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持燈徐行的邕王頓住腳步,僵硬的身影一動不動,像被一雙無形的手牢牢抓住肩膀。他轉身蹲在兒子身邊時,臉色在月光下顯得那麼蒼白,似乎想起什麼可怕的事。"你的母妃和我母親成襄太妃,的確與"心狠手辣"毫不沾邊,她們連保護年幼的孩子也很難做到。"
他的聲音溫軟,像在敘述無關痛癢的點滴回憶:"很多年前,秀王死的那一天,我親眼看見長槍刺穿他的胸膛……我想,也許是夢,像我過去的夢境一樣,深受父皇寵愛的深凜哥哥死了。但是這裡很疼。"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頭,說,"痛楚提醒我不是夢境--我的母親,當時的襄妃娘娘站在我身後,緊盯著秀王的屍身,雙手用力抓著我的肩膀,指甲幾乎陷入我的肉裡。後來她問我,"你能做到嗎?殺死自己的兄弟,還名正言順受人敬仰。"我說不能。她說,"皇座上那人能夠做到。你離開京城吧,越遠越好。我不希望你成為下一個冤死的墊腳石。"她只能用這法子保我的命。那時候我十二歲,帶著少得可憐的隨從,像被流放一樣前往藩地。"
世子柔軟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邕王又說:"有什麼辦法呢?身為與皇帝血脈如此接近的血親,等到別人誣告我們謀反的時候再為自己辯白,一切都晚了。我們活著的每一天,都要向皇座上的人證明我們的忠心,證明我們絕對沒有覬覦皇位的念頭。我從來沒有一次,哪怕是在心裡,把他叫做"哥哥"。因為實在太害怕他。怕他想起我是他的弟弟。他是一個可以看著弟弟去死的人。"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聽說,太子也可以冷酷地殺死自己未出世的同胞--如今這位皇后曾有身孕,正是被他下藥落胎。如果後宮妃嬪不再產下皇子,當他即位,你就是惟一一個與他同輩的皇族。這是我請來崔氏的緣故--不是讓你擁有足夠炫耀的才學,而是要你足夠狡猾,足夠迷惑他,讓他對你放心。"
世子點點頭:"父王的教誨,孩兒一定牢記。"他想了想,又說,"以後我有機會遇見德昌郡主,也不會去招惹她了。"
"為什麼?因為她狠毒可怕?"邕王牽著兒子的手邊走邊說,"這是不是一定不好呢?康豫太后比我母親狠毒,她把兒子推上了王位,我們現在都要看他的臉色,靠揣摩他的心思過活。如果我的母親是她,也許就不必過得這麼小心翼翼。"
這樣一說,世子又糊塗了,想了一會兒才說:"我明白了。這樣的人作為敵人固然可怕,可是若能為我所用,就能獲得常人無法企及的成就。下次見到她,我會對她更加恭敬。"
邕王摸著兒子的頭,微笑道:"如果你生來就是個痴痴傻傻的孩子,我雖然傷心,卻也知道你性命無虞。可是,兒子生得聰穎,父母親就免不了要多費一番心思為將來打算。若是你的母親能像那位郡主,大約我會省很多心思吧。"
一片烏雲籠住月光,樓台陰翳中的一盞紅紗燈變得分外耀眼。一名宮中侍衛遙遙看見這盞紗燈,正想上前查問,紅光卻伴著一聲奇怪的響動驟然消失。他走到燈籠消失處,月亮恰好悠悠地從雲後遊蕩出來,照亮了三面宮牆--是個死胡同,牆頭露出玉屑宮的一角屋簷。 古老的宮廷流傳著很多神秘流言,其中之一是說,每當皇帝在玉屑宮留宿追思他的母親,就會有女人的幽靈循著這條舊路前往玉屑宮。據說那是懷敏皇后的幽靈以為姐姐康豫太后又回到昔日的寢宮,所以前去索命。為了阻擋她的去路,這條路上立起一面牆。她總是找不到通向玉屑宮的路,在這裡憤憤地低喝一聲才離開。
侍衛打個哆嗦,疑心自己眼花,搖著頭走了。
牆那邊的玉屑宮一片寂靜,值夜的人已經被支開。潘公公提著紅燈籠,推開宮門,向裡面輕聲說:"陛下,她來了。"
深泓披衣坐在窗邊,目不斜視地眺望窗外夜空。夜風從窗縫中湧入,他仿若渾然不覺。滿天星輝映在他雙眸中,讓那雙眼睛又充滿靈秀。
女人一進門就察覺一股熱浪撲面--玉屑宮裡竟然已經生上爐火。她走上前,輕輕合上窗說:"陛下小心一冷一熱令御體違和。"
"芳鸞。"深泓向她一笑,"好久不見。"
女人向他跪拜,真誠地說:"陛下氣色大好,實在令人欣慰。"
偌大的宮廷之中,只有三個人知道:往玉屑宮而來的並非懷敏皇后的幽靈,而是與皇帝在此會面的琚夫人。
"讓你帶來的東西呢?"
芳鸞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繡囊,遲疑一下才交到深泓手中。"陛下要知道,這東西對陛下目前的健康十分有害。"
深泓捏了捏那個繡囊無所表示,又問:"外面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
他有意引開話題,芳鸞憂心忡忡地看他一眼,不再提繡囊的事,回答道:"近來的大事無非蘭陵郡王與邕王回京。邕王殿下自小就處事老成,這一次在京中的一舉一動都無可指摘。至於蘭陵郡王,聽聞皇后娘娘已經責令他在府中閉門思過,並沒有什麼大動作。"
芳鸞看了看深泓的臉色,輕聲道:"群臣連日對皇后娘娘略有非議,但娘娘襟懷博大,對所有言論一概容忍,令他們也漸漸失語。素氏的年輕女子能如皇后娘娘這樣,如今的確少見了。"
深泓勾起嘴角,笑容卻不似讚許。芳鸞察覺到其中微妙,問:"陛下是否需要妾更加留心後家的舉動?"
"你看得還不夠仔細。"深泓幽幽地說,"素盈的目光……她以前不會那樣看著我。自從夏日我錯迷臥病之後,她似乎有什麼地方發生了改變,我有點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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