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01 新都夜行
斬魔之劍 第一夜Ⅰ
──下一站是新都中央站,電車即將停靠────
機械質的聲響流竄在每節車廂之間,打算下車的我也慢慢將自己移
動到車門附近。頓時之間,車門附近的人口密度開始急速增加。
不想把最佳的起跑點讓給他人──我不禁這麼想。此時此刻,所有
想下車的乘客恐怕都正燃著一股連一級方程式的賽車選手也不禁為之
退縮的熊熊鬥志,等待門開啟的那瞬間…。
老實說,人擠人的感覺很差。
……特別是今天。
平時不論是上學或放學,單車族的我其實並沒有使用電車的必要。
這次要不是有非得過來不可的原因,我才沒那個興致來到都心區,更
何況是搭電車過來。
萬一發生事情,在電車裡根本無處可逃,這是其一。
再來,現在是下課,同時也是下班的時間。光只是電車通勤族而已
,據說在新都中央站每日就有數十萬的流量。
對我來說,這實在是自找罪受。
……尤其是現在。
就在我勉強說服自己走進車廂後,大約過了四到五分鐘,我最不願
意碰上的情況就這麼發生了。
以電玩的RPG遊戲來說明的話,那就是在突然之間,那些原本無
害的村民或路人──以電玩術語來說就是NPC角色,因為觸發某個
事件的關係,突然間全員變身成怪物朝主角襲擊而來。
沒錯,就是『怪物』。
眼前我所能看到的所有乘客都已經不再具有人的外型……簡單說,
該怎麼描述那怪物的模樣呢?在我看來,大概可以用『霧化不完全的
卓古拉伯爵(註:恐怖小說裡最著名的吸血鬼,據說能變成霧消失)
』來形容吧。
霧狀的怪物,這是我所見到,也是只有我才看得到的,人類的另一
個面貌。
隻身待在滿車怪物的車廂裡,我盡可能維持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要
是一不小心露出不必要的厭惡反應的話,也只會給自己惹來麻煩而已
。我很明白,將我團團包圍的怪物們其實都只是普通的人類,只是他
們在我眼裡是以怪物的形貌出現罷了。
只要不是沒事就愛找麻煩的小混混,一般人是不會毫無理由就靠過
來突然賞我一拳,怪物化後也不會無預警就突然咬我一口。
我所見到的怪物並不是一般常識上所描述的那種怪物──自我有記
憶以來,我一直以這項認知提醒自己,也說服自己。說得更明白點,
事實上有病的根本就是我自己,雖然這並不是個愉快的答案就是了。
走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路上行人突然變成怪物,這幕妖魔橫行的
非現實景象,我老早就見怪不怪了。如果每當變化一發生,我就歇斯
底里地掄起拳頭朝怪物臉上招呼過去,儼然把街道當成拿光線槍打僵
屍的大型電玩機台的話,隔天報紙的社會版頭條鐵定會刊上我的大頭
照,然後兩眼被一條粗線遮住,名字是少年A,後面再加括弧與年齡
之類的標示。
要是真發生這種事,我妹妹瑪琳會哭的──笑到哭出來。
總而言之,忍耐就對了。
這五年來,我不就是這樣撐過來的嗎?………話雖這麼講,可是,
理智上能夠理解,生理上卻難以接受──這種事也是有的。我的腦袋
對人類的認知有極大的偏差,影響不只是視覺而已,皮膚表層的感覺
也是。在擁擠的車廂裡,在數分前,因擁擠而碰觸到的鄰近乘客確實
曾是人體。但在世界變貌之後,我觸碰到的東西卻什麼都不是,正確
來說,我什麼也感覺不到。
黑色的濃霧勉強維持著人形的輪廓,我只能看到這些,即使觸摸也
沒感覺,呼吸也聞不出味道。當然,我不能基於好奇心就隨便伸手去
觸碰對方。如果對象是男性就算了,若是女生的話,那我可就麻煩大
了。人變成怪物後,肉體部分便完全化為霧狀,我只能從衣物來判斷
對方的性別。
──新都中央站抵達,請乘客準備下車────
車內的廣播再次響起。
我聽不到變成怪物時的人的聲音,但是以機械預錄下來,或者透過
擴音器之類的機械播放的話,我就能聽得很清楚。
總算能下車了,心裡頓時生起難以言喻的解放感。
「抱歉,借過,我趕時間!」
我楞了一下。
混雜著要求與抱怨的聲音從我的背後傳來,幾乎是同時間,一個壯
碩的巨體從我身旁穿梭而過,搶先踏上月台。那是一名上班族的叔叔
,體格不比健美先生遜色的企業戰士。
沒多久,我也被背後的人潮推了出來。
「借過,借過,我趕時間!」
企業戰士的行進無人能擋。月台上的人潮就彷彿正遭到重裝騎兵以
錐形陣衝撞,如利刀劃過般被分成兩半。我猜想,那位叔叔在學生時
代應該有玩過橄欖球之類的運動。
人形的沙塵暴逐漸遠去,耳語般的抱怨聲也此起彼落地出現在月台
的各個角落。上班族叔叔雖然行徑霸道,但是我並不在意。反過來說
