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步天歌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8:04: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30756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1
一五〇

  “有時候我知道他想要做什麼。因此我也知道,怎麼樣會對他有用。”素盈輕輕地展開輕緞,端詳那些璀璨的花朵,“倘使有一天,唯有我的消失才對他有用時,我又該怎麼辦呢?老師,那樣的我,無論如何注定要從九霄之巔墜落吧!”

  “娘娘為什麼要讓那一天來到呢?”崔落花淡淡地說,“得到一切,或者,失去一切。娘娘努力了這麼久,為什麼要用無能為力的樣子,先選擇後者呢?”

  “對呀。”幽馥站在崔落花的身邊掩口笑道,“祭品——再多一個,就完滿了。你就可以過你心目中的寂苦的十年。”

  “真是不容易啊!”素盈對著青緞一聲嘆息,“再稍稍地等等看吧。”

  這天深泓駕臨丹茜宮,命兩個宦官捧入一隻碩大圓盒。素盈失聲道:“呀!”果然見他們笑嘻嘻打開一盒帶著露珠的花朵。是前年中元節那天,她與他初次見面時,盛放在月下草原的白色小花。去年他也送她一整盒,然後……說了永遠無法諒解的話。

  “已經開了。”素盈低呼了一聲。

  盒中還有兩朵完美無瑕的粉色蓮花,添了一層薄薄的香氣。素盈取出蓮花,不解地看了深泓一眼。“那是代阿壽送給你的。”他說,“皇后可以為了阿壽,連性命也不顧。”

  素盈命人將盒子開著放在桌上,很快若有若無的香氣滿丹茜宮。

  深泓在香氣中睡得安穩,素盈卻在天濛濛亮時醒來。她翻了兩次身還是沒能睡著,驚醒了身邊的人。他輕輕地握住素盈的手,說:“靜下心躺一會兒就起身吧。”素盈靠著他的肩膀,無聲地笑了。他一偏頭看見,問:“想起什麼?”

  “想起我在大婚之夜睡不安穩,想要起身時,陛下也這樣拉住我說,不能在那天晚上共枕至天明的話,就沒法一世同床共枕。”素盈用極輕微的聲音說,“我太驚訝——陛下竟然想同我這樣一個毫不出奇的女人,做一世夫妻。”

  深泓一動不動地仰臥,說:“我也很驚訝地看到,我的新皇后偷偷地從香爐中挑出一些東西,和酒吞了。那是零陵香嗎?你周圍所有的人,在你進宮的一日就盼望生下皇子,但你自己卻不想要。我當時就知道,這不是一個毫不出奇的女人。”

  “那並不是生養的好時機。”素盈消沉地說,“其實也隱約地知道,我永遠沒有好時機。”

  他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

  “陛下,請說出來吧。”素盈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他靜靜地看見她,直到她的眼角和臉頰染上晨曦。“如果你和我一樣,希望阿壽成為下一位帝王……”他說,“那麼為了他,讓出丹茜宮。我希望人們對皇后的期待,能夠轉到阿壽的身上。既無強臣亦無旁選,她們還三心二意,實在無法讓人安心。”

  素盈半合著眼睛聽完,沒有做聲。她的面容波瀾不驚,好像早就知道,在她與阿壽之間,他將選擇阿壽。過了一會兒,她呢喃:“既然這是陛下的決定。我會讓陛下安心。”

  他欣慰地擁抱她。

  “為什麼一定是阿壽呢?”素盈在他懷中問。

  “和你認定他的理由一樣。”他在她耳邊回答,“他是洵的兒子。我沒能救的、你沒能嫁的洵的兒子。”

  近來深泓留宿丹茜宮,總是在第二天早晨讓素盈陪著一起在丹茜宮內用早膳。素盈親身照料他的湯藥飲食已有段時日,這一天做來仍是有條不紊。兩人默默地各自進食,一頓飯吃得格外安靜。他們很有默契,誰也沒有打破這寧謐。直到撒了膳,深泓仍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說:“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麼。”

  素盈想了想,沏了好茶,笑著說:“再沒什麼能敬獻陛下。”深泓怔了一下,喝完了茶,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花味太重了。”

  眼看他要誤了時辰,還在與皇后耽擱,潘公公輕聲提醒:“陛下`````”不需他多說,深泓站起身道:“時候不早,走吧。”

  丹茜宮眾女宮見今日情形實在詭異,送駕之後都悄悄地觀察素盈舉動。素盈似乎沒有睡好,斜倚在床邊上閉目養神。她們不敢打擾她,偷偷地交換眼色之後退了出去,各自帶著不同的心思,託人探聽昭文閣內的動靜。

  不一會兒,一名黃衣宦宮氣喘吁吁跑來說:“娘娘,不好了,聖上又昏厥!”素盈一聽直起身子,臉上的表情既像是受驚,又像是領悟。

  皇帝的昏厥已已不能算是稀罕事,相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也不出眾人所料。上一次太醫們誤以為他大限已到,他卻熬了過來。這一次看起來並不及上一次猛烈,他被送回玉屑宮之後卻越發動彈不得。

  “吳`````太醫````”深泓說了三個字,就覺得心慌且氣虛。

  “陛下又過食了冬珊瑚嗎?”吳太醫問。

  深泓勉強搖搖頭。以冬珊瑚的毒性對抗沉痾已成為他的習慣,在昭文閣休息的空當,偶爾嚼了小小的四五片,並未過量。忽然腦中閃過靈光,他渾身一冷,明白為什麼素盈的花茶太香。

  “皇后````”他淺淺地冷笑起來:那一刻,他覺得缺少了什麼。缺的並不是一盞茶,而是她的抗爭。擁有丹茜宮的女人,從來不會乖乖地把它出讓。

  他想要她為了阿壽讓出丹茜宮,她卻想讓他為了阿壽,讓出皇位````

  臉色青白的素盈來到時,吳太醫正在皇帝身上施針,見她闖入,悚然道:“娘娘為何進來?請迴避。”

  “人人都知道他一次不如一次,你到此時還要避諱我嗎?”素盈沒有後退,而是走到皇帝的床前,凝視著他的臉跪倒在地,“他會變成什麼樣?”

  吳太醫猶豫了很久才說:“聖上的五臟六腑久受毒性侵蝕,每一次發作皆是承受到了極限,每一次醒來都要用更長的時間來調理。微臣雖然有以人頭作保救治聖上的決心,但生死畢竟有天數在。”他停頓了一刻,說,“正如王秋瑩所說,每一次發作之後,都有回天乏術的可能 `````微臣沒有把握,讓他每一次都平安無事。必須讓聖上醒來,進食,進藥。否則他會越來越衰弱,就這樣長睡不醒````”

  素盈捂著嘴哭出聲。“我就在外面等著。”她哽咽道,“就在外面等著。”她在門外坐了兩天一夜。一名又一名太醫在這期間走入玉屑宮,偶爾有一兩個出來嘆息,素盈每聽到一次,就落一次眼淚。

  上一回皇帝垂危,只用了一夜時間就轉醒。人人都知道久拖的事情必定是越來越沒有把握。相對的,皇后與皇孫的未來,則越來越確鑿了。

  “娘娘,請休息一會兒。”崔落花跪在素盈的腳邊規勸。見素盈緩慢地搖頭,她又勸道:“將有更多的事情等著您,您必須要保重身體。”她說著要攙扶素盈起來,但素盈腿腳無力,栽倒在她臂彎裡。

  “我應該被詛咒!”素盈虛弱地說。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1
一五一

  曾經那樣咬牙切齒地咒罵鳳燁,但是,她比鳳燁更加惡毒。鳳燁只是一杯毒酒誤殺了素沉,而她`````她把冬珊瑚泡的茶遞給自己的丈夫,心想,這份量並不過分,聽天由命吧,讓上天來決定,誰能夠看著阿壽長大。

  “沒有人會詛咒您。”崔落花在她耳邊鎮定地說,“您是明白自己宿命的素皇后。這國家,要麼是皇帝的國家,要麼成為權臣或者權宦之國,要麼成為皇后與外戚之國。從來沒有一個“丈夫”和“妻子”聯袂控制的天下。”

  素盈的顫抖無法停息:素皇后的宿命,就是用“勝利者”三個字掩蓋“犯罪者”`````可是在心裡的無數情緒,也能夠被掩蓋嗎?

  潘公公匆匆地走出來說:“聖上睜開眼睛了,喚娘娘進去。”

  素盈立刻掙脫崔落花,跌跌撞撞地走到皇帝床邊。

  所謂的睜開眼睛,其實是半閉著,極緩慢地眨一下。但深泓從模糊的景象中辨別出素盈的淚顏。“為什麼`````”隨著他的喉頭氣息翻滾,囫圇湧出一句話。

  素盈抓著他的手臂,將臉埋在床上嚶嚶地哭起來,深泓並沒有期待她的回答。她親眼見過宰相如何在他床邊受騙。“唉——”她嘆了口氣。她的秘密,也許要到靈前才能聽見。他又接連地猛烈地喘息起來。

  “陛下——”素盈的嘴唇輕輕地動了動,“我在陛下的眼中,是一個人嗎?”

  深泓轉動眼睛凝望她,看清一張被愧疚折磨的臉。深泓知道她會說出一些什麼,這個女人無法直視她的受害者。

  “為榮安,陛下奪走我的婚約。為睿洵,陛下不願我生兒育女。為了你的朝廷,陛下建議我在你辭世之後遁入空門`````這些我都可以忍受。我知道自己排在他們後面。”素盈垂淚嘆息,“現在連阿壽和丹茜宮,也要奪走了,我在陛下眼中,是一個沒有感覺,怎麼樣擺佈也無所謂的木偶嗎?”

