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59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9
一四〇

  第三十九章 倒相

  宰相夫人是虔誠的佛教信徒,不僅逢年過節要大舉佈施,還斥資建座尼庵,專救助世間苦難女子。每個月十五,她都要在庵中沐浴焚香,誦經唸佛,二十年來從未間斷。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那天她並不在佛前侍奉,而是去扮演一個傳說中的主角--前往玉屑宮的懷敏皇后的幽靈。“陛下化險為夷,令人欣慰。”她跪下後起身,說,“果真是李太醫素行不良,令陛下久患不癒。”

  皇帝笑了笑。李太醫的確在變藥方時有疏漏,說他蓄意謀害,卻冤枉了他,他沒有那樣的膽量,也得不到值得鋌而走險的益處。有這兩樣的,是另一個人。

  皇帝胸中隱隱作痛,不得不用手按住前胸。他一直小心地防範太安素氏卻仍沒有躲過劫數。因為太安素氏之外,還有一個知道沉夢配方的人,琚含玄……他想起這個名字,心裡冷了一下。

  “芳鸞,康豫太后的話你仍然記得嗎?”

  “銘記在心,不敢有片刻輕慢。”芳鸞說罷,心中已雪亮了。

  “認真地看。”他說,“我已給了他除卻皇位的一切。他卻向邕王父子求情,想做一個無形的太上皇,若是他仍貪於權勢而不知止步--你幫他停了便是。”

  “是。”

  皇帝想了想,不無遺憾地說:“也許會傷及你的兩個兒子。”

  “那兩個人啊……”芳鸞口氣平平,“妾雖是康豫太后賜婚,亦害怕會以無子之由將妾休棄。那兩個人的出生,不過如此。”

  “那是兩個孝敬的好孩子吧?”皇帝也嘆惋,“太可惜了。”

  投策之後皇帝選拔了一批新臣,四月入朝,即令很多人瞠目結舌。他本來就以李懷英為首,相繼提出重組台閣,明目張膽地要分割宰相權利。

  宰相私下裡嗤笑道:“聖上啟用一班秀才,不過是因為他將髮妻獨子貶為庶人,偏愛一個年輕的皇后,口碑漸漸不佳。近日借一群傻乎乎的年輕人樹立偉岸形象。他真的會重用一群不瞭解他的朝廷的書生?”

  分台閣一事果然石沉大海。不久之後,左司諫李懷英又提出科舉定年來按材授官,選拔人才。這次皇帝竟很快同意了他們的奏請,當月就下了詔書在今秋開科。

  這件事獲得肯定,李懷英等人更加振奮,不久之後又提出:儲位不可暫虛,應立儲君。這一下觸了許多神經,鑑於睿歆如今回到宮中,很多人猶疑不決。原來就主張立睿歆的人,得到了新力量的支持,更加精神百倍。宰相居然還是主張立邕王之子,令李懷英為首的一群青年和一些皇族長者大為激憤,以為皇孫在宮,宰相依然我行我素顯然是故意錯亂皇統。

  皇帝有時將他們的言論帶回後宮,當做笑談。這一天又說到立儲之事,素盈看著在宮中跑來跑去的阿壽,笑道:“妾不過女人的見識,陛下莫要嘲笑——自然是膝下的孫兒強過別人的兒子。”

  皇帝卻不以為然,說:“當初先皇以遺詔傳位於我,附了一句奇怪的話。你知道是什麼?”他看著素盈期待的眼睛,說,“人人都以為,他應該傳位給秀王。秀王既是皇后嫡子,又是他寵愛的兒子。但他說,‘朕愛秀王,更愛吾國。’我一直無法敬佩他,但是他說出這一句話,我就知道,這一生恐怕很難超越他呢。”

  素盈垂首道:“妾受益匪淺。”

  皇帝古怪地提起嘴角,說:“若是不早定儲君,以後要煩惱的就不止如此了吧!”

  素盈的臉色微變,沒法笑得自然——欽妃的身孕越來越明顯。算來要五個月了。她對隱瞞身孕一事毫不自責,僅僅說:“起初是不知道。後來想多多看幾天再說吧——宮裡空歡喜的事情太多了,妾不敢勞師動眾一番之後,又累諸位吹噓。”

  欽妃往日趾高氣所,懷孕之後卻變得慈眉善目。眾人都道這是胎兒影響母親,此胎不論男女,必是一個賢兒。素盈得知之後心中冷笑:欽妃不愧是前輩,竟知道從這時就開始下功夫散佈流言!

  皇帝提起這話,分別知道欽妃不懷好意。為什麼他這一次無動於衷呢?素盈猜不透他,回到丹茜宮就悶悶不樂地不再說話。

  阿壽跑到她身邊,抱住她的手臂,喃喃地說:“娘娘!”素盈一把將他緊緊抱在懷裡,只覺胸口生疼。過了片刻才察覺到是被東西硌著。她解開阿壽的領口看,發現他脖子上繫著一根金錢,下端掛著一枚琥珀球。是她贈給睿洵的香爐上,鑲嵌的那一枚琥珀核桃……

  李懷英說,他見到阿壽時,這孩子手裡就抓著琥珀玩,這是他唯一帶出離宮的東西。素盈將此視為冥冥之中的天啟:阿壽要提醒她,不要忘記為什麼做到這地步。若是不能讓這孩子成為儲君,睿洵豈不是白白地……

  皇帝明明知道欽妃的心思,為什麼還要拖呢?到底在猶豫什麼呢?素盈悶悶不樂地走到太平湖邊,宮女走過來說:“娘娘,平王獻給您的東西,今日送到丹茜宮了。”

  素盈曾向平王要幾樣素沉用過的東西,放在宮中寄託哀思。她回到宮中,果然看見平王送來一隻巨大的盒子,裡面有素沉用過的筆硯、骨梳、扣弦等物。素盈見了忍不住又垂幾點眼淚,命人鄭重地收好,問:“是誰送進來?”

  宮女答道:“是蘭陵郡王親自送來。此時去拜見聖上,一會兒還過來。”

  素盈正需要與人交心,得知他在便稍覺安慰。過了約摸一盞茶的功夫,素颯又到丹茜宮拜見。素盈見他就忍不住悲慼,將欽妃的事情一股腦說給他聽。

  素颯微笑道:“娘娘,你應該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我已經得到一個孩子。”素盈低緩地說,“姑姑卻想要為自己爭取更多好處。過去她總說痛恨親戚相殘,不會傷害自己的親人……當真與她衝突,也會六親不認吧!”

  “姑姑的想法雖然大膽,在見到男嬰之前終歸不切實際。”素颯想了想說:“宰相力保邕王之子,娘娘又怎麼想呢?”

  素盈閉上眼濾清思緒,睜開眼睛判若兩人:“左司諫李大人近來還 門嗎?”

  “當然。大哥死後,他到靈前痛哭一場。”

  “請哥哥回訪時告訴他,不要再與宰相爭執了。”素盈清晰地說,“告訴他——邕王說,如果世子睿渤能夠登極,他情願與邕王妃共死,託孤宰相告訴李大人,對方是抱著必死之心奪儲,宰相是抱著挾天子以令天下的決心力爭,他不過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小官,若不是知難而退,恐有性命之憂。”

  “娘娘能摸準李懷英這人的動員嗎?”素颯有些不放心。“我看他行事看似衝動,實則頗有計較。單拿開科取士來說,天以下為他要為青衿揚眉吐氣,但卻覺得他提議分相權失敗,已大致看清朝中分野,招攬人士入朝顯然有意,是一支新銳勢力。假設進士皆入他黨中,不出三年,分相權之聲定然洶洶。”

  素盈的眉眼微微地彎了起來。她信心十足地說:“所以我不認為他會放棄這個打擊宰相的機會。我也不擔心,他真的傻到噤若寒蟬。”

  二十年來,有人敢在朝廷上當庭與琚含玄爭得臉紅脖子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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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但沒有人敢彈劾他。

  他的長子名下的酒樓,滴酒千金仍能生意興隆,開了一年又一年。他家的私衛,公開聲稱的人數是一千,但遠遠不止這個數目,他們不僅與公主府的私兵一樣配置利器,甚至請了專門的武師訓練。他的兩個兒子壟斷國中的 買賣。如果需要南國的稀罕寶貝,他常年駐紮在榨場的長子可以輕易弄到。

  這些事不是秘密。可是沒人想過,用這些理由把宰相趕下台。

  在朝廷上,一名年輕的御史突然跳出來揭發,很快左司諫李懷英和幾個年輕人也加入,一起聲討宰相。勳舊老臣們看著,心想:真是奇怪,這些話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說出來?是所有人都膽怯得不願意得罪宰相呢?還是……

  他們換個角度就明白年輕人們的想法,宰相能夠憑一家之言斷所有的事,若是不除去他,大多事情都辦不成。“宰相要職,豈能一人常踞!”有個人冒出來這樣一句,真是一針見血。

  這不是論爭,是攻擊。可惜……老臣們在心中暗自搖頭:像這樣的事情就算拎出來一籮筐,也不能讓宰相傷筋動骨,只是白白得罪了他。他們這樣想著,誰也沒有跟風。

  琚相在朝廷上受到這樣直接的攻擊,貌似還沒有出現過。而他的神色卻平常沒有什麼兩樣。

  “台院有任何懷疑,儘管查吧!”他泰然自若地說道,掃了侍御史一眼。

  那侍御史是他提名任命的,見到屬下一個小年輕跳出來彈劾宰相,已驚出一身冷汗,又聽宰相的口氣波瀾不驚,更加心顫。

  皇帝看到這場面,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笑容有點冷冷的,又像是很隨意……在他身後持障扇的兩名宮女皆是宰相選拔,側面隱隱見他模棱兩可的表情,覺得和平常有細微的不同。

  皇帝似乎一時想不出絕好的處置,沒有立刻做出決斷,說:“這事交給御史台吧。”然後又問:“今日還有何事?”

