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52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31
六十

  真寧脫口而出:"我已經私下打聽過,這幾日並不是她的信期……"一說出這種不雅的話,不僅睿洵難堪地偏過頭,真寧也紅了臉,飛快地說:"反正我就是這些話,皇兄自己思量吧。"說罷跑開了。睿洵看她這樣子,不住笑著搖頭,心裡卻也生了一絲不安。

  真寧到了帳外,心想雖然剛才尷尬,但該說的都說了,終於舒了口氣。不曾想一抬頭看見素沉領著一個人向後帳走去,她睜大眼睛仔細看,發現那人竟是李懷英。她以為自己看錯,揉揉眼睛再看,確實是李懷英。見他與素沉容色融洽,顯然十分投契。真寧臉色頓時發青,僵在當地。素沉與李懷英進入後帳,半天沒有出來,她失神望了一會兒,狠狠地跺了跺腳,奔入自己的帳篷。

  素盈打量眼前這個年輕人--無論氣質還是外表,他與試鷹會格格不入,但他的眼神鎮靜坦然,並不以躋身貴族之間而卑謙。素盈知道大哥一向慎重,能得到他極力盛讚的人,必定不是俗人,此刻一見果然頗有君子之風。素盈心中敬了兩分,有意試他學識。素沉向李懷英爽朗地說:"李賢弟在娘娘面前大可放言,娘娘心胸非同常人,定不會見怪。"

  李懷英耳聞皇后少許事蹟,原以為必定是個機敏凌厲、綿裡藏針的女人,想不到見到的是個容顏淡雅的年輕女子,氣質溫和又略帶病倦之態。如果不是在這裡相見而是道路相逢,絕對難以想像她會是一人出言、萬人相從的後宮之主。

  素盈見李懷英一時沒有頭緒,笑著挑起話頭:"不知先生今日觀鷹,有何感想?"李懷英只聽柔音溫婉,先怔了怔才回答:"皇家氣派非凡,帝氣正盛,福祚必長。"素盈知他是少數篤信皇帝能轉危為安的人,點頭又道:"以先生的眼光來看,除了御苑,誰家的鷹好呢?" "自然是相府鷹多且美,又有御賜名種,高出尋常貴族之家豈止一二!"李懷英嘆道:"草民往日聽聞種種傳言,雖信為實,卻無法想像其情其景。今日親眼目睹相府之貴,始知何為皇恩浩蕩。"

  "聖上是念舊之人,宰相有三十年犬馬功勞,常人當然難比。"素盈淡淡地笑了一下,"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本來是一樁美談。卻有人嫉賢妒能,暗中離間生事,真是可笑。" 李懷英聽了陡然生出戒備,不知皇后話裡有幾分虛實,悄悄抬眼向上一望,正好看見皇后身邊的女官有些面熟。他整日困足書院,所見女子不多,仔細一想就記起她正是曾經來過書院的那個女人。想起那女人當日言談對世家教育極為偏袒,此時又出現在皇后之側,想必是隨皇后入宮的崔氏。

  皇后耳濡目染的全是門第血統之說,又怎麼會把一介書生放在眼裡呢?李懷英這樣想了想,心頭不免涼了一點,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能來到皇后面前,若貪一時安逸噤如寒蟬,只怕要抱憾終身,於是放膽說道:"待臣以禮是天子垂愛,事君以忠是臣子本分。天子厚愛是嘉善其忠,並非縱其逞欲。仰仗皇恩有恃無恐,豈是天心本意?"

  素盈不驚也不怒,仍是一臉笑意:"先生倒是說說看,什麼叫'逞欲'?"

  "娘娘聰穎過人,一想便知:近年來,是誰操縱人事變遷,為世家廣開門路,斷青衿仕途?官禁民間私賣茶、鹽,是誰的兒子得到官府准許買賣茶鹽?誰傢俬苑廣袤不知邊際?誰家奴僕帶金玉、婢妾衣錦羅?"

  素盈忍不住笑意,說:"先生好伶俐的口齒。"

  李懷英躬身道:"昌黎曾言,物不得其平則鳴。"

  素盈微微斂容又道:"那麼依先生之見,誰做宰相才能杜絕私慾?"

  李懷英怔忡良久,才回答:"以一人居要職,實在難保不蹈覆轍。草民愚見,如仿唐制將宰相之權分屬數人,就舊制稍加變通,權總於天子一人,才符合以一執多、以一統眾的道理。"

  此言一出,旁邊宮女女官們也不禁動容。李懷英不知底細才能言談無忌,素盈卻知道自己身邊有宰相耳目,輕蹙眉頭向李懷英默默冷笑。正好一名宦官進來稟報,說時辰將近,請皇后準備登樓觀鷹。

  素盈藉機遣退李懷英,留下素沉,低頭笑著搖了搖頭:"好個不知輕重的書生!知道些老莊玄妙,學了些申韓皮毛,就敢睥睨朝堂,冷言冷語中傷宰相。難怪秀王當年依靠一群書生謀反,最後一敗塗地。宰相多年來伸世家而抑書生,不無道理。"周圍的宮女和女官都陪著微笑,唯獨素沉耿耿直言:"李懷英有以一當十之才。他的見識與膽量,正是世家子弟所欠缺的。"

  素盈連連搖頭:"他欠缺的卻是一樣重要的東西--圓通。"她輕嗤一聲,又道:"官場與書院不同,不是曉得大道理就能暢通無阻。認宗師、攀同年、嫉賢妒能是官場通病。他無門無派,有十人之才,就要遭十人之嫉。能虛懷若谷,眼觀六路,加以時日不難混開場面。但他恃才傲物,兼有仇視世家之心。在我面前尚且不知惜言,如何讓他與百官相諧?大哥愛才是好,可是怎麼連這個道理都忽略了呢?"

  素沉惋惜道:"不是不知,只是不向娘娘舉薦他,可惜了。"

  素盈笑道:"大哥可知,我鮮少在聖上與宰相面前薦人,是為什麼?不是我不知人才,而是因為一旦推薦就要與該人同擔當。我已是皇后,更有何求?不輕易舉薦,不會招來是非。為什麼要為一個李懷英,引來十人嫌惡?大哥果真惜才,不妨讓他在郡王府中磨去那股狂傲腐氣。半年之後我再見他。"

  素沉怔了一怔:"半年之後?"

  素盈笑了笑,忽然擰眉掩口,身子也晃了晃,彷彿不適。素沉驚得上前去攙扶:"娘娘!"素盈連忙擺手,笑道:"不礙事。大概是為聖上嘗藥多了,傷了胃。"她為皇帝侍奉湯藥必定親嘗,已經傳為宮中美談。雖然是這樣說,但素沉總覺得不像,心頭疑雲驟起,不知為何,總覺得她這表現似曾相識……彷彿過去她也有這樣極力掩飾什麼的樣子。

  想到此處,他猶猶豫豫地問:"莫非娘娘……"

  素盈輕輕揮手打斷他的猜疑,整理衣襟昂然步出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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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第十一章 冷箭

  萬象樓以其圓形圍欄著稱,半似樓台半似亭,憑欄一眺,三面河山盡收眼底。

  素盈率眾登樓,卻不見真寧公主。素盈忙命人去找,可時辰不等人,司儀呈上弓與哨箭,一聲呼喝,樓下少年紛紛屏息控馬,嬉笑之聲剎那消弭。素盈張弓引箭,一鬆手,那箭便帶著尖銳的哨音遠遠地化為黑點。少年們只待哨音一響,立刻如一群小虎驟然騰躍,一個個呼哨打馬,向著箭隱的方向絕塵而去。

  "不知誰家的鷹能最先找到黃兔。"素盈話音剛落,見真寧騎著一匹高大的駿馬循著塵煙盡處飛馳。樓上眾人都是一驚,素盈怒道:"是誰將馬給她?"

  樓下一人跪地道:"微臣有罪。"

  素盈低頭一看是謝震,又見他肩頭鞭痕宛在,顯然被真寧抽了幾鞭奪馬而去。她怒容漸消,口氣仍然嚴厲:"謝將軍帳前失馬已成大錯,還不速將失馬追回?"