  “陛下,我不想做一個被丈夫廢黜的皇后。”素盈的哭腔聽起來仍然堅定,“我不想被你趕到一個偏僻的離宮之中,再也不到我拚命得到的孩子。”

  深泓提起嘴角,卻沒能笑出來:在這一位素皇后心裡,誰也不是輸給丹茜宮,是輸給了阿壽。

  “陛下,你不想要我生下皇子,沒有關係。我也不想生下了個孩子,像陛下一樣不幸。更不想生下一個洵那樣的孩子,因為不像陛下,而不幸。”素盈握住深泓的手,說:“我有孩子了——阿壽將成為你的繼承人。哪怕欽妃生下兒子,哪怕我將不得不與全家為敵——眾叛親離也許就是我未來十年的寂苦,沒有關係。我會保護阿壽的皇位。這是我給陛下的````最後的愛情。”

  “既然一切如你所願`````為什麼要哭?”深泓費力地說出這一句,換來素盈淚如雨下。

  因為,我不得不做這些我不想做的事情,來換一段我並不喜歡的生活。她說。

  因為,你要離開我了。她說。

  “阿盈……”他氣如游絲。“陛下!”她慌張地喚了一聲,見他毫無反應,又不斷地提高了聲音喊他。外面的太醫們聽見,陸陸續續走進來,雖然並沒有絕好的主意,還是傾力搶救。

  素盈覺得心中無比難過,卻不知自然究竟是為什麼難過。崔落花攙扶著抽泣的素盈回到丹茜宮。“娘娘請等待吧。”

  素盈顫巍巍地走多妝台前,從抽屜中取出一把玉梳,上面刻著“結髮同心”。是她成為皇后的那一天,得到的賞賜,一直是最喜歡的一把。她撫摸著梳齒,悲切地想:“他從來沒有一為她結髮。而她也從來沒有得到他的准許,碰觸他的發絲。

  現在她將等待僅有的一次,等著宦官帶來皇帝的死訊時,傳她去為他的屍身梳頭……

  這一等,卻是三天。

  第四天的傍晚時分,來了一名黃衣宦官說:“請娘娘到玉屑宮。”素盈頓覺天旋地轉,伸手扶住妝台,手指就壓在玉梳上。

  宦官會錯了她的意思,低地地說:“梳子……不必帶了。”

  崔落花警覺地問:“怎麼?”

  宦官靜靜地回答:“聖上請娘娘到玉屑宮”。

  只是添上了聖上兩字,其中意味頓時令素盈容顏失色。崔落花立刻扶助住她,低聲地說:“娘娘,隨機應變。臣會同您一起。”

  玉屑宮的氣氛有些奇怪。不僅重臣雲集,連榮安與真寧也在。素盈走進去時,被這擁擠的寂靜嚇了一跳。看見她進來,他們心領神會似的——退出。唯有榮安怒視著素盈。

  “榮安,你也出去吧。”她的父皇端坐在胡床上,語調平靜。

  “父皇,我要搜這個女人的身!”榮安粗魯地指著素盈說,“若有寸任在身,請父皇當即賜死!”素盈的身子晃了晃,臉色更加蒼白。

  “放肆。”皇帝輕斥她一句,榮安悻悻地了素盈一眼,摔袖出去。玉屑宮裡只剩下帝后,還有守在皇帝身邊的兩名禁衛、潘公公與跪在門邊的崔落花。

  素盈定定地注視著她的夫君:“你……”

  他的聲音依然虛弱,卻不再是那一股蕩漾在生死界限上的游絲了:“我告訴他們,昏厥那天一切正常,只是在丹茜宮裡喝了一杯味道有些怪的茶水。榮安以為你要毒害我,所以才會那麼失禮。”

  “阿盈。”他寬容地微笑了一下,“我平常咀嚼的冬珊瑚,並不是從枝上摘下來的果實和葉子——是以藥水澆灌,被藥水浸過的。與你找到的,有著天地之別。以尋常的冬珊瑚葉子泡的水,至多讓我痛苦,不能讓我死亡。”

  素盈聽到這裡,呼了一口氣,忽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你看——有些事情,你可以決定如何開始,但它未必會依照你的計畫去繼續。”他笑了一下,說:“我們都知道對方日後不會依照我們的想法走下去。素盈,我比你發覺這件事情早了一點,所以我還有機會重新選擇,而你,不會再有機會決定別人的命運。”

  素盈仰望他的臉——夕照為他的側面鑲了一道金光燦爛的輪廓,卻留給她一張看不清楚的容顏。她心裡苦笑,皇后對他來說算什麼呢?女人對他來說算什麼呢?

  從來沒有放在眼裡吧?至多,她不過是一枚自以為獲得生命的棋子,讓這盤棋局再一次閃耀出帝王的無上權威。

  “陛下冤枉皇后了!”跪在門邊的崔落花忽然開口:“臣有下情稟報。”

  “崔秉儀?”皇帝看了看匍匐在地的崔落花,漫不經心地問:“你知道的事情很重要嗎?”

  崔落花向前膝行幾步,平靜地抬起頭,說:“有。”話音未落,她突地躍起,袖中不知什麼時候藏了匕首,直刺向皇帝的心口。

  潘公公高喊時,禁衛擋在了皇帝的面前,而素盈鬼使神差地攔腰抱住崔落花。崔落花一擊未能得逞,握著匕首的手被素盈緊緊抓住。

  “崔秉儀,你瘋了嗎?!”素盈怒斥時,禁衛已扣住了崔落花的手臂。但崔落花直視著驚訝的皇帝說:“茶水中的冬珊瑚,皇后娘娘並不知情,她也同樣喝了——那是我投在水中。”

  皇帝冷笑:“好個忠僕,你要替她?”

  “不是替她,是替琚相。”崔落花坦然說:“我是琚相的表姐,多年受他照顧。這是為被陛下逼死的琚相報仇。娘娘與此無關。”

  皇帝對她的藉口愣了一下,這空隙禁衛將崔落花扭送出門,素盈緊緊地扯住她的衣帶,問:“老師!為什麼?!”

  “你是我的學生。”崔落花急促而溫柔地說,“使我留名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你。你不能這樣倒下。”她剛說完就被禁衛拖走,一路上仍高呼著:“我雖未能得手,亦不負琚相!”素盈追到門前,聽到外面的人對崔落花的高呼報以一片驚噫。她忽然透不過氣來,緩緩地倒褪會玉屑宮中。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1
一五二

  皇帝看著這個孤零零地女人,覺得再也沒有話要對她說,至少這樣一個有人甘心效死的女人,不能說是一無是處。“你,可以走了。”他的乾脆利落,並不因為一出又一出花樣迭起的鬧劇而打折扣。

  素盈靜靜地凝望他冰冷的面容。這個素氏的兒子,竟然像素氏一樣,能夠把情緒撇在事件之外。“你……只在殘酷的時候最坦誠。我想,我連你的微笑也的不到了吧?”

  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接受他的死亡和隨之而來的十年。但是發現自己又一次天真——

  這個男人帶給她的,她永遠無法準備好。

  “如果早知道我是這麼不服管束,你就不會選我為後吧?”素盈轉過身背對他時,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黃昏的宮殿被她纖細的陰影劈成兩半,一半偷窺她刻意別過的臉,一半琢磨她柔弱卻挺直的背景。

  “可是就算知道如日……”她說著,匆匆地回顧他一眼又別過臉。他的身影無動於衷,素盈不再有坦白的慾望。但是忽然覺得,如果不說出來,會後悔。

  於是口唇輕輕地動了幾下,不在乎他是否聽了進去。

  同一天,皇孫睿歆被封為梁王時,皇后素盈被廢。真寧抱著阿壽在皇帝的腳邊謝恩,而皇帝還在斟酌廢后的詔書。

  “皇后素氏……”說到這裡,他停下來。他一停,整個世界也配合他的步調,停頓、沉寂。執筆官靜待下文,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擾亂帝王遐思。

  那一霎,她本能地攔住崔落花,就像她為阿壽躍入湖中時一樣沒有猶豫……

  “皇后素氏,奸人琚含玄所薦。不宜生養,家風不正。降為惠妃,入居耽翠宮。”他簡潔地說完意見,轉眼看了看兩個女兒。

  真寧沉住了氣。榮安也想裝出對這決定毫無異議,但滿頭珠翠錚錚相擊,洩露了她的憤慨。皇帝隨意地問:“怎麼?”

  “沒什麼。”榮安氣鼓鼓地回答。元宸貴惠是一品嬪妃,宮中並無元、宸、貴妃,素盈落下後座,卻仍然是後宮中地位最高的貴婦。她們的母親為子虛烏有的私通事件,丟了丹茜宮,屈死在縵城。素盈做到這份上,卻仍有惠妃頭銜。父親是何等厚待這個女人!

  皇帝能猜到她的心思。儘管不滿,但連榮安也學會了不輕易發表意見。他笑了笑:“梁王的道路已經掃清。沒有必要讓全天下知道,一個女人膽敢撼動皇庭。我們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執筆官寫好了洋洋灑灑的詔書,第二天就能夠向天下解釋皇后的淪落。聖旨也寫得莊重堂皇。皇帝看了一眼。說:“去吧。”

  潘公公親自捧了聖旨前往丹茜宮。素盈已最後一次穿好了朝服,在那裡等著。

  等待那捲軸展開,似乎是最漫長的事。

  素盈在心裡對自己笑笑:不必急,一生當中,還會有更加漫長的殘酷等著她。她有預感,這裡不是她的終點。

  果然,她聽到了新的封號和新的住所。那麼接下來,耽翠宮會成為新的冷宮吧?她這樣想著,輕輕地張口:“謝聖上恩典。”

  一語未必,忽然玉階生涼。

  第四十四章 結髮

  梁王受封的儀式很盛大,耽翠宮中卻聽不到些許的動靜。欽妃來探望素盈時,發現她正在看宮女整飭護階的花草。“惠妃娘娘好興致。”欽妃挺著大腹走過來,客氣地笑了笑。

  素盈微微點頭說:“姑姑。”

  “平王病倒了。”欽妃拉著素盈的手,哀哀地嘆息,“百日之內,他失去了一個兒子,兩個駙馬和一個皇后。可憐的哥哥。”

  “姑姑是要再一次責備我嗎?”

