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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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109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25
之五十四 春夢了無痕
    李彥直做了一個春夢。

    本來他是在想著倭奴的事情,跟著又想起了破山,跟著又想起了王二彪,不知怎麼的,就想到蘇眉身上去了。

    身子忽然變得有些熱,是第一次和蘇眉共浴時的情景嗎?還是……

    夢中的情境在跳躍著,不知是真是幻,他彷彿回到了胯下毛髮初長全的年紀,他的皮囊剛剛有了男性的第二性特徵,但他的心理年齡其實已經很老辣了。

    只有想像能力而沒有實踐能力的日子,終於過去了!

    幻夢中,似乎有一雙手伸向他的私處,是蘇眉麼?

    姐姐,姐姐……

    李彥直吞嚥著口水,因為咽喉乾燥了起來。

    蘇眉成熟了,整個人都成熟了!少女的青澀已經完全消失,展現在眼前的是豐腴不見肉的完美體態!

    姐姐,姐姐……

    因為我們是姐弟,不是夫婦,所以不能直接做那種事情,以免留下麻煩麼?

    可為什麼你不肯與我做夫婦呢?

    不知什麼時候,李彥直已經不再詢問這個問題。

    激情要釋放的方法,有很多種。

    技巧有些生疏,不過當舌尖試圖挑動敏感區域時,已經足夠讓一個男人達到巔峰了!

    這個夢到底是回憶,還是想像?還是回憶與想像的拼湊?

    姐姐……我想和你相處一輩子啊……

    李彥直的手一按,似乎是抓住了蘇眉的頭髮,他有些不受控制了。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英雄子孫。

    漸漸的,漸漸的,四周靜了下來,心也靜了下來,身體也靜了下來。到了午夜。李彥直忽然醒來,但見屋內無人,靜悄悄的。順著灑在床前的月光抬頭往窗外一望,心想:「剛才好像夢遺了,是太久沒發洩的緣故麼?嗯,算算自準備參加鄉試以來也有好幾個月了,這個身體才十八九歲,不夢遺才是怪事。」往胯間一探,卻覺得褲帶有些松,心想:「莫非是我剛才要脫衣服上床。脫了一半就睡著了?」再往裡面一探,卻尋不到污漬,心中更奇:「這麼久沒出來,應該很多才對啊。」

    正自疑惑。忽然外面似有人語,話說的雖不大聲,但靜夜之中側耳細聽,便依稀聽到有人在向守衛地機兵問訊。

    「我要見三公子!」這句話聲音說得有點大了,所以聽得特別明顯!好像是林道乾!

    澎湖大捷之後,李彥直又派了他去鎮海衛打探消息,莫非他回來了?

    守衛的機兵正攔住林道乾說「三公子正休息呢」,便聽李彥直在屋內叫道:「是道乾嗎?」林道乾在外頭應道:「三公子,是我!」

    「讓他進來!」李彥直說。

    守衛的機兵這才放了他進去,林道乾一進門就道:「三公子。不好了!鎮海衛出事了!」

    李彥直悚然動容,哪裡還顧得那些褲帶、污漬地事情?猛地從板床上跳了起來,問道:「鎮海衛出什麼事了?」

    「倭寇!」林道乾說:「鎮海衛遭倭寇了!而且不是假倭,是真倭!」

    李彥直大驚道:「你說什麼!真倭?!倭奴當真如此大膽。竟然敢攻打我閩南大鎮!」

    不想林道乾卻說:「不,不是攻打,是偷襲……嗯,連偷襲也說不上,應該說是有倭奴搗亂,不過這次的亂子搗得可真不小!」

    他這麼一說,李彥直反而越糊塗了。問道:「不是攻打不是偷襲。卻是搗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澎湖之事略定之後,由於從賓松卡爾森等人這裡無法得到關於秀吉那倭奴的進一步訊息。李彥直便派林道乾再往鎮海衛走一遭。但這次林道乾到了鎮海衛,那裡卻罕有的緊張,衛城內外防範得極為嚴密!以往市井一般的衛城,這時真有了一點軍事重鎮的氣象!林道乾在鎮海衛外頭四處尋找機會,找了很久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

    偉大的太祖皇帝和他手下的名將所制定出來地衛所制度、衛所規章,若能嚴格執行起來,沿海諸衛所絕對是一個又一個的金城湯池!此時官兵雖頹廢已久,祖宗的遺產喪失殆盡,但爛船也有三斤釘子,靠著祖宗留下的框架,鎮海衛仍然能叫林道乾這個滑頭想盡辦法也進不去。

    林道乾無可奈何之下只有先回月港,不想他在鎮海衛外面找不到縫隙,到了月港卻反而得到了一個進去地機會。

    李彥直聽得一奇:「莫非你在月港遇到了那個叫秀吉的倭奴?」

    「不是。」林道乾說:「是田大可派人來找我了。」

    李彥直更奇了:「田大可來找你?莫非你在外頭浪蕩被他窺破了,所以派人來找你的麻煩麼?」

    「不是。」林道乾說:「其實他要找的不是我,他要找的是三公子你!只因我是奉命前往月港,算是三公子你的使者,所以張維就把他派來的那個軍戶引見給我,說來也巧,那個軍戶剛好就是上次我收買了的那個。」

    他二人見面,發現了彼此的身份,本有些尷尬,但一個是老滑頭,一個是小奸吏,臉皮都夠厚,彼此配合說幾句玩笑話,很快就把這一層關係給淡化掉了,裝得好像沒過那一回事一般。

    李彥直問:「田大可派人來找我?他有什麼事情?是不是和二哥有關?」「是。」林道乾說:「不過這次,他倒是有事要求三公子你。」

    「有事求我?」李彥直嘿了一聲,道:「這個田大可,做的這幾件事情能讓我接連地想不通,也算是不簡單!」想了想,道:「是了,想是鎮海衛被倭寇洗劫,若倭寇是從外部攻入,鎮海衛苦戰而敗也就算了,但要是他與倭奴本有勾結。他一個不慎卻遭了倭奴的道,導致重大損失的話……哼哼,這事若是捅了出去。他田大可就人頭難保了!他要求我的,可是這事?」

    林道乾聽了李彥直地推測,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三公子,你神機妙算!這件事情雖不完全是這樣,可也差不遠了。」

    他林道乾可不是像盧復禮那樣好糊弄的主,不是那個老軍戶說要來見李彥直,林道乾就帶他來見李彥直,而是先作出種種為難之狀。定要以使者的身份先往鎮海衛走一遭,問明白田大可所求何事不可。那老軍戶無奈,只好先引了林道乾進鎮海衛見田大可。

    「唉,那鎮海衛我是第二次進去。這次進去,可差點認不出來!」林道乾說:「外頭還看不出什麼,但裡面燒得那個慘啊!就連田大可的府第也搬了地方——據說已被大火燒成了平地!我去地時候,那火還沒熄呢!」

    李彥直悚然動容道:「倭奴把事情鬧得這麼大?那這事還怎麼瞞得過去?知道此戰死了多少人不?」

    「老田聰明得很呢!」林道乾道:「事情一鬧出來,第二天他就報了火災!輕輕巧巧把事情給瞞過去了。聽說人死的倒不多。我見到田大可之後,他還吱吱唔唔的不肯實說,不過當我問到二公子是否落在此次縱火那幫倭奴手裡時,他卻是默認了!」

    李彥直雙眉一豎,怒道:「他默認了!」

    「嗯。」林道乾說:「算是默認了。」

    李彥直哼了一聲說:「那二哥如今怎麼樣了?」

    林道乾說:「他地原話是:李二公子想必也被那伙倭人帶走了。再問下去,限於我地身份。他就不肯開口了。」

    李彥直冷冷哼了一聲,道:「好,好,好!他肯承認。那是再好不過!只要二哥暫時無恙,事情是越明朗就越好辦!」

    這次林道乾來澎湖,還帶了那個老軍戶來,便問李彥直是否接見一下他,李彥直道:「我不見他!見這些底下人幹什麼!我這就直接到鎮海去質問田大可!問問他這個指揮使是怎麼當的!」

    李彥直態度強硬本在林道乾意料之中,但他態度如此強硬卻在他意料之外!因問:「那我們明天就出發?」

    「不!」李彥直道:「先等等。」林道乾心中奇怪,暗想為何要等這麼久。

    李彥直彷彿看破了他地疑慮。說道:「這次出去。可不止是去和田大可斯斯文文地交涉,而是要去逼他說實話。質問完了田大可我就直接追那伙膽大妄為的倭奴去!因此要花一點時間,要在出發前把事情準備好!」

    第二日一早,他就召集部屬,告知此事,王牧民怒道:「我這就提兵去把那鎮海衛破了!」

    李彥直喝道:「你急什麼!」經過破賓松一戰,澎湖機兵的底氣大足,而李彥直在海上的聲望則再上高峰,李彥直初下海時候,王牧民只是敬他是三公子,又因李彥直給他上過課,所以不敢太過違拗,但這時卻已是真的畏服李彥直了,被他一喝,便退下了不敢言語。李彥直道:「我這次,是打算帶兵前往鎮海!吳平左,王牧民右!大小帆船,挑選最堅實能裝火炮地,用炮火去質問這個貪官!等問出那伙倭奴的底下馬上出發!就算是追到日本,甚至追到蝦夷,我也要追上這伙放肆的倭奴,救回二哥,討回個公道!」

    王牧民聽得眉毛上揚,吳平亦自振奮,蔡三水盧復禮等躍躍欲試,陳羽霆卻道:「三公子,你將精銳都調走了,這澎湖可怎麼辦?」

    李彥直道:「我帶走的雖是精銳,但只佔三分之二地兵力,會留下三分之一來守護澎湖、大員。如今澎湖百業待興,沒多少油水,而我們又還有一支強大的海上力量在外,只要是有點見識的人,想必不會為了澎湖這點油水而貿貿然來摸我的虎鬚!所以你只要小心防範,巧加周旋,應該可以度過難關。」

    楊舟出列道:「不過三公子,萬一那伙倭奴真把二公子劫持到日本去,那我們可就得跨海追倭了!打仗的事情,有三公子和吳兄、王兄在,我插不上嘴。但在物資上,只怕我們會很吃緊。」

    經過破佛郎機一役,澎湖的漁勇迅速融入到機兵體系中來,大捷之後的訓練又吸納了不少南澳上寨的子弟兵!如今澎湖機兵不但在戰力和武裝上更勝一籌,就是在數量上亦已頗為可觀。若李彥直真個有意,實際上已能夠帶領兩千精兵強將北上征倭了!可是要動用這樣一支戰鬥隊伍,對一個商會來說將是極大的負擔!

    李彥直可不是沒打過仗的初哥,此事早有考慮,因道:「前幾天,逸凡從湖州來信,說他已經協助總掌櫃(李大樹)打通了蘇、湖、松諸府地商路,並爭到了不少生絲的份額!我準備發信,叫他帶齊了貨物,先到雙嶼去等候。」

    這次會議本來是在討論救兄討倭的事情,李彥直卻忽然說出蔣逸凡的事情來,他這幾句話似乎和本次會議地主題毫無關係,但陳羽霆卻已經叫道:「妙哉!若是需要去日本,與其空著船運兵過去,何如以經商為名,而以機兵武裝作為船隊的護衛。一來安日本土豪們的心,免得我們才到他們就群起而攻我們,二來是以商養戰,說不定去了日本一趟回來,非但無害於同利的財政,反而能賺一筆呢!」

    眾人聽說,都贊此議甚高,李彥直微微一笑,想:「終是羽霆的話合我心意。」又道:「不過這次北上,卻還需要一個人幫我協理商務、後勤。」

    陳羽霆就要請纓,但想想自己在澎湖還有未竟之業,就沒開口,卻被張維搶先了。

    李彥直卻搖頭道:「澎湖這邊還需要你運物資過來,近海接濟圈也還有待完善,再說你沒去過日本,未必適合擔當此事。這個人才,除了精通商務之外,還得對日本有所瞭解才行。」想了好一會,竟想不出一個人來,歎道:「六藝堂在商務上有專攻而成為同利掌櫃的,也還有幾個,卻都安插在閩浙要地,走不開啊。」

    陳羽霆道:「要不三公子你就把逸凡帶去,讓他管財。」

    「我是準備帶上他,但讓他理財?不行!」李彥直道:「他在這一塊上不是好手。再說日本那邊他也不熟。」

    王牧民忽道:「其實三公子你不用找了,有個人是現成的!」

    李彥直問:「誰?」

    王牧民道:「張岳啊。」

    他所說地張岳,卻是當初和他一起前往李光頭處效力地六藝堂學生,二人各有所長,王牧民是成了李光頭麾下的大將,張岳卻成了對李光頭地軍師,船隊的後勤事務如今多是他在打理,只是他和李光頭去了日本,所以李彥直一時想不到他身上去,不由得跌足道:「我怎麼把他忘記了!只是不知他從日本回來了沒有。」

    王牧民道:「若李大管帶回來了,那他必定也就回來了。若是沒回來那就是在日本等著我們呢,那不是更好?反正他要麼在雙嶼,要麼在日本,都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一定會撞上的。」

    李彥直點頭道:「那說的也是!好,就這麼定下了。」將手一揮,指著鎮海衛的方向道:「就按今天的決議,大家各自準備去吧!」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26
之五十五 患起島津
    會議結束後,沈門暗中來尋林尾,臉上很有些鬱悶之色,說:「寨主,你怎麼也不出頭說幾句話?」

