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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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在他憤怒的目光中,深泓靜靜地站著沒有動,挺拔的身姿像一尊安詳的神像。

  那一系列的事件之前,他也不知道。直到父親落水的一剎,他腦中霎時響起端妃的話:"到他身後。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十五年!"他立刻明白端妃要他不離父皇左右,等的正是這一瞬間。讓疏離十五年的父子邁出父慈子孝的第一步,還有什麼比共同經歷一場驚險更有效?不過,直到邁入皇城,端妃變成皇太后掌控後宮而沒有為難潘公公,深泓才恍然大悟:"他從來沒有背叛你,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效忠。"皇太后狡黠地笑了笑,說:"否則他怎麼會特意挑出一張讓你技驚眾人、讓秀王出醜的弓?"

  "奸佞小人!"秀王咬牙切齒地再罵一聲,"是你的陰謀害死我的父皇,是那毒婦害死我的母后!"

  深泓勃然變色,身子雖然未動,但神態讓深凜在瞬間望而生怯。

  "真正的毒婦是誰,你應該明白,只是不願意去想。"深泓冷笑著說,"我為了親近先皇,害他染上風寒。她卻藉機要了先皇的命--為了在他下決心選我之前,讓你坐上皇位。"

  "住口!"

  "如果我沒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籠絡睿素兩族,此刻你母親的心願應該得遂,而且把謀害先皇的罪過全部推在我名下。就像你正在做的這樣。"深泓長長地嘆了口氣,"其實你知道,有些看起來楚楚可憐的人,死得不冤。"

  "住口!"秀王再一次憤怒地大吼。深泓於是閉口不提懷敏皇后的劣跡,儘管兄弟兩人都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沒有哪個素氏女子一塵不染。換了深泓自己,也不能容忍別人用醜陋的事實揭發自己的母親。

  秀王緩了口氣,問:"你想怎麼處置我?"

  深泓再度微笑,轉身向外走。他一直走到宮城城門上,走到已經等了一會兒的皇太后和皇后身邊。秀王被推到城門下,不解地仰望兄長。

  皇太后冷眼看看這對兄弟。彷彿料到深泓還是不會當眾處死他的弟弟,她用極為冷淡的口吻問:"對不信你有善意的人行善,有什麼意義?"

  深泓恭謹地回答:"我聽說,有種帝王叫做仁君,他們以仁愛治國。"

  "呵,是這樣的。"皇太后用低微的聲音嘀咕,"你也可以成為那種帝王。不過,那種帝王只要對世人仁慈就可以了。只要對世人好一點,秀王這樣的傢伙,你殺多少個,世人也不會在乎,依然會把你奉為仁君。"

  深泓沒有接她的話,俯瞰城下眾人,朗聲道:"朕與秀王共承氣血,何忍相殘。昔日秀王深得先皇垂愛,朕怎忍傷逝者之心?今赦秀王無罪,於京中賜第。"深泓一揮手,城下有人捧出一張漆黑的弓和一支箭。箭雖非崇山的箭,弓卻是當日的弓。"皇弟,朕將一箭之地賜你興建王府。東南西北,不管你意在何處,但射無妨。"

  那張弓對過去的秀王來說不大容易,然而今非昔比。誰也能看出這是皇帝刻意厚待弟弟。他竟這樣放過秀王,讓人難以猜透他到底想些什麼。過去他強迫秀王在皇極寺出家,那時的秀王尚未謀反。如今他卻准秀王在宮城之外京城之內興造府邸,著實令人費解。難不成要將秀王一輩子軟禁其中?

  深泓話音方落,百僚之中有人發表異議:"陛下仁慈友愛,恩澤四海。然秀王謀反重罪乃十惡之首,罪不容赦……"

  "哈哈哈--"那人還沒說完,秀王就大笑起來,輕蔑地抄起弓箭,仰面向城樓上的深泓笑道,"果然是慈善仁厚的陛下!多麼愛惜手足,多麼冠冕堂皇!連我都要相信,你會真的既往不咎。"他神情戲謔,環顧四周,"我的王府,建在哪裡好呢?唉--無論在哪裡,都是你觸目可及之處。無論我住在哪裡,都要擔心你有朝一日變卦,又來取我的性命。只要你活著,天下就沒有能讓我安心的容身之處。"

  他忽然一個旋身,引弓搭箭對著深泓。彷彿料到他會妄動,守衛城下的含玄幾乎在同一瞬間向他投出手中的纓槍。

  弓弦"嘣"一聲斷了,羽箭無力地撲落在塵埃中。銀色的纓槍貫穿秀王的胸膛,鮮血很快蜿蜒成觸目驚心的詭異圖畫。

  那個剎那,所有人無法回神。短暫的死寂之後,城下轟然亂了起來,諸臣都失了顏色,唯獨皇太后在城上"噗"的笑出了聲。"宛嶸的兒子,怎麼是這樣?"她用袖子捂著嘴,讓人看不出是冷笑還是鄙夷,"真是個讓人失望的孩子!"

  深泓的神色一絲未變,看著躺在血泊與灰塵中氣絕的弟弟,悠悠地說:"天真明朗、率直驕傲,帶著不顧一切的決心和勇氣--這是您不屑的孩子,卻是先皇想要的孩子,所以,他才被養成這樣。"

  皇太后微微偏頭,斜睨了深泓一眼,點頭說:"不錯。"她看著城下忙亂的人群,嘆道,"這一次讓人再也無話可說。你對他仁至義盡,他卻以怨報德。真是死有餘辜。"她一邊說著一邊轉頭凝視深泓,又道,"不過還有小小瑕疵。如果不是琚將軍救駕及時,陛下豈不被他射傷?天子性命,怎可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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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您已經讓人偷換了弓弦,一扯即斷,不是嗎?"深泓若無其事地說。

  皇太后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後嫣然一笑:"連我也不得不誇獎您了。"說罷,她被簇擁著離開。深泓向若星笑笑:"走吧。"

  若星與他攜手回到宮中才淡淡地問:"陛下已經知道了吧?"