  “竟然就這樣丟掉了近在咫尺的太皇太后寶座……惠妃娘娘,你將成為後宮最高貴和最悲慘的人。”欽妃遺憾地直搖頭。

  素盈的表情始終柔和,沒有一根睫毛為之所動。

  欽妃將她肩上的垂髮理順,讚許地笑道:“這正是我喜愛你的地方——多遭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面容依然全無反應,好像在說,更糟的事情我也準備好了。”

  素盈擋開她的手,說:“請直說吧。”

  欽妃掩口笑道:“阿盈,你知道我們家的規矩,丹茜宮要由最有希望的人來爭取。正因如此,我一直幫你保住你的後座。現在輪到你幫我了。”

  “我幫不了你。”素盈直接了當地說。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欽妃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那麼你就在耽翠宮,和你的幻覺交談,做你的夢吧。我不會總有閒工夫來看你呢。”

  欽妃果然不再來。中元節,立秋,中秋節……素盈開始了無人問津的日子,一日除去三餐,無所事事。宮女們是一群新面孔,對她既不親熱,也不怠慢。她起初不能習慣,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但不久之後豁然開朗:丹茜宮,她一樣經常長久地一個人默坐。她不是早就只剩一個人了嗎?身邊不過少了一些假象,並沒有真正的損失。

  無人來關懷她,無人來揶揄她。她同其他的妃嬪並沒有過深的交情,別人的年紀比她大很多,以前就不投契。素盈知道,她們都有談話技巧,與她們交談絕不會尷尬無題。但是沒有包含著真意的對話,有什麼意義?她選擇站在屋簷下,看漫天流雲、朝霞與晚霞。

  再也見不到阿濤,聽不到家裡的消息。對等的是,再也沒有那麼多事情需要她來考慮。就當作,,她的丈夫已經死了,她的孩子也已經死了,耽翠宮是她的結廬之地,索性誰也不見,活在這個安穩自己的騙局裡。

  皇帝遵守它的諾言,一直頑強地活下去。素盈再也沒有親眼見過他。但是,所謂的代價真的能夠不再償付嗎?

  中秋節的晚上,素盈放宮女與她們的蓮子姐妹團圓,自己到太平湖邊的偏僻角落,遠遠地眺望五蓮亭中的笙歌。皇帝與阿壽應在其中,,可是一水相隔,什麼也看不見。燃了香獨自拜月時,冉冉香菸裡騰起來窮極無聊的幽馥。“你還年輕,還有的是時間。你明明有不需3如此悲慘的機會,為什麼要讓自己看起來這麼可憐?”幽馥彷彿代她生了滿肚子怨氣,誘惑她說,“為什麼不再試一次呢?”

  “因為無法得到安樂。”素盈說。

  “你總是告訴我,如果我能夠割捨一切,就能夠得到旁人無法企及的至高地位。如果我願意用二十年為代價,就可以換來為所欲為。”素盈對著幽馥,鎮定自如地說:“我也的確想過,生在我這樣的立場上,只能向前走。可那並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某個人,我無法從這樣的一生中得到樂趣。”

  幽馥蹙眉道:“難道你不想挽回他嗎?不想挽回你的丹茜宮?已經得到的寶物又失去,多麼可惜!”

  “寶物?丹茜宮的確是素氏的寶物。”素盈看著湖水中圓月的倒影,幽幽地說:“我曾經以為,別的素氏會的,我也能做到。我的確能夠做到……只有下得了狠心,誰也能做到吧?但卻傻呵呵地忘記,變成她們一樣的人,甚至還要變本加厲,比誰更狡猾、更加狠毒——那不是我。那個一直在逃避的人,才是真正的我啊。長久以來卻誤把她當做弱點,竭力抹殺。”

  “呵!傷害過那麼多人,趁著失敗懺悔,就可以變回純潔無暇嗎?”

  素盈抬頭看著幽馥的臉,覺得她並不美麗。長久以來,怎麼會覺得她美得無與倫比呢?她並不比那些利慾熏心的素質女子更豁達。素盈想著,輕蔑地笑了。

  幽馥在她的注視下吃了一驚,低頭看自己,忽然發現身體正失去形狀。她叫了一聲,從半天裡向素盈伸出手,期待她能夠抓住自己。“素盈!我是你僅剩的!連我也失去,你還能夠過什麼樣的生活?”

  “幽馥,別再回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6:41
一五三

  青煙裊裊散盡,素盈垂下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太平湖上的蓮花幾乎凋謝殆盡,嗅不到香味。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天,早已隨著枯枝敗葉沉入湖底了。

  素盈轉身時,猛地看見樹木疏影之間有個人影。她嚇得叫一聲:“誰?”

  走出來的人她很熟悉,是丹茜宮衛尉白信則。素盈稍稍安心,問:“白大人怎麼會在這裡?”

  “看見娘娘往湖邊走來。”他說。

  素盈啞了一霎,淡淡地說:“我不是輕生之輩。大人只管自救就好。”她雖然沒有聽到風聲,但效忠她的人必定會隨她的離去而受牽連。尤其白信則以宦官出任丹茜宮衛尉,必定首當其衝。

  白信則以複雜的目光望著她,問:“娘娘以後有什麼打算?”

  素盈想了想,自嘲似的說:“我沒有想過。運氣好的話,我將默默無聞。”

  白信則聽罷垂下頭,一躬身沉默地走了。

  素盈想,大約以後也見不到這個人了。沒想到幾日之後,一個令人意外的宦官來到耽翠宮。“信則?”素盈看著他,大惑不解——他身上不是丹茜宮衛尉的武官服飾,卻是普普通通的宦官打扮。

  “小人被彈劾丟官。黏在多年服侍皇家,未被逐出宮去。”信則還是用平靜的口吻說,“沒有人會覺得,宦官得到的地位是憑藉能力。我們得到的一切,都會被歸因於鑽營和諂媚,得到的越多,越是奸猾、善於取媚之輩。史上留名的宦官都被稱為閹豎,如果我的運氣好,但願我同娘娘一樣默默無聞。”

  丹茜宮淪落為無主之地的時候,有一群人漸漸地嶄露頭角。大約是之前皇帝向天下求賢並重用李懷英等一群士子的狀況打動了天禧,秋季開科取士的場面非常壯觀。因朝臣不滿科舉對睿素二姓的限制,這一年也不禁他們投考。結果名列前茅的大多布衣,但貴族亦有不少驕人成績。李懷英等人不再終日將“睿素二姓尸位素餐”掛在嘴上,但包括睿相在內的一些勳貴,卻為諸多寒酸之人進入朝廷而終日慨嘆。

  北朝到底更重武科,而武科放榜之後,素颯高中探花則令人拭目以待後續。皇帝得知之後笑了笑說:“這一家人想要做什麼,就要做成,有時令人佩服。可是做成之後……唉!”儘管如此,素颯還是得到一個品階不高的將軍之職。沒過了多久就上了前線。

  這一盛事結束之後,在一個溫度驟降的夜晚,皇帝在玉屑宮最後一次發病。

  在數次昏眩與清醒之後,深泓又醒來,覺得心裡出奇的安靜。他能看清宮裡每個人的表情,聽到自己平穩的呼吸,可是感覺不到真正的力量。

  還有那麼多值得留戀的事啊……他長長地籲口氣。

  潘公公與吳太醫見他醒來,欣喜地走上前。深泓向這兩個忠實的老人笑了笑,說:“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清醒。”

  “陛下切莫這樣說。”兩個老臣心虛地低下頭。

  “我心裡清楚,差不多就是這時了。”深泓笑笑說,“以為我總是知道,我將活下去。這一次卻不。”

  “陛下……”

  “準備為我梳頭吧。”深泓平靜地說。他的表情,彷彿全然忘記他沒有皇后。

  潘公公不能違背他的意願,問:“陛下要召哪一位娘娘?”後位空缺時,為他梳頭的后妃將在他升遐之後,代行皇后職責。

  深泓很仔細地想了想才回答:“召惠妃。”

  素盈在耽翠宮裡沉默地等著,想到每個瞬間都可能聽到喪鐘,她胸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那個人的存在,已成為她的世界的一部分。素盈不知道他的離去將帶來那一部分的坍塌,還是整個世界的淪陷。

  忽然門庭熱鬧,腳步聲讓她心頭一沉。宮女們感知了不祥的氣息,悄悄垂著頭站到角落裡。潘公公走進來說:“娘娘,請帶上梳子走。”

  素盈周身的血液霎時不再流動,瞪大眼睛看著他,問:“他已走了?”

  “不……”潘公公難過地搖頭道,“聖上不願在死後受人驚擾,定要現在梳頭。娘娘請快點。”

  素盈順手在妝台上抄了一下,匆匆地跟著潘公公來到玉屑宮。

  此地久不來,似乎是有點變化,然而素盈沒有介意,徑直來到皇帝的床前。深泓看了她一眼說:“扶我坐起來。”他的聲音輕微卻穩定:“我不想像個沒用的老頭子,躺著死去。”素盈小心翼翼地攙扶他坐起身。他舒暢地長吁口氣,解開自己的頭髮。

  素盈沉默地為他小心梳理。其中一縷烏黑的發絲與他灰黑相間的頭髮格格不入。她用手掠了一下,發現那不是他的頭髮,而是用玄絲繫上的。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深泓抬手扯了一下,那縷黑髮應手而落。“曾經有一天,若星一天繫上這縷髮絲,一邊對我說,‘如果你不是一國之君……’只有這幾個字,我們都笑了。如果我不是一國之君,也不是她愛的那個人。”

  他伸手把青絲放在燈上,一股青煙,幾點灰燼,轉眼煙消雲散。“與我做夫妻,太特殊。我不再怪你們從未信賴我。”他偏頭對素盈說,“你還等什麼呢?恨我、怨我,無論想說什麼,說晚了,我就不會聽見。”

  素盈攀著他的肩,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她手裡的梳子“撲”的落在他腳邊,深泓回頭看一眼,看見她的眼淚跌落在木梳上的牡丹花瓣裡。

  素盈輕輕地說了什麼,深泓沒有聽清楚,“嗯?”一聲示疑。她又在啜泣中說了一聲:“深泓……”

  只有若星叫過他的名字,素盈從來沒有。深泓無比詫異地望著她,很快恢復了平靜。“不准哭。”他說,“別讓這一次收場,又變成悲劇。”

  素盈破涕為笑:“如果你不是一國之君,可能會發現,素盈並不是現在這一種人。抱歉變成現在這樣子,不得不悲劇收場。”

  深泓拾起梳子,抹去了上面的淚痕交還素盈,說:“沒有人想犯錯,可也沒有人知道,怎樣做一定是對——有時想想,一輩子活在一群強勢的、自行確定是非標準的人中間,實在沒有多少樂趣。”他忽然覺得說話時提不起力氣,放緩了聲音說,“後宮無兒無女的妃嬪,我將放出宮去。你們家有欽妃一個太皇太妃就夠了。”

  素盈哭出聲:“即使離開宮廷,我也無法得到普通女人的幸福。陛下請讓我留下。讓我在耽翠宮終老,至少一生能夠聽到阿壽的消息。”

  “在你的心中,阿壽會一直這麼要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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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陛下……難道你沒有發覺?”素盈在深泓的耳邊抽泣,“自從洵給了我一碗墮胎的藕羹,我再也沒有身孕……阿壽是我能觸摸的唯一一個孩子。”

  “那麼你曾經說過的餓話——為他寧可與全家決裂,依然作數嗎?”