    林尾還沒回答他的話,卻先喝道:「還叫什麼寨主!現在林國顯都已經死了,還叫什麼寨主!」

    沈門知自己失言了,忙叫「林老」。卻仍道:「林老,剛才的會議,你不該不出頭的。」

    林尾問:「出什麼頭?」

    「這次要辦這麼大的事情,卻完全沒我們的份!」沈門說:「長此以往,我們在澎湖還如何立足?哼!早知道他李孝廉只是任用私人,我們就不該來!留在南澳,許棟未必就吃得下我們!或者去雙嶼投靠北面那群人,也好過現在被人當作擺設。」

    他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林尾卻道:「你太急躁了。我卻覺得三公子這樣的安排不見得是故意壓制我們。畢竟咱們才剛剛來依附,他暫時不用我們也說得過去。既然那個蔡大路都能得到他的信任重用,咱們為何不能?」

    「蔡大路他們得到信任,是剛好有佛郎機來襲的機會,而他們又趁機有了表現。」沈門說:「可是我們現在卻連表現的機會都沒有啊!這次去日本乃是立功的大好時機,而我們卻被撂在這裡。等他們去了一趟日本回來,又不知會有多少人爬到我們頭上去!再這麼下去,說不定我們就會被人給忘記了,這叫人如何不急?」

    「你錯了!」林國顯道:「去日本固然有機會,但以我們現在的處境,留在澎湖會更好!你沒看見陳羽霆聽說三公子要率大部隊前往日本之後的反應麼?三公子雖然安慰了他。可他自己對澎湖的安全也沒有十足地把握!當初佛郎機人襲來之際。他本來是有機會脫身離開地,但仍然留下犯險,那是因為他知道他一走以後再要回來收取此地民心就難了。由此可見他心裡對這澎湖是何等重視!所以若是我們能在他去日本期間好好幫他守住這基業,他心裡一定會記住你我這份功勞的。到了那時,方是我潮州兒郎在李孝廉麾下風起雲湧之日!」

    聽了林尾的這番分析,沈門才算靜了下來,點頭道:「那好,我就繼續造我的船去。且再等等。」

    「這就對了!」林尾說:「欲速則不達……」忽又道:「不過在日本的這件事情上,你也仍然有立功的地方。」

    沈門哦了一聲,道:「立什麼功?」

    「就是你現在的本分:造船啊!」林尾笑道:「現在三公子要去日本。什麼都齊備了,可就差一艘威風實用的主艦!那艘什麼破風。名字是好聽,可作為主艦實在就太寒磣了。咱們這次來歸。不是帶了許多浸好的上等木頭麼?」

    沈門點了點頭,道:「那些都是當初要給老寨主(李大用)造旗艦卻來不及用的。」

    「對啊!「林尾道:「咱們現在不但有人手,還有這些現成地材料,就給三公子造出一艘好船出來,他開了去日本。每次打了勝仗揚了威風時,都必定會給這艘船記上一次功勞。記住了船的功勞,也就記住了你地功勞!只要讓他還記得我們,我們便會有機會!」

    沈門道:「其實船我倒是已經在造了,可再怎麼趕,至少也還要兩三個月才能完工,三公子怕是數日之內便要出發。實在是來不及啊!」

    「兩三個月?」林尾道:「那怎麼來不及!你又不是第一天在海上混!怎麼連季風的事情都忘了?如果這次三公子能在閩海找到二公子。那便萬事大吉。但萬一真得到日本追討——難道三公子他是想去日本就能去日本地麼?就不用等季風麼?」

    沈門聞言恍然,失笑道:「糊塗。糊塗!我怎麼會連這個都不記得!」當下回到澎湖船廠,安心造船去了。

    林沈、蔡大路一家、辜盛之輩其實都各有打算,李彥直也沒法完全知道這些部屬每個人心裡在想著什麼,不過在現階段,所有人都還按著他手指所指的方向,跟著他前進,因為這對這個集團大多數人都有利!

    李彥直做好準備好之後,在離開之前設立「待詔澎湖巡檢司」,以蔡大路為待詔巡檢,辜盛沈門為待詔副巡檢,陳羽霆為澎湖裡里長,總攝島務,林尾為三老之首,又命沈門將造船廠移到大員發展。在這個團體的領導下,澎湖、大員的地方建設,在李彥直離開之後仍繼續進行。

    李彥直卻率領船隊,以王牧民為前鋒,自己居中,吳平在後,直接渡過海峽,大白天地就直闖鎮海衛!

    鎮海衛的官兵望見旗號,嚇得就要點烽火告急,卻被田大可喝阻,叫道:「你們想害死我嗎!」

    鎮海衛地港內本也有兩艘田大可的私船,但這時也已經被倭人劫走了。他想想李彥直勢大,聽說後台又硬,不但在福建士林吃得開,在北京也有門路,這時自己又有求於他,不敢硬抗,只好硬著頭皮,冒險迎到城外。

    到了海邊,但見雲帆片片,破浪而來,真是船堅炮利,人強槍亮!田大可心想:「就算我那兩艘船還沒被劫走,這時也萬萬鬥不過他!」派出小船去,打聽清楚確實是李孝廉的海上機兵,便引船隊入港。

    一個千戶道:「這樣做,只怕不妥吧?要是他入港之後卻動起手來……」

    田大可怒道:「胡說八道!李孝廉怎麼會做違反朝廷法制之事!再說,李孝廉帶領的是機兵,機兵怎麼會來衛城搗亂!」卻想:「他要是真動手我就求之不得了!這件事情剛好都推到他頭上去!不過這些文舉子比我們這些武人狡猾多了,多半不會幹這麼笨的事情。」

    他一個正三品的衛指揮使,這麼大的武官,這時竟帶了眾部屬往碼頭列隊站立好。恭恭敬敬地等候李彥直登陸。

    卻聽破風上八聲炮響。眾官兵嚇了一跳,跟著才聽明白那是空炮,才見破風上架下三道木橋,搭到岸上,李彥直地部屬穿著整齊,從兩側地木橋上一對對的走下來,第一對是盧復禮、蔡三水,第二對是王晶凱、黃北星,跟著便是李彥直走中間地橋道,李彥直背後。又有兩對強將,那第三對卻是路延達、林道乾。而第四對竟是一個小西洋混血阿拉貢,以及那個叫雷克的佛郎機。八人或剽悍。或恭敬,護衛著李彥直下船。

    李彥直腳才踏上岸,田大可便哈著腰上前道:「恭喜李孝廉啊,聽說李孝廉在澎湖大破佛郎機,為我中華揚威。為我福建靖海,當真聲名遠播,功勞卓著,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若是旁人不知情的看到這情景,非以為李彥直是欽差大臣、田大可是待罪犯官不可。李彥直卻是一聲冷笑,道:「我能有今日的成就,還不全是田大人指點之功?」

    田大可尷尬地笑了笑。不知如何接口。李彥直卻已向衛城內走去,他趕緊搶上幾步。在前引路。

    過了水門,進入鎮海衛本城,從外頭望城牆還算完好,但到了裡面卻見衛城之內滿目瘡痍!李彥直看得眼睛冒火,移近田大可低沉著聲音道:「真是倭奴做的?」

    田大可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李彥直哼道:「猖狂!放肆!」又對田大可道:「你也真是荒唐!」

    這時指揮使府邸已被燒壞,二人便上五星山,田大可屏退左右,李彥直亦示意路延達等且退下,只有二人時,這才揪著田大可怒道:「你這個見利忘職的軍戶!你這個有家無國的武夫!究竟把我二哥怎麼樣了!」

    田大可慌道:「李孝廉息怒!息怒!令兄沒事,真的沒事!至少他離開鎮海衛時還沒事……」

    李彥直怒道:「這麼說來你和那伙倭奴真地有勾結了?我二哥真的被你藏在鎮海衛了?」

    田大可不敢否認第一個問題,尷尬了一會,才道:「二公子不在我這裡,一直都在那群倭奴手裡,要不然上次我早就恭送他與李孝廉你團聚了。」

    李彥直哼了一聲道:「整件事情到底是怎麼樣地,你快給我清楚道來,若是還有所瞞騙……哼!我在海上的手段你見識過了,要不要讓你看看我在朝廷裡地實力?」

    若是幾個月前,李彥直說出這句話來,田大可心裡也只當他是虛言恫嚇,但這時卻不敢輕易不相信了,加之他本來就已有意要說真話,因此便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道來。

    原來整件事情卻要從前年冬天說起。當時季風南下,有一艘帆船停在了鎮海衛附近,被田大可的手下發現,上前勒令他們離岸。這艘船的主人倒也乖巧,二話不說就獻上了禮物,田大可的手下見錢眼開,非但沒再驅逐他們,反而將船主引見給了當值千戶,當值千戶又將之引見給了田大可。

    李彥直聽到這裡冷哼了一聲,道:「你也真是大膽,身為軍官,居然敢勾結倭奴!」

    田大可乾笑了一聲,說道:「李孝廉,咱們別一百步笑五十步了,倭奴你李家勾結得比我厲害。其實現在閩浙兩省,別說我這樣一個小小地指揮使,也別說你一個孝廉,就是進士第宰相家,沒通過番的又有幾戶?」

    李彥直哼道:「士紳之家,主要也只是做生意賺錢,我驅遣倭奴,更是如役犬馬!可不是像你這般,勾結了倭奴卻被倭奴所制!」

    聽了李彥直的自辯,田大可想:「當初我可也如你這般驅遣倭奴如役犬馬,只是後來一個不慎,被他們算計了……罷了,現在你佔上風,我又正有求於你,你要怎麼說,便怎麼說。」口中服軟,繼續說那島津家之事。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27
之五十六 劍指薩摩
    嘉靖二十一年冬,有一艘帆船停泊在鎮海衛附近,被當值千戶發現,派人質問,船上卻有個懂得些中國話的倭奴下來交涉。這個倭奴說自己是第一次到大明來,但做起事卻十分利落,先是獻上了禮物,跟著又請軍官搭線,引見他的上峰——一個叫新納的武士給當值千戶認識。

    這艘帆船的主人島津自始至終都呆在船上不下來,只是由新納進入衛城與田大可交涉,那個叫秀吉的倭奴則充當翻譯。

    新納表示說他們只是在附近停船,又希望能進入內陸做生意,田大可不許,新納又退而求其次,希望能用貨物向田大可購買一些糧食,又請田大可讓他們停留到季風轉向。這個條件田大可倒是答應了,只是卻獅子大開口,向新納索要更加巨額的白銀。

    新納面有難色,表示要先回去問問主公,回船了一趟回來,才又告訴田大可說他們這次來實在沒帶那麼多錢,不過他們才在附近發現附近有一夥海盜,這伙海盜似乎很有些財貨,若田大可許他們動武黑吃黑,掃平了這伙海盜之後他們會將所得獻上一半給田大可。田大可心想此事無妨而有利,就答應了。

    李彥直哼了一聲,道:「他們打的真是海盜?」

    田大可尷尬地乾笑一聲帶過去,繼續敘述。

    那伙倭人第二日果然就出發不知跑去那裡,真的劫持了一艘船隻,將所得貨物與田大可平分。此時東南走私極盛。盜賊如毛,海上一艘船隻失蹤,不管是海商還是海盜都只是小事一樁,所以也沒引起多少注意。田大可得了一次甜頭,竟然就上了癮,心想自己畢竟是官兵,不好明目張膽地去搶劫,現在有一夥倭奴給自己跑腿。何樂而不為呢?他更想著:等到事情鬧大,自己再對這群倭奴翻臉,到時候不但盡得另外一半貨物。而且還能去都司那裡領功!這等好買賣若是不做。他田大可就是傻瓜!當然,這一些只是他心裡的打算,不會跟李彥直提起。就算李彥直想到了逼問他也只是一語帶過。

    就這樣幹了幾票之後,田大可就發了財!一開始他們只劫些小船隊,跟著又襲擊武裝較為薄弱地船隊。到後來田大可越捲越深,為了讓這群倭奴的搶劫行動進行得更加順利,竟給他們提供了一些條件。如借給他們一些服飾、旗幟、信物,讓他們假冒官兵!李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著了他們的道!

    李彥直聽到這裡,既動了公憤,又動了私怒,田大可見了他的神色,忙道:「也是這幫倭奴膽大妄為!竟然劫到李家頭上去了。其實我若早知如此,定不許他們妄動的。林雷只是不知怎麼的。他們在幹了這件事情之後。態度忽然就變了。」

    在劫持到李介之前,島津等對田大可那是俯首帖耳。半句不敢違拗,就算田大可吩咐下他們辦不到的事情,也要盡量設法,但劫持到李介之後他們的態度就忽然變得強硬起來!而且劫持到了李介地座艦後也沒分半點贓物給田大可,雙方的合作就此出現了裂縫!

    當時田大可是懷疑李介這艘船上必然藏有重寶,其價值大到倭奴不肯與他平分。但他等到這時才發作,島津卻已經不怕他了。當時負責來與田大可交涉的也不再是新納,而只是那個叫秀吉地倭奴,他冷笑著對田大可說:「指揮使大人,你現在對我發脾氣有什麼用呢?托你地福,如今我們貨物是搶夠了,糧食也足了,隨時就能拍拍屁股就回日本去了。嗯,你看起來很生氣,可你現在就算把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殺了,又有什麼作用?倒是你,縱容我們幹了這麼多不容於朝廷的事,若是事情捅了出來,哈哈……你別說還想和我們平分李家大船中地紅貨,就是腦袋也保不住!」

    他初次隨新納來見田大可作翻譯時,其實翻譯得不是很流利,這時卻已能說一口很地道的福建話了,而這番話說將出來,田大可一開始是怒火沖天,但聽到最後兩句卻如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再也作聲不得!

