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東海屠 作者︰阿菩 (已完成)

rocelu 2008-7-19 05:07:3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78368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3:03
乙部 第一五七章 東海大會
東門慶在平戶料理完要緊事宜後,就由吳平護送前往五島。此時五島附近的海域,真是千帆競揚萬櫓動,百舸爭流嘯海風!

    吳平在旁道︰“這次東海有名有姓的勢力,只怕來了一大半!听說連叔叔也來了。”

    東門慶問︰“叔叔?”

    吳平道︰“林叔叔——小尾老!”

    東門慶忍不住啊了一聲,他雖然早料到了是一次盛會,但也預料不到會有這麼大的場面!

    將入港口時,一艘巨艦迎了出來,上掛五峰旗幟!慶華祥的水手望見都歡呼起來,叫道︰“五峰船主竟親自來迎,咱們總舶主好大的面子!”

    東門慶望見,心想就算王直不在船上,他派出座艦來迎,也足讓自己自豪了!

    不料王直卻站在船頭,微笑著與東門慶揮手打招呼,東門慶趕緊深鞠躬還禮。徽碧落掉了個頭,兩船並排入港,東門慶命水工放慢數丈,以示不敢與王直並肩。

    等上了岸,王直過來捉住東門慶的手,罵道︰“你這尾雙頭錦鯉,急著跳龍門麼?竟干出這麼大膽的事情來!”

    東門慶趕緊賠罪道︰“不是佷兒不听叔叔吩咐,實在是形勢所逼!只有向前,無法後退啊!以至于把事情鬧得這麼大,讓叔叔難做了。”

    王直罵他時眼中也沒顯出嚴厲的神色,這時見他服軟賠罪,便轉慍為笑,道︰“我倒也沒什麼難做的!其實你雖然大膽!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換了我去,也沒法做得比你好。”說到這里,忽然一嘆。

    東門慶問︰“叔叔,怎麼了?是我還有什麼地方沒做到位麼?”

    “不是。”王直嘆道︰“我嘆息的是,我們本來不需要這般畏首畏尾的。以我們此刻的實力,就算是在這里橫著走又怎樣!”

    “橫不得啊叔叔。”東門慶道︰“他們有腹地,有後方。一家敗了,另外一家會興起,就算九州都敗了,也還可以退到本州島重整旗鼓。咱們背後可就是大海了。”

    “是啊。”王直嘆道︰“本來大海再過去,還有一片大陸呢!那是咱們橫行四海的大靠山!可惜這座靠山不讓我們靠!嘿嘿,要是有朝廷支持,我才不怕把事情鬧大呢!”

    忽听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王五峰,你要鬧大什麼啊?”

    王直聞聲笑道︰“第一步是把生意鬧大,第二步是把聲勢鬧大,第三步嘛,就是要把地盤鬧大,最好鬧到南洋去,把澎湖、南澳都收過來!”

    來人哈哈大笑,道︰“那你還是先鬧大第三步吧——澎湖也不用你鬧,只要你肯幫我養活那群兒郎!,我現在就送給你!”

    東門慶這時早听出是小尾老的聲音,歡叫道︰“林伯伯!”奔上前去,果然來的是小尾老!多日不見,這個潮海梟雄似乎又老了兩分,但精神卻甚振奮,抓住了東門慶,互道別來之情。

    兩人說了沒幾句,便听一人道︰“慶官你好大的架子!讓我們等了你這麼久也就算了!現在都走到門口了,還在這里和小尾老閑扯——把聚義廳里的英雄都當死人了不成?”卻是李光頭走了出來,他口中雖在責罵,嘴角卻掛著一絲微笑。

    東門慶惶恐道︰“李叔叔,你這麼說是要折死我啊!”

    小尾老哈哈一笑,道︰“行了行了!你們也算老鄉,他怎麼也是你的後輩,別嚇他了!”

    李光頭嘴角一裂,笑了一笑,轉身進門。王直和林國顯一左一右帶了東門慶進去,這卻是一座粗粗搭成的大廳,建築材料主要是竹木,搭得頗為粗糙,但卻極為大氣!陳設雖甚簡單,但由于地方夠大,讓人一進去便生敬畏之心!

    此時廳內一百多名豪杰都已經坐定立定,跟東門慶來的屬下只有吳平進得了門,其他的都被擋在外面。大廳中央擺著香案,香案兩邊擺著十八張椅子,十八張椅子上坐了十五個人!這十五個人里除了李光頭外,有徐惟學、葉宗滿、方廷助、謝和等四大天王,毛海峰、徐元亮、王清溪等新秀,甚至還有一個很眼熟的大胖子,東門多看了一眼,才認出那人竟是自己的仇家洪迪珍!此外還有數人,個個氣派不凡,但都面生,料來也都是一方豪杰!

    除了這十五個人以外其他人便都站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東門慶進門後也被這氣氛感染,不敢輕言笑語,王直領了他上前,到第一把交椅前道︰“大哥,王慶到了。”

    東門慶一听便知這人是東海的大龍頭許棟!哪里還等吩咐?趕緊行禮拜見。跟著趁抬起頭時偷偷近看了許棟一眼,見他半頭白發,一臉皺紋,想是在海上吃了太多苦日子所至!只有那一雙眼楮依然對抗著歲月,存留著豪邁——東門慶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便低下了頭。

    許棟眼中無喜無怒,只點了點頭,道︰“王慶,你來得晚了,錯過了議事!不過我們仍給你留了個位置,你願意坐麼?”

    東門慶進來時第一眼就留意到那十八張椅子里空了三張,其中兩張甚是靠前,都在李光頭之上,那肯定不是留給自己的,料來是王直、林國顯的座位。剩下那張空椅子位于中間,就在徐元亮上手,料來便是給自己留的了。他想這個位子倒也合適,何況自己雖然不在,林國顯李光頭等卻都在此,想來也幫自己爭取過了,便道︰“王慶願意听從龍頭和幾位長輩的安排。”

    “好!起來吧。”許棟微一回顧,坐在第五席上的一個中年道︰“吉時到了。”

    許棟便站了起來,拍了拍東門慶的肩膀道︰“你來得倒巧,沒誤了時辰!”便向香案走去。王直將東門慶一拉,手一指,跟著便走上一步與許棟並肩。十八把交椅上的其他人也都站了起來,分作兩列,上前進香。東門慶順著王直方才所指走去,列于謝和之後、徐元亮之前。

    十八人之後,是九十個頭目各按次序,列隊持香,吳平亦在其中。許棟、王直的手下雖有一些日本人、朝鮮人乃至佛朗機人,但沒一個能進入這個大廳!

    一百零八人在許棟的率領下先面西北,遙參九五,跟著又面西南,祭了媽祖。最後王直引眾人歃血盟誓,約共生死,同富貴!自此,大明東海商會正式成立!

    東門慶到達之前,諸大老已議定商會章程,定為《大明東海商會規章》。此時王直又在眾人的推舉下,起草《序》,王直揮筆擬就之後,又命東門慶以正楷謄抄。阿菩于李贄留下的殘碑拓文中錄得此序大略,見下。

    其序文曰︰

    蓋聞我中華行會,公議章程,由來已久。迨後五方雜處,各行師友俱有成規。即我等海商一業,于永樂年間,業已訂立規矩,迄今百余載,莫不遵守。近以禁海之余,盜賊紛起,眾心不一,誠恐無知之徒、僥幸之輩,藉隙為亂,吾人海上行商,若無團結集議之規矩,則無以整頓秩序,明斷是非,且意見各殊,必生紛爭。故我等特約同人,復行公議,使各遵守勿違,是為序。

    序文之後為十二章程︰

    一議,忠義。吾等雖覓利商海,賣貨浙福,身居海上,而不可忘天地神人,華夏祖宗。

    一議,會員。凡同業之入會,舶主先繳入會費足色白銀一千兩,散商先繳入會費足色白銀一百兩。

    一議,推舉。商會擬公舉理事十八名,以專責成;理事長一名,是為商會之長。

    一議,會費。凡入會之舶主、商客,每年貿易,每千兩抽厘五兩,以作商會之常費,收取適照其賬簿。凡有欺瞞,罰以十倍。

    一議,立舶。凡立舶遠洋,五桅以上交紋銀八百兩,四桅五百兩,三桅二百兩。

    一議,度量衡。中華海外,度量不一,即大明各地方,升斗尺寸,亦有參差,今定規矩,凡會中商販買賣,所用尺、斗、秤,均須以商會所定為準,以昭劃一,不得私自設用。(下度量衡詳述,略)

    一議,貨幣。銀錢成色,以下述為準。(下銀錢鑒定詳述,略)

    一議,商習慣。海上習慣,須當遵守。(下海上習慣詳述,略)

    一議,訴訟。凡商會會員,不得于海上、陸上私自斗毆,遇有爭競,須听理事、尊長依規矩調停。理事、尊長調停爭競,須遵以下規矩。(下調停規矩,略)

    一議,制裁。凡同業入會之後,或有破壞會規,即開會議罰。(下禁止之事,略)

    一議,善舉。海外遇華人為奴,力所能及,須行贖買;海上行走,遇溺必救;會員于海外破產者,商會須為籌措回家盤纏…(下略)

    一議,祭祀。媽祖娘娘為護海之神,不可褻瀆,逢年節祭祀,由商會依情理措辦。(下措辦細則,略)

    ——以上章程,系海上同業公議;如有不遵者,公同處罰,不得徇情,以私廢公。

    規則訂立之後,又論三大事。第一件是如何促請朝廷開禁通商,第二件是如何打擊海盜,保護商路,第三件是推舉理事、首腦。

    第一、第二件事情是長期工作,所以先討論第三件事。

    海商素以豪富力量為尚,並參考其德望、資歷與功勞。綜合種種,乃先選出十八席理事,哪十八席?

    第一席,龍頭許棟(徽人),第二席,五峰船主王直(徽人),第三席,小尾老林國顯(潮人),第四席,無法無天李光頭(閩人)——是為東海四元魁。

    四元魁以下,是許棟的六弟許桂,跟著是背海鯨林碧川,黃岩澳主徐惟學,翻浪蛟葉宗滿,海上鐘離方廷助,千里風謝和,石鰲毛海峰,雙頭錦鯉王慶,海東青徐元亮,鬧海儒生王清溪,龍宮彌勒洪迪珍,馱山鱷沈南山,左角鯊陳東,右角鯊麻葉——連同四元魁,共一十八人,即不久後被稱為東海十八寇者是也。

    這十八個大商人、大海盜之間,關系頗為復雜。

    許棟一系是整個商會的中堅,其下王直、李光頭的勢力若分割出來均足以自成一家。徐惟學、葉宗滿、方廷助、謝和都是跟著許棟、王直打天下的老功臣,人稱四大天王,毛海峰、徐元亮、王清溪則是這個體系內的新秀。

    林國顯是潮州人,縱橫于東海、南洋之間,在兩大海域都有勢力,在東海這邊他必須與許棟合作,但在南洋那邊他卻是霸主,許棟兄弟幾次南下滿剌加都有得過他的幫助,所以林國顯來日本發財,許棟當然也要照拂。

    林碧川是南直隸商人,沈南山是其附屬,不過這個集團的勢力要比許棟、林國顯小得多。

    至于洪迪珍、陳東和麻葉,這時還算不上勢力很大的集團,但洪迪珍頗為豪富,是閩南的地頭蛇,陳東、麻葉為海上新崛起的勢力,他們既願歸附,許棟、王直也樂于接受。

    在十八大盜里,以雙頭錦鯉王慶最為年輕,資歷最淺,但他的地位卻極為特殊,這不僅因為東門家族在東南公門勢力頗大,也因為他本人也是東海十八寇里唯一有功名在身的人,王直、徐惟學、王清溪等人修養不錯,在日本也受到相當的尊敬,被目為儒生,但在大明卻不為士林所容。許棟王直等人希望朝廷能開海禁,通商路,對王慶的身份自是十分看重。尤其是王慶的政治保護人——他的外公林希元,更是一株上可通達九天、下可脈絡東南的士林大樹,許棟、王直等人都希望王慶的加入有助于朝廷開放海禁,讓東海商路逐漸走上合法化。

    十八個理事又按照行會規矩,群推許棟為理事長,許棟以下,王直總理軍事武裝,毛海峰副之,徐惟學總理訴訟調停,王清溪副之,許桂負責財務監督,王慶副之,其余種種事務,各有責成。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3:03
乙部 第一五八章 平戶慶功宴
東海大會之後,東門慶回到平戶,大設慶功宴!除了邀請之前已有預備的日本豪族外,更邀請了這次五島大會的與會豪杰,林國顯、林碧川、陳東、麻葉都有出席,毛海峰、洪迪珍則借故推脫掉了。

    毛、洪未到的小小瑕疵並不能掩蓋這次宴會的盛況!由于有龍造寺胤信和松浦隆信親自到賀,這次夜宴的規格馬上就提了上來!見到了林國顯、林碧川等應邀而來的巨艦大舶,胤信、隆信等便更加堅信東門慶乃是中華海商的代表人物。而林碧川、陳東、麻葉等見東門慶設宴有日本的城主道賀,對他的實力也看高了一籌!林碧川本與王直同輩,宴會上卻也自稱老哥,至于陳東麻葉,對東門慶更是加倍地奉承!