  謝震叩頭告退,領了一匹良駒便追上去。素沉看在眼裡,心想,恐怕這輩子能得到皇后保薦的,也只有這一個人了。

  觀鷹日的重頭戲是縱鷹逐兔。皇帝命人將一隻黃兔的耳朵染成金色,背上烙印為記。誰家的獵鷹先捉到這隻兔子,即為當日的佼佼者,除了賞賜之外,皇帝還要親自為鷹起個名字。今日與以往唯一的不同,就是這一套全由皇后主持。

  貴族們正意氣風發地奔馳四野,忽然頭頂雄鷹紛紛悲號墜落。少年們不明就裡,競相駐馬。不知是誰開始指責另一個人故意殺了他的鷹,立刻有人大聲反駁呵斥,熱鬧的狩獵一時間變成了群情憤憤的口舌之爭,互相叱責埋怨之聲不絕於耳。那些尚未被射落的獵鷹被主人招回,腳力好的隨從拾回死鷹的屍體呈給主人們。

  少年們一見箭鏃雕翎是禁軍將軍款式,又見翎末刻著"謝"字,知道是謝震所有。有人動怒,有人生疑,正這時,真寧公主一襲綠衣飛馳而過,兜起一圈煙塵,朗聲笑著停在眾少年面前。

  "喂,你們!誰抓到黃兔?"她毫無羞赧神色,少年們面面相覷,都搖頭。

  真寧笑笑:"還沒抓到黃兔就失了愛鷹,你們是不是恨我?"少年們忙道不敢。真寧卻寒起臉,冷笑道:"剛才吵得一塌糊塗,這時又不承認。口是心非,醜態畢露。"忽然聽到遠處鷹哨嘹喨,顯然有人在更前面不知此處熱鬧,還在逐兔。真寧撇下一群少年昂然打馬追過去。

  少年們待她去得遠了才紛紛咂舌搖頭。"這小公主還是一樣蠻橫。""聽說這次是為她擇婿。早知是這等女子,我才不來!白白死了一隻好鷹。""我倒是早知其悍。上次明德書院門前,親見她那股凶氣,真是令人望而生畏。但有什麼辦法?皇家僅剩一個公主待嫁,家裡父母逼著來,誰能不來?"他們正議論,謝震騎馬過來,向眾少年見了禮,問起公主去向。

  少年們為他指了方向,有一兩個同他熟識的苦笑道:"將軍被她連累,真真又倒霉又辛苦!"謝震向失鷹的貴族們賠禮,承諾日後擺酒請罪,這才快馬追去。少年們掃興而回,免不了嘀咕:"真寧公主偏偏搶了謝將軍的坐騎弓箭。換個旁人丟失弓箭,箭傷了我們的鷹,讓他賠上十倍價錢,也不過分。"有人冷笑道:"那次鴨川河鉤魚,榮安公主金鉤失手,險些誤傷皇后。聖上下令,將為她備鉤的人丟進河裡活活凍死。這次真寧公主搶了別人的馬攪鬧獵場,有個萬一,還不連累那人半死?幸好是謝將軍!換了別人,哪能大事化小。"少年們心照不宣,都是哈哈一笑。只有混在其中的白信端沒有笑,他心中不甚明白,嘴上道:"謝將軍本是平王養子,是娘娘的半個兄長,得天獨厚也不奇怪。"

  少年們嘻嘻笑道:"白兄所言極是。"但他們神色曖昧,讓白信端更加驚疑。他只知素盈入宮之前情定信默,不知謝震又是幾時成了秘聞主角。他心中轉了幾個念頭,跟著他們笑起來。

  素盈左等右等,只見貴族少年陸續返回萬象樓,越聚越多,卻不見誰獵獲黃兔。她回頭問:"以往也要這麼久嗎?"眾人都搖頭。素盈坐得沉不住氣,站起身在樓上緩緩走動。又過了好一陣,東宮夫婦與真寧公主馳馬來到樓下。少年們見了公主,都目不斜視閉上嘴巴。真寧將手臂高高一舉,手中正是金耳朵的黃兔。眾人見了黃兔都歡笑起來,少年們也附和著歡呼幾聲,卻不大起勁。

  素盈猜到小公主意在搶奪貴族少年的風頭,不令黃兔落入他人之手,杜絕他們生出非分之想。果真讓她在一群擅長騎獵的少年中得逞,倒也不容易。

  素盈笑著走下樓,真寧用紅盤托著黃兔捧到她面前,道:"請娘娘驗證。"素盈正要誇獎,一股血腥撲面,她驟然覺得厭惡,臉色蒼白地向後退了半步,勉強笑笑將幾盤金銀賜給真寧。素沉一直在旁邊察言觀色,這時終於大大吃了一驚。公主與東宮夫婦交換眼色,笑嘻嘻抓過東宮妃臂上的獵鷹道:"這就是發現黃兔的鷹,請娘娘起個名字。"

  名字是早定好的"傲雲",素盈提筆寫在紅紙上。剛寫好,忽然見遠遠的塵囂湧動,她認出是謝震,然而坐騎上還馱著另一個人。素盈隱約覺得不祥,為看真切,向前走了幾步。 一群貴族見皇后神情有異,也跟著張望。謝震不一會兒就來到近前,跳下馬,將所馱的那個血跡斑斑的人抱下馬背。素盈看清那人,不禁一陣眩暈:渾身染血的竟是蘭陵郡王。她低低地悲呼一聲,忙奔過去,後面一群人也跟著大呼小叫起來。慌亂中,有人踩了素盈的裙子。素盈跑得急,一個踉蹌摔倒,回頭一看,正好看見東宮妃鐵青的臉。

  素盈狠狠瞪了她一眼,東宮妃忙攙扶素盈站起來,連連謝罪。素盈振袖甩開她的手,快步走到謝震身邊,大聲問:"怎麼回事?"不待謝震回答,她俯身去看素颯,見他後心中了一箭。今日只是縱鷹獵兔,大家都不穿甲冑,素颯這一箭入肉很深,所幸位置偏開。

  素盈只覺得頭暈目眩,渾身顫抖。周圍霎時歸於寂靜,她只道是自己氣暈了頭,聽不進旁人的聲音。卻不知是旁人沒有見過她如此陰冷的神色,個個不敢大聲。素盈抽出哥哥的腰刀,狠狠擲在地上,刀鋒激起一片揚沙,沒入地面寸許。她冰涼的目光從人們身上掠過,眾人嚇得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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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隨行御醫為素颯拔出箭,敷藥止血,低聲稟報說蘭陵郡王性命無虞。素盈伸手接過那枝箭緊緊握住,滿手都染上血漬。

  "宰相!"她厲聲一呼,琚含玄立刻走上前。

  素盈將箭扔到他腳下:"查!"

  明明嚴冬將至,為什麼眼前仍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依稀是小時候常去的楊樹林,又彷彿不是。素颯低頭看了看,腳下芳草如茵,野花星散,分明盛夏時節。一聲鶯啼吸引了他,步入林中四下尋找,卻不見鳥兒蹤影。翠蓋遮天,日光也變得零零碎碎。幽深中一曲清笛婉轉縈繞,那熟悉的調子讓他心頭漸喜,循著笛聲,果然見到最粗最老的樹下露出一角白色裙裾。

  "阿盈,你怎麼在這裡?"素颯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手輕輕搭在妹妹纖弱的肩上。素盈抬起頭,一張十三四歲的臉孔映入素颯眼中。他隱約覺得不對,可是轉瞬又覺得沒有什麼不對。神情哀怯,水汪汪的眼裡總像是藏著細碎的淚光--這是妹妹沒錯。記得她剛進宮的時候,有次身體不適,又被東宮訓了幾句,難過之中暈厥在地。素颯當值時,東宮一臉懊悔地說:"一看見你妹妹那雙眼睛,就覺得不該那麼狠心把話說重。"

  ……簡直,像是上輩子的事情。素颯凝望妹妹的眼睛,不知不覺勾起一個涼涼的微笑。

  "迷路了……"素盈啜泣著說,"該往哪裡走,才能走出去呢?為什麼總是越不過這片樹林?"