  "嗯。"深泓很隨意地回答,"如果你說的是你事先叮囑含玄,讓他一見秀王妄動就格殺--我已經知道了。"

  若星的神色似乎微微變了,她迅速地掩飾過去,說:"這麼說來,秀王今天又輸在挽弓之前。"

  深泓見她對秀王的舉措有些輕視,便問:"要是你給他出謀劃策,該怎麼教他保命?" "當然是別去碰那張弓,二話不說跪地謝罪。"

  "是啊……"深泓點點頭,"換了我也是這麼做。可他是秀王,出生就被世間至尊的夫妻疼愛,從小睥睨天下。他不會當眾下跪,也不會覺得自己有罪。如果他懂得忍辱偷生,當初就不會從皇極寺逃走。他是在任何時候都選擇豁出性命一搏的人。"

  若星托著腮望向她的夫君。他還是這麼年輕,可是若星覺得他似乎突然間又變得深不可測。他不動手,但他的敵人們注定死去。他們的死亡成就他的聖名,而不能詆毀他,不能讓他在旁人眼中變成一個冷血暴君。

  若星想著想著就笑起來。

  "笑什麼?"深泓問。

  "唉--吾皇!"若星嘆一聲,笑著偎在他懷中,什麼也沒有說。

  第七章 吾兒

  秀王伏誅,叛軍被剿之後,四海廓清,天下歸心。當顯貴們提起新的皇家,總能想到深泓聰明敏銳,朝廷之事往往略加思索便能決斷。皇太后威嚴公允,主持後宮井井有條。

  不錯,在他們的心目中,後宮的主人是住在丹茜宮中,勸諫帝王、旁觀朝政的皇太后素宛崢。至於皇后素若星,人們記得她有驚人的美貌,還記得她生養的大公主鳳燁體弱多病,後來生的皇長子還未被立為太子,就在襁褓中病亡。再後來,她又生了一位健康的皇子和一位公主,去年生育的五皇子也是先天不足,剛剛滿月就夭折--一個擅生不擅養的美麗女人。除此之外,人們對素皇后並無十分特別的印象。

  皇太后一直沒有讓出丹茜宮,皇后一直屈居肅寧宮,這違背了皇朝的規矩。有人提議請太后移居長寧宮,但是皇帝沒有允許。

  "就讓皇太后在那裡多住一些時日吧。"深泓與若星攜手遊園時,對她感到有些歉意,然而仍然堅持這種想法,"她等那座宮殿,等了很久。"

  若星望向園中的花木,目光不冷不熱。"陛下曾經問妾,這花園是否與妾所想的一樣。"她含笑說,"妾以為春天來臨,花園也會煥然一新。果然沒有錯--它變成皇太后所喜愛的樣子。"

  深泓察覺到她的怨氣,隱隱覺得不祥,用嚴厲的目光責備她的不敬。若星垂下眼睛,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

  皇太后並不在意人們如何看她,她每天都過得恣意順暢。然而深泓開始默默計算,他想起自己與青衫少年的交易--從那一個她差點死去的春夜至今,十年一晃而過,十年之後的一年也將近終點。他不知自己在計算的結果會是什麼,每當那一天更近一點,他也更加忐忑。宮裡的人覺得他是在為皇太后煩惱--近來她說她夢到先皇,於是齋戒之後把自己關在太廟。

  深泓接連幾天幾夜輾轉難眠,索性也沐浴焚香前往太廟。

  他的母親莊重地站立在先皇繡像之前,背對深泓一言不發。深泓靜靜地等待,許久才等到她轉身面對他。深泓向她微笑,臉色微白的皇太后卻輕輕揮手,說:"不要在他面前微笑--他很討厭你的微笑,因為你笑起來和我一模一樣。"

  深泓啞然,片刻之後才問:"您同先皇說了什麼?"

  皇太后奇道:"我同他有什麼好說呢?應該對帝王說的話,我也曾對他說過,但他漸漸不願聽我的,越來越厭惡我。所以我把那些話全數給你,現在已經沒有更多。至於要對夫君說的話……等來生再說吧。"

  "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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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嗯,來生。"皇太后的目光穿過窗櫺,眼中倒映出蒼穹的微光,"他此生這樣待我,我不甘不服。來生除了他,我還會纏著誰呢?"

  深泓覺得,她說出這話的時候,語調中有著奇妙的期待。他低下頭,低低地說:"我還以為,日後也許要為您另行安排陵寢。如果您不願與他葬在一處,如果您說與他生不同衾死不同穴,我就會為您那麼做。可是……母后,您嫁的其實正是您想嫁的人吧?"

  皇太后走到兒子面前,宛然笑道:"我做過自己不想做的事嗎?"

  "你們之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太后很想保持那輕妙的一笑,然而彷彿忽然提不起力氣,只露出滿臉無奈和淒涼:"要知道,許多故事最大的不圓滿,就是未能在圓滿時戛然而止。我與他之間,就是如此。我也許能夠成為一個很好的皇太后,因為皇太后不需要討皇帝的歡心。但我當不了很好的皇后。我的夫君開始時覺得我聰明機敏,言語冷靜犀利,但很快就覺得我危言聳聽、惹人心煩、麻木無趣。除了變成這樣,我也想不到其它結局。"

  深泓忽然說:"母后,哪怕不圓滿,也請您一直活下去,不要為了在圓滿時離去,把我留下。"

  "陛下,你覺得孤獨嗎?"皇太后溫和地望著兒子說,"假如覺得孤獨,就想想我從前在宣城說過的話--只有能忍受寂寞的人,才能成就事業。你是帝王,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一種軟弱可以佔據你的世界。"

  深泓慚愧地垂下頭,從這個無比堅定的女人面前悄然引退。

  他走開沒幾步,忽然轉身--他感到母親在注視他。在他回首的剎那,恰好看到她向他微笑……果然是一模一樣的微笑。深泓也對她笑了一下,覺得又有勇氣。

  皇太后驟然昏厥,發生在次日清晨。據說她從太廟回宮時受了夜涼,直說頭疼。第二天一早她起身之後還是覺得昏昏沉沉,梳洗未畢就毫無預兆地撲倒在地。

  深泓中斷早朝,匆匆趕往丹茜宮,看也未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人,驚呼著快步衝到皇太后床邊:"母后!"