    不但如此,作為西日本影響力最大的豪族大內家竟然也派人來賀,並邀請東門慶前往山口一行。東門慶拿著請帖,召了楊致忠于不辭道︰“看!銀子來了!”

    楊致忠于不辭也都贊總舶主妙算,“不過,”楊致忠道︰“總舶主你去到之後,準備怎麼向大內借錢呢?”

    東門慶哈哈大笑,道︰“借錢?不可以提借錢的。咱們去賣貨!”

    楊致忠一愣,道︰“咱們沒貨可賣了啊!”

    東門慶笑道︰“今年的貨物,自然是賣完了!但我們可以賣明年的貨物嘛!”

    楊致忠到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于不辭已樂了起來,道︰“好主意!好主意!若能說服得他們定下明年的貨,那我們就可以先要他們預支定金了!”楊致忠听了也撫須而笑,道︰“好主意!”

    東門慶卻搖了搖頭,道︰“不辭你生意經也算精通,交代給你的事總能辦得滴水不漏,可惜有時候膽子太小!不太敢想!什麼說服他們?是要他們來求我們!什麼定金!不是定金!是要他們提前把明年的貨款全數給我們!”

    這下連于不辭也愕住了,道︰“這……這行得通麼?”

    東門慶笑道︰“行得通行不通,就看他們對我們的貨盼頭有多大,欲望有多深了!嘿嘿!我這一趟東游,會盡量多和各方大名、商家接觸,特別是那些相互間有沖突的豪族,如果能和沖突雙方都踫上頭,那之後的價錢就任我們開了!只要是走俏的貨,甲方顧慮著可能讓乙方搶先,必不敢過分壓價!那樣主動性便在我們手里了!”

    楊致忠和于不辭面面相覷,心里都想︰“咱們這個總舶主,就是太敢想!”

    不說他們這邊忙著接待賓客,結交朋友,大肆作秀,以外強來掩蓋中干,卻說宴會區之外的黑暗中,正有不知多少雙眼楮在關注著這件事。

    望著東門慶設宴處的通明燈火,洪迪珍對毛海峰道︰“毛老弟,你可要加把勁啊!再這麼下去,你在年輕一輩中的領袖地位可就不保了!”

    毛海峰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洪迪珍走了之後,王清溪從黑暗中走出來,對毛海峰道︰“別听他的!他不過是想替他兄弟報仇,所以才這般慫恿。”

    毛海峰道︰“可他說的也沒錯!再這麼下去……哼!不說再這麼下去什麼的,就是現在,他的風頭也蓋過我了!你之前也確實失算了!二當家對他的囂張,好像並沒有很不喜歡。”

    “你要忍著!一定要忍!”王清溪道︰“二當家城府不淺,他心里究竟喜不喜歡東門慶近來的作為,除了他自己,我們誰也不知道!”

    毛海峰道︰“萬一他喜歡呢?”

    “喜歡?”王清溪笑道︰“喜歡也沒用!你有沒有發現,最近東門慶的風頭不但蓋過了我們,甚至有直追二當家之勢!”

    毛海峰一愕,道︰“直追二當家?這……他底子畢竟還淺,還差得遠呢!”

    “若按實力,是差得很遠。”王清溪道︰“可是若說到虛名,只怕此刻他在東海、在日本大名眼中,未必比二當家差多少了!”

    毛海峰道︰“光靠虛名,有個屁用!”

    “不止如此!”毛海峰道︰“別忘了,東門慶是個福佬!而龍頭和二當家卻是徽人!眼下東海上人數最多最活躍的,就是浙江人和福建人!浙江人被死死壓住了,而福建人里地位最高的李光頭,在四大元魁中僅僅位列末席!現在商會的格局,是人數最少的徽派領導著福建人壓制浙江人,這個局面,你認為能長久麼?”

    毛海峰道︰“你是說……福建人和浙江人會不服?”

    王清溪反問道︰“你說呢?”

    毛海峰沉默不語。

    王清溪又道︰“你看看東門慶出海後遇到的事,有好幾次他都已露出極大的破綻,只要洪迪珍和我們再推一把,就能致他于萬劫不復之地!但東門慶卻都履險如夷——那難道都是運氣?若沒有一張大網在護著他,讓洪迪珍,讓你我都有所忌憚,他能猖狂到今日?”

    毛海峰喃喃道︰“大網,大網……”

    王清溪說道︰“听說以前總在二當家身邊勸他培養東門慶的那個怪人,也來自福建!林國顯和李光頭也都是福佬!從最近幾個月里發生的事情看,他們幫東門慶時可不是一般的出力!現在東門慶的保護網,可是越來越大了!”

    毛海峰道︰“林國顯是半個外人,至于光頭叔……他不會做對不起龍頭的事情的!”

    王清溪道︰“李光頭對許龍頭是很忠心,要說他會背叛許龍頭,我也不信!可是他們這一代畢竟都老了!李光頭自己雖沒異心,但總得為後人著想!要不然他得挨鄉人罵!再說就算他是擺明了幫東門慶,那最多也只能說是在為商會培養一個接班人,算不上背叛許龍頭!哼!他們的心思,許龍頭會看不出來?其實我覺得許龍頭應該已經默認了!畢竟,將商會的領導權在下一代和平地交到福佬手里,避免地域沖突,對雙方來說正是兩全其美!”

    毛海峰默然半晌,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沒機會了?”

    “那也未必!”王清溪道︰“許龍頭和二當家雖然兄弟相稱,但兩人差了半代!看這態勢,等許龍頭一退,二當家一定坐第一把交椅,這是無疑的了。不過二當家春秋正盛!怕是再干十幾二十年也沒問題!嘿嘿!以這個東門慶的性格,你認為他等得了這麼久?就算他真的等得,只要二當家覺得他等不得,那我們就有機會了!所以在這個時候,你千萬要忍得!要老實,仍然像以前那樣,把二當家交代的事情辦好就是,份外的事情不必多做!東門慶做事總是出人意表,這一點二當家現在也許會欣賞,可要是他再這麼不知收斂,總有一天二當家會覺得他是個威脅,那時二當家的心思就會整個兒扭轉過來,覺得本分的人才可靠!”

    毛海峰卻搖了搖頭,道︰“清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你說了這麼多,其實不太必要。”

    王清溪愕然道︰“為什麼?”

    毛海峰道︰“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本分的人!你就是要我學王慶那樣張狂,我也學不來。”

    慶功宴終有結束的時候,光明會重歸黑暗,而黑暗依然黑暗。直到第二日旭日東升,驅散昨夕到夜幕時,宴會場所是一片狼藉,而夜談的人卻未留下半點痕跡!

    東門慶在平戶又停了兩日,這才駕船準備往山口赴約。

    他這次的東游計劃,打算兵分兩路︰一路水路,一路陸路。水路由自己乘坐大船直接開往山口,陸路則由于不辭帶隊,先過博多,沿途考察商情,然後渡過海峽到山口會合。水路的大船因為要唬人,所以不但大張旗鼓,而且出發前還將慶華祥好好清洗了一遍,又安上大炮,帶上火槍手以顯威風。而陸路則偃旗息鼓,低調而東。

    出發之前,安德魯又請求給他一艘雙桅帆船,讓他去探測第三條前往界的道路。他預期的航道,卻是從南邊繞過九州,然後從大海直接往界,而不經過夾在本州島、九州島和四國島之間的海峽。東門慶想了想,便答應了,還派了傷勢已愈的次夫做他的副手。

    因東門慶大張旗鼓,所以還沒出發就有很多人听到了消息。陳東、麻葉趕來,請東門慶帶他們一起去。他們的目的很明顯,就是希望能借著東門慶結交上大內家,開一條財路來。

    東門慶和這兩人並無深交,本來同為東海商會的理事應該互信互助,但他始終覺得這兩人匪氣太重,心道︰“听說大內義隆是一個頗文雅的人。若帶了這兩個人去,恐會讓他將我看低了!”再說他這次東游並非真的為了游玩、赴約,內中另存重要圖謀,因此不敢冒險,便委婉拒絕了。

    林碧川本來也想同行,但听說東門慶拒絕了麻葉、陳東,就沒開口。然而不滿的情緒,已在一些人心中重新萌發。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3:03
乙部 第一五九章 山口言志
深秋,周防迎來了一支唐人的船隊,因為沒有經濟方面的原因,領民們沒有慶華祥入平戶時候平戶商人那樣的興奮,不過好奇總是有的,尤其當船上走下一個又年輕又英俊的大唐公子來時,岸上旁觀的男女老幼更是情不自禁地發出贊嘆之聲︰“大唐的人物,真是與眾不同!”

    大內義隆見到了東門慶後,對他的英俊與風雅也大感驚訝。

    這時的大內義隆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中年人,在滅亡少貳家、完成北九州攻略之後,他也曾野心勃勃地企圖進軍京都——就像他的父親大內義興那樣,他希望大內家在他手里能達到一個新的高度,成為日本的霸主!但是他的野心卻遭到了尼子家的遏阻,並在三年前出征尼子家的大戰中被擊敗。在那次戰爭中大內義隆不但失去了成功,更失去了他的嫡子大內晴持,軍事上和感情上的雙重打擊讓他從此一蹶不振,轉而寄情于聲色犬馬,大內家內部的文治派與武功派也出現了嚴重的分裂!

    不過對這一次邀請東門慶,大內家的文武兩派倒是少有的一致,只是雙方卻是同途殊歸︰文治派的相良武任是希望通過結交這位據說在大明很有影響力的東門公子來擴大與大明的走私貿易,以彌補大內家在失去勘合貿易後出現的缺口;而武功派的陶隆房則是風聞東門慶在九州的戰績後對他的鐵炮、大筒發生了興趣,極度渴望能從他這里獲得這兩種新式武器,以重振大內家的家聲。文物兩派人馬各有心思,同時出動,都親自到碼頭來迎接東門慶,而東門慶也是左邊一隊火槍手做護衛,右邊一隊大小商人隨行,含笑與大內家兩大重臣答禮,在他們的引導下進入山口城,見到了大內義隆。

    大內義隆在重臣的影響下,一開始也是兩種心思都有。一方面,擴大與大明的貿易是大內家勢在必行之事,另一方面,陶隆房老在他耳邊鼓吹新式武器威力也讓這個傷口漸漸愈合的中年男子有些心動,不過在見到東門慶之後,大內義隆忽然就將這兩個目的都忘了!

    “不愧是上國風流人物啊!”他心里贊嘆著,口中也贊嘆著!

    大內家是源流久遠的貴族,歷代以降的許多大內家成員對美都有入骨之愛,山口之能成為當下日本的文化中心之一絕非偶然。可以說,讓大內義隆由武士之野心轉入文藝之沉迷者,三年前的大敗並非原因,而只是一個契機,一個激發他本性的契機。

    而東門慶這邊,也是來到山口之後才知道什麼叫做東瀛風情——在平戶時,在松浦時,在水江城時,他看到的都是一片鄉下景色,因為抱著大明優越感所以也就原諒了這些可憐的倭人的窘況。但到了山口之後,他才總算是見到了他出海之前所夢想的日本風景,見到了山口貴族數代經營所積累下來的華麗。“雖然格局偏小,但這樣的精致,真是世所罕見啊!”東門慶心里這樣想。

    一個是風流中年,一個是風流少年,就這麼互相看對了眼,也不管本國外國的禮儀避忌,攜手入內,門口屏風,門內名畫,案上又有插花,東門慶隨口品評,自是一番與時下日本流行觀點完全不同的見解。大內義隆听得津津有味,便讓陪侍的重臣陶隆房、相良武任等都退下,兩個重臣各自要說的事竟都無法開口!各自懨懨。

    大內義隆不管他們,自邀東門慶入內室,且賞花,且品畫,東門慶自有一番宏論。大內義隆興起,想起一個主意來,便命陳上美酒,喚出美人,每一壺佳釀都由一個美人捧著,請東門慶品嘗美酒,評論美人。這一夜里東門慶將大內家的美酒喝了個遍,又將大內家的美人看了個飽,暢論各壺美酒、各位美人的優劣後,大內義隆又讓東門慶給各位美人來個總評!

