳中的一盞紅紗燈變得分外耀眼。一名宮中侍衛遙遙看見這盞紗燈,正想上前查問,紅光卻伴著一聲奇怪的響動驟然消失。他走到燈籠消失處,月亮恰好悠悠地從雲後遊蕩出來,照亮了三面宮牆--是個死胡同,牆頭露出玉屑宮的一角屋簷。 古老的宮廷流傳著很多神秘流言,其中之一是說,每當皇帝在玉屑宮留宿追思他的母親,就會有女人的幽靈循著這條舊路前往玉屑宮。據說那是懷敏皇后的幽靈以為姐姐康豫太后又回到昔日的寢宮,所以前去索命。為了阻擋她的去路,這條路上立起一面牆。她總是找不到通向玉屑宮的路,在這裡憤憤地低喝一聲才離開。

  侍衛打個哆嗦,疑心自己眼花,搖著頭走了。

  牆那邊的玉屑宮一片寂靜,值夜的人已經被支開。潘公公提著紅燈籠,推開宮門,向裡面輕聲說:"陛下,她來了。"

  深泓披衣坐在窗邊,目不斜視地眺望窗外夜空。夜風從窗縫中湧入,他仿若渾然不覺。滿天星輝映在他雙眸中,讓那雙眼睛又充滿靈秀。

  女人一進門就察覺一股熱浪撲面--玉屑宮裡竟然已經生上爐火。她走上前,輕輕合上窗說:"陛下小心一冷一熱令御體違和。"

  "芳鸞。"深泓向她一笑,"好久不見。"

  女人向他跪拜,真誠地說:"陛下氣色大好,實在令人欣慰。"

  偌大的宮廷之中,只有三個人知道:往玉屑宮而來的並非懷敏皇后的幽靈,而是與皇帝在此會面的琚夫人。

  "讓你帶來的東西呢?"

  芳鸞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繡囊,遲疑一下才交到深泓手中。"陛下要知道,這東西對陛下目前的健康十分有害。"

  深泓捏了捏那個繡囊無所表示,又問:"外面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

  他有意引開話題,芳鸞憂心忡忡地看他一眼,不再提繡囊的事,回答道:"近來的大事無非蘭陵郡王與邕王回京。邕王殿下自小就處事老成,這一次在京中的一舉一動都無可指摘。至於蘭陵郡王,聽聞皇后娘娘已經責令他在府中閉門思過,並沒有什麼大動作。"

  芳鸞看了看深泓的臉色,輕聲道:"群臣連日對皇后娘娘略有非議,但娘娘襟懷博大,對所有言論一概容忍,令他們也漸漸失語。素氏的年輕女子能如皇后娘娘這樣,如今的確少見了。"

  深泓勾起嘴角,笑容卻不似讚許。芳鸞察覺到其中微妙,問:"陛下是否需要妾更加留心後家的舉動?"

  "你看得還不夠仔細。"深泓幽幽地說,"素盈的目光……她以前不會那樣看著我。自從夏日我錯迷臥病之後,她似乎有什麼地方發生了改變,我有點擔心。"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30
五十一

  他的神情讓芳鸞一怔,口齒也含糊起來:"陛、陛下,對皇后娘娘……"深泓冷冷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芳鸞生生地收回了後半句話,換了話題道:"近來相府中也有不少人來來往往--妾聽到一些不敬的言論。"她吸口氣又說:"有人在猜,這一次太子回京之後,陛下是否會讓位與他。"

  她一說完,深泓的表情與動作皆停滯住,氣氛驟然陷入死寂。芳鸞大氣也不敢出,縱使與他密談已有十餘年的經驗,也不曾記得幾時像此刻這麼凝重。

  "說這話的有誰?"深泓悠長的語調非同尋常,芳鸞不敢欺瞞,為他數出幾個人。深泓不再說什麼,揮手示意她可以離去。

  芳鸞施禮告退,門口的潘公公還是提著那盞紅紗燈送她。

  深泓扶著牆站起身,深深呼吸幾次,邁開腳步挪向床榻。好容易撐到床邊,他身子一側倒在床上,勉力抱過玉枕,又從懷中摸出芳鸞進獻的繡囊。他的玉枕也是個匣子,打開之後可以放些小東西。深泓把繡囊裡的東西盡數倒出:一粒粒珠子一樣圓潤的果實和幾片新鮮的綠葉落出來。

  冬珊瑚……最好不要用到。但世事難料,有備無患。

  深泓輕輕地嘆了一聲,合上玉枕,把繡囊扔到火爐中燒了,這才仰面躺在床上,輕輕闔上眼睛。

  第八章宮女

  素盈靜靜地坐到入夜仍未就寢。她把皇帝臥病以來的行為言語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忽然驚覺:時間在等待哥哥回京之時溜走了兩個月。眼看東宮也快要還朝,她還有很多事情應該做。

  這天她的精神不錯,又恰好有很好的理由,於是命人叫來白信則說:"你去幫我找兩個人進來。"

  信則聽她口風不對,小心地問:"是哪兩個?"

  "宮正司楊芳,還有我們這裡的一個宮女,封令柔。"素盈一邊說著一邊揭開手邊的茶壺,說,"對她要客氣--我請她來喝茶敘舊。"

  信則在宮道上等了沒多久,就看到宮女令柔提著一吊銅鈴沿道巡行而來。

  夜間的提鈴人是最辛苦的宮人之一,每走幾步就要一上一下地震動鈴鐺,驚散宮廷中的妖孽凶靈。這麼走到黎明曙光再臨,她們才能休息。這差使最為勞累而且不吉,總是由犯了宮禁、被重重責罰的人擔任。信則以前也留心過這名與自己一樣,特意被素盈調回丹茜宮的宮女,但令柔長久以來無聲無息,素盈也彷彿把她遺忘。直到這天晚上,信則才見到封令柔的廬山真面--好像幽靈一樣安靜,不止臉龐有著病態的孱弱,目光也似虛無一般,不知最終輕飄飄落在何處。

  得知中宮急召,她手裡的鈴鐺撲簌簌響起來。

  讓她提鈴並非皇后親自指示,只是宮中勢利的人猜到她得罪了皇后,故意欺負她。但始終沒人能說出,她到底為什麼倒霉。信則知道,數年之前,素盈任丹茜宮奉香女官時,封令柔正是照料她飲食起居的兩個宮女之一,兩人應有短暫的主僕情分。定是那時有大變故,否則素盈不會如此苛待舊人。"你在怕什麼?"信則問。

  令柔吐了口氣,將鈴鐺掛在最近的一叢花上,憂鬱地說:"大人有自信,奴婢沒有。"

  夜已深,丹茜宮的燈火熄滅大半,殘光中的輪廓格外崔嵬。令柔忐忑不安地接近這黑魆魆的龐然大物,邁入宮門的一刻渾身一顫,好像感到自己活生生被它吞沒。

  宮中珠簾垂地,閃亮的珠子折射出滿屋瑩瑩微光。皇后素盈安然坐在明燈旁翻閱一冊書簿。令柔大禮跪拜,靜靜地聽她發落。

  "丹茜宮宮女封令柔,蒙中宮恩准離宮,自卯時至午時。"素盈把手中的卷簿放到一邊,"籍禁司一口咬定校對無誤,准條帶有皇后表記,確實出自中宮。可我不記得什麼時候給了你這樣的恩典。令柔,今天叫你來只是想問問,哪位皇后賜你出宮的准條?"