  她緊閉著眼睛沒有回應。深泓驟然顫慄,無力地跪倒在她身邊。

  這一刻就像他在宣城的少年時代,她又變成了游離在人世和幽冥的存在。深泓感到多年不曾有過的恐懼再次襲來,他害怕她不會再醒來。

  "陛下。"若星走到他身邊跪下,悄悄握住他的手。深泓卻無動於衷,無聲地、怔怔地緊盯他的母親。

  不知過了多久,皇太后鼻腔中發出一聲細細的輕哼,深泓看到希望,挺直了身子。她果然幽幽轉醒,認出深泓時,平靜地笑了笑。

  深泓掙開若星握著他的那隻手,隨意揮了一下:"你出去。"

  若星愣了一霎,乖覺地帶領內官與宮女們離開。宮中只剩下兩三名皇太后的親信老宮女,氣氛忽然悲涼。

  皇太后長長地吁了口氣,精神稍為振奮。"這一次,似乎要糟糕了……我好像真的看見屬於那個世界的人來拉扯我。"她自嘲似的說,"丹茜宮也是時候該讓給若星。"

  "母后……"深泓的聲音和緩輕柔,"您相信這世上有鬼神嗎?"

  皇太后鄙夷地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我,曾經在鬼神的面前許了一個心願。"深泓寧靜地笑起來,笑容像一個爽朗的孩子,而不是一個年輕的帝王,"那時我十二歲。那時,您眼看要死去。"

  皇太后的面部輕輕抽動,很快又恢復平靜。

  "我向他乞求--用十年愛與十年被愛,換一年實現心願。"深泓的容色溫潤,用只有他們母子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希望在這一年當中,您能成為丹茜宮的主人,這樣您就可以得到所有未曾得到過的美好,隨心所欲地生活。這樣,您可以有機會發現自己想要什麼,什麼能讓您快樂。只要您覺得能夠補償過去那些淒苦,就好。就算世上有果報,讓我償付。" 皇太后帶著震駭的神情望著深泓,即使是她這樣的女子,此時此刻也不知該說什麼。

  "母后,這一年,您過得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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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皇太后沒有回答,眉目間漾起溫柔。"真傻……"她說,"為什麼不許一個更難實現的願望?"

  "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讓您這樣的女人感到快樂更難嗎?"

  "有的。"皇太后安詳地回答,"譬如,讓你自己無憂無慮地過一年。"

  深泓想要苦笑,結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難過。"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不可能,而是不可以。史上也有過綽號"無愁天子"的皇帝。可是,天子無愁,天下就該發愁了。"他深吸口氣,又說,"相比之下,我寧願希求不再把您稱為"娘娘",彷彿您和那些沒有生我一場的妃嬪毫無差別。我想把生養我的女人叫做"母后"--唯有站在皇朝之巔,這才能實現,那麼我就讓它實現,哪怕只有一年。"

  "唉……唉……"皇太后說不出話,連嘆了兩聲,抬起手,用手背撫過深泓的臉龐,"這一年很好,最好的就是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在最圓滿時戛然而止。"她說著,綻放出優雅的笑容,欣慰地嘆息,"唉,吾兒!"

  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深泓也把頭低下,彷彿追逐她最後的溫暖。

  誰也沒有看到年輕皇帝的表情,那個距離他最近的宮女猜測:皇太后拭去了皇帝臉頰上的眼淚。但誰也說不清這猜測是否是真的。

  誰也沒有見過皇帝的眼淚,即使在他母親死後。但無人懷疑他的孝心。他是那麼悲慟,讓所有人明白:真正的悲傷,已經不需要眼淚來點綴。

  皇太后喪期過後,若星成為丹茜宮新主人的那天,握住她夫君的手,鄭重地說:"陛下,請節哀--還有妾在。"

  深泓淺淺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認為自己能夠完全取代上一位主人,那她就是不明白康豫太后對深泓而言意味著什麼。

  她是最親的親人,最令人尊敬的老師,最精明的謀士和最堅強的盟友。

  "是呀。還有你在。"深泓擁抱丹茜宮新的主人。儘管在他的心裡,悄悄地萌發了一個疑竇。不,不是在這時候突發。很久之前他曾阻止皇太后把沉夢的配方傳給若星。丹茜宮的主人怎能把毒藥交給等待這座宮殿的人?然而皇太后用超然的口吻說:"這是遲早的事。"她是否也預見到什麼呢?太醫說她的死因是體內鬱結了多年的殘毒突發。這解釋聽起來很可信,深泓沒有道理再去懷疑誰。

  同一天,深泓還見到了芳鸞。她雖是琚夫人,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這天她來拜見皇后,像是與深泓不期而遇,居然說了同樣的話:"陛下若有差遣,琚府那邊,有妾在。"這便是認了深泓作為新的主君。

  深泓"哦"一聲,產生一種朦朧的感覺。

  再晚些時候,潘公公也來說了相似的話。

  深泓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第二天上朝時,他沉默地俯瞰文武百官:每看到一個,腦海中就想起他母親對此人的評價。她目光犀利,看人極準。她留給他的親信全部在前列,她擔心不能對他誓死效忠的人,不知何時從朝堂上消失……深泓不由自主地無聲笑了--他母親留給他一個井井有條的世界。她為深泓找了可以替代她的良師益友,謀士和盟友。

  深泓想到這裡,險些在他們面前落下眼淚,好在及時止住。

  她唯一沒有找到的替代,就是他最親的親人。

  她為深泓找到了若星,據說與她年輕時很相似的女人。可深泓明白,丹茜宮再也不可能有她那樣的主人。

  第八章 逝水流年

  慈明六年,無論怎樣看都不是一個好年景。

  這一年適逢丙午,距離康豫太后駕薨,將近二十年。民間有傳言,說是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亂。

