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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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107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35
之七 模稜應
    王直道:「對日本和佛郎機商,現在我們大體上是不敢得罪的,因為海禁未開之前,我們還需要他們給我們提供一些落足點,還必須從他們身上找錢賺。可這種寄人籬下的滋味當真不好受。李孝廉,你們是隨時能回去的人,所以站著說話不腰疼!但你也得替我們想想啊,海禁不開,我們這些人都沒法上岸啊!歸國已然無門,若我們再去得罪那些倭島島主,那不是把自己的後路都堵死了麼?萬一朝廷再來一輪清掃,我們到海龍王家躲去?其實國家若是支持,我們也不需要去搶,正正經經做生意就能發財。我們不敢走出去,沒法走出去,是因為我們背後沒有一個根本,一個可以讓我們能回來的地方!我們現在在國門之外卻還能保持不被佛郎機控制,不被倭酋控制,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但是要我們對人家強硬未免苛求。當然,若有了國家在背後的支持,那我們的底氣就不一樣了!若李孝廉能幫我們這批人爭取到一個名分,那時你要我們怎麼樣,我們就怎麼樣!」

    李彥直聽了到他那句「我們現在在國門之外卻還能保持不被倭人控制」,心下不由得暗讚一聲,因想:「這幫人和陳思盼那幫海盜畢竟大不一樣。雖則一樣都是奸猾之人,不過眼界畢竟不同,至少在開海禁這件事情上。與他們有合作地餘地。」口中卻道:「我相信王船主所言是實情,只是幫諸位爭取到一個名分,非我此時所能辦。畢竟我現在只是個舉人,連進士都還不是,還算不上正式進入仕途。只怕幫不到諸位。」

    王直道:「進士也罷,官員也罷,你現在不是,將來就是了。我們盼的不是你的現在,我們盼地是你的將來!眼下我們也不求別的,只要李孝廉點個頭,我們這幫人就都聽你的!給你賣命!往後你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水裡火裡。任憑差遣!」

    張岳聽王直這句話忍不住砰然心動,心道:「此事有大利!盡可答應了,成不成日後再說!」

    毛海峰則想:「管庫糊塗了!人家還沒答應什麼,怎麼就許這等諾!」

    蔣逸凡心道:「若當眾答應此事,傳到閩浙諸儒耳中,只怕他們會認為鉅子是貪這些私商的錢財。對將來鉅子地功名有礙。」

    徐惟學心想:「難道為了他一句空口許諾我們便要冒著自斷後路的偌大風險不成?不行!待會他若是當眾答應了,我便趕緊想個計策將此事板上釘釘,叫他沒法翻悔,以後只能作我們在朝廷上的代言。」

    吳平心道:「若就答應了此事,雖然能得到這幫人的扈從,實力可以瞬間壯大,但鉅子非海非陸、亦海亦陸的超然就沒有了。此事到底是好是壞?」

    王牧民忽想:「我們本是為救二公子而來。測試文字水印8。怎麼忽然間扯到這事上?」因暗中打量著王直:「二公子被倭奴劫持一事。會否與他們有關?」跟著又望向了李彥直,心想:「此事不知三公子注意到沒有。」

    眾人各懷心思。都等著李彥直的回答,不知是時間停止了,還是李彥直停頓在那裡,好久,好久,都不見他點頭,也不見他搖頭,終於李彥直脖子連動都沒動一下,只是雙唇微張,道:「正如王船主所說,能給你們承諾的是將來地李彥直,而不是現在的李彥直。現在要我點頭,還太早了。」

    王直徐惟學等哦了一聲,失望之情溢於臉上,王直沉吟片刻,道:「可惜了,可惜了……不過,李孝廉若仍然要往薩摩經商尋兄時,我等在那邊仍會接應。只是若要動武時,請恕我等兩不相幫。其實島津貴久、島津忠良也不是不講理地人,若李孝廉還信得過王某,王某願意代為斡旋。若二公子真在薩摩,也未必要開戰才能將二公子迎回。」他能在李彥直婉拒之後還這樣說,那是相當有善意的了。

    李彥直亦欣然道:「我此行只是為了救出兄長,非為征倭而征倭。若能不動干戈而辦成此事,李哲何樂而不為?」

    王直因舉杯道:「若如此,王某祝李孝廉早日兄弟團聚,平安歸來。」

    李彥直答謝而盡飲。

    這一次聚會,便在雙方首領的克制中虛語堆歡而散!

    李彥直等走了以後,徐惟學道:「五峰,這事有些奇怪,我常聽說這李孝廉也是贊成開海的,怎麼今晚說出來的話半點不像?」

    其實這一夜最激烈的話都是蔣逸凡挑起地,但李彥直既沒制止他,眾私商便當他是默認了蔣逸凡的表態。

    「哼!」王直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們士大夫都是這樣,左手玩禁海,右手玩開海。不禁海時,他們何來暴利?但完全禁絕了他們又受不了,所以他們必是要在這禁與不禁之間搖擺,就算平時有開海的高調,也不過是籠絡我們罷了!嘿嘿,只是他們未免貪心得有些過份了!我等冒著生死大險,跨海幫他們賺錢,他們卻連骨頭也不捨得讓我們啃,只希望我們吃點肉渣就老老實實聽話!高興的時候哄我們一哄,不高興時就要我們的腦袋!再順便搶光我們的積蓄!每思及此,如何不叫人切齒惱恨!如今李彥直既不肯放棄朝廷地前途,又不肯拋棄士林地好感,對我們連個空頭許諾都不肯給,就要我們給他拚命甚至自斷後路——天底下沒這麼便宜地事!」

    徐惟學道:「如今他不肯答應。我們卻該如何?」

    「不急,現在形勢站在我們這邊。」王直道:「就大勢而論,又開海又禁海地把戲。閩浙這些讀書人玩不久的!金鑾殿上地形勢,也不是東南這些巨蠹能完全控制的!就此事而論,李介落到日本人手上,對我們卻是一個機會!且不說他們兄弟之間感情如何,就是以儒家規矩而論。父兄有難,子弟不能不救,否則便有愧忠孝二字,要被人看不起的。而且東海上的男兒若見他李彥直連哥哥都不顧,誰還肯像以前那般服他?所以李彥直這番去日本是勢在必行!等他去到日本,多半會有能逼得他不得不答應我們的局勢!」

    那邊李彥直等坐船離開,中途李彥直問蔣逸凡道:「方纔你慷慨陳詞。以忠孝仁義責人,是故意窘迫對方地談判手段。還是你心中本就如此想?」

    蔣逸凡反問道:「有區別麼?」

    「當然有區別!」李彥直道:「若這只是為了窘迫對方而使用的談判手段,那就沒什麼,我也會做這樣的事。但如果你心中本來就如此想,那我可就要慶幸像你這樣的人尚未掌控國家大權了,要不然不知得有多少人叫你害死!」蔣逸凡不想李彥直會責得他這麼重,沉默了片刻。道:「我的話有錯麼?」

    李彥直聽他這麼說,哼了一聲道:「你的話當然沒錯!你講的都是大道理,怎麼會有錯!大道理本身從來都不會有錯地,但拿大道理來殺人,那就有問題了!跟我們說話的只是一幫生意人,你把道德標準定得這麼高,叫他們怎麼活?」

    蔣逸凡叫道:「我說地那些是很基本的事情吧!」

    「說起來是很基本。」李彥直道:「但做起來就不是了。換了你在王直、徐惟學他們那個位置上。你不見得能做得比他們好!」

    蔣逸凡不屑道:「三公子。你別拿我和他們比!我再不肖,也不至於像他們那樣墮落。」

    李彥直循循道:「你別看不起人家!這些年你活在尤溪的後花園裡。哪裡知道這些人在水深火熱中的痛苦!仁義道德這些東西,若是拿來要求自己,那便是良藥,但要是自己還沒做到就拿去要求別人,那就是毒藥!若你本身是個私商,終日忍受海禁之苦,卻仍然能以忠孝仁義反省自持,克制慾望,那你才有資格理直氣壯地說剛才那番話!但你既站在朝廷的立場說話,就該多考慮考慮這些小民的苦處。」

    蔣逸凡抗聲道:「他們也許有些痛苦,但他們違法犯禁,甚至作惡多端,總是事實吧!」

    李彥直輕輕歎了一聲,道:「現在我們是整個朝廷都出了問題啊。」

    「朝廷?」

    「對,朝廷。」李彥直道:「從朝廷地角度來說,它應該讓它的子民樂於行善守法,且從中得到好處,這才是好朝廷。若是一個朝廷讓它的子民不得不為行善守法付出代價,那這個朝廷便是個爛朝廷。而我們現在這個朝廷,卻讓他的子民不得不在善則死與惡則生、善則貧賤與惡則富貴之間抉擇,這算什麼事?現在本是承平時期,又不是面臨無法抗拒的當頭國難,但仍有大量的人被逼違法,你不覺得是朝廷出了問題嗎?」