    那倭奴說得對啊!人家現在貨物搶夠了,糧食也備足了,要走隨時能走,但事情若是捅出來,他田大可能跑到哪裡去?他就算要逃,那也將是孤家寡人地流亡,衛所的兵將沒一個會跟著他的!

    所以從那時起,田大可與島津之間的關係便徹底逆轉,雖是在自家門口,但這個衛指揮使卻被那島津所制!

    以上這個過程,田大可在敘述地時候那是遮遮掩掩,但李彥直且逼問且推測,還是瞭解了個七七八八,心中訝異,尋思:「這整件事情聽來不像突發事件,而像是一早就有謀劃的!那群倭人是做好了圈套等著田大可往裡面跳啊!不過島津家就算有智略過人的謀臣在,若不熟悉中國地方上的情況也籌謀不出這個計策來!看來島津船上還有熟悉中國官場情況的華奸!甚至有可能整個計謀都是出自這華奸之手!」

    不過田大可畢竟是正三品的大員,在自家地盤被一群倭人如此戲弄,如何肯罷休?剛好這時李彥直來訪,他便順水推舟,把倭奴藏身的方向暗示與李彥直,這招叫做驅虎吞狼。不想李彥直下海之後,雖然事業搞得風生水起,可就是沒和島津碰到一處去。當時田大可心想莫非那伙倭奴已經回去了?

    不料沒過多久,那叫秀吉地倭奴又跑了來,指責田大可背棄盟約,竟引來了一頭猛虎來害他們。田大可當時心想必是李彥直下海之後這伙倭奴就藏了起來。但隨著李彥直在大員海峽影響地擴大,這伙倭奴的處境也就越來越艱難。這時主動權又反過來落到田大可手裡,他一開始是想就不管這批倭奴了,任李彥直去折磨他們,但轉念一想,心裡卻冒出一條「妙計」來,便對那秀吉說:「這個李孝廉是很厲害地!你看他在澎湖干的這些事情,使的這些手段。那叫步步為營,逢島插針!我雖不知你們藏在那個角落裡,但這樣下去遲早得叫他給找出來!到時候你們就準備著和他硬碰硬吧!嘿嘿。我可告訴你們。這李孝廉乃是我大明的兵家天才,遇到了他,只能算你們倒霉!」

    其實李彥直當時在海上戰績未著。田大可也是隨口吹捧罷了,不過這時跟李彥直述說時,卻將這段話重點調出來講,討好之意十分明顯。

    李彥直卻只是冷冷一笑,不太當回事。卻說:「你們這麼嚇唬他們,是要叫他們害怕,叫他們躲進鎮海衛來麼?」

    這件事情田大可本不太想說,但沒想到李彥直卻先一步窺破了,心中大駭,諤諤道:「李解元……你……你怎麼知道的?」

    李彥直冷笑道:「如你所言,我在大員海峽步步為營。逢島插針。這海峽能有多大?遲早還不得給我翻個遍?再加上濱海漁民都願意幫我,這伙倭奴還能藏哪裡去?到那時節。福建沿海也就一個地方安全,就是你這鎮海衛!」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你要這群倭奴到你這鎮海衛中藏身,其實也沒安好心!你是打算引他們進來之後,再來個關門打狗,一來滅了這群倭奴的口,二來也可以將他們的貨物全部佔為己有,對不?」

    田大可被他說破心事,一時作聲不得,李彥直又道:「可惜這群倭奴的本事卻比你預料中還大!嘿嘿,看看那個秀吉居然能誘得那幫佛郎機來襲擊澎湖便可知道,他們船上必有高人作全盤謀劃!你雖然也有幾分心計,但是卻還不是這人地對手!嗯,算來當時我與那伙佛郎機正在鏖戰,或者是在我取得大捷之後,而那伙倭奴就趁著這個空隙進入鎮海衛。你必是打算著先示以虛情假意,籠絡住他們,等他們失去了戒心,這才動手。誰知卻被對方窺破你的用心,先下手為強,反而把鎮海衛給劫了!經年集聚一朝盡喪!哈哈,我猜當時他們必是偷襲你得手,劫持了你,叫你的手下不敢動手,所以這場衛城內地戰鬥才沒有鬧大!我猜得沒錯吧?」大可心裡本來還勉強在抗拒著,但聽到李彥直竟將當時地情況道破,驚道:「你……你怎麼知道的?難道你在鎮海衛埋伏了奸細?」

    李彥直哼了一聲,卻不回答,只說道:「多餘的話我不想多說,我只問你,那伙倭奴如今在哪裡?」

    「我不知道啊!」田大可哭喪著臉道:「我這回是真地不知道。我……我還盼著李孝廉你能捕獲他們,好拿回我的印信呢……」

    李彥直一呆,指著他道:「你……他們把你的印信也劫走了?」

    田大可無奈地點了點頭,李彥直忽然放聲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你今天如此怕我,原來是有求於我啊!」

    田大可勉強整了整聲音,道:「李孝廉,這件事情上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無論如何,還請你幫幫忙。大家雖然文武分途,但都是在這福建混口飯吃,大家都不容易。再說,我身為指揮使,印信卻叫一群倭人給劫了!傳了出去,我自己固然要掉腦袋,但於大明的臉面,也不好看。李孝廉你是個心有國家地人,還請愛屋及烏,幫下官一幫。」

    李彥直手一擺,道:「別!別亂用不合規矩的話!什麼下官!我不是你的長官!我這次出海,只想救回我二哥,其它的事情,不想多加理會。」

    田大可見他無心幫忙,又是害怕,又焦心,想:「請將不如激將!」便道:「李孝廉,那群倭奴臨走之前,可是指名道姓向你叫陣呢!」

    李彥直奇道:「他們向我叫陣?」

    「是啊。」田大可說:「他們將我的印、符包在一起,套在令兄脖子上,指著說:那個李彥直要是有本事,儘管叫他來日本找我們!」

    他若說別的,李彥直都還忍得,但一聽李介受辱,不禁怒道:「那群倭奴當真如此猖狂!」

    「哪裡還有假!」田大可道:「這件事情衛裡好多人看見了的,不信李孝廉你儘管問去!」

    李彥直雙眼圓睜,刷地抽出劍來,嚇得田大可退後了兩步,叫道:「李孝廉你做什麼!」

    李彥直舉起長劍,向東北方向虛劈兩刀,忽然回頭對田大可道:「我怕要在海上多呆一年了。下海忌諱甚多,這岸上地事情,還請田大人幫我多遮掩遮掩。」

    田大可喜道:「那李孝廉你是打算……」

    「去日本!」李彥直道:「島津家,島津家……聽說島津家就在九州薩摩,嘿!既知道了姓氏,便不怕他們逃去!這回我不但要救回二哥,還要把這口氣也爭回來!」

    田大可大喜道:「那麼我地印信……」

    李彥直哼了一聲道:「等我踏平了薩摩,若你那東西還在,會順手帶回來的!」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28
之五十七 尾聲
    從鎮海衛出來,李彥直叫來了吳平、王牧民和林道乾,將方纔田大可的供述揀要緊的與他們說了,林道乾道:「三公子,你看這回不是陷阱了吧。」

    李彥直道:「看來不像。但是否有一個田大可都沒看出來的陷阱,就難說了。」

    回到月港之後,便安排前往日本之事。他雖然著急,但果如林尾所言,要前往日本,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必須等待季風,所以李彥直便在月港權住,調遣財貨、人手。

    林尾在澎湖聽說了鎮海衛的消息後,派人來與李彥直道:「我方此時既無法去日本,那群倭奴如何便回得了日本?我料他們此刻必定還在附近海域!」

    李彥直醒悟過來,又派王牧民與楊舟分別探訪大員、福建沿海的港灣、海島,卻仍然是一無所獲。

    等到季風起時,沈門不但將之前在海戰中損壞的船隻一一修補完工,還為李彥直製成了一艘五桅巨艦。李彥直見船心喜,因命名之為「福太和」。季風一起,福太和試水無恙之後,他便率領船隊北上。

    李彥直在月港時,操持澎湖與大員政務的重任便完全落在陳羽霆肩上,他想:「二公子的事情自有三公子掛心,我只要處理好這邊的事情,就算幫了忙了。」竟是一心都放在澎湖、大員的建設上,一邊增築澎湖水寨與安平村的防禦工事,一邊劃出市集區域招引商人。又從江左引進良農教民墾殖,開闢農田。又從佛郎機商人處引進新作物,安平村地農業生產在李彥直離開時已漸漸走上正軌,而陳羽霆亦積累了許多開墾荒地、溝通土著、安置新移民的經驗。

    明清兩代。號稱「重農」,勸農、護農地政令亦多,但實際上其政治體制與社會體制對農業均十分漠視。地方官員但管收糧,口頭勸農而實際上多不管農事,六部中的大司農以及附屬官員,絕大多數亦皆不通稼穡,政府對於農業基本是放任民間自生自滅,官員偶有建策,帝相偶有諭令。也大多是應急應事,如因應水患而修堤壩之類,像陳羽霆這樣在平時就調動自治政府的資源,持續地關注、改進農業那是絕無僅有。

    算算李彥直出發前往雙嶼已有月餘。這日忽報有人來拜候,陳羽霆正在和一個老農商量蕃薯地種植方法,談得起興,便讓從人婉拒來客,不久從人又跑來道:「那位大師說是里長你的故人。定要見里長一見。」

    陳羽霆一怔:「大師?是個和尚?我不記得我有什麼和尚故人啊。」

    但還是決定見那人一見,不久從人便帶了訪客到,遠遠望去果然是個和尚,走近看清出了面目,陳羽霆不由得大吃一驚,趕緊屏退了左右,這才拉著那和尚叫道:「破山!破山!怎麼是你!你……你怎麼出家了?」

    眼前這個青年和尚。身材頎長。體形精幹,但臉卻俊得有些漂亮了。林雷鼻樑筆挺,眉毛淡而且長,秋水中的倔強隱於佛家的安寧之後,雖是剃了光頭,燒了香疤,卻令這個年輕人更具一種攝人的魅力!這個和尚,正是曾入一以室後又被李彥直逐出門牆的破山!

    陳羽霆心道:「他必是被鉅子逐出門牆之後心灰意冷,所以竟遁入空門!」心中不免有些悲愴,又有些憐憫這個昔日同門,拉了他手道:「破山,你這,這……」

    破山臉上卻看不出有半點心灰意冷的樣子,見陳羽霆似在可憐自己,也不以為意,輕輕一笑道:「莫再叫我破山了,如今我皈依佛門,法名玄滅。我眼下十分快活,你不必搞得我很可憐似的。」

    陳羽霆卻搖頭道:「你不用強撐了,我知道你肯定是受了很大的打擊,要不然如何會遁入空門?」又道:「其實現在鉅子偶爾也還會提起你,我想他心裡其實還是想你地。不如我找個機會,給你求個情,看看還有沒有挽回的機會……唉,你當初真不該一時失足,致成千古之恨!」

    他還沒說完,便見破山冷笑不已,不由得愕然道:「怎麼?」

    破山笑道:「不算我在內,一以室現在還是只有四人吧?哈哈,蔣逸凡是幼稚,你則天真!也只有你們兩個,才會相信我是因為貪污才被趕走的。」

    陳羽霆訝異道:「你……你說你沒貪污?」

    破山笑道:「貪是貪了,但我被趕出來,可不是因為這個。罷了,這件事情,以後若得便時,你自己問他吧。不過我勸你最好還是別問,否則只怕會讓他惱你。我這次來,是來求你一件事情。」

    陳羽霆見到破山不過片刻,交談不過數語,但已被他勾起重重疑團,心裡便有些謹慎起來,問:「什麼事情?」

    「放心,不會是可能影響到你公務的事情,」破山道:「將來他若問起,你也可以和他直說,或者現在就可以寫信給他。」

    陳羽霆雖被破山形容為「天真」,但他能被李彥直相中引入一以室,自非愚蠢之輩,破山話語方落,陳羽霆便道:「你對鉅子地行蹤,打聽得倒也清楚。嗯,你是知道他已經走了,所以才來見我的吧?」

    破山哈哈一笑,道:「那是。我現在不想見他,料來他現在也不想見我,所以還是避開了的好。閒話少提。我今日來是來求醫來著。」

    「求醫?你病了?」

    「不是我。」破山道:「這一年多來我出家在外,托身於一個大施主,受他供養,如今這個大施主的夫人臨盆,我本身亦頗通醫道。看出此胎胎位不正,只是醫道雖略通。其術不精,眼見母子都有危險卻束手無策。因聽說你在安平,就趕來相求。此事不會涉及任何公事。只關於一對母子地安危,還望羽霆兄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以援手,則我與我地大施主以及等待救援地母子二人都將感激不盡!」

    陳羽霆沉吟道:「你那位大施主就在這附近?」

    破山道:「我那位大施主也是一位私商,有一艘船停在大員附近的一個島嶼上。本來是想開到安平來求救,但又怕海上顛簸,動了夫人的胎氣,所以由我前來求救。」

    陳羽霆一聽更奇:「那位夫人在船上?你那施主怎麼讓懷孕地妻子也上船!」

    破山歎了一口氣,道:「主人家的私事。我一來不好亂說,二來跟你也說不清楚。罷了,羽霆兄,你只說一句。這個忙到底是幫還是不幫?若不肯幫忙時,我趕緊往別處想辦法去!」

    陳羽霆微一沉吟,心想:「此事似有蹊蹺。我若不答應他時他去找別人,此事便斷了線索,不如且答應他。到時候叮囑跟他去的醫生穩婆暗中留意,說不定會有意外地收穫。」便道:「好,我幫你。」