  “是。”素盈說,“但願平王府全家不再捲入殺身之禍。”

  深泓向枕頭指了一下,說:“裡面的東西拿過來。”素盈依言照辦,見其中是一張白紙和一張黃紙。深泓結果黃紙在火燭上燒了,將白紙遞給素盈說:“我再也管不了更多了,祐惠太皇太妃。”說完忽然感覺到一陣寒意,明明沒有風,卻像有風壓住了玉屑宮的燭火,眼前晦暗難明。

  “陛下……你不恨我嗎?不恨我對你做了那樣的事?”素盈輕輕梳理他的頭髮,沒有看那張紙。她生怕一停下說話,深泓就再也不會回答。“將阿壽交給了我這樣一個女人……也沒有想別人會如何評說?”

  深泓似乎沒有聽見。他耳中貫穿另一個聲音——彷彿繃緊的弓弦驟然放鬆,嘣的一聲,眼前也亮了起來,一支箭在空中疾飛,飛向天際搖晃的馬背上的男人。

  母親那一刻的釋然,他忽然明白。

  “你記著我的話。”他說,“身後事,眼前人。”

  潘公公聽見皇帝再無生氣,只看見惠妃在輕輕地啜泣。她的手一直沒有停下,可是手中的發髻遲遲沒能綰起。細緻地編了一縷,又是一縷,連眼淚一起編了進去。潘公公嘆了口氣,囁嚅地催促了一聲:“娘娘……”

  素盈不理會他,還是流著眼淚擺弄。一直拖了一個多時辰,她才綰好皇帝的頭髮,認認真真地把掉落在床上的發絲一根一根拾起,收在繡囊裡。她邁下床,掩面跪到在他的面前嬸嬸跪拜。

  潘公公垂下雙淚,哽嚥著大聲宣佈:“鳴登遐鐘——”

  號令一聲接一聲傳遠,彷彿回音似的、沉沉的喪鐘很快就從遠方傳來。

  在那悵悵的尾音裡,素盈聽見一個時代終結的聲音。

  睿欽在他祖父的棺槨前即為,改元皇佑。欽妃在沒有得到尊號時,於妃子封號之前加上先帝天祐皇帝的祐字,成為祐欽太皇太妃。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剛剛跌下後座不久的失寵的惠妃,變成了佑惠太皇太妃,受命撫養新帝。

  真寧瞪圓了眼睛,翻來覆去看她父皇最後的手詔。“他瘋了不成?”她秘密地邀請睿相以及一班大臣坐在一處,“就是不願意讓她染指阿壽,才廢了她,臨死反而糊塗了嗎?”

  睿相慢悠悠地說:“臣也得到陛下密詔,祐欽、祐惠兩位太皇太妃的家人,一概不得重用。若是有意干涉朝政,一犯可規勸,再犯則出示密詔,奪其封號,廢為庶人。”

  真寧冷笑道:“相爺還是這麼自信滿滿。以祐欽、祐惠的狡猾和善偽裝,只怕相爺被蒙在鼓裡的時候,她們已將鼓扔下萬丈深淵了!”

  她說罷向李懷英道:“先帝以聖上託付素氏,大約有以毒攻毒的用心,但實在不是明智之舉。試問哪一家素氏能夠對大權無動於衷?就算子弟真的不為官,又能怎樣?琚含玄的子弟也沒有為官的,對這國家的禍害還淺嗎?更不要說是掌握著皇帝的家族了!他日聖上長大成人,自然對他們言聽計從,到時候朝廷還有寧日嗎?外戚根本不值得信賴!”

  李懷英和他的同僚們深以為然,同時又有疑問:“聖上畢竟幼小,僅靠保姆撫養,亦有弊端。”

  真寧靜靜地環顧他們,朗聲說:“諸位大人,我已下定決心,一生不婚,守護聖上。諸位是否能夠信賴我?”

  睿相聽了吃一驚:“大長公主在說什麼話?”

  “我已下定決心,決不讓素氏利用聖上染指皇權。”真寧從頭上拔下一支金簪,用力刺破指尖,將血滴入面前的茶碗,斬釘截鐵的說,“在座諸位若是與我有同樣心願,若是有志令朝廷革故鼎新,請為茶盞融入新血。即便無人信我,我一人也將背水一戰。”

  睿相老於世故,立刻明白眼前是什麼景象:江山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離去而消逝。先帝已同之前每一位帝王一樣,正在面目模糊,變成史書上一個名字。新秀繼起,重爭大權——朝廷永遠沒有冷場的時候,永遠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退場而散了一台戲。

  李懷英接過她的金簪,刺破手指,又將金簪遞給他身邊的人。睿相看著這一群年輕人肅穆的儀式,暗自搖頭。但是金簪轉到他的手中時,他也刺血為盟。既然是打擊掌握帝王的素氏,他當然沒有意見。

  真寧冷冷地笑了一下:“那麼請諸位協力——從今日起軟禁祐惠。”

  第四十五章 篡國

  報喪使者傳達“天子登遐”四字之後,又說睿歆已奉遺詔在梓宮前即位。宗子五等以上,不限遠近全部要去京城,送皇帝靈柩到泰陵。

  甾王的臉色立刻變了。

  “凶多吉少,殿下不能去。今年發生過宰相擁立世子的事。先帝戒心很重,難免留下遺詔除王以保幼帝平安無事。”素瀾說,“再說,祐惠太皇太妃奉詔養育幼帝,尚且被真寧以臥病為由軟禁。真寧居心叵測,可見一端。”

  “是啊——”

  甾王鬱鬱的嘆了口氣,“明知如此,也不能不去。假若這時候詐病不覲,便是明明白白的意圖謀反了啊!”

  素瀾聽了默然不語,甾王看得出她不能苟同,問:“你怎麼想呢?”

  素瀾反問:“先帝思隨冥運,智與神行,又是殿下的兄長,殿下向來百依百順,難道要相從地下嗎?即便入京奔喪,真寧並無不軌之舉,殿下日後能夠對真寧與睿歆這兩個小兒順非而澤嗎?”

  “或許真寧正在等我給她一個機會,好名正言順地剿滅我。”

  素瀾微笑著說:“真寧一個小女子,只是排擠祐惠太皇太妃而保育幼帝,並非真正的帝王。他所仰仗的不過李懷英那一幫文人。他們或許懂得機謀,卻非知軍機之人,更沒有一個能出來帶兵。就算真要討伐殿下——眼下改朝換代,情勢多變,眾將必定不願輕舉妄動,以免兔死狗蒸。”

  她自信地說:“去年雪災時,就食於殿下藩地的流民數萬,各個對殿下感恩戴德,至今未歸去。將他們編為一支隊伍,據險要之地,亦可抵擋。殿下的藩地雖不能說物產豐富,但多年囤積已足以助軍。北部諸郡地廣人稀,容易拿下。界外五個部落弱小,立場從來搖擺不定。阻斷他們與朝廷的交通,令其朝貢,亦可得牛馬。”

  素瀾見甾王聽得眉頭深鎖,緩緩得問:“難道殿下的一生就要這樣過去嗎?讓渤兒的一生也如此?全屍於地下,苟活於猜忌中,或者試著哪怕一天快意於天地間——哪個是殿下真正想要的?”

  甾王正襟危坐聽她說完,嘆道:“同室操戈非我願,但願新君通情達理。我上表請求免奔喪,你帶我寫信邀請北邊駐將素將軍及他的諸位副將。請他們速來。”

  素瀾來了這麼久,沒有見過他邀請哪個貴族上門,在這時請一位將軍來,

  定是有事。她代筆作書,吩咐家人快馬送去。

  第三天素將軍就帶著部下一起來了。此時邕王才為素瀾介紹說:“這一位素將軍出身清河,是王妃的第九位兄長,目前是北邊駐軍的副帥。”

  駐北元帥是北部軍隊當中第一要職,向來只屬於睿氏。副帥僅次於他。常從國姓將軍中挑選,偶爾也有素氏。素瀾急忙上前行禮。素將軍只是隨意看了她一眼就與邕王攜手入內。寒暄之際問道邕王妃的健康,邕王便請他到後宅相見。素瀾幾步在前,先至邕王妃床前慇勤道:“姐姐,素帥來看你。”

  邕王妃病的渾身無力,見到她的哥哥不勝歡喜,精神一時好了很多,又叫世子來拜見舅父。三個人一直說話說到王妃力氣不支。素瀾見慣了大哥素沉與三哥素颯,覺得素將軍說話一板一眼,不及自己的兄長有親愛相惜的兄妹之情。但素將軍出來卻對邕王說:“殿下的心意我能夠明白,我曾大力支持琚相擁立渤兒,真寧記仇,定不會放過我。殿下若要起事,我一定追隨。只有一點——”他指著素瀾說,“若要我跟隨,請殿下殺死這個女人。”

  素瀾想不到他說出這種話,邕王與世子聽了也吃一驚。

  素將軍直截了當的說:“這女人年輕貌美,又有智謀,我擔心殿下被她迷惑,捨棄我的妹妹,日後她若有子,殿下又要捨棄我的外甥——我將為殿下出生入死,不想有這樣的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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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素瀾斂容道:“副帥,妾勸說殿下自立,並非貪圖母儀天下。幫助自己信賴的人,親眼看見他成就一番前所未有的事業,這才是妾心目中的人生之樂。若能如此,一生不虛。倘若副帥定要以我之死作為肇始,我無狡辭推搪。我非罪人,殿下心慈,定不忍心手染無辜之血。請副帥親手殺死我吧。”