  令柔咬了咬牙,一言不發。素盈輕盈地撥開珠簾走到她身邊,把手壓在她的肩上安慰道:"如果是公主強人所難,竄通偽造,倒也情有可原,我不會為難你。畢竟,你是我初入宮廷時很重要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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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珠簾搖曳時晃動了滿室瑩光,飄舞的光點讓令柔心慌意亂,身子也開始在素盈手下輕顫。"老師?"

  素盈微笑道:"當然稱得上"老師"--白天是乖巧伶俐的宮女,事事為我著想,教我怎樣博得上位貴婦的歡心,教我怎樣在她們之間周旋,教我什麼時候應該閉嘴、什麼時候應該討巧……多虧你和婉微,我這個沒得到素氏調教的傻丫頭,才知道宮廷裡的人事和我娘家簡直是天壤之別--在家裡,長輩不喜歡太木訥的孩子;在這裡,大家都不喜歡太機靈的人。" 她咯咯一笑,緩緩地繞著令柔一邊踱步一邊說:"更讓人受教的是,到了晚上,這麼貼心知己、善解人意的小宮女,就變成了屠夫,在我的茶水中做手腳……令柔,多虧與你日夜相處,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知道,宮廷是怎樣一個八面玲瓏的地方。為這,我該敬你一杯。"

  她向角落裡頷首,一道陰森的影子從黑暗裡移動出來,把一碗清澈剔透的水捧到令柔面前。令柔見這人是宮正司的楊芳,大吃了一驚--在宮裡,誰都知道楊芳的可怕,他的能耐,便是不計一切後果,從被問的人嘴裡挖出實情。落到他手裡,便是想死也沒那麼容易。令柔端著茶碗不敢動彈,可是素盈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只得硬著頭皮仰脖喝盡。

  "駱駝蓬泡的茶,好喝麼?"素盈輕輕地說,"偶然少少服用一次並無大礙,稍多則令人產生幻覺、夢囈,更多則會窒息昏厥,超過了一定限量甚至會死。拜你所賜,我把所有症狀都試過一遍,所幸沒有丟了性命。而我當面揭穿之後,你的好姐妹婉微只是隨隨便便地笑了笑說,那東西在宮裡常用,沒什麼害處……你猜,這一碗裡面加了多少駱駝蓬呢?"

  令柔渾身顫抖著落下眼淚,卻還是咬緊牙不置一詞。素盈嘆了口氣:"倔強又有什麼用呢?過一會兒你神智不清,我問什麼你都會回答。"她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令柔,陰森森說:"當年你和婉微不也是這樣,每晚等著我夢囈時抖露心跡麼?"

  "嘡啷"一聲,令柔手中的碗落在地上,"請娘娘賜奴婢一死。"

  "我留你活到現在,不是為了把這些話說明白再讓你死。"素盈冷哼一聲,"我聽說你也來自太安,家中一直受到太安素氏關照,自小入宮侍奉素庶人。看樣子,素庶人死了,你又變成真寧公主的忠僕。"

  令柔匍匐在地,把臉藏起來。但素盈拉起她,面對面厲聲說:"令柔!你是個聰明人,難道還沒有發現?你為她們盡忠,只是在害人、在冒險違反宮規!她們讓你做的事情不過是一錯再錯,難道你已經忠心到是非不分的地步?難道你獨自一人的時候,沒有為自己的罪孽害怕?"

  令柔張了張口,猛然察覺舌頭開始麻木不聽使喚。她眼前變得昏暗,素盈的臉龐也化成一片模糊。

  "棋局已經換了主人,責怪前人用過的棋子也沒有意義。"素盈緩了口氣,鄭重地說,"我饒恕你。但我很想知道,這一粒棋子是要為我效力、向我贖罪,還是執迷不悟,想隨離局的人而去。"

  "娘娘……"令柔顫巍巍地笑了,"棋子無心,人有心。"

  素盈變了臉色,霍的站起身,寒著臉道:"偽造中宮准條之罪,你已準備好?"

  "並非偽造。"令柔昏昏然強辯,"那十張准條,是星後格外開恩賜給我的。因故未用,交給公主作為悼念星後的紀念。"她神智漸漸不清,忘了自稱奴婢,且把廢后素若星稱為星後。

  素盈並不揭穿,冷笑道:"她對你這麼好?賜你那麼多准條做什麼?"

  這時,旁邊彷彿一團陰影似的楊芳忽然出聲:"娘娘請恕小人多嘴直言--娘娘不諳此道,只怕問到天亮,還是繁雜而無重點。請將此人交給小人,小人定不負娘娘所望。"

  令柔的身子強烈地抖動一下,委頓在地。素盈見狀笑笑,說:"不必。茶也喝過了,讓她回去吧--明晚再來敘舊。"

  信則架著令柔踉踉蹌蹌返回時,驚詫於素盈有如此冷血的一面。她冷冷地叮囑信則看牢令柔,不准其趁機自殺時,信則沒有想到令柔會有多大危險。但此刻,他幾乎要相信:這個宮女隨時都會倒地死去。

  令柔腳下不成步法,被信則拖了一路,終於在她撇下鈴鐺的花叢邊摔倒,無意中扯斷了信則腰間的絛花,又鬆手摔飛到花叢中。信則正要去找,卻見遠遠來了幾個宮女,原來是宮女們遲遲沒有聽到鈴聲,來尋提鈴人。

  她們向信則行了禮,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令柔。信則神色漠然,道:"這提鈴人竟然醉在路上,玩忽職守成何體統。先將她帶回去,牢牢看守,明日再罰--不准懈怠,以免她畏罪自盡,害大家一起擔待。"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30
五十三

  宮女們慌忙七手八腳抬起令柔告辭。信則再去尋找絛花,無奈夜色昏暗,怎麼也找不到,只得離去。

  令柔一直昏迷到第二天正午才轉醒,一睜眼就看到結拜姐姐宋之惠守在床前。之惠一臉焦慮地問到事情原委,令柔想來想去還是沒有告訴她。她對昨夜最後發生的事記得不大分明,心中雖然害怕,表面上卻裝作平平常常。