  宰相便道:“陛下,五月一向要行祭山儀,所幸陛下近來龍體大好,應當命禮部及早安排。往年祭山儀乃本朝第一大禮,不可怠慢。春獵之事,朕再細想。”

  一場流火亂竄的朝爭,在他們優雅從容的對話裡悄無聲息了。

  素盈在丹茜宮聽說朝上亂箭齊發,不禁莞爾。動嘴鬥敵,需要正義為伴。動手鬥敵,卻要能力。一群人到底都是書生,只知道誇誇其談,其中居然沒有一個好射手,令人遺憾。她若仍然引而不發,日後放出一箭便突兀了。她知道皇帝必定要她籌備祭山儀的事,果然皇帝午睡醒來就喚她去。

  素盈從不過問朝上的飛火流光,非到皇帝問她,她才議論一兩句。這一天皇帝像是有意要聽她的心思,很自然地說到了宰相被人揭發的種種劣跡。素盈卻將頭一低,效仿金人之X。皇帝開玩笑道:“皇后是在心虛嗎?莫非平王也在宰相兩個兒子的生意中分一杯羹?”

  “平王平日虛張聲勢罷了,哪有作姦犯科的膽子呢!”素盈曼聲低語,“陛下所說的這些,讓妾想起來一件事——前些日子,素璃曾經送了一封信給妾,說她有宰相指使白信默毒殺睿洵的證人,又有多種物證證實宰相受財賣官、私藏軍器、X場買賣禁物。”

  皇帝神色不動,問:“那麼證物在哪裡呢?”

  素盈淺淺X道:“陛下也知,那正是宰相提出要以邕王世子為嗣的當口。妾拿到素璃的信,不知是真心檢舉還是謊報誣陷。還未來得及回信,素璃就喪生火海了。”她默了片刻,忽然想起,“鳳燁曾送一樣東西給妾,妾當時看過,只是不信。今日可不敢斷定了。”

  皇帝微挑眉峰,道:“她們都同你親近,不曾對我透露半分。你還攢著什麼稀奇東西一併拿出來看看吧。”

  素盈親自回到丹茜取了信,拿給皇帝過目。

  皇帝見一張紙被撕成三條,問:“怎麼撕了?”

  “這封信控訴榮安公主的夫婿。”素盈說,“妾原本覺得,僅僅憑一個奴婢的話懷疑一位駙馬,未免荒唐。後來駙馬殲了,何必大張旗鼓地追蔑死者呢?”

  皇帝將信拼在一起默默地看了,又看另一封,嘆道:“的確是素璃的筆跡。墨跡猶在,人已不知在碧落黃泉……你真是會藏東西,這般要緊的內容從宣城送到宮裡,不知轉幾次手,你竟保到今日。”

  素盈低眉道:“這信非同小可,妾拓著這一件臨摹了一份。臨的那一件果然丟了。”

  皇帝收了兩封信,道:“若是當真如信中所說,睿洵、素璃之死與宣城大火也有些蹊蹺了。可惜當日從宣城倖存的人,沒有一個能說清呢。”

  “妾知道有個人能夠說點門道。李大人的夫人當日能有保護皇孫之功,自然親眼見證過。只是她受驚過度,病了好一陣兒,沒人去打擾她。”

  皇帝無聲地微笑一下,說:“李懷英是個赤誠效國的年輕人,勇氣可嘉。你改日慰問她的夫人,也是應該的。”

  素盈款款欠身道:“妾明日就召她進宮來。”

  馮氏這輩子沒想過能踏入宮廷。引她入內的宦官宮女個個精緻非常,所過之處儘是金閣玉闕,氣象恢宏。皇家規矩森然,她幾乎不敢多出一口氣。皇后卻十分和諧,雖沒有格外的親熱,那體貼的口吻還是聽得出來。

  馮氏起初以為她的丈夫整日生事,皇后拿她入宮來,訓她不能規勸丈夫。可皇后只是問她病情如何了,平常如何調養。不一會兒,一位年老的公公也來致意。馮氏聽皇后介紹才知道是皇帝的親信潘公公。馮氏受寵若驚,言語更加小心。

  坐著閒談了一會兒,素盈深深地嘆惋:“宣城那麼多人都喪生火海,你能夠死裡逃生,真是造化!可這些日子也苦了你!”

  馮氏聽她提起,想到迷雁與自己幾步之失遂成天人永隔,不禁落了幾點眼淚。素盈安慰她後,說:“想來離宮中一定是人手不夠,或者那些奴婢們不喑規矩。否則怎麼會不留心炭火,惹出這麼大的慘事!”

  馮氏當即眼淚漣漣地跪倒她腳下,說:“娘娘,離宮眾人絕非死於火災。妾親眼看見當日離宮角門有來路不明的黑衣人把守。與妾一同逃出的姐妹,冒死通知飛龍衛搭塔,結果不知所蹤。倘是火災,偌大宮門,怎麼會除了妾之外無人逃出?”

  “能夠躲過飛龍衛潛入宣城?”素盈道:“這會是什麼人?”

  馮氏不知順水推舟,老老實實地說:“妾不知。只是聽外子說,他曾在道中見過一隊黑衣騎士離京。不知是否同一夥人。”素盈見此人木訥,便不再追問她。

  待馮氏告退,素盈與潘公公便到玉屑宮稟明此事。皇帝聽罷就問:“李夫人為人誠實嗎?”

  潘公公回答說:“這位夫人實在得很。不是亂說話的人。”

  皇帝心寒道:“竟是有人行兇!離宮終究是皇家庭院,有人在皇家離宮行兇,去查禍因的官員卻連一句相關的話也沒說過,真是廢物。要他們幹什麼呢?換一位聰明敢言的御史去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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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然而聰明敢言的御史,也僅僅查到的確有過搏鬥,失落在庭院中的一枝長燭台被削成了兩截。至於是什麼人所為,卻查不出了。皇帝聽聞後,只說了一句:“騎士是從京城離開,凶器是能將銅器削為兩截的寶刃啊——這很常見嗎?”

  御史知他心中有譜,只得叫一聲苦,編列京中寶器,以查案為由,拿了黃銅燭台一一去試。號稱吹刃斷髮、削鐵如泥的寶刀寶劍,通暢名聲在外,主人沒法隱藏。算來不過十餘柄,都能夠將銅器削斷,卻要費些力氣,斷口也不及宣城的那麼利落。

  這一番折騰,京中便沸沸揚揚,都知道了查劍之事。宰相得知御史上面求他的煥雯,怒道:“當我也是疑凶嗎?將他趕走!”

  御史只得硬著頭皮向皇帝回報:“京中並無此物。”察覺皇帝不滿,御史又道:“沒有試過的,只剩下陛下的冰洗和宰相大人的煥雯了。”

  皇帝當即命尚宮取來冰洗說:“試吧。”御史本是文官,提刃向燭台比劃了一下,一劍下去就將燭台削為兩截。他驚得看了看寶劍,定神說:“斷口很利。”

  宰相得知皇帝的劍也試過了,自己再無由拒絕。御史再上門時,宰相冷笑道:“刀劍無情,大人小心!”他說得陰森,御史卻不畏他。燭台應手變成兩截,御史讚道:“不亞於聖上的冰洗。”當日就回報道:“京城中只有陛下與宰相之劍所削燭台斷口銳利。臣冒死請求徹查宰相。”

  “那麼……”皇帝終於對他微笑說,“你就去查吧。”

  然而這位御史出宮門之後馬匹忽然受驚,發瘋似的在大道上疾馳,不出二里就將他摔下馬背。御史當即氣絕了。

  很快御史台三院遍知此事,連原本無所偏倚的一些御史也義憤填膺。宰相雖然向來跋扈,但一直對台官們留有敬意。出了人命,他們才知道他從未將他們放在眼裡,遇事時照樣會下毒手。

  這位御史出殯當日,三品以上的台官守著御史無私交的規矩,沒有到場,但也婉轉向家屬致意。四品以下的台官不瘦此規矩約束,不少人都赴靈前親身祭拜。

  更不可思議的是,明德書院有上百名靴子沿路送他的靈柩。一時間白衣塞路,號哭動天,連御史的加入也嚇了一跳。學子們一路痛哭至墳地,又在墳前化了耒文,痛惜國家失去一位正義直言的好官,號召天下承他遺志。

  這名御史原本不出奇,一死之後天下聞名,都道是難得好官。

  宰相知道種種怪事,自當是李懷英從中挑唆,更加惱他了。

  風波過後,皇帝還是決定要在崇山狩獵三日。素盈不放心將睿歆與宰相的爪牙,以及懷孕的欽妃一起留在宮廷裡,堅決請旨將他帶在身邊。

  獵場上依舊是翠茵蒼穹相照映。

  這樣的場合,原本一個區區的左司諫無緣得見。但皇帝近來很喜歡李懷英,時常讓他在身邊談古論今,連狩獵這種場合也帶他來。皇帝還沒有養出騎馬的力氣,可是看著貴族們策馬揚鞭,他按捺不住,乘著馬車向草原上奔馳去了。李懷英根本不懂得狩獵,而素盈在照料皇孫,沒有出獵。兩人一起在大帳前遠眺風景時,素盈忽然有感而發:“我一次來的時候,才十四歲,第一次來到,就遇見一樁兇案。”

  “兇案?”李懷英疑惑地看著她。

  “宰相說是南國的一隊刺客行刺聖上,被他與衛隊撞見,全數剿滅了。”素盈淺淺地笑道,“其實是睿洵埋伏了一隊人馬,要一舉殺死宰相,先斬後奏。”

  李懷英聽了有些發暈:“為什麼宰相沒有藉機生事,反而栽贓南國?”

  “他藉機生事了。當時的皇后身邊有一名女官得到聖上聖寵,他說她是南國的諜人。那女官當即被帶回宮正司處置,但她還沒有回去就死了。”素盈不緊不慢地說,“那時皇后是素若星,宰相對後宮與東宮留有餘地。今天他的處事方式大大不同了。”

  李懷英慷慨笑道:“微臣並不恐懼。”

  “我知道。宰相不會真的殺死你。你們這樣的人從不畏懼死。殺了你,會激怒你的同類。”素盈說,“所以我不是勸你逃避。”

  “那麼娘娘究竟想要微臣做什麼呢?”

  “想請你去看一幅壯觀景象。”素盈向身後喚了一聲,“衛尉!”白信則昂首走向前,躬身施禮。李懷英知道此人是丹茜宮衛尉,官階高於自己。他雖不齒白信則是個宦官,亦行了一禮。白信則忽視他眉目間的不屑,泰然答禮。

  “李大人,請跟著他。”素盈說,“到時候就知道要你看什麼。”

  李懷英半信半疑地跟著白信則上馬,在一隊精銳的護衛下穿草越林,不多時來到一片長草叢中。“請李大人下馬。”白信則說。

  李懷英一跳下馬就被長草沒頂。“不要再往前走。”信則一邊說著一邊為他撥開眼前的草叢。長草叢緩緩地落成一扇緩坡,居高臨下可以看見下方一片氣勢恢宏的人馬在遠處馳騁。為首的是宰相琚含玄,矯健的姿態完全不遜色於少年。

  “大人能看清嗎?”信則問。

  “看得很清楚。”李懷英感嘆,“比追隨聖上的人還要多。”

  “那麼大人能看見那些人的面孔嗎?”