,此時有件事倒是讓我有點傷腦筋說。因為我並不是地鐵的常客,所
以我不太清楚從月台離開車站的正確路線。
不過,這個問題在我向身旁的人詢問過後便獲得解決。再怎麼說,
現在月台上存在的不再是無法溝通的怪物,而是有血有肉的人類。
異常的變化已經結束了。
變化是何時發生的事,我毫無記憶。大部分的變化多半都是這種感
覺,總是突然間發生,然後突然間結束。
在我體內存在一道開關,一個能在『日常』與『非日常』之間切換
的開關。只不過,這開關似乎太鬆了說。
重新振作起疲憊的精神,我緩步走出新都中央站的正門。相隔三條
街之外的前方,上個世紀由資本主義稱霸的世界產下的巨獸──新都
摩天樓群,正以其無法忽視的威容佔據新都泰半的黃昏。
總算是抵達目的地了。
此刻開始,我將要進行一項特別的任務。
雖說是任務,但我並沒有受雇於任何人或特定組織。我頭上即沒老
闆,也沒領過半毛薪水。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此時的行動只是沒事
找事做,自找麻煩罷了。
真要找個理由的話,就像是使命感之類的東西吧。
而我的任務就是────
要在某個事件發生以前,阻止它發生。
◆◆──◆◆
如果被警察攔下盤問,該怎麼辦?
……這的確是個問題。
晝夜才剛交替,現在佯裝成下課學生(事實上的確是)倒還可行。
可是時間一久,還穿著制服繼續在街上遊蕩的話確實太過招搖。再說
,視情況而定,這次行動將拖到午夜也不是不可能。
想迴避警察、或者社工之類的輔導人員善意的關照,就得事先想好
對策才行。於是乎───
「夜遊?才沒這回事呢!我正要去補習而已啦。
我已經高二了,要用功一點,畢業後才進得了一流大學呀!」
「喔喔──像你這樣有為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少見了。做學生的就是
要這樣!以後也要繼續努力唸書哦」
──實在太完美了。
這是他利用搭電車的時間所想出,一個連夏洛特‧福爾摩斯也騙得
過的說詞……起碼本人是這麼認為。
在這個手機電波滿天飛,連小學生夜遊都不見得有人管的時代,警
察才沒閒工夫去找人畜無害的高中生麻煩。去抓嗑藥犯或援交少女還
比較實在說。
像這樣欠缺社會一般常識,導致他老是遭損友捉弄。
亞利──認識他的人都用這個名字叫他。
從附屬初中直升到現在高二的這幾年,亞利在學業及運動等方面都
不屬於頂尖的族群,加上他行事一向低調,同學對他的認識多半停留
在──「好像有這麼一個人沒錯」、「上學時我們有打過幾次招呼哦
!」──諸如此類的印象。
在足球場上,比起遭遇危機才受到注目的後衛球員,前鋒的攻門手
才是獨佔所有目光的明星。在校園這個和平的環境裡,幾乎沒有讓後
衛──亞利有表現一番的機會(其實本人並不想出風頭)。
這樣無風無浪的生活,其實亞利是甘之如飴的。
遺憾的是,這樣平穩的生活卻因為某個事件的發生、以及誤交損友
,一切都成為過去式了。
那是發生在亞利剛升上二年級,以及某個人以特許生轉入學園高等
部二年級時發生的某個事件。
還記得是當天的上午,一群打扮、行徑、用詞都只能歸類為幫派混
混的不良集團,成群結隊就這麼闖了進來。他們以報仇的名義說要找
某人算帳,不分青紅皂白便動手打人,揮舞鐵棒砸毀窗戶,還把摩托
車騎上花圃。
突發的危機,讓閒散已久的後衛獲得發揮的機會。什麼低調、不惹
麻煩的原則早已拋到腦後,血氣衝腦的亞利轉眼間就撂倒了半數的幫
派混混。至於另一半,則是被那個轉學當天就遲到,不良集團真正的
的尋仇對象給解決掉。
但是災難過去之後,還是災難。
該名轉學生竟成為亞利新的同班同學。而且就在事件後過沒多久的
中午,亞利收到了一封署名『挑戰書』的信……
從那天開始,亞利被迫得重新適應新的生活型態。
□□──□□
PM 七點四十五分
站前廣場的電子鐘以不到兩秒的誤差,將時間告知趕電車的忙碌旅
客、離站的悠閒乘客、以及某個幾乎忘了自己學生的身份跑去壓馬路
,繞完東區整整三條街的不良高中生。
下電車後的兩小時,亞利回到了起點。
「……………」
亞利默默不語,背對著晚上七點四十六分的時鐘。
「……………………………」
又過了三分鐘,現在是七點四十九分。
在這種時間,高中生表情凝重地獨自待在站前廣場,這一幕看在不
知箇中內情的路人眼裡,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或許像是──好不容易
鼓起勇氣約她出來,還特地提早三十分鐘赴約,可是時間到了卻遲遲
不見約會對象前來────
這種發展似乎還蠻有說服力的說。