  因她提鈴時醉酒,被罰去半年薪俸。令柔覺得這也沒有什麼,如果皇后就此小懲大戒,倒真是她的福氣。可是第二天晚上令柔歇班,素盈又找她喝茶。令柔一顆心頓時墜入無底深淵,硬著頭皮去了丹茜宮。第三天,第四天……七天之後,令柔忽然在白晝中看到已死的婉微來到面前。

  "誰會想到,當初小小的奉香女官竟變成了皇后。當初的皇后,卻變成了無名無分的冤魂。"婉微說,"可惜我們都是肉眼凡胎,無法預見這翻盤。否則當日宮中唯有你我與她最近,合該今日榮升。何必遵照星後的囑咐,一再拿駱駝蓬給她喝……我早走一步,反倒是運氣了。" 令柔驚得摀住胸口,一陣氣血翻騰,驟然昏厥。

  之惠這一次來探望時,終於明白其中一定有重大的緣故。"令柔!你到底怎麼了?"她輕輕搖動著昏迷不醒的令柔。

  被她驚動,令柔忽然說起夢話:"駱駝蓬……素奉香,我們用得很小心,從來沒有想要傷害奉香的性命。"她說得流暢,就好像這句話鬱結在胸中好久,終於可以一口氣傾吐出來。 被稱為"素奉香"的人,史上只有一個,如今被人稱作皇后娘娘。之惠怔了怔,洩氣地發現結拜妹妹隱藏的是一段要命的往事。

  之惠思前想後,很快下定決心,要去丹茜宮走一趟。

  素盈正在石榴樹旁抱著皇孫玩耍,得知針工房宋之惠求見時,想不起這人是誰,也想不出她有什麼事。直到之惠跪在石榴樹邊,素盈看了看這個宮女,又看了看熟悉的場景,才恍然大悟:"是你--丹茜宮移植石榴時,你來過。"

  之惠見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乖覺地接口道:"石榴正是奴婢種植的。能得娘娘賞識,是奴婢的榮耀。"

  "原來你叫宋之惠。"素盈點點頭,"今日為何求見?"

  之惠低垂著頭,清晰地回答:"為封令柔。"

  素盈的笑容消失不見,把懷中皇孫交給身邊女官,警惕地看著這個宮女,聽到她又說:"奴婢不知令柔所犯何罪,斗膽為她求情。"

  素盈覺得好笑:"你不知道她做了什麼,怎麼求情呢?再說,你?你有什麼資格要我饒她?"

  "娘娘尊號'仁恭',仁慈聖善,待人寬大。宮中眾人一向對娘娘的胸襟無比欽佩。在奴婢們眼中,娘娘就是淳厚的榜樣,為這緣故,奴婢才敢鬥膽求情。"之惠連連叩首,又道,"奴婢與令柔是蓮子姐妹,發誓同甘共苦。如今令柔性命危在旦夕,奴婢即使要掉腦袋,也少不得為她求告一句。"

  "危在旦夕?"素盈愣了一霎,這才知道駱駝蓬已用過了量。她生出一點懊悔。又思及令柔連日來倔強不言,一次也沒有提到中毒已深,素盈竟不知自己是惱恨她還是佩服她,心中百味雜陳,說不出話。

  "如此下去,封令柔性命難保。懇請娘娘准許奴婢代令柔受罰,留她苟且偷生為皇家盡力。"之惠說罷又重重叩頭。

  素盈聽她說得嚴重,乾澀地笑笑:"宮女結為蓮子姐妹,有這等義氣,實在比親姐妹還強--令柔真是好福氣。"她咳一聲又道:"你又沒有犯錯,我罰你做什麼?就算是令柔,我也沒想狠罰她。請她效勞還請不動呢。"

  之惠聽她口氣和緩,暗暗地鬆了口氣,心中忽然靈光一閃,察覺機會就在眼前,於是又道:"奴婢與令柔同日入宮,多年來風風雨雨共同經歷。奴婢自忖,在這宮廷之中,並沒有令柔能夠做到而奴婢做不到的事……如果奴婢願代令柔效勞,娘娘是否可以放過令柔?"

  素盈看了看她,問:"你是哪裡人?"

  "奴婢祖籍太安。"

  素盈輕輕挑了挑眉頭,笑道:"宋之惠,你說話從來都是這麼直率嗎?"

  "娘娘是正人君子,奴婢豈能存小人之心。"

  素盈在花樹前走了幾步,折下一枝石榴花,輕輕插在之惠髮髻上,說:"你種的石榴花很好。其它方面是不是也這樣能幹,日後讓我看看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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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之惠喜上心頭,深深一拜:"謝娘娘誇獎。"

  從那天開始,素盈不再叫令柔去喝茶。令柔暗自猜了好多種可能,但沒有機會落實。她不喜歡與人分享心事,因此對自己的結拜姐妹宋之惠隻字不提。

  又過了不久,在東宮回京之前,之惠忽然從針工房調到了東宮。令柔得知後如墜雲霧,道賀時試探著問:"針工房與東宮隔了不止一層,姐姐是怎麼得到這調遣?"

  之惠笑道:"東宮裡有位年事已高的女官因病遣出,皇后娘娘推薦了好幾個人接替她,但東宮的女官們並不滿意。我想這是個機會,就毛遂自薦。東宮官署知道我是素庶人同鄉,在宮裡也有年頭,因此有意提攜。"

  "原來是托星後的福--姐姐可不要忘了星後的好處。"令柔娓娓說到,"太安素氏待我們幾家,真是天高地厚。當年如非懿靜皇后接濟,我們幾家何以全生?宮中雖然改朝換代,但懷敏皇后、康豫太后和星後無一不對我們幾家照顧有加。我們姐妹幾個當初入宮,不就是為了報答太安素氏的大恩、甘願成其耳目?"

  之惠見她說得動容,也溫言軟語道:"可是入宮之後才明白一個道理,我們是皇家的奴婢,不是哪一個人的奴婢。星後已經去了,我們還在這裡,就該做自己分內的事。"

  令柔勃然變色,提高聲音說:"姐姐不該講這種話!姐姐家鄉已經沒有家人受人關照,就把往日得到的好處全拋到腦後了?還記得娘娘賜那十張准條嗎?受人誣陷自身難保時,她仍然記掛我們,要我們十人見機行事,憑準條逃離此地--星後貴為皇后,大難臨頭仍不忘我等,我們區區賤婢怎能忘恩負義?"

  之惠心中長嘆:恐怕素庶人當時唯恐她們幾個被人抓住,又供出不利言辭,才這般慷慨。令柔卻是個死心眼,十張准條到了她手裡,她竟大義凜然要燒掉,誓與星後同生共死,令其它九人進退兩難,只得陪她留下。

  她不願兩個姐妹鬧僵,心平氣和道:"話雖如此,要如何報答?星後是聖上所廢,難道要我們做逆天之事?"