  “能認出一些。”

  “哪些認不出呢?我來幫大人。”信則說。

  李懷英是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那個穿藍衫、騎白馬的是……”

  “那是威武郡王,因他祖父幫助聖上登基,他家曾經紅極一時。他的姑姑是貞妃與文妃,如今一死一出家。他的姐姐怡媛曾經生過一個皇子,母子都殘了。他曾經領兵打仗,戰績一般,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家中一個女兒曾經在慈明四年入宮,後來被撥道東宮充任女官。東宮那些事您也知道,有女在宮亦是不濟事。他投靠宰相也是無奈之舉。”

  李懷英吃了一驚,想不到能從一個宦官口中聽到一部家史。

  “那個騎紅棗馬的……”

  “他和他旁邊那些穿玄綾褲子的,都是南安素氏,恭嬪與景嬪家的子弟。南安素氏自有家規,家中有長者病,年輕人玩樂時都要穿玄綾褲子,提醒自己不可恣意歡謔。每次宰相出獵,他們都要助陣。”信則頓了頓說,“聽說南安素氏黃金滿屋,是因為在琚雲垂的鹽買賣中分一杯羹。這是傳言而已----朝廷明令禁止睿素二姓染指茶菸酒的生意。”

  李懷英多個心眼,問:“南安素氏當中,有要緊的人病了?”

  “南安郡王中風,情況不大好。光是用人參的錢,就夠養活一個縣。”

  李懷英有問了十幾個人的來歷,信則全部對答如流。諸人與宰相有什麼樣的瓜葛,又有什麼樣的傳聞,與宰相相交得了什麼好處,或是暗地裡對宰相有什麼樣的不滿,他一概知道的一清二楚。李懷英見他回答這些的時候十分坦誠,便趁勢問:“大人可否告知,娘娘要我至此的用意?”

  信則好整以暇地回答:“兩軍對壘,兵對兵將對將時,擒賊先擒王是個很好的戰術。可是大人不要忘記,您與宰相併不在對等的位置上,您憑什麼去擒他呢?想擒王,不如先好好地在他周圍下一點工夫。”

  李懷英向來看不起宦官閹人,此時聽他一席話卻不由得汗顏,又不由得問:“既然皇后娘娘的工夫已經下到此處,為什麼一直隱忍不發呢?如果她告訴聖上,宰相結黨營私,傲睨得志……”

  信則又以淡然的口吻回答他:“大人說出這種話,真是不明白皇后娘娘的處境啊!聖上並不喜歡皇后對朝中要職指手畫腳。況且娘娘知道,宰相之職早晚要新人代舊,她卻是要繼續留在宮中的。試問,倘若大人成為下一位宰相,宮裡有一個能用三言兩語令你下台的皇后,你能否安心?”

  李懷英低頭道:“這樣說來,娘娘是在利用我?”

  “是利用你,還是幫助你,大人自己斟酌。”信則又說,“我不瞭解大人,不知道您的悟性是否足夠行走宮廷。倘若是我,我不會拒絕娘娘的美意,否則聖上也會覺得可惜。”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39
一四三

  “聖上嗎?”

  信則帶著輕微的輕蔑的眼色,望著這個不夠狡猾的青年:“他為什麼會容忍你一次又一次冒犯宰相?為什麼帶你來打獵,卻把你留在營地呢?”他不無遺憾地對李懷英搖搖頭,“有時候打擊敵人,並不需要威猛的巨矛。而是一根足夠毒的細刺。皇后娘娘交給你多如牛毛的刺,聖上正在等著你吧這根刺讓他看。不要辜負兩位呀!”

  李懷英聽得汗涔涔。他一直覺得皇帝被矇蔽,皇后為人詭秘令人費解。

  今天才發現,也許是他太不瞭解他投身的這個世界。

  春獵結束不久,第二波彈劾宰相的風潮又開始了。這一次卻沒有囉嗦地羅列許多罪狀,只列舉了一條:宰相串通牧官,數次謊稱西國群盜將馬群掠去,實則馬匹由宰相長子販入南國,前後總計五百三十匹。此後又以所獲資財私購南國青白鹽,由宰相次子販入國內,牟取暴利。

  這駭人聽聞的言論一出,朝野震驚。皇帝欽點一名欽差究辦此事,宰相一見就明白三分:那位欽差姓馮,因與李懷英的夫人同姓,不久之前認了馮氏乾女兒。

  很快,案中所指牧守全數下了台獄。御史台識得形勢,況且對宰相銜怨難解,十分盡心盡力地徹查此事。琚相曾在御史台內安插高官。御史們彼此心知肚明,索性將他們架空了放手來查,很快牧守就對謊稱馬匹遭劫之事供認不諱。

  受牽連的南安郡王一家,原本對販賣青白鹽的事情矢口否認。恭嬪與景嬪為人滑頭,偷偷地叮囑自家人一口咬定只是從琚雲垂處弄來些鹽,不知鹽是南國來的,自己只擔一個違禁賣鹽的罪名就罷了。

  販賣南鹽雖不是重罪,卻讓雲垂蒙了。他多年不曾親自打理。每年閱帳,賬目上清清楚楚並無一絲可疑。如今發生這事,他覺得冤枉也無計可施。私販馬匹是死罪一條。可詔令去捕琚星展時,他早逃入南國不知所蹤。

  宰相之子戴罪叛逃更令天下嘩然。琚相何等眼色,看得出這是皇帝要他好看。

  他身邊的同黨們已養成了不吃虧的脾性,此番受到打擊,便有人蠢蠢欲動,向宰相進言:“相爺為皇家鞠躬盡瘁,一朝被猜忌,就三番五次地被中傷—相爺何等人物?天下是相爺為皇帝平定,朝政是相爺代皇帝操持。為什麼要忍受這種難堪?不如……”

  琚相登時變了臉:“不准再說這般大逆不道的話!”

  白信端抱拳道:“相爺,我等並非誇誇其談,而是真心認為相爺之才能足可稱帝。”

  琚相冷笑道:“你們想當改朝換代的功臣,另尋明主吧!琚某胸無大志。看不出皇帝虛名有什麼值得羨慕。坐在那位子上,要受重重的束縛,僭越那 子,更是給了別人攻擊的理由。何必貪圖一個名號導致身敗名裂?”

  “相爺,皇帝既然已經生出異心,不得不有所防範啊!”

  “難道我不知道麼?” 琚相不同他們多說,只是在這一天悄悄地請了一位 官密談。

  他的爪牙沒有他的首肯,紛紛偃旗息鼓。而琚含玄自己,挑了一個日子,披頭散髮,一步一叩,膝行至玉屑宮。

  素盈與皇帝正在宮裡,見他額角血流如注,衣服上也是斑斑血淚,兩人震驚了一霎。

  “陛下明鑑!罪臣確實曾收受牧守餽贈良馬。然而其時總在罪臣、內子、逆兒的生辰,牧守或贈良馬二十雙,或贈三十對,不知不覺,數年之間的確數目可觀。罪臣以為此系牧守私有,一番好意不忍拒絕,絕不知道此乃謊報劫盜所得。”

  琚相說得聲淚俱下,又道:“若說罪臣為販馬與牧守勾結,更是令人備覺荒謬。陛下待臣天高地厚,恩賞不絕,臣家自有成群奴婢、金玉滿堂。五百匹馬即便絕代佳品,不過黃金萬兩。罪臣何必為萬兩黃金斷大好前程?孽子星展目光短淺,利令智昏,竟將所得之馬販售外國,其行徑足夠天誅地滅,罪臣將正告天下,將之逐出家門。此後琚星展之死活,罪臣不聞不問。”

  他再三叩首乃至於血染藍氈,口中不住地說:“孽子云垂,近年將生意交由下人打理,懶於過問。私販青白鹽一事,實在是狡獪之僕自作主張。娘娘也知雲垂為人駑鈍,不敢逾規矩半步,怎會做出這等膽大妄為之事?罪臣教子無方,甘願受罰。但請陛下明察秋毫,還雲垂清白。”又向素盈道:“雲垂乃是娘娘四個外甥的親生父親,求娘娘為稚子動惻隱之心。”

  素盈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然而她也知道,若是放過如此狼狽的他,他立刻會精神抖擻。到時候,害他狼狽一刻的人,將要萬劫不復。皇帝的涵養好過她,能夠心平氣和地同宰相寒暄。“台院尚無定論,宰相不必悲切。回府上調養傷口,靜候消息。”

  宰相又再三叩首,才除了玉屑宮。宦官們麻利地撤走了血染的藍氈。素盈微微地嘆道:“陛下終究還是陛下。”

  “怎麼?”

  “外人以為陛下二十年掣肘於宰相,以為宰相權勢熏天蔽日。可是陛下只一彈指,便是雲淨天空。”

  “皇后,那不叫做‘掣肘’呀!那叫做‘放縱’。”皇帝狡黠地笑了一下,攬住素盈的肩,說:“我放縱他,不是親信他或者畏懼他,而是我瞭解他。他不會產生謀取皇位的年頭,他喜歡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發號施令。”

  “可是讓宰相獨攬朝政……不是什麼好事情。”

  皇帝聳聳肩,說:“他的確一人獨斷朝廷是非。平心而論,他是個很有手段的人,也有決斷大事的能力。他選用的人也有可圈可點的良才,並且,他做出的許多決定正合我意。”

  他又露出那種狡獪的笑容:“這不是很好嗎?宰相當權,天下不會絕望,遇到不滿總會想,‘只要換掉這個壞宰相,一切都會變好’。所以他一年之內遇刺四次,而我十年也沒有四次。”

  他靜靜地凝望這素盈的眼眸,動了動嘴唇:“如果失去這扇屏障,人們會怎麼想呢?‘都是因為皇帝無能,換一個人當皇帝,一切都會變好’……”素盈忽的哆嗦了一下。

  皇帝落寞地說:“不是他一直騙了我。是我一直捨不得他。剷除他有什麼好處?反對他的朝臣取代他,做他做過的事。自古至今都是這樣。”

  “現在你不會說‘陛下終究是陛下’了吧?”他想素盈微笑,“我和他,不過是兩個自私的傢伙。他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不想承擔所有的責任和過錯……”

  素盈垂下眼睛,幽幽地說:“陛下以前從沒有對臣妾說過這些。”

  “以前不需要對你說這些。”他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宰相呢?”素盈問,“他始終是勳貴老臣。”

  皇帝想了想,說:“也許讓他去做一個小官吧。”

  宰相出了玉屑宮,一路悲愴。行至將出宮門,有人氣咻咻地追上來,喚一聲“相爺”。他回頭,看見潘公公身邊的一名小宦官。

  這宦官在玉屑宮裡毫不起眼,宰相卻與他熟識。他拿出一條白絹給宰相,說:“相爺請用。”宰相用白絹輕輕地捂上傷口。傷雖不見了,臉上的冷峻猶然。“他們怎麼說?”