遺憾的是,亞利和這類粉紅色的劇情發展向來無緣。這樣的他,開
始緩緩轉過身,將視線落在電子鐘顯示的點矩陣式數字上。
現在是七點五十一分。
「……還不到八點,離最後一班電車應該還有一些時間」
錯過末班電車的話,屆時等待亞利的將會是一趟能夠讓讓他的雙腿
愉快、而且勞動到痛哭流涕的回家之旅。
亞利的家離市區很遠,曾被某人形容為世外魔境。
家裡現在只有妹妹一人在家,作哥哥的多少也是會擔心的───可
是,太晚回家的話也不妥。
原因就出在亞利的妹妹身上。
亞利的妹妹名叫瑪琳。
該怎麼形容她呢?──有時候貼心又善解人意,就如同純白的天使
般;有時候性格難以捉摸,又時常捉弄哥哥,就像是個讓人傷透腦筋
的小惡魔。
如果今晚真的太晚回家的話,瑪琳八成又會擺起姊姊的架子,對亞
利發動碎碎念的說教攻擊──連兄長的地位也不保。
兩人的兄妹關係會視情況切換為姊弟,這並不奇怪。
亞利與瑪琳,他們之間並不是普通的兄妹而已,而是年齡相同的異
卵雙胞胎。亞利是哥哥,但那也只是他自己這樣宣稱罷了。妹妹要是
想大鬧革命,宣布擁有姊姊身份的主張權的話,亞利的哥哥寶座也未
必能坐得穩。
「嗯……還是別太晚回去好了…………」
亞利從背包裡取出筆記。
末班車的時刻表還是記一下比較好。
●●──●●
磅──!
那是一道鎗響。
那時候,鎗聲之大甚至讓我產生耳朵即將聾了的錯覺。
但我並沒有失聰。
開鎗的那個人對我說:
「在這種情況下,這也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是我最尊敬的人。
我稱他為伯父。
伯父為了保護我,扣下了手鎗的扳機。
我獲救了……
不僅如此,很多人都得救了。
可是代價是,一個人的生命就這樣被奪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亡』。
…………………
……………
無意間看到夾在筆記本內的這張照片時,我回想起發生在幾年前的
某個事件。
在我抄寫好地鐵末班車的時刻之後,我將收藏在筆記本內的那張照
片拿出來。看著看著,不由得懷念起來。
拍這張照片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至於有多久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照片中有四個人。
其中兩個小孩是我和瑪琳。
當時我們身高還一樣高呢!看來真的是很久以前照的相片。
第三人是當時以及現在都很照顧我們兄妹的醫生。
第四人就是伯父。
伯父給人的感覺和現在比起來一點都沒改變。
我記得瑪琳曾經這樣形容伯父:
「哥哥,你不覺得伯父很像西西里教父嗎?」
……義大利的黑手黨老大?
這丫頭黑幫電影看太多了,真是的。
不過,我當時的回應也挺失禮的。
「哪裡像啊?應該是二戰的德國軍官才對吧!或者說,嗯嗯,我想想
………………KGB頭子?」
五十步笑百步。
伯父只是看起來有點嚴肅罷了,其實是非常好的人。
這樣好的伯父,才不會因為一點細故就把兩個小孩抓到盧比安卡(
舊蘇聯情報機關KGB總部前的廣場名稱,此處有以地名暗喻KGB
總部之意)嚴刑拷打的。
伯父是現代社會非常少見的紳士。
照片、以及背後的回憶都讓我懷念不已。
如果伯父知道我現在正在做什麼,不知道他會怎麼說呢?
…………………
我將照片與回憶妥善收起來。
現在的我,有我要做、也非做不可做的事。
◇◇──◇◇
為了將剩餘的時間做最大限度的利用,亞利再次行動。這次搜查的
範圍鎖定在新都西區一帶。
比起開發程度較高的新都東區,連舊市街也涵蓋在內的西區,其治
安狀況在大眾的印象裡向來不佳。
確實如此,在治安差的西區就算發生半夜搶劫路人、甚至兇殺案件
也不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光只是搶劫或者殺人之類的凶事,
並不足以構成讓亞利專程前來新都的動機。
今晚,一定會有什麼事發生────但是,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亞
利自己本身也無法掌握到一點蛛絲馬跡。唯一能掌握的,就是自己非
來不可這件事。如果不可預期的危險事件真的發生的話,只要自己能
身在現場,就能有所行動。
為此,他來到這裡。
所以,他正在這裡。
──搜查行動再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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