    由於澎湖、大員已成為李彥直規劃中地一個長久據點,所以醫療團隊也在不斷擴充,如今已有良醫六名,各類藥童、護理員二十餘人。接到命令後,醫療團的首席葉純顯便派了一位精通婦科地醫師以及一位熟手穩婆。帶了可能會用上的藥物。跟隨破山出海。陳羽霆又暗中派了一艘船跟在後面,破山雖然中途就發現了。卻也沒有阻止的意思。

    兩艘船沿著大員向北,一直航行到大員島最北端,仍不靠岸,也不轉而向南,而是更朝東北而去!那醫師來到大員後見過大員地粗製地圖,頗知此島情況,見了驚道:「怎麼還要往北去!再往東北可就是茫茫大洋了!別走錯了!」

    破山笑道:「放心,我自己也在船上呢!」

    又航行了不知多久,才望見一座一目盡收眼底的小島,島旁停泊著數艘大帆船,島上搭著兩三個帳篷。

    跟蹤而來的船隻望見便回安平村去向陳羽霆報告了。陳羽霆聽說之後,心下驚疑不定:「破山這大施主的來歷,果然大有問題!」急請林尾、蔡大路商議,林尾撫掌叫道:「不好了!里長你太心軟,叫這破山給騙了!我料那幾艘大帆船,十有八九便是我們找了多時地倭奴!或許二公子也就在那幾艘船上呢!」

    陳羽霆大駭,頓足道:「我先前只是覺得他行徑奇怪,怎料到他可能會與倭奴勾結!」急命沈門率留守船隊前往追緝,同時命人送加急信件前往雙嶼,但送信的人到雙嶼時李彥直早不在了,李光頭聽到消息,又將消息轉往日本!而沈門這邊走到中途,便遇到了幾名船夫將那名醫生和那穩婆送了回來,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上島之後果然在帳篷裡見到一個孕婦,在他們的幫助下,一個男孩順利誕生。

    「然後呢?」沈門問。

    「然後他們就派了兩名船夫用這艘船送我們回來了。」醫生與穩婆上島期間,帆船的主人及其部屬全部迴避,並不在他二人面前露臉,一切需求都由破山和一個侍女接應提供,因此醫生與穩婆對那幾艘大船裡的情況也不清楚。

    至於送他們回來地那船,就是破山用以渡海到安平求醫的船,幾名船夫卻是半個多月前才被拘去候命的漁民,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來。沈門命這幾個漁夫帶路,趕到那小島時,島嶼旁邊已空空如也,哪有什麼大帆船?只在島上留下兩座帳篷,岸邊一根釣竿,穩婆說他們接生時那個和尚就在這裡釣魚,想必是他留下的。

    沈門上島,將那兩座帳篷毀了,在島上勒石為號,曰:大明閩海待詔澎湖巡檢司副巡檢沈門巡邊至此!尋思多留無益,便啟航回安平村,卻從此對這座地理位置十分特殊的小島留了

    回到大員,陳羽霆得知經過,心想:「破山若有歹意,原不需要將醫生、穩婆送回。可他還是把人送回來了,是不負我也!」轉念又想:「可那幾艘船確實很有可能是倭寇的船隻,那樣地話,破山便有了勾引倭奴地嫌疑!唉,破山啊破山,你到底是在想什麼,在幹什麼!」

    陳羽霆苦思之際,破山卻正身披袈裟,站在船頭,望著海浪冥想,海風吹得他的袈裟向後飄揚,甚顯飄逸。在他身後地甲板上,一個穿著倭族貴族服飾的男人正抱著一個嬰兒大叫大嚷著:「哈哈,哈哈……我勝久又有兒子了!我勝久有自己的兒子了!」

    船艙中鑽出一個侍女來,參見道:「主公,夫人她又犯病了。」

    那倭男子嗯了一聲,道:「叫她好好休息,再忍忍,很快就到九州了。」心思卻完全放在他懷抱裡的嬰兒上。

    本來正在眺望前方的破山回過頭來,道:「我去給夫人把把脈。」

    那倭男子嗯了一聲,道:「去吧。」

    破山隨侍女入艙,此艙艙內有艙,由一道小門分開內外,陰暗的船艙內佈置著一床暖洋洋的被褥,上面躺著一個臉色蒼白的青年女子。破山道了聲佛號,依禮上前把脈,被把脈的手卻忽然反過來將破山的手抓住了!破山微微吃了一驚,那侍女頭一低,轉出外艙把風去了。

    「別這樣!」破山低聲說:「為了這孩子,你的人已經虛弱了很多……你現在需要靜養!」

    女子卻將他的手抓得更緊,一行淚水流了下來,手卻依然將破山捉得死緊,二人一臥一坐,就這樣靜靜地抓住對方,望著對方,許久,許久,破山道:「我得出去了。」那女子甚是不捨,卻還是鬆開了手,問道:「他對孩子怎麼樣?」

    「他對孩子很好,一切都很順利,」破山說:「你放心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29
第三卷 薩摩易主 之一 海盜引
    春風得意飛舟疾。

    坐在從慈溪南下的雙桅帆船上,蔣逸凡又恢復了鄉試前的信心與風采。

    應該說,李彥直看人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被他超拔入一以室的五個弟子,在入室時綜合能力不見得就一定勝過六藝堂的其他同學,但這五個人每人都有一些特別的素質,而李彥直看中的也正是他們的這種潛力。比如蔣逸凡,雖然缺點多多,但是被李彥直激發之後動心忍性,便爆發出了從他那副花花形象中看不出來有的力量來。

    從福州出發後,他先去匯合了李大樹,跟著北上江浙打通商路。李大樹雖是福建山民出身,但畢竟是當了同利十年的家,又受兒子李彥直的影響,見聞日廣,氣度日穩,這時已大有一方商豪的氣派!雖然跛了,可人往那裡一坐,江浙的商家誰也不敢小覷了他。何況他還有一個中瞭解元、前途大把的兒子呢!

    李大樹的這種沉穩與篤定彌補了蔣逸凡的虛浮與輕佻,而蔣逸凡也充分發揮了自己的長處,背靠著李大樹周旋於蘇杭淞湖各大商家之間,打通了這一帶的商路,定下了許多貨物如生絲、棉布和陶瓷,又在蘇州、杭州都開設了香料鋪,南京的新店也在緊鑼密鼓的張羅當中。

    可以說,李大樹的沉著加上蔣逸凡的靈動,讓這次江浙之行在李彥直未曾到場地情況下也取得了比預期更好地效果。當然。這一切也有賴於李彥直先前已取得的成就作背書。

    由於李介出事。李大樹是人在江浙,心卻放在閩海,很擔心次子的安危,還是蔣逸凡安慰他說:「有三公子親去,二公子必然無恙!」李大樹想想三仔的能耐也覺得有理。這才稍為寬

    不久李彥直派人送信到南京,召蔣逸凡南下,並要他將貨物運到雙嶼匯合,透露說有可能會前往日本,一邊尋兄,一邊經商,一邊討倭!李大樹聽說次子尚未救出,心中頗添憂慮,蔣逸凡這沒良心的臉上雖也跟著李大樹歎息。其實卻暗中竊喜,大為能一起去日本而高興。

    他準備好了這半年裡在兩江、兩浙採辦了地貨物,便向寧波府方向出發,因為時間不趕,路上又與沿途士子攀親攀戚。他人長得風流瀟灑。肚子裡讀了滿腹的雜學,身上好歹有個生員的功名,又有同利支持他的交遊經費,所以沿途士子多願與他結交,在路過余姚、慈溪時。當地的豪門謝家、柴家也開門歡迎,謝、柴兩家的年輕子弟都與他稱兄道弟,又托了許多貨物與他,請他帶到雙嶼販賣。林雷到了定海附近,柴家又幫他買了兩艘三桅帆船,給他覓了導航水手,送他出海。此次北行的順利讓蔣逸凡又有些飄飄然起來。心想:「鉅子他就算是自己來。能取得的成果,怕也不過如此了吧。」

    定海與雙嶼之間並不遠。不過這一帶是舟山群島海域,島嶼眾多,水路複雜,眼見已望見小磨山,雙嶼將近,海面上驀地轉出大大小小二十幾艘艦船來!有熟悉臨近海面的水手望見了驚道:「不好!好像是陳思盼!」

    蔣逸凡訝問道:「那是誰?」

    那老水手叫道:「是這一帶很出名地私商,說來是你的老鄉,不過這人很不老實,自稱商人,手裡的錢十有八九都是搶來的!」

    蔣逸凡驚道:「那不就是海盜?快走快走!避開他們!」

    這兩艘帆船都有武裝,不過既遇到大盜,還是避開為妙。總管早吩咐轉向了,大夥兒都期盼著那陳思盼是湊巧經過,因為陳思盼也是歸許棟節制的人,老巢也在雙嶼,會在這裡出現也是很尋常地事。

    不想這邊蔣逸凡轉向,那邊陳思盼也跟著轉向,看來竟不是經過,而是直奔自己來了!船上水手都暗暗叫苦,總管趕緊吩咐加速,希望能甩掉他們,不料沒走出多遠,小磨山那邊又轉出一支船隊來,也是兩艘三桅帆船帶著二十幾艘小船,那負責望的老水手叫道:「是鄧文俊!」

    蔣逸凡道:「這鄧文俊又是什麼人?」

    總管道:「和陳思盼差不多。」

    蔣逸凡叫苦連天道:「這麼說又是一個海盜!天啊!你不用這麼整我吧!我不過小小得意了一會,你就弄出這麼個大罪讓我受!」

    他兩艘船上裝的都是價值極高的貨物,比如絲繡裡面,就有一箱蘇州人仿製的龍袍料——那可是絲織品中地無價之寶!此外類似的貨物,如景德鎮名家之瓷器,宜興名家之紫砂等,都是同利的夥計費了大功夫才弄到手的。這批貨物若能順利運到雙嶼脫手,這次北上江浙打通關節的所有費用就都回來了!若能運到日本去,所產生的利潤足以讓今年同利的總收入翻倍!

    但是反過來,要是這兩船貨物就這麼被人給劫了,同利地損失也就可想而知!

    此時左有陳思盼,右有鄧文俊,此間海域又狹窄,眼看是逃無可逃,以這兩艘帆船地武裝程度,要同時武力抗拒陳、鄧二盜,那是玄之又玄的事,就是要逃跑也不容易。這也是蔣逸凡出海時籌謀欠周詳,他是聽信了柴家地話說這一段水路上都是「自己人」,此刻再要亡羊補牢時卻已來不及了。

    這時總管忽道:「蔣秀才,待會他們過來時,最好由你先去和他們交涉,我們再伺機行動,交涉時記住要用福建話。」

    蔣逸凡問:「為何?」

    那總管道:「這兩人都是福建人啊。雖然在浙海很不老實。浙江地士紳都痛恨他們。可對於福建人,他們或許還有些香火之情。若聽說這是福建人地船隻,興許還可能放我們一馬。」

    蔣逸凡聽他這麼說,心裡才泛起一絲希望來,心想:「柴公子害了我也!他還拍胸口保證說此行一定不會出事呢!以後這些朋友的話也要揀著聽!」

    船隊終於靠近了。而且是兩支船隊一起靠近!這些都是敢到浙海討生活的福建子弟,其剽悍可知!別說船隻的規模、數量比不上對方,就算是一對一地單挑,蔣逸凡船上這些水手也未必鬥得過人家。

    「沒辦法了,上吧!」經過這半年的磨練,和士子、商人打交道蔣逸凡已是駕輕就熟,但和強盜打交道畢竟和不同,不過這時也由不得他選擇了,只好硬著頭皮。走到船頭,正要開口,對面船隻忽然有人叫道:「是同利地船隻嗎?」

    船上眾水手聽了都暗道:「這回可糟糕了,人家連這船的來歷都打聽清楚了,看來是謀劃了很久。早在這裡埋伏,這下更別指望善了了。準備開打吧!」

    蔣逸凡在船頭答道:「是啊!是福建同利商號的船!」他刻意加上福建二字,那是希望如總管所言,要對方顧念一下香火之情。

    這時兩支船隊又靠近了不少,副船都已停下。小船繼續穿梭,兩艘主艦則慢慢靠近,船頭各站著一個猛惡的男子,身形都較矮,但都矮得結實!看他們的氣派、衣著,似乎都是頭領!有個認得陳思盼的老水手道:「左面船頭那個,就是陳思盼。」

    蔣逸凡舉目望去。見這陳思盼不過三十出頭年紀。臉色漆黑,另外那艘船上的盜魁則是一張被海風吹得乾癟的臉皮。不知是否鄧文俊。

    蔣逸凡正要開口時,陳思盼已道:「對面這位相公,可是李孝廉座下?」

    聽他說起李彥直,又尊稱為李孝廉,蔣逸凡心裡一動,忙道:「不錯!在下蔣逸凡,正是李三公子的學生。」

    「哦——」此時兩船又靠近了不少,陳思盼臉上地神情也能看清出了,但見他面露喜色,叫道:「原來是李孝廉的高足啊!失敬,失敬!」說著就與另一個盜魁一起抱拳為禮,說道:「在下陳思盼,這位是鄧文俊,聽說李孝廉有船隻從慈溪出發,怕沿途被人騷擾,所以特地從雙嶼趕來護衛!我們都是個粗人,行事魯莽,可沒嚇著蔣先生。」

    眾水手一聽才鬆了一口氣,均想:「原來真是自己人。」

    蔣逸凡也聽得一呆,問道:「三公子已經到雙嶼了麼?」「還沒到呢。」鄧文俊說:「我們也是聽了慈溪那邊的消息,所以冒昧趕來,還請蔣先生不要見怪。」

    這時陳思盼已經在揮手下令:「來啊!讓開海道,請同利的船隻先走!」又對蔣逸凡道:「蔣先生先走,我二人左右護衛,護蔣先生前往雙嶼!」

    滿船的水手這才完全放心,都道:「咱們這位東家李孝廉好大地面子,人在福建,卻連浙江海面的悍匪也來相敬!」

    蔣逸凡這時也知道只是一場虛驚,但又忍不住有些失落,心想:「我畢竟沒法和鉅子相比啊。剛才二盜陡然出現時我惶惶無策,他人在千里之外,卻靠個名號就把事情給解決了。」又想:「其實我之前取得的那些成就,還不都是靠著他的背書才成功的?」想到這裡於失落中又夾雜著敬佩,敬佩之後又不免有瑜亮之感,自知比起李彥直來,自己實在還差得太遠!