  素颯奇道:"樹林已劃入平王府獵苑,這裡是我們家的,走出去做什麼?"

  素盈固執地抹著眼淚搖頭:"哥哥說過要帶我走。"

  的確說過……但是,是什麼時候呢?朦朦朧朧,想不起來了。素颯看了看周圍,笑著安慰妹妹:"仔細看一下,這是林中景緻最好的地方!這大樹碩果纍纍,又能遮風擋雨。不哭,我摘果子給你--你想要多少,我都摘給你。"他邊說邊攀著樹枝爬上樹。素盈大驚失色,輕輕一躍就坐到素颯身後,牽住他的衣袖說:"不可以!不能動它的果實。"

  "沒關係,馬上就能碰到了--"眼看一顆散發出馥郁香氣的果子唾手可得,素颯又向前探身,不料重心不穩,身子一栽墜向樹下。

  "哥哥!"素盈一伸手,緊緊抓住他的手……

  素颯身子猛地一掙,睜開眼睛。

  眼前是妹妹略顯蒼白的面孔,薄施粉黛,彷彿隨他一起脫出夢境,一瞬間長大了六七歲。她如此之近,似幻似真……素颯懷疑他們墜入另一個夢,想抬起手去摸摸看,一動卻發現手被她緊緊握著。他向妹妹笑了笑,素盈卻掉下眼淚,哽嚥著叫了一聲"哥哥",拿白絹沾去他額頭上的汗珠。素颯覺得不妥,輕輕避開,發現不知何時驚出一身冷汗。他轉頭四顧--這是他的郡王府。

  "你……娘娘怎麼出來了?"他清了清喉嚨,柔聲問。

  "你昨晚醒過一次,不記得?"素盈輕聲道,"聽說你醒來,聖上準我來探望。"

  素颯見窗上晚照痕跡,又問:"娘娘等了多久?"

  "一兩個時辰吧。"素盈笑笑,說,"這又該回去了。"

  素颯想掙紮著起來相送,被妹妹輕輕按住:"大哥和父親在外面同宰相說話,我叫他們進來陪你。"素颯笑道:"我又不是怕黑的孩子。"他逐漸清醒過來,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謹慎。

  "你的事已經開始查。"素盈將聲音壓低,"哥哥有沒有話要對我說?那時,有沒有看見什麼人,或者蛛絲馬跡?"

  說什麼呢?素颯雙目半闔,昏昏中好似聽見千軍萬馬慘烈的疾呼。眨了一下眼睛,那些刀光劍影就藏回腦海深處。他淡淡說道:"恐怕查不出來吧……被查出來,就不叫'暗箭'了。"素盈見他迴避,頓生滿腹狐疑:"哥哥,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素颯反而微笑說:"我的秘密太多。娘娘問起來,自然坦誠相告。若是沒個準確的問題,我該抖露哪一個呢?"反正他是什麼也不會說。素盈不欲逼問,又叮嚀幾句才起身離開。

  素颯靜靜地休息片刻,恍惚中又聽到金戈鐵馬颯沓廝殺,轉瞬之間,如雷的呼喝變成潮汐一般的悲號,一波又一波越來越弱,終于歸於死寂……素颯緊緊攥拳,關節咯咯地響起來。 一陣衣衫婆娑,平王、素沉與宰相來到他床前。素颯衝他們淺淺地笑了笑,要起身。眾人自然攔著,讓他臥床休息。平王三言兩語告訴他,這一回暗箭傷人引得龍顏震怒。皇后有言在先,令宰相明察,聖上便從她意思,責成宰相親自督辦。

  素颯虛弱地向琚含玄客套幾句,琚相只是含笑連聲道:"好說。"幾個人圍繞兇案說了一會兒話,素沉與平王有事抽身出去,琚含玄又望著素颯,露出那種諱莫如深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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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素颯心頭一顫,輕咳一聲道:"在下以為宵小之輩既然冷箭傷人,就不會留證待查。但見相爺如此自信,不知是否已經窺破真相?"

  琚含玄面帶笑意,聲音也極和藹:"聖上與皇后一力催促,怎敢怠慢?事情的確查到一些。是否就是真相,現在還不好下結論。郡王是希望水落石出呢,還是希望再拖上幾日呢?" 他的笑容一瞬間變得另有含義,素颯忽覺遍體生寒。難道琚相竟已曉得底細?素颯只覺四肢無限沉重,頭腦也緩慢地無法轉動……是藥的緣故?偏偏這時候發作。在琚相眼前,即使平常也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應付。這時卻如此遲鈍,實在讓他痛恨自己。他緩緩深吸口氣,漠然問:"相爺此話怎講?"

  琚含玄嗤的笑了一聲,"郡王對傷了自己的箭那麼有信心,以為絕不會追查出幕後凶手,心裡自然有底。我說的可對?"

  素颯微微抿嘴,整張臉微妙地繃緊了。居然真的被他知道了……那來歷不明的箭,再尋常不過,卻又非同尋常--鐵簇的鍛造,樺木桿的直徑、長短、削磨法,鸛羽的粘漆、綁線,沒有任何一處與哪一家貴族完全相同。單憑一枝箭,誰也抓不住射箭的手。

  "郡王親自周密準備,打算當日用來殺人的箭,當然不容他人看出蛛絲馬跡。傷了自己,別人追查起來自然也全無頭緒。"見素颯聽了全無反應,琚含玄搖頭笑道,"郡王帶著部下出生入死,反落重罪。親信全部陣亡,功勞卻被一個有通敵之嫌的白老三佔盡……恨得想殺他,也沒什麼奇怪。"

  最後一線夕暉倏然隱沒,彷彿琚相一句話奪了天地之輝。

  素颯沉默良久才在黑暗中幽幽說道:"我豈是爭功之輩?"聲音很低,被耳邊時常泛起的淒厲呼號湮沒--將軍!將軍一定要突出重圍,為我等報仇!

  素颯臉色蒼白,接連深深呼吸,那令人頭疼欲裂的慘呼終於平息。那次他並沒有成功突圍,若非謝震奇襲敵營,淪為俘虜的他還不知是什麼下場。拜白信端所賜,三名與他歃血結拜的副將,死狀慘不忍睹,至今不能瞑目。白信端卻好端端回來領受金玉良田,還險些封侯進爵。

  他不過是……代枉死的弟兄們出一口氣。不殺白信端,此恨難平!

  素颯轉眼望著琚含玄,冷笑道:"相爺如想置我於死地,就不會把話說到這步田地。既然相爺有意網開一面,不妨繼續說下去,素颯洗耳恭聽。"

  "在戰場上馳騁幾遭,郡王反倒比年少時更有血性了。區區一個白信端而已,想除掉他,有的是辦法。何須親自涉險?"琚含玄輕蔑地譏誚道,"郡王漸漸與令妹不相似--皇后娘娘待人雖好,但任憑別人與她風風雨雨同舟共濟,她也不會輕信。郡王卻學會同身邊親信講'義氣'二字。不知該說你是越來越膽大,還是越來越魯莽。"

  素颯怔了:是被狩獵那天的親隨出賣了嗎?暗箭一對,他們各執其一,誰得良機,誰就下手。但他後來卻找不到隨從。真是此人背叛?