  令柔心中早有主意,不慌不忙地說:"依小妹之見,星後之冤,待到東宮即位,自然為她雪清。我們一介宮女,能做的事情也只有盡心為東宮、東宮妃出綿薄之力,守得雲開也不枉太安素氏厚待我們一場。"她望著之惠,誠懇地說:"姐姐有機會入東宮,正應該向東宮妃表明我們十人的身份。以眼下形勢來看,東宮即位、東宮妃入主丹茜宮只是早晚的事。如不向她說明,恐怕到時掃宮又要累及你我。"

  之惠笑了笑,沒與她繼續詳談。

  崔落花得知東宮女官之缺補上,人選卻不是她推薦的任何一個。她知道素盈一直試圖在東宮裡安插耳目,但東宮對中宮十分嚴防,稍與素盈或東平素氏有瓜葛的人,一概沒有機會。這次她用心篩選了幾個人,但還是落空。她忍住心中不快向素盈稟報時,為自己辦事不力請罪。素盈卻輕描淡寫地將此事一語帶過。

  崔落花見欽妃也在一旁陪著素盈欣賞名畫,不方便對此事提得太多。趁欽妃去取圖卷時,崔落花裝作閒談似的問:"不知這宋之惠是個什麼人?竟然從針工房一步登天。"

  "她的家底好得很。"素盈欣賞一捲圖畫,心不在焉地說,"她祖上幾代都受太安素氏庇護,自小入宮,一直深受素庶人關照。"

  見皇后對此人瞭如指掌,崔落花心中恍然大悟。但她沒有親眼見過此人,始終不大放心,"有這樣的家底,還能不能對娘娘盡忠呢?"

  "在我看來出身忠厚的人,恰是東宮看來最有嫌疑的,怎能使得?再說,信則比她如何?"素盈輕嗤一聲,"白信默的哥哥……外人看來,我與他合該誓不兩立。可這些想在宮中穩步的人,已經把自己家忘了。我們又何必唸唸不忘呢?"

  "娘娘用她,始終是兵行險招。"

  "能勝得毫無懸念的,是戰神。我不是。"素盈捲起圖軸,淡淡地說,"至今為止,我冒的險還少嗎?為東宮,這一次值得。"

  在床上午睡的睿歆這時候忽然醒來,無緣無故地放聲大哭。素盈幾步奔過去把他抱在懷裡,溫柔地哄了又哄。"想見聖上了嗎?娘娘這就帶你去--"

  手捧畫卷的欽妃走過來盯著看,被素盈側目。她忙堆起笑容說:"說這孩子不是娘娘所出,任誰聽了都要吃一驚。娘娘與聖上、皇孫在一起,簡直像畫裡的兩夫妻與親生孩兒,天倫之樂令人羨慕。改日一定要請畫師好好地畫出來。"話裡別有用意,素盈並不接茬。

  欽妃彷彿自言自語:"這事情要趕緊才行。過些天……畫裡再添一對年輕夫婦,就不那麼好看了吧?"

  素盈冷冷地一轉身,抱著睿歆去外面曬太陽,手臂卻不由自主地用了力,緊緊抱著那小小的孩童,讓他憋悶地掙紮起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30
五十五

  第九章 兩宮

  東宮凱旋之日,素盈一早就被告知:皇帝精神不濟,不能主持慶典,請皇后帶百官前去迎接。素盈親自抱著皇孫去玉屑宮細細問了夫君的病狀,知道他只是慣常的昏沉乏力又發作,並無大礙,這才放心地帶領僚屬登城門等候東宮。

  赤如血色的朝霞映照著素盈青色的盛裝,城下的人偷偷仰望時,詫異於年輕的皇后如此端莊安閒。周圍人謙恭的態度襯托著她嫻雅自如的舉止,她偶爾與身邊人低語輕顰,從容委婉的神態尤其令人感慨。

  "上一次隨駕出獵,有幸窺見聖容,見到的不過是個憂鬱安靜的女人。想不到稍加時日,她就變成風儀出眾的皇后。果然還是素氏的女子生而敏慧。"城下夾道的騎士中,有人偷偷議論。"她懷裡抱的是皇孫吧?宮裡傳說皇后疼愛皇孫如同己出,竟是真的。"他們說著偷眼向城樓上望。皇后正專注地眺望遠處,突地彷彿察覺到有人看她,一低頭直直地回望過來,嚇得那兩個騎士慌忙掉頭,端坐馬背上一動也不敢動。

  素盈等了又等,始終不見大軍的影子。她斜後方的宰相琚含玄見狀道:"連日大雨,路上泥濘。大軍需要稍稍整頓軍容才能到聖駕面前。"素盈沒有理他,眼睛忽然一亮:遠郊蕩起一線塵埃,隱隱蹄聲如暗潮翻湧,顯然是千軍萬馬漸漸近前。

  果然,地平線上一點、兩點……無數點金銀光華躍出,戰士金盔明甲與刀槍戟矟的寒光交相輝映。經過數日雨裡跋涉,這支大軍的威風絲毫不減,步伐穩健氣勢昂揚。人群由遠而近歡呼起來。

  他回來了……素盈盯著隊伍最前端那眾望所歸的青年--看不清他的臉,但能看出他的身姿傲然,與出征之際的頹喪截然不同。待他到了附近,素盈數了數他身邊的人,發現將領副官的數目比出征時多,顯而易見是他提拔了一批親信。再看最前面那些年輕的面孔,與印象當中出征時的軍將頗有出入,其中的奧妙不言自明。

  素盈被他們的盔甲晃了眼,輕輕地眯起眼睛,這細微的表情變化讓她忽然變得冷漠。宰相時不時向她掃一眼,看到此時,眼中方有了些微的笑意。在他們身後的真寧公主雖然看不見素盈的表情,卻一直左顧右盼觀察眾人的反應,見他們各懷鬼胎,她眉宇間輕輕動了動,彷彿冷笑--這又被角落裡的崔落花盡收眼底。

  城下人歡聲雷動,城上人寶相莊嚴個個無語,旁人只道皇家威儀自與小民不同。

  不登城上,一生也不會明白他們在想什麼。

  這是素盈第一次主持迎軍儀,但習慣了許多禮儀之後,哪怕是初次實踐,她的一舉一動也無可挑剔。她代替皇帝犒賞三軍,又下令於宮中賜統帥盛宴,舉手投足之間容止自若。軍隊的統帥睿洵在城下接旨謝恩時,素盈近看見他的臉,思緒稍微亂了:數月之前那位白皙文雅的儲君不翼而飛。眼前的年輕人,皮膚被曬得黝黑,面容中透著堅毅,神態更加令人難以捉摸……他好像根本沒有注意素盈懷裡抱著他的獨子。從他身上,素盈找不到她認識的東宮。 那個看著宮廷、看著她的時候,流露出傷感和惋惜,那個目光中隱約藏著疑心和憂慮的東宮太子,到哪兒去了呢?