  小宦官垂下頭低聲道:“說是要將相爺降職。”

  宰相胸中氣滯,急忙深吸兩口氣,才淡然地說:“多謝你報信。”他將染血的白絹交還給小宦官,又說:“煩勞你務必將此物送給玉屑宮裡的趙令人。她與我有些交情。我一走出去,今生恐無緣再入宮廷,留白絹容她睹物思人。”

  小宦官曾領受過宰相的恩情,時不時將皇帝言語偷偷傳遞給他——這已經是洩漏宮秘的大罪。至今卻不曾為他偷傳過任何東西。

  此時見宰相伸手遞來白絹,神情不容置疑,小宦官只得接過來,也沒有問趙令人是哪一個。他向來在御前侍奉,雖不認識很多後宮中的令人,也知道宮中女官雖眾,異姓女官極少,皇帝身邊更是遍佈睿素二氏。稍一打聽,就知道趙令人是玉屑宮奉饌令人。他不願意辜負宰相之托,將白絹交予趙令人,心中卻暗暗嘀咕,不知宰相與奉饌令人有何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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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第四十章 刺殺

  素盈很久沒有這樣安然地入睡。似乎進入宮廷之後,她還從未這樣滿懷期待地盼望明天來臨。

  她想,當她醒來的時候,再也沒有“琚相”這個人了。至於琚含玄變成什麼,她不在乎。只要他不是琚相,就沒有極力擁護邕王世子的人,這已足夠了。

  可是她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被人搖醒。

  “什麼事?”素盈睡眼惺忪,而她面前的人,牙齒顫得說不出話。

  素盈定睛看見是個黃衣宦官,聲音立刻變得尖厲:“什麼事?!”

  “聖上……聖上……”

  素盈不需要聽他說完,立刻披上衣服向玉屑宮跑去。吳太醫面如死灰,連周太醫、高太醫、劉太醫、衛太醫也在,彷彿太醫院傾巢出動。素盈不祥的感覺更重:聚集這麼多人的時候,面臨的往往不是一個憑藉人數就能解決的問題。她分開人群,撲倒在皇帝的床邊。

  他的心跳還不及她的顫抖明顯。她見狀,心也快要不跳了。

  他的面容寧靜,她沒來由地垂下一串眼淚,顫聲喚:“陛下!”

  他沒有理她。

  她轉過身,淚眼婆娑地向太醫們哽咽道:“任何人、去找任何人救他!”這完全語無倫次,太醫們卻明白得很。吳太醫說:“臣斗膽,請娘娘傳王鳴鶴入宮。”

  “他在哪兒?立刻讓他來!”

  吳太醫急匆匆地離開。素盈問那些太醫:“怎麼回事?”

  他們說:“聽宮女說宮裡有一聲響動,進來時,陛下落在床下,已是這樣了。”

  “我問的是他現在這樣是怎麼回事!”

  周太醫緩緩地說:“臣們認為是中風。請娘娘來,是想請娘娘做好準備……萬一……”

  “沒有萬一!”素盈厲色道,“你們站在這裡什麼也不做,是要聖上等死嗎?”太醫們面面相覷,道:“臣們已灌過參附湯。但願聖上能夠甦醒。”他們又道:“事關重大,請娘娘傳機要大臣入內,以防不測。”

  素盈至此方知生離死別近在咫尺。

  “什麼?”她盯著皇帝的面容,癱坐在地。

  太醫們見她渾然沒有主意的樣子,便轉眼去望秉儀崔落花。崔落花嘆口氣,就在玉屑宮內製成懿旨,傳元老重臣入宮。

  吳太醫領著王鳴鶴來得早些。年輕人一見皇帝的樣子,就緊緊地蹙起眉。吳太醫這些日子受王秋瑩所托照顧這年輕人,與他相交頗深,知道他一手金針厲害,便不住地催促他。王鳴鶴卻不慌張,仔細審視過無聲無息的皇帝,才道一聲:“請娘娘迴避。”

  崔落花與潘公公上來將素盈攙出,素盈抬起淚眼就看見:宰相又穿上朝服等在門外。他額上的繃帶還帶著血跡,臉上的狼狽卻再也尋不著了,見到素盈只說一句:“娘娘節哀。”

  素盈回頭向玉屑宮裡望一眼:她幾乎可以預見,皇帝若是死了……明天御史台的高官們就會反口說,宰相是遭人誣陷,琚星展是無奈避禍,琚雲垂買賣南鹽是無稽之談。他依然大搖大擺地當宰相,大張旗鼓地鼓吹邕王世子才是皇位的合適人選,然後……

  不。這一切不能發生。這不是她應該得到的一年!素盈心中發狠,猛抬頭看見吳太醫又驚又喜地跑出來說:“聖上醒過來了!”

  “是醒過來,還是活過來?”宰相不冷不熱地問,“是醒片刻,還是——”

  吳太醫臉上的喜色頓消,無顏面對素盈期盼的目光,訥訥地說:“恐怕只在一時。”素盈便要衝進去,宰相卻伸手將她攔住,說:“這時刻不屬於娘娘。請容臣們進去聆聽遺詔。請你靜待宦官延請。”

  素盈面失血色——倘若宦官真來請她,那便是皇帝龍潛,要她去梳頭臨哭了……她眼睜睜看著宰相與諸臣魚貫而入,而太醫們被一一趕了出來。王鳴鶴最後一個出來,素盈無意識地抓緊了他的手腕,說:“他會殺死他!”

  王鳴鶴怔了一下,看著這個蒼白惶恐的女人,忍不住輕聲安慰她:“不會的。”

  玉屑宮中靜得可以聽見空氣震動的聲音。琚含玄仔細地聽了聽,發現那不是空氣震動,是他的心。諸位大臣關切地張望,看見皇帝微微地睜著眼睛。

  琚含玄專橫地說:“陛下讓我過去。”說著他就走到床前,跪在皇帝床頭。為避嫌疑,他的雙手放在膝上,可身子將皇帝的臉擋住了。諸臣均在五步開外的地方,看不清也聽不清。

  “陛下,你變成了這樣……”琚含玄背對諸臣,流露出悲情。而皇帝似乎連眼睛也無法轉動。

  “原諒我——如果你能夠一直活下去,我會一直對你忠心不貳。可是,你病倒了。”琚含玄深吸一口氣,用更加低的聲音喃喃,“那一刻我終於真正明白——我可以同你出生入死,可我不能等到你離開之後,任你的兒子宰割。陛下,原諒我,我不能陪你死。”

  他說到此處終於沉默,無言片刻,他短短地笑了一聲:“原諒我,現在竟鬆了口氣——原來我一直怕你,幾乎透不過氣。”

  琚含玄如被五雷轟頂,驚駭地動彈不得。諸位大臣都聽到皇帝說話,。立刻一擁上前,紛紛道:“陛下,覺得如何?”

  “還能動。”皇帝說著,手指動了動。

  怎麼會這樣呢?琚含玄臉色陰沉地看著他,緊緊地抿住嘴。

  “臨睡前喝了一點酒。”皇帝若有所指似的說,“呵,這酒可真厲害啊!”

  琚含玄宛如失色的泥塑,明白了吳太醫所說的“一時”不是“一霎”,或許是三日五日、三月五月……他在戲弄宰相。是床上這人的授意嗎?一國之君,怎麼能夠這樣呢?他長長地呼了口氣,彷彿很欣慰很輕鬆,說:“既然筆下無礙,容臣等告退,由太醫繼續服侍陛下。”

  “你們都去吧。”皇帝很疲憊似的說,“留皇后在此守候就可以了。”

  重臣們遲疑著退出之後,素盈聽到傳召,立刻奔至床前,含淚喊了一聲:“陛下——”

  “噓!”他說,“別聲張,說你不放心,讓吳太醫和那個年輕人留下。”

  素盈急忙照搬,又問王鳴鶴:“聖上不是中風?會恢復嗎?”

  王鳴鶴道:“不是中風。”卻也不亂說皇帝到底是怎麼了,居然同王秋瑩一樣守口如瓶。

  宰相匆匆地回到家中,見一片燈火通明,家人都在等他。得知皇帝仍在,他們也不知是悲是喜,各自回去休息。宰相將雲垂拉到房中,說:“立刻收拾細軟,準備良馬,挑幾個可靠的家人,帶上你的孩子們——我們走。”

  雲垂驚道:“去哪裡?”

  “去找你大哥。”宰相一把扯掉了身上的朝服,說:“去南國。”

  “大哥在哪兒?”

  “在我的一個朋友家中。”宰相如此回答,飛快地從箱子裡揀出兩三樣東西,說:“莫要貪多,兩刻之後就出發。”

  “那母親呢?”雲垂說著要去告訴芳鸞。

  宰相一把攔住他,說:“我自己去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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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芳鸞察覺到,今夜的事情十分蹊蹺。今日宰相去求情,說皇帝不為所動,說他明日可能就會被貶官。今夜,皇帝就暴病。

  “一切都像陛下說的那樣啊……”芳鸞心中默默地說著,拿出一支匕首。

  們吱呀一聲開了,她急忙將袖子放下,遮住了匕首。

  “夫人,這些年辛苦你了。”琚含玄背對著月光,說話時口氣柔和。芳鸞警惕地看著他。他又說:“我有些事情與你說。哦,對了,明天是十五……這些事你會從聖上那裡聽到。出了這麼多事,明日你還是不要去宮裡了。”

  “你果然一直都知道。”芳鸞微笑一下,握緊了藏在袖子裡的匕首,“可是二十年來一次都沒有阻撓。”

  “我成全還來不及,為什麼要阻撓呢?”琚含玄淺淺地笑著說,:“如果皇帝對我的生活一無所知,一定會生出許多猜忌。讓他信賴的人,把我的生活點滴告訴他,定期讓他安心——這不是很好嗎?夫人,你辛苦了。這件事情再也沒有必要。有一段旅程,是屬於另一些人的。你站在自己的終點,自送我們吧。”

  芳鸞立刻抖刀去刺他,他輕鬆地解開,反手一下打在芳鸞的後背。

  只是那麼一下,芳鸞一點感覺也沒有,又回身去刺他,卻看見他手裡的長錐染血,血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芳鸞這時候才覺得背上劇痛,難以置信地伸手摸了一下,滿手都染上血。匕首也失落在地。“夫人,不止是我從來不喜歡你。”琚含玄扶住她,面不改色地說:“皇帝也從來不喜歡你——他完全有能力殺死我,何必借助你的手?只是讓你以為自己很重要罷了……傻女人啊!”