  "白信端也不是傻瓜,知道郡王到場,自然會遠遠避開--那一整天他與眾少年形影不離。但當日貴族的隨從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要他一一提防談何容易。"琚相口氣悠然,笑得竟有幾分開懷,"郡王自帶一箭,想親自手刃仇人,但也知道這需要十分湊巧的良機。可惜你的隨從變節,否則以他這麼擅長偽裝,或許真能伺機接近白信端,將其射殺。"

  他拍拍額頭道:"郡王中箭之後又驚又痛,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自己箭壺中那枝一樣的箭遠遠射走,這倒也不錯。可惜被人看破一點,就不能算一場好戲。"

  素颯默不作聲,琚含玄走到床頭拍了拍他的肩,又嘆道:"不過我還是很賞識郡王--你親執的那枝箭上沾毒,隨從所執的箭端無毒……用人不疑時也留防備,受他暗傷仍能保住性命,也非全屬僥倖。"

  他娓娓道來彷彿親眼所見,素颯聽得半分脾氣也無。"是謝震親眼目睹,向宰相陳說?"素颯記得倒地不久就看見謝震。

  琚含玄嘴角上揚,似笑非笑:"謝震對自己理不清頭緒的事,半個字也不會向人說。何況那時他只是趕巧路過。就算他不救郡王,自然有別人相救。"素颯看他的神色,心下一凜:當時他周圍並沒有騎馬的貴族,但長草中也許隱伏著為主人找兔子的腳力。

  "那些貴族子弟的隨從當中……"他苦笑道,"自然有相爺的人。"恐怕漫山遍野,不知隱藏著多少個這樣的耳目,散開羅網為宰相蒐集少年們無心的言論。

  素颯只覺得無限疲憊,喉中乾澀,心裡也愈發不安:"在下作繭自縛,進退兩難。相爺如此推心置腹,何不乾脆為在下指明出路?"

  "作繭是自縛,還是縛人,全在郡王一念之間。這傷豈能白受?"琚含玄正要說下去,屋外傳來人語,他收住話頭,起身笑道:"我的主意不大好說,日後讓郡王知道。郡王如果自有高見,也請盡快讓我知道。"他起身告辭。素颯忽然問:"變節之人是否已落入相爺手中?" 琚含玄頓了頓,點頭道:"郡王中箭之後,此人很快就被抓住。他招認郡王指使他射殺白信端,卻沒有說是誰令他倒戈一擊,暗害郡王。"

  素颯低聲說:"他本不是這樣的人,大約受人離間。"

  琚含玄蹙眉道:"你還想讓他活著?"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32
六十四

  那隨從是射傷蘭陵郡王的凶手,自然罪該萬死。就算果真有隱情,他知道太多,也留不得。素颯長長嘆了一聲,道:"請相爺賜他死得痛快。"

  經這一事,京中人人知道:蘭陵郡王是萬萬碰不得的。皇后娘娘平日為人和氣,在她面前闖了什麼禍事,她從來不大計較。就算公主們頑皮尖刻針對她,外朝別有用心的非議欺到她頭上,甚至最近那一樁:東宮妃踩了她的裙子害她摔得雙膝淤青當眾出醜,她一概拿一個"忍"字抵擋過去。但她哥哥遭人暗算,一向說話都沒個高音的她,竟也拿出脾氣對宰相施壓……雖然她並沒有在皇帝面前哭鬧折騰,但那終日深鎖的眉間顯然鬱結一股狠厲,蓄勢待發。連百無禁忌的真寧公主,也不敢在這時候到她跟前作怪。

  為慰藉皇后,天子賞給蘭陵郡王的珍稀草藥不可勝數。當日與郡王同去觀鷹的貴族之家,為了趁這股風擺脫嫌疑兼示好,餽贈的東西也令人眼花繚亂。

  素颯懶於應酬,一邊養傷一邊靜待相府消息。沒過幾天,素瀾親自捧了一座盆景來探病,說是琚相知道她要過來,托她捎給素颯的。

  盆景構造頗為精妙雄奇,山川野樹具體而微,一看便知出自名手。裡面的假山被削了頂,應是模仿五台山。但山中卻無寺廟,只有一座小道觀築在山谷裡。素颯顛來倒去看了一陣,恍然大悟:山嶽削頭,剩一"獄"字。東面宮觀低沉傾斜……如果沒有猜錯,竟是"獄陷東宮"。

  第十二章決心

  京城好久沒有這樣的無風之夜。一連串快而清晰的足音敲碎了沉謐的夜色--疾風般的一匹馬掠過,踏飛濃霜的蹄聲還在迴響,馬已穩穩停在蘭陵郡王府前。

  騎士躍下馬背,郡王府門房下人接過他的韁繩,恭敬地道聲:"謝將軍快請進,郡王正等著呢。"

  謝震藉著月華來到素颯的書房。他一推門,素颯就拋下手中的書,大步迎上前。謝震攔住他不准施禮,見書房中還有東洛郡王素沉,先向素沉拱手示意才問素颯:"賢弟已能夠離榻行動了嗎?傷口還礙不礙事?"素颯笑著回答:"御醫當然是叮囑多多臥床休息,可我怎麼能躺得住?在戰場上受了更要命的傷,也沒這樣歇過。"

  素沉見他二人言談親切不免有些驚奇,以前他們同在素家長大也不曾情同手足,不知道幾時又變成了好兄弟。素颯看出他疑惑,鄭重地說:"大哥不必驚訝。謝將軍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當死生相恤、性命相酬。換了別人,我也要八拜結交,何況將軍原本是我們家養子。只是父親對謝將軍有成見,我們不需讓他知道,免得他另有想法。"

  素沉欣喜地站起身拉住謝震,連聲稱好。三人一同坐下,謝震問:"賢弟為何深夜急找?"素沉也問:"三弟說等謝將軍來了再講,到底是什麼事?"

  素颯笑道:"剛才七妹在,不方便。"說著一指不遠處架子上的盆景,道:"都是小弟受傷惹來禍事。琚相要借題發揮,小弟左支右絀沒有主意,想聽兩位高見。"

  素颯竟會問別人的意見,這倒是十分新鮮。素沉看了弟弟一眼,彷彿有點不認識他似的,看罷才去琢磨那盆景,但也沒瞧出什麼門道。素颯猜到他的心思,又是一笑:"大哥,如果我馳騁沙場這麼些日子還是跟以前一樣,學不到新東西,許多風險、許多傷豈不是白白遭受了?"

  謝震並未去看盆景,徑直問:"事情如何敗露?"

  素颯臉色一沉:"他說四郎背叛我,暗箭傷人。"

  謝震一聽就搖頭:"絕無可能!"

  "我也不信。"素颯蹙眉道,"但他既然知道有四郎、有暗箭,又知道我蓄謀暗殺白信端……真相如何已經無關緊要,是非黑白都任由他說了算。"

  "你--"素沉頓時大吃一驚,"你暗殺白家老三?這種事情,怎麼能任性妄為?!"再看謝震神色,竟與素颯一樣平靜,素沉才知他們兩人早已商量好的,他連連搖頭,"颯兒年輕衝動也就罷了,謝賢弟向來老實穩重,怎能與他一起胡鬧呢?"

  素颯全無懊悔的意思,聲音依舊壓得很低:"東宮有心包庇,不以軍法制裁他。娘娘顧慮太多,不聽我的建議在聖上面前進言。甚至謝兄向聖上所奏的秘本也石沉大海。他們都不知道那些屈死戰士的在天之靈,是如何看我們。而我們二人明明知道,又怎麼能無所作為?殺賊慰天,殺之無罪!"