    東門慶環掃屋內,說道︰“大內大人的這些侍女,環肥燕瘦,各有特點,本來難以評定高下。”因指出其中一個頗為豐滿的女子道︰“唯獨這位,顧盼之間,風采高人一等!可為群花之首。”

    諸女都訝異起來,均抿嘴失聲,大內義隆哈哈大笑,那個被東門慶點名了的女子也有些羞澀起來,東門慶見眾人如此反應,愕然道︰“怎麼,我說錯什麼了麼?”

    大內義隆哈哈笑道︰“沒錯,沒錯!阿彩確實是西國群花之首!”

    便有侍女悄悄上前,小聲對東門慶道︰“這位是阿彩夫人,是我們主公的繼室,今年才給主公生了一位小公子呢!”

    東門慶惶恐道︰“不知阿彩夫人的身份,冒犯了,冒犯了!”

    大內義隆笑了起來,說︰“不要緊,不要緊。得東門君一評,阿彩的美名便成公論!她高興著呢!”便讓阿彩上前侍酒。東門慶連稱不敢,大內義隆道︰“東門君到達之前,她便整天與我說不知這位大唐來的公子是何模樣,渴望一見!這是她自己願意侍酒,東門君就不要推辭了,免得她傷心。”

    這時室內諸人都有幾分醉意了,東門慶酒量雖豪,但喝得最多,所以醉意也深,阿彩碎步而前,跪在東門慶身邊為之斟酒,笑語嫣然,全沒一點女主人的架勢,更像一個侍女。東門慶于燭光下就近觀之,見她身材頗為豐滿,或是剛剛生育完不久之故,但皮膚白皙,更有一番初為人母的別樣風情,心中醉意動,便在接酒時不經意用手指踫了一下,觸感甚是溫潤,低聲贊道︰“紅袖藏香令人醉,柔荑若夢使人酥。”

    阿彩听了,舉袖掩面偷笑。

    當晚大醉大樂,一室狼藉,榻榻米上七縱八橫,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第二日東門慶與大內義隆均是宿醉之後,各感難受,阿彩帶著侍女,奔走于兩人之間,好生服侍,第三日上,主客才重新振作精神,結伴出游,陶隆房和相良武任雖得相隨,但一直沒得到空隙與東門慶說話,更沒機會談論公務!

    相良武任也就罷了,這老家伙畢竟耐性足。陶隆房卻是一個才二十余歲就已經享譽西日本、號稱“西國無雙侍大將”的青年,他素來以振興大內家為己任,對主公這些年的玩物喪志很看不過眼,這時再也實在忍耐不住,不顧禮儀出列,打斷了大內義隆和東門慶的蕭笛合奏,道︰“主公!素聞東門大人是文武雙全的上邦俊秀!這樣的杰出之士萬里遠來,甚是難得!主公正該與他縱論天下大勢,若能得東門大人一益言以賜,對重振大內大有幫助!而不該縱情聲色,沉迷于花酒琴棋之中!”

    東門慶听見這話便將手中的樂器放下,大內義隆的臉色卻顯得十分難看,不過陶隆房是從小跟著他出生入死的人,又是大內家的筆頭重臣,所以一時沒有發作。東門慶辨言察色,含笑道︰“我到日本,原來也是游學!以樂以畫,以酒以花,都只是交友之道。六藝須通,志向亦不敢忘!”因贊陶隆房是大內家之諍臣!

    大內義隆听東門慶打圓場,臉色這才緩和下來,嘆道︰“我原也有心上洛,奈何神佛不佑,兵敗子亡,當年的遠大志向,如今想來,都甚無謂!”因問︰“東門君有什麼志向?”

    東門慶一笑,道︰“我願席卷四海……”

    此話一出,大內家所有人都為之動容!東門慶眼楮瞥了一瞥,含笑繼續道︰“席卷四海之名花佳釀,芳草美人,到得晚年,選一四季如春之小島,建一宮殿,將一生所積之名花佳釀、各國美人收藏其間,日夜相逐為樂,至醉方息。”

    大內義隆大喜道︰“好!好!若得如此,方不枉此生!”

    兩人一起放聲大笑,陶隆房郁憤非常,卻無法發作,東門慶忽然拍手,命屬下捧上一個長盒來,贈給大內義隆。

    大內義隆打開長盒,內有絲綢一匹,火槍一支,陶隆房和相良武任見了各自心動,大內義隆的手在絲綢與火槍之中猶豫著,終于拿起了絲綢,贊嘆道︰“好綢!”對阿彩道︰“回頭正好給你做一件新的衣服。”

    陶隆房大感失望,東門慶笑道︰“我萬里原來,船上原帶著許多珍品,只是在平戶時已被人搶購一空,如今就是想送禮,也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了。”

    相良武任出列道︰“下次東門大人再到日本時,不如直接往山口來!我們這邊能給東門大人更好的保護,也能出更高的價錢!”

    東門慶笑道︰“今日歡會,不談銅臭之事。貿易的事其實我也不大理會。”指著于不辭道︰“回頭你找他談去。”

    相良武任頷首而退,陶隆房道︰“東門大人,你以鐵炮大筒威震九州,不知能否賣一些給我們大內家。”

    東門慶道︰“那要看有沒有存貨,不過這些我也不清楚。陶君回頭也一並問不辭吧。”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3:04
乙部 第一六零章 絕世名將
到山口以後,別人只看見東門慶與大內義隆日夜尋歡,卻看不見于不辭在暗中忙著與大內家的家臣談判!

    慶華祥雖然急著等錢用,但東門慶的方針既已定下,于不辭就不著急,也不先開口,等大內家的人找上門來,還推說得等明年貨物運到平戶再說。

    于不辭不急,大內家的人卻急了。整個日本對中國商品的需求甚大!因為供不應求,加上海上運輸沒有絕對的保障,所以這個時代的明日貿易完全是賣方市場。本來相良武任等也都是老姜,但在這樣的大勢背景下還是被于不辭牽著鼻子走!最後于不辭才“勉強”答應他們留下五百料到一千料的貨物。

    接下來就是價格上的談判,大內家是希望慶華祥看在兩家關系大好的份上,以常價將貨物賣給大內家,于不辭一听臉色就難看起來,說︰“那我要去問問當家。”

    就跑去問東門慶,回來說︰“我們當家說了,君子不言利!生意上的事他不管。他和大內大人一見如故,下次來日本一定會奉上一份厚禮,至于生意上的事情,就別往這上面扯了。”轉述完了東門慶的話以後,才道︰“那麼我們還是按照我們來到日本時市面的價格交易吧。”

    大內的家臣們面面相覷,都覺得這樣的話只能保證貨源,卻在價格上佔不到任何便宜,就請于不辭給個折扣,道︰“我們畢竟是訂貨,我們下訂之後,貴號就不愁賣了,所以還請于掌櫃在價格上給我們讓點利。”

    于不辭嗤聲笑了起來︰“現在是什麼行情,咱們彼此都知道!中國的貨一到平戶就會被搶光!只有愁買不著的,哪里會愁賣不出去的!”死咬著不肯松口。

    大內的家臣便說願意先下訂金,于不辭听得砰然心動,幾乎就要答應,但還是忍了下來,道︰“平戶那邊也有幾家願下訂金,而且是按照今年的價格下訂,但我們連貨物的量都沒答應他們呢!”

    大內的家臣無法,只好散去。于不辭有些擔心他們就此放棄,但到了夜晚,大內家的重臣吉見正賴摸了進來,把于不辭嚇了一跳,以為他要來夜這摸錯了地方!一問之下才知道吉見正賴是來賄賂他的!他靈機一動,便道︰“這禮物,我是不敢收的。不過若能先給我貨款,我倒可以給你個九五折!”

    吉見正賴道︰“你是說訂金?”

    于不辭道︰“不是訂金,是貨款!全數!”

    吉見正賴一听有些躊躇,但想︰“東門軍威震九州!他又是東門家主管貿易的大臣!料來不會不顧前途,來侵吞我這點錢!”心意已決,卻要于不辭給個更低的折扣,于不辭說那就九折吧,吉見正賴不肯,說七折,拉鋸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在八折上達成了協議,以六千四百兩白銀訂下了日本市值八千兩的生絲。

    他走了之後于不辭才發現吉見沒將禮物帶走,正要趕出去時,大內家的另一重臣衫家的人摸了進來,拉著于不辭說︰“于掌櫃!你太厚此薄彼了!”

    于不辭一愕,一問之下才知道衫家的人也來賄賂,剛才就伏在外頭,他和吉見正賴的密議都被衫家的人听去了!衫家的人便要求于不辭給他們同樣的條件,于不辭無法,只好答應,衫家的人得到了他的許諾後歡天喜地去了,臨走時也將禮物留下。

    這一晚陸陸續續來了五撥人,于不辭竟是不用睡覺!但因為談成了五筆不小的買賣,精神抖擻,第二天帶了五份禮物來找東門慶,將夜里的事情說了。

    東門慶笑道︰“好,好!”

    于不辭道︰“可惜沒一筆大的。”

    東門慶道︰“積少成多!何況這些也都不少了!而且分別談,比一起談能要到的利更大些。暗箱交易,又比台上交易更多貓膩。嘿嘿,不辭你這次做得很好。”

    于不辭又將收到的賄賂品拿出來,問東門慶該怎麼辦,東門慶道︰“充公啊!回頭你交到安東尼那里去,讓他統計好了,入庫,然後再領出來,算是給你的獎賞——這回你辛苦了,這些是你應得的。”

    東門慶在山口又停留了數日,這數日里暗中來尋于不辭的豪族大大小小多達十三家!每一家都訂了不少貨,于不辭收錢收得手軟!相良武任終于也听到了消息,暗中痛哭道︰“大內人心不齊!人心不齊啊!個個都為了自己,瞞著主公去和外國人私通!”痛哭了一陣之後,當晚也來尋于不辭。

    陶隆房對此也有耳聞,他也訂了若干貨物,只是于不辭終究沒賣給他一支鐵炮,大筒更是影子都沒有,不免讓他耿耿于懷。

    東門慶見生意已經做得差不多了,這才來告辭,跟大內義隆說自己想去界、京一游,見識一下日本經濟中心、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不知他能否幫忙安排一下行程。大內義隆道︰“此事不難!”便安排東門慶先走陸路,從安藝往界,道︰“到了安藝之後,再讓毛利家的人安排。”

    “毛利家?”東門慶道︰“我和他們沒交情啊,不知道他們肯否庇護。”

    大內義隆笑了笑說︰“毛利家的家督元就也是我的家臣,我寫兩封書信你帶著,一封給元就,一封給隆元,他們拿到我的信之後一定會善待你的。”

    東門慶也听說過安藝國毛利元就的名頭,知道此人在日本號稱“絕世智將”,後來一問這位絕世智將已經打下的領土,卻還沒中國的一個縣那麼大,不由莞爾。此時毛利元就的勢力已漸逼大內,但在名義上仍是大內家的附屬,毛利元就的嫡長子毛利隆元曾長時間在大內家作為人質,並與義隆的養女結婚,算來也是大內義隆的女婿,所以大內義隆才同時給毛利父子二人寫信。

    臨出發前,大內義隆與阿彩都甚是不舍,連連叮囑道︰“從京都回來後,記得再來山口。”

    東門慶道︰“一定!”

    出城之後,唐秀吉勸道︰“陸路多盜賊,不如走水路,直接到界,何必還去求毛利家的庇護?又要看人臉色又不安全!我們在海上力量雄厚,不怕任何阻攔,可比在陸路走安全多了。”

    東門慶也知此論有理,卻不回應,只有于不辭知道東門慶走陸路是要沿途見見諸大名賣明年的貨,只是這個心思卻不能道破。當下仍然兵分水陸兩路進發。東門慶帶了李榮久十五名刀客、卡瓦拉等五名火槍手,以及于不辭等共三十一人,朝安藝國而來。

    才出城不久,便听馬蹄聲響,李成泰驚道︰“可別讓唐頭領說中了!遇到了盜賊!”

    東門慶斥道︰“不許胡說!這才出城多遠,就有盜賊?”

    不久數頭矮腳馬奔近,卻是陶隆房,他追上了東門慶後翻身下馬,道︰“我送東門公子一程!”

    東門慶沒想到是他,心中訝異,口中笑道︰“陶君好客氣!”

    陶隆房道︰“東門大人是威震天下之名將!我作為地主,理應來送!”

    東門慶一愕,道︰“名將?我是名將?”