  “母親!”雲垂聞聲而來,看到了駭人的一幕,他的父親若無其事地丟掉長錐,目不斜視地走了。而母親倒在血泊裡。 “母親!”雲垂大聲叫著“來人”,卻沒有人來幫助他,

  “沒人會來的。”芳鸞一聲冷笑,“你父親成心要我死。”

  “怎會這樣?”雲垂手忙腳亂地為母親止血,那傷口不大,卻不住的汩汩冒血,無論他多賣力仍是於事無補。

  “雲垂。”芳鸞看著這個焦急的孩子說,“逃吧……小心……別跟著你父親。”

  她從來言語簡潔,連遺言也只這幾個字。太簡單了,以至於雲垂完全不明白他的父親和母親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恨恨地帶著滿身鮮血,大步流星走到後院。

  馬廄裡的馬已經都牽出來,琚含玄飛身上馬,小腿忽然被兒子拉住。

  “為什麼?”雲垂第一次在面對父親的時候目露凶光。

  “她是康豫太后與皇帝的心腹。”琚含玄冷漠地說,“二十年來,她活著的價值就是不斷地出賣我。”

  雲垂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所謂皇太后的賜婚,所謂無上的隆恩,華麗地掩蓋著一樁背叛。“她是你兒子的母親,孫兒的祖母……不能放過她嗎?”

  琚含玄看著哀傷的兒子,說:“我放過她,她也活不下去了呀!當我們離開,她變成叛臣的妻子,同樣只有死路一條。”他迫不及待地揮鞭為令,向追隨他的家僕與私衛說,“走吧!”又對雲垂道:“立刻上馬!”

  雲垂愣愣地接過韁繩,失神地隨著這支壯觀卻毫無人聲的隊伍,悄悄地出了家門。

  城門守備得過宰相的好處,宰相又有偽造的諭令,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琚含玄一家人逃生。遙望一隊黑影消失在蒼茫夜色中,守備不禁搖頭嘆息,誰能夠想到,不可一世的宰相竟只是一場易碎的大夢。

  城門剛剛閉上不久,又一隊人馬衝到城下,大叫“開門!”,為首的是個女人。

  手背問她變不可以,拿腔作勢要諸般手續。那女人道:“我是榮安公主!手續全都有,你來驗吧!”守備一聽不敢怠慢,從城上迅速下到榮安馬旁。

  榮安提起鞭子就向他劈頭蓋臉地打,口中罵道:“不知死活!琚含玄那等逆賊,你就放他過去。卻對本公主來這一套——趕快開門!”

  守備既挨了打,又聽到她知自己開門放賊,哪裡還敢阻撓她,便又開了城門送她過去。

  琚含玄帶著親衛一路飛馳,直到天色大明才藏身一座廢棄的農家小院中休息。他剛剛坐定,忽然有人報告說:“相爺,有追兵。”

  琚含玄急忙問:“多少人?”

  “約莫二三百。尚有二十里地。”

  另有人道:“相爺,背水一戰,亦有勝算。”

  琚含玄搖頭說:“此地空曠,再向南行。”說罷又領眾人上馬逃奔。虧他們的馬皆是良駒,一路奔行到黃昏時分方將追兵甩脫在百里之外。眾人尋了一處無人的山神廟,權且棲身。

  琚含玄夜以繼日地逃,此時終於疲憊,不禁感嘆自己年老不支,想著就盤腿坐在神像下拄劍小憩。一下子不知不覺睡著了,夢裡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只是一些幻覺。知道金戈聲直刺耳膜,他猛地驚醒。

  滿屋清涼山月。空氣卻是躁動的,蕩漾著他熟悉的血腥和殺戮聲。琚含玄見門上有個人影,提起劍去一看究竟。

  大款們的一瞬間他就出手砍到了對方的肩膀,可那人完全不要命似的,忽然撲入他的懷中。

  “榮安。”他喚了一聲,口中落下血來。

  榮安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裡的刀上,一下子就刺穿了他的身體。她渾然不覺肩膀負傷,推著刀柄向前走了一步,刀鋒又向琚含玄胸中插入幾寸,他不由得退了小半步。

  “那時候一劍刺死你,就好了。”榮安抬起頭,面孔在皎潔月光下蒼白如素。她直視他的眼睛,說:“可是一剎那,自私佔了上風——我不捨得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殺人凶手。結果,洵哥哥死了,信默死了,素璃死了……如果那時候就這樣做——”

  她說著又向前,刀鋒直沒到刀柄。

  “你也是可以殺死的。”榮安另一手放在琚含玄肩上,用力一推,他的身體就向後仰倒,“你的命不過一刀就能夠了結。如果早這樣做,就好了!”

  琚含玄仰面躺在地上,仰視榮安冷酷的臉。那表情好像有點熟悉,像是她的母親。

  “照顧榮安。”素若星在死前這樣說。

  “我答應你。”他這樣回答,並且,真的照顧了榮安。

  但是……

  若星,其實正是這個意思吧?若星是個不懂得原諒的女人。他害她唄廢黜,繼而逼死了她。她不會讓他用照顧榮安來贖罪。

  正是這個意思吧?無論他如何照顧榮安,榮安不會領情,不會多慮,不計後果。琚含玄看著榮安冷酷的臉,笑了起來:早晚,他將死在他無法殺死的公主手中。

  若星真是個狠毒又聰明的女人……他看著榮安想,想不到他煊赫二十年,最終無法像一個宰相那樣死去。那麼,像一個男人一樣死去,也不算很差 ——至少他在殺死他的人臉上,看到了他愛過的人。

  榮安一直冷冷地看著他斷氣。

  她要求自己一定要這樣做,即使這場面讓她有點害怕。

  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笑得不肯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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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第四十一章 太平

  皇帝多多少少懲罰了效忠於宰相的人,卻沒有十分為難他們。臣強則死。現在沒有人那麼強了。皇帝任命一位睿姓皇帝為新宰相,眾臣沒有看出睿相有什麼特殊的才華,溫厚忠勤是他的全部優點。這些優點作為人品,值得欽佩,然而在處理政事方面則沒有多大的作用。

  睿相明白自己的智慧不及皇帝,很忠厚地向皇帝請示大多數事情。素盈覺得,睿相在某個方面來看,亦有超強的智慧——功歸上,罪歸己。智勇不顯,戒惕不棄。皇帝未採取廢相的建議,如今與沒有宰相也差不多了。

  皇帝也沒有為難邕王父子。念妄則亡。現在他們暫時不敢幻想了。邕王甚至上表祈死,皇帝不答應,他又上表請求自貶為庶人,皇帝還是沒有答應。素盈發現,邕王的行文中頗有她妹妹素瀾的影子。

  皇帝當然沒有為難榮安公主。“宰相畏罪逃遁,不入西國,則奔南境。此人久居要職,叛逃敵國實在於我朝無益。兒不惜以身觸罪,為國除賊”——榮安公主竟一直派人監視宰相的府第,帶著飛虎衛去追殺他,又能找到這樣的藉口收場,簡直令人刮目相看。

  唯一一個被賜死的,是玉屑宮奉饌令人趙氏。素盈看見潘公公為一個小宦官求情:“他雖然犯了打錯,卻不是蓄意。何況做過之後就後悔了,將事情全部向老奴交代。終於沒有錯上加錯。”這時候她才知道趙令人在酒中下毒,被一個小宦官告發。皇帝事先已經知道趙令人將有動作,當場命她飲酒自盡。此事直到琚相受死,仍秘而不宣。大約以後也不會再提起了。

  “大臣們很快會重新分黨。朝廷很快會有活力。”皇帝對素盈說,“這是朝廷最有趣的部分。”雖然只是舊瓶裝新酒,但是至少有了新鮮味道。素盈看著他,輕盈地笑起來:“陛下像個迷戀一種遊戲的孩子。”

  他呵呵地笑了笑說:“為什麼不留戀呢?這就是我的一生。”

  素盈將頭倚在他的胸前,問:“現在可以將陛下一生的故事,告訴我一點點嗎?為什麼那一天晚上會中風呢?”

  “一個皇帝暴斃,總有一種病要被冤枉。”他從容地說,“說來尷尬,我只是過食了冬珊瑚的葉子。這是個偏方,過量就會變成那樣。”他指著床頭的香爐說,“只要有它在,一個時辰,至多兩個時辰,能夠轉醒。”

  “陛下你——”是故意的吧?素盈一句話想要吐出來,忍住了。故意讓宰相誤以為趙令人已經得手。其實是想聽聽他如何在床邊虛構皇帝的遺言,想知道他還有什麼樣的狂想、會引出什麼樣的人吧?宰相到底在他耳邊說了什麼呢?他竟然息事寧人了。

  “陛下你——險些將太醫們嚇死了。”

  “吳太醫知道該怎麼做。”他若無其事地說,“況且還有那個年輕人,王秋瑩的弟弟。唉!這時代,眼看就是年輕人的。”

  “那麼……陛下聽到我說的話?”

  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手,說:“嗡嗡隆隆的,聽到一點。”

  素盈擔憂道:“以後可別再亂用偏方!帝王先死豈可兒戲!”