  她心有所動,目光不由得飄開,往千軍萬馬中尋找,這次細看才真正吃了一驚:方長沒有發覺一位馬上將軍是位女將,此時才發現竟是東宮妃素璃。表情與氣質,和素盈印象中的東宮妃判若兩人。她持槍立馬於大軍之前,灼灼目光盯著素盈,猶如挾著千軍萬馬的氣勢直逼城樓,竟讓素盈一見之下心生寒意。

  "娘娘,是移駕回宮的時候了。"琚含玄帶著笑意從旁提醒,素盈這才發覺自己抱著皇孫的手已經被城上的風吹涼了。

  再見東宮時,素盈已卸去青衣,換了朝裝向臥榻上的帝王稟報儀式經過。睿洵得到宣召,輕手輕腳走進來,向皇帝獻上西國降書和西征功勞簿。

  皇帝沒有立即看,招手把他喚到床前,微笑著一邊打量一邊說:"曬黑了,像個戰士了。"素盈見他欣喜之中有了精神,也在一旁陪著高興。她在床邊的腳榻上跪坐,睿洵就跪在她面前尺許之處。素盈又看了東宮幾眼,仍然覺得他不只是外表,連言談舉止都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

  素盈不喜歡改變,更不喜歡意料之外的改變,眼見東宮如此,她心中忽然生出難言的預感,讓她惴惴不安。

  皇帝和藹地問了東宮數月來的情形,眼看要言歸正傳談到軍情。素盈不能參與議論,便告退出來。玉屑宮外早有宮娥等候,小聲向她稟報:"東宮妃拜見娘娘,正在丹茜宮等候。" 素盈早知此事在所難免,但素璃竟一刻也不歇就來要兒子,到底是母子親情不比尋常。她一邊暗自唏噓一邊回到丹茜宮,見東宮妃素璃早與一群乳娘、宮女在宮門外佇立多時。素盈向她笑笑,先領著宮娥走入宮中坐定了,頷首傳她進來,素璃這才屏息斂容入宮拜見。

  兩人依慣例寒暄幾番,素盈微笑讚道:"到底是上過戰場的人,經見過大事,態度舉止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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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東宮妃含蓄地笑著垂首謝道:"說到這事,妾一定要向娘娘告個罪。妾以前不懂聖上與娘娘苦心,也曾暗生不滿。這一次親自上了戰場,見識到很多與宮中不同的人事,領悟很多。若不是聖上與娘娘成全,妾恐怕一世也學不來那些宮廷之外的東西。"她一仰頭,素盈就對上了那雙漆黑的眼眸--彷彿晶亮的炭,看似堅如頑石巋然不動,卻隱含著一點即燃、燒盡萬物的能量。

  素盈輕輕地挑了挑眉,腦海裡浮現一個少女:穿著胭脂紅的裙子,裙上繡滿了曙紅色花蔓,她伶俐地在皇帝與東宮之間插話,讓他們之間的言談活躍起來。每當她一笑一動,那些花就隨之歡騰。她總是很會接別人的話題,不論是稱讚還是擠兌,她都能說得辛辣俏皮…… 是眼前這人曾經的模樣嗎?素盈暗嘆她比以前沉穩得多,脫口道:"戰場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素璃眨了眨眼睛,坦然笑道:"這需得親眼見過才知道。"

  這時宮女抱來皇孫,素盈莞爾道:"完璧歸趙。"

  東宮妃一直笑意盈盈,此刻見了兒子才真情流露,從宮女臂彎裡接過睿歆,眼中幾乎垂下淚來,動容地喚了一聲:"阿壽!"睿歆聽見叫他小名,立刻轉著一雙大眼睛看素璃,又見她髻上的花好玩,伸手去抓。東宮妃含淚微笑,騰出一隻手把頭上的花兒都除下來,柔聲說:"喜歡,都拿去!"睿歆一下得了許多玩意兒,專注地擺弄起來。

  "皇孫前天說了第一個字。那時下著雨,我正抱他在廊下玩,他看著陰雲密佈的天,忽然就說了。"素盈絮絮地說,"好稀奇的孩子,叫出來的第一個字不是爹娘,是'天'。聖上知道以後高興極了,誇他'果真是天潢貴胄,與眾不同'。"說罷她又嘆道,"看樣子,阿壽這就該學著說話了,東宮裡的人要仔細教他逗他,有什麼喜訊就向聖上稟報。"

  素璃聽著這些被她錯過的事,沒有做聲,只是緊緊把兒子抱在懷裡,向素盈謝過看顧之恩就要拜別。素盈望著皇孫在東宮妃懷裡玩鬧,臉上早已變成苦笑,這時見她轉身抱著睿歆就要走,硬生生地坐定沒有動。

  睿歆一向膽大不認生,平日也被許多宮女抱著到處走動,早已習慣。但是今日這個懷抱自己的女人走得特別快,熟悉的紅牆金瓦從她肩頭飛快地消失。睿歆忍不住驚慌起來,鬆手把金花扔到地上,攀著她的肩頭回望丹茜宮,終於發現他離那裡越來越遠,於是"哇"一聲大哭起來。

  素璃見他伸出雙臂去抓那座身後的宮殿,把他抱得更加緊。這一下惹惱了睿歆,他在母親懷裡哭得更凶,又踢又打。素璃險些抱不住他,垂淚連聲喚道:"阿壽,不哭,不哭!"任憑她怎麼哄,睿歆只是一個勁號啕大哭。素璃幾乎束手無策,聽到身後有人喊了一聲:"阿壽!"她回頭一看,是素盈從丹茜宮追了過來。

  這二字自素盈口中說來宛如神咒,睿歆立刻止住放肆的哭聲,抽抽答答向她伸出雙手。素盈正欲抱他,素璃卻旋身閃開。

  "怎麼能讓孩子哭成這樣?"素盈藏了眼中的關切,平心靜氣地說,"突然抱他走,難免讓他害怕。不如等他睡熟了再帶他走。"

  素璃勉強笑道:"待他醒來之後,會與現在有什麼不同?清醒著學學分離,也好。小孩子,不哭不鬧是長不大的。"

  素盈見她態度如此堅決,不好堅持,怔怔地看著她抱著睿歆毅然遠去。睿歆又開始哭,但他的母親卻不為所動,越走越快。

  深泓慢悠悠翻閱功勞薄,臉上的笑意不知是延續著剛才見到兒子的歡悅,還是又有新的發現。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東宮,不慌不忙地問:"簿上第一等功勞的白信端,是榮安那位愛婿的弟弟?"

  東宮沉著地回答:"正是。"

  深泓合上功勞簿望著兒子,說:"關於此人,你有什麼看法?"