    陶隆房道︰“肥前一戰,東門大人以數百人克數千人,敵十倍之眾而大獲全勝,自古猛將罕有其匹!橫行肥前、築後,不損一兵一卒,而敵人自餒,如此謀略,天下少有!戰前松浦有難,東門大人對朋友不舍不棄,是為義;戰後龍造寺家已經破敗,東門大人卻棄仇立孤,是為仁。東門大人仁義智勇四者齊備,自然是名將!”

    東門慶听得怔了,若這話是唐秀吉、周大富之流的人說,他也就笑笑而已,但陶隆房在日本號稱“西國猛將第一”,本不是阿諛之人,說這話時更是神情肅穆,顯然自己也深信如此!東門慶听完他的分析,不禁有些飄飄然,又想︰“對了,毛利元就在巴掌大一塊地方折騰個沒完,就已經號稱絕世智將了!我以數百人越洋而來,橫掃九州,怎麼稱不得名將!”便眯著眼楮,微笑道︰“陶君過獎了!”

    陶隆房送出十余里,在一片林蔭下暫歇,旁邊沒第二個人時,陶隆房才道︰“東門大人,這次你來,我本是很高興的!只盼主公見到你之後心生仰慕,進而重新振作,積極進取!沒想到你整天與我們主公風花雪月,教壞了我家主公,不免令人失望!”

    東門慶知他與大內義隆、相良武任等都不同,因拉了他手,湊近了道︰“陶君,不是我安壞心!實是客隨主便啊!你不見我贈送禮物時,盒內有絲綢也有火槍麼?可大內大人挑的卻是什麼,你也看見了。”

    陶隆房聞言長嘆一聲,東門慶又道︰“我萬里遠來,對日本沒什麼野心也沒什麼企圖,只是沿路結交朋友。與英雄之人談英雄事,與風雅之人談風雅事!大內大人心在風雅,我便與他談英雄之事,他怕也不肯听。”

    陶隆房站了起來,抓手成拳,似要斗毆!但卻不是要與人斗毆,而是要與天斗毆!叫道︰“東門大人你是客人,可以不談,但是我……我卻不能不談!”

    他這幾句話說得有些激動了,兩人的屬下望見,都朝這邊張望,東門慶忙安撫了眾人幾句,才拉了陶隆房走出幾步,道︰“知其不可而為之,雖然值得敬佩,但其中的艱辛自不待言,而且成算渺茫。”

    陶隆房道︰“若東門大人能幫我組建一支鐵炮軍,成功就不渺茫了!”

    東門慶心猛的一跳,心想你的胃口倒也不小,臉上卻不動神色,只是搖頭道︰“那要多少錢,陶君知道麼?”

    陶隆房道︰“多少錢,我都去籌!”

    東門慶道︰“還不止是錢的問題——鐵炮與大筒,並非有錢就能買到的。”

    陶隆房為之扼腕,又道︰“東門大人,借你的慧眼,你看我們大內家仍能重振聲威麼?”

    東門慶道︰“日本之事,我並不清楚,不敢妄言。”

    陶隆房哦了一聲,甚是失望,終于告辭回去,臨行前道︰“安藝國多山,毛利元就又是個狡猾的人,東門大人一路小心!”

    東門慶道︰“多謝掛懷。”

    按下東門慶徑往安藝不表,卻說陶隆房回到山口之後,見陶隆房依然沉迷酒色,心中對大內家的前途也越來越灰心。大內義隆對此卻恍若未覺,繼續做他的風雅之人。到第二年阿彩又生下了一個兒子,一向丁艱的大內義隆連添兩子,心懷大暢,整日陪伴嬌妻幼子,更不將爭雄爭霸之事放在心上了。夫婦倆因懷念東門慶,便給小兒子取名慶祥丸,其中寓意,讀者自斟。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3:04
乙部 第一六一章 忍者
陶隆房離開後不久,東門慶就取出之前準備好的破舊衣服,找一個偏僻的地方換上,扮作行腳小商人模樣以避人耳目。路上作息,東門慶毫無大商人做派,不但與下屬同吃同喝,夜里不管是草屋還是露宿都無半點不悅。于不辭見了心道︰“去博多路上遇襲後,當家的去掉了不少驕躁,現在想想那反是件好事。”

    在周防時一切順利,但進入安藝後于不辭便覺得有些不對頭,對東門慶道︰“剛才在路上走時,似有幾個行人看了我們幾眼,那目光有些不對路。”

    東門慶道︰“今晚多半有事!”

    于不辭道︰“那怎麼辦?”

    東門慶道︰“看這樣子,他們想必是不敢用強!料來是些宵小之輩。晚上外寬實緊,若他們動手,就讓他們吃點苦頭!”

    當晚東門慶手按著刀和衣而臥,就等賊人來,睡到半夜,卻听外頭布拉帕哇啊啊的叫,原來賊人沒來犯東門慶,卻奔布拉帕他們那邊去了,因慶華祥眾有了防範,失守被擒。

    東門慶趕出去時,布拉帕等正圍著兩個穿著破衣的男子拳打腳踢,李榮久上前道︰“是三個忍者!逃了一個。”東門慶上前,命布拉帕等停手,盤問起來,兩個忍者苦忍著布拉帕的拳腳,卻一句話也不肯說,甚至哼都不哼一聲,東門慶見他們二人神情堅毅,到一邊與于不辭李榮久道︰“這兩人怕不是普通毛賊。”

    于不辭道︰“對,要是普通的毛賊,這會早跪地求饒了。但他們要是背後有大勢力,那我們只怕又有麻煩。”

    李榮久道︰“怕什麼麻煩!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于不辭道︰“咱們身邊沒幾個人,這些麻煩,能免則免,能避則避。”

    東門慶說道︰“我們已經打扮成行腳商人了,行腳商人惹不來什麼大勢力。若這幾個忍者背後有什麼大勢力,那就是已經窺破了我們的行藏,避怕是避不開的。”

    李成泰說︰“早知道就听唐頭領的話,走海路算了。”

    “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處!”東門慶道︰“再說,走水路也到不了吉田郡山城。”

    李成泰道︰“一定要去吉田郡山城嗎?”

    東門慶道︰“雖然不是一定要去的,但也不能因為有點困難、有點危險就不去。就是到了界、到了京,也一定會有意想不到的麻煩,難道就因此不去了?”

    又叫來布拉帕,問他忍者摸進來偷竊時的場景,忽然起疑,道︰“對方若是摸不清我們內部的情況,那應該分頭探索才對,怎麼一來就都奔布拉帕那里去了。我們的錢和貨又不在他那里。”

    “是啊。”布拉帕道︰“這幾個毛賊笨得很,不但不知道我們商號的錢不在我這里,就是到了我這里,也不知道我自己的錢裝在口袋里,一來就往我的槍口摸,哈哈。”

    東門慶心中一動︰“他們會不會不是笨,而是他們的目標就是布拉帕他們的火槍?”便讓人將那兩個忍者帶了過來,劈頭就冷笑道︰“想偷鐵炮?沒你們容易!”

    兩個忍者听了都忍不住臉上變色,東門慶見了心道︰“果然如此!”便對其中一個忍者道︰“你這就滾回去告訴你主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是誰!等我處理完手頭的事,就來對付他!滾!”就放了其中一人。

    這個忍者忍者疼痛倉皇逃跑,東門慶見他往西邊去,嘆道︰“果然是來自周防!是大內家哪個人要對付我麼?”

    李榮久道︰“我帶群人跟上去,看他們往哪里跑!”

    東門慶搖頭道︰“不,就先這樣吧。現在就查清楚了,未必有好處!”

    第二日將另外一名忍者綁了帶上,便繼續啟程。走到傍晚,在一個農家落足,那名忍者由李榮久親自看守,睡到半夜,略聞鋸繩之響,李榮久翻了個身,便听有鼠竊唧唧之聲,李榮久十分警覺,馬上就跳了起來,倭刀出鞘,那忍者處果然行動了起來,卻是兩個人一起動。原來黑暗中有另外一個人摸了進來,鋸斷了繩索,听李榮久翻身又模仿老鼠的叫聲企圖混蒙過關,卻還是被李榮久發現。屋內屋外皆有埋伏,李榮久一動手便有人響應。兩個忍者不敢戀戰,破窗而逃。不想窗外等著一條繩子,兩個忍者一跳出去便被絆倒,但來救人的忍者身手敏捷,被絆倒後在地上一滾就彈了起來,先前被擒住了的那忍者這時又被按住,只是掙扎著大叫道︰“大哥!你快走!別管我!”

    來救人者嗯了一聲,覷了空隙脫身離去,東門慶听到響動趕來看時,那人已經消失在林木之間了,不由得贊道︰“好身手!”

    李榮久指著地上那個忍者問︰“這家伙怎麼辦?”

    東門慶道︰“帶著太麻煩,殺了他太過,就這麼放了又太便宜了他!等明兒一早,挑了他的腳筋,扔路邊吧。”

    手下應承了,地上那忍者听見,忍不住發生一聲低沉的慘呼,李成泰道︰“你若是肯老實合作,說不定我們當家的會格外開恩!”

    不等那個忍者回答,東門慶已道︰“算了,我不想在他這里知道什麼!各自睡去吧,明天還要趕路。”

    眾人才領命,忽然林木間沙沙響,竄出一個人來,看身形正是剛才救人不成狼狽逃脫的那忍者,李榮久挺刀擋在東門慶面前,喝道︰“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現身!”

    那忍者伏在地上,跪著爬了過來,叫道︰“東門大人!听說你是個仁義的人!能否請你放過我弟弟!”

    東門慶笑道︰“你膽子倒不小,可是提出來的要求卻也荒謬!你一現身,便連自己也落在我手里了,憑什麼向我求情?”

    這時李榮久等已經圍了上去,布拉帕甚至持槍瞄準了他,眼見這忍者是插翅難飛了,卻還是道︰“我不出來,我弟弟這雙腿就鐵定沒了!若出來,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剛才東門大人也說了,已經不想從他這里知道什麼,又不想殺他,既然這樣,為何不發發慈悲,饒了他的雙腳。”

    東門慶道︰“我為什麼要饒了他?”

    那忍者道︰“就沖著東門大人在肥前建立的仁義之名!”

    東門慶笑道︰“我可以仁義,卻不濫施仁義!凡冒犯我的,必須得到懲罰!這樣吧,你把你的雙腳留下,我就放他走!”

    另外那名已經就擒的忍者一听叫了起來︰“不!不要!大哥千萬不要!”

    他兄長伏在地上,說道︰“我現在也已經落入東門大人手中,你就是要殺我,我也無話可說!不過請你遵守承諾。”

    東門慶沉吟半晌,道︰“你抬起頭來。”火光下打量這忍者的容貌,見他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容貌甚是普通,是那種扔進人群里誰也記不得的模樣,但刀劍加頸卻無懼色,心道︰“好膽色!”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忍者猶豫了一會,道︰“我叫世鬼政時,那是我弟弟政木。”

    東門慶道︰“你告訴我姓名,不怕我查出來歷,摸到你們主公的底細麼?”

    世鬼政時說道︰“我們現在沒有主公!只是收了人家的錢財辦事。東門大人雖然謊言騙過了我另外一個弟弟,但我知道你其實還沒掌握委托我們辦事的人的底細。不過請你不要逼問委托者的事情,我們不會說的。”

    東門慶笑了笑,說道︰“听這話你也算有點頭腦!只是你今晚不該來!”

    世鬼政時道︰“我們本來知道這樁生意不好做,只是山居窮苦,熬不住了,不得不接。沒想到東門大人卻比我們預料中更加厲害,我們這次的任務看來是沒法完成了。不過錢賺不到不要緊,兄弟不能死在這里!”

    東門慶道︰“原來你們缺錢。這樣吧,你將委托你們辦事的人的底細告訴我,我給你們雙倍的價錢!”

    世鬼政時道︰“那不可能!我要是這麼做,明兒個整條村子所有人都得死!”

    李成泰將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要是不說,現在就得死!你還管得著別人?”

    世鬼政時咬著牙嗯也不嗯一聲,東門慶道︰“也算是個有骨氣的人,不過我剛才說了,冒犯我的人,不能不懲罰。我可以答應放你們走,但你們兩個得有一個留下一只手來。”抽出一把刀道︰“誰來?”

    政時和政木同時叫道︰“我來!”

    東門慶笑道︰“算來砍老大的手比較劃算!”走近前來,將刀高高舉起,就要往世鬼政時斬落,世鬼政時伸出了一只右手,閉上了眼楮,听任處置。東門慶刀猛得斬下,政時听到風聲,手縮也不縮一下,東門慶的刀卻在觸及政時的手臂前剎住,道︰“這樣一只好手,斬了可惜!”便命政時脫下衣服,將他的右臂袖子割斷,道︰“就以此袖做抵,你們走吧。”

    政木听了幾乎不敢相信,政時卻依然沒什麼表情,躬身離去。李成泰道︰“當家的,你太寬厚了!”