  素沉的眉頭擰成一道深痕,對他這些道理不置可否,問:"琚相要借這事做什麼文章?" "傷我的冷箭,他要轉手射向東宮。"

  素沉的心猛地一沉--雖然事出突然,但也不在預料之外。事關重大,他反而平靜下來,緩緩地搖了搖頭,說:"荒謬,荒謬。東宮沒有理由傷你,如何陷害他?何況聖上僅此一名皇子,豈是說害就能害的?就算聖上信了,也不會因他一時失足就動搖儲位。縱然陷害他,未必有結果。"他指向那盆景,又道:"萬一失敗,你說琚相邀你陷害東宮,他可以狡辯說只是送個盆景,是你異想天開。我看琚相對此事也無把握,否則為何以盆景暗示?還不是防著露餡兒時推脫!既然他不明說,你只管當作不解其意好了。"

  謝震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才沉聲道:"賢弟千萬不可聽從宰相。賢弟在皇后娘娘心中的份量,人盡皆知。一旦你指稱東宮加害,皇后娘娘得知,必然不會罷休--或許琚相的意圖正是在此。就算借你之力陷害不成,娘娘也不會放過東宮,他還可以與娘娘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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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素沉一邊點頭一邊重重嘆息:"謝賢弟說的有理。娘娘在宮中步步權衡,才有今日雅望。只要她不行差踏錯,聖上龍潛之後,取皇太后之位又有何難?擔心改朝換代的僅是琚相罷了,他不害東宮,東宮日後必害他。娘娘只需靜待即是萬全之策。此舉傾覆東宮,琚相得利。若是不成,娘娘與東宮結仇,我家何益?三弟千萬不能妄動。"

  "我正是知道這些,才覺得左右為難。"素颯苦笑道,"我的隨從在琚相手裡,他想造什麼樣的口供做不到呢?他要我同謀,不是邀請,是威脅。如果我不答應,他大可稟報聖上,說我害人不成反害己--那時娘娘的立場又會好多少?就算他不願事情牽涉太大,僅僅讓白家知道一點風聲也足夠我操心--白家如何反應我不好說,但到時必然是非不斷,我家該如何應付?娘娘又該如何?"

  "娘娘她……"謝震頓了頓,掩藏口氣中的溫柔,又堅定地說,"娘娘並不是遇事一籌莫展的人。再說她寵遇正濃,只要不是陷害東宮這樣的大事,其它的風波她能應付。賢弟只管拿定主意,無論以後如何,愚兄自然與你一力同擔。"

  素沉也贊同:"這事只有我們三人知道,不要洩露,最不能讓娘娘知道--我看她最近心事重重,好像是……"

  素颯與謝震一起看著他,素沉不好把話留一半,遲疑地說:"好像是又有身孕。"素颯奇道:"這樣的大事為何我們都不知道?"素沉笑了笑:"你的妹妹你還不清楚?她上一次有孕,也是拚命瞞著。這回若不是看東宮妃急躁的樣子,我也猜不到她又有了。"

  素沉說得坦直,沒有其它意思,素颯的表情卻變得很不愉快:"東宮已是成年儲君,還要防著阿盈有孕?我依稀記得有次素瀾說,'姐姐再有孕,絕不能讓她隨便吃別人孝敬的東西'--這'孝敬'二字奇妙得很,上一次阿盈的孩子沒了,是不是跟東宮有關係?"聽素颯越說越嚴厲,謝震猛然震驚,當日素盈難過得死去活來,情景宛在眼前……他一想起,臉色就變成陰沉一片。

  素沉原本沒想那麼久遠,見他們兩人神情嚴峻,他也遲疑了幾分,但仍不欲惡意猜度,說:"那時的事情我也不知。今時不同往日,即便上次東宮真有牽連,也不能斷定他這次又懷鬼胎……"但素颯顯然已經另有心思,連謝震的眼神都變得冷鷙。素沉知道話一出口就覆水難收,心中有一絲悔意也只能嘆口氣,起身告辭。

  謝震也一同告別,素颯親自送到門口。

  不知幾時天色又轉變了,原先忽隱忽現的星斗月光又被吞入彤雲深處,週遭黑漆漆不見五指。

  素颯在謝震上馬前拉了一把,目送大哥轎上的燈籠搖晃著越來越小,才說:"謝兄……"他有些歉意地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謝震打斷他的話:"不必多說。"謝震的面色寧靜,大約已經猜到他的意思--不提皇后有孕還好,一提到這事,反而令素颯更傾向與宰相聯手,以免東宮對懷孕的皇后先下手為強。"還是那句話,賢弟拿定主意,只管去做。無論如何,愚兄自然與你一力同擔。"

  這天后半夜忽然下起雪,先是細密的霰珠沙沙地打在窗上、瓦上,緊接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待到清晨,已是雪擁窗扉。

  素瀾習慣早起,到公婆跟前問過早,想拉著雲垂去賞雪,卻怎麼也推不動他。她的好興致大受挫折,佯裝怒道:"當爹的已經上朝去了,當兒子的還在睡--羞不羞?"雲垂翻個身,笑嘻嘻道:"你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早起送君王。我可沒有練過這一套。""想早起送你啊,恐怕要等到下輩子呢!"素瀾還在跟丈夫玩鬧,一個小丫鬟進來說:"蘭陵郡王來了,剛給夫人問過早,請少夫人出去一見。"

  素瀾詫異道:"蘭陵郡王?我哥哥?"小丫鬟抿嘴微笑:"正是。蘭陵郡王奴婢是認得的。"雲垂也坐起身道:"三哥的傷好了?這麼冷的天氣趕早出門,是有大事吧?你趕快去。"

  素瀾帶了兩個丫鬟匆匆趕到待客的偏廳,見裡面坐著的果然是素颯。不知是冷還是傷未大好,他的臉色灰白令人擔憂。素瀾連忙吩咐添一個火盆,又讓人把椅上那張駝皮換了一張小熊皮。確定素颯坐得舒服,她才慇勤道:"哥哥身體還沒痊癒就來看我,真讓妹妹受寵若驚。"

  素颯輕輕地笑了笑,說:"這趟出門,我可是把命都拼上了。看在這份上,有件事你要如實告訴我。""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素瀾笑道,"什麼事這麼要緊?"一邊問一邊含笑將周圍人都打發,說:"哥哥這麼鄭重,我也把醜話說前面--如果哥哥問的事情還需再瞞上十年八年甚至一輩子,恕我不能奉告。"

  "你姐姐的孩子沒了,是不是東宮做的?"

  素瀾一怔之後笑道:"原來是問這個呀!"她見素颯態度凝重,收起笑臉點點頭。"其實想想也不難明白:相爺與東宮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動手動刀也不止一次。相爺暗地裡早就等著後宮再有一位皇子,東宮自然是暗地裡防著。如果姑姑生的八皇子不是那麼早死……"素瀾含蓄地笑笑,說,"這時候我們家豈止是有一位素皇后,恐怕連素太后也早有了呢!"她的眼睛轉了轉,道,"懷著小人之心去想的話,八皇子的死,恐怕東宮也脫不了干係。"

  "不必說了。"素颯大力地揮了一下手,臉上陰雲也一掃而空,笑道,"好久沒見你相公,煩勞妹妹請來,與我下盤棋。"素瀾"哦"一聲,一時猜不透他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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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雲垂很快抱著棋坪來了,見到素颯十分親熱,直說三哥受傷以後沒人同他切磋武藝,又說好久沒下棋,想唸得很。"別人剛剛送給我一塊寶玉棋盤,還有這棋子也是難得一見的。正好與三哥切磋。"

  素瀾聽了就頭疼:雲垂的棋藝差得令人唏噓,每次與她對弈都被殺得片甲不留,還要大呼沒趣。與別人對弈,人家總讓著他,他還很當真,每一步必定深思熟慮,磨磨蹭蹭下一局要一兩個時辰。聽素颯說要陪他下棋,素瀾忙道:"三哥不必謙讓--自家人謙讓起來就沒完沒了啦。"

  素颯笑著說:"今日正有兩招好棋要請教妹婿。近來棋藝退步,還要妹婿手下留情。"說罷起手,當真比平日的步調慢了很多。素瀾看了一會兒,見兩人都是慢吞吞的,實在可怕。她雖然知道觀棋不語,但眼看雲垂臭棋不斷,忍不住跳起來哀聲連連。雲垂反而笑她:"這些女人,一點沉不住氣。都是當娘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跳腳。"

  "幸好我還沒當奶奶,否則一大把年紀要被你這招數氣死!"素瀾一瞪眼,代他落了一子,雲垂定睛一看,連讚好棋好棋。素颯微微一笑從容應對,不出幾招,雲垂又再見絀。素瀾唉聲嘆氣給他支了一招,雲垂神情就有點尷尬,咕噥著說:"我還要再想想呢!不准再掃興。"素颯已察覺苗頭不對,狠狠掃了妹妹一眼示意她不可忘形。素瀾吐吐舌頭,忙在一旁道:"我這相公,跟別人下棋時精明得很!實在是遇到三哥這樣的好手……"聽了這話,雲垂才默默地含笑。

  一盤棋下得稀里糊塗不堪入目,竟一直下了一個時辰才打成和局,堪稱神奇。素颯起身告辭,雲垂挽留說:"最近聖上不能主持早朝,家父與大臣們碰個頭,很快就回來了,見過了再走也不晚,順便在府裡吃頓午飯更好。"素颯客套兩句就留了下來。

  雲垂要親自安置他的寶貝棋盤。他前腳剛走,素瀾就狡黠地看著哥哥直笑:"三哥想見相爺,只管坐著等他回來又何妨?何必陪那個臭棋簍子耗時間?"