  果不其然,二月,已出嫁幾年的三公主盛樂送來急報:她的駙馬征虜將軍在西陲一次出戰中,被西國所殺,她將擇日扶柩回朝。朝中頓時亂了幾天:征虜將軍縱橫沙場十年,戰功赫赫,駐守西陲四年從未有過閃失,沒想到竟一朝殞命。

  國事正焦頭爛額,後宮又出意外:宮中井水被污,妃嬪、選女、宮人們驟然暴病,連皇后也未能倖免。太醫們被這奇症弄得措手不及,雖全力救護,仍然暴斃二十餘人。皇后身體稍有起色,見後宮一片愁雲慘霧,便向深泓進言,懇請放那些年長的宮女出宮擇配,選女們想出宮休養的,也一併應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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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這一番折騰,後宮中一時蕭條慘淡。可丙午之年的劫難遠沒有結束,而是在四月湧向頂峰--宮中女伶告發皇后素若星與一名琴師私通,掀起朝野軒然大波。一向在言論中袒護皇后的宰相,這次竟唱起反調,主張廢后。忠心於他的人自然隨聲附和,他們聲勢咄咄逼人,深泓便作出決定:廢黜皇后素氏,放逐縵城。

  六月的最後一夜,連綿數日的大雨終於止息,圓月重現夜空,光徹人間。

  深泓透過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宮。若星……當初帶著冒險精神闖到宣城的女孩,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結局是被廢吧?皇朝碩果僅存的五位後嗣,除了盛樂公主,都是她的孩子。她是皇家唯一倖存的皇子之母。在她心中的未來,應該是順理成章地成為皇太后、太皇太后,看著她的孩子們生兒育女,從此安享天倫吧?

  深泓從來沒有相信過那個告發。若星不會用穢行玷污她來之不易的丹茜宮。可是所有證據做得功夫到位,宰相琚含玄也相信了一切屬實。這難道不是一個好機會嗎?她身為皇后和妻子的一切熱情都已耗盡。她的兒子已經長成,那才是讓她看到更多期望、更多未來的人。 既然她不再滿足於做他的皇后,那麼,就不要再做啦!深泓的嘴角提起一個苦笑,立刻收攏。"好亮的月光!"他掩飾似的隨口說了一句,"不知預示著什麼。"

  "月中兔與蟾蜍驟然不見,是缺失中宮的緣故,應當速立皇后。"跪在不遠處的芳鸞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會聽到星官這樣說。"

  深泓呵地笑一聲,親手關上窗。

  丹茜宮是一座永遠不會冷場的舞台。如果那裡沒有一名素皇后坐鎮,素氏七家都會對他產生疑惑,繼而產生猜忌和隔閡。但是,他早已暗下決心,丹茜宮不是獎品,不是用來獎勵後宮中最狡猾、最渴望在他眼中形成假象的女人。"那麼,來說說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芳鸞彷彿早就知道他不會在後宮當中擇取人選,有條不紊地說:"素氏七家當中,三家有達到適婚之年卻未出嫁的女兒。東平郡王家的六小姐,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威武將軍家的二小姐。"

  "是什麼樣的人?"

  芳鸞略為沉吟,說:"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本也是逢七出生,早些年訂了婚,因此不在選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對方就戰死西陲,因此她至今留在閨中。這位小姐才情極高,性情方面,據說較為嚴苛,不僅自律極嚴,待人也是求全責備。"

  "另外兩位呢?"

  芳鸞猶豫一下,說:"威武將軍家的二小姐……曾經去相府走動過幾次,令妾印象頗深。"

  深泓坐在窗邊品嚐一盞溫水,等她繼續說下去。

  "她生的年份不對,無法入宮,人又聰明好強,不肯屈就,因此耽擱至今也未嫁出去。"芳鸞深深嘆了口氣,"言談舉止,心思眼色,性格態度……無論怎樣看,簡直像是康豫太后再生。"

  深泓的手托著玉盞停在空中不動,半晌才問:"東平郡王家的那位呢?聽說她是你的義女,該不會差吧。"

  芳鸞笑笑,回答:"東平郡王家的素盈也是生早了一點。樣貌自是沒話說,性情也還好,向來謹言慎行,規規矩矩的。陛下應該見過她--前兩年宮裡流行調香時,她曾與文才媛一起在丹茜宮侍奉過幾日。"

  "哦?"似乎是有這樣一個女孩。深泓仔細地想了想,只想起一個匍匐在地的輪廓,"她是不是有個哥哥,從小在東宮侍讀?"

  "陛下記得一點不錯。她哥哥正是東宮右衛率素颯。因為素颯的緣故,她在宮裡的時候,與東宮的交情尚可。"芳鸞抿嘴笑道。

  深泓擰了擰眉,想起曾有一次撞見兒子睿洵同一個纖弱的少女在一座亭子裡調配香料。女孩兒的面目雖記不清,那柔弱的態度卻還記得一二分。"彷彿是個憂愁的人。"

  芳鸞敏感地察覺到他對這一位小姐格外在意,於是代素盈嘆了口氣:"東平郡王年少時十分風流,家中除了出身皇族的正妻睿氏,還有十一位五花八門的小夫人。素盈的生母是第九位,十幾年前就歿了。一個沒生對年份、沒法入宮的女孩兒,又沒有生母庇護,自小過得很不如意,性子難免怯懦多疑,自憐自哀。不過,這孩子令人意外的不肯認輸。拜宰相與妾為義父母,也有尋找機會入宮為女官的企圖。後來認認真真地學過調香,手藝精湛,不負奉香女官之名。看得出來,是個想憑自己的努力做點事情的女孩兒。可惜皇后計較她是宰相的義女,不願久留她,隨便找個由頭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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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入宮又被逐的女兒,在素家處境艱難可想而知。在那之後不久,平王便要打發她嫁人。訂親的是丹茜宮副衛尉白信默。可誰知……"芳鸞頓了頓,口氣裡添了謹慎,"陛下一定記得。榮安公主正是奪了她的未婚夫當駙馬。"