  皇帝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阿壽不知道一夜之間發生的事情,對他意味著什麼。他總是充滿無畏,在皇帝的身邊轉來轉去。

  “同是孩子,境遇卻這樣不同。”皇帝撫摸著阿壽的額頭,說:“琚雲垂帶著兩個孩子逃了。剩下兩個小的,被榮安帶了回來。還在牙牙學語的兩個稚兒,就沒為官奴。”

  素盈低著頭斟酌言語。平王托她央求皇帝,讓琚知機與琚忘機這兩個孩子成為平王府名下的奴婢。“我的孫輩,除了兩個外孫,還有誰呢?”平王淒淒落淚,素盈不忍當面拒絕。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省去了動情的言語:“陛下,那兩個孩子……可以賜給平王府嗎?”面前這人,剛剛平靜地接受他二十年來的第一重臣的死訊。“動情”這種伎倆,能夠打動他嗎?

  皇帝不假思索地說:“人是沒入丹茜宮的,你自己做主吧。”

  素盈欠了欠身,牽著阿壽的手走出玉屑宮。

  “娘娘,御苑中海棠開得很好。”崔落花問,“娘娘要去看嗎?”

  “改天再說吧。”素盈向她低聲說,“低頭看了看身邊的小兒。

  皇帝說,朝廷最有趣的部分就要到了。

  而後宮中,最無趣的部分就快到了。

  為宰相之死額手相慶的時刻過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繼續要過的生活。

  沒有人責怪盛樂公主急切地嫁人。她的生母敏嬪去世早,她的上一次婚禮由當時的皇后素若星做主,將十四歲的她嫁給二十五歲的征虜將軍——一個年輕有為的將領,同時也是一個除了打仗之外別無愛好的男人。婚後她跟隨夫君到了西陲戰場,直到前年他戰死,她成了十九歲就守寡的公主。

  連皇帝也覺得有愧於她,容她自己挑選再醮之人。她當時便指名蘭陵郡王素颯——同她一起上過戰場的戰友,也是她信賴的男人。

  素颯與盛樂的婚禮原定在五月末。自去年臘月,平王府與蘭陵郡王府就開始籌備。旁人即便知道有些不妥,也不去攪皇后之兄與皇帝之女的好事。唯獨榮安公主不依不饒,上表稱:鳳燁公主與東洛郡王剛薨兩月,蘭陵郡王應為東洛郡王服齊衰,盛樂公主應為鳳燁公主服大功。齊衰大功雖不忌婚嫁,但三月不食酒肉之規矩亦不能費,請將盛樂公主婚期延至七月。

  婚姻之期,晚一個月沒什麼實質的差別,榮安橫加阻撓之心卻暴露遺。盛樂無奈嘆道:“真是前世的冤孽!韶華短暫,我的終身要被她們母女誤幾次!”素颯卻道:“公主不該這樣說。東洛郡王與鳳燁公主是你我至親,你我盡心是為他們,非為榮安。為何抱怨呢?”

  盛樂始終覺得心中悵悵,偏偏榮安時不時來惹她,這一日甚至說:“你怎麼能嫁給素颯那種自私奸猾的小人?你不記得嗎?正是他與宰相誣告洵哥哥勾通西國!”

  “姐姐這時候的眼光倒高明了。”盛樂譏諷道,“挑的駙馬又如何呢?要說起來,我們哪個人的血肉乾淨?”

  榮安被她頂撞,一肚子悶氣沒地方發,回到家中自怨自艾。盛樂也不甘受她阻撓,親自去宮中求皇帝為她定了一個婚期。七月只有一個大吉大利的黃道吉日,是七月最後一天。有皇帝欽命,她便道這一天再不可更改了。

  大風浪過去之後,可以真正稱為喜事的只有一樁:王鳴鶴娶了吳太醫的孫女。喜宴當天,皇帝欽賜御酒佳餚,皇后請平王代贈厚禮。謝震也到場稱賀,王鳴鶴便領了新婦向謝震行禮,說:“謝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

  謝震忙道:“賢弟言重。”又向新婦道:“尊夫在戰場上也救過我的性命。”

  “我對大人談不上救命之恩,那是我的職責所在。大人救我,卻是仗義勇為,不得不報答。”王鳴鶴說著,拉著新婦又拜一次。席間賓客也有王謝兩人昔日的同壕戰友,如今在京城中做官。盡情歡樂之際他們便道:“謝將軍過去常帶一支笛子,今日來吹一曲相賀吧!”謝震痛快地拿出隨身攜帶的玉笛,當即吹了一曲。吳玉醫覺得曲調有些悲情,私下對王鳴鶴說:“這曲子頗感孤涼……看來要幫謝將軍物色一位夫人了。”

  王鳴鶴笑了笑,逮個空閒將此話說給謝震。謝震聽了不聲不響。

  “謝兄的心事,我大致明白。別人已說過的話,我不再贅言。”王鳴鶴向來惜言,對謝震卻坦誠說:“那位女子心有所屬啊!”

  謝震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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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家姐秋瑩曾說,她救的是天下的帝王,不是皇后的丈夫。”王鳴鶴道,我那天晚上,救的卻是皇后的丈夫。“

  謝震回過神來,笑了笑說:“她的夫君乃是人中龍鳳,為他心折在情理之中,這樣對她比較好。”

  王鳴鶴吞吞吐吐地說:“我倒是覺得,一個詐病嚇大臣的人,實在難稱為君子。做他的妻子,怎麼全心全意信賴他呢?唉,扯得遠了。謝兄當做我酒後失言吧。”他拍了拍謝震的肩,說:“謝兄不必再糾纏於他們之間,否則要沒由地誤盡一生啊!”

  五月的空氣中充滿瑣碎的煩怨與喜悅,彷彿這一年可以這樣發一發牢騷、鬥一鬥心眼,愜意地過去。京城中熱門的話題,漸漸由睿洵的悲劇、素璃的奇死、宰相的狼狽結局,變成了京郊的景緻,流行的文風,結伴出獵的黃道吉日和應該結交的新朋友。

  不知不覺,太平湖上菡萏盛放,煙深花滿。

  仲夏風日堪稱一年最好,碧空晴嵐是丹青妙手也畫不出的明媚,御舫過處,波光芰荷蕩漾出一片清新。“那裡景緻更好。”皇帝命人駛向荷花深處。

  素盈看見荷葉貼著船身拜倒,忍不住蹙眉以為暴殄天物。擔心的目光追隨著它們,卻發現大船過後,它們依然亭亭。皇帝看見她眼角的關切,朗聲笑道:“宮裡都是倔強的東西,不那麼容易倒呢。”

  素盈將阿壽放下,阿壽立刻好奇地在滿船裡轉悠。

  宦官站在船尾用絲帶鉤住蓮蓬,藉著船行之力將之提起,再仔細剝了敬奉帝后。靜靜的湖面上,粉紅雪白的蓮花從船邊拂過,黃衣宦官熟練地提起一個又一個翠綠的蓮蓬。阿壽的眼睛痴迷地盯著這一切,身子如釘住一般不肯挪半步。素盈看了他一會兒,見他安分得很就稍稍放心,轉眼才察覺自己也被人專注地看著。

  “皇后對那個孩子真是情深義重。”皇帝問,“還記不記得法善曾說,‘情發自天然’?”

  素盈嫣然道:“那樣奇特地說法,怎麼會忘記。”

  他彷彿開玩笑似的說:“皇后與歆兒並沒有天然地聯繫,卻情深至此。下一次可以問一問法善,看他如何解釋。”

  素盈無可奈何:“他一定會說,這就是‘用’情。”

  “皇后從來不曾對誰‘用’過情嗎?”

  素盈喉中一哽,忙用一個淺笑掩飾道:“那是精明人的遊戲。妾哪有用情的本事呢?”

  “聰明人……”皇帝笑著飲一杯清酒,說:“聰明人哪裡還有‘情’可用啊。”

  荷風掠過,素盈看著這個對著美景逍遙飲酒的男人,心想這大約是一生最後的美滿時刻。晴天,微風,花,偶爾一兩聲鶯啼鸝囀,心靜神怡地遊湖,慢條斯理地對話,最重要的是,只有他、她和阿壽。麻煩的人都走了,或者還沒有來。素盈沉浸在這份寧怡之中,偷偷地想:為了換這一刻,一切都值得。

  她不希望此時他的心中仍是那麼通透,於是輕聲道:“陛下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少年,用十年的愛與被愛,換一年時間實現心願。他是一個聰明人嗎?”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也許是吧。”

  “那麼妾相信,聰明人一定是有情的。”素盈垂著頭撥弄玉盤裡的蓮子,說,“他自以為拋棄了情的時候,心裡不是還有一個牽掛嗎?”

  皇帝偏過頭去看湖上風光,片刻之後才說:“那個牽掛已經不在了。我從沒有忘記她臨死地場面,那絕不是一場病。我曾經想過,也許是鬼神帶她走。但是鬼神不會用毒藥,她曾經把一種毒藥的配方給素若星。”他的聲音中有無言的傷感。素盈怔了片刻,原來他說的人是康豫太后。

  “別露出那種表情,素若星為了避嫌,不會用那種毒藥。她將藥方鎖在那匣裡,只有一次打開過那個匣子,向我證明她沒有動過毒藥。”他不緊不慢地說,但是後來我知道,藥方並不複雜,她看了一遍就默記住,另外寫了一份給宰相,托他配製。然後,我母親死了…。”

  素盈在驚愕中微微長大嘴巴。

  “素若星和琚含玄對她忍無可忍。”皇帝輕輕地說,“真相離我很近,離神很遠。”

  “陛下…”素盈握住他的手,以期能夠安慰他,“我一直想問,陛下為何相信一個奴隸的告發而廢黜她——這是真正的原因?”

  皇帝的嘴角又勾起了素盈熟悉的、神秘莫測的微笑,像掠過湖心的風一樣。素盈的心頭籠上淡淡的失望,無論何時何地,和誰在一起,他的心都不會寧怡。

  忽然船尾“咕咚”一聲,宦官失態地慘叫起來“陛下!”。

  素盈猝然驚奇,立刻尋找阿壽,卻沒看見他。她倉皇地奔到船尾,宦官嚇得正跪在船尾大叫:“快快停船,點下落水!”