    蔣逸凡哼道:「被逼違法?違法也有被逼的?」

    「當然有。」李彥直道:「是人都求生,如果朝廷地法律不讓人活,那就是逼著小民違法鋌而走險;是人都求利,若是朝廷地法律不合時宜地把大部分發財的正道都堵死了,那就是逼著豪傑違法走邪道。別人不說,就是同利其實也在違法啊。而你也大把大把地花著同利地錢呢!」

    蔣逸凡臉色一紅,道:「但要是這樣的話,剛才你為什麼不答應王直?」

    李彥直道:「促開海禁,長遠來說,確實是我們要做的事情。但這事是不能胡亂許諾的,尤其是剛才那種環境,一諾既下,必會被他們板上釘釘,以後我們就要被這個諾言所制,若被他們造勢將我抬為開海破禁的領袖!那我可就麻煩了!現在廟堂上明暗不定,我根基淺薄,還沒進官場就給自己插個標籤,那是找死!再則,開海禁這事是我們和他們談判甚至制約他們的籌碼,現在就拋出來太早了!」

    蔣逸凡聽了這句話忍不住笑道:「說來說去,其實你也在利用這海禁一事結黨營私啊!」

    李彥直笑道:「我是在結黨,可說我完全在營私就有些過了。當然,我可沒偉大到因公廢私。最好是能夠公私兼顧。再說,事情得慢慢辦,在咱們沒法改變整個大勢之前咱們得積累自己的實力,為自己創造機會。」

    蔣逸凡哈哈一笑,這一笑,算是認同了李彥直的觀點。他師生二人由對立到認同,期間頗費口舌,吳平見了,偷偷一笑。

    王牧民見他們說來論去,都在他認為「不緊要」的事情上糾纏,看看兩人告一段落,趕緊插上口,問道:「那日本那邊如何?還去不去?別說要等等吧?」

    「這事那怎麼能拖!」李彥直道:「雖然王直這邊搞不定,但二哥安危難測,我焉能在此空等?我料到了日本,事情必有轉機。至於轉好轉壞,就要看我們如何處置了。」

    他回頭眺望與王直約會之座船,半晌,忽歎道:「王直在算計我。」

    又過半晌,李彥直忽擊楫道:「如今中華內部各種力量,或裂為帝相,或裂為文武,或裂為商盜,或裂為兵賊,名為一統,實存嚴重之內耗!欲破日本,關鍵不在日本,而在盡量統一華人所擁有之力量,若能使中華之財力武裝一致對外,莫說區區日三島,便是四洋五洲,亦皆可踏平!」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36
之八 入平戶
    李彥直前往日本的決心沒有因海上一會而受到打擊,討倭救兄之事如期進行。自日本海上商路打通以後,李光頭幾乎每年都要前往,這次李彥直既然要去,他就乾脆自己留守雙嶼,將屬於自己的貨物以及不用向許棟請示就能調動的部屬全部交給李彥直擇取。

    他叔侄二人相處時間雖然不長,但彼此信任,李彥直也就不和叔叔講究,對貨物全部接收,人員則選優汰劣,在雙嶼又進行了一輪兵權調整,將三千餘眾分作左、本、右三部,王牧民統左,吳平統右,李彥直自統本部,改張岳為火長,但望風向好就揚帆出發。

    船隊五月發船,一旬而至,期間的航程倒也順利,沒多久便進入五島地區。

    中國商人通倭,貨物多先在九州登陸,然後再通過九州運往日本各地,而日本的貨物(主要是白銀)也反向朝九州聚集。因對明貿易有極大的利潤,所以九州豪族趨之若鶩,九州西北部之肥前、九州東部之豐後、九州西南之薩摩、九州南部之大隅,如今都已有接待海外商人的港口。華商船隻往東九州不如往西九州方便,而九州西南之薩摩島津家又被李家列為預想敵人,所以李家船隊此刻的目的地便定為九州西北部。

    張岳建議先在北九州出了貨物,購入糧食,再與北九州的豪族先打好關係,然後再徐圖島津家,李彥直深以為然。

    因為離平戶已近。李氏船隊便不在五島停泊,直接開往目的地——平戶。

    平戶島與松浦半島隔著一道狹隘的海峽相望,自中國與佛朗機商人陸續到此開闢貿易基地,大明貨物與佛朗機珍品年年充斥,京都、界港等各地商人聞風而至,不數年間便形成一個好生繁華的港口,被日本人稱為「西都」!

    佛朗機番人因其人種罕見。在這場東海貿易中容易被人記得。但若計算交易貨物地數量,則來自中國的貨物佔了大頭卻是不爭的事實。來自歐洲的貨物雖稱「珍品」,其實大多數並不貴重。只因萬里遠來且物以稀為貴,這才顯得珍奇。但說到交易的主流貨品,絕大部分還是來自大明的生絲、絲織品以及絲綿、錦繡、麻布、紅線、水銀、縫針、鐵鍋、陶瓷器、銅錢、古書籍、書畫、黑白砂糖及麝香、土茯等藥物。就是佛朗機的商船,販賣地也大多是這些——而他們的貨源則主要來自雙嶼、月港,從華商手裡購入再賣給倭人,從中賺取雙嶼月港和平戶之間的價格差。

    張岳在李光頭手下主理商務。這平戶來了不知多少次了,在他地引導下,李家船隊輕而易舉地便在平戶島的港口中佔據了一個好位置,李彥直將船隊安置工作交給了吳、王二人,船還沒停好,就見岸上擠滿了人。有商販,有挑夫,甚至還有和尚、女子!三教九流,人頭湧湧,而且個個都像已經渴了三天三夜而當李家船隊如天降甘霖一般!

    李彥直不知岸上形勢如何,便問張岳,張岳道:「咱們在岸上有店舖。有貨倉。此外還有一個叫陳吉地掌櫃留守。此人是李大管帶的舊部,雖不是三合館出身。但也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李光頭雖然是李彥直的叔叔,但他同時受許棟的節制,只有他地私人力量才能全部交給李彥直,可以說也是一個有多重身份的人。這個陳吉原本並不歸李彥直領導,但李彥直也聽說過他。

    他們還沒上岸,便見一個圓形胖子擠上船來,裹巾束髮,一身福建商人打扮,全沒半分日本風情,見到了李彥直打量了好幾眼,終於叫道:「這位一定是三公子了!三公子,陳吉終於把你給盼來了!」說著就給李彥直跪下磕頭。他長得肉乎乎的十分可愛,一開口就顯得十分親熱,倒像是李彥直的嫡系一般。

    李彥直望向張岳,張岳點了點頭,他便笑道:「你便是陳吉嗎?快起來,快起來,讓你常年留守日本,可辛苦你了。陳吉叫道:「不辛苦,不辛苦!我沒福分到尤溪入學,天天在這邊努力著,就盼著有一天功勞到了,能求大管帶讓我去一趟尤溪,拜在三公子座下聆聽教益。嗚嗚,不想這一天卻比我想的來得更早呢。」說著竟是喜極而泣。

    李彥直雖然覺得他這般奉承有些誇張了,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還是微笑著將他扶起來,好好寬慰了一番。

    李光頭漸漸年老,早有心思將自己的全盤勢力都交付給侄子,陳吉在李光頭麾下日久,自然不會不知李彥直在李家是什麼地位!這次一聽船隊入港、李彥直駕到,趕緊跑來參拜,見李彥直言語間並不刁難自己,已是放了幾分心,再聽李彥直言語中有重用之意,心中更喜:「看來咱們這位三公子果然通情達理!在他手下或許比在大管帶手下更吃得開呢!」因此執禮更恭,

    李彥直道:「閒話少提,公事當先。我想先上岸,到店裡看看再說。你在前引路吧,貨物如何搬運,機兵如何安置,由張岳會同吳平、王牧民和你一起處理。」

    眾人領命,陳吉早在岸邊預備好了一頂日式轎子,對於坐慣了中國式轎子地李彥直來說,這日式轎子實在不太舒服,但入鄉隨俗,偶爾坐之倒也是不錯的選擇。

    李彥直入轎之後,黃北星率一隊鳥銃手在前開道,二十四名盛裝武士分兩隊按刀隨行,右邊是副隊長小犬忠太郎,左邊是隊長周文豹——周文豹雖是倭刀隊隊長,卻是個如假包換的中國人,刀法深得李良欽之真傳。

    蔣逸凡、盧復禮、王晶凱等或騎馬,或步行。跟在轎後,有路延達率一隊機兵保護。

    這幫人馬經過,兩旁圍觀的平戶居民,前排的驚羨讚歎,後排的不住地跳起來唯恐看不見。

    此時日本列島諸侯割據,平戶島在很大程度上亦漸漸為海商所控制,而海商中又以中國海商為主體。從這個角度來說,平戶、五島地區此時已成為中國海商地殖民地。不過對於這段短暫地歷史,日本地記載自然為之深諱。僅於隻言片語間洩露了一些歷史的端倪。