  素將軍乃是一介武夫,並非能夠以言語打動的人。等到素瀾說完,他就拔出了劍。世子忽然擋在素瀾身前,目光炯炯的盯著素將軍說:“我聽說內圍相殘這樣的事,一旦開始,從來沒有好結局,難道我們的國還未建立,這樣的事情就要先一步發生嗎?請舅父去問母妃,瀾姨來後,父王與她可曾怠慢母妃半分。父王與母妃情意深重,斷不會為別個女子 拋棄原配。至於日後——瀾姨若有子賢於我,即使父王無易儲之心,我也甘願讓賢。”

  他向素將軍深深鞠躬,說,“舅父,今日我們所圖的,應是齊心合力開創一國,這是艱難大業,抱定同生共死的決心,或能成功。若是舅父,各有所圖,一一列於父王前,我擔心軍心難定,聚合之勢轉瞬即逝。請舅父收回所言,莫開先例。”

  他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見識談吐令素將軍連連咂舌,棄劍向邕王道:“武夫目光短淺,請殿下見諒。”

  邕王鬆口氣,雙手攙扶他說:“你我是三年來親如手足,勿以此事見外,那麼軍中……”

  “軍中之事殿下不必管了。”素將軍痛快地說了一句,就帶著人馬旋風似的離開。

  第二天,邕王府就接到飛馬快報,說北軍嘩變,素將軍殺了睿元帥自封為順天大元帥。素瀾見邕王完全沒有意外的神色,心想自己到底低估了這個人,恐怕今日的一切他早有準備,卻從來沒有對她透露過半點痕跡。

  不久之後,真寧果然發來檄文,聲稱邕王分明無病卻有意詐疾,不哭先帝,不朝新帝,不臣之心已顯,朝廷將以大軍討伐。邕王得知後亦不慌亂,向北部諸郡散發文告,稱真寧困太子妃,挾太子,欺皇叔,女媧之勢昭然若揭,願諸郡共力抗之。

  北部是清河素氏的故鄉。因天祐皇帝睿深泓建國之初,謀反的三位皇叔之母都出自清河,因此在天祐皇帝一朝,清河素氏頗受排擠,睿氏皇族大多避諱與之聯姻。清河女子嫁的最好的,就是邕王妃。因難以入選宮闈,授命京官,清河素氏多在北部互相聯姻,邕王一呼便有百應。數日之間,他們或舉家投奔,或以私兵攻城奪郡。

  不到兩個月,北部兩州十郡已儼然是一個小王國了。戰事之迅速,完全沒有突然起事的倉皇。素瀾看了就知道,這一手準備,必定是已秘密地謀劃了很多年了,竟能在先帝的眼下而從來沒有敗露。

  “即使是先帝那樣的皇帝,也不能親眼看所有的事。在他的近處會很危險。但只要遠離他,只要他是借別人的眼來看,就有機會矇蔽他的眼。”邕王有一天對素瀾說,“我的母親成襄太妃在康豫太后駕薨後,康豫臨死如此待我,不難想像深泓臨死會如何待你,絕不能坐以待斃。然後,她為我聘了邕王妃。”素瀾聽了心驚——康豫駕薨,十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祈禱過,不要有這樣的一天。”邕王憂鬱地嘆息。

  北郡人一向以彪悍叛逆著稱,他們七次擊潰朝廷軍隊,士氣大振。一順天大元帥為首的將領們認為七是吉數,請邕王應吉兆稱帝。

  邕王一身戎裝站在箭樓上,凌然無畏地伸臂指向對方陣營,說:“那國家,我不會去詆毀他。”

  開場的一句就令人怔了一下。邕王說:“對許多然而言,塔並不差。但對我而言,對你們而言,他已不是你我信奉的國家。我們將在此地,締造自己追求的天下。”他只說了短短的四句話,說出最後一句時,風將它的話擴散成巨的震響,陽光令他的容顏威嚴無法名狀。見樓下群情踴躍,箭樓上戎裝的素瀾也淚盈於睫。

  這一天不再有邕王和邕王妃,也不再有邕王側妃。

  世上有了承光皇帝睿深涵,順華皇后素一蘅,宸妃素瀾,以及清泰元年。

  真寧得知邕王自封為帝,北部郡已自成一國,不禁大怒。她一動怒就要四處發洩,李懷英不准她對著大臣失態,她只好退回後宮,氣急敗壞的去找兩位太皇太妃。她先到了耽翠宮,迫不及待的衝到素盈面前道:“你們家升的好女兒,邕王造反竟不知制止,也不向朝廷揭發,反而當起皇妃,你們家等著滿門抄斬吧!”無論她說什麼,素盈的神情總是談談的不為所動。

  “大長公主在嚇唬誰呢?”祐欽太皇太妃挺著大腹姍姍來遲,“動不動把滿門抄斬掛在嘴邊,當心教出一個暴君,令先帝在九泉之下更加失望。”

  真寧怒視她,而祐欽微微地一揚下頷,輕蔑的態度不言而喻。她是這一種樣子的目中無人,素盈又是那一種樣子的目中無人,真寧恨得咬牙切齒,卻無計可施。她們輩分高,嚇是嚇不住,打又打不得——上次她只頂撞了祐欽幾句,第二天朝堂上就炸開了鍋。對她心存不滿的人藉機生事,尖刻地指責她對先帝后妃沒有孝敬之心,連她保育幼帝的能力一併置疑。

  真寧狠狠地瞪了瞪她們兩個,拂袖而去。祐欽對著她的背影冷哼一聲,“芝麻大的事情,要我走一趟。”素盈送她出門,輕輕地說:“小心。”

  “女孩子坐到政事堂裡同一幫老狐狸議事,本來就夠刺眼,還不斷地生事。”祐欽不疾不徐地邊走邊說,“她已經得罪多少素氏子弟,如今又想拿我們全家開刀——呵,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正是不知天高地厚,才會做出可怕的事。”素盈輕飄飄地說,“與孩子性的人角力很玄妙,你鬥過她,她不怕你,她記恨你。而且她精力無窮,會不斷地騷擾你。”

  “你只有這點志氣,難怪你走的是下坡路,素瀾卻一步步當上皇妃!”祐欽冷笑一聲,忽覺腹中一陣異動。她當即站住不動,叫了聲:“阿盈!”就抓住素盈的手腕。素盈見她臉色驟變,急忙低頭掀起她的裙角,只見腳下已有羊水淌落。

  流泉宮的宮女們訓練有素,攙著她急急忙忙地返回。素盈被撇在原處,看著她們的身影越來越小。侍衛們仍不准她邁出庭院,她不聲不響地回到耽翠宮裡,拿起她的經書,又從容地唸起來。

  “為什麼頭疼的事情總是沒完沒了呢?”真寧正在政事堂裡對著李懷英發牢騷。此時政事堂內的議事已結束,只有他們兩人時,顯得空空蕩蕩,無比清淨。

  “為什麼不能像現在一樣寧和¨¨¨”真寧閉上眼睛感受寂靜,說,“有時在夜深人靜,我會難堪地想,‘父皇,我該怎麼辦?’當時明明對著你們很張揚地說,絕不繼承他的缺陷。可是好像,終於向他低頭了¨¨¨他是如何做到呢?如何在臣子們吵翻天的時候,不迷失自己,還讓他們對他滿懷期待?”

  “也有人對殿下滿懷期待。”李懷英說。

  “更多人滿懷仇恨。”真寧淒淒地笑了一下。

  這是一個宦官飛快地走到真寧身邊,附耳說了一句。真寧的表情變了變,說:“祐欽要生了。”李懷英稍稍發愣,當即道:“應按規矩傳告平王府。”

  “嗯。”真寧原本站了起來,此時又坐下,說:“我就在這裡等消息吧。”

  李懷英見她臉上陰雲密佈,輕緩地問:“殿下覺得這胎是男還是女?”

  “若是女孩兒,就是我的妹妹。”真寧這樣回答。

  平王大病一場之後,身體大不如前。可是一得到祐欽太皇太妃臨盆的消息,他立刻來了精神,按照習俗在家裡點燃甘草紮成的火把,讓婢女們圍繞火把且歌且舞。他仔細觀察飛煙蕩去的方向,據說這可以預測新生兒是男是女。可是這日一絲風也沒有,濃煙直直地向天上去。

  平王坐立不安,恨不能搬來滿天神佛讓他求告。他正焦慮,宮裡又來人。

  這一次卻是來送賞賜。平王沒料到這一胎生得如此順利,眼見宦官端到眼前的錦盒,呆呆地只是看,也不敢伸手打開,心裡又禱告幾遍才伸出手,一雙手已經涼得打戰。

  “千萬是豆湯、豆湯¨¨¨”他默念了十幾遍,才想到豆湯原是生下公主之後的賞賜,皇子誕生該送黑豆飯才對。這一想,他又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嘴巴,收回剛才的話。

  宦官見他磨磨蹭蹭,心裡替他著急,也不便出言去催,只把錦盒向前一遞。

  平王吐口氣,穩穩揭開盒蓋,一看就愣了神。周圍跪著的眾多家人早已心急,這時候聽到平王朗聲謝了恩,他們才各自起身退到兩旁,但也不敢出一聲,更不敢探頭探腦去問。平王私下厚贈了宦官,將他送出門外,這才喜氣洋洋地轉還。

  “快拿兩個錦盒來,將賞賜分給東洛郡王、蘭陵郡王!”眾人都怔忡一下,忍住沒有提醒他,東洛郡王已不在了,而蘭陵郡王早就被剝了封號。

  平王沒有察覺,鄭重地將錦盒又打開,眾人才湊上去看——

  果然是一整盒黑豆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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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是個男孩兒。”李懷英應真寧的要求,又說了一遍,“名字就按先帝的意思,取‘澄’字吧?”先帝留給睿相的遺命中提到,若是祐欽太皇太妃產子,可取名為澄,封為寧王,以西南部的寧州為封地,令祐欽太皇太妃攜子移居封地。

  “隨便。”真寧十分冷淡地說了一句。

  “殿下,恭喜您得到一個弟弟。”

  真寧漠然道:“邕王也是先帝的弟弟,忍氣吞聲這麼多年,還不是有謀反的一天?李大人,男丁無法信賴啊!他們各自求自保已經足夠引起大亂。更不要說,他們不是自己謀反,就是被人擁立謀反。而且這是祐欽的兒子¨¨¨”她越說越是陰沉,到此處忽然打住,問,“李大人,今天湖上的風景好嗎?”

