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真寧脫口而出:"我已經私下打聽過,這幾日並不是她的信期……"一說出這種不雅的話,不僅睿洵難堪地偏過頭,真寧也紅了臉,飛快地說:"反正我就是這些話,皇兄自己思量吧。"說罷跑開了。睿洵看她這樣子,不住笑著搖頭,心裡卻也生了一絲不安。
真寧到了帳外,心想雖然剛才尷尬,但該說的都說了,終於舒了口氣。不曾想一抬頭看見素沉領著一個人向後帳走去,她睜大眼睛仔細看,發現那人竟是李懷英。她以為自己看錯,揉揉眼睛再看,確實是李懷英。見他與素沉容色融洽,顯然十分投契。真寧臉色頓時發青,僵在當地。素沉與李懷英進入後帳,半天沒有出來,她失神望了一會兒,狠狠地跺了跺腳,奔入自己的帳篷。
素盈打量眼前這個年輕人--無論氣質還是外表,他與試鷹會格格不入,但他的眼神鎮靜坦然,並不以躋身貴族之間而卑謙。素盈知道大哥一向慎重,能得到他極力盛讚的人,必定不是俗人,此刻一見果然頗有君子之風。素盈心中敬了兩分,有意試他學識。素沉向李懷英爽朗地說:"李賢弟在娘娘面前大可放言,娘娘心胸非同常人,定不會見怪。"
李懷英耳聞皇后少許事蹟,原以為必定是個機敏凌厲、綿裡藏針的女人,想不到見到的是個容顏淡雅的年輕女子,氣質溫和又略帶病倦之態。如果不是在這裡相見而是道路相逢,絕對難以想像她會是一人出言、萬人相從的後宮之主。
素盈見李懷英一時沒有頭緒,笑著挑起話頭:"不知先生今日觀鷹,有何感想?"李懷英只聽柔音溫婉,先怔了怔才回答:"皇家氣派非凡,帝氣正盛,福祚必長。"素盈知他是少數篤信皇帝能轉危為安的人,點頭又道:"以先生的眼光來看,除了御苑,誰家的鷹好呢?" "自然是相府鷹多且美,又有御賜名種,高出尋常貴族之家豈止一二!"李懷英嘆道:"草民往日聽聞種種傳言,雖信為實,卻無法想像其情其景。今日親眼目睹相府之貴,始知何為皇恩浩蕩。"
"聖上是念舊之人,宰相有三十年犬馬功勞,常人當然難比。"素盈淡淡地笑了一下,"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本來是一樁美談。卻有人嫉賢妒能,暗中離間生事,真是可笑。" 李懷英聽了陡然生出戒備,不知皇后話裡有幾分虛實,悄悄抬眼向上一望,正好看見皇后身邊的女官有些面熟。他整日困足書院,所見女子不多,仔細一想就記起她正是曾經來過書院的那個女人。想起那女人當日言談對世家教育極為偏袒,此時又出現在皇后之側,想必是隨皇后入宮的崔氏。
皇后耳濡目染的全是門第血統之說,又怎麼會把一介書生放在眼裡呢?李懷英這樣想了想,心頭不免涼了一點,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能來到皇后面前,若貪一時安逸噤如寒蟬,只怕要抱憾終身,於是放膽說道:"待臣以禮是天子垂愛,事君以忠是臣子本分。天子厚愛是嘉善其忠,並非縱其逞欲。仰仗皇恩有恃無恐,豈是天心本意?"
素盈不驚也不怒,仍是一臉笑意:"先生倒是說說看,什麼叫'逞欲'?"
"娘娘聰穎過人,一想便知:近年來,是誰操縱人事變遷,為世家廣開門路,斷青衿仕途?官禁民間私賣茶、鹽,是誰的兒子得到官府准許買賣茶鹽?誰傢俬苑廣袤不知邊際?誰家奴僕帶金玉、婢妾衣錦羅?"
素盈忍不住笑意,說:"先生好伶俐的口齒。"
李懷英躬身道:"昌黎曾言,物不得其平則鳴。"
素盈微微斂容又道:"那麼依先生之見,誰做宰相才能杜絕私慾?"
李懷英怔忡良久,才回答:"以一人居要職,實在難保不蹈覆轍。草民愚見,如仿唐制將宰相之權分屬數人,就舊制稍加變通,權總於天子一人,才符合以一執多、以一統眾的道理。"
此言一出,旁邊宮女女官們也不禁動容。李懷英不知底細才能言談無忌,素盈卻知道自己身邊有宰相耳目,輕蹙眉頭向李懷英默默冷笑。正好一名宦官進來稟報,說時辰將近,請皇后準備登樓觀鷹。
素盈藉機遣退李懷英,留下素沉,低頭笑著搖了搖頭:"好個不知輕重的書生!知道些老莊玄妙,學了些申韓皮毛,就敢睥睨朝堂,冷言冷語中傷宰相。難怪秀王當年依靠一群書生謀反,最後一敗塗地。宰相多年來伸世家而抑書生,不無道理。"周圍的宮女和女官都陪著微笑,唯獨素沉耿耿直言:"李懷英有以一當十之才。他的見識與膽量,正是世家子弟所欠缺的。"
素盈連連搖頭:"他欠缺的卻是一樣重要的東西--圓通。"她輕嗤一聲,又道:"官場與書院不同,不是曉得大道理就能暢通無阻。認宗師、攀同年、嫉賢妒能是官場通病。他無門無派,有十人之才,就要遭十人之嫉。能虛懷若谷,眼觀六路,加以時日不難混開場面。但他恃才傲物,兼有仇視世家之心。在我面前尚且不知惜言,如何讓他與百官相諧?大哥愛才是好,可是怎麼連這個道理都忽略了呢?"
素沉惋惜道:"不是不知,只是不向娘娘舉薦他,可惜了。"
素盈笑道:"大哥可知,我鮮少在聖上與宰相面前薦人,是為什麼?不是我不知人才,而是因為一旦推薦就要與該人同擔當。我已是皇后,更有何求?不輕易舉薦,不會招來是非。為什麼要為一個李懷英,引來十人嫌惡?大哥果真惜才,不妨讓他在郡王府中磨去那股狂傲腐氣。半年之後我再見他。"
素沉怔了一怔:"半年之後?"
素盈笑了笑,忽然擰眉掩口,身子也晃了晃,彷彿不適。素沉驚得上前去攙扶:"娘娘!"素盈連忙擺手,笑道:"不礙事。大概是為聖上嘗藥多了,傷了胃。"她為皇帝侍奉湯藥必定親嘗,已經傳為宮中美談。雖然是這樣說,但素沉總覺得不像,心頭疑雲驟起,不知為何,總覺得她這表現似曾相識……彷彿過去她也有這樣極力掩飾什麼的樣子。
想到此處,他猶猶豫豫地問:"莫非娘娘……"
素盈輕輕揮手打斷他的猜疑,整理衣襟昂然步出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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