    「這不止是能耐地問題,還有實力!」蔣逸凡心道:「我雖然比他聰明,琴棋書畫樣樣勝過他,但說到真實本領就比不上他了,講到實力,他已經如大山大湖了,我卻還是山上一塊石頭,湖裡一窪水,根本沒得比啊!」又想:「我如今是他的一部分,若永遠在他麾下,那麼我的努力都將化作他實力的一部分,將來我的能耐歷練得越強,他的實力也會跟著壯大,有如山上有石越大,則加其高,湖中有水越廣,則加其量。可是我若現在就離開了他,自己又還無法自立為高山、大湖……」心中一時矛盾,人雖聰明,此刻聰明卻只能為他添憂。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30
之二 接班人
    在陳思盼和鄧文俊的接應下,蔣逸凡一行順利到達了雙嶼。

    雙嶼在浙江寧波府以東海面,為東西兩島對峙成雙,故稱雙嶼。雙嶼之南北俱有水道相通,水道入口處又有小山作為屏障,能擋風濤,可以說是兩島合成一天然良港,港內空闊二十餘里,便是千艘巨艦也能容納!且腹闊口窄,易守難攻。與大陸的距離既不至太遠(太遠會妨礙貨物運輸),又不至太近(太近了官府盤查、圍剿的壓力會大得多),地理位置恰到好處。

    自嘉靖五年,閩人鄧獠引番夷在此私市,至今已有十餘年!鄧獠的時代是雙嶼發展的第一階段——同時也是東海走私貿易發展的第一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外走私商人零散地在大明沿海各個可以停船的地方進行物物交易,雙嶼只是眾多走私窩點之一,地位尚不突出。

    隨著走私貿易的發展,商人們漸漸需要一個合適的地點進行集中貿易,既免東奔西走之勞苦,同時也是節約交易的運輸成本。

    在這個情勢下,雙嶼以其優越的地理位置與自然環境而受到了走私商人們的青睞,逐漸成為東海主要的貿易點之一,並開始產生了長據此地之管理者——即俗稱番舶主者是也。

    至嘉靖十五年前後,閩人金紙老成為雙嶼的番舶主,以李光頭等為羽翼,許棟兄弟也是在這個時期成為金紙老的貿易夥伴,空前活躍了起來,徽商的勢力也逐漸趕上了閩商。此為雙嶼發展的第二階段——同時也是東海走私貿易發展的第二階段。在這一階段,走私華商們在大明近海地活動已極為頻繁。

    不久,金紙老逝世。許棟、李光頭入主雙嶼。重新開埠。

    許棟等到過南澳,在林國顯等地接引下徑往暹羅、滿剌加,娶了一個馬來老婆,與佛朗機人取得了聯繫,得到了這些歐洲人的幫助。重新在雙嶼開埠。許棟成為番舶主,執掌雙嶼。從此雙嶼進入全盛時期——這也是東海走私貿易發展的第三階段。

    這一階段裡,在內,東海私商集團的高層裡徽商已壓閩商一頭,在外,走私華商已不局限於大明近海,而是將觸角延伸到日本、朝鮮、暹羅、呂宋、滿剌加——即整個泛中華海域。在向外拓展的同時。走私商人和內地地聯繫也比以前更加緊密,東南沿海地官紳乃至衛所官兵都開始與走私商人互相勾結,互相滲透,互相制約,互相控制!

    而到蔣逸凡這次到達雙嶼時。林雷這裡已有發展成為東海私商大本營的趨勢。東海走私商人與西來之探險者一起,在此修建了營房,備置了戰艦,逐漸發展成各種自治機構,運轉著這個自由的走私港口。東則大明、日本,西則伊斯蘭諸國、基督教歐洲,全世界的商船但凡能到達東海者。無不以雙嶼為目標。

    蔣逸凡到達雙嶼時已是黃昏。未進港,便有兩艘海滄舟駛近問訊。聽說是同利商號的掌櫃,這才放行。入港之後,放眼望去,但見港內之西洋船隻、印度船隻、回回船隻以及中華船只有如星羅棋布,不知其數,蔣、陳、鄧三人的船隊開了進去,也不過是猶如一片森林中多了幾株樹木,並不顯得很惹眼。

    尚未登岸,早有一個留了兩撇鬍須,腆著個小肚子,三十多歲,掌櫃模樣的人在碼頭候著,望見蔣逸凡從掛著同利旗號地船上下來,便問:「是蔣逸凡蔣老弟麼?」

    蔣逸凡聽見這句話不免奇怪。眼前這個人自己並不認識,哪有初次見面就叫得這麼親熱無禮的?但仍然拱一拱手,正要問對方是誰,陳思盼在鄰船望見已經叫了起來:「張岳掌櫃來接船了啊!呵呵,那我們就不用忙活了。今晚我們設宴給蔣先生洗塵,還請到時候務必光臨!」

    他這麼一說蔣逸凡馬上明白眼前這人的來歷:原來這張岳也是六藝堂出身的人,不過他離開較早,當年是和王牧民一起到李光頭處幫忙,他離開尤溪的時候蔣逸凡還沒去呢,所以相互之間沒見過。但二人都曾在六藝堂學習,算來是師兄弟,這份關係當真匪淺,故張岳才會見面就叫他「蔣老弟」。

    這時陳思盼既發邀請,蔣逸凡還沒回答,張岳已代他道:「多謝陳舶主地美意,不過李大管帶另有吩咐,只怕蔣老弟上岸以後有得忙,不如下次再說吧。」

    陳思盼和鄧文俊見他婉拒,不免微微皺眉,可張岳抬出李光頭來,他們二人便不好強邀,道了聲可惜便各自去了。

    張岳既來,這卸貨、搬運的事情自有安排,不用蔣逸凡操心,他上岸之後與張岳敘過師兄弟之禮,張岳與他雖是初見,但見他執禮甚恭,也自喜歡,攜了他手,道:「貨物的事情交給底下人就行,走,我帶你到處走走,聽說你好酒,又會品酒,這雙嶼別的沒有,這各國的酒最多最全!好多泰西佳釀怕連北京城裡都沒有呢。」

    蔣逸凡道:「大管帶不是有事情找我麼?」

    張岳笑道:「大管帶哪有什麼事情,托詞罷了。」

    蔣逸凡道:「和岳哥一起去喝酒自然是樂事,不過這陳、鄧二人在海上給了我們好大的面子,又接引我入港,於情於理,我們都不應該對他們太過冷漠。」

    張岳嘿的一笑,說道:「蔣老弟,這海上地事情,你不如老哥我清楚。他們這次去接你,完全是衝著三公子去地!不能說是安了壞心,卻也是有所圖而動。這裡面的關係複雜得緊,晚上找個地方我細細跟你說,聽完你就明白了。」當下帶著蔣逸凡去游雙嶼。

    雙嶼港中不但有各類航海補給設施,還有一千多間房屋,或為民居。或為店舖。或為醫院,或為市政廳,此外還有媽祖廟、佛寺、清真寺和十字教堂。人種也是黑白黃各色雜處,中華各地方言,世界各國語言。嗡嗡在耳。蔣逸凡自負語言天賦過人,對倭話、佛郎機話地掌握都勝李彥直一籌,但到了這裡也只懂得其十之二三。

    至於貨物,那就更不用說了!之陶瓷、生絲,南洋之香料,緬甸之翡翠,非洲之動物。泰西之火器,均可在雙嶼的市場上找到,雖還說不上應有盡有,但論到貨物之雜,實是全球罕有。

    到了晚間張岳尋了個小酒館。請蔣逸凡喝清酒,在酒館中的那個冷僻角落裡燃燈對坐,這才把這雙嶼地形勢講給蔣逸凡聽。

    才要開說,外頭忽然鞭炮聲大作!蔣逸凡訝異道:「現在又不是過年過節,誰在燒炮仗?莫非是雙嶼地廟會?還是誰家辦親事?」

    就要出去看,卻被張岳拉住了道:「別去!」

    蔣逸凡道:「怎麼?」張岳道:「那是王直帶了一大幫人入伙,別人的熱鬧。你湊什麼!」

    「王直?」對於這個名字。蔣逸凡覺得頗為陌生,「是個私商麼?」

    「算是。」張岳道:「最近雙嶼要出兩件大事。第一件就是王直入伙。從此也要進入許龍頭麾下,這件事情今天算是成了。第二件就是咱們鉅子要北上來雙嶼。如今雙嶼各派勢力都盯著這兩件事情呢。」

    蔣逸凡心中一凜,道:「這個王直能與鉅子相提並論,那看來也是一號人物啊。」

    「他當然是一號人物!」張岳說,「在大陸士林眼中,他也還不算什麼,但在海上,這幾年他開拓的商道甚多,和各方面的關係也都處得極好,又是許龍頭的老鄉,甚得許龍頭看重!雖然他是今天才正式入伙,但老早以前大家就當許龍頭是他地靠山了。嘿嘿!」

    蔣逸凡似乎聽出了什麼,說道:「許龍頭地老鄉?這麼說他也是徽人?」

    「對!他是徽派!」張岳道:「這幾年徽派在東海勢力大漲,我們閩派本是霸主,但如今卻是每況愈下。三十多歲這層人都不成器!做個水寨頭領可以,搶掠鬥毆在行,可要做大領袖,卻找不到一個人來!」他祖籍其實是貴州人,但既進了六藝堂,在李氏麾下日久,言語間便也自認為閩派了。

    蔣逸凡何等聰明的人!之前只是因為不知此間形勢,這時聽張岳這麼一說,馬上恍然道:「陳思盼、鄧文俊他們這樣奉承我,乃是意在鉅子了!」

    「那當然!」張岳道:「王直這人我見過,深覺他胸中大有丘壑,委實非凡!雖然只比我大幾歲,卻令我自愧不如。若不是有鉅子珠璣在前,說不定我也要被他折服。陳思盼等能為一港一寨之豪,卻無論如何不是他的對手。許龍頭這次大張旗鼓地安排他正式加入,其實內裡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蔣逸凡道:「你是說許龍頭要他來接班?」

    「怕是有六七分跡象了。」張岳道:「不過鉅子偏偏又在這個時候北上,這件事情或許就將會有變化!陳思盼、鄧文俊、洪迪珍等都是自知爭不過王直,所以就想擁護一個能與王直爭一爭的閩人!而這個人嘛,嘿嘿!」

    說到這裡,蔣逸凡也明白了,道:「可是鉅子他恐怕意不在此啊。而且他這次來雙嶼也只是停一停,做些準備,跟著就要去日本營救二公子,只怕也沒心思在這裡久留。」

    「我卻覺得這兩件是似二實一的事情!」張岳道:「王五峰畢竟才正式加入,許龍頭也不會馬上宣佈他做接班人。這件事情後續情況會如何,還得看王直接下來的表現,以及我們鉅子地態度。」

    二人談論至深夜,回到住處,早有兩個信使在那裡等著他們,分別呈上一封書信。

    二人將書信拆開,掃了一眼,各現喜色,對望一眼,蔣逸凡笑道:「莫非是同一件事情?」

    「呵呵,看來是了。」張岳道:「我以為還要再等半個月呢,但按照楊舟的船程估計,看來是後天就會到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31
之三 迎客道
    「李孝廉要到了!」

    「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已有人在九山那邊望見!算算今天下午應該就能到了!」

    蔣逸凡和張岳雖然沒將李彥直到達的日期宣言出去,但事情還是很快就傳開了。算算在李彥直將到達這天,雙嶼竟有數十艘船隻迎了出去,其中最搶眼的莫過於閩商洪迪珍的座船。

    張岳笑著對蔣逸凡說:「這些人,比我們還緊張呢!」卻只與蔣逸凡駕了一艘海滄舟,混在迎接的船隊中出港,才離開港口不遠,後面忽有人驚呼起來,兩人回頭觀望,卻見一艘極大、極高、極具威懾力的五桅廣式巨艦開了出來,張岳見到了也忍不住驚呼道:「是王直的徽碧落難道他也要去迎接鉅子不成?」

    徽碧落船型較大,啟動速度較慢,加上風向不順,船上的指揮者似乎也不著急,只是慢慢開來,但駛在它前面的大小船隻望見卻都已紛紛讓出中間一條海道來。海滄舟的舵手亦來問是否要讓道,蔣逸凡哼了一聲道:「憑什麼要我們讓道!不管它!我們就開在正中間!」

    在全部船隻都讓道的情況下,這艘唯一不讓道的海滄舟便顯得十分引人矚目。

    張岳斜了他一眼,心道:「蔣老弟畢竟是年輕氣盛。」

    此時海上大體上吹的是北風,海滄舟船小。控帆以之字路線行船較易,去得較快,不久便領先了徽碧落甚多,駛了一個多時辰,南方的海面上便出現一支由七艘大船構成地船隊,這支船隊包括一艘四桅廣式帆船,一艘佛郎機式帆船,一艘大型蜈蚣船,三艘三桅大福船。六艘大船中間又擁簇著一艘規模與徽碧落不相上下的巨艦!