  “好風晴日,湖光水色應當不錯。”

  “那我們去遊湖吧。”真寧說著,站起身。

  流泉宮門上插了喜氣洋洋的紅石竹花。祐欽太皇太妃剛剛生產,身體還虛弱,流泉宮暫不待客。可是不速之客不管這麼多。真寧帶著一隊人闖入,環顧流泉宮問:“他呢?”

  她身邊立刻有兩個宮女從流泉宮宮女映榮懷裡奪下睿澄。祐欽一見這陣勢,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便要掙脫眾人去搶兒子,口中尖叫:“真寧,你要做什麼?”真寧卻不理會她,只問那兩個宮女:“這是剛出世的皇子嗎?”宮女點頭。

  真寧又問穩婆:“皇子出生時的狀況,入冊了麼?”穩婆道:“還沒來得及寫。皇子健康,並無別的異狀。”真寧冷笑道:“我看他並不健康。該抱給太醫看看。”她說罷抱了那孩子就走。

  祐欽怎容她帶走自己孩兒,伸直了雙臂去抓,卻被真寧帶來的宦官牢牢按在地上。映榮緊緊抓住真寧的衣帶,被兩個宦官打翻在地,她又爬起來追出去,一路踉踉蹌蹌跟到了太平湖邊。真寧身邊的有個宮女與映榮相熟,故意落後一步。待映榮到近前,這宮女將她推到樹蔭中急促地說:“你還跟著做什麼?今日連皇子也要殺了!你跟上去,想陪葬不成?”映榮聽是如此,嚇出一身冷汗。她癱坐在樹蔭當中,眼睛直勾勾望著真寧的背影,腿腳卻站不起了。

  真寧抱著睿澄上了小船,向身後看看,問:“李大人會划船嗎?”李懷英自是會的,真寧便命那舟子退到岸上,說:“只准李大人跟上來。”眾人聽她如此吩咐,默默地目送李懷英與她登舟破水而去。

  那小舟漂到湖中心,李懷英穩了舟楫,一言不發望著真寧的背影――她彷彿入定似的,抱著睿澄坐在舟頭,姿勢絲毫未變過。李懷英不敢出聲驚她,只覺得手心全是冷汗。

  過了一會兒,真這問:“石頭呢?”

  舟中早備好一隻箱子。李懷英打開一看,是一塊十來斤重的石頭,連繩也縛好了,只待向睿澄身上一纏便可結果他的小命。李懷英未作答,真寧自己騰出手來,抱起那塊石頭。她左臂中是酣睡的睿澄,右臂彎中便是石塊。李懷英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神情,她又轉過身坐在舟頭。

  平日湖上風大得很,然面今日出奇的靜。李懷英聽到真寧噝噝的喘氣,忍不住喚了聲“殿下。”真寧沒有聽見。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緊緊盯著熟睡的睿澄。

  小嬰孩的睡臉寧靜,完全沒有意識到命懸一線。真寧的胸脯一起一伏,卻沒有察覺自己的呼吸急促。她把目光轉開,望向水面。不知怎的,在倒影裡看見父親。

  “並非生在皇家,就在左右這個帝國的能力。”父親問,“你能做到嗎?”

  真寧把心一橫,向他的幻影說:“我可以!”

  李懷英見她長袖婆娑,一顆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只說出:“殿下”二字就聽“咕咚”一響,一樣東西已向湖底去了。真寧做完這事渾身脫力,斜斜地向一旁癱軟。李懷英怔怔地看著她的背,發覺她不再顫抖,他自己的手腳卻哆嗦起來。

  真寧慢慢地挪轉身,李懷英才看見:睿澄仍在她懷裡悄無聲息地睡著。他心頭豁然開朗,不禁露出喜色。

  “帶他走。”真寧將睿澄放到箱子裡,雙目炯炯盯住李懷英,說,“我將他交給你――永遠別讓他出現在我的阿壽身邊。”

  李懷英神情柔和地看著這個少女,緩緩說:“萬一人們說,你殺了自己的弟弟……”

  “日後人若那樣說,世間必是沒了睿澄。”真寧淡淡地說,“無人與阿壽爭這天下。旁人如何說我,誰會在乎?”

  彷彿考驗她的意志,李懷英又問:“想要世間沒有睿澄,還有比此時徹底了斷的更好的辦法嗎?”

  “我與宮廷角力至今,難道是為了殺死一個嬰孩?”真寧鎮定地回答,“不。以殺死自己的手足為開端,我今後將同我的父皇一樣,對‘情’字失去感覺。無情的皇朝所做的一切,都不能得到天祐。我並不嗜血,我只想保住阿壽的天下。”

  李懷英沉默地向她長揖,將小舟劃回岸邊。

  映榮見真寧懷抱睿澄而去,卻空手而回,不禁低低地叫聲“啊呀”,倉皇失措地返回。她踉踉蹌蹌跑到流泉宮不遠處,卻見宦官將宮門口的石竹花打落,連宮燈也一一摘下,掛上了打極樂結的白綾。

  映榮見狀愣在當地,手腳撲簌簌地抖起來。流泉宮中的宮女們排成一隊走出來,個個以長袖覆著臉。雪白的一片袖子,看在眼中驚心動魄。映榮的胸腔狠狠地顫動。“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娘娘!”

  宮女的隊伍行經在身邊,也有人悄悄啜泣,也有人低語:“姐姐還不自尋生路?”一句話提醒了映榮。祐欽已死,皇子又遭溺斃,她也不自己下場如何,失魂落魄地一邊哭泣,一邊往耽翠宮跑去。

  映榮的哭聲傳到耽翠宮裡,驚擾了素盈。她疑惑地走到門口,見武士們攔著映榮。映榮哪裡還顧得上許多,一看見素盈就撲倒在地,手足並用地爬到素盈腳下,哭哭啼啼地將真寧所作所為說了一遍。

  素盈聽了,手中念珠“撲啦”一聲摔在地上。她顫聲問:“當真溺了?”映榮垂淚點頭說:“奴婢親眼所見。”素盈立刻如冰封般呆住。不到一個時辰之前,姑姑還是談笑風生……素盈吩咐信則出去打聽,他急急地跑出去,沒多久就回來,說:“說是祐欽太皇太妃失血歿了,孩子生來無法呼吸,也歿了。”

  “這是說謊!”英榮撕心裂肺地說了一聲,“娘娘與皇子都是好好的!皇子的眼睛還沒睜開呢!”

  信則待她吼完了,依舊用低低的聲音對素盈說:“孩子是被投湖了,至於祐欽太皇太妃……真寧大長公主身邊的四個宦官,持著棍子將所有的宦官宮女趕出流泉宮後,不一會兒出來說,太皇太妃薨了。她身邊一個不肯走的小宮女也一併死了,對外人說是為殉祐欽太皇太妃而觸柱。”

  素盈聽渾身發冷。信則將她的念珠拾起來交回她手中,可她的手指顫抖,那串白水晶撞著玉戒指,叮叮地響起來,一隊禁衛來到耽翠宮,向素盈施禮道:“祐欽太皇太妃駕薨,流泉宮宮女全數要去守靈,為何有一人逃到這裡,請娘娘交出此人。”

  素盈才攔了一下,禁衛就推開她。信則大聲道:“不得對太皇太妃無禮!”

  禁圍只 冷笑聲,根本沒有理睬,駕著映榮大步走了。素盈追到宮門口,被侍衛強行攔住。而映榮已認命似的,只管哭,也不再掙紮了。

  “信則,將我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素盈怔怔地走回宮裡,強抑著顫抖,“全部送給睿相,無論他想要什麼,只管開口。”

  信則略感詫異:“娘娘要他做什麼呢?”

  “我要去為先帝守陵。”素盈說,“無論如何,他要贊同我。”

  信則這一次感到真正驚訝:真寧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正是素盈扭轉乾坤,奪回幼帝的時機。她卻再一次要退縮了。素盈明白他的心思,說:“真寧只是在後宮中興風作浪,在朝廷卻扶植那些新入朝的寒門官員,對睿相也畢恭畢敬。而我卻有可能完全相反……與膽敢殺死先帝后妃和遺腹子的真寧相比,他們更加忌憚我啊!”

  “可是,去守陵?”信則疑惑道,“娘娘為什麼產生這種念頭?您也許聽過守陵的故事,可是您仍然無法想像,守陵絕非那麼簡單啊!”

  “信則,我……”素盈攥緊了拳,一句話憋在她喉頭,就是無法說出來。

  信則的心突的跳了一下,發覺她獨自藏著一個秘密。如果她說出來,那就是對他毫無保留。可是他懷疑自己能不能得到她這樣的信任。

  “如果娘娘主意已定,小人就去照做。”他並不打算追問。

  果然,直到他走出門,素盈依然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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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佑惠太皇太妃自請為先帝守陵,讓睿相楞了一霎。不過他立即明白:她在害怕。

  佑欽太皇太妃產子並暴斃的那一天,正是得到邕王自封為帝的消息的一天。平王府慶祝佑欽產子的喜宴還沒有結束,就接到了她母子的死訊。為之雪上加霜的是,因素瀾的緣故,平王被貶為庶人。大喜之中忽臨大悲,平王當即昏倒,從此癱了。

  素盈始終是受到先帝託付,撫養幼帝的正宗人選,真寧的殺戒一開,未必會對她仁慈。可是去守陵?連睿相也覺得這太過分。比出家還寂苦的差使,素盈是怎麼想到自己要求?而且……他看了看面前這個年輕人:久聞其名的謝震。為什麼是這個人代素盈求情呢?

  “你?”睿相看看謝震。謝震躬身抱拳:“陵衛領之職,向來從禁軍軍官中選出。下官請求以北禁軍統領之職,換陵衛領。”

  泰陵變成了這些人的寶地?睿相心中納罕。但人盡皆知謝震曾受琚含玄青睞,又深的素盈信賴,在眼下的局勢中很是不利。進來也有人覬覦北禁軍統領一職,請求睿相將謝震調職。謝震今日自己提出來這要求,睿相不吝順水推舟。

  當真寧滿腹狐疑地琢磨素盈的請求時,睿相大大落落地說:“大長公主以佑惠太皇太妃臥病為由,代行養育聖上之事。有人會問,有朝一日太皇太妃痊癒,大長公主是否遵循先帝遺詔,交還幼帝?倘若太皇太妃久病不癒,甚至病故,大長公主因此把持幼帝,天下大概又要以險惡目光來看待您了。難得她以身體虛弱,無法撫養幼帝為由,自請守陵。您在猶豫什麼呢?”