    舉目望去,碼頭上行走著地人裡面。中國衣飾與日本衣飾平分秋色,但如果僅以衣飾來判斷中日人口在這個島上的比例卻又非錯不可!因中國人裡也有貪圖新鮮而穿日本衣飾者,日本人裡也有好慕榮華而穿中國衣飾者,又有一般人別出心裁,融合兩國風味新製衣飾。更有人是沒什麼講究地亂穿!此外泰西服飾、南洋服飾、朝鮮服飾夾雜其中,熙熙攘攘的倒也頗有國際化地感覺。

    轎子離開碼頭不久便進入市區,兩旁圍觀者依然不見減少,這裡面不僅有看熱鬧的,有大商家派來打探消息的,更有不少和尚唸咒持符稱賣平安。茶匠捧著茶具高呼著誇耀自己地好茶,都是希望能吸引得轎子裡的貴人停下賺上一筆,誰料李彥直卻不為所動。

    進入市區後,走了七八步,便聞鶯鶯燕燕之聲,那倒不是一兩個女人高聲大叫,而是不知多少個女人嚶嚶細語匯成了一個溫柔海!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據日本史籍記載。中國海商來此開埠後。松浦半島乃至整個九州島地町民人口忽然出現明顯的減少——無論男人和女人。男人減少,那是跑到平戶島來做打工仔。女人減少,則是跑到這裡來撫慰越洋千里的水手。此時道路兩旁濃妝艷抹的歌女舞女妓女,搔首弄姿者有,摺扇半遮面者有,直接將兩個白花花的乳房抱出來晃蕩地也有。

    李彥直坐在轎子裡為保持一種神秘感,就連窗簾也不掀開一下,但外頭蔣逸凡等卻已被這景象逗引得暗中動心,只是礙著李彥直的命令不敢妄動。好容易來到陳吉主掌的那兩間店舖前面,李彥直這才下轎。

    見這兩間店舖的門面倒也十分寬大,前門掛著塊木牌,寫著個李字。入門之後,又發現這兩間鋪子不但門面大,縱深也夠,因開舖時平戶地賤,幾乎是任海商一指那地方就歸其所有。

    原來中國人在平戶、博多、界等處開設商舖,其源久遠,近二十年發展得尤快!此事中日史籍多有記載,只是中日文化同源,人種相類,同化起來極易,中國商人居日,只需姓名一變,過得二三代人便會忘了本源,甚至就是姓名不變,也不過是將一中國姓氏帶入日本社會而已。正德、嘉靖年間的中國海商來到日本,有的只是走一遭、兩遭,來了便走,發了一兩趟財便不再來了,一般只有決定留在日本定居不回去地,才在這裡開設店舖。但部分謀慮較遠的大私商則會考慮在這邊開設店舖,作為自家商隊來到時的接應。

    看過了店舖之後,陳吉又帶李彥直到後面來看休息的地方。店舖後面是一個小天井,過了天井,又是兩棟兩層半的小樓,一棟是陳吉自住,另一棟是留給李光頭的——此刻自然用來招待李彥直。陳吉所住的小樓裡,外觀比旁邊那棟小樓遠為遜色,但日常起居所用之物一應俱全,李彥直卻先到陳吉家裡,見過了他地家人——包括他地兩個日本媳婦,跟著才到隔壁的小樓上看了一看,見房間也頗為雅致,壁上掛寶劍,案頭陳古琴,笑道:「看不出你還有這品味!」

    陳吉忙陪笑道:「不是不是,原本不是這樣,是五峰船主兩天前才到這裡住過一晚,他自己添了幾件東西,離開地時候沒帶走,我也不敢亂動。」

    李彥直哦了一聲,笑道:「原來如此。」他也知道王直比他早了數日出海,心道:「他如此待我,那仍然是有心與我合作了。」便要再去看倉庫。

    這倉庫卻位於兩棟小樓後面,在兩棟小樓中間有一條過道,走過去便是倉庫。倉庫起得簡單實用,地方夠大,防火防盜的設施一應俱全,路延達去看了一遍,回來道:「只要人手駐紮進來,這裡就能用了。」倉庫下面又有個地下室,可以存放秘貨。雖然是自家地方,但畢竟是初次來,路延達便循例將地下室的板壁、地面都敲打了個遍,以防更有暗門,或者被人挖通了地道,看了足足有半個時辰,路延達才道:「沒問題了。」

    盧復禮和王晶凱在旁瞧得出神,心道:「原本只道他們這些機兵是老粗,沒想到做起事情來這麼細緻。」

    李彥直道:「貨物的事情,就都交給張岳吧。」

    陳吉從衣袋裡取出幾封拜帖來,道:「三公子,你上岸還不到半天,已有七八戶人家發帖,或是要來拜會,或是設宴來邀,要給公子洗塵,公子你看如何答覆?」

    李彥直接過請帖看了一眼,道:「一一去赴宴,太浪費時間,你明日另設一宴,遍請平戶諸大商家,我一次性將他們都拜訪了。」

    陳吉答應著正要去辦事,不多時一個侍從跑來道:「三公子,那位修女可怎麼安置?」

    李彥直一呆,隨即想起希拉裡也跟來了。微一沉吟,道:「讓她住到小樓上吧。」

    陳吉聽了道:「那三公子你住哪裡?」

    李彥直微一沉吟,問道:「平戶可有好娼家?」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37
之九 好娼家
    平戶有處好娼家,叫做蜻蛉閣,樓房全用明式建築,前後三進,中有主樓,高兩層半,內蓄娼妓二十餘名,首艷叫武田芳子,據說是某個失勢大名的女兒,來歷奇特,又得中土老鴇調教,不但能說大明官話和福建、徽州方言,甚至還能唱幾句江南小曲兒。因集華、倭之長,華人私商貪她是新奇倭貨,日本豪族愛她有大唐味道,因此兩得便宜,身價甚高。

    「不過,蜻蛉閣不止是一處娼家。」陳吉說。

    「那裡還是什麼地方?」李彥直問。

    陳吉道:「平戶的許多私密消息,都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還有人說那武田芳子根本就是一個女忍!」

    李彥直哦了一聲,道:「女忍啊,那可更有意思了。」

    陳吉勸道:「三公子,就算傳言不確,那武田芳子不是女忍,但蜻蛉閣九流雜處,耳目眾多,我們若防範周密,恐壞了三公子的興致,若防範不密,又怕我們向三公子稟報回復時洩露了機密。」

    李彥直卻道:「不,我們就住那裡。」

    娼家都是打開門做生意,一般是給錢就行。高級娼家為了擺譜表明自己有品味,有時候也會在金錢之外有所計較,另有一套光靠金錢走不大通的規矩,像武田芳子這樣當紅的首艷,就是要點名她一般也要排隊。但李彥直名號到處,娼頭二話不說,馬上就應承了下來。一個龜公叫麻生的說:「芳子都還沒點頭呢,就這樣答應。好嗎?」

    「你懂什麼!」那娼頭說:「來的可是中土的一位孝廉啊!聽說還是個解元!什麼叫解元?解元就是舉人考試第一名啊!那鐵定是未來地進士了!這樣的人來到蜻蛉閣,那是給我們加身價啊!」

    須知大明之強,不止在經濟與軍事上,就是文化力上以有強大的影響力!中國人東渡日本,稍有力量有知識者無不被倭人目為上邦佳客,其中尤以儒生與和尚兩種人在日本最受歡迎。只是和尚東渡的尚多,儒生東渡的少。物以稀為貴,故大明儒生在日本的地位,更見超然。有功名的儒生到了日本,哪怕只是個秀才。諸大名也樂於避席待客,至於舉人那就更不得了了。所以平戶自傳出一位考了省試第一地大才子到達日本,臨近的豪族、名僧都有延請之意。

    因此故,那娼頭都不問李彥直願意贈什麼價錢,直接就答應了。又籌謀著要將一個訓練了很久、尚未上市露臉的秘密武器獻給李彥直,請他破瓜,心想:「幸子若蒙這位李孝廉垂幸,一轉身必定身價百倍!假以時日,又是一個芳子!」

    當日李彥直帶領蔣逸凡、林道乾、周文豹、蔡三水以及使喚童子兩人、帶刀武士四人駕臨蜻蛉閣,進門時整個蜻蛉閣地所有妓女、龜公全部出動。以鮮花鋪道迎接,娼頭跪在最前面,用福建話高叫「孝廉老爺」,妓女們在帷幕花叢後伸伸腦袋又假意躲藏,作出種種風騷姿態希望能引起李彥直的注意。

    李彥直卻只掃了一眼,對蔣逸凡笑道:「如何?」

    蔣逸凡笑道:「跟江南名院那是沒法比!不過在倭國想必算不錯了。三公子你就將就將就吧。」

    麻生將這一行貴客迎入閣樓內,又要表演他們精心準備地歌舞。李彥直揮手道:「免了罷。」因道:「伺候我的人安排好沒有?」

    娼頭忙喚武田芳子。兩方布幕後走出一個穿著寬鬆和服的艷妓來,蔣逸凡看女人先看腿。見她的小腿有些短,不免微微搖頭,再往上看,一雙豐乳著實可觀,心下便喜,再瞧容貌時,眉細長,嘴小小,甚有海外風味,只是雙眼眼角抹了胭脂,紅得如血,於嫵媚中又透露出些許妖艷來,蔣逸凡心頭大動,便湊過來對李彥直道:「三捨,這個艷妓不錯,讓給我吧。」