  "汗馬功勞,足可封爵。"

  "哦?"

  東宮聽父親口氣別有用意,問道:"父皇是否聽到不利謠言,對此人有先入為主的成見?" 深泓輕輕一笑:"那是我的事。你只管說你的看法。"

  東宮想了想,凜然道:"兒臣知道父皇前些日子親審蘭陵郡王。父皇英明,當然知道蘭陵郡王對白家成見極深,他對白家的指責,若無實證,實在不可全信。"他見父親默然,又道,"蘭陵郡王曾在兒臣面前指控白將軍有罪,但並無證據可以佐其控告。此後兒臣眼觀耳聞,白將軍並沒有些微差錯。他衝鋒陷陣勇敢殺敵,實在堪當首功。兒臣以為,蘭陵郡王慘敗,意圖推卸責任,以白將軍為其頂罪,才是事情真相。"

  "二郎,你好像忘了--天下人人都知道你對蘭陵郡王也有成見。"深泓笑看著兒子,看他如何應對。

  睿洵避開這個話題,仍執意道:"父皇如果知道白將軍在陣前的事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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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每個人都有他們的故事。帝王要做的不是聽故事,然後獎賞自己喜歡的。而是判斷誰的故事更有價值、更可信。"深泓拍拍兒子的肩膀,說,"白信端的故事,還不值一個爵位。既然你覺得他的故事可以在功勞簿上列第一等,我也不能無視統帥的看法--賞他金銀就是了。"

  "父皇……"睿洵還想為親信爭辯,卻見父親突然按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父皇!"他慌得叫了一聲,立刻要喚太醫,卻被父親攔住。

  "沒事了--就那麼一剎的難受,不要大驚小怪。"深泓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扶著兒子的肩膀撐起身,語重心長地說,"二郎,你心裡覺得,我偏袒皇后家,已經昏了頭,對吧?"他不讓兒子反駁,擺了擺手道:"可是這個天下終歸要交給你--把眼光放得長遠些,忘了那些不值得計較的小恩小怨。我這一朝一代的事,自有我來解決。"

  睿洵惙惙道:"兒臣無能,不能有番作為,助父皇整頓朝綱。"

  "作為?"仰面望天的深泓哼了一聲,"我曾祖以為,開疆闢土是帝王的作為。為此國中三十萬男兒血戰南疆,奪來巴掌大一塊地方,又有十萬兒郎為守那地方前仆後繼,但最終還是被南國奪了回去。他和南國的皇帝足可以因這些戰爭名震史籍,他也常常以此自滿,覺得一生不虛。"

  這些事情睿洵耳熟能詳,不知父親此刻說來有何用意,凝神恭敬地聽著。

  深泓又說:"我祖父把整肅吏治、明刑弼教當作自己的作為,可惜盛世僅他一代。繼承帝位的人不僅沒能延續盛世,還把宮廷弄得一塌糊塗,嬪妃內鬥、皇儲逢殃--這人是我的父親。我年輕的時候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挑選一個對的人,把這副重擔交給他……那將是我一生最大的作為。絕對不要讓我看到,我挑選的人,只是一個把權鬥當成'作為'的人!" 他的話中已明示日後的皇位歸屬,說到此處又喘息起來。睿洵聽得心神激動,見他神情痛楚,忍不住落下眼淚:"父皇,兒臣這就喚太醫。"

  深泓搖頭,又接著說道:"朝中能助你的武將,我已將他們歸入你旗下。文臣當中有三個人,與宰相久不相諧。宰相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不過是見我不重用他們。他們的能力才華不及宰相,但也屬難得的人。我把這機會留給你--你對他們親厚,他們必然赤誠相報知遇之恩,日後對你大有好處。"

  睿洵忙真心誠意地說:"父皇御體如此,兒臣只願侍奉湯藥,無心其它。父皇早日康復才是國家之福。"

  深泓看著兒子微笑,握住他的手道:"二郎,我以前從來沒有告訴你,我與你的祖父之間十分淡漠。他並不喜歡我,也不瞭解我。有一天,他的密使送來遺詔傳位給我。直到那時我仍然摸不清他的想法,而且再也沒機會瞭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一直避免與自己的兒子之間,變成我與他那樣。"

  "父皇一直為兒臣著想--兒臣明白。"

  "可是自從那件事之後,我們父子就沒這樣說過話。"

  睿洵知道父親說的是將母后廢為庶人之事,心裡又翻起一股情緒,連忙用一個尷尬的微笑掩飾。深泓已看明白他對素若星之事仍然耿耿於懷,於是嘆了口氣,揮手道:"現在,去把太醫叫來吧。"

  睿洵起身要走,深泓又想起了什麼,忽然說:"二郎,既然人回來宮廷,腦子也該回來了。在戰場上,大可以放手廝殺,手刃敵人。但在這裡,我們不用那種方式殺敵。"深泓嚴峻的神情中盪開一絲微笑,繼續說:"能在這裡殺人的,只有他們自己的錯誤--等待,不是更簡單麼。當然了,我們也得記住,自己可別犯錯。"

  他的目光那麼冷靜,睿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裡忽然有個聲音喊:"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件事!不然,為什麼提到忘記?為什麼提起母親?為什麼提到殺人?為什麼提到犯錯?"他的神情一瞬間變得複雜,剛才看起來不堪一擊的父親,這時在他眼中又變得深不可測。幸而父親已闔上眼睛養神,他一邊腳步匆匆奔出宮外,一邊喊著"太醫",掩蓋了紛亂的心緒。 在他身後,深泓睜開眼睛搖了搖頭,對自己說:"不是他。但他知道是誰幹的。"沒有能力離開父親自立的孩子,會盼望父親不要離開他。太子正是這種人,卻有太多人高估了太子的能力。

  深泓輕輕哼了一聲。

  妄想與他爭天的人,他會一個一個找出來的。作為這一朝一代的事,由他來解決。

  第十章誤會

  東宮太子榮歸,內宮外朝有些人以為辭舊迎新之機近在眼前。孰料天心難測。皇帝已經病得寸步難離玉屑宮,明明無力覽政,居然毫無放權之意。他不僅沒有表露出眾人期待的由太子監國的意向,甚至連十月十五的小春祭典,寧可空置帝席也不交給東宮代行。

  局面進入最為膠著的階段。

  明德書院裡,李懷英正與馮氏閒聊。

  李懷英笑笑:"東宮無獨立之能,宰相非柱石之倚,皇后有育儲之心。這其中的變數還大得很。"

  馮氏一邊繡花,一邊閒閒地笑道:"我弄不清你這些說法。好端端的東宮太子放在那裡,就算皇后再生一個皇子,也沒有撇開一個偉岸青年去立一個嬰孩的道理。"

  "你們這些婦人,難免這樣想。"李懷英連連搖頭,"試問對宰相而言,襁褓中的嬰孩和一個偉岸青年,哪個看起來更聽話呢?"