  “一個膽敢謀害帝王性命的人,會這樣膽怯嘛?她一定有新的打算。怎麼能順她的意思呢?”真寧冷笑,“若不是擔心天下的置疑,我更想親手處置的人,是她啊!”

  “還有比她活著守陵更淒慘的處置麼?”睿相悠長地嘆了口氣。

  他的同情提醒了真寧。真寧想了想:素盈的話有時是出於真心,有時是出於反意,讓人費解。也許這一次,她正是將自己放在最艱難的路口上,等著真寧來駁回她的意見,這樣她就永遠避免了最慘的生活。下一次,也許她又要自請去做什麼,連連被拒絕的話,她就逃過了所有可悲的處罰。

  也許不該有那麼多顧慮。在她自掘墳墓的時候幫她一把,能省掉多少力氣!真寧這樣想著,皮笑肉不笑地說:“這樣的大事當然應由睿相做主,我隨便插嘴提醒,您不要介意。既然您沒有疑慮,我就不再過問了。”

  睿相見這猖狂的小丫頭給他面子,心想她到底還有點自知之明。他拿出擬好的詔書,真寧則將視如性命的皇帝之璽取出落印。

  佑惠太皇太妃守陵就此確定,不日就昭告天下,打發她到泰陵去。

  這天百僚送佑惠太皇太妃,素盈才看見朝廷的新氣象。以前能夠背出睿素二氏的家譜,就很容易猜到在哪一個位子上的是哪一個人。現在到處是陌生的面孔,是一種她不討厭,但也認不出來的新格局。

  不少人也是在這時候第一次見到佑惠太皇太妃。這個二十出頭的淡雅女子,安靜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默默地匿身於馬車之中。

  將行之時,白信則將她為數不多的隨身物品放在她腳邊,為她垂下皂簾。素盈的眼前一暗,索性什麼也不去想了。

  馬車顛簸不知多久,有人喚醒淺寐的素盈,說:“娘娘,到了。”

  素盈邁出馬車,發現歷經一夜奔波,天已濛濛亮了。上前來攙扶她的人還是信則,素盈疑心是夢:“你?”信則的臉上並沒有特殊的表情,扶著她站在了長長的神道上。

  等在盡頭的老宦官,是躬著身子的潘公公。受皇帝之托掌璽的老宦官,和素盈一樣,在真寧的變局之中首當其衝。神道兩旁已有陵衛側立,陵衛領與朝廷使者交接文書,接收了新上任的副領。素盈努力辨認,直到聽見他自報姓名“謝震”,她茫茫然嘆了口氣:其實她一路有預感,覺得他就在附近。

  陵衛原來是守衛皇帝的宗子隊,皇帝死後就每年輪流在此守陵。那一次刺客素江闖入皇帝寢宮,宗子隊救駕不及,是謝震出了風頭。宗子隊全隊對謝震並無好感,他卻硬是到這裡來。

  “娘娘,請進去吧。”陵衛領如此說。

  素盈同信則一前一後走入山色微茫處。

  山門一閉,從此外界是另一個世界了。

  潘公公為素盈打開寢殿,沒有多說什麼就悄悄地回自己住處。

  “你又跟來了。”素盈說。寂靜的山嵐在周圍迴繞,她的聲音彷彿飄自天外,“謝震的念頭我能明白,可是——你這人,到底在追求什麼啊!”

  信則向前走了幾步,大量薄薄晨曦中的陵宮。

  “走了這麼久,付出這麼多之後,崔落花會覺得,漫步在天下之巔,成為太皇太后,娘娘的一生才算是終有成就。這樣的想法不為過。因為娘娘生在素氏,娘娘的一生在陰差陽錯,還是與朝廷、與貴族聯繫在一起。”信則一邊觀寨,一邊說,“可娘娘並不是欽妃,不是素瀾,也不是別個素氏女子——得到權勢是她們的幸福,不是娘娘的。權力只會讓娘娘辛苦。娘娘看不到這一點,而是為了別人極力承受。我佩服這樣的娘娘。我想,追隨著這樣一個堅韌的人,我將同她一起登峰造極。”

  “登峰造極……啊。”素盈木然地說,“那是只有素氏才能做到的事。我並非真正的素氏。”

  “好不容易從睿洵夫婦的手裡搶到孩子,好不容易得到先帝的准許養育他。如果是丹茜宮的素盈,會絞盡腦汁殺死真寧,先奪到幼帝,再平息非議。”信則目光炯炯注視著素盈,“到底為什麼一直退縮?”

  被他這樣追問.素盈又不出聲了。

  “這是一個艱難的秘密吧?”信則溫和地說,“你儘量保守它吧!我將在這裡,證明我值得被託付秘密。”

  在素盈閃爍不定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地說:“娘娘,我啊,從來沒有被人託付過重大的秘密呢!即使是家人,也在每一件事上對我有所保留。我想證明,我的一生,至少被一個人深信過一次。 ”

  素盈一聲冷笑:“ 你來我這裡尋求信賴,代價豈不是太大了?”

  信則笑了笑:“當我在丹茜宮擋了一刀之後,換了皇后是任何一個除你以外的素氏,只會賞賜我,不會讓我成為丹茜宮衛尉。她們會計算,為此受到抨擊並不值得,而且宦官也未必能勝任,日後麻煩更多。但娘娘選擇了我。那一刻,有一點點信任我吧?我這樣幻想著。”

  他們說話時,朝陽從山坳裡爬了上來。山風瑟瑟,白露未晞,信則找出素盈的披風。素盈接過來自己穿上,漠然說: “我的信賴,將讓你變得很辛苦。”

  信則淡淡地回答:“爾虞我詐的一生同樣辛苦,卻並沒有多少事情值得自豪。”

  過了一會兒,陵衛領與副領前來拜見。那陵衛領是個三十來歲的青年,深知真寧軟禁太皇太妃而挾天子的事蹟,對待素盈倒也客氣,可是口氣難掩為難:“朝廷以為,娘娘家中出了叛逆之徒,不得不防。為防範裡勾外連,聖上有令,不容娘娘邁出秦陵半步。”說是聖上有令,人人皆知是真寧的腔調。

  “不會令大人為難的。”素盈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日後若是無事,臣就不來打擾娘娘追思先帝了。”陵衛領告退時.素盈用穩定的聲音說:“請副領留一步說話。”

  謝震愣一下,恭恭敬敬地再度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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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你……在想什麼呢?”素盈輕聲地問。謝震看見信則在一旁,沒有回答。

  “到我面前來。”素盈說著,讓信則也跪坐在她身旁。謝震到了她面前亦不遠的地方,素盈就低聲說:“我…… 遇到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

  他們迷惘地看著她。

  素盈道:“也許這是一個直到我的一生終結,仍不能被公開的秘密。保守它,不僅僅要藏在心裡,還要擔很多風險。如果你們準備好,一生將被這個秘密羈絆,我就對著你們兩個說出來,請求你們的幫助。”

  謝震與信則都認真地想過之後,回答說:“洗耳恭聽。”

  “我的身體裡……”素盈深吸一口氣,可聲音還是顫抖起來,“有先帝的遺腹子。”

  “ 啊!”信則如醍醐灌頂,明白她為什麼對祐欽產子而死感到恐懼。

  “發覺之後,我怕讓我養育幼帝,我也不能遵守對先帝的承諾——答應他時,我不知道有這個孩子。我越來越不知道,能不能始終愛阿壽,勝過愛自己的孩子……也許真寧才是唯一一個絕對不會傷害阿壽的人。”素盈低回的聲音說:“原本想要等等看。可是我不能在宮裡,想像真寧用同樣的手段,將我與孩子殺死。”

  “於是,娘娘又一次到先帝身邊尋求保護。”謝震抬起眼看了看她。

  “你們…怎麼想呢?”素盈低著頭問。

  “當然是保護娘娘。”謝震與信則異口同聲地說。

  素盈知道潘公公對先帝忠心不貳,疑心他仍在記恨自己蓄意謀害先帝。但是潘公公平常並不來打擾素盈。他彷彿變成了聾啞的老翁,每日規律地打掃庭院和正殿,向先帝的神主膜拜供奉。

  有一天素盈聽見庭中撲喇一聲響動,她走到門口去看,發現潘公公在落葉上仰面摔倒。素盈急忙喚信則幫忙,將他抬入寢殿。他們略知一些救浩昏厥的法子,折騰了一陣兒,老人惘然地轉醒。素盈留下信則照顧他,自己一天當中偶爾去看一兩次。

  “娘娘仍然不敢面對我。”有一回,潘公公半臥在床上,對匆匆要走的素盈說:“如果是擔心被風下的身形暴露——我早已發現了呀。”

  素盈愣了,佇立在他的床邊問:“公公會不會覺得,我不配擁有先帝的孩子?”

  “配不配……我這卑微的老奴,怎麼能妄加判斷呢。”潘公-公輕輕地說,

  “真是幸運,在先帝離開之後,在這陵宮之中,仍有機會看見他的血脈,他的痕跡。”

  “如果不是我,也許更好吧。”

  潘公公若有所思地微笑道: “娘娘,我層親身經歷過懷敏皇后毒昭靜皇-帝,親眼看見康豫太后斬下懷敏的頭顱。有時候想,那一代人真是太璀璨了,後來的人有閃光之處,也在他們的事違前黯然失色。可是有時候忍不住想,他們的內心究竟是什麼樣呢?若不是出於天下至尊的皇家,就只能用狠辣歹毒來形容吧……繼承那些人的血脈,哪個人的存在不一場戰爭?“他緩緩地搖頭,“扭曲的戰場,扭曲的榮耀呀!”