    李彥直斜了他一眼,摸出一封書信來給他,蔣逸凡問:「幹嘛?」李彥直道:「山口大內義隆邀我過海一聚,我暫時抽不開身,你和張岳去準備準備,你作正使,張岳作副使,代我去回復他一下——記住,可別把事情搞砸了。」

    蔣逸凡叫道:「什麼!你……你怎麼可以這樣!這個時候叫我……」

    李彥直冷冷瞪了他一眼道:「不分輕重!」

    這四字一出口,蔣逸凡便如被李彥直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不敢再鬧,領命出閣去了。李彥直摸了摸武田芳子的下巴,武田芳子翹起臉來,似在期待,不出一言,卻已風情萬種。若是別地男人到此,猴急的便忍不住了,愣頭青說不定就此癡了,但李彥直雙眼卻好像根本就沒在看她,手撫摸著她下巴時,也只像只是不經意地在撫摸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皿,卻道:「我休息的地方在哪裡?帶我去瞧瞧吧。」

    武田芳子一呆,心裡對自己容貌風情的自信便打了個折扣,有些不高興,卻又不敢發作,額了一聲,慢慢站立起來,碎步慢行,在前引路。

    她的居室卻在這主樓地二樓,上面更無房間,左右則各有廂房,林道乾、周文豹和蔡三水分別住進了左、右、下三個房間,將武田芳子的臥室牢牢拱衛住了。又有一個日本武士、一個日本童子跪在門外候命,日本武士按刀居左,日本童子按膝居右。

    這個房間又有裡外兩間,裡間安床,外間安桌椅。

    李彥直住進去後,也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每日總有七八撥李家的人到蜻蛉閣來向李彥直請示,有時候就在房間裡開個小會。開會時武田芳子就會被要求到裡間去不許出來,或直接讓她出來暫避。

    按理,這等防範已算是嚴密了。但自李彥直入住以後,偏偏就不斷有秘密消息從麻生那裡傳出來,先是島井仁得了樁大好處,以低於平戶市價一成的價格成批地包攬了李氏的生絲,跟著神屋、今井與林氏又得到消息,分別以高出北九州市價二成的價格賣出了許多陳糧。這兩筆買賣都是秘密進行,但大量貨物進出。終究不可能無跡可尋,因此靈敏一些地商家便都從中窺破了一些端倪。

    島井仁先來尋今井家派在平戶地代表今井宗久道:「聽說李家從你那裡購入了大批陳糧,可有此事?」

    今井宗久雖然十分年輕。但年少聰慧,忖道:「島井先生是前輩。我到平戶來時常得他照料,不好直接對他說謊話。再說這個商機已經過去了,跟他說了也無妨。」便點了點頭,道:「李氏商隊是從澎湖來,聽說那裡才遭到南蠻人地襲擊。誤了農時,澎湖餓怕了,所以他們的商船無論到哪裡都拿糧食壓艙,那李孝廉到日本後也派陳吉暗中去打聽糧價準備購入。我北九州去年本有餘糧,今歲倉儲較足,糧價平穩走低。不過大糧商都遮掩著不肯透露虛實,以免糧價下挫,他李家初來乍到,陳吉平素又專注於生絲,對糧價地內部行情其實不甚了了,我收到消息之後便趁機唬了他們一把,從中賺了一筆。」

    島井仁問:「經你手賣給他們的有多少。」

    今井宗久便用手指比了個「六」數。島井仁驚道:「那你可知神屋與林氏幾乎和你同時也賣糧給他們了麼?」

    今井宗久道:「聽說了。只是不知價格如何。」

    「價格我沒打聽到。」島井仁說:「不過從各方面信息推測,神屋和林氏經手的糧食。可能分別是這個數和這個數。」比了個九數,又比了個五數。

    今井宗久訝道:「是我地零頭嗎?」

    「不是零頭!」島井仁說:「林氏賣得或許比你少些,但神屋肯定賣得比你多!」

    今井宗久沉聲道:「他們買這麼多糧食幹什麼,去救荒麼?」

    「事情還不止如此!」島井仁說:「大概在你賣糧之前,他們才在我這裡出了一大批貨!當時我覺得自己是佔了大便宜,但聯繫了買糧的事情後想想,卻覺得他們以低於市價的價格誘惑我包攬那批貨物,再跟著購入大批糧食,也許根本就不是失誤,而是有心盡快將貨物脫手!再進而屯糧!」

    今井宗久地聲音更低沉了,道:「先是急著出貨,跟著又屯糧……他們到底要做什麼!這件事情有蹊蹺!啊!他是個舉人,可不是平民,該不會是大明派來圖謀我國的吧?」

    「是否是大明派來圖謀我國,尚未可知。」島井仁說:「不過我最近剛剛聽到一個從豐後那邊傳來地消息,我也正是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才對李氏的作為起了疑心!」

    今井宗久問:「豐後什麼消息?」

    島井仁卻先不說消息是什麼,卻道:「這個消息,利處甚大,而且我得來不易,不能無償告訴你。」

    今井宗久微一思索,已明白島井仁的來意,心想:「這裡頭定有大買賣!他若自己吞得下這買賣,就不會來找我了。既來找我,必是需要我協助,但他自己肯定要佔大頭。我若不答應他,他必會去找別人。我不妨且答應他,與他分其間之利。」便說道:「我素來視前輩如叔父,如老師,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必定不敢外傳,到時候若需要什麼行動,今井家也必唯島井家馬首是瞻!」又立下保密的誓言。

    島井仁要的也就是他這句話,這才道:「豐後那邊傳來消息,說這次有幾艘掛著島津家旗幟地船隻開到大明劫掠,竟然把一個叫李介的商人也給劫持了,似乎還帶到了日本。」

    「李介?」今井宗久奇道:「沒聽說過這個人,在大明是個大人物?」

    島井仁道:「是不是大人物,不好說,不過這個李介,聽說卻是這位李孝廉的嫡親兄長!」

    今井宗久驚道:「什麼!島津家……李家……難道……」

    「戰爭!」島井仁說:「這件事情若不是誤傳,那後果將有可能會導致李家與島津家開戰!那將可能是自神風吹沉忽必烈的蒙古船隻以後,中土與我日本之間大戰爭的引子啊!」

    今井宗久道:「所以李氏才要盡快出貨,才要盡量屯糧?可是就憑李家的這支船隊,敢在日本開戰嗎?」

    島井仁道:「難說!」

    今井宗久沉吟道:「此事干係重大,咱們得設法通知各路強藩,希望他們能聯合起來,讓日本避免一次浩劫!」

    島井仁卻悠然道:「若這次來地是十萬大軍,目標又是京都,那我們自然不能掉以輕心。但這次中土只來了幾千人,領頭的只是一位士紳,矛頭又是對準薩摩那群鄉巴佬,雙方無論誰勝誰敗,對兩國大局應該都不會有太大影響才是。」

    今井宗久忽然明白島井仁的意思了,低聲道:「那前輩是想……」

    島井仁也壓低了聲音,道:翻覆兩家,從中取利!」

    今井宗久問:「如何翻覆?如何取利?」

    島井仁道:「我去幫李氏給他和松浦、龍造寺、大內牽線,賺李氏的錢。你去薩摩給島津貴久示警,取鹿兒島的利!」

    今井宗久道:「李氏處應該有不少好處,但鹿兒島……一群鄉巴佬,能有什麼利!」

    「宗久君你這麼講就錯了!」島井仁笑道:「別忘了,若是這個消息不是誤傳,那麼島津家的船可是剛從中土回來的啊!好容易去了一趟大明,豈有空手而回地道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38
之十 翻覆手
    島井仁走後,今井宗久心想:「古往今來,多少敗國之大事,都是從看似未必會傾覆社稷的小事開始!島井前輩做生意雖然精明,卻只怕把這次的事情看得太小了!只是我所知比他更加有限,卻如何是好?」便有心要往薩摩走一趟,探聽清楚消息,再做定奪。

    這一日他在港口看貨,忽聽碼頭有人爭吵,過去一問,才知道是一艘新到日本的南蠻商船要上岸卻不得其門而入,且語言又不甚通,所以在碼頭和人起了糾紛。

    今井宗久打聽得實,知那南蠻船的船長叫做雷克,有一個翻譯叫阿拉貢,但阿拉貢卻只會講大明官話與福建話,不會說倭話,今井宗久通曉中文,便上前給他們做第二輪翻譯,平息了糾紛。雷克十分感謝,送了他一支鵝毛筆做禮物,又托今井宗久幫他們找一個翻譯。