    東門慶笑道︰“他們也都是些底下人,這樣的人,殺多一個又有何益?”

    不想過了一會,政時又轉了回來,東門慶笑道︰“你干嘛?一個晚上來三次!”

    政時躬身,指著東北方向道︰“此去半日路程,有一座小山,上面有幾棟廢舊的屋子。”講了這幾句讓人一頭霧水的話後也不解釋就走了。

    李成泰道︰“听向導說我們去吉田郡山城也就一日半的路程了,這個世鬼卻跟我們說什麼中途有座什麼小山,還說有什麼廢舊屋子,難道我們不進城卻要去住這什麼廢舊屋子不成?”

    東門慶卻道︰“別掉以輕心,說不定這一兩日間就要出事!”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3:04
乙部 第一六二章 安藝遇襲
慶華祥一行第二日啟程,眼見吉田郡山城在望,但路上走得格外小心,走出不足十里,便覺周圍氣氛不對,草木之間似有風聲,李榮久對東門慶道︰“只怕有埋伏!會不會是毛利家?”

    東門慶沉吟道︰“如果是毛利家,那我們可就在劫難逃了!不過,按理應該不會!這里是他們的地頭,如果只是要滅我們,直接派個幾千人過來就行了;如果是要暗算我們,卻不該在這個地點。”

    李榮久道︰“那怎麼辦?”

    東門慶便派李成泰與一個向導到昨夜世鬼政時所說的方向去搜索,果然發現了世鬼政時所說的小山,同時派了兩名武士拿了大內義隆寫給毛利元就的書信前往吉田郡山城,並與兩名武士約定︰走到中途其中一個便當折回以報平安。大隊人馬則找了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暫時休息。

    過了午時,李成泰那邊回來報告說果有這麼一座小山,山的地理位置雖然偏僻,但確有一些廢舊房屋,且上山只有一條道路。他們在周圍加以搜索,沒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李成泰在那里守住上下山的路口,卻派了人回來報告。

    而前往吉田郡山城那邊卻杳無音信。東門慶道︰“事情有古怪了!”便改了方向,先向那座小山進發,他們方向一改,沒走出數里,林木山石間便不斷竄出人來!匯聚到最後似有數十人之眾,都是日本平民的服飾,但手里都拿著兵器!

    李榮久驚道︰“果然有埋伏!”

    東門慶便率人急速往那座小山退去。雙方都是步卒,撤的一方速度一般,追的一方也趕不上,撤到那座小山下時東門慶一望,果然是座好低好小的“小山”,因其小,一眼可窺全貌,所以在大白天的要藏人也難,但其中三面都頗為陡峭,只有一條路可上,因問李成泰山上的情況,李成泰說︰“山上我們搜過了,沒人。屋子也像很久沒人住的樣子。”

    這時追兵已經趕上,東門慶便下令撤上山去,負隅以抗!上下山的路口約只能供五六人上,算不上極險要!但布拉帕等以五把火槍在山腰居高臨下布列開來,前後各有五名近戰刀手護衛,中間還穿插著李成泰等七名弓箭手,因防得嚴密,下面的人便不敢貿然仰攻。東門慶又派了三四個人到小山其它地方巡邏,以防對方從別的方向攀上來,自己與于不辭進那幾件舊屋察看,見桌上、地上擠滿了灰塵,只有幾個很新的腳印,想必是李成泰等才留下的。

    于不辭道︰“看來像是山居貧民住的地方。只是不知為何卻搬離了。”

    東門慶道︰“這里也許就是世鬼政時他們曾住過的地方。”

    忽听砰砰砰槍聲數響,東門慶忙趕了出來,原來是山下的人等不得,試圖進攻,卻被布拉帕等一陣槍擊嚇了回去!其實布拉帕等的火槍只有五支,在目前的情況下,實戰的威力未必勝過李成泰所率領的弓箭手,但下面的人似乎對這火槍忌憚得厲害!一听槍響,雖然只有一人中彈、兩人中箭,卻還是慌慌張張地退了下去。

    東門慶朝下張望,見山下這時已經集合了百來人,粗略計算了一下看得見的人頭,覺得兩百人還不到,便對眾人道︰“大家放心!不是毛利家的人!若是毛利家,應該不會只派這麼點人來!”

    李成泰道︰“反正都是來打我們,是毛利家的人又怎麼樣?”

    東門慶笑道︰“那怎麼一樣!若是毛利家的人,那敵人就是本土作戰,會越戰越勇!但若不是毛利家的人,那就是偷偷摸進別人的地盤來伏擊偷襲!這樣規模的人手調動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瞞過毛利家一兩天或許可以,要長久瞞過去那不可能!所以只要我們守得一兩天,等毛利家的人一到就沒事了!”

    于不辭道︰“但要是毛利家的人默許這些家伙對付我們呢?”

    東門慶心中對這個問題殊無把握,心想能動用上百人潛入到這里,多半只有和毛利家臨近的同盟勢力、友好勢力才做得到,若是這樣,那于不辭的看法便大有可能會發生!口中卻笑道︰“那不可能!一來這里離吉田郡山城太近了!咱們是來做客,若在這里出了意外,毛利家面子上過不去!也推脫不了責任!二來我听說毛利元就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如今的勢力在西日本也不算小了,他不去惹別人就好了,還容許別人來惹他?所以我敢斷定!這些人來襲擊我們沒有得到毛利家的默許!”

    眾人一听都覺有理,心里便踏實了許多。若只是守個一兩天、兩三天的話,光是他們隨身帶的干糧食水就夠了,不用擔心補給的問題。而己方的兵力雖然不如敵人,但守住這條路口也綽綽有余。李榮久甚至請纓要下去沖殺一陣,東門慶卻不肯答應,認為暫時還沒有冒險的必要。

    從東門慶撤上這座小山到太陽落山之前,山下的敵人一共組織了三次進攻,都被慶華祥眾一一擊退。頭兩次都是槍一放他們就逃,到第三次上敵人終于沖近前來,正要接鋒,李榮久卻已率領刀手搶先奔入敵群,一口氣砍死了七八個,沖得來攻者競相逃命,若不是東門慶喝令撤回,他幾乎要一口氣沖到山下去了!

    李榮久氣鼓鼓退了回來道︰“當家的你何必擔心!這樣的人,我十個能打他們一百個!”

    東門慶道︰“上山來的這些戰斗力確實不怎麼樣,但你怎麼知道山下還沒出手的也這麼差勁呢?萬一你陷進去了怎麼辦?咱們現在人少!一個人手也丟不得!”

    李榮久對此無話以對,但過了一會,又說︰“可是咱們就這麼空等著也不是辦法!”

    東門慶道︰“先守一兩天,看看形勢再說。”

    太陽下山以後,東門慶分派任務,讓屬下們輪流睡覺,自己則通宵守候。守到二更時分,李成泰匆匆來報,說北面似乎有人試圖攀爬上來,東門慶一听是小跑著趕了過去,到了那里早有兩名弓箭手在瞄準了。東門慶順著弓箭手的預定射擊方向望去,隱約見到一個黑影正慢慢地向上挪,心想︰“只有一個人!那多半不是夜襲。”便道︰“讓他上來。”

    等到那人爬了上來,火把下一看,竟是世鬼整木!東門慶訝異道︰“怎麼是你!”

    世鬼政木跪下,向東門慶行過禮後,才道︰“東門大人,我們昨晚離開了以後,連夜去交接生意,他們……他們竟是一分辛苦錢也不給我們!我們甚至……甚至連性命都不保!”

    東門慶心想世鬼政時他們在一日一夜之內可以見到雇主再來到這里,想必那個雇主現在也在安藝,口中卻只哦了一聲,問道︰“後來呢?”

    世鬼政木道︰“我大哥說,我們接了生意,就不能泄露雇主的秘密。但這單生意結束了,就可以接另外一單生意了。”說著取出一件帶血的衣服來,道︰“這是我們在路上撿到的。”

    東門慶接過一看,神色一黯,對李成泰于不辭道︰“這是咱們派出去的兄弟的衣服!”

    李榮久大怒道︰“到底是誰要害我們!”

    世鬼政木整個人伏在地上,道︰“我哥哥說了,這事不能說!我哥哥還說,以東門大人的神通,將來要查清這件事情並不難。所以,請東門大人不要逼迫我們。”

    東門慶點了點頭,道︰“那麼你今晚來,是要來接我的生意?”

    世鬼政木道︰“是!不過我們還欠東門大人一雙腿,一只手,所以這次的生意,我們不求任何報酬!”

    東門慶嘿了一聲,道︰“只要是全心全意幫我做事,不會拿不到報酬的!只不過你現在能幫到我什麼呢?”

    世鬼政木道︰“我們能耐不大,但對這一帶還算熟悉。幫東門大人跑跑腿,傳個話,還是可以的。”

    東門慶遲疑了一會,便取出大內義隆寫給毛利隆元的信來,道︰“你能將這封信送到吉田郡山城麼?”

    于不辭驚道︰“當家的!這人來得蹊蹺,要小心有詐!”

    東門慶又嘿了一聲,道︰“他能敲詐我什麼?這封信若不能送出去,有等于無!而且我有個直覺,覺得這幾兄弟可信!”說著便將信交給了世鬼政木。

    世鬼政木雙手接過,伏在地上說︰“謝謝東門大人信任!我兄弟就是全死光了,魂魄也要將此信送到吉田郡山城!”

    東門慶微笑道︰“別說什麼死死死的話!就憑山下這些人,未必困得死我!咱們只要能度過難關,以後有的是好日子!”頓了頓道︰“下去後告訴政時,你們做好了這單生意,以後就不用再熬苦日子了!我有大筆的生意讓你們做!”

    世鬼政木大喜,又行了一禮,便趁著夜色,縋下山去了。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3:05
乙部 第一六三章 毛利元就
世鬼政木去後,于不辭憂心忡忡,東門慶不住地寬慰他,又給眾下屬打氣。到第二日上,召集屬下道︰“明日若無消息,便準備突圍!”

    不想到下午就見山下的包圍者開始顯現亂象,同時遠處似有塵埃飄起,李榮久道︰“莫非援軍到了?”

    東門慶也訝異道︰“這麼快?”

    等那撥人馬再走近一些,便有人辨認出是毛利家的旗幟!這時山下圍者,未戰已亂,東門慶道︰“看來毛利家是來幫我們的。”便換了一身武服勁裝,率領李榮久、李成泰等沖了下去,將圍攻者逐散,另一個方向上毛利家的援軍左右奔突,很快就沖上前來,為首的卻是一個勇武的少年,一邊廝殺,一邊大叫道︰“前面是威震九州的東門大人麼?”

    東門慶叫道︰“不錯!我就是東門慶!請教高姓大名!”

    那少年叫道︰“我是毛利元春!”

    東門慶听過陶隆房的介紹,知道毛利元春是毛利元就的次子,年紀雖小,勇猛過人,在上次抵擋尼子家的戰爭中,陶隆房和毛利元春互相佩服對方的武藝,竟在戰後結為異姓兄弟,便道︰“毛利家的二公子,久聞大名!陶隆房君曾多次向我夸耀你的勇猛!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幾句話中,兩人已經靠近,世鬼政木從人群中沖出,對東門慶行了一禮,東門慶便知他書信送到了,指著正在逃散的圍攻者問︰“毛利二公子,你們來得好快!莫非吉田郡山城就在左近麼?真是奇怪啊!這里離毛利家主城這麼近,居然也有這麼多的毛賊胡作非為!”

    毛利元春怒道︰“你諷刺我們轄境不淨麼?”

    東門慶道︰“不敢不敢,不過我從山口出發的時候,大內義隆大人曾說到了安藝,毛利元就大人會給我以庇護!現在看來這庇護甚不可靠。我因這次是游歷,又听說日本各國大名都甚好客,所以手下沒帶多少,早知道我就該從平戶帶多點人過來。”

    毛利元春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說我們毛利家怠慢客人麼!還是懷疑我們沒能力保護你!”