    但見此船體形高大,共有巨桅五桿,底尖上挑,首昂尾翹,船壁高如城牆。裡頭不知有多少層船艙!船壁旁有護板,護板後面均有機兵守衛,船頭備有千斤佛郎機五門,碗口大的火銃不知其數!卻正是沈門集上寨珍藏的良木。傾澎湖全島之力趕造成功的新船「福太和」!

    蔣逸凡和張岳望著福太和讚歎不已。駛得近了,亮出旗號,福太和上自有人將他們接引上去,一上甲板。卻見上頭二十四名倭族武士分兩行跪坐在那裡,形成一條過道,二十四名武士見到了蔣逸凡和張岳,一起點頭致歡迎之意,蔣逸凡細眼一看,見為首那名武士相貌熟悉,想了一下叫道:「啊!你是小犬忠太郎!呵呵。穿得這麼漂亮。我都認不出來了!」

    跪坐在這裡的二十四個人,正是李彥直所豢養的日本武士。測試文字水印6。其中副隊長小犬忠太郎是在福州城外一役中被李彥直折服,從此甘為驅遣。這次要往日本打仗,李彥直料這批人可能有用,便特地調了來。當日小犬在福州城外時穿得破破爛爛的,這時卻穿著一身極為講究極合身的武士服裝,正是蘇眉派良匠為他們量身訂造而成。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上這身新衣服後,這二十四名武士便倍顯精神。而這幫武士既得看重,亦皆以為中華李孝廉效忠自豪!這時個個面目抖擻,人人腰桿挺得筆直,聽了蔣逸凡地招呼也是紋風不動!

    從二十四名日本武士中間走過去,又見甲板上兩隊初生虎豹般的機兵或按長刀,或扛鳥銃,列隊而立。這兩隊機兵中間,又是左右各兩個佛郎機人,四名佛郎機人中間,方是盧復禮、王晶凱等蔣逸凡的舊相識。這些人都站在一張鯊牙椅子旁邊,椅子上坐著一個青年,正是李彥直!

    蔣逸凡與他分開了大半年,這時見他氣度更為沉著,心想:「我只道自己漸漸追上他了,現在看來卻像越離越遠。」張岳心中亦想:「當年鉅子皮相幼小時,我們這些年歲較大的還常暗中欺他只是個神童,只服他的智計,不意數年不見,人也變得如此威武了!」

    一起行禮見過,李彥直笑道:「怎麼是你們?」

    蔣逸凡眨眨眼睛道:「不是我們是誰?」

    李彥直笑道:「我道進雙嶼之前,必有什麼出乎意料地人來迎接我,因這一帶龍蛇混雜,我初來咋到,要立一立威風,否則何必擺出這麼大的排場,誰知道卻是你們兩個!」

    張岳笑道:「我們是先到一步,很快就會有外人來迎接三公子你了。」

    說曹操曹操到,便有不少船隊來迎,因福太和氣象森嚴,來迎接的小船隻等閒不敢靠近,只有洪迪珍附了上來,登船求見。這洪迪珍長著一張彌勒臉,挺著一個彌勒肚子,不笑時人家也以為他在笑,他上船之後躬身作揖,道:「聽說李孝廉從漳州下海,那是洪某的老家,當時洪某不在,未能一盡地主之誼,心中不安,因此聽說李孝廉要來雙嶼,趕緊趕來迎接。」頓了頓又道:「雙嶼閩籍水手、海商,聽說李孝廉駕到,個個踴躍,此刻只怕有一半人都跑出來迎接了。」

    李彥直笑道:「鄉親們抬愛,只是李哲如何敢當!」因命設座。

    過了不久,又有被推舉上船地閩籍領袖陸續上船,光是這些頭目就有三十餘人,甲板上哪有那麼多座位?後來地資歷、輩分、實力不足者便都只好陪站著。

    福太和開到港口附近,這才遇見沒迎出多遠的徽碧落,兩船尚有一段距離,徽碧落上便猛地響起了連連炮聲,卻都是空響,澎湖機兵早有準備,無人臉現驚訝,洪迪珍見了心道:「好氣派!好氣派!若是李孝廉自己不驚,那沒什麼。難得的是他地手下都能如此!真個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這定都是經過戰陣地悍卒,否則不能如此!」

    禮炮響過之後,便聽徽碧落上不知多少人一起喊道:「五峰船主、徽州王直,特遣毛海峰恭迎李孝廉!」

    洪迪珍張岳等一聽,均想:「原來王直自己沒到。」

    李彥直輕輕一笑,道:「大夥兒錯愛李哲了。」便派蔣逸凡去答禮。

    船隊開進雙嶼,閩籍大豪陳思盼、鄧文俊等又在港口迎接,早有人搬出了虹橋——這是沈門為福太和而特製的,其實就是一弧形梯子。能從船頭直接連接碼頭,因其形有若彩虹,故稱虹橋。小犬忠太郎率領倭族武士開路,鳥銃手兩翼衛護,李彥直登虹橋下岸。

    陳思盼鄧文俊等在下面望見他。都想:「老早就聽說他是個神童,卻不知竟這麼年輕!不過年輕是年輕,氣派畢竟不凡。配得起他揚威閩山福海的戰績!」都拱手呼道:「李孝廉,可把你給盼來了!」

    李彥直從鎮海衛出來以後。又在月港、澎湖兩地呆了數月。直等向北的季風吹起,這才率眾出海。這段期間他早與張岳聯繫上了,通了幾次書信,對雙嶼的形勢亦已有所瞭解。這時見來接船的。內圍是明顯經過組織的閩籍水手,都是或商或盜,亦商亦盜地人物!徽派地人一個也進不來。直到三四層人之外,方是廣府人、回回人、佛郎機、倭人以及南直隸、山東、琉球等各地商人,卻多是來看熱鬧的了,其動機不如閩籍水手明顯。

    福佬們接到了李彥直,正要迎他進去。忽聽水面上一人高叫道:「好船啊。好船!」這話來得突兀,聲音亦甚高揚。

    李彥直循聲望去。見有一艘小船穿梭而進,因從水面來,便不受閩籍水手地攔阻,駛近前來,到了福太和旁邊,船頭站著一個三十有餘、四十不到的男子,對福太和這邊敲敲,那邊打打,讚歎不已,蔡三水在船上望見,喝道:「你個老渣埠,幹什麼!」這句話半是官話,半是閩音。

    那男子雖然聽得懂,卻不答他,又將那船舵瞧了一番,才道:「好船啊好船,此船定是出自沈門之手!」

    李彥直聽得眉毛一揚,走近兩步道:「好眼力!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那男子哈哈大笑,尚未回答,陳思盼已經道:「李孝廉別理他!這傢伙叫徐必欺!最會裝神弄鬼地騙人!」

    那男子聽了哈哈大笑道:「我徐碧溪就算能騙人,也只是偏偏你陳思盼這等老粗,如何敢在李孝廉面前自取其辱!」陳思盼大怒,只是因李彥直在旁,這才暫時隱忍不發,李彥直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惟學兄。」

    李彥直知道這徐惟學也是東海上的一號人物,當他尚微弱時曾拜林國顯為義父,算來與原南澳上寨有些香火之情,因想:「看來他和沈門也熟,所以認出了此船是沈門地手筆。還是說他是特地派人打聽到關於福太和的消息,此時拿來做個話頭?」

    卻聽徐惟學道:「聞說李孝廉從南邊來,徐碧溪冒昧,想向李孝廉打聽一個人。」

    李彥直道:「請說。」

    徐惟學道:「我想向李孝廉打聽打聽我乾爹林國顯安否。」

    「小尾老啊……」李彥直歎道:「他已經死了。」

    徐惟學訝異道:「死了?」

    「是。」李彥直道:「李大用全軍覆沒之後,他跑來投奔我,但我因他是朝廷重犯,不敢收留,他遂將一干子弟托付與我,請我導他們入正途,自己卻投水而死。此事漳、潮之間多有流傳,怎麼惟學兄沒聽說麼?」

    徐惟學作出一副痛徹心肺的模樣來,叫道:「孝廉老爺啊!人家好心去投靠你,你怎麼就不念在彼此是福佬派系,給他一條生路呢?」林國顯雖然是廣東人,但那是行政上的區分,在民繫上潮州人多屬於福佬,所以徐惟學這麼說。

    李彥直道:「我李哲乃是正派人,與海商打打交道可以,海盜卻是不敢結交地。小尾老賊名滿兩省,我如何敢收留他?」

    徐惟學道:「我乾爹你不肯收容,那麼東海上其他海盜呢?」

    李彥直笑而不答,陳思盼驀地叫道:「什麼海商,海盜!在這東海上大家都不過是在討生活罷了!別說我們這些粗人,就是那些宰相進士,有幾家敢說自己就乾淨地?」

    徐惟學笑道:「大家是都不乾淨,可有些人洗一洗還能湊活,有些人是跳進黃河洗不清,還有些人,是根本就不想洗!還想把乾淨的人也抹黑!」

    陳思盼大怒,要發作時,徐惟學已經拱手向李彥直告辭,他的船夫也甚機靈,船槳一擺,幾個穿梭,便消失在船影之間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32
之四 議征倭
    徐惟學的小船蕩出里許,到左右無人處,一直低頭搖船的船夫忽抬頭道:「你看這李孝廉如何?」

    他這一抬頭,雙眼精光湛然,哪裡像個尋常船夫?而問的這句話更非僕役所能道——原來此人乃是在海商中地位與徐惟學齊名的葉宗滿!這次徐惟學來探李彥直,他一時興起便扮成了船夫來湊這熱鬧。

    徐惟學望了望福太和停泊的方向,道:「你我是突然出現,他也毫不慌張,言語之間,不露半點破綻,立場亦把持得甚定!了得,了得!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

    葉宗滿道:「比五峰如何?」

    徐惟學道:「我也聽說他只有十九歲,原以為他人縱然聰明,老辣必不如五峰。今日一見,方知不然。」這句話卻沒有直接回答葉宗滿。

    葉宗滿沉吟片刻,說道:「許龍頭的性子你我都清楚!他雖然和我們是老鄉,對五峰也算看重,但大體上還是能秉持公心,否則李光頭如何會服他?這幾年許龍頭貶斥陳、鄧福建人,那也是他們實在不成才,許龍頭師出有名,否則李光頭怕早就起來鬧了。但也正因為許龍頭有這份公心,我怕……」

    徐惟學接口道:「你怕許龍頭見到李彥直後,竟會改了主意,要立他接班麼?」

    葉宗滿點了點頭,道:「今日與他一見,我亦深覺五峰壓不住他。加上他又有孝廉的功名。非我等白丁可比,若再加上李光頭從中出力,只怕五峰就……你知道,許龍頭與李光頭情誼匪淺,這幾年龍頭多提拔我等一分,多壓制陳思盼等一分,心裡對李光頭地愧疚便多了一分。」

    這些年雙嶼集團中閩籍私商地位日蹙,但那也是李光頭沒有奮起反動、一直順著許棟的緣故,可在這接班人事情上。若李光頭得了一個正當的理由,全力托李彥直的話,作為一把手的許棟只怕反而不好說話了。

    徐惟學聞言笑道:「滿雙嶼的徽商都如你這般擔心,見了這李孝廉的風采之後,只怕會憂心更甚。唯有一人,卻是高臥無憂。」

    葉宗滿問道:「誰?」

    徐惟學道:「就是五峰自己。」

    葉宗滿愕然道:「這是為何?難道他對這個位子完全不動心?我不信!就算他表面再怎麼冷靜,那也必是裝出來的!」

    徐惟學也不與他爭,笑了笑道:「今天本來我是慫恿他跟我來瞧瞧。暗中相他一相的。看看這李孝廉器量地大小,可是他卻不肯來,你可知為何?」

    葉宗滿問:「為何?」

    「他說沒必要!」徐惟學道:「他說:若此人器量狹小,則不足為慮;若此人器量宏大。以他的根基條件,則其志必在廟堂之內!一個有機會翱翔於九天之上的人物,怎麼會來和我們爭這海角一隅?」

    葉宗滿聽得怔了,徐惟學又道:「五峰這兩句話我本來只信了七成,但方纔和那李孝廉說了那一席話,便馬上對五峰的這幾句斷語深信不疑!依我看此子不但不會來和五峰爭這雙嶼,就是陳思盼、鄧文俊這些人他也未必肯收歸門牆!」

    按下徐、葉兩人不提。測試文字水印2。卻說李彥直讓張岳送走陳思盼、鄧文俊等閩籍大豪後。蔣逸凡問他:「這些人如何?」

    李彥直淡淡道:「賊性已深,甚難教化。沒法用!勉強收入旗下。只怕反而要帶壞本部機兵的紀律、習氣。」

    蔣逸凡道:「那你又收南澳上寨地那群海賊?那幫人可不見得比這幫人馴良。」

    「形勢不同啊。」李彥直道:「小尾老是孤弱之時來歸我,他的人我也不是全部都納入機兵之中,就是納入了,我要大加斧削雕琢,他亦不好有二話,只得老老實實守我們的規矩。但這陳、鄧等人卻是盛時來歸,他們認為自己是來給我錦上添花,認為自己對我有功勞,加入之後必然自恃功勞,不服管教,甚至還要對我們的決策指指點點。我們要將他們地習氣整頓好成本太大,效果又不佳,還不如直接去招募一批乾乾淨淨地沿海漁民來訓練。所以對這樣一幫人,納之不妥,殺之可惜,最好流放到三千里外,驅往日本、南海,為我朝之東進、南下開路。但眼下我們的實力還有限,還走不到這一步,就暫且將他們放在一邊吧。」