    今井宗久說:「要我做你們的翻譯,不如讓我做你們的代理。你們把貨物開個合適的價錢給我,我來幫你們運作買賣,大家一起賺錢。」

    雷克與合夥人商量了一下,似乎覺得有個本地人做代理生意會順暢得多,便答應了。雙方經過幾次交談,漸漸建立了信任,今井宗久問起雷克有些什麼貨物,雷克列了個清單給他,今井宗久見了說:「前一段時間大明來了個李孝廉,他帶來的貨物裡頭,除了生絲、銅錢等中華貨物之外,還有不少南蠻商品,和你的這些貨物有很多都重複了。他傾銷在前,你進港在後,現在出這些貨物。只怕價格會被壓得很低。」

    雷克等便問他該怎麼辦,今井宗久說:「你們要想賣個好價錢,最好等一等。待價格恢復過來再賣,會賺多很多。」

    雷克等又問他要等多久,今井宗久說:「那就不好說了。」雷克等見他給不出一個准信。不禁面顯難色,阿拉貢說:「在港口裡停泊,也要花錢,我們總不能無限期地等下去吧?」

    今井宗久正要說那也沒辦法,忽然腦子一轉,心想:「不如就引他們去薩摩,一來做做生意,二來也順便幹那件事情!」就對雷克等說:「要不我帶你們去南九州,你的這些貨物運到那裡應該可以賣到更高的價錢。」

    這個南蠻人又去和合夥人商量了一下,回來答應了。今井宗久在平戶收拾了一番。便上了雷克的船佛薩裡奧號,尋了個熟悉從平戶到薩摩近海航路的中國水手,一路開到薩摩。

    日本各國大名,對大明的商品、南蠻的武器沒有不感興趣地。聽說有南蠻商船入港來貿易,島津貴久忙派伊集院忠朗去邀請他們,希望他們不要被大隅、日向那邊搶走,就這樣。雷克與今井宗久便順利進入鹿兒島。雖然日本的大小諸侯喜歡南蠻貨物,但傳統上對南蠻人戒心較重,雷克、阿拉貢等只能先入住指定的區域,倒是作為代理地今井宗久得以先入鹿兒島清水城見島津貴久。

    這個時代在日本號稱戰國時代,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不如叫「戰村時代」更合適,所謂諸侯。大者如中國之里長。小者如中國之村長,一個諸侯如果能統治相當於大明一個縣那麼大的地方就有資格問鼎制霸了!因其史冊喜好誇大其辭。所以治理好幾個村子的名臣輩出,率領著幾十個士兵地名將如雲,其所謂城者,常較同時期中國東南的鄉村更小更簡陋。

    此時的島津家家督是島津貴久,時年約三十歲,為人精明強幹,本是島津家旁支,從小過繼給島津家宗家、第十四代守護島津勝久做兒子,之後又在生父島津忠良的輔助下流放了勝久,控制了鹿兒島地區,成了薩摩半島上的「霸主」,在南九州也算顯赫一時,所以忠良、貴久父子在其家史冊上號稱「中興」。

    島津貴久與乃父島津忠良控制著十幾個小村長,羈縻著三四個大村長,雖僻處日本西南疆,但也頗能守禮知文。雖然以爭強爭財為務,但等級禮節、內外之防仍頗為嚴格。

    今井宗久以商人身份入見島津貴久,和家老伊集院忠朗等講論貨物的種類價錢,島津貴久在旁傾聽,雖然其它貨物等他也想要,但對火器更感興趣,在伊集院忠朗和今井宗久初步敲定天鵝絨等南蠻商品的交易之後,便問今井宗久這批南蠻人可有大筒、鐵炮賣。

    今井宗久先是推說不知,但伊集院忠朗辨顏察色,便暗示了一下島津貴久,島津貴久醒悟過來,下席施禮,親自給今井宗久斟酒,好生結納,今井宗久雖是一直在等他如此,這時卻作受寵若驚狀,酒至半酣,待島津貴久將左右不相干的人屏退,只留下家老伊集院忠朗,重臣本田薰親、山田有德、鐮田政年等人時,今井宗久方道:「那群南蠻人只讓我代理這些普通貨物,武器之類,得和那個叫雷克的船長親自談。」

    本田薰親哦了一聲,道:「那麼說他們是有得賣了?」心裡卻在盤算著如何趕在主家之前和那雷克接洽。

    今井宗久說:「雖然他們沒有打算賣的意思,但我在船上聽雷克說過他們能得到貨源。」

    伊集院忠朗忙給今井宗久勸酒,說:「若是這樣,那還要請今井君多多幫忙了。」

    今井宗久笑道:「好說,好說。」又喝了一輪酒,今井宗久看看氣氛已到,便問伊集院忠朗等道:「諸位大人,宗久要向諸位打聽一個人。」伊集院忠朗問是什麼人,今井宗久道:「一個叫李介地唐人。」日本受大唐影響甚大,如今雖已是隔宋越元有明盛世,但日常用語中仍或以大唐指代中國,與「明」摻雜而用。

    今井宗久說了這句話後,又定神留心諸人反應,見他們個個臉色有些古怪,心想:「他們並非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莫非那件事情是真的?」

    那邊島津家主從面面相覷。伊集院忠朗道:「怎麼今井君也來問這個人?」

    今井宗久問:「怎麼?有人來問過?」

    伊集院忠朗道:「不瞞今井君,前些日子,那個大名鼎鼎的大唐船主王五峰。才派了他的親信來問薩摩有沒有這個人。我們當時以為他弄錯了,沒想到今井君今天又來問。」

    今井宗久問:「那諸位究竟是知不知道此人在哪裡?」

    「我們當然不知道!」本田薰親鼻音甚重地哼了一聲,顯得有些粗魯。道:「王五峰派來地人說話怪裡怪氣,只是來問我們知不知道這個人,又不肯說是什麼事情。今井君,你是自己人,不如給我們說真話吧,這個什麼李介,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大家都在找他?」

    今井宗久一直留意他們的神色,心想:「看他們的反應,倒不像是假裝的。反正我也有心要透露這個消息,不如就告訴他們吧。」便道:「最近平戶那邊來了一位李孝廉。諸位知道不?」

    「聽說過。」伊集院忠朗說:「大明有功名地儒者來到日本,那是很少有的事情啊。聽說他不但是個解元,而且隨船還帶著大批貨物,那就更不簡單了。可惜他去了平戶。也不知道會不會來薩摩。」

    「他一定會來的。」今井宗久想,口中卻且不道破,又問道:「那諸位知不知道這位李孝廉來日本是幹什麼來著?」

    伊集院忠朗和島津貴久對望了一眼,伊集院忠朗說:「大概是來做生意吧。中土自被蒙古人蹂躪過以後。人文都不醇正了,聽說大明地讀書人,有很多也都在做生意。」

    「不對不對。」今井宗久說:「那個李孝廉是因為他的兄長出海被一夥日本海盜劫持了,他這才冒險下海,一是要救兄,二是要報仇!看來這一年來,到薩摩的大明商人真是不多。貴藩居然連這麼重要地消息都不知道!」

    「原來如此。」鐮田政年看起來倒是個敦厚地人。聽到這裡仍不明白:「可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今井宗久說:「那位李孝廉地兄長,就叫李介!而劫持了李介的那艘船隻。據說旗幟上印地便是島津的家徽!」

    他這句話一出口,自島津貴久以下,人人駭然,伊集院忠朗腦子轉得最快,馬上便道:「嫁禍,嫁禍!這一定是有人嫁禍!這件事情,絕對與我們無關!」忽然回顧本田薰親說:「薰親大人,不會是你的人誤將那位李孝廉的兄長給攔住了吧?」

    日本諸侯的形勢,乃是一個大名下有若干小名,大諸侯統治小諸侯,小諸侯多擁有相對獨立的權力,若小侯勢力崛起,隨時可能會取代統治他地大諸侯,這也是當代日本戰亂頻仍的原因之

    本田薰親是薩摩藩諸小侯裡表現最跋扈者,島津貴久雖想盡辦法向他示好,他卻時常露出不臣之心,但這時見伊集院忠朗竟在外人面前直接質問自己,心下惱怒,好容易忍住了,叫道:「沒有這事!」

    今井宗久眼珠一轉,問:「薰親大人去過福建沿海?」

    「福建?」眾人奇道:「不是在日本沿海嗎?」

    今井宗久說:「不是,那是發生在福建沿海的事。」

    「若是這樣,那就絕對與我島津家無關。那多半是誤傳!」島津貴久沉著臉,說:「這幾年裡我們的船從沒去過福建沿海!」

    今井宗久哦了一聲,臉上似乎是信了,其實心裡還有保留,說道:「若是這樣,那貴久大人最好還是趕緊派人澄清一下,聽說這次那位李孝廉來可不止是來做生意,還帶著槍炮兵馬來地,要是因為起了誤會鬧出糾紛,可就不好了。」