  綠水中隱約可見阿壽的紫色小袍,他掙紮了幾下,就被紛紛擾擾的荷葉隱去。

  “阿壽!”素盈在一霎忘了這是在何處,失聲一呼就躍入湖中。她的雙眼緊盯著孩子的衣服,只想著必須立刻抓住他,不然就晚了。

  她的舉動出乎意料,皇帝伸手去抓,只抓住她的披帛。那輕薄的紗應收而落,他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她已經消失在水花裡。月白的裙裾在水波里一翻,就入深處。御舫停在花間,分開的荷徑又合攏,轉瞬就看不見來時的痕跡。他滿眼都是紅、白、粉、黃的荷花在翠蓋之間搖曳,亂紛紛的害的心也慌了。撐船的兩個宦官水性好,“噗咚”、“噗咚”躍下水去摸索。

  那鉤蓬蓬的宦官哭道:“殿下想摘一朵花,小人才一側身,他就從旁邊跌下去了…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幾個女官本來在船頭隨侍,此時奔過來擁到船尾。崔落花驚恐萬狀道:“娘娘不會游水啊!”皇帝的手一顫,掌中半片披帛一下子給風偷走了。

  這水本不深,只是蓮莖荷埂纏人。兩個宦官分開花葉,很快看見瑞歆小小的身子被舉上水面。一個宦官急忙游過去救起,御舫上的人便大呼小叫地救助。

  皇帝站在遠處,看見素盈的身子還沉在水裡,只有一頭青絲在水面下拂。宦官將她托出水面時,她的一代纏在幾株荷莖上,勾絆著帶出一串荷花,彷彿壁畫裡的水仙似的。皇帝用力扯去碩大的花朵,拍了拍她的臉頰:“阿盈——”

  為什麼這樣叫她呢?大約是在什麼時候,聽過什麼人這樣叫她吧。

  素盈並無性命之憂,很快就在宦官們的就住下接連吐了幾口水。

  御舫如飛一般劃過湖面,停靠在岸邊時,皇帝立刻喚來太醫。他是從來不懂驚慌的,此刻亦從容鎮定,然而心裡有點自責,也許不該提起死者,太不吉利。

  周圍許多人接連呼喊:“娘娘!”素盈覺得頭昏昏沉沉,耳中的聲音也模糊。她吃力地轉動眼睛看了看他們,緩緩地想:依稀聽到有人喚她阿盈。是誰呢?在宮廷裡要避諱皇后的名,沒有人可以直呼。是誰這麼冒失啊…。

  第四十二章 詛咒

  素盈醒來的時候,眼前是金閃閃和黑沉沉的一片模糊。她定神看:原來是夕陽映襯著皇帝的身影。他坐在窗邊,背對夕陽,面對著她。

  “你是我想不到的傻,還是我想不到的聰明?”他問。

  素盈張了張嘴,沒法把答案給他。她有時會產生錯覺,覺得阿壽是她的孩子。這是太傻,還是太聰明?“阿壽呢?”她遲緩地問。

  “沒事了。吳太醫在照顧他。”

  “我去看看。”素盈鬆了口氣,想要坐起來。

  “不急。你不是想聽我一生的故事嗎?”他背對著夕陽,像黃金底色上的陰暗烙印,“那麼我給你講一段吧。”

  素盈不知他的用意,怔怔地凝望著他。他氣定神閒地說:“你一定很奇怪,我明知道素若星和琚含玄害死我的母親,竟能夠容忍他們那麼久。可這一對共犯,除了這一樁我無法證明的罪惡之外,對朝廷和後宮也有過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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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失去了共同的敵人,所有的聯手都是一句空話。他們除掉康豫太后之後,已經沒有聯手的紐帶。而且含玄與若星都太聰明,自以為瞭解對方的一舉一動,連給對方解釋的機會,都免了——誤會不就是這樣產生的嗎?漸漸的,千溝萬壑,難以彌合。誰也不想輕易決裂,都在等對方沉不住氣,那樣,自己就有了下絕情手的理由……”他無動於衷地說,“她應該小心,可是太自信了。不僅琚含玄,連我也沒有被她放在眼中。”

  素盈聽到這裡,明白這不是他一生的故事,而是出現在他一生中的病人的故事,素若星的故事。

  “你知道素若星為什麼失去了丹茜宮?”他微笑著問,然後冷笑著回答,“我與她,越是往後走,越是失去默契。能夠站在天下之巔,每個人的貢獻都非同小可。於是她最想與之一較高下的人,就是我。她想要知道,到底是她的能力成就了我,還是我成就了她。她想知道,她能不能憑藉自己的力量成為皇太后。在丹茜宮與我之間,她選了丹茜宮。”

  他站起身,一大片黑影向素盈迫近。

  “可是她從來沒有真正地與我對決。在心裡某個地方,她並不希望我是一個輸給妻子的帝王。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僅僅是在錦衣玉食中尋找樂趣?收集感興趣的珍玩,讀喜歡的書,賞令人讚嘆的風景,觀察有趣的人和事——皇后的一生可以過得比多少人幸運。”他的神情中滿是惋惜。

  “陛下。”素盈安靜地回應,“您所說的,是一隻貓或者一條狗的宮廷生活,不是一個皇后的啊。”

  “呵!”他笑了一聲,對這答案有點喜歡。他坐到她的身邊,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告訴我,我需要另一個像素若星一樣的女人嗎?”

  素盈的心一緊,喃喃道:“我並不是那種想法。”

  他輕蔑地笑了一下:“你以為我互惠觀察我身邊的女人嗎?”

  素盈心頭髮冷,遺憾地注視著他問:“陛下,你從來沒有信任我,從來沒有產生也許‘也許她不一定那麼做’的念頭吧?”

  他托起她的下頜,對著陽光看她臉上的表情。她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腕,臉頰貼著他的手心,心情彷彿低落。“陛下,我也來講一個故事好嗎?有點像那個對著水波許願的少年,我也在香氣中,見過不屬於現實的人。”

  皇帝坐在她的對面,靜靜地聽著。

  “她要我用十年忍辱與十年寂苦,換一年實現心願。”素盈笑了一下,“對我來說,忍辱與寂苦實在不算什麼。可是一直猶豫著,沒有去交換。最後有一天,終於還是發生了我沒法憑一己之力左右的事,不得不向她乞求。”

  他的手指不經意地在她耳畔輕輕顫抖一下。一剎那,想起來水波颯颯的湖邊,小小的少年虔誠地說:“我已下定決心。”

  “是什麼樣的事,能夠讓你低頭呢?”他細細地捕捉她最細微的表情。

  一滴眼淚倏地滑落到他手心。

  “我以為,陛下要走了……”淚水把她的眼睛浸得亮瑩瑩。“啊!”他輕輕地呼了一聲,想起小小少年的母親。真是相似——不是付不起代價,只是交換看似並不值得。唯有到了生死關頭,才能夠讓她們手足無措。

  “我換了陛下的壽命。”她說。

  而他,終於明白母親聽到他的交易時,震驚的心情。他早知道素盈曾經得過一直奇怪的病,能看見虛幻的人。早就好奇,她心底有什麼樣的慾望。當真知道時,他情不自禁說了母親當日說出的第一句話:“真傻!”

  知道自己得到的,並非因為頑強的努力,而是別人的一個許願……這心情真是難以形容。但是,能夠責怪眼前這個人嗎?

  “真傻!我活著,是因為有高明的太醫和我的意志。鬼神之說,是無稽之談啊!”他的口氣中有隱約的不滿。

  素盈聽得分明,悵悵地說:“這件事應該瞞一輩子。可是,陛下講了素若星和琚含玄的故事——我不想把事情藏著。結果與陛下之間千溝萬壑,難以彌合。責怪我無知也好,狂妄也好……陛下並不明白,我是怎樣帶著恐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

  她伸手去擦拭臉上的淚水,他抓住那隻手,順勢將她攬入懷中,素盈忽然覺得卸下一副重擔似的,在他懷中哭起來。他輕輕地撫摩她的背,說:“我會證明所謂的代價,無非是一種絕望。”

  “我將會活下去。”他說。

  那天夜裡生了涼風。素盈感受到涼意之後悠悠醒來。宮裡值夜的宮女都不知去了哪裡,她赤著腳走到階前,沐浴月光。偌大的宮廷空無一人,她漸漸有點害怕。席地而坐的一瞬間,有人坐在她的身旁,是個穿著白衣的傾國佳麗

  “你不要以為自己付出了代價,就變成他的恩人。”她對素盈說,“他不會感謝你。”

  “我知道。”

  “有件事情,崔落花說得很對——你的內心孤獨到寧可把絕密託付給我,也不與活生生的人交談。你別忘記,他也是一樣的。”

  她一口氣拂在素盈的肩頭,素盈的身子輕輕一顫,陡然驚醒。身子依舊在床上躺著,拂過肩頭的,是他夫君的呼吸。

  幽馥會帶他走嗎?還是真能夠如他所說,他的意志將讓他活下去?

  “那要看你了。”白衣幽馥從夢裡追了出來,坐在香爐上,向素盈伸出手說,“那要看你了。畢竟他離神話很遠,離你很近……”

  平王下定決心,要為素颯辦一場隆重豪華的婚禮。失去素沉與鳳燁之後,平王府很期待再一次尚主的榮耀。半年前就開始籌備的婚禮,因素沉的亡故而停了一陣。平王算著日子,覺得必須要重拾精神,讓未竟之處趨於完美。平王到未來的駙馬家中走了一圈,不住搖頭。素颯的生活起居向來以簡潔為主,性喜奢華的平王毫不猶豫為他做主,將幾處主要的廳堂裝飾一新。夜明珠不是一般碩大、一般光潔,紫檀、沉香、雲母、螺鈿、綾羅綢緞不是最最上等的,就不能入他的眼。

  素颯幾次勸他從儉,平王擺擺手道:“今非昔比。你妹妹穩坐丹茜宮,你姑姑又要為皇家生兒育女,家裡好事連連,怎能讓人看輕?”

  有天他覺得少了一掛珠簾,才開口,七夫人白瀟瀟就痛快地命人取來一掛,笑著說:“這東西是我哥哥送的,還是嶄新。蘭陵郡王是我看著長大的,這時候自然要盡點心。”她哥哥清和公幾乎全家失勢,此時又念起平王這個親戚。平王不屑她的示好,但那紫琉璃珠簾一顆顆渾圓一色,是難得一見的別緻。平王見了著實喜歡,就誇了她兩句。

  這先例一開,他的夫人們都不能無動於衷,紛紛解囊。她們都攢著好私房,出手不是尋常物。平王帶素颯不客氣地收下,漸漸成了習慣。這天他覺得桌上少一面小屏風裝飾,找來幾十個都不滿意。忽然想起王妃睿氏有一扇象牙插屏,徑直讓人去向她要。結果那下人愁眉苦臉地跑回來說:“王妃說屏風是她陪嫁的,她自己兒子成親也沒拿出來,女伶的兒子想要,除非她死了——她讓小人把這話原原本本說給您。”

  平王頓覺掃興,惡狠狠道:“你去告訴她,讓她記住這話!想來屏風歸蘭陵郡王,也用不了幾天了!”