  馮氏以針搔頭,微哂道:"我是小婦人之見,你是大丈夫之識。可你這些高談闊論,也只能對著我這個婦人抖一抖。"說著她嘆息道:"那日曉得公主身份,你還說她一定會再來,至今也沒有再會。原以為,公主那樣賞識你的學問,這次總算遇到貴人。看來我也是痴心妄想。"她凝神繡了幾針,又飄忽道:"她曾經那樣形容宰相與皇后,不知整天周旋在他們之間,日子過得怎麼樣。"

  "一介婦人,何勞你為公主擔心?"李懷英飲罷清茶,展卷讀書。馮氏討個沒趣,哼一聲又說:"說到皇后,我忽然想起,這個月裡東洛郡王連著邀請了四五次,你怎麼愛理不理?難道你當自己是諸葛孔明,要人家親自三顧茅廬?"

  "東洛郡王與真寧公主當面衝突。"李懷英喝著茶,口氣疏落,"我勢必只能投效其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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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馮氏笑道:"這一次我可知道你的心思。真寧公主自己不開府,不收幕賓不養家臣,如果得到她提攜,自然是被引薦到東宮。"她頓了頓說:"我這個婦人免不了又要發愚見--公主雖然可親可愛,但黃鶴一去雲音杳杳。說到底我們與她非親非故,沒有道理為了等她的一聲差遣,將別人的誠意拒之門外……況且在我們看來,公主稀罕得很。在公主看來,世上稀罕的人才卻未必只有一個李懷英。她當日又沒有許諾一定提攜你,萬一是我們白日做夢,平白錯過了東洛郡王一番好意,豈不可惜?"

  李懷英站起身,緩緩在書房裡走了幾步,"說到東洛郡王的為人,我也很欽佩。身為一等一的貴族而無門第偏見,已經十分難得了。"

  話沒講完,書院一個老倌來到房門外,說是東洛郡王府送來請柬。李懷英整理衣冠出去接了請柬回轉,馮氏正翹首盼望。李懷英見請柬言辭較前幾次更為懇切,微微一笑,提筆立就一封回函。馮氏親自接過,交給老倌,讓他小心送到郡王府,轉頭向丈夫笑道:"是對是錯,總要邁一步才知道。"

  真寧並沒有把李懷英拋到腦後。這天她稟明父親,便向東宮去找哥哥,找半天才發現哥哥在一處僻靜園裡望天。真寧笑嘻嘻跑過去拉住他的衣袖,問:"皇兄怎麼這樣閒?"

  睿洵見是妹妹,苦笑道:"我能有多少事情做?"兄妹二人一邊閒話一邊往書房走。睿洵神情仍有些蕭索,迎面遇到東宮妃與抱著皇孫的宮女走來。見皇孫哭得撕心裂肺,睿洵蹙眉斥道:"怎麼哭成這樣?"乳母、宮女們連忙又是哄又是逗,小娃卻毫不領情,更加扯著喉嚨哭起來。睿洵見了連連搖頭:"一點兒也不像我。"

  真寧與東宮妃敘過禮,也上去哄,但皇孫根本不將她幾句軟語放在眼裡。睿洵心情原就不好,此時沉下臉,一甩袖子先走。東宮妃見狀,眼圈立時紅了。一群宮女各個不敢做聲,皇孫號啕大哭就更顯得淒厲。真寧暗自吐吐舌頭,代東宮妃訓斥那些宮女道:"連個孩子也不會哄,要你們做什麼?殿下哭出個三長兩短,你們要如何交代?"

  東宮妃用衣袖沾去睫上淚,冷笑道:"今日才覺得這兩父子像得很呢!"說罷昂首而去。真寧聽她的話蹊蹺,忙向宮女詢問始末。原來東宮側妃素慈自從夏天回家,至今仍在娘家待產。東宮妃以為皇家血脈不宜在宮外生產,免得別有用心之人偷龍轉鳳,於是去丹茜宮請旨將側妃接回。皇后特意交代要見皇孫,東宮妃便一道帶了過去。怎料皇孫在丹茜宮喜笑顏開,一出丹茜宮又大哭大鬧,彷彿生離死別似的。

  真寧聽了暗暗動怒,臉上卻笑嘻嘻,輕輕捏住皇孫的臉頰,柔聲道:"這糊塗孩子,在丹茜宮住了幾天,該不會錯認了娘吧?"

  "公主,不可!"乳母與宮女們驚得大聲阻攔,真寧卻笑眯眯地捏住皇孫的臉頰不放。皇孫被她掐疼了,想放聲大哭可咧不開嘴,掙扎支吾中竟止住啼哭,惶恐地看著真寧。真寧由始至終滿臉堆笑,像是與孩童玩鬧,皇孫的臉頰卻被她掐出一個紅印,旁邊宮女見了忍不住在心中叫苦。

  真寧滿不在乎地點點頭:"不哭了!這才乖。"說完追她哥哥去了書房。

  睿洵正坐在書案旁,托腮凝望案頭清供。房中寂寂,閒雜人已被他斥退。真寧細細審視,發現他盯著香爐出神。她走過去捧起香爐在他眼前繞:"在外面看過天,又在書房裡發呆……原來皇兄的眼睛還會轉。"睿洵笑著奪下香爐放好,真寧才注意到這個八寶香爐簇新,像沒有用過似的。頂上一顆琥珀核桃栩栩如生,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她記得哥哥從不喜歡香啊煙啊之類,不知在桌上擺個沒用的傢伙有何玄機。她沒有興趣多問,笑著說:"皇兄為何愁眉不展?讓我猜猜,是不是因為國人只知有宰相,不知有儲君?"

  她刻意賣弄從書院學來的那一套,睿洵聽了神色一凜,瞪了妹妹一眼。真寧依舊嬉皮笑臉:"皇兄不要急著讓我住嘴。我也只有一句話要說而已。我擅做主張,幫皇兄物色了一個難得的人才,今日此人雖然沉鬱下寮,但日後對皇兄一定大有裨益。"

  睿洵失笑道:"宮中有你認識而我不知的人才嗎?"

  "此人並非宮人,是明德書院一名塾師,姓李名懷英。"真寧信心十足地說,"他的見識卓爾不群,抱負遠大,膽量過人,實在值得一交。"

  睿洵聽得認真,末了若有所思地向真寧笑道:"我問你,這個塾師,多大年紀?"真寧怔了怔,道:"約摸二十出頭。"

  "其人是風姿瀟灑,還是文質彬彬,還是二者兼有?"