    本田薰親冷冷哼了一聲,說:「就是鬧出糾紛又怎麼樣!你別說得我們好像怕了他們一般!」

    今井宗久連忙陪笑道:「島津家威震薩摩,怎麼會怕一個大明來的鄉紳?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本田薰親雖說了狠話,但今井宗久走了以後後,貴久還是急忙召集家臣商議此事。

    李彥直在日本威名未立。島津家的人倒也真不怕他,但他們也聽說這個李孝廉在華商中頗有威信,他們又正要和華商做生意。因此不願和這個李孝廉鬧僵,伊集院忠朗道:「既然這事王五峰來問過,多半這個李孝廉是和王五峰有來往。不如我們就請王五峰從中斡旋。幫我們消除這層誤會。」

    本田薰親不大樂意,說:「他要誤會就由得他誤會好了!我們難道還怕他不成?這麼急急忙忙地去請人家斡旋,倒像我們怕了他們一樣。」心裡卻想:「這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許貴久真地瞞著我做了這事也未可知!」

    忽然幕後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我卻覺得忠朗的建議可行。」

    說話聲中轉出兩個僧人來,一個年老,一個年輕,兩僧出來後一起給島津貴久行了主從之禮。

    島津貴久見到了他們,趕緊給那老僧還禮,叫道:「父親。」原來這個老僧,便是島津貴久的生父島津忠良。削髮入佛門之後號「日新齋」者是也。日本佛門規矩與中土大有差別,忠良雖然出家,卻半點不影響他在幕後全力輔助兒子爭霸。

    卻聽島津忠良道:「我們和李家之間究竟是誤會,還是有人從中佈置了陰謀。這事還很難說。若是陰謀,就應該防範,若是誤會,最好就早點消除。只要我們派出去地人能做到不卑不亢。就不會被人說我們怕了李家。相反,我們還可以藉著這件事情結交李家,讓他們以後的商船都到薩摩來貿易,這樣對我們富國強兵將大有幫助!」

    島津貴久喜道:「父親的建言,正合我意!」

    鐮田政年道:「不過我們又不認識李家地人,該怎麼去消除這個誤會呢?總不能貿貿然派個人上門說他地兄長不是我們劫持的吧?再說這事萬一都是那個今井宗久在胡說八道,而我們卻就跑去要跟人家消除誤會。只怕會被人笑話。」

    「這個容易。」伊集院忠朗道:「我們雖然好李家沒交情。卻和王五峰打過交道。既然王五峰之前曾經來問過這件事情,那我們便去找他。請他幫我們去跟李家說。在去見王五峰時不妨先打聽打聽,確認有這件事再出口,那時就不怕搞錯了。」

    島津貴久聞言稱善,當下命伊集院忠朗負責去種子島找王直,斡旋此事。

    命令分派下去後,家將退下,室內只餘島津貴久與二僧時,島津貴久才問忠良道:「父親,你看會不會是本田搞地鬼?」

    「應該不是。」島津忠良搖頭道:「要越洋去大唐,本田沒這實力!」忽對那年輕僧人道:「岸本,你在中土時,可曾聽說此事?」

    原來那個年輕僧人叫岸本信如齋,兩年前才從中國東渡至日本,上岸後改姓岸本,號信如齋,因其學識非凡,得到了島津貴久父子的賞識,供養在家中。中國僧人東渡日本,此事自唐以來絡繹不絕,日本人早就習以為常。而日本貴族供養中土僧人亦是尋常事。岸本信如齋頗知中國方面的消息,來歸後曾屢有建策,尤其在對明貿易上給了島津貴久許多幫助,島津家因為他獲利頗多,因此漸漸得到了忠良、貴久父子二人的信任。

    岸本信如齋雖然年輕,卻已唇上蓄須,這時輕捻短鬚,似在思索回憶,過了一會,才說道:「這李孝廉的名頭,我在福建時也有所耳聞,聽說他小時候乃是一個神童,文武兼通。我決定出海時,他應該還是個秀才。不過以他的才學,考上舉人也不足為奇。至於他哥哥被綁架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貴久又問這個李孝廉實力如何,岸本信如齋笑道:「物離鄉貴,人離鄉賤,這個李舉人在福建也算一號人物,但到了日本,量他不敢妄為!」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39
之十一 薩摩邀
    今井宗久南下之際,蔣逸凡正奉了李彥直的命令在山口出使。

    雖然只是李彥直的使者,但蔣逸凡到了山口之後仍然受到了相當的禮遇,大內義隆出於禮貌親自接見了他,聽說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心中便敬重了幾分。他本身亦自負博識雅聞,不料蔣逸凡不但讀書不少,而且又得李彥直傳授,知識面之廣當世罕有,大內義隆與他幾句話攀談下來,便覺對方學識之廣,遠勝自己,心下暗暗慚愧,心道:「中土人物,果然不凡!」卻不甘就此被對方壓住,便又在既定接見行程之外,設花會款待蔣逸凡,暗中召集風雅之士,要一舉壓倒蔣逸凡,好教他回國後不敢道日本無人。

    山口大內家是日本戰國時代最重要的家族之一,在上一代當家大內義興手裡曾經稱霸日本,以幕府管領代、山城守護的身份在日本京都理政,地位與勢力均非同小可。只是這份大業傳到大內義隆手裡卻迅速中落,大內義隆曾嘗試著如乃父一般上洛問鼎,卻屢遭失利,兩年前又大敗於尼子晴久之手,連嫡長子大內晴持也戰死沙場,在多重打擊之下大內義隆幾乎一蹶不振,從此寄情於聲色花酒之間,不復王圖霸謀矣!

    雖然如此,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山口經大內家百年經營,此時仍是日本西部的文化中心,藝流雲集,人文鼎盛,大內義隆呼聲一出,文采風流之輩登時齊聚一堂,或碩儒,或高僧,畫宗名匠,樂伶茶人。均為日本當世之翹楚!

    蔣逸凡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語言天賦又高,若說他在雙嶼時還只是粗通日語,到達山口時與群賢溝通便完全沒有障礙了!這時遇儒則論道。遇僧則講禪。茶端起來就品,畫攤開來就評,又在指點能劇之際,高歌一曲水磨調,起若琵琶湖之清麗,走如信濃川之曲折,收如富士山之端凝,把一眾樂師聽得如癡如醉。方興未艾之水墨調自此東傳,此調在中土尚未大成,卻因蔣逸凡這一唱而在日本成為時尚。

    大內義隆見他才學如此,深為歎服,大內家的重臣、文班之首相良武任問蔣逸凡道:「蔣先生才高八斗,卻不知與李孝廉相比。孰高孰下?」

    關起門來時,蔣逸凡常與李彥直較勁,這時出門在外,卻慌忙搖手道:「比不得,比不得!我的這點學問,不過是學而知之;三公子的學問,卻是生而知之!我們名為朋友。實為師徒。三公子於我有傳道授業之功。我如何敢比!」

    其實李彥直琴棋書畫詩酒花上的修養,皆不如他。但日本群賢如何清楚?心想蔣逸凡是秀才,李彥直是舉人,蔣逸凡是徒,李彥直是師,蔣逸凡是從,李彥直是主,料來李彥直更勝蔣逸凡乃是理所當然之事,因此聞此言皆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李孝廉更增欽仰神往。

    相良武任又問:「然則中土人物,如李孝廉、蔣先生者幾何?」

    蔣逸凡笑道:「三公子之才學深淺,未可知也。吾未測三公子才學之深淺,如何敢妄言當世如三公子者有幾何!至於蔣某,區區曾考舉人,卻也落榜,由此可知蔣某於中土士林不過中等偏下人物,似蔣某之輩,車載斗量,不可勝數!」

    諸高僧儒者、畫宗名匠聞得此言,便有不少想:「中華人物鼎盛,果非他邦能比!似他這等風流人物,居然只是中等偏下!」

    相良武任卻嘿然不信,又有一人站出來冷笑道:「文章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處?世上只有刀劍之下,才能出真英雄!」

    站出來說話的,卻是大內家武班之首陶隆房。

    蔣逸凡來之前也曾做過功課,知道在大內義隆沉迷酒色之後,大內家的重臣也出現了嚴重地分裂,一派強調文治,希望能維持現狀,一派強調武功,意圖重振家聲。雖然在邀請李彥直、禮遇蔣逸凡這件事情上,兩派人馬都表示贊成,但兩派人馬地目的卻截然不同:文治派的相良武任是希望通過結交這位據說在大明很有影響力地李孝廉來擴大與大明地走私貿易,以彌補大內家在失去勘合貿易後出現的缺口;而武功派的陶隆房則是風聞李彥直的船隊中有新式武備,對他的鐵炮、大筒發生了興趣,極度渴望能從他這裡獲得這兩種新式武器,以重振大內家的霸業。

    這時見陶隆房出來說話,蔣逸凡便道:「聖人傳道,兼傳文武,我們聖學嫡傳,當然是文武兼備!只是今天開的是花會,談談詩酒可以,講武事怕煞了風景。」

    陶隆房這時對這些花啊酒啊的,哪裡有什麼興趣,說道:「一味賞花喝酒,哪有什麼意思?不如我們下場比試一番,或比擊劍,或比相撲,讓我也見識見識中土地武功!」

    大內義隆這兩年雖然心灰意懶,但心想方才在文藝上讓你出盡了風頭,若能在武藝上叫你丟個臉,日後也有得說,便沒阻止。

    博文館弟子都要文武兼修,蔣逸凡雖也學過荊楚擊劍術,但所學不精,自忖鬥不過久經戰陣的陶隆房,便拍了拍手,有童子捧上一個長條狀的盒子來,盒子打開,裡面卻是一支精製的鳥銃!陶隆房見了眼睛一亮,道:「鐵炮!」

    蔣逸凡微微一笑,將鳥銃準備妥當,命童子以石投樹,驚起數只飛鳥,他舉銃一擊,一隻朱應聲而落,眾皆稱讚,連陶隆房亦喝彩道:「好鐵炮!好鐵炮!」

    原來蔣逸凡最愛聲色犬馬之屬,李彥直許精銳部屬以鳥銃打獵射鳥為的是讓他們練習銃法,但在蔣逸凡卻將之當作一件好玩之事,玩得多了,自然也就精熟!