  素颯慢悠悠說:"沒什麼大事,不需要專等相爺。既然時間湊巧,見一面也好。"他掃了素瀾一眼,又說:"阿瀾,雲垂今日愛你青春嬌美,對你放縱,你說什麼他也覺得活潑俏皮。你可不能養成習慣,以為自己真了不得。日後青春不再,今日的一切就有悍婦之嫌。對你夫婿要敬重,這道理你學了一輩子,竟要我這當哥哥的來提醒嗎?"他還有心說這些,似乎心裡完全沒什麼大事。

  到琚相回府時聽說素颯來了,並不十分驚訝,只問了一句:"他能出門走動了?"就沒別的表示。聽說素颯在偏廳恭候,他也不急著相見,像往常一樣不慌不忙地更衣之後,悠閒地踱著步子過去。素瀾見這景況終於相信:哥哥趕個大早跑來,大概的確不是與宰相有約。

  素颯見到琚含玄悠然的微笑,才察覺偏廳裡的火盆快要熄滅,自己的臉頰有些泛涼,笑不出來。他神情恭斂,行禮之際從容不迫。

  來了意味著什麼,他們明白。既然已經心照不宣,也就不必著急了。

  "郡王真是個乾脆的人,一夜之間就拿定主意。"

  素颯在他面前緩緩地躬身跪倒:"大事應當速決--素颯願盡心竭誠,助相爺成事。"他仰起頭,一字一字地說:"但願相爺一舉成功,永除後患。"

  琚含玄上前攙起素颯,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皇后娘娘的身子要緊得很,我們當然要盡快。誰知道上次下手的人,這一次會不會留她的性命呢?是不是?"

  上次,皇帝身體康泰,死了一個皇后可以再立一個,再立一位皇后又可以再受孕。殺之不盡,殺也無益,不如留著素盈,還可以防止更厲害的角色登上後位。這次,皇帝彷彿來日無多,肯定無心無力再冊一個皇后。素盈一旦有孕,對某些人來說就有點多餘……

  素颯垂下眼睛--他早知道他的新盟友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心底還是有一處輕輕顫慄。 人人都明白蘭陵郡王在皇后心中有多麼重的份量,人人都能猜到,如果他被東宮傷害,皇后會怎樣憎恨東宮。好多人不知道皇后在她哥哥心裡有多重要,他們不知道他會為她做什麼。蘭陵郡王似乎從來沒有為皇后做過什麼--當她在宮裡舉步維艱,當她被退婚,每一次,他連一句為她抗議的話也沒有說過。他好像永遠不會衝動,不管多憤怒,永遠不會有出格的舉動。

  但是謝震知道,琚含玄也知道--有兩件事素颯絕對不能袖手旁觀,一是傷害他妹妹的性命,二是威脅他妹妹的寶座。

  "相爺一定能夠成功。"素颯由衷地嘆了一句。明明知道被他利用,可他利用皇后與蘭陵郡王的企圖,無論在哪一個環節也絕不會落空。他實在知道太多。單單是起手的這一步,已經如此,下面的佈局還需要擔心麼?

  "不知相爺需要下官怎麼做?"

  琚含玄笑得很輕鬆:"不必刻意矯飾--我請你唱的這台好戲,是你很自信的那一出。"

  一降了雪,這一年就再沒有什麼事情值得期待。第一場雪之後,宮裡總會設宴暖冬,犒賞辛勞一年的宮人。每到此時,隆冬的宮廷裡衍生出奇妙的活力,一雙雙眼睛仔細揣摩著每一份賞賜的含義,猜測哪個宮女內臣會在來年更上層樓,哪個又會走下坡路。

  素盈拿著丹茜宮的單子親自勾點。秉儀崔落花的那一份賞賜從來不會單薄。與她同品級的司閨女官是依平王請託擢升的,平日十分盡力,理當厚待。其餘人等並不需要特別關照。丹茜宮副監白信則做事穩妥,素盈原本打算給他一份厚賜,但他弟弟白信端與素颯不睦的流言越傳越廣。榮安公主產女和滿月的時候,平王府兩次都不在受邀之列,兩家交情顯然不會有撥雲見日的一天。素盈想了想,覺得不必格外賞賜信則,免得讓他誤以為皇后在這局面下缺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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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她正琢磨這些細節,平王府的啞小姐軒茵歡歡喜喜地進宮拜見。素盈擱下筆笑吟吟看她展示那身新衣服--自平王認軒茵為義女,當真沒有虧待這女孩,吃穿用度無一不是遵照素家小姐未出閣時的標準。軒茵別無心機,只當她盡心侍奉的小姐成了皇后,自己才能沾光。她也曾對素盈表示,過去小姐對她已經夠好,如今這份好運實在承受不起。素盈只對她說,以後有用得著她的時候。軒茵竟將這話牢牢記住,平日得到好東西總像受之有愧,偶爾為平王傳遞一張便箋就似得到報答的機會,恨不得用性命護那一張紙的周全。

  軒茵的表情瞞不住心思,素盈一看就知道她今天帶著外面送來的東西。果然,軒茵從袖中拿出一條狹長的折箋,淺淺的藍色紙是素颯常用。素盈展開來默默讀了幾行,不知不覺伸手抓住書案。軒茵雖然見多了她不言語的樣子,也發覺這一次非比尋常--皇后深鎖眉頭,站起又坐下,想要寫什麼,拈起筆懸腕凝神想了半天,還是隻字未題。

  素盈握住軒茵的手,想要教她傳幾句話,卻不知從何說起。藍箋上的事讓她措手不及。 如果世上只有一個聰明人在策劃,周圍人都聽其差遣沒有二心,那世上就沒有多麼複雜的事了。可惜現實是這個聰明人發現: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應該是那個出主意讓別人服從的聰明人。於是所有的人都變成自作聰明。

  這狀況絕不能繼續下去,否則最後不知會合誰的心意,更不要說過程遠比結果更難控制。素盈的神情豁然開朗,毫不遲疑地把藍箋撕碎,讓軒茵看著自己的口唇:"讓三哥快來見我。" 可是即便素颯立刻表請覲見,也要隔日才能獲准。素盈目送軒茵離去,沉吟片刻,將崔落花叫到身邊問:"秋瑩近來有沒有和你說起聖上的病情?"

  崔落花謹慎地回答:"她從來不說。"

  "她進來也有好一陣,一次也不曾請求出宮。"素盈捧著那張賞賜的單子又說,"沒多久就是冬至,該讓她回家與家人團聚,過了元宵再回來。你為我起草內旨吧。"

  崔落花眼睛一眨。今日軒茵忽然進宮,匆匆走了之後素盈就突然有動作……她隱約察覺有事要發生,小聲問:"娘娘,這事是否應由聖上首肯?"