  "啊!"深泓記得這事。當初聽說東宮右衛率素颯的妹妹與丹茜宮副衛尉白信默訂婚,他想,這樣是否合適呢?素颯與白信默自幼與東宮一起長大,堪稱東宮的心腹。他們是他挑選出來,要成為兒子左膀右臂的年輕人。他們的聯姻,對性格溫儒的東宮而言,是否有利呢?答案當然是不。若是他們成為姻親,利害一致,必能夠左右東宮的言行。

  巧的是二公主榮安誓要嫁那白信默。皇后素若星縱容女兒,一力贊成。他以自己的立場想,覺得這樣一來,問題就全部解決了。為這件事情,白家與東平素氏從此反目成仇。還有人面諫他不該私愛女兒,壞人婚約。

  他的確從來沒有考慮過婚約中的那個女孩兒……

  "宰相偏向榮安,素盈便不怎麼走動了。後來東宮選側妃,素盈也在父兄安排下參選。以她與東宮的情誼來看,連廢后與東宮妃素璃都以為她會中選,誰知東宮竟舍她而選別人。" "後來她怎樣了?"

  "能怎樣呢?"芳鸞隨意地笑笑,說,"她那性子,是無論遇到什麼事,也要忍著過下去的。"

  深泓心中某個地方被輕輕觸動。究竟是哪裡打動了他,他卻說不清。

  "她家中親戚可有醜聲?"他問。

  芳鸞大大地吃了一驚--這問題無異於明示,他心目中的丹茜宮之主大致確定。

  "她……"芳鸞張口回答時,聲音略有些顫,立刻就恢復清晰穩定,"東平郡王雖然風流倜儻不成大器,兒女卻出眾。除了方才提到的素颯,東平郡王還有五位公子。長子素沉是大公主鳳燁的駙馬,陛下知道,那簡直是無可挑剔的青年。二公子素震乃四夫人養子,出身於馳陽謝氏,因生性耿直,自小與東平郡王不睦,少年時期離家從軍,頗有戰功,已升至襄武將軍。因本家男子悉數戰死,他已認祖歸宗,改回謝姓。依妾所見,也是一個誠懇上進的青年。"

  芳鸞偷眼看了看深泓的臉色,小心翼翼斟酌著說:"聽說謝震自幼與素府上下關係淡漠,唯獨與四夫人和素盈親厚……異姓兄妹情深彌篤,難免有些奇怪的謠言。"

  "哦?"

  "妾倒是沒看出什麼。大約只是同病相憐吧。"芳鸞輕快地一語帶過,又說,"剩下三個公子年紀還小,看不出什麼特異之處。"

  深泓面上沉靜如水,看不出一絲表情。

  聽起來似乎是個有點聰明卻無力抗爭的女人。深泓緩緩說:"那麼,琚相將要保薦的,必是這一位了。"

  芳鸞沒有做聲,算是默認。"容妾坦言--素盈自幼未受過宮廷教育,並非皇后之材。陛下若是另有所屬,妾不妨在宰相那邊旁敲側擊……"

  "不必。這一位聽起來不錯。"深泓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當然是選那個最懦弱的。"他留意到芳鸞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話就說。

  "陛下……變了。"她以為,他會屬意像他母親的那一位。

  深泓面無表情。是啊,變了。誰不會變呢?

  他曾經認為,唯有像他母親那樣的女人,才能成為冠絕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現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親,但也明白一個道理:素氏太特殊,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為皇后就有能力干預朝政,翻雲覆雨。無論什麼樣的皇帝,也絕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腳。他的父皇並非翻臉無情的男人,只是一個如常的帝王,所以偽裝溫婉的懷敏皇后能坐上後位,而康豫太后當不了皇后,只能當皇太后。

  他也只是那樣一個帝王。他可以允許一個女人分享至尊的榮耀,但不想再看一個女人希圖觸摸他的權柄。宰相也不會保舉一個有野心褫奪皇權的女人,那樣的女人不會受他的操控。 深泓這樣想著,有點同情叫做素盈的少女。這感覺讓他略微詫異--他還以為,他早就忘記如何同情一個出身素氏的女人。畢竟,這家族裡的女性只需要步步高陞,不需要同情。除非別人的同情對她們有利。

  深泓很快聽到宰相向他推薦東平郡王的六女素盈。他也聽到了更多關於這少女的爭議:如果那些反對者所說的一切屬實--她竟然是個瘋子。為她治過病的醫生說,她能看到子虛烏有的白衣女人,對著她不斷說話。

  啊……深泓忽然覺得一陣心驚,旋即微笑。如果他不是皇帝,如果他把童年時代那個青衫少年的故事說出來,一定也被當作瘋子吧?

  含玄似是對這女孩兒有極大的期待,不遺餘力為她遊說。他懂得與皇帝交談的分寸和技巧,可是他也絕不會想到,深泓究竟為什麼對這女孩兒有點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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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中元節前的夜晚,在宰相的安排下,深泓見到了素盈。果然是個敏感謹慎的少女。她拈著一朵花,面對月光……那麼纖細的手腕和孤立無助的眼神……深泓看著默默拿定主意。

  當然是選最懦弱的那一個。

  那時他絕對沒有想到,他對這女人的判斷,幾乎完全錯。

  她的確有怯懦的一面,退讓是她面對難題的解決之道。然而當她站定腳跟不再後退的時候,竟也不是那麼容易被擊倒。

  這不是一個隨意牽扯的玩偶。既然她有她的想法,必定也有她的慾望。她究竟想要什麼呢?如果能知道她想要什麼,他就知道如何控制她,哪怕他只是在病榻上寸步難行的帝王……

  藥香裊裊,深泓從夢中醒來。他看見皇后素盈坐在不遠處的書案邊,案上是各種奏章。她早已熟知他醒來時的動靜,分毫不差地在他望向她時,向他微微一笑,親手端了清水走到他身邊。

  喝過水,他恍恍惚惚地問素盈:"奏章裡說些什麼?"