    這時眾人讚歎蔣逸凡的銃法,陶隆房卻將眼睛緊緊盯住他地鳥銃,心想:「聽說他李家槍械眾多,回頭得在找找他,盡量購置一些,最好是能打聽到造鐵炮的技藝。若能打造出一支精銳鐵炮軍。重振大內,指日可待!」

    蔣逸凡就這樣在山口留了半月有餘,結識了一大幫人。既替李彥直邀譽。又替自己揚名,大內家從家督到侍女,從文臣到武將,真是無論男女老幼,人人都喜歡他,一時間成了從中土東渡的大明星!此行的副使張岳則躲在他的光芒下,悄沒聲息地做了好幾筆大買賣,悶聲發大財。到離開山口之日。兩人一個是盡興而返,一個是滿載而歸!

    回到平戶,李彥直對張岳只是慰勉了兩句,卻重重賞賜了他;對蔣逸凡則不論賞。蔣逸凡不悅,道:「三捨,你可不能偏心得這麼明顯啊!」

    「我哪裡偏心了?」李彥直道:「張岳幫忙賺了許多錢。你卻只去吹噓了一番就回來了。所以我賞他不賞你,這個叫公正,怎麼叫偏心?」

    蔣逸凡叫道:「可我幫你揚名了「也替你自己揚名了。」李彥直笑道:「名利名利,名從來都在利字前面呢。你得名,張岳得利。你還壓過他呢!再說你替我揚名而自己得名,不正好是對你最好的獎賞了?」

    蔣逸凡也是愛名勝過愛利之人,聞言一笑。就不再爭了。

    李彥直又問道:「此去山口。過得可快活?」

    蔣逸凡笑道:「徒弟我以三寸不爛之舌一舉壓倒群倭,快活倒也快活。只是東瀛畢竟只是小國,在這裡揚名,中土的才子也不見得會承認,說來不過聊勝於無罷了。」他說是這麼說,但一副得意洋洋地神色毫不遮掩,分明是其言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焉!

    李彥直冷笑道:「你也莫小覷了日本賢良!他們自唐以來,師法我中土將近千年,一路未曾中斷,底蘊甚厚。你不過是以博掩淺,以新取勝,這才暴得大名。若論真才實學,你未必就比得過人家!」

    「行了行了!」蔣逸凡說:「總之你就是看不得我好!總要貶我兩句,不然怎麼彰顯你作為老師比徒弟強?」

    李彥直被他這麼一頂撞,不免搖頭無奈,一笑而已,又問:「山口虛實如何?大內家對我們態度如何?」這一句,方是切入正題了。

    蔣逸凡終究是入室高弟,有時雖然輕浮了些,但臨事之際也沒耽誤,道:「山口表面繁榮,內藏危機。大內家文武分途,但文派想通過海貿賺錢,武派想通過我們買武器,都有求於我們。只要我們不做對他們十分不利地事情,他們應該不會和我們作對。」

    「嗯,那就好。」李彥直道:「大內家雖然沒落,但在北九州的影響力仍然甚大。他若不動,北九州其它大小諸侯未必就會起來排斥我。我最近打聽到東九州地霸主豐後大友家,和薩摩島津家當代家主地關係似乎也不佳。若他們二家能保持中立,那麼我們對薩摩行事時就會順利很多。」

    蔣逸凡雖然是文科秀才,卻喜言兵,聽到這句話眉梢飛揚,道:「三公子你決定對薩摩用兵了?」

    李彥直微微一笑,道:「還不知道。我到了這裡之後多方打聽,並沒有聽到島津家渡海劫掠地事情,所以對這件事情略有保留。」

    蔣逸凡哼了一聲道:「這種事情,他們哪會說?當然是悄悄地做!」

    李彥直嗯了一聲,似表贊同,跟著從衣袋中取出兩封信來,揚了一揚,說:「島津家似乎知道我們來意了。」

    蔣逸凡道:「他們給我們下戰書了?」語氣中竟帶著幾分興奮!

    「不是。」李彥直道:「這是王五峰給我送來的信。」

    蔣逸凡和張岳都為之一奇:「王直?」

    「對,是他。」李彥直道:「王直是來作和事老,要斡旋此事。他在信中說二哥這件事情,應該不是島津家做的,希望我們再三明察,免得大動干戈之後才知道是誤會。他在信中還轉述了島津貴久的邀請。貴久聯合了他的姐夫肝付兼續,邀請王五峰和我在櫻島見面。島津家的正式使者,這幾天興許也會到平戶。」

    張岳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才插口道:「三公子,要小心是鴻門宴!」

    「那倒不至於。」李彥直說:「王直的信中暗示我可以帶兵前往,所以這一次是類似於諸侯會盟,只要我們小心些就無礙。再則,我料王直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地幫著日本人搞我的鬼,否則他在東海將難以立足!甚至就是許龍頭也將容不得他!所以這一次對方應該是很有誠意地,至少王直很有誠意。」

    蔣逸凡看著李彥直手裡的兩封信,道:「這兩封信,一封是王直的,另一封莫非是林道乾的?這小子是不是又探聽到什麼消息了?」

    李彥直臉色一沉,道:「不是!你又猜錯了。」他向南望去,指著大員的方向道:「這一封是大管帶(李光頭)從雙嶼轉來的消息。羽霆說,破山在大員出現了。」蔣逸凡和張岳都與破山都沒什麼交情,但畢竟同是六藝堂地弟子,因此都知道破山是個什麼樣的人物!聞言都是一愣,蔣逸凡道:「破山去大員幹什麼?」

    「還不知道。」李彥直說:「羽霆正在查,後續的消息還沒到。但我有預感,這些事情似乎是有關係的。」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40
之十二佐多岬

    嘉靖二十三年,夏,九州島西南部發生了一件被大明中央政府以及日本京都公卿都忽略了,但後世卻認為非常重要的事件:大明的一個鄉賢、一個私商與日本的兩個諸侯在薩摩半島與大隅半島之間舉行四方茶會。

    為了這次茶會能順利舉辦,島津貴久特地派遣了重臣伊集院忠朗隨著王直的部屬王清溪前往平戶邀請李彥直,伊集院忠朗口才頗妙,風度亦佳,在交涉中表現得不卑不亢,李彥直當場便答應了,又稱讚伊集院忠朗為「善使者」。此語在後來李彥直聲威大震之後被伊集院錄入家史當中,奉為家族至譽。

    不久李彥直便率領艦隊移師南下,先到種子島與王直會合,兩支船隊合作一處,向櫻島進發。

    在九州的西南部,有薩摩、大隅兩個半島,兩島之間夾著一個鹿兒島灣,櫻島就位於鹿兒島灣中間。島津家的領地集中在薩摩半島,肝付家則是大隅半島的守護。

    為了日本人的門面,島津家和肝付家搜羅了境內所有拿得出手的船隻,在鹿兒島灣的出口迎接,不想李、王兩支船隊加在一起,足足有大福船級以上的船隻十二艘!其餘隨行小船不計其數!這支聯合船隊乘風而來,風帆接雲蔽日!端得是威勢驚人!