    「妙哉!」卻是張岳去送客回來,在門口聽到最後幾句話,一邊進門一邊彩道:「三公子之豪情,畢竟與眾不同!我就知三公子必不將這群人放在眼裡,所以他們儘管時常向我示意,我也不怎麼回應。不過這幫人雖然習性不好,但若能羈縻了去禍害我們的敵人,也是樂事一件。」

    李彥直笑笑道:「此計倒也甚妙!可是要羈縻這幫人,也需要一個有大力量的人費大精力方能做到,眼下我沒這個精力。」看著張岳道:「張阿帥,你可有這個精力?」

    這張阿帥卻是他地花名,他聽李彥直點了他的姓名,吐了吐舌頭說道:「我還沒那麼大的本事。」

    「是啊。」李彥直道:「咱們六藝堂雖然英傑眾多,但或年歲尚小,或另有專精,眼下還找不到一個能領袖東海群豪的人來。我自己又不能親自來辦這件事情。所以暫時來說只能先拖著了。」

    卻聽屋外一人道:「那麼這領袖雙嶼的大任,你是不想擔當了?」

    李彥直聽到這個聲音呆了一呆,隨即大喜道:「二叔!」要衝出去迎接,門外那人卻已走了進來。李彥直於燈光下打量方才進門的李光頭。見他眼神中地猛烈比十年前闇弱了許多,雙眉白得透了,可比他地年歲看起來要蒼老得多!想必這些年在海外受了許多苦。

    李光頭進門之後將李彥直上下打量,滿臉地欣喜那是怎麼也掩蓋不住,眉毛挑動,道:「好,好!咱們李家的頂樑柱,可完全長成了!好,好!」又道:「當初我離開老家時常想。再見面時多半是你坐在監斬台上監斬我,你也不好叫我叔叔,我也不敢認你作侄兒,不想東海形勢變化卻遠出乎我地意料,咱們叔侄竟然還有平安相見的一天。呵呵,呵呵。」這幾句話,真是歡喜與心酸皆有了。

    李彥直自轉生以來,和李光頭只見過一次。這是兩人第二次見面。雖然如此,但他對這個叔叔的感情卻甚不一般,在海內常常惦記得最多的事情之一,就是如何幫二叔洗白。好讓他上岸養老,這時與李光頭重逢,被他幾句話一說,喉嚨忍不住哽咽,道:「二叔,你這十年受的苦只怕不少。如今咱們李家羽翼漸豐,小一輩也都已經長大。也不一定要你在這邊苦苦支撐。不如你就棄了這邊。洗腳上岸,回鄉下頤養天年吧。也免得我爹在老家天天惦記著你。擔心著你。」

    李光頭聽了後出神半晌,似乎想起了自己翹著二郎腿坐在鄉下地長椅上睡午覺的場景,嚮往了好一會,卻終於回到現實,搖頭道:「算了,我在海上顛簸慣了。再說我與許老二相依多年,也不想就此棄他而去。還是再過些年,等我們都跑不動了,再說吧。」又道:「其實我們都有個心願,是希望你能開了這海禁,把我們的污名洗刷洗刷,若有那麼一天,我們再回去,就算是一登岸就死了,心裡也甘!」

    李彥直聽到叔叔的這個願望,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在這個時代越介入得深,就越知道要改變它有多難!李光頭似乎馬上有悟,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也不要有太大地壓力,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不容易。慢慢來,慢慢來。」頓了頓,道:「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如何救回二仔!」

    蔣逸凡張岳聽了身子都直了一直,李彥直道:「二叔說的是,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救回二哥!」

    李光頭問:「你可打聽清楚了,真是倭奴搞地鬼?」

    「十有八九了。」李彥直道:「就算有人想坑我,但應該也不是田大可。我想不出倭奴能有什麼辦法叫田大可燒了半個鎮海衛來用計——這件事對田大可來說太危險了!所以我料他這次不是在撒謊。雖然這中間仍然有些疑點我一時還沒想通,不過這一切怕得到了日本才能找到答案,在這邊空想無益。」

    李光頭沉吟道:「這件事若真是島津家做地,那我們去到九州,一場大戰在所難免。這事可有些麻煩。」

    李彥直問:「薩摩那幫倭奴,真有那麼厲害麼?嗯,他們的倭刀確實了得,只不知島上訓練有素的長刀武士,數量幾何?」

    「倭奴有多厲害,倒也不見得。那些刀法高強的武士,其實數量也不多。」張岳道:「別處不知,但九州地大名,大多數只有少量的武士,一城之內,或十數人,或數十人,有上百人就很不錯了。千人以上部隊,其中必多農兵——那些就不值一提了。」

    李彥直又問:「他們的兵甲又如何?」

    「兵甲精良的,也有。」張岳道:「不過數量也不多,大多數農兵的裝備,比起我們的機兵來大大不如。」

    李彥直又問:「他們戰船如何?水性如何?」

    「倭船不足為慮,那些倭奴能駕出遠洋的船,大多是我們賣給他們地舊船。」張岳道:「而且說來好笑,他們雖住在島上,但對大海竟是怕得要命!擅水性者十中無一。」

    李彥直道:「既然如此,叔叔為何還說麻煩?」

    這個問題張岳就不好代為回答了,李光頭歎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啊!你帶著幾千人過去,去做生意沒問題,但要去打人家,別地不講,光是糧食一項就能叫你焦頭爛額。他們只要堅壁清野,便能叫你無計可施!」

    李彥直哦了一聲,道:「如此一說,我已知破倭關鍵了。」

    他沒直接道破,但屋內都是聰明人,個個都明白在這等情況下,澎湖機兵破倭的關鍵便在「補給」二字!

    張岳忽道:「若能不讓九州、山口大名群起抗拒我等,光要對付薩摩一藩地話,補給也有可能就地解決的。」

    李彥直道:「你是說——在日華商?」

    「對。」張岳道:「而且這件事情,不必等到了日本再籌謀,在雙嶼就可以敲定了。」他這麼說,那是因為在日華商的頭頭,此刻大半都在雙嶼,李光頭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張岳繼續道:「若是山口、肥前的大名不排斥我們,我也可以募集到部分糧食,但光靠我們自己,還不大夠。我們必須爭取到其他通倭華商的支持。」

    李彥直道:「那麼現在通倭華商最活躍的,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哪些人?陳思盼、鄧文俊這些,在日本可吃得開?」

    「這些人沒用!」張岳道:「他們大多只是在近海活動,到了日本打不開局面。要能在日本把水攪渾,這方面的領袖,還得是許龍頭。不過這兩年跑日本跑得最多,又在各方面都有關係的,卻還是王五峰!」

    李彥直噢了一聲,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沉思半晌,對張岳道:「你和逸凡去安排一下吧。我想是時候和他見見面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33
之五 雙雄會
    時過端午,天氣正熱,李彥直跟著李光頭去拜見過許棟之後,晚間又約王直在海上見面。見面的地點卻是在徐惟學的一艘舊船上,徐惟學派人將甲板裝飾了一番,又準備了酒菜,只等李孝廉來。

    到了二更時分,岸邊開出一艘小船,張岳領航,吳平把舵,王牧民搖櫓,蔣逸凡侍立,小舟到了船邊,徐惟學親自來接,卻見李彥直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圓領大袖衫,若是不知道的看見,必道是一個儒生,哪知他同時也是一個海上大豪?

    李、王二人雖然都是東海上的腕兒,但這次約見,船上更無一個閒雜人等,只是簡簡單單地擺著幾桌酒菜,一個同樣身著儒服的中年男子,帶著六七個人站立相候。其他那六七個人或威武,或壯碩,或深沉,或陰鷙,個個都是鷹盼虎顧,氣勢非凡,但蔣逸凡等一上船,卻馬上就被中間那個意態閒暇的男子所吸引,心道:「此人必然就是王直!」

    徐惟學在前引路,介紹道:「李孝廉,這位就是王五峰了。」

    蔣逸凡等均想:「果然是他。」

    李彥直帶著吳平等上前,就要作揖,王直卻早已行禮道:「李孝廉光降雙嶼,草木沾輝。我等在此守候多時了!」李彥直笑道:「既到雙嶼,本當就來拜候王船主,不想俗務纏身,竟拖到現在,恕罪,恕罪。」

    王直將身子一側。道:「我來給李孝廉介紹幾位朋友。」眾人的視線便都望向其他六個人,卻是三個中年,三個少年,三個少年裡頭有一個是那日到港口來迎接李彥直地毛海峰,其他兩個卻都未曾會過。至於那三個中年的年紀卻都較徐惟學略長,王直指著那日假扮船夫送徐惟學窺看李彥直的那人道:「這是葉宗滿,人稱翻浪蛟,水性了得,東海第一!」

    葉宗滿聞言笑道:「什麼水性了得。東海第一?水性了得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默默無名,也沒人來奉承我東海第一!現在筋骨都鬆垮了,水都游不動了,卻有有人來幫我吹噓了!別人不說。」看看吳平和王牧民道:「光是這兩位兄弟,水性肯定就在我之上。」

    王牧民嘿的一聲,吳平微微一笑,道:「前輩謬獎了。」

    李彥直見了心想:「他們對我這邊。倒也調查得仔細。」

    王直又給李彥直介紹第二位大老。卻是一個大胖子,一個肚子大如酒桶,李彥直見了道:「這位一定是方寨主!」

    王直心道:「原來你來之前也起過我們的底。」口中笑道:「不錯!咱們這些人裡頭,數他最胖!這海上鍾離的外號。可把他的底給漏了。」海上鍾離方廷助笑道:「五峰你別笑我!按你最近這懶勁!再過十年就不在我之下了!」

    最後一個卻是一個長得竹竿一般的瘦子,下巴上長著幾根老鼠毛般地鬍鬚,兩頰皺巴巴的,勉強嘿了幾下,似乎是在笑,卻委實笑得難看,王直道:「這位就是千里風謝和!人家都說他和風伯是親戚。測試文字水印4。海風總眷顧他!走了這麼多年海路。沒一次不順的。放在十年前,同樣的船。沒人快得過他!」

    謝和下巴抽了兩抽,道:「現在也不見得有人能快我!」

    徐惟學笑道:「在別人面前你儘管誇口去,但在李孝廉面前卻要小心!滿東海誰不知道李孝廉麾下能人輩出,強者如雲?尤其是年輕一輩的豪傑,但凡有些能耐地,多被李孝廉收羅去了。咱們這些老骨頭再撐幾年,也得退避讓賢了。」

    謝和哼了一聲,滿是不屑,道:「真有這等能人,等有機會時,不妨大家賽上一賽,看看是我們老一輩為王,還是那些小毛猴稱霸!」

    那三個少年中的一個忽道:「一時的快慢,那也算不了大本事。但十年海路,未遇惡風,這等運氣卻非我等所有!」

    這句話強調「運氣」,明褒暗貶得好生露骨!謝和怒上眉梢,眼睛便橫了過去,那個年輕人一臉的無所謂,似乎謝和怒不怒他都不放在心上。

    李彥直朝說話地人望去,卻是一個二十歲上下地年輕人,肩頭上聽著一隻尺來高的兇猛海鳥,也不知是何種類,而這年輕人的眼睛鼻子,也如那海鳥一般眼厲鼻鉤,謝和橫了他一眼,冷笑道:「十年海路,不遇惡風——只有呆鳥才相信那靠的是運氣!」

    那年輕人眉毛一挺,道:「你說誰是呆鳥!」

    甲板上除了李彥直和王直之外,第三個也穿著儒服地少年趕緊將他攔住,打和場道:「元亮你太衝動了,謝叔叔能稱千里風,靠的自然是預先察覺天氣變化的大本領!咱們小的,還要跟前輩多多學習呢!」

    那肩停海鳥的年輕人不肯服輸,還要爭時,那青年儒生又道:「今天李孝廉剛來,我們還沒和他見過呢,你就鬧!」那肩停海鳥的年輕人看了王直一眼,終於忍了下來。

    李彥直見了心道:「這些人果然賊性深厚,一個比一個凶!都不知道平時王五峰平時是怎麼彈壓他們的。」

    甲板上爭執稍停之後,那青年儒生便上前,斯斯文文地給李彥直行禮,道:「在下王清溪,這裡最沒用地書生。」又指著那肩停海鳥地年輕人道:「這位是徐元亮,人稱海東青,元亮在年輕一輩當中罕有其匹,和海峰並稱雙雄!」

    徐惟學笑道:「你也不用太過自謙,鬧海儒生的名頭,未必就在石鰲、海東青之下。」

    毛海峰和徐元亮也跟著王清溪上來行禮,李彥直與王直平起平坐。這三人眼下在東海地資歷地位也只與吳平王牧民相當,因此行地是敬上之禮。李彥直見了心道:「王五峰調教得不錯。」臉上堆歡道:「幾位寨主的大名,李哲如雷貫耳!如今得見,果然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又得見三位年紀相仿的兄弟,心中更是歡喜,以後在東海行走,就再不怕影只形單了。」

    謝和聽了啐了一口,道:「一堆假話!也不噁心!」

    蔣逸凡見他說話無禮,眉頭一皺。徐惟學忙笑了笑,對李彥直道:「老謝向來直得可憎!但沒惡意,李孝廉千萬別見怪!」

    李彥直也只笑笑而已,又給他們引見了自己的部下。王直對眾人道:「好了,人是見過了。就請入席吧。海上雖然沒什麼好招待的,但難得李孝廉不嫌棄,咱們也不能讓大夥兒老站著!」