  素盈一怔,婉轉回答:"妾不知。"

  深泓取笑她:"寧可坐在旁邊發呆,也不去看幾眼打發時間嗎?"

  素盈用絲絹拭去他腮邊的水漬,安然道:"陛下需要妾知道時,自然會讓妾知道。"

  深泓深深注視她一眼,又仰面躺下,飄忽地說:"你這樣……很好。"才說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沉入另一個夢境。

  夢裡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邊側立的女人彷彿是母親。她站著的身姿比坐在寶座上的他更高,擋住了日光,把他完全籠入陰影。深泓心裡不大情願,努力去看她的臉,見她臉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所以我說,最圓滿的結局,就是在圓滿時戛然而止。"她說,"你會永遠崇敬我,因為我在適當的時候放手死去。"

  深泓正想要張口說些什麼,她漸漸蹲下身,跪在他身邊。陽光這時能照在她臉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親,是若星。她撫摸著他的御座,喃喃著說:"如果我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國家,你會怎麼對我?"

  深泓摸了摸她的臉,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臉龐,仔細一看,原來是素盈。他笑著說:"你敢那樣做,我會像對待若星那樣對你。"說罷,忽然不知自己是夢是醒,是說了夢話,還是真的面對她。

  素盈向他燦爛地笑了。深泓惱恨自己竟分不清此刻是夢中還是現實。既然素盈笑得彷彿夢境,他也索性當這是幻中對話。她嬌嗔:"說得好像真要把妾怎麼樣似的。"

  他笑得泰然自若:"不怕的話,你儘管來試試看!"

  深泓有一個秘密:在巍峨皇宮之中,有個青衫少年在水波中蕩漾。深泓在太平湖上泛舟時,或者對著一杯酒時,這青衫少年就出現在倒影裡。甚至素盈剛才奉上的一盞清水中,也有他的面容。

  "你有願望吧?"他還是哀憐地看著深泓,問,"還是會擔心失敗之後,景況更糟吧?給我少許代價,我幫你實現願望,如何?"

  "不需要。"深泓默默地向他微笑,心中說,"我已不再擔心。"

  二十餘年前,坐上皇位的第一天他就知道,爭天的道路遠未到頭。

  然而他也知道,無論對手是誰--

  他不會輕易輸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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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正篇〕步天歌

  "我在宣城時,有個胡人自告奮勇為我相面。母親用胡語問他,"我兒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什麼?""他說了兩句,停下來。素盈顯然沒有醒來。

  深泓繼續說:"當然,她想問的是我能不能登上皇位。可胡人顯然會錯了意,回答說:"這男兒,會為一朵花,愛上一個女人。"母親覺得被愚弄,打了他五十板。"

  他笑了笑,那表情像是從內心深處覺得這事情滑稽。

  "洵出生時,胡人又來找我。我怕他會錯了意,用所有我們能溝通的語言問他,洵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是什麼。他看了看襁褓中的嬰兒,說:"我肯定還是要挨打。可是,這男兒,會為一朵花,愛上一個女人。"我啞然失笑,不以為意。同樣的預言,在我身上只是無稽之談。"

  深泓停了很久沒有說話,好像把這個故事的後續遺忘。

  "後來呢?"素盈不知在哪一刻醒來,輕柔地問。深泓於是繼續說:"當歆兒出生後,我忽然想起他,派人四處去找,終於把他找來。我好奇他還會說什麼。你知道,他怎麼說?" "這男兒,會為一朵花,愛上一個女人?"素盈開個玩笑,深泓卻點點頭。

  "他還沒有開口,先伏在地上,說:"原來找我來,是想打我。那麼請吧!因為這男兒,還是會為一朵花,愛上一個女人。""

  素盈與深泓一起微笑起來。

  "我沒有打他,因為他是個不值得打的瘋子。可我還是訓他:"你這傻瓜,以為君臨天下的人,是滿口你情我愛的小兒女?"胡人站起來,倔強地回答:"聰明如陛下,怎麼沒有發現呢?愛情並不是宮廷中最耀眼的部分。可是當你疲憊不堪的時候就會發現,它並非危險無用,而是冰冷的宮殿裡,唯一能讓你感到溫暖、讓你微笑的東西。這不是最要緊的事嗎?""

  第一章 七獸

  七枚鎏銀的紅玉棋子,七枚鎏金的白銀棋子,雕成七種惟妙惟肖的野獸形象,森然佇立在棋盤上,對中央的黃金兔子虎視眈眈。

  皇帝將它們一一拿起來端詳,嘆息道:"太奢華了。"連他也說出這種話,這一套七獸棋可以說是舉世無雙。

  "連棋盤也是白玉和青玉拼雕。送給真寧的生辰禮物,要這麼破費嗎?"他轉眼去看對面的皇后素盈,慢條斯理地說,"你的生辰,她只唱了一首歌。"

  素盈拈起一隻白銀虎王放在手心,用讚歎的目光欣賞精工細作的鎏金鬃毛。是的,十三歲的小公主真寧只是唱了一首簡短的歌。可是在他眼裡,真寧能為她唱一首歌,已經了不起。她若準備差強人意的禮物,立刻就成了涼薄的繼母。怎麼能不挑選驚人的禮物呢?