    東門慶笑道︰“不敢不敢。”

    毛利元春見他嘴里說著不敢,臉上的表情明顯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暗叫可惡,心頭火氣,卻將這火氣都發在那群圍攻者身上,帶領手下殺得那數十人哭爹喊娘,泄了這怨氣,這才帶了幾個俘虜回來,扔到東門慶腳下道︰“家父听說東門大人要到安藝來,十分掛心,因此派我出城前來迎接。家父又說,東門大人身邊帶著奇貨,只怕會有賊人覬覦,讓我帶兵前來!所以我是在路上就遇到了你的使者,要是不然,等你的人上了郡山城我們再來救,不知還得多久!”嘴角微微上翹,似在說若不是我父親神機妙算,只怕你們得凶多吉少!

    李榮久不甘示弱,冷笑道︰“其實你們就是不來,我們也不怕!就這些賊人!我們會放在眼里?”

    毛利元春叫道︰“不放在眼里,那你們躲在山上干什麼?派人來求援干什麼?”

    李成泰叫道︰“上山御敵,這是我們當家的謹慎小心!派人去給你們報信,是因為這是你們地頭,我們沒跟你們打個招呼就大開殺戒,不免對你們不敬!”

    東門慶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大家別爭這些了。總之毛利元就大人能未卜先知,不愧智將之名!毛利二公子率眾來援,減少了我們的傷亡,也是對我們有恩!東門慶甚是感激。”

    毛利元春听他這麼說,這口氣才算平了,東門慶客氣,他也就退一步,道︰“其實我們治下出現這麼多的毛賊,差點害了客人,甚是過意不去。”指著幾個俘虜道︰“東門大人,這些人頗有組織,只怕不是什麼毛賊!你要不要審問一下,看看是什麼人和你有仇?”

    東門慶道︰“我在日本只有朋友,沒什麼仇人。這些毛賊想必只是貪圖我的金錢罷了。安藝國是毛利家轄境,這里出的事,自然歸毛利家管轄。是否審問,都請二公子決斷。”

    毛利元春听他說得謙抑,心想︰“這幾句才像話!”便命人先將俘虜押下去,等回到吉田郡山城再行處置。這邊邀請東門慶重新上路。有了毛利元春的保護,東門慶一行便走得甚是放心。一路上元春向東門慶討教武藝,東門慶命李榮久與之手合,自己在旁發宏論。毛利元春對李榮久的身手十分贊賞,對東門慶只說不行卻有些不屑,道︰“東門大人,你別老坐在那里動嘴皮子!劍道的事情,誰都會說!道理很簡單,就看誰練得好!”

    東門慶哈哈一笑,說道︰“我的劍法不行,就不丟臉了。”

    毛利元春不信,道︰“若真不行,怎麼可能橫掃肥前!”

    東門慶道︰“我自己沒什麼本事,只是有一群好下屬。在大海上也好,在肥前也好,那些勝仗都是他們替我打的!”

    毛利元春道︰“你要是本事不如他們,他們怎麼會服你?”

    東門慶道︰“嗯,如果一定要說我有什麼本事拿得出手的,也真有一項。”

    毛利元春問︰“什麼本事?”

    東門慶道︰“我的下屬都樂意和我共進退,同生死!我想這大概就是我最大的本事。其余的比如謀略,比如武藝,我其實都不如他們。”

    毛利元春怔了許久,忽然躬身行禮,道︰“受教了!”

    到達吉田郡山城後,毛利家的嫡長子毛利隆元親自來迎,將東門慶等安置好了,這才與弟弟來見毛利元就。這時的毛利元就已經將近五十,精神卻仍然十分健旺!元春詳細說明事情的本末,最後評價說︰“這位東門大人或有過人之處,不過他的武功、謀略只怕都不是很行。”

    毛利元就問︰“為什麼這樣說?”

    元春道︰“他不敢和我手合,可見他對自己的武藝沒信心。而且看不出襲擊他的人別有用意,竟然以為人家只是貪圖他的財物!由此可見,他的謀略也比父親大人差遠了!”

    毛利元就問長子隆元︰“你看呢?”

    隆元道︰“父親一听說有人要襲擊東門大人,就猜出襲擊的人不是為了財貨,而是為了鐵炮,而取鐵炮的目的又是為了強兵——但能想得這麼深遠的人,世上並不多。不過這位東門大人能讓手下人盡其用,我想這便是他能橫掃肥前,鎮攝大友家、島津家的原因。”

    毛利元就不落一字評語,又問這時才十來歲的三子隆景,隆景望著屋頂想了一會,說︰“我覺得這位東門大人不是謀略不足,而是謀略很厲害!”

    毛利元就哦了一聲,問︰“你為什麼這麼說?”

    隆景說道︰“父親曾盛贊他立龍造寺家之舉不僅是仁義過人,而且是智謀深遠。既然他在北九州的時候智謀深遠,那為什麼到了安藝卻變糊涂了呢?所以我想,他不是糊涂,而是另有考慮,他不是看不出襲擊他的人的真正目的,而是明知道卻不說破。”

    毛利元就面露喜色,又問︰“他為什麼不說破?”

    隆景得到了父親的鼓勵,膽色一壯,道︰“我想他一定是覺得把事情挑明了,對他沒好處!”

    毛利元就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還是隆景最聰明!東門他遠來是客,在本地還沒什麼力量,把事情追查明白了也許要牽扯出一大批本地豪族,事情一查明,那彼此就成仇家,連生意都沒得做了,對他沒什麼好處,所以他才會暗中加強防範,表面卻寧可裝傻!”

    隆元和元春听了都深為嘆服,又贊弟弟聰明,隆元道︰“若是這樣,那我們該怎麼應對?”

    毛利元就道︰“東門這次來,可能有兩個目的。第一是做貿易,要建立貿易道路!若是這樣,那對我們也有好處。只是我們毛利家現在還沒有直通外海的入海口,又沒有穩固的海上力量,在這一塊暫時還爭不過大內家、細川家、島津家、大友家,所以這件事情,我看就不用那麼熱心,敷衍著就行了。”

    隆元又問︰“那他的第二個目的是什麼呢?”

    毛利元就臉色一沉,說道︰“听說他在大明是高官的子弟,所以我懷疑他這次來日本,是大明朝廷派來的!難道大明已經對日本有野心了麼?”

    三子听了都驚訝道︰“大明對日本有野心?”

    毛利元就道︰“這一點我還沒有把握!不過像他這樣杰出的人才,不會無端端跑到日本來!如今又借故周游我日本列國,我都有些懷疑他是要探究我們日本各國的道路!好為將來大明吞並日本做準備!”

    元春倏地站了起來,叫道︰“我這就去殺了他!以免留下後患!”

    “站住!”毛利元就喝住了他後,道︰“不許妄動!我這只是猜測,並沒有真憑實據!現在大內家、細川家,以及天台宗眾高僧對他的評價都很好。他又是很信任地到我們這里做客,沒帶多少人馬,若是無緣無故將他殺害,會對我們毛利家不利的!而且無故殺害大明士子,也等于是給大明朝廷制造借口,說不定大明就會借此起隙!那樣事情反而更加糟糕!”

    隆元道︰“那可怎麼辦?總不能就這樣放縱他繼續窺探我們日本各國的道路吧?”

    毛利元就道︰“那當然也不行!明天我就會見他,若他要求我們護送他前往京都,我會婉言拒絕,請他從海路去界!听說他已經派了船只去界,水路那邊我們來不及制止了。但從安藝到京都的陸路便不能再讓他得手了!”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3:05
乙部 第一六四章 界之茶室
沿途會遇到阻滯,東門慶早有心理準備,卻沒想到在安藝會遭遇冷遇。

    毛利元就對東門慶相當客氣,但言語之間滴水不漏,婉拒了東門慶繼續從陸路前往日本京都的要求,東門慶見他防範自己,一笑而罷,至于生意的事也不讓于不辭提起了。慶華祥眾一路東來,只在毛利元就處沒騙到一兩銀子!

    既然生意做不成,主人家又不似大內義隆好客,東門慶便不久留,在毛利元春的護送下前往安藝國的沿岸,唐秀吉的大船早在那里等著了,除此之外還有從界開出來的兩艘帆船,卻是界鎮的商人派來迎接東門慶的。東門慶上船之後,唐秀吉暗稟東門慶,說這兩艘帆船雖托商人之名,但內中有細川家的家臣在。

    東門慶聞言對于不辭笑道︰“失之東牆,收之桑榆。毛利家這邊沒佔到便宜,那邊卻有一個更大的主顧在等著我們呢!”

    戰國後期之大名,以細川、大內兩家最是豪富,毛利元就只是新興力量,就家底來說還沒法與這兩家相比,東門慶自博多之行受厄,沉心斂神,又從王直處得到啟發,對日本各路大名的情況比以往更是留心,此時對細川、大內、毛利這些第一、第二流豪族已有大致的了解,所以聞訊心喜。

    從安藝國沿岸到界只是一道夾在本州島、四國島之間的海峽,對經歷過東海大風浪的慶華祥眾來說實在不算什麼。舟中無事,不久便到了界,細川家與今井宗久同時來迎,東門慶心道︰“我對京都這邊的大名只知道個大概,細川家的底細還不明了。現在就去,搔不到他的癢處打不中他的要害,無大作用。”便對細川家的家臣道︰“細川大人親自下書來邀,令東門慶受寵若驚!只是今井宗久是我朋友,自平戶一別,甚是掛念,請容我停駐數日,與老朋友歡會過,再來拜見細川大人。”

    細川家的人見他如此說,也覺在理,便沒有強邀,只是留在界等候消息。

    細川家不僅是近畿豪族,家督細川晴元更是長期在京都獨攬幕政之大臣,其在日本的地位近似中土之三公,威尊望隆,非普通大名可比!今井宗久見東門慶將自己的邀請擺在細川晴元之前,大感臉上有光。

    界是日本之商業心髒,根基深厚,配套設施之齊備非新近崛起的平戶可比,到了這里,一切方便,既有今井宗久等界鎮商人幫忙尋找地方安置,屬下們自有逍遙的地方,今井宗久卻獨邀了東門慶,步往界鎮深處,說要給他尋一處靜雅的地方歇腳。

    東門慶只道他要帶自己去什麼名園豪宅,不料走到頭卻只見到一間簡陋的小屋,屋前種著三四株梅樹,花季未到,只有禿枝,情景甚是清寂。東門慶笑道︰“宗久,你不會帶我住和尚廟吧?”

    今井宗久哈哈一笑,說︰“不是和尚廟,可也差不多。但我想東門公子不是俗人,應該會喜歡這藏在鬧市中的清淨地才對。”

    東門慶生性喜歡熱鬧繁華,不喜歡冷清孤寂,然而才在山口吃多了肥豬肉,換點清淡的口味也不錯,何況地方既是今井宗久的安排,想必是在簡陋中暗藏妙處,不會是真正的貧窟。

    當下便與今井宗久相攜入內,此屋甚是靜僻,狹小的斗室中沒什麼陳設,只有一幅掛軸,地面鋪著草席,顯得十分粗糙,倒真像是老和尚的居處了。

    東門慶笑道︰“這是那位大師的房間麼?”

    今井宗久道︰“這是千宗易的茶室。”

    東門慶哦了一聲,又問千宗易是哪派源流,何脈祖師?

    今井宗久笑道︰“源流也有些,祖師還早著呢!他比我還小一兩歲呢!”

    東門慶訝異道︰“這麼小?怎麼就喜歡這些!”

    今井宗久听了這話心道︰“糟糕!我費了好大的唇舌才說服千宗易借出這個地方來,沒想到他竟不喜歡!”又想︰“千宗易躲在簾後,到現在一語不發,怕是也怨我帶了個俗人來!這回我可是兩邊都不討好!糟透了!”

    那邊東門慶看看四下無它物可觀,便看那掛軸,看了兩眼,心中暗叫道︰“好家伙!竟然是我中土高僧的墨跡!這掛軸便是在中原也價值不菲,何況是越洋來到日本!這間茶室的粗陋看來都是故意造出來的!茶室的主人必有來頭!”心里想著,頭亦微點。

    今井宗久見狀,便問︰“東門公子可是觀墨而有所悟?”

    東門慶隨口答道︰“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

    今井宗久聞言訝異,簾後人听了這話更是大喜過望,忍不住叫道︰“怨不得宗久如此傾心!定要借我這鬧市山居來款待公子,原來公子雖然錦繡其表,卻有菩提慧根!”

    兩人隔著簾的這一詠一贊,卻是什麼意思?說來這里頭大有文章。

    原來千宗易的這幅掛軸,乃是中土高僧圓悟克勤之墨跡。圓悟克勤生于大宋年間,從小修習儒家經典,遠近學子無人能比,一日偶見佛經,拿起來看了又看,雖是初見,卻像是見到了自己原有的東西一般,因道︰“恐怕我前生是和尚吧!”竟然就此剃度出家。

    克勤出家之後行腳四方,遍尋名師,終于拜在五祖法演門下。一日,有個大官陳某正好辭官要返回四川老家,特地前來參訪五祖法演,問︰“什麼是祖師西來意?”

