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〇
“有時候我知道他想要做什麼。因此我也知道,怎麼樣會對他有用。”素盈輕輕地展開輕緞,端詳那些璀璨的花朵,“倘使有一天,唯有我的消失才對他有用時,我又該怎麼辦呢?老師,那樣的我,無論如何注定要從九霄之巔墜落吧!”
“娘娘為什麼要讓那一天來到呢?”崔落花淡淡地說,“得到一切,或者,失去一切。娘娘努力了這麼久,為什麼要用無能為力的樣子,先選擇後者呢?”
“對呀。”幽馥站在崔落花的身邊掩口笑道,“祭品——再多一個,就完滿了。你就可以過你心目中的寂苦的十年。”
“真是不容易啊!”素盈對著青緞一聲嘆息,“再稍稍地等等看吧。”
這天深泓駕臨丹茜宮,命兩個宦官捧入一隻碩大圓盒。素盈失聲道:“呀!”果然見他們笑嘻嘻打開一盒帶著露珠的花朵。是前年中元節那天,她與他初次見面時,盛放在月下草原的白色小花。去年他也送她一整盒,然後……說了永遠無法諒解的話。
“已經開了。”素盈低呼了一聲。
盒中還有兩朵完美無瑕的粉色蓮花,添了一層薄薄的香氣。素盈取出蓮花,不解地看了深泓一眼。“那是代阿壽送給你的。”他說,“皇后可以為了阿壽,連性命也不顧。”
素盈命人將盒子開著放在桌上,很快若有若無的香氣滿丹茜宮。
深泓在香氣中睡得安穩,素盈卻在天濛濛亮時醒來。她翻了兩次身還是沒能睡著,驚醒了身邊的人。他輕輕地握住素盈的手,說:“靜下心躺一會兒就起身吧。”素盈靠著他的肩膀,無聲地笑了。他一偏頭看見,問:“想起什麼?”
“想起我在大婚之夜睡不安穩,想要起身時,陛下也這樣拉住我說,不能在那天晚上共枕至天明的話,就沒法一世同床共枕。”素盈用極輕微的聲音說,“我太驚訝——陛下竟然想同我這樣一個毫不出奇的女人,做一世夫妻。”
深泓一動不動地仰臥,說:“我也很驚訝地看到,我的新皇后偷偷地從香爐中挑出一些東西,和酒吞了。那是零陵香嗎?你周圍所有的人,在你進宮的一日就盼望生下皇子,但你自己卻不想要。我當時就知道,這不是一個毫不出奇的女人。”
“那並不是生養的好時機。”素盈消沉地說,“其實也隱約地知道,我永遠沒有好時機。”
他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
“陛下,請說出來吧。”素盈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他靜靜地看見她,直到她的眼角和臉頰染上晨曦。“如果你和我一樣,希望阿壽成為下一位帝王……”他說,“那麼為了他,讓出丹茜宮。我希望人們對皇后的期待,能夠轉到阿壽的身上。既無強臣亦無旁選,她們還三心二意,實在無法讓人安心。”
素盈半合著眼睛聽完,沒有做聲。她的面容波瀾不驚,好像早就知道,在她與阿壽之間,他將選擇阿壽。過了一會兒,她呢喃:“既然這是陛下的決定。我會讓陛下安心。”
他欣慰地擁抱她。
“為什麼一定是阿壽呢?”素盈在他懷中問。
“和你認定他的理由一樣。”他在她耳邊回答,“他是洵的兒子。我沒能救的、你沒能嫁的洵的兒子。”
近來深泓留宿丹茜宮,總是在第二天早晨讓素盈陪著一起在丹茜宮內用早膳。素盈親身照料他的湯藥飲食已有段時日,這一天做來仍是有條不紊。兩人默默地各自進食,一頓飯吃得格外安靜。他們很有默契,誰也沒有打破這寧謐。直到撒了膳,深泓仍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說:“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麼。”
素盈想了想,沏了好茶,笑著說:“再沒什麼能敬獻陛下。”深泓怔了一下,喝完了茶,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花味太重了。”
眼看他要誤了時辰,還在與皇后耽擱,潘公公輕聲提醒:“陛下`````”不需他多說,深泓站起身道:“時候不早,走吧。”
丹茜宮眾女宮見今日情形實在詭異,送駕之後都悄悄地觀察素盈舉動。素盈似乎沒有睡好,斜倚在床邊上閉目養神。她們不敢打擾她,偷偷地交換眼色之後退了出去,各自帶著不同的心思,託人探聽昭文閣內的動靜。
不一會兒,一名黃衣宦宮氣喘吁吁跑來說:“娘娘,不好了,聖上又昏厥!”素盈一聽直起身子,臉上的表情既像是受驚,又像是領悟。
皇帝的昏厥已已不能算是稀罕事,相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也不出眾人所料。上一次太醫們誤以為他大限已到,他卻熬了過來。這一次看起來並不及上一次猛烈,他被送回玉屑宮之後卻越發動彈不得。
“吳`````太醫````”深泓說了三個字,就覺得心慌且氣虛。
“陛下又過食了冬珊瑚嗎?”吳太醫問。
深泓勉強搖搖頭。以冬珊瑚的毒性對抗沉痾已成為他的習慣,在昭文閣休息的空當,偶爾嚼了小小的四五片,並未過量。忽然腦中閃過靈光,他渾身一冷,明白為什麼素盈的花茶太香。
“皇后````”他淺淺地冷笑起來:那一刻,他覺得缺少了什麼。缺的並不是一盞茶,而是她的抗爭。擁有丹茜宮的女人,從來不會乖乖地把它出讓。
他想要她為了阿壽讓出丹茜宮,她卻想讓他為了阿壽,讓出皇位````
臉色青白的素盈來到時,吳太醫正在皇帝身上施針,見她闖入,悚然道:“娘娘為何進來?請迴避。”
“人人都知道他一次不如一次,你到此時還要避諱我嗎?”素盈沒有後退,而是走到皇帝的床前,凝視著他的臉跪倒在地,“他會變成什麼樣?”
吳太醫猶豫了很久才說:“聖上的五臟六腑久受毒性侵蝕,每一次發作皆是承受到了極限,每一次醒來都要用更長的時間來調理。微臣雖然有以人頭作保救治聖上的決心,但生死畢竟有天數在。”他停頓了一刻,說,“正如王秋瑩所說,每一次發作之後,都有回天乏術的可能 `````微臣沒有把握,讓他每一次都平安無事。必須讓聖上醒來,進食,進藥。否則他會越來越衰弱,就這樣長睡不醒````”
素盈捂著嘴哭出聲。“我就在外面等著。”她哽咽道,“就在外面等著。”她在門外坐了兩天一夜。一名又一名太醫在這期間走入玉屑宮,偶爾有一兩個出來嘆息,素盈每聽到一次,就落一次眼淚。
上一回皇帝垂危,只用了一夜時間就轉醒。人人都知道久拖的事情必定是越來越沒有把握。相對的,皇后與皇孫的未來,則越來越確鑿了。
“娘娘,請休息一會兒。”崔落花跪在素盈的腳邊規勸。見素盈緩慢地搖頭,她又勸道:“將有更多的事情等著您,您必須要保重身體。”她說著要攙扶素盈起來,但素盈腿腳無力,栽倒在她臂彎裡。
“我應該被詛咒!”素盈虛弱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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