  他說了不會妄加判斷,但是在每個人的心裡,仍有一個標準。素盈拖過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頭。“再給我講一點吧。”她輕聲地央求,“他是如何長大,為什麼長成了我看到的這個樣子。”

  潘公公掃了她一眼,慢慢地將他所知的帝王娓娓道來。素盈有時聽得會心一笑,有時嘆息。

  日子不知不覺的一天一天過去,潘公公以這奇特的方式成為他的同伴。他給素盈講,芳鸞如何被賜婚給琚含玄,也給她講每個月圓之夜的秘密。他講到了芳鸞如何在皇帝的面前推薦素盈,也給她講到了玉屑宮的機關。

  直到離開這麼久,素盈才發現,自己對宮廷仍是一知半解。

  潘公公也講到了胡人的預言。素盈涼涼地慨嘆:“一直地到此生結束,他的花還是沒有開放。”

  “也許已經開過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潘公公微笑著說, “娘娘,你能期待他像尋常的男人,赤裸裸地表達愛意。理解他的愛情,是很辛苦的猜謎啊!”

  那麼她始終是一個笨笨的猜謎者吧?仰著頭在燈謎下徘徊,欣賞她的精妙,可是到底是糟蹋了出謎人的心意……素盈想嘲笑一下自己,眼睛卻濕潤了。

  一盞燈孤燈地亮在黑暗裡。初冬的夜,寒氣逼人。

  “經歷辛苦卓絕的鬥爭,將士好不容易告捷,卻連應有才賞賜也沒有。我無顏面對眾位。”素颯坐在燈後,英俊的眉目凝結了陰雲。

  “將軍……真寧大長公主早就說過,‘怨仇之人,不可貴之’。將軍是偽國皇后的兄長,領兵打仗的意義已經不同了。” 邕王的原配已死,素瀾已成為偽國新的皇后。

  他的副將與部下們聚在一堂,坦率地說:“將軍可以殉國,但國家不會再給將軍任何榮耀,不論您多麼努力,國家只當您是在贖罪。”

  素颯的手肘支在桌上,雙手交叉,關節扣得發白。

  素颯咬緊了牙:“是我連累眾位。”

  “不。這絕不能怪將軍。”他的部下們說,“將軍為了給我請功,幾次三番向真寧低頭,是她心胸狹窄,容不得我們。”

  “跟著我,你們只能戰在最苦處,卻毫無前程可言。”素颯嘆了口氣。

  部下們面面相覷,試探著說“也許還有別的出路。”

  素颯抬頭看著他們,見其中一個人說:“將軍可是瀾後的兄長啊,怎麼會無路可走呢?”

  素颯悚然變色:“你們要我——”

  “將軍,涵帝說來也是皇家長輩,卻被真寧逼至叛國,真寧對待自己的叔父尚且如此,皇家親王尚且保全自己,我等有更高明的見解嗎?不如入北部,助涵帝成就大業。有朝一日重新統一國家,我等也算一輩開國功臣。”

  “真寧大長公主曾經特意吩咐泰陵守,祐惠太皇太妃有叛徒,不得不防,若有異常可言先斬後奏。”素颯沉聲說,“你們慫恿我叛逃,將至太皇太妃於何地?!”

  他的副將想了想說:“將軍,祐惠太皇太妃能留命至今,並非因為將軍拚命效國,而是因為,她是瀾後的姐姐。涵帝裂國終究所行非正,養精蓄銳之際不敢輕易冒犯。真寧忙於眾大臣之中周旋,雖然想出擊北部,卻愁於無人。此時祐惠稍有閃失,那邊就多出一條挑釁的藉口,可以國仇家仇並報。至於您是否留在這裡,對她的生死並無影響。”

  “請將軍為您自己,為您手下眾多兄弟的性命,仔細考慮。”一時竟成為眾口紛紜。

  素颯看著他們堅毅的面龐,動了動嘴唇卻沒說話。

  “將軍,要早做打算啊!”他們抱拳懇請。

  “我要去泰陵。”素颯站起身,說走就走。

  這一夜有稀稀落落的風雪。灰白的雪片在天地間孤零零的翻滾,不知是雪追風,還是風纏著雪。素颯的快馬飛馳而過,驚擾了他們的遊戲。雪片犀利地打在他臉上,可是他並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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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他對著那些雪花,心裡不住地說“妹妹對我而言,不僅僅是皇后,不僅僅是惠妃,也不僅僅是生母了留下的唯一同胞。”

  他無法對別人解釋的事,只能對著飄雪的曠野傾吐。即使說出來也沒有人會在意的花,只能在沒有聽眾的時候說出來。

  “妹妹是我的家。拋棄她,就算還有成千上萬的親戚,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將無處安放我的思念,無處寄託我的榮耀,無論走多遠、多高的地方,我將是一個獨夫,感受不到任何喜悅。”

  漸漸的,泰陵在地平線上露出一條邊。

  “妹妹是我的弱點,讓我永遠是個凡人。有她在,我才會有所珍惜,不變成鬥爭中的困獸。我知道我可以變得很冷酷,甚至凶殘。只是有她在,我依然可以變回凡人。即使越界,她會把我拉回來。”

  可是,今天……

  他在泰陵前停下馬,陵衛向他大喝:“皇家山陵,不可擅入!來者止步!”素颯大聲說:“我是謝將軍的朋友,請他出來說話。”

  謝震聽說有人來找他,以為是京中出事,朋友來通風報信。想不到看見的是素颯。他聽說素颯凱旋,卻受到真寧壓制。不知到來為了什麼。

  “謝兄,可以讓我見娘娘嗎?”素颯的神情有點古怪。

  謝震向後身看了看,低聲道:“真寧有令,娘娘尚若走出泰陵一步,格殺勿論。那些陵衛,並非全是我的朋友。”

  “那麼請她走到門口來,讓我看一眼。”

  謝震見狀就知道要出事,疑疑惑惑地說“她現在的樣子……不宜到處走動。”

  “求你。”

  素颯的聲音異樣,謝震隱隱覺得不祥,說:“好吧,你等等。”

  不一會兒,素盈披著兜頭的大出現,寬大的下襬完全擋住她隆起的腹部可是素颯眼尖,一瞬間察覺端倪,他的心又動盪起來:妹妹並不打算讓世人知道這個孩子。她是真的,全身心隱退在這裡。

  兄妹兩人在山門下會面時,素颯眉上的水滴漸漸連結成冰,他好像全然不在乎。素盈疑惑地走上去,吶吶地喚一聲:“三哥!“他似是而非地含糊答應,眼睛一直看著素盈。

  素盈上前摸了摸他握韁繩的收,覺得冰涼嚇人,忙問:“出什麼事了?”

  素颯搖搖頭,頭上、臉上的水珠滑落,彷彿細碎的淚珠似的,落在素盈的手背上,冰得她打個哆嗦。“就是想見你一面。”他說。

  素盈覺得他一定有事,可也看出他不想說。“你這樣跑來可不行。一定有人要生事。”

  “隨他們好了。”素颯摸了摸妹妹的袖子,覺得衣衫不夠厚實,便說,“我一會兒回去就讓人多給你送衣物來。”

  “深更半夜又下著雪,算了。”素盈越聽越覺得蹊蹺。

  “放心,讓他們不引人注意就好。”素颯輕聲說,“你叮囑謝震不要傳出去,他一定不讓別人知道。”他頓了頓說,“他就是這一點最好,有他在你身邊,我就沒什麼擔心的。”

  “你在說什麼呢?”

  素颯坲去妹妹頭上的雪花:“可惜他和你,總是這樣接近,卻沒法在一起。”

  素盈提高聲音喝止:“不要亂說!”

  “阿盈,找個同伴——能讓你堅強,讓你想要與他互相扶持的人。”素颯說,“我真怕你推開別人,自己反被孤獨擊垮。”

  “不是還有你嗎?”素盈握緊了素颯的手,聲音卻不自信地顫抖著。

  素颯沒有回應,握住她的手腕一陣心酸:這麼柔弱的手,再也無法撥雲見日,編織希望。

  “我走了。”他躍上馬,走開幾步就一回頭。一直回顧了十幾次,才狠狠地抽一鞭。

  妹妹是他的界線,可是今天,他將要拋棄她。

  從此以後,再也無法追求自己的安樂,無法再回頭了。

  漫天飛舞的雪花轉瞬就吞沒了他的背影。

  素盈忐忑地目送他,回去之後輾轉難眠。折騰了很久好不容易睡著,她卻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

  夢裡的哥哥還是少年,自己也只是十來歲的女孩兒。他們兄妹一起騎馬出城,走的是熟悉的道路,漸漸奔馳到那片楊樹林。他們從來都是停在此處。無論多麼想要遠走高飛,每每因為太多的顧慮,最終折返。

  素盈的馬慢下來,習慣地停住。可她前方,素颯的馬沒有像記憶中那樣駐足。

  他在馬背上回首一笑,笑容迎著夕陽,有陌生的光彩。素盈在夢裡慌張又驚訝地喚一聲:“哥——”

  素颯已絕塵而去,把楊樹林、把素盈拋在身後,消失在夢的邊境上。

  他去了她追不到的地方。

  第三天,一個轟動的消息傳遍北國:素颯率軍叛入北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剛剛從戰場上歸來的盛樂公主斷髮出家。

  素盈正坐在殿中為先帝誦經,聽了之後,撥動念珠的手再也沒有動。

  謝震說:“也許他來,就是想帶你走。”

  “但是我對他沒有用。帶著先帝的妃子投奔偽王,豈不是滑天下這大稽……”素盈木然呆坐,說,“你出去,我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後半夜雪忽然下得更緊。謝震凍得手腳麻木,然而不見偏殿中半點動靜,他心中更加擔憂,反而不覺得手腳如何。

  大雪紛紛揚揚,不多時就染白了庭院。忽然“轟”的一聲響,偏殿一角被雪壓塌。謝震慌忙大步上前,猛力拍門道:“娘娘請快快出來!”素盈還是沒有回應。謝震心中大感不祥,徑直推門進去。

  只見素盈一個人坐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殿中靜得可以聽見她起伏的呼吸和含混的低語。謝震喚一聲“娘娘”,一步一步地走上去,聽到她悲慼地不斷重複:“叛徒!叛徒!”

  謝震連連對她說:“有我在。”明明裹了幾層皮毛,她還是不住地顫抖。謝震疑心她冷,仔細一看卻是泣不成聲。他一時心痛,大膽地將她擁在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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