    法演說︰“有兩句詩,正好與此相似︰頻呼小玉原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

    這兩句詩里藏著個典故,說有一位美人名叫小艷,在閨房內知道她的情人檀郎來找她,小艷為了使檀郎知道她在閨房,又不好意思直接與檀郎說,只得借機叫丫環小玉做這做那,目的是利用呼喚小玉的聲音,讓檀郎知道她在閨房里。

    法演以此典故比喻禪法,意思是說什麼本身並不是禪的目的,只是借說法的聲音,要讓人知道其言外之意——這類比喻亦是佛門慣技!但法演的用意,陳某卻無法理解,反是旁邊的克勤有悟。

    陳某走後,克勤問︰“師父舉小艷的詩,陳提刑懂了沒有?”

    五祖法演說︰“他只認得聲。”

    克勤又問︰“他既然認得聲,因何不能悟道?”

    五祖法演見克勤有所觸悟,便大喝道︰“何為祖師西來意?莫是庭前柏樹子?”

    克勤被法演這麼一喝,頓時大徹大悟,手舞足蹈,走出室外,因寫了一首悟道偈︰“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

    按照正統的說法,克勤此偈是以偷情比喻悟法,意思是說等到檀郎認得了佳人呼喚丫鬟的聲音之後,就偷偷爬進房內上床,在繡著金鴨的錦帷中經過一番被翻紅浪、纏綿繾綣,又于笙歌弦樂聲中扶醉歸去,而這一段偷情妙事,除了當事人之外,旁人都懵然不知。

    這是佛教里非常有名的典故,東門慶對三教九流的事知之甚多,常在妓院里拿這個典故與妓女們打趣,說老和尚們吃飽了沒事做,胯下不免難受,所以天天想著“錦繡幃”、“風流事”,連寫偈語也拿這個來說事,直把女子臍下數寸地,當作參佛悟道菩提根,把一眾妓女笑得夠嗆。

    這時東門慶在千宗易的茶室里認出了圓悟克勤的墨跡,便隨口道出了這兩句詩來,千宗易哪里知道其中還藏著東門慶自己的因果?只听他道破此掛軸的來歷,心中歡喜,以為遇到了個有慧根、懂佛法的人,便掀起簾幕走了出來。

    東門慶看時,見他果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但看他的眼楮,卻有一種看破世情的深湛,不似這個年齡的青年所應有,心道︰“此人必是這間茶室的主人千宗易了。”他在外常標榜自己是儒生,這時卻雙手合十,與之問訊。

    今井宗久嘲弄道︰“東門公子不總說自己是聖門弟子麼?”

    東門慶笑道︰“紅蓮綠葉,本是一家!三教歸一,何分彼此!”

    千宗易哦了一聲,道︰“若如此,倒要請教了!”便生火煮茶,邀二客入座論道。

    東門慶的母親信佛,從小听《金剛經》、《法華經》也听得熟了,《心經》更是倒背如流,加上他有幾位明師教導,雖然並未特意深究佛法,但將從林希元、李彥直、李白齋那里听到的道理搬幾套出來應付應付,也足以震懾年紀與他相仿的宗易、宗久了。

    一番宏論下來,今井宗久與千宗易均贊嘆不已,均想︰“中土人物,果然不同凡響!”

    自此將東門慶這個淫賊視為同道中人,在日本禪林廣為傳播,以致沒多久東門慶就有“西來通人”之美譽。幸好此事中土真正的理學大師、佛門高僧多不知曉,否則的話不知得氣死,還是得笑死。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3:05
乙部 第一六五章 三家聯號
今井宗久與千宗易雖是少年風雅,其本質畢竟是商人,日本佛門,不忌財不戒色,茶過三巡,雙方便開始談生意,先開口的是今井宗久,笑著說道︰“東門君,這次你一路東來,收了不少貨款吧?”

    東門慶笑道︰“我這次東游京都界鎮,本來只是要見識見識東瀛的風光,可我不找俗事,俗事卻自己上門!各國豪族紛紛請求我下次來日本時給他們留點貨,我在他們的地頭做客,吃人的嘴軟,不得已,只好答應了。”

    今井宗久笑道︰“妙!妙!東門君分明是要借錢,卻一個借字不說,便讓一群肥羊哀著求著,將白花花的銀兩往東門君的彀中扔。”

    東門慶面不紅心不跳,端茶器的手也沒見顫一下,啜了一口,才笑道︰“我不知今井君在說什麼。”

    今井宗久道︰“東門君,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其實肥前一戰之後,你就已經糧盡銀絕,我說的沒錯吧?”

    東門慶一笑,搖頭不語。

    “我知道東門君不會輕易承認的。”今井宗久道︰“不過言語騙得人,賬目騙不得人!東門君,你瞞不過我的!”

    東門慶問︰“什麼賬目?”

    今井宗久道︰“就是東門君你來日本後,一入一出的賬目。”

    東門慶笑道︰“我有多少身家,連我自己都算不明白,難道你比我還清楚?”

    今井宗久便取了紙幣來,就在草席上寫上七八個數字,說道︰“東門君的船隊這次帶了多少貨物來日本,那是誰也說不清楚。但我估摸著黃、林、島井加上我們今井四家在與東門君談妥之後出的貨,以及市面價格的回落幅度,大體也能估摸到東門君帶的貨物有多少。”跟著又劃了個數字,道︰“至于價格,想必東門君賣給其他三家的價格不會比賣給我高多少,以此價乘以貨物之量,大致可知東門君收入之大頭。”跟著又劃了個數字,道︰“東門君打肥前一戰所費物資,都是在平戶、博多公買公賣,小弟對此頗為留心,大致估摸了一下,大概是這個數字。”最後道︰“這幾個數字自然會有出入,但我和宗易估摸了一下,怎麼都覺得東門君在肥前一戰之後,就算不是入不敷出,至少也很緊張才對!怎麼不節流省儉,反而大擺筵席,揮霍無度呢?直到听說東門君應邀前往山口後談了好幾筆大生意,我和宗易才算完全明白了過來!齊嘆東門君不愧是上邦之英杰、商場之奇才!明明沒錢了,卻不露半點聲色,把大半個日本都騙了!”

    東門慶心中暗驚,想道︰“日本果然還有幾個人物!”口中依然微笑不斷,道︰“這幾筆賬,除了黃、林、島井之外,其他商號是算不出來的!不過也不見黃、林、島井來替我算這筆賬!嘿嘿!今井君,跟你做生意,可危險得很啊!”

    千宗易忙說︰“東門君不要誤會,我們這次邀東門君來,並不是要壞東門君的事。相反,我們是想幫東門君的忙。”

    東門慶哦了一聲,看了今井宗久一眼,似乎並不感到意外,道︰“兩位想怎麼幫忙法?”

    今井宗久道︰“日本錢銀,半數在界!東門君到了這里,其實已不用再往他處了,如今只要東門君點一點頭,將這件事情交給我二人處理,慶華祥要籌多少錢都沒問題。”

    東門慶哈哈大笑,今井宗久問︰“怎麼?”東門慶道︰“我也是個怕麻煩的人,若兩位肯幫我這忙,我樂得逍遙。不過勞煩兩位雅人為這等俗事奔波,我不免過意不去。”

    今井宗久微微一笑,道︰“我在平戶時已得東門君眷顧,今天宗易又與東門君一見如故!大家自己人,何必這麼見外!”

    東門慶道︰“雖然如此,但生意的事不同茶道,還是說明白的好。若此事能成,兩位可有什麼需要東門慶效勞的?”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對望一眼,一起點了點頭,今井宗久才道︰“我們兩家想和慶華祥一起,在界開個聯號,設倉開鋪,優先銷售慶華祥運到日本的貨物。”

    東門慶道︰“我在平戶那邊已有產業、店面。先此後彼,只怕不妥。”

    今井宗久道︰“那邊也無須放棄。這次我們若能籌到足夠的錢,以東門君的雄才大略,要多建一支船隊,又有何難?以後一支船隊開平戶,主銷西部,一支船隊往界,主銷近畿,兩邊一起賺錢,並不沖突。”

    東門慶道︰“听來是不錯。只是不知店鋪所得如何分?彼此職責又如何?”

    今井宗久道︰“我二人各三成,東門君四成。東門君只管運貨,我二人負責籌款、銷售。”

    東門慶又道︰“價格怎麼定?”

    今井宗久道︰“三家合議。”

    東門慶笑了笑,道︰“三家合議,就不用了。這樣吧,價格也罷,銷售也罷,我統統不管!我只管把貨物運來,之後隨你們怎麼賣都行,我派人盯緊賬目,每年結賬,該我的四成取走便是。如何?”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听他肯放權,都道︰“好!”

    東門慶又道︰“不過界這個地方,龍蛇混雜。我們若是三家聯號,生意一定不小,到時候只怕會引人眼紅!你們都是斯文人,有把握自保麼?”

    今井宗久道︰“我們會與各路大名打好關系,定然能保商號平安。”

    東門慶卻搖了搖頭道︰“跟各路大名打好關系,那自然是要的。不過刀握在別人手里,終究不是了局。這樣吧,我會留一隊武士在這里,作為機動武力,以備萬一。若有大齷齪你們擺不平,你們就先拖著,我會親自率艦隊來處理!如何?”

    今井宗久與千宗易交換了一個眼色,千宗易道︰“日本法令,外國武人不得居留境內。此事只怕不妥。”

    東門慶笑道︰“不能居留?我不是來了麼?”

    千宗易道︰“東門君是斯文人,又來自大明上邦,自非等閑外國人可比。”

    東門慶道︰“既然你們有這一層顧慮……”他說到這里停了停,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只道他放棄了,不想他卻道︰“那這樣吧,我就在本地招募武士加以訓練,然後派一個謹慎的人留此統領。別人若問起,就說是商號的護院。這樣總可以了吧?”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仍在遲疑,東門慶不悅道︰“為這一點點小事,你們便推三阻四,還談什麼合作!”

    今井宗久忙道︰“東門君息怒!此事雖然不甚合規矩,不過……應該還是可以婉轉的。”

    東門慶這才轉顏道︰“將他們安置在什麼地方,如何安置,你們都可便宜行事。我還會給他們下嚴令,讓這隊人馬平時只管練武,除非你們調動,否則不許外出,不會給你們惹麻煩的。”

    千宗易道︰“那就好,那就好。”頓了頓又道︰“此外,我二人也想湊點錢,買艘大船,到大明沿海見識見識。”

    東門慶道︰“你們二人要到大明一游,我自然歡迎。不過又何必再買什麼大船,直接坐我的船就是了。日本造不了越洋巨艦,若是去問華商買船,只怕買來的舊船也沒我的慶華祥、福致隆安穩。”

    千宗易道︰“做東門君的客人,自是一件樂事。不過若買得起華船,那還是坐自己的船好。”

    今井宗久道︰“宗易說的是。”

    東門慶將兩人瞄了兩眼,忽笑道︰“大家既然要合作,有話便不妨直說!其實你們要去大明見識是假,是想自己也跟著去,開拓一條商路出來,對麼?”

    千宗易被東門慶道破用心,有些尷尬,今井宗久卻坦然道︰“東門君,不是我們不信任你,只是合作的事情,雙方也得對等互利才是!若是你能來我們不能往,大家心存罅隙,只怕不是長久之計。”

    東門慶點了點頭,道︰“好!我最喜歡敞開天窗說亮話!那我也就跟你們直說吧,我不計較你們派人跟我回大明,不過第一次,我不希望你們派船去。”

    今井宗久問道︰“為什麼?”

    東門慶道︰“大明富甲天下!腰纏萬貫之商賈,何止百萬!但能越洋而來者,也就你們見到的區區十余家!這卻是為何,兩位想過沒有?”

    千宗易道︰“想是海上風高浪急,危險重重所致。”

    東門慶道︰“這只是原因之一。中華地靈人杰,有能耐乘風破浪者,亦不下千家。”

    今井宗久便問︰“那究竟是何因由,還請東門君賜教。”

    東門慶屈起了手指,數道︰“第一層難處,自然是風浪!能沖風破浪而到日本者,千中無一,反之亦然!據我所知,日本島民,大多數畏海如虎,加之越洋經驗不足,大風大浪之間,未必有多少人能挨過去。這是第一層!”

    二人點了點頭,都道︰“這個我們都省得!”