  真寧微微側目,回答道:"應該是書卷氣中有豪情。"

  睿洵站起身,輕輕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說:"你自幼長在宮中,識人太少。但凡年輕書生,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命不凡。論談吐,他們的確能海闊天空地暢談。論見識,他們也能把大小事說得頭頭是道。但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秀才謀事,三年不成'?紙上談兵的書生,世上太多了。"

  真寧被他說得無趣,漲紅了臉道:"這個人真的與眾不同。"

  睿洵正色問:"老實講,覺得他與眾不同,是不是因為你屬意於他?"

  "沒有的事!皇兄扯到哪裡去了?"真寧急了,"好心助你物色幫手,反被你取笑--我走了!"她慌張轉身時撞了書案,那香爐沒有放穩,喀啷一聲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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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睿洵沒有立刻去拾,眼底神色卻洩露了關心。真寧將香爐撿起來,發現頂上的琥珀有道裂痕,"糟!摔碎了。"

  "不關你的事,以前就摔碎了。"睿洵淡淡地說。

  真寧更加好奇他為何留著一個破玩意兒,但見他故作無所謂,又不方便問。

  睿洵神情和緩,撫摸著那顆琥珀核桃向妹妹道:"年少時遇人太少,偶有一個令人耳目一新,不免唸唸不忘。但終歸道不同。"

  "皇兄,你誤會了。"真寧頓腳道,"你這會錯意,也太離譜。"

  睿洵笑道:"眼看就要為你擇婿,不要再做那些讓人會錯意的事了。"

  真寧向東宮薦人不成,又找不到機會偷偷溜出宮,難免有些灰心。想起哥哥說她對李懷英別有情懷,她實在不服氣,盡力要顯得自己不含私情,索性把李懷英的事情暫拋腦後,自此在宮中十分難得地安分起來。

  因為她剛剛鬧了一回出宮被抓的事,這段日子周圍人對她拘束得緊,真寧這時才懊悔不該在氣急之時惹惱了皇后。一天宮中新入冬筍,御廚烹出筍尖魚湯給諸宮暖身,丹茜宮卻將魚湯下賜剛剛回宮待產的東宮側妃。真寧靈機一動,帶著自己那一份敬呈皇后。

  素盈見來了這麼一個稀客,不知公主搞什麼名堂。她平常從沒有喜極怒極的神色,這時候還是平平淡淡地接待真寧。真寧看不出她的情緒,恭恭敬敬獻上一碗熱湯,說:"自從父皇臥病,娘娘數月來一直操勞,現在又為東宮側妃操心,事無鉅細樣樣周到,令人佩服。想起前陣子胡鬧給娘娘忙中添亂,實在汗顏。今日借花獻佛,萬望娘娘不計前嫌,受我一拜。"說著就盈盈拜倒,將托盤高舉過眉。

  素盈口中笑道:"何必說得這樣嚴重!"手上卻沒接,由宮女端到一旁。真寧滿臉含笑又說:"那日惱羞成怒頂撞東洛郡王,事後想想,我也覺得言行過分。日後有機會,定向郡王謝罪。"

  "郡王怎麼會與公主計較呢?"素盈笑了笑,問起真寧近來做什麼、玩什麼。真寧一一詳答,偷眼瞥見素盈背後倚著厚實的靠枕,忽然心生疑問,面上仍堆滿笑容,勸道:"娘娘不嘗嘗這魚湯嗎?過些日子冰封山河,破冰取來的魚,無論香味肉質都與此不同了。"

  素盈安然回答:"近來胃口不適,常常覺得魚腥難耐。公主好意只能心領了。"

  真寧暗驚,聲音卻更加誠摯:"娘娘定是累日操勞,才會身體不適,可千萬不要硬撐,免得積勞成疾。"

  素盈誇她懂得體貼,又與她隨便說了些其它,就容她告退。真寧一走,素盈扭頭笑盈盈地看著崔落花問:"崔秉儀,你平日教公主什麼?"崔落花知道絕非好事,恭謹答道:"無非是《女則》、《女誡》、《女孝經》之類。"

  素盈冷笑著點頭道:"秉儀還記得吧?讓你去教她,是要你對她嚴加管束。可不是要你教出一個素氏來!"崔落花連忙諾諾稱是。素盈又向等在一旁的宦官道:"後天我代聖上去南郊看試鷹,去通知公主準備,與我同行。"

  宮女立刻傳旨意,一會兒回來說公主尚未回寢宮,不知到哪裡玩耍,隨行一事已告知她身邊的人。素盈又問崔落花:"知不知道她不見人影的時候,是跑去哪裡?"崔落花只得赧然道:"一定去查。"

  素盈對真寧一向不放心,所幸已經得到皇帝首肯,要將她嫁出去,只等試鷹會上物色一個合適少年。想到這裡就沒有責備崔落花,將貴戚子弟的名冊又拿來看了一遍。

  十月最後一天是傳統的試鷹日,御苑中豢養的獵鷹此時換了冬毛,身姿健碩,羽翼豐滿。南郊霜林遍染嫣紅,貴族們頭天晚上就在這裡駐帳,帶著自己得意的鷹為皇家助興。往年因皇帝愛鷹,這集會格外歡暢熱鬧。今年他染病不能出席,貴族們已經忌了幾分,不敢盡興狂歡。加上皇后素盈不諳此道,只是隨便看看,並不大肆嬉鬧,因此場面遠不及以往,但馬走鷹飛的陣勢仍十分可觀。

  真寧正為得機出宮竊喜,就看到宰相琚含玄、東宮與東宮妃、鳳燁公主與駙馬素沉、榮安公主與駙馬白信默、盛樂公主、蘭陵郡王,還有皇后那個討厭的妹妹素瀾都來了。她高高興興與眾位兄姐打過招呼,又特意向素沉道歉。大家看著她時都笑得曖昧,真寧覺得奇怪,轉念立刻明白:他們都知道要借這機會為她覓一位乘龍快婿。這樣一想她就惱了,情緒也變差,看哪個少年都不順眼。

  好容易捱到午後休息,真寧偷偷溜去東宮帳篷。東宮正在摩挲一隻獵鷹,見她有話想說,笑道:"是不是有哪位少年入了公主法眼?"真寧撇撇嘴:"榮安姐姐十八歲才出嫁,我還不到十四歲,急什麼?"她頓了頓,趁四下無人,說:"皇兄有沒有覺得皇后娘娘今日有些異樣?"

  睿洵怔了怔,搖頭道:"沒有留心。"

  真寧譏笑道:"我見皇兄今日與大臣們交往謹小慎微,這等應該留心的大事,皇兄卻疏忽了嗎?難道皇兄不覺得她的舉動閒懶,不到午膳時就已經睏乏?"見睿洵不解,她又道:"那天去丹茜宮拜見,我見她似乎腰肢不適,又聽她說胃口不好,覺得魚湯太腥--皇兄覺得這是什麼病呢?"

  睿洵不以為然,反笑道:"你想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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