  "只是讓她回家過節,聖上不會不近人情。"素盈平平淡淡地說,"聖上的病情已經不再反覆,宮中還有吳、李兩位老太醫。還不至於缺人手。"

  崔落花見她主意已定,便取來紙墨片刻作成。素盈掃了一眼,落上後印,交給秉儀屬下的丞儀女官去宣旨。崔落花見素盈態度自然,料到這次不是針對秋瑩,也就不大擔憂。過了一會兒得到空閒,她親自去了王秋瑩的居所。

  王秋瑩莫名其妙地接了懿旨,不知為何突然讓她回家過節,聽崔落花寬慰,才曉得宮中素來有這講究,只有十分得寵的宮人在節前能出宮團聚幾日。得知皇后對她格外開恩,王秋瑩鬆了口氣說:"承蒙娘娘不棄,怎敢貪圖安逸?我該留在宮裡盡心侍奉。"崔落花笑道:"皇后懿旨是送過來同你商量的麼?你趕快去丹茜宮謝恩,這就動手收拾行李,早去早回。"

  王秋瑩隨她一起去丹茜宮謝恩。素盈說了一些褒獎的話,又溫柔地笑著輕語:"在家千日好。王小姐元宵之後切記回來。王家有成器的後生子弟,不妨帶來。"

  王秋瑩見她有意提攜,婉言謝絕道:"家中子弟狂狷,不諳仕途,不敢引來令娘娘失望。"素盈笑了笑不再勉強。她一直覺得王秋瑩為人處世不大通透,可是聽這話又覺得,秋瑩好像也明白:宮中需要的並不是再世華佗,而是練達的臣子,比如吳太醫、李太醫和周太醫。

  李太醫回頭眺望,雪上的腳印清晰可辨。怎麼不起風呢?他有些盼望天地之間的掃除為他清理足跡。月升之後的雪夜太明亮,李太醫猛然瞥見身邊一個黑影,嚇了一跳--原來是映在朱牆上的他的側影。

  這條前往東宮的道路,似乎比他想的更加難走。李太醫開始猶豫:他不應該與東宮過從太密。康豫太后駕薨前將李、吳二人擢為太醫,讓他們發誓一生忠於天祐皇帝一人。從此之後,他就應該謹從皇帝意旨,與後宮和東宮保持距離。但是……李太醫懊喪地邊走邊想:皇帝似乎開始嫌棄他們這些老臣不中用了。

  他不是不服氣粟州王氏的醫術,可王氏子弟那麼多,皇帝偏偏聽了皇后的話,留一個年輕女人在身邊。王秋瑩不過一介女流,容她大言不慚地插手,太醫院的顏面置於何地?這宮廷漸漸變味啦!還是以前那位素皇后手中的後宮,更值得懷念啊。

  東宮夫婦已經等他多時。客氣地將太醫讓到座上,東宮妃素璃才笑著稱讚:"太醫果然醫術高明。依太醫處斷之後,小兒的確不像前些天那樣哭鬧了。"

  李太醫捋鬚微笑道:"小孩兒整日不大動彈,體內那股力氣使不出來就沒法長大,所以都是靠哭鬧來散發。多引他動,消耗了他那股力氣,自然沒勁哭鬧了。是殿下保育有方,並非下官之功。"

  睿洵命人奉上好茶,彷彿無心似的問起皇帝近來是否有起色。李太醫連連唉聲嘆氣:"近來聖上以王氏為主治,下官與吳太醫早已形同虛設,看診開方不過例行公事,並不見用。粟州王氏的家學淵源精深,下官也不知她用什麼方法,竟能妙手回春。但聖上還能硬拖多久,恐怕王氏心中也無把握。下官見聖上不似起初那樣終日昏睡,然而無論氣力還是脈象,都是時好時壞……只怕已到聽天由命的時候。"

  睿洵斂容道:"李太醫如此坦誠,不怕犯了宮中忌諱嗎?"

  李太醫的花白鬍子輕輕地顫了顫,"聖上器重皇后帶進宮的王秋瑩,那就是不打算對中宮隱瞞病情。既然中宮對聖上的病情已經瞭然於心,下官為什麼不能讓殿下也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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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早知道李太醫的見識與眾不同。"素璃拍手笑罷,輕快地問,"還有一事需要太醫解惑--最近見皇后眉低眼慢,形容舉止也不像平常那麼利索。她是不是有身孕了?"

  李太醫愕然道:"皇后娘娘一向召周太醫看診。但下官料想不該是那回事……"不等他說出緣由,素璃笑盈盈說:"既然大人沒看過診,怎能肯定?皇后嘔吐、渴睡,難道是隨便什麼病的症狀?大人與周太醫同在太醫院,想想法子總能弄清楚。"李太醫被她搶白,咳了一聲又道:"下官以為,聖上絕不會糊塗到……以眼下的狀況臨幸妃嬪。再說,後宮侍寢都要記入內事錄,便於日後有孕時對證。近來內事錄中也沒有記著哪一位娘娘蒙此大恩。"

  素璃靜靜地聽著忽然冒出一句:"如此說來,她真有身孕,必定不是龍種了?"這話說得重,李太醫臉色一變,忙垂首道:"又或者,皇后娘娘所懷是傳聞中的鬼胎。據說女子思子心切,容易被陰氣所感,腹中會聚結一團邪氣,外表與有妊無異,足月也會產痛,但卻什麼也生不下來,只是將那邪氣排出。"素璃輕輕地哼了一聲:"妾可不是叫太醫來講奇聞異事的。"口氣也沒有責怪之意。

  "夠了。李太醫難道還不如你懂得多嗎?"東宮掃了她一眼,向李太醫頷首道,"今日我夫婦備了一點禮物答謝太醫。往後小兒有不妥之處,還要勞煩太醫。"

  李太醫接過禮匣,見裡面放著一對碩大的虎睛石,正是他愛好的收藏,連忙道謝不迭。素璃喚來一個宮女,小聲道:"之惠,提燈送太醫。"

  那宮女長得穠纖得衷,提一盞宮燈立在夜色裡更顯裊裊婷婷。李太醫看了已是暗自驚豔,待她略略欠身,低垂著眼睛說"太醫,請"的時候,燭光與雪月交相輝映,照得伊人肌膚如玉凍凝脂一般。看得出她已有點年紀,言語時的和氣從容又不是小宮女能比的。李太醫慌忙道聲"有勞",緊緊跟在她身後。

  月色玲瓏,通天徹地的寒氣自領口袖口見機而入。李太醫縮了縮脖子,一邊走一邊四下觀望,希望沒有人發現他的行跡。他越是張望,領口灌入的風就越多,到後來簡直不知是緊張還是寒冷讓他顫抖起來。如此辛苦讓他不禁搖頭苦笑:其實誰的肚子裡沒有養著一枚鬼胎呢?

  睿洵凱旋之後每日往玉屑宮晨昏定省侍疾,後宮與東宮之間封閉的宮徑又再度開啟。之惠送走李太醫,飛快地前往丹茜宮。司閽是白信則安排的可靠人,對之惠視如不見,任由她從門扉匆匆而過。

  素盈正等她來稟報今日動靜,悠然問:"李太醫走了?""是。"之惠穩住急促的呼吸,緩緩道,"東宮很介意娘娘是否有孕。東宮妃問起時,他一聲不響地聽著。說到聖上的病,東宮反而不是很熱衷,只有李太醫一個勁在說王氏醫術好。"

  素盈眉梢輕輕挑了一下。吳太醫自視甚高,脾氣不好卻是個正人君子。雖然看不慣王秋瑩,可是從沒在背地裡說過一句難聽的話。相比之下李太醫沒有容人雅量,又不看好皇帝的病情,這種時候果然跑去東宮借刀。如果睿洵當真不願他父皇長壽,自然會從皇帝手裡奪走王秋瑩這根救命稻草……素盈無聲地冷冷一笑:這李太醫,在宮裡倚老賣老好多年,終於到了老糊塗的時候。

  之惠想了想又說:"東宮妃知道內事錄上沒有娘娘侍寢的記載,也許會反誣娘娘。請娘娘小心。"

  素盈"嗯"一聲不置可否,瞥了之惠一眼,淡淡笑道:"李太醫沒別的嗜好,只愛兩樣--虎睛石和女色。東宮裡小宦官那麼多,東宮妃偏要你送他,你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不著痕跡的投桃報李是素氏籠絡人的必修功課,之惠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悚然變色道:"奴婢願一生在宮中侍奉娘娘!"素盈伸手扶她起來,說:"你跟著我的時日雖短,做的卻是難事。要是在丹茜宮裡供職,我一定重賞。可你這差使比別的宮女內臣又不一樣,只好委屈你。"