  素盈向旁邊的真寧友善地微笑。而真寧顯然對禮物並不熱衷。她心裡有另一盒簡陋的木頭棋子:曾經有一天偷偷溜出宮廷,在外面的集市上買來。她無比珍愛這份闖蕩外界的紀念品,可是第二天就被父皇沒收,拿去與皇后對弈。於是真寧親手將皇后還來的七獸棋扔進了湖裡。

  "公主,下一盤試試如何?"素盈提議。

  真寧瞥了素盈一眼:她不過虛長幾歲,口氣儼然是個長輩,雖是詢問的語調,可態度毋庸置疑。只有習慣了別人惟命是從的人,才有這種態度,被廢的母后過去也是這樣講話。而素盈,初入宮廷時不過是個卑微的奉香女官,在母后的面前連頭也不敢抬。如今她也會用這種口吻了。

  每次真寧聽見素盈說話,無論她說的內容是什麼,立刻就想對她唱反調。可今天,臥病的父皇在一旁含笑注視,真寧無法生硬地拒絕素盈,不情願地選擇了可以先行的紅色棋子和白色陣地。她是招招都要搶先的。

  方形棋盤上,山、林、水、原四種地形各兩塊,一共八塊,分藍、白兩色。兩位棋手都有七種野獸猛禽:虎、豹、狼、狐、馬、羚羊、鷹,一組紅色,一組白色。另外還有一隻黃兔藏在棋盤中心。棋手們要利用七獸在不同地域中的優勢設法捕捉黃兔,同時要提防和攻擊對方的猛獸。

  這種遊戲最險峻的地方,是棋子沒有固定的位置。棋手自行安排它們的起點,從佈局開始,就已經是生死競爭了。而且它不像圍棋可以一子接一子從容赴陣,它只有七枚棋子。

  擺開陣勢時,真寧不假思索地將羚羊放在了最無足輕重的位置上。從最弱的獸和最弱的地形開始,這是常見的、誘敵輕視的起步。羚羊是開局之前就準備好犧牲的棋子,沒人在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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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素盈拿起自己的羚羊,無端地苦笑了一下:只見過一個人,將羚羊看得與虎王一樣重要,將它們好好地保護在核心位置。"羚羊在這局裡沒法依靠任何猛獸,是唯一真正不希望虎王死去的。"皇帝下棋時這樣說。

  話雖如此,留著羚羊,也只是看重它能為虎王抵擋敵人的攻擊吧?擋過了攻擊,一樣要被丟棄。就像他說的:"我想選的皇后,其實是一個犧牲……當我西去淨土,你選一座寺廟,為我誦經,最好遠離京城。"那時他躺在病榻上,彷彿預知了自己的死亡。羚羊必須同他一起離開,不能給他的繼承人添麻煩。

  "素皇后的未來只有兩種:成為素太后,或者神秘地死去,只留一個生卒年月,死因被一筆帶過。現在我給你第三個選擇。"他這樣說。

  他好像從不知道,"選擇"不是別人給的,應是自己做出的。是坐以待斃,還是奮力一搏?最弱的羚羊也有奪取黃兔的一躍!

  真寧見皇后緊握著一枚羚羊,不知她有什麼奇怪的打算。忽然見她攤開手優雅地笑了一下,將它放在一個少見的位置。皇帝輕輕地蹙眉:"皇后總是讓人吃一驚。羚羊放在這裡,不能一舉奪取黃兔的話,可要轉瞬即逝了。"

  "是。"素盈淺淺地勾起嘴角。

  真寧沒有見過素盈這樣的佈局,不由得認真起來。七種野獸有自己最容易發揮優勢的位置,也有最受限制的位置。

  野馬放在哪裡最好呢?它很好使,但是想要接近黃兔,只能躍過羚羊的背。真寧輕蔑地想:同那些外戚一樣,看起來很矯健,可是必須通過一個女人,才能碰觸至高的權力。

  "娘娘,聽說是您慫恿自己的哥哥上戰場。為什麼?"真寧故作天真,"他是皇后的親哥哥,即使沒有更多戰功,也已經是蘭陵郡王、龍驤將軍。還要追尋什麼呢?"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何況他是我的兄長。"素盈口氣飄飄,應付一句,溫柔地將自己的野馬放在羚羊旁邊。

  她並不想讓素颯去。上一次上戰場,他帶回了龍驤將軍的頭銜、女將軍盛樂公主的芳心,也帶回了滿身傷疤。但素颯說:"我若不去,娘娘日後坐在金鑾殿上也要像今日這樣,不住環顧別人的臉色。"沒有戰功就難以擁有具備說服力的實權。他會為了她的後位穩固,盡一切努力。

  是羚羊在庇護野馬,也是野馬在做羚羊的後盾。不只是他,皇后家中所有的人,都已變成了野馬。她的妹妹素瀾,從小為踏足宮廷做夠準備,結果錯失機緣,嫁給宰相的次子。本以為能夠影響國家的未來,結果一切成了泡影。"老天不成全我,我只能指望姐姐成全。"素瀾這樣表態之後,盡心盡力為素盈出謀劃策。她要躍過這只羚羊的背,在國家的頂峰留下足跡。

  "可惜流年不利!沒解救西陲的危機,卻要洵哥哥掛帥去解救他。"真寧咕噥一聲,將自己的豹狠狠地放在棋盤上。

  東宮洵……素盈拿著自己的銀豹,一下子不知該放在哪裡。若是一年前,她會安心地讓豹子同羚羊在一起。當她出人意料地成為皇后,只有他真誠地說:"你要小心。"小心他被廢黜的母親捲土重來。

  那時候她以為,東宮真心喜歡過她,她真心仰慕過他,他們可以寧靜地相處。為了洵的儲位不受威脅,她甚至私下違背眾多人的期待,不願再孕皇子。可是,並不需要她多此一舉……當真有孕之後,正是他,送了一碗下藥的甜藕羹。

  終究是一隻豹子啊!素盈遺憾地偷偷吁氣,將銀豹放在適合它的草原上,遠離羚羊與野馬的森林。

  狼要放在哪裡最有利呢?這是個關鍵的棋子,不能好好地控制它,勝算就丟掉一半。真寧遲遲下不了主意,索性先在棋盤上放了狐狸。能夠把狐狸操縱好,不亞於凶狠的狼。

  素盈卻對狼的位置胸有成竹--山。它的地盤不同於羚羊與豹,它是那塊地盤上的無冕之王。至於狐狸……這大臣啊,忠於虎王,輔助豹子,對狼則馬首是瞻。棋盤上的狐狸最靈活,放在哪裡都好用呢。素盈把狐狸放在羚羊之前--只要用得巧妙,狐狸可以為羚羊擋去很多麻煩。