  睿氏因遭受喪子之痛,病在床上好些日子,平王不曾來關懷。今日派人來卻是這些話,睿氏氣得兩眼發黑,抱著素沉的靈位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前幾日她花重金請了一個巫婆,終日為素沉招魂。那巫婆見睿氏哭得傷心,上前安慰一句:“王妃娘娘何必呢?傷了身體是自己苦。那些沒有良心的人呀,是沒有好下場的。”

  她只是隨便說了一句,睿氏卻當她預知未來,止住了哭聲問:“什麼時候能讓他們遭受報應?”巫婆只得推諉道:“快了。”睿氏聽了就發狠道:“倘若能咒賤人之子無法尚主,我情願送上黃金百兩。”

  巫婆算計素颯的婚期在七月底,騙了睿氏的金子還有足夠的時間逃逸,便道:“王妃娘娘既然有這份心,我就拼了老命助你一回。”

  她們兩個從此整日在睿氏的小院中呼天喚地。平王只道睿氏還在為素沉招魂,可憐她一份慈母之心,就當是扔些金銀買她安心,於是沒有去管。他還忙著素颯的婚事,也顧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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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誰知道不久之後,有人匿名告發,說平王妃在家大行巫蠱,詛咒皇孫。大理寺接到此案,即日著人就到平王府上。平王多日不曾踏足平王妃的小院,這天氣急敗壞地跑進來,當即愣住動不了——眼前分明是一座大道場,說得出、說不出名字的神仙鬼怪,在小院當中各據一方,有些供著香爐,有些供著生肉死禽。

  寺官們見狀面面相覷,從地上拾起木頭人偶,見背面被針扎出密密麻麻的小孔,正面被火燒過,已看不清面目,依稀可以看見上面有生辰八字。其餘的字看不清楚,“子”、“乙”兩個字還辨得出來。睿歆的八字當中正有“壬子”與“乙卯”。他們的臉色頓時沉下來,將木偶收起,也不同平王再多話。

  “裝神弄鬼要做什麼?”平王怒極,三下兩下將泥塑木雕推倒,將神龕踢翻。平王妃聽見響動,披頭散髮從屋裡衝出來。

  平王見她身上穿的衣不像衣、袍不像袍,頭上還戴著古怪的冠子,不禁咂舌:“你這該死的老嫗發什麼瘋?”又憤憤地吼道:“作法招魂還不夠?我家要被你害了!你知不知道行巫蠱是什麼罪?”

  平王妃冷笑道:“真可惜,再過八天她必死無疑。可惜不能為我兒手刃贈毒之人。”“你在說什麼?!”平王瞪著眼睛呼喝一聲,忽而醍醐灌頂,明白她並非詛咒睿歆。素盈的八字之中亦有“戊子”、“乙未”。他的嘴巴張了張,覺得實在荒唐,急忙拉住寺官們,說:“大人們明鑑,這瘋婆子不是詛咒皇孫。”說罷再說不出下文:若是讓人知道她詛咒皇后,恐怕罪要再加深幾分。

  寺官敬他是皇后的父親,私下說:“王爺應當知道,祝詛從不問動機何在,但一發覺便是死罪。恕下官們無能為力。”

  平王急出一頭汗,想找素盈,卻被攔在宮門之外。他在宮門外苦苦央求的時候,平王妃施咒的器物正由差官查封,一件件搬出平王府時,引來不知多少人圍觀。這事很快就在京中傳開,人都道是平王府要以巫術將欽妃的胎兒定性為男,兼要謀害皇孫性命。

  素盈聽說時,正在為阿壽挑選新衣料。一疋紗骨碌碌從她手裡滾落,鋪成一道錦繡。“怎、怎麼會呢!”她深知睿氏絕對沒有這樣的抱負,驚疑不定地問,“是誣告吧?”

  素盈寫下心來,吩咐崔落花等幾個機智的女官打聽詳情。過了很久,崔落花回來覆命:“平王妃行巫術是真的,巫婆已被下獄。平王妃是誥命貴婦,暫被軟禁在府中。”素盈聽罷立刻換上朝裝往玉屑宮走去,到時卻發現,真寧不知為何先在宮中了。

  皇帝知道素盈的來意,不等她陳情,就說:“此事自有國法,皇后在情法之間兩難,還是不要過問了。”一句話堵上素盈的嘴,她只得謙謙謝罪。

  待到素盈告退,真寧才對父親慨嘆:“平王府與我們畢竟是兩家人,沒法同心同德啊。該不會前些天落水,就是被詛咒吧?”

  皇帝掃了女兒一眼,沒有說什麼。真寧轉動眼睛又問:“皇后對阿壽也許是真情。可她身邊的人是聽她的,還是聽平王的話呢?發生了這樣的事,父親仍然讓皇后養育阿壽,是否不妥?”

  “後宮雖有多位妃嬪,但讓她們養育皇孫,更加產不過去。”

  真寧自告奮勇道:“父皇若不放心他們,我願照顧阿壽。”

  “真是笑話!”皇帝輕斥一聲,“你自己還是個孩子。”

  真寧不服氣道:“母親在我這個年紀,已生下大姐了,還不是好好地將她養大成人?照顧阿壽又不需我一人長出八隻手。在丹茜宮是一群人圍著他,到我那邊一樣是一群人圍著他,能有多少分別?”

  皇帝爽性不理她。真寧討個沒趣,垂頭喪氣地告退,心想:素盈不過比她年長五六歲,也沒有了不得的手腕,看這勢頭竟然要穩坐丹茜宮之主的位子了。轉念又想:巫案從來沒有草草了結的,就算父皇想息事寧人,朝中那一群新人也不會置之不理。且看他們怎麼鬧。

  年輕的朝臣們剛剛除去宰相,還有喜悅。經此一事,他們忽然發現,皇后也是威脅皇家繼承人的人。她雖然沒有親手做什麼,但她的家人卻巴望著皇孫夭折。

  他們對皇后素盈並沒有特別的惡感,可這件事必須重視。於是他們提出,為皇孫別立宅邸,挑選專人照顧,以免在後宮之中遇到不測。

  李懷英已由左司諫升為左諫議。他在倒相一事中受到素盈的助益,但他並不是詢私廢公的人。他的職責是說出真實的想法和判斷。況且他一直知道,皇后幫助他,並不是為了天下正義。

  皇帝有一天在昭文閣面見幾個臣子說:“皇后實在無辜。”

  “往往被利用的正是無辜的人啊!”李懷英說,“恕臣不敬,做一假設。倘若陛下百年之後,皇后成為太皇太后或皇太后。她家中有睿氏之流的親戚,為搏權勢不擇手段,陛下在九泉之下能夠安心嗎?”

  皇帝沉吟片刻,說:“皇孫憑空遭人詛咒,恐怕惡氣纏身不宜小兒。封他為梁王,或許可以化險為夷。皇后本是統管後宮事務,眼下卻像皇孫的保姆似的,的確不妥。可記梁王移入東宮居住。精選身世清白、為人淳厚的宮人照顧。”

  梁王是他即位前的封號,其中心意無需置疑了。

  可是此事又引來非議:有人質疑——皇后年紀尚輕,欽妃有孕在身,兩位娘娘日後皆有可能生下皇子,甚至皇嫡子。今日以“梁王”封號賜皇孫,他日又以什麼樣的封號匹配皇嫡子?請不要輕易為皇孫封王。

  年輕的朝臣們此時才發現,他們只知道為這個國家保住“已有的”,保護皇帝的孫子,而有人在期待“尚未有的”。有年輕的皇后在,就有人在等皇嫡子出世——一個比庶人洵之子更正統的繼承人。

  皇帝會聽取他們的諍諫,也會聽取別人的。皇孫封王一事暫且被擱置,對睿氏的處決則達成了一致——賜死。

  全家人哭著收殮睿氏。平王邊哭邊道:“你這早死不成的老太婆!一輩子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臨死可把我們全家都坑害了!”

  整理她的遺物時,平王看見箱中那扇象牙插屏,端在手裡不禁流淚,霍地舉起來就摔成幾瓣。丫鬟們連忙上前勸阻,卻聽平王哭道:“還尚什麼主呀!這用心歹毒的老太婆,意讓她得逞了!”

  第四十三章 廢后

  平王的預感果然成真,隔天便有一道聖旨,以睿氏巫案為由,削去素颯的蘭陵郡王封號,與盛樂王的婚約也告吹。盛樂公主心生怨氣,聽說東邊小國擾境,她請旨領軍前去禦敵,不願在京城中面對她父皇了。

  素盈謀劃兩年的婚事化為泡影,不免大為沮喪。又聽說賜給蘭陵郡王的府地奴婢皆沒收,哥哥素颯搬回了平王府中。偏在這時,皇帝命皇孫搬入東宮內的永隆殿居住,為他挑選了保姆、女宮、宮女、宦官等一群新人。素盈心中淒苦,怎樣克制也難免形於顏色。丹茜宮中眾人不知該如何寬慰她,只有崔落花敢於直言。

  “娘娘,與其讓眼淚矇蔽自己,不如趕快睜開眼睛,看看如今的形勢吧。”崔落花說。

  素盈陰沉著臉默默地坐著。崔落花並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幽馥剛剛落在香爐上,寧靜地望著素盈說:“你強把自己中意的三個人扭在一起,偽裝一個家庭,是無法長久的!你與睿歆,注定難以共存。”

  崔落花說:“平王妃已伏誅,蘭陵郡王之封並非一定要褫奪,聖上卻藉機……娘娘今日可以依靠的力量,只剩下後家。聖上此舉用意明顯,是為正式冊立睿歆做準備,而要撇開娘娘了!娘娘要小心啊。”

  “朝廷中有人為了正宮的權益,阻撓睿歆成為梁王。最希望睿歆繼承大統的你,現在卻變成了他的障礙。”如夢似幻的淺白色氤氳笑嘻嘻地說,“只要做一件事情就可以打消那些朝臣的期待——沒有皇后不就可以了嗎?沒有能夠生下皇嫡子的人,阿壽成為梁王就沒有障礙了。可憐的女人!”

  “崔秉儀,你跟我來。”素盈說著站起身,走到她珍愛的櫃子前面,鄭重地取出一樣東西,崔落花立刻認出那是題著“步天歌”三字的青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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