    東門慶繼續道︰“風浪是天障,天障之外,還有人障,那就是海盜!如今東海不靖,盜賊如毛!富商而能突破海盜來日本者,十中無一。所以能到日本來的華商,無不是一時之豪雄!你們看看許龍頭,看看王五峰,再看看我,再想想平戶的那些華商,哪個不是船帶炮、人帶刀?兩位要到中國去,不是準備了錢、船就夠的,還得準備好武裝,這是第二個難關!”

    听到這一點,兩人便有些知難了。

    東門慶又道︰“至于最後一層嘛,那就更難了!中華不比日本,眼下正在海禁!華人出海已是絕難!至于倭人入華,那是想都別想!兩位若是不信,自可找曾到過中國的日本人問一問,就知我所言不虛了。你們倒是想想,入華若是不難,當年大內家和細川家犯得著為朝貢勘合爭得不可開交麼?何況如今朝廷正嚴令海禁,你們要想去中國買賣貨物,那是比當年更難上十倍了!”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既留心海外貿易,對大明的勘合制度也有所了解,都知東門慶所言非誑,因此眼神都微露黯然。

    東門慶道︰“不過你們也放心,這海禁,我遲早要打破他!”

    兩人都感訝異,道︰“打破海禁?”

    “是。”東門慶信口開河,道︰“這海禁之策為禍東南,都是聖天子被奸臣蒙蔽才致如此!我外祖父對之向來是深惡痛絕!如今正聯合南北士林,勸諫天子,早日開海納貢哩!若到了那日,我定在泉州設宴,以待二位駕臨。”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都知此事長遠得有些渺茫,但他們今日邀請東門慶來,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先談好三家聯號的事,至于能否前往中華,那是進一步的要求了。現在東門慶答應了第一件事,雙方便算建立起了合作的基礎,當下都含笑道︰“希望這一天早日到來!”

    千宗易又問東門慶是否還要往京都一走,東門慶道︰“雖然錢銀的事情兩位已幫我解決,但我好容易來一趟日本,既然有機會,還是希望能多走動走動,看看各地風情。何況細川晴元既然已下帖來邀,我若不去,未免不敬。”

    他在界住了數日,與宗久、宗易談妥了開設店鋪的諸般細節後,正要前往細川家,東海那邊忽然傳來了一個新聞,道是有一伙南蠻闖進了為尾張國,不但嚇壞了許多伊勢灣沿岸的居民,還擄走了那古屋城的城主——即織田家那個被人叫做“尾張大傻瓜”的吉法師,然後便揚帆而去!如今不但尾張國人心惶惶,連近畿、界鎮一帶也緊張起來。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怕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會對三家聯號的計劃不利,因此尤其擔心,齊齊來見東門慶,希望能想出個應對之策來。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3:06
乙部 第一六六章 尾張傻瓜
南蠻人一直都在九州活動,游弋于日本的邊緣,所以近畿諸國也沒感到有多大的威脅。但這次南蠻人竟然闖到了伊勢,甚至擄走了一個城主,這可是以前未曾有過的事情!所以引起了很大的轟動!

    這其中,有積極營救者,如吉法師的老爹織田信秀,也有秘密行動不知所謀為何者,如才剛剛與織田信秀大戰一場、號稱“美濃蝮蛇”的齋藤道三,更有如細川晴元之輩,也釋放出了一些支持營救的信息表明態度——這些大名不一定都和織田信秀有交情,但被南蠻人欺到頭上,至少在姿態上是該一致對外的。

    界鎮風氣雖較開放,但在這局勢下也傳出了風聲,似乎一些勢力對外來者變得分外警惕了起來。細川晴元邀請東門慶前往京都的日期也往後推延,于不辭等也猜不透這兩件事是否有關系。局勢如此,今井宗久對三家聯號也有些動搖了,反倒是東門慶意志堅定,道︰“這事你不提出來就算了,既然提出來,我便不許它半途而廢!有什麼困難,一個個化解就是!”

    再過數日,伊勢那邊傳來更加確切的消息,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听說後大吃一驚,趕緊來尋東門慶,道︰“東門君!你可得小心了!最近出了個謠言,說在尾張國擄走織田家城主的帆船,掛的是雙鯉旗號!”

    東門慶听得心中一動,于不辭唐秀吉兩相對視,心道︰“該不會那麼巧,是安德魯那家伙吧?”東門慶亦已想到,道︰“說起來……”于不辭和唐秀吉連使眼色,要東門慶住口,東門慶便頓了頓。

    今井宗久眼見心細,見狀問︰“東門君,你是否知道些什麼?此事可大可小!若你知道些什麼,亟盼告知。”

    東門慶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說起來,也許不是謠言。我從平戶出發時,確實派了另外一路手下從南邊過來,但目的地也是界啊,莫非他們迷了路,竟跑到尾張國去了?”

    千宗易道︰“不會吧。現在滿日本的大名都盼著與東門君結交。若是東門君的船,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起沖突,以至擄人?再說侵入尾張的,听說是南蠻的帆船啊!”

    東門慶道︰“我的這個手下,正是一個南蠻。”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也听說東門慶手下什麼人都有,據說肥前一戰其軍中就有南蠻服役,兩人商量了一下,都覺得此事泄露出去,對三家都不利,便勸道︰“東門君,此事非同小可,除了我們,莫再對別人提起了。以免惹禍!”

    東門慶道︰“若闖入尾張的人真的是安德魯,那中間恐怕是存在什麼誤會。”

    之後風聲越來越不對勁,已經有尾張國見過那艘“南蠻帆船”的人跑到了界,指著東門慶停在港口中的船,叫道︰“沒錯!沒錯!就是那兩頭魚旗幟!我們不會認錯的!”

    但不久便有今井家的人出來闢謠,說“擄走織田家城主的是南蠻人,東門大人是中華人氏,怎麼會扯在一起?想來不是旗幟相似,就是那撥南蠻假冒了慶華祥的旗號!”

    兩種意見相持不下,因有佛門與商界的庇護,東門慶一時還未受到騷擾,于不辭便勸他在事情還能收拾之時先回平戶,東門慶不肯,道︰“咱們現在籌到的錢只有預期的三成不到,怎麼能就這樣回去!”

    于不辭道︰“剩下的事情,可以讓今井家和千家代勞。他們答應過我們的。”

    東門慶冷笑道︰“答應?若我們就這樣走了,三家聯號就辦不成!三家聯號要是辦不成,他們會否繼續幫我們都還難說呢!”

    因此堅決不走。當晚忽然連續來了兩撥客人,都是今井宗久和千宗易牽線,兩撥人身份都頗為神秘,甚至要求東門慶不讓任何下屬在場,因此連于不辭唐秀吉也被擋在門外。只等到兩撥人都走了,于、唐才來問東門慶出了什麼事,東門慶也不隱瞞,直言道︰“是織田家和齋藤家的人。”

    于不辭問他們來干什麼,東門慶道︰“織田信秀听說我在海上很有辦法,便委婉請了一個大商家來托我,希望我能幫他找回兒子。齋藤家那邊則是給織田家幫腔,請求我們幫織田信秀的忙。”

    唐秀吉道︰“听說齋藤家和織田家去年才打過一場惡戰,這次怎麼前腳搭後腳的進來,齋藤家居然還為織田家說好話!”

    東門慶道︰“近畿這邊的事情我還不太清楚。听今井說齋藤道三和織田信秀是和解了又打,打了又和解,反復了好幾次了!或者這次齋藤道三又想和解,所以借機向織田信秀示好吧。”

    于不辭問︰“那當家的你答應他了麼?”

    東門慶道︰“我已經答應他們盡力了。听說吉法師才十一二歲,設法營救一個小孩子,說起來也算一件義舉,何樂而不為呢。”

    天色未明時,又來了一撥客人,這次卻是細川家的人,來意也與這次吉法師被擄有關。細川晴元的態度,是希望東門慶能動用他在海上的力量善了此事,同時注意保護好日本的臉面。東門慶也答應盡力而為。

    又過兩日,界港忽然又起轟動,一大早的東門慶就被吵醒,唐秀吉跑進來叫道︰“總舶主!不好了!果然是安德魯闖進了尾張!”

    東門慶問︰“你怎麼知道?”

    旁邊于不辭道︰“當然知道!那艘船今天開到港口邊,被人認出來了!”

    兩人強請了東門慶趕往碼頭,港口內外氣氛頗為緊張,界鎮的勢力不許來船入港,要他們先交出人質,安德魯除了對東門慶,在其他東方人面前作威作福慣了,不肯低頭,定要先入港再說。說到後來有些僵了,港口內的船只都警戒起來,只是忌憚著對方是南蠻,一時不敢動手。

    東門慶趕到碼頭,便有七八家商會領袖、水手班頭圍住了他,指著遠處飄揚的雙頭鯉旗幟責問他是怎麼回事!就是細川家、織田家、齋藤家在界鎮的代理人也露出懷疑的神色來。東門慶見周圍的氣氛緊張,卻故作閑暇,道︰“屁大點事!何必大驚小怪!”便喚來唐秀吉道︰“你上去瞧瞧!看那帆船是否仍是安德魯做主,若真是他,就把他綁來見我!”

    唐秀吉領命,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駕了一艘小船出港,碼頭上各派勢力都緊盯著,要看東門慶到底與此事有關否。唐秀吉出港後上了船,過了沒多久,便見小船回來,這次卻多了兩個人,一個是次夫,還有一人卻是個被綁在甲板上動彈不得的南蠻!

    碼頭兩邊的商人、水手望見,無不歡呼。今井宗久和千宗易見東門慶一句話傳出就將那南蠻人綁上了岸,松了一口氣又都對東門慶的勢力重新評估,心想他果然神通廣大。

    唐秀吉綁了安德魯上岸,摔在東門慶腳下。東門慶當著各派勢力領袖的面,責問道︰“安德魯!我讓你來界鎮,你怎麼跑到伊勢去了!”

    安德魯叫苦道︰“總舶主,不是我想去那什麼伊勢!是我們迷路了啊!”

    他說的是佛朗機話夾著華語,旁人都听不懂,唐秀吉便在旁翻譯。

    東門慶道︰“你迷路,我理解,可你為什麼擄日本的小孩?”

    安德魯奇道︰“擄日本的小孩?我們沒有啊。”

    東門慶道︰“你沒在尾張擄了一個叫吉法師的小孩子?”

    安德魯記不得日本人的名字,有些迷惑的搖了搖頭,次夫忽道︰“吉法師啊!對了!就是那個騙了我們的小孩!”安德魯這才啊了一聲,說︰“是他啊!”

    東門慶愕然道︰“騙了你們?”

    “是啊。”次夫道︰“我們的船在伊勢那邊靠岸,本想向人打听一下道路,誰知道他們一見到安德魯的樣子就都嚇跑了!只有一個這個小孩不但不逃,反而跑過來和我們說話,又騙我們說他知道去界的道路,我們才讓他上船。結果他卻是亂指了一通,害得我們又兜了個大圈子,不然怎麼會等到現在才找到這里?”

    東門慶奇道︰“你說那小孩是自己上的船?不是你們綁架了他?”

    “是啊。”次夫說︰“他上船後東看西看,蹦蹦跳跳的,樂得要命!總舶主在我們出發之前再三囑咐我們不要冒犯本地人,所以我們就沒拿他怎麼樣。不過這小子每天總要做出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來,讓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們只等著找到界,好趕緊把他送走!”

    他說的是日本話,也不用唐秀吉翻譯,眾日本人便都听明白了,卻紛紛表示不信,次夫道︰“那小孩子現在就在船上,若是你們不信,盡管問他自己去!”

    東門慶對眾日本人道︰“這艘船確實是我的。剛才次夫的話大家也都听見了,不如這樣,且先讓船靠岸,等見到了吉法師,大家再問個清楚,如何?”便命次夫去傳令,駕船入港。帆船靠岸後,甲板上走下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一身在日本人看來甚是古怪的服裝,嘴里叼著根竹篾子,上岸後眼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便朝東門慶走來。

    早有織田家的人沖上去接他,但這少年卻理也不理他們,直走到東門慶面前,繞著他轉了個圈,問道︰“你就是那個很厲害的雙頭錦鯉?我還以為你真有兩個頭呢!”

    于不辭、唐秀吉等都喝道︰“無禮!”

    東門慶卻只一笑,問︰“你就是那個很胡鬧的尾張傻瓜?你怎麼認出我來的?有人告訴你?”

    少年指著東門慶周圍的人說︰“我剛才在船上听說雙頭錦鯉就在碼頭。這些人眼神要麼像烏龜一樣呆滯,要麼像綿羊一樣柔弱,就你一個和別人不同。所以雙頭錦鯉一定是你!”

    東門慶將他上下了兩眼,忽然道︰“原來如此,嘿嘿!我看那些叫你傻瓜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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