  "用狐狸看顧羚羊?"真寧覺得蹊蹺,"娘娘的棋盤,竟然是以羚羊為中心。"

  "為什麼不呢?"素盈輕盈地笑了,"每個人都比她強大,不好好地保護好,就要無謂地死掉。我只有七枚棋子啊。"

  真寧咬著嘴唇想了想,冷哼一聲:"即使保護好,又能怎麼樣呢?她又不像豹子。就算虎王死了,豹子奪兔還算勝利。虎王一死,羚羊就算奪取黃兔,還是敗局一場。"

  這盤棋最讓人滿懷信心的地方,是它不會因虎王的死去而散場。豹子可以即位為王,它親手奪得黃兔,依然算是勝者。素盈半開玩笑似的說:"公主不要太早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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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接下來是鷹。它在山、林與草原之間任意翱翔,但必須要借助任意一種同伴的背,才可以越水取兔。

  真寧向素盈笑道:"娘娘一定要把它安排在羚羊後面吧?你的鷹,一定要通過羚羊,才能有所斬獲。"

  "不錯。"素盈微微笑著,將鷹放好。抬起頭時,她看見丹茜宮秉儀崔落花與丹茜宮副監白信則。一個是她入宮之前的老師,一個是她入宮之後重用的宦官。這兩個和其他宮人一樣,可以投靠任何人,不一定必須效忠她。除非她能夠給他們別人無法提供的機會。

  她可以保住崔落花的性命。當素盈還不是皇后時,她父親的爵位沒有晉為平王,而是東平郡王。為了不讓崔落花再教育出一個同素盈一樣的少女,在素盈立後前夕,東平郡王覺得有必要除掉崔落花。素盈將她帶入宮廷,成為心腹女官,一下子從東平郡王的眼中釘變成了盟友。崔落花沒有辜負她,一直是她的左膀右臂。

  至於白信則……她需要仔細地考慮。他的弟弟是同素盈悔婚之後去娶榮安公主的白信默。從此"白"字是皇后娘家的肉中刺。白信則是個能幹的人,如何用他,一直是素盈很小心對待的問題。畢竟他是一名參與過秀王謀反,被沒為宮奴的宦官,卻大膽地追求丹茜宮衛尉之職:領兵五千,官拜四品的內宮武官丹茜宮衛尉。他的內心是驕傲的。成全他,也許就得到一個遊刃有餘的得力助手。

  素盈沉吟時,真寧已經將虎王放好了,籌謀第一輪進攻。

  素盈將虎王放在山地的中心位置。這是從皇帝的棋盤上學來的招數。他放好了虎王就不再碰,通常只要差遣其他六枚棋子,就可以贏得勝利。素盈以前沒有試過這種佈局,不過值得一試。

  他最好在那裡,不要動。

  "這是不可能的吧!"皇帝忽然呵呵笑著插了一句話,簡直像是回應素盈的心聲。素盈不知道他說什麼事情不可能,靜下心與真寧遊戲。她的豹子落了單,虎王又太遠。而真寧擅用鷹與狐狸,一番激鬥竟將素盈的狼、豹全殲,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素盈依舊不動聲色,操縱她的羚羊左右跳躍。

  對手的狼阻撓她,豹威脅她,狐狸也在若即若離地迷惑她。她只是安穩地跳躍,跳躍。連皇帝也看得入神:本以為她的羚羊會很快死掉,想不到有一群同盟的接濟,竟別開生面。 真寧漸漸沉不住氣:從沒有見過,有人僅用羚羊就能與對手的一群猛獸周旋。她決心奮力一擊,將討厭的羚羊置諸死地。而這一步果然很成功,她在素盈的臉上看到了困窘。

  "真是越來越有趣的遊戲。"皇帝來了興致,溫和地拍了拍素盈的肩說,"你的佈局有所偏廢,而真寧強攻弱守。無視虎王是不可能的啊!"

  "父皇!"真寧不滿地撅起嘴,抱怨父親插手。

  素盈赧顏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

  她的虎王一動,立刻乾坤掉轉。真寧猝不及防,費心去保自己的虎王時,素盈的羚羊一躍,奪得了黃兔。

  真寧心下著惱,臉上卻掛著笑容說:"看見娘娘佈局獨特,我就知道必定要費一番辛苦。能斬獲娘娘的豹與狼,我已心滿意足了。這兩個棋子,娘娘棄得很痛快呢。"

  素盈握著黃兔,柔柔地莞爾道:"我已經有了想要的結果。"話到此處,被一陣嬰孩的啼哭打斷。素盈連忙去看宮女懷中的孩子,向皇帝道:"皇孫該進食了,容妾告退。"

  皇帝頷首讚許道:"東宮夫婦領兵出征的這段日子,辛苦你照顧他。"

  素盈謙和地笑了笑,抱起皇孫走出玉屑宮。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下來凝望遠處。

  "娘娘在看什麼?"素盈身後一名女子低聲問,"玉屑宮中燃的香,讓娘娘又看見白色幻影嗎?"她不是女官與宮娥的打扮,說話卻大膽。王秋瑩,她是唯一讓素盈短暫離開過幻覺的女醫。

  素盈掃了她一眼,微笑著說:"秋瑩,我找你進宮來,是請你救助聖上。你只要專注地觀察他,就夠了。"

  夏天皇帝昏倒時,太醫說是中暑。為皇帝治病的太醫,總是對皇后有所隱瞞,生怕她知道真實情況後輕舉妄動。可他病倒一個多月還不能離床,用"中暑"二字來騙人,實在不夠份量。素盈從宮外找來王秋瑩為皇帝看病的第一天,她就坦率地說:"是中毒。"

  那時素盈有點慶幸,無處求援時,她還有一個可以祈求的神祇。"如果,給你一年時間權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為結果,你要不要?"幻覺中的白衣女子總是這樣說。

  "你真能給我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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