    這艘船是徐惟學的,便以他作主人。王直請李彥直坐了首席。其餘諸人依次坐定,王直便舉起杯子來道:「李孝廉初至雙嶼,王某等便借這一杯酒,替李孝廉洗塵。」

    群盜齊賀。李彥直酒到杯乾,杯子放下,竟然也不談***,忽長吁短歎起來,眾商問故,李彥直道:「我此刻月下飲酒,卻不知我二哥安危如何。思之是既焦心。又不安!」

    他出海尋兄的事情,此時大明沿海的商人知道的人不少。就是他要往日本尋島津家晦氣一事,王直等也略有耳聞,這時不免真真假假地安慰了兩句,李彥直因問起日本薩摩地事情,王直忽道:「李孝廉,你真的確定令兄是被島津家的人擄走的麼?」

    李彥直道:「十有八九!怎麼,王船主這麼問,莫非是有我哥哥的什麼消息?」

    「二公子地消息,我暫時沒收到。」王直說:「不過據我所知,島津家的當家貴久以及其生父忠良,似乎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再說,島津貴久統一薩摩為時不久,只怕沒那份心力跑到我大明東南沿海鬧事。」

    蔣逸凡冷笑道:「日本也沒統一,可倭奴跑來浙江、福建鬧事的,也不見少!五峰船主,王船主這句話,未免太偏袒倭奴了!」

    王直涵養甚好,被他一衝臉色也不變一下,毛海峰卻怒道:「什麼叫作偏袒倭奴?咱們都是大明子民,在李孝廉面前,怎麼會袖口向外幫倭奴?」

    蔣逸凡哈地一聲,道:「那可未必。眼下沿海地奸民海寇,勾結倭奴犯閩浙海疆的多了去!連賣國賣鄉之行都幹得出的人,還會計較袖口向內向外?」

    這句話可說得重了!毛海峰、徐元亮等聽了都忍不住站了起來,臉上均有忿然之色,蔣逸凡將眼睛移開,竟不看他們,他畢竟是個秀才,身有功名,前途遠大,對這些人不太放在眼裡。

    謝和指著他怒道:「奸民,奸民!你們這些讀過書考到功名的人,果然個個都是大老爺地口氣!動不動就奸民!」

    徐惟學心道:「今天和他們見面,本來是打算商量開海的事情,要推李孝廉作我們在士林間的代表。正事都還沒提及,怎麼就在這些細枝末節上鬧起來了?」忙勸住了謝和,對蔣逸凡道:「蔣兄弟,我們不是君子,大家混口飯吃,求財而已。士林的君子們說我們是小人,是奸民,我們也不管他,但這賣國賣鄉的罪名,我們可擔當不起。至於說勾結倭奴犯境,那我們更是斷斷不敢為的。」

    蔣逸凡眼角瞄了李彥直一下,見他沒阻止,便冷笑一聲,道:「你們不敢為?那這幾年來浙海沿岸受到的騷擾卻是怎麼回事?難道我一路從士大夫家那裡聽到地話都是假地不成?」

    王直掃了他一眼,卻不接他的話,而是問李彥直道:「李孝廉,你今天來,是代表閩浙士林來向我們問罪地?」

    李彥直心道:「今天主要是來求他們助我救回二哥,他們的作為是否於大節有虧,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此事權且擱下。」忙喝了蔣逸凡一聲,道:「王船主恕罪,他這副御史脾氣委實不好。今天我來,其實是來求王船主一件事情的。」

    「哦,巧了!」王直道:「我今天得見李孝廉,其實也正有一事相商!」

    李彥直笑道:「不知王船主要和李哲商量什麼。」

    王直道:「既是李孝廉先開的口,還請李孝廉先說。」

    李彥直道:「我這番去薩摩,若島津家能平安交還我二哥,那是最好,萬一事情不諧,只怕免不了動干戈。我對日本不熟,雖有張岳等協助,但去到那邊也是猛龍過江,未必壓得住薩摩的地頭蛇。所以這次來是要請王船主與諸位船主、寨主幫忙,在緩急之際,支持李哲一把。」

    毛海峰、徐元亮等都想:「這位李孝廉果然兇猛,竟然真要跨海去打島津家!」

    徐惟學、葉宗滿、方廷助等則想:「要我們去九州打島津家,那不是要我們自斷一條後路麼?」徐惟學低頭不語,謝和葉宗滿都朝王直微微搖頭,要他不可輕易答應。

    不料王直哦了一聲,卻微笑道:「倭奴於王直眼中,不過犬馬耳!不值一哂!莫說只是區區南九州,李孝廉便是要橫掃日本三島,我等亦願附驥尾。」蔣逸凡等一聽,都忍不住愕然,蔣逸凡心道:「不想他竟有如此豪氣!那我是錯怪他了。」

    徐惟學、謝和等聽到他這驚天豪語則無不大駭,均想:「五峰今天吃錯藥了麼?」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34
之六 商賊辯
    李彥直聽王直既鄙倭奴,又表示願意幫助自己,心中一喜,但他尚未開口,王直已道:「不過……」

    聽到這「不過」二字,李彥直便知必有下文,因問:「不過如何?」

    王直道:「不過此去日本,海路迢迢,跨海作戰,誰也不敢確保必勝,此事要辦,還得朝廷先開海禁,讓我等有個能回來的窩。這樣我們才敢跟李孝廉衝鋒陷陣去。否則那邊打完了仗得罪了日本人,這邊朝廷卻仍然對我等緊閉大門,豈非叫我等不但無家可歸,連海外的暫居之地也丟掉了。」

    李彥直哦了一聲,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開海禁之事,豈是三五年內所能辦?你這時扯出此事來,分明是無心幫忙!」不免有些不悅,道:「原來要王船主幫忙,卻得這麼大的條件。」

    「不是王直向李孝廉開條件。」王直道:「只是沒有這一條保障,弟兄們擔心斷了後路,在海外便不敢放開了手腳廝殺。那時我也指揮不動他們啊。」

    雖然李彥直在陳羽霆等面前常說希望開海禁,其實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他早知道海禁一事大有貓膩,並非皇帝一時心血來潮,或者朝廷簡簡單單發佈一條命令就能左右開海、禁海的,而當此情境之下,他更是不可能輕易答應王直的這個條件。因道:「只因東南海疆不靖,所以朝廷才禁海。士林諸公的意思是,要想朝廷開海,除非是先把海寇都清掃乾淨,開海之事方好進行。」

    徐惟學等聽到這話忍不住都倒吸一口冷氣,心道:「聽這口氣,不是要將我輩趕盡殺絕麼?到那時節,開不開海禁海還關我們什麼事情?」

    王直忙道:「李孝廉。你這話不免顛倒了因果,只因朝廷禁了海。濱海之民失去了謀生正途,所以才有這海寇之患!以禁海為手段清除海盜,猶如逼民為盜而後殺之,只怕越禁海患會越烈,為殺賊而禁海,為禁海而殺賊,惡惡相生。恐怕不到將東南數省的民間富強根連根拔起不能止息!」

    李彥直道:「王船主這句話推卸得太乾淨了!海患由來已久,豈只在海禁之後?船主敢說海禁之前就沒有海寇麼?」

    王直不悅道:「李孝廉這般說話,分明是抬槓!海寇哪朝沒有?哪代沒有?但近年海患大起,畢竟是禁海之後才如此,李孝廉,你我都是明白人。測試文字水印1。咱們今夜相聚。還望彼此能開誠佈公,摸著良心說話!」

    李彥直道:「非我說昧心話,只是朝議如此,公論如此,非我旦夕間所能改變。」

    王直道:「若是這樣,則我等亦不敢貿貿然自斷後路。薩摩之事。李孝廉能自為之則自為之,恕我等不敢牽涉其中。」

    張岳聽到這裡,心想:「他們看來是不肯幫忙了。」蔣逸凡眼睛從諸私商面上掠過,忽然冷笑了一聲,道:「我在岸上時,常聽人說東海男兒勇猛,今日方知。這勇猛根本就是惡勇!嘿嘿。說惡勇還抬舉他們了,其實該說是似勇實怯!」

    群盜眉頭一起皺起。均想:「這李孝廉手下怎麼養了這麼一張利嘴!比蛇還毒!」徐惟學問道:「蔣秀才,你這是什麼話啊?」

    蔣逸凡冷笑道:「聽說東海有一幫人,平日且做生意且打劫,勇猛是勇猛,可惜都是欺善怕惡,只敢在自家門口搶劫自家人,要他們到日本去惹倭奴,就一個兩個都發怵了!有道是: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幫人卻是連兔子都不如!」

    李彥直聽了心下好笑:「逸凡這張嘴,雖然平時頂得我夠嗆,拿來對付外人卻正好。」

    那邊謝和已經大怒道:「你說誰連兔子都不如!」

    蔣逸凡冷冷道:「我說的是那些在閩浙沿岸劫掠的海寇!」

    謝和大怒,徐惟學按住了他,對蔣逸凡道:「蔣秀才,你把話說得好輕鬆啊!嘿嘿,不說我們這些海商,就說那些海盜。你要他們去別處劫掠?去哪裡?去倭島?還是去小西洋?你說什麼兔子不吃窩邊草,可你也得給他們個窩才行啊!總不能讓他們去倭島、去小西洋吃完,讓他們在大海上飄著吧?說個更實在的,就是讓他們去別處搶完,他們也總得有個銷贓的地方!可現在朝廷把門給堵上了,你叫他們把從別人家裡搶來的東西銷到哪裡去?再去賣給被他們搶了地人家?說到可憐處,這些海盜的確連個有家能回地兔子也不如!」

    「借口,借口!」蔣逸凡冷笑道:「眼下環境雖然艱苦點,但這就能成為你們禍害自己國家的理由了嗎?哼,我就不信不在沿海劫掠你們就會餓死!」

    李彥直本來一直臉上平靜,只道蔣逸凡是在幫自己與群盜抬槓,故意壓眾海商,聽到這句話才心下錯愕,暗道:「逸凡這論調可有些偏了!我們的立場雖與海商有異,但也與士林有微妙的不同,這一點他難道忘記了?他這幾句話是故意如此說,用來討價還價?還是因為這半年和江浙士子結交得多了而被影響?還是說我平素和他說的話他根本就都沒聽進去?」但他此時城府已頗深,臉上卻沒什麼表示。

    王直目視李彥直,卻見他竟未阻止,心想:「這蔣秀才這般說話,莫非是他主使的?」

    只聽蔣逸凡又道:「咱們讀書也好,經商也好,為著功名、錢財,使些手段倒也無所謂,但也總得有個底線!勾引倭奴劫掠沿岸,不顧皇命,禍害國家,是為不忠,騷擾鄉土,愧對祖宗,是為不孝,殺人為不仁,見難不救為不義,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事情你們都做齊了,還替自己找什麼借口!你們自己不乾淨,卻處處怨朝廷,明明自己還在禍害地方,卻就要叫朝廷開海通商,若朝廷真應了你們地要求開海容納了你們,那不是養賊為患嗎?」

    他只說了不到一半,群盜已是人人變色,謝和就要發作,徐惟學搶著道:「蔣秀才,我們也不敢說自己沒殺過人!但東南之事,到底是朝廷為惡在先,還是我們為惡在先?是朝廷的名聲先臭了,還是我們的名聲先臭了?你要我們不為惡,那至少也要給我們一條活路啊!你要我們忠君愛國,卻沒法答應我們忠君愛國之後,君國也愛我們。要我們效忠朝廷,可我們效忠之後朝廷卻還要殺我們。蔣秀才,你不覺得你對我們要求得太多,而肯給我們的條件卻太少了麼?」

    蔣逸凡冷笑道:「忠君愛國,也要講條件的嗎?那還叫什麼忠君愛國!岳飛、文天祥他們為國捐軀的時候,怎不見他們先問問國家給了他們什麼條件?天做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們就別替自己作地惡找借口了!」

    謝和再忍不住,怒到極處,竟然仰天大笑,道:「好,好!好!好個天做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沒錯!我們就是自作孽,我們就是要賺錢!怎麼樣!李老爺!蔣老爺!我們只是做生意地,不是岳飛!不是文天祥!我們只想過好好活著的日子,沒想過死後要被人當忠臣良將、大聖大賢來供奉!忠君愛國能賺錢時,我們樂於忠君愛國,忠君愛國不虧錢時,我們願意搭一把手!但忠君愛國要我們虧錢時,我們就得掂量掂量了,忠君愛國要我們搭上性命時,鬼才去忠他!你們是君子,我們是小人,朝廷被你們佔了,仁義道德也都被你們佔了,我們說不過你,也不想說了!」對王直道:「五峰!我就說跟這些考過科舉的人沒什麼好說的,也就是你,才以為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傢伙會講真話!」說著給李彥直抱了抱拳,道:「我醉了,告辭!」

    謝和一走,方廷助徐元亮等亦站了起來,隨時準備離開,只是看著王直等他示意,李彥直若有意若無意地看了看王直,要瞧他如何反應。王直涵養雖好,這時也要深深吸上兩口氣,才道:「李孝廉,如今話既說開了,咱們就不講場面話了!老謝說的沒錯!王某人我雖也讀過兩年書,勉強算是儒商,但儒商也是生意人,咱們就來講講生意上地話!不說仁義道德了。」

    蔣逸凡還要插口時,卻被李彥直止住了,只見他輕輕一笑,答王直道:「生意上的話,不知又當怎麼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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