  見皇后說話時容色可親,之惠心頭暗喜,連聲說:"娘娘對奴婢有知遇之恩,之惠定當盡心竭誠。"

  "那麼--"素盈又娓娓說,"不可讓東宮妃看出你有異志。李太醫有意投靠,東宮妃有意結納,你就順著她的意思。今日委屈了你的,我日後定會加倍補給你。"

  之惠喉中一哽,低聲道:"既然是娘娘吩咐,奴婢自當照辦。"

  素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叮嚀:"趕快回去吧。代我照顧好阿壽。"

  這場秘會結束,丹茜宮終於夜闌人靜。

  本來是不需要著急的……素盈佇立窗邊望著寒空嘆了口氣。慢慢地走,用不了多久,就要走到她的伏擊之地。孰料這旅程忽然熱鬧起來,素颯竟也加入……現在沒法再等了。再等下去,就變成看著哥哥沉入謎局。

  素盈踱到宮殿深處,打開一個櫃子。立刻有一股清香撲面而來。她努力地嗅著--香氣和當初一模一樣。不老香,真的不會老去。大約是專用來誘人懷念從前,回味那些未老時的美麗記憶。閉上眼睛浸身香味中,心也變軟變清澈。送這香的人,慢慢在眼前清晰。不知她作為回禮的八寶香爐,他是否還在意。

  唉……不討厭他,更不是恨他。

  可是這一次,不能再等他。

  不能再等到他出手傷害之後,用眼淚來惋惜他們之間又一場無可挽回的交鋒。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21
六十九

  第十三章 數九

  雪下的丹茜宮,紅白分明更加耀眼。

  以前素颯常常能遠望到丹茜宮的一角屋簷,或者一方紅牆,然後會在心裡默默想: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是哪年哪月,經歷了怎樣的過程,卻是難以預知的。大抵心中那幅圖畫,是他的妹妹伴著太子,一路從東宮走到中宮。即便是側妃又怎樣?她是睿洵少年時的愛侶,情深彌篤自然勝過東宮妃,有了合適的機緣,她總會成為丹茜宮的主人。然後是太子的母親,皇太后,甚至也許是太皇太后……

  她的確成為皇后,比他的暢想還要快、還要簡捷。可將丹茜宮交到他們手上的人--宰相和皇帝--讓人沒有信心。這意外中,他沒有享受到安心,就開始擔憂失去丹茜宮的那一天。來得太輕易的東西,他無法堅信它能夠長久。而素盈是那樣一個妹妹,人不負她,她定不會負人。

  沒有關係,就讓她那樣也好,惡人由他來做。只要結果和預想一般無二,權當這過程是另一番風景。想到他心目中的未來,素颯又有了精神,回憶帶給雙眸的迷離一掃而空。

  可是素盈心中的未來是什麼模樣呢?素盈想看的是什麼樣的風景?思及此處,素颯的心微微一沉。她緊急地找他來,毫無疑問是為了他提到的事情。助相廢儲……她能嗎?不,無論如何要說服她。素颯心想,留著東宮,遲早是個禍患。大哥想得太輕易,以為天子西去,素盈理所當然變成皇太后。可是龍座上的人變成睿洵與素璃,素盈這皇太后會落得什麼下場?

  宮女含笑道聲:"郡王請!"心事重重的素颯入得丹茜宮,見皇后身影半掩在屏風之後凝神繪畫。素颯並不上前擾她,一直等她畫完了最後一筆。

  素盈拿起兩張畫,雪白的底色上用墨線勾勒出兩樹繁花,一張是梅花,一張卻看不出是什麼。"郡王喜歡哪一張?送你消寒。"

  原來是九九消寒圖。九九八十一朵花,代表九九八十一天。九枝梅花,每枝九朵。每日取胭脂紅染一朵,待到春回,已成一片紅豔燦爛的畫卷,冬天僅剩這一紙斑斕,冰封雪凍的嚴酷瞭然無跡。

  素颯微微一笑:"臣愛梅花有血色。"

  "雪色?血色?"素盈一挑眉,也微笑,"怎知我這張'步天歌'染成之後不及梅花色濃?"

  素颯聞言端詳:另外一張似曾相識,原來是懿靜皇后的青緞"步天歌"上的圖案,小時候曾見父親拿出緞子來炫耀。步天歌……懿靜太后素如慎獨霸宮廷後的有題無文之作。她此時畫了一張,是什麼意思呢?素颯從妹妹手裡接過梅花圖,說:"既然那張是好的,自然留給娘娘。"

  素盈與他分次坐定,先關切地問了他的傷勢,又慢慢說起了查案的事。周圍女官見他們言談漸漸深入,很有默契地無聲退後。沒過多久,素颯發現周圍格外寂靜,轉頭看看才知僅剩兄妹二人,不由笑道:"娘娘宮裡的人越來越識相。"

  "現在不需凡事一一交代,她們也懂得該怎麼做。"素盈的口氣卻是意興闌珊,"原來我的心思這麼容易被猜透。"

  素颯連連搖頭:"這話自娘娘口中說出來,實在令人意外。但凡我聽聞的傳言,哪個不是說娘娘心思叵測?讓她們識破一些,有何不可?何必難為下面的人終日如履薄冰。"他頓了頓,又道,"別說是下面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明白娘娘全部心思。那日娘娘問我是否有事瞞著。其實,有事瞞著的人,豈止是我。"

  素盈低頭把玩那張步天歌,忽然抬起頭直視素颯。那雙眼睛冰亮,竟讓素颯心中陡然一顫。若不是她轉瞬綻放一個笑容,素颯幾乎以為自己失言惹惱了她。

  "哥哥……"素盈柔柔地喚了一聲,神情稍顯凝重,口氣也更加輕微,"你記不記得,當初你與父親為什麼認定我得了幻症?為什麼派了軒茵這個聾啞丫頭伺候,不讓人聽我胡言亂語?"

  素颯當然記得:只因她對著空氣說--"我不需要你給的天下!"一句絕不能傳揚出去的話。否則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不知幾時會害了全家……

  "如果老天給一個人一年時間縱橫在天下之巔,但必須用二十年孤獨寂苦為代價。哥哥覺得如何?"素盈怡然問。

  素颯想了想,朗聲一笑:"我只能說,老天對此人實在不薄!"他定定望著妹妹說,"當年秀王之亂,前後動員十餘萬叛軍。多少士卒或戰死,或伏誅,或被俘治罪,而秀王身為皇子,卻連一日都沒能摸到皇座的邊。天下忍辱負重卻一事無成的人,何止千百?他只要過上二十年許多人都會過的日子,就可以實現十餘萬人實現不了的宏願,何其幸運!"

  素盈含著一個無法形容的笑,對哥哥點頭:"我知道你會這樣說……如果那個人是我,你會覺得上天待我不薄麼?"

  素颯的笑容僵在臉上:"什麼?你、你?"

  素盈見他一臉古怪,落落地笑道:"如果那個人是我,哥哥一定還是以為我瘋了。因為我即使坐在天子身邊,也不像老天願意這樣厚待的人。"她站起身舒了口氣,坦然道,"不過已經沒有關係。不論那是上天的意願,還是我深藏的心聲,都沒有關係了。我已經選好。"她端詳紙上的步天歌,又轉身俯視素颯,"就當那是真的,竭力做一次看一看,看我能不能在這裡寫我的步天歌。無論是心中悲苦無人問津,或是寂寞到無法提筆,只要出於自己的意志,我願意一試。"

  素颯的神情從震驚轉為瞭然,最後化成一個淺淺的笑:"娘娘終於……"

  其實他早有預感:有一種風景,素盈不得不看。可是妹妹總好像執拗地偏過頭,尋找她自己的景色。終於,她轉過身,為自己選了一幅真實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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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