    島津貴久、肝付兼續在陸上時也聽過李、王在海上的威風,但耳聞與眼見感覺自是不同!兩家在目睹了這麼強大的船隊之後,人人心中戒懼。就不敢請他們入灣。臨時改了會盟地點,要求在鹿兒島灣的入口處佐多岬見面。這樣做雖然未免示弱,但為了安全起見也顧不得了。

    王直是生意人。倒沒什麼意見,便派人來問李彥直,李彥直道:「主隨客便,佐多岬就佐多岬吧。」

    因為是臨時改換地地點,所以場地佈置甚顯倉促,只是在岸邊擺了十幾張桌子,端上酒菜。分作四方,由李、王、島津、肝付帶領各自地家臣部屬入座。佐多岬屬大隅半島,便以肝付兼續為地主,李彥直坐了上座,島津貴久、肝付兼續見這個頗有威名的大明孝廉如此年輕,心中都頗納罕。

    這次的會盟,表面上是島津家、肝付家邀請李、王到種子島開埠,希望李、王能將在日貿易據點由肥前移到南九州,但實際上更直接地緣由卻是島津家希望與李家澄清誤會。王直和肝付兼續作為調停人的角色,力保島津家絕非綁架了李介的元兇。

    「誤會?」李彥直兩手一拍,盧復禮便扯出一面旗幟來,島津家、肝付家的人哪用看第二眼?馬上就認出了旗上繡的是島津家的家徽!李彥直道:「諸位認得這家徽吧?」

    伊集院忠朗有些驚訝地道:「這,這確實是我家的家徽!但如何會在李大人手裡?」

    蔣逸凡冷笑道:「如何會在我們手裡?這就要問你們了!這面船旗,是那幫劫匪在福建沿海作惡時。於爭鬥中失落地!」

    肝付兼續是島津貴久的姐夫,島津忠良的女婿,但兩家的關係並不如他們的親戚關係那般緊密,彼此頗有心病,這次肯來主要是肝付兼續想在這件事上邀利——若李、王肯將在日貿易據點移到南方來,對肝付家也有很大的好處。這時他見了島津家的家徽,心想:「貴久絕無能力獨自遠航。」就問起在福建沿海作惡的那伙倭寇的船隻規模、首腦人物以及在大明沿海為惡地時間。

    李彥直按照田大可的描述。道:「原本只有一艘舊的三桅大帆船。回到日本時,怕已有五六艘了。」多出來的四五艘大帆船。一半是在海上搶的,一半是在鎮海衛劫的,但這其中涉及到大明地臉面,所以李彥直就沒仔細說船隻的來源。肝付兼續一聽去一趟大明居然能有如此大利,忍不住心癢癢,李彥直又道:「那伙賊寇的首腦自稱姓島津,姓名不詳,此外有一個叫新納的部將,還有一個叫秀吉的跑腿——都是日本人!」

    伊集院忠朗一聽,趕緊抗辯說島津本家要人絕無一個曾經涉海,肝付兼續心想:「這麼重要的事情,貴久要真的做了,必定是岳父或者貴久自己去,而且家中重將必定要出動相當一部分人!可這兩年岳父和貴久正忙著解決北原、本田地事,頻頻在各種場合中出現,根本不可能消失那麼長時間去大明!」便開口道:「李大人,看來這件事情真不是島津家做地。這兩年島津家的重要人物頻頻在南九州地各個戰場以及外交場合中出現,並沒有一個人失蹤過。此事只要找來南九州見聞稍廣的人一問就清楚了。」

    蔣逸凡道:「那家徽和首腦人物呢?」

    肝付兼續說:「過去幾年薩摩戰亂頻仍,家徽也許是被盜用了,至於首腦人物的姓名也是可以冒充的啊!」

    伊集院忠朗等都叫道:「兼續大人所言甚是!還望李大人明察秋毫,以免中了奸人的詭計!」

    王直亦道:「就我所知所聞,亦是如此。」

    李彥直回頭與眾部屬商議了一下,蔣逸凡等一時都聽不出破綻,李彥直這才回頭道:「既然諸位都力證確無此事,那李哲便權且相信諸位。只是家兄的消息,卻又斷了。」臉上便顯得黯然。

    島津貴久道:「今天李孝廉肯來,便是願意交我們這朋友!朋友有事,我們一定幫忙!李孝廉放心,若那伙海盜真的到九州來,那他們劫來的貨物一定要脫手。貨物一脫手就一定會留下蹤跡。到時候我們就可按著這些蹤跡找到真兇!救回令兄!」

    肝付兼續也說:「不錯!不過李孝廉最好給我們列個清單,將損失的貨物告訴我們,好讓我們留意。」

    李彥直沉吟半晌。終於答應道:「好吧。」便命楊舟列出李介座船上十幾款易於辨別地貨物,抄作兩份,交給了島津貴久與肝付兼續。

    島津貴久又要提貿易據點南移之事,李彥直道:「我這次來東瀛是為了救出兄長,沒平安見到兄長之前,沒心情談生意上地事。」

    貴久和兼續都無法,均想:「那就只好先幫他解決了這件事再說了。」

    此次會面倒也順利。但因是初見,所以中午開始,黃昏沒到便結束,沒有延續到夜晚,貴久和兼續對李、王的大海船都十分忌憚,也就沒邀請對方入灣,會談結束之後李彥直便率眾至種子島暫住,途中王牧民跑到福太和上來,追問李彥直打算如何——李介的事畢竟數他最掛心。剛才在會談上不好開口,憋到這會終於忍不住了。

    李彥直道:「至少表面看來,他們似乎沒說謊。」

    王牧民一聽眉頭大皺,他遠航數千里,大老遠跑到日本來,一直以島津家為假想敵。原本是不惜一戰,這時聽李彥直這麼說便如陡然間失去了目標,甚是難受,道:「若是這樣,那咱們到底來日本幹什麼!」

    李彥直忙勸道:「牧民,你別急啊!」

    「不急?」王牧民捶了捶他厚實地胸膛道:「三公子,你算算二公子都已經失陷了多久了!就算他還沒遭遇不測。這會也不知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不急。不急,你叫我如何不急!」

    李彥直罕有地咬著嘴唇。偏開頭去,半邊臉有些抽搐,呼吸也有些不正常了,蔣逸凡看見,心想:「三公子的修養越來越好,近兩年來,很少見他失態了。王牧民也真是,人家是兄弟,你只是主從,你表現得比三公子還緊張,那不是讓他難以下台嗎?」忙試探地問了一聲:「三捨,你……」

    「你道我真的不急嗎!」李彥直猛地抬起頭來,這句話竟是沒顧著蔣逸凡,直接在回應王牧民:「那是我哥哥啊!」他雖然沒王牧民那麼厚壯,但身高與之相彷彿,這時兩手按在王牧民肩上,兩眼直視之,道:「但我不能亂啊!我要救回二哥,可也得對手下這幫兄弟負責!帶著幾千人跑了幾千里!日本這邊的環境又還不熟悉,情況又是這般撲簌迷離,一個不慎,福建老家就不知得有多少人要喪父子失兄弟!多少女子失去丈夫!我不能亂!我不能亂!」說到最後話,才恢復了平時的冷靜。

    王牧民見李彥直如此,也歎了口氣,道:「三公子的苦衷,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急躁了……」

    「不!」李彥直道:「其實我比你更急!不過欲速則不達,事情沒弄清楚之前,還是不能妄動!只希望道乾能早點打聽到消息……二哥啊二哥!你到底在哪裡!」

    就在李彥直發出這句感歎之時,島津貴久亦在回鹿兒島的船上感歎,他感歎地卻是中國商人的富強!因與乃父忠良商量說:「這些唐人的船和炮,真是令人艷羨啊。要是我們也有這樣的好船,好炮,那麼不但能用更強大的力量來完成薩摩的徹底統一,就是制霸整個九州也不在話下!」

    島津忠良道:「船我們可以向唐人買,然後再自己學著造。鐵炮惠時、時堯已經學會造了,只是還不夠精良,假以時日一定能造出和南蠻、唐人媲美的好武器來!至於大筒,現在來說就還得跟唐人、南蠻人買。」

    貴久想起一個人來,道:「那個叫雷克的南蠻人!」

    忠良道:「對!」

    貴久便叫來鐮田政年,要他回去後就將那南蠻人請進城來商議大事。說話間船隻靠岸,忽有前哨船隻來報,說在海岸邊發現了一艘小船,不像漁船不像商船,似乎有些怪異,怕是敵人的間諜船隻。此時天色已經昏暗,那艘船因點著三盞***,所以倍加引人注目。島津貴久派人前往探視,家將去了一趟後回來道:「船裡有一口棺材,棺材裡裝著個男人,穿著唐人地衣服,好像還活著,不是死屍。只是手腳都被綁住了,連眼睛也被蒙了起來。」

    島津貴久聽了越發覺得此事不尋常,親往查探,來到棺材邊,讓人扯出塞住那男人嘴巴的布條,便聽棺材中的男子怒吼道:「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幫該死的倭奴!若我李介有脫困之日,定要率兵踏平倭島,叫你們這幫倭奴全都不得好死!」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41
之十三 城中亂
    島津貴久才會過李彥直回來,就在岸邊遇著一艘小船,搜到一個自稱李介的男子,島津家的人裡本有懂得福建話的人,貴久聽了翻譯後心中震駭,知道事不尋常,當機立斷,馬上決定控制局面,勒令所有知道此事的十餘人統統不准洩露半句,連本田薰親來問也不告知。

    回城之後,且將那棺材連帶那男子好生收藏,方才請島津忠良、召伊集院忠朗商量此事。

    這可真是一件頂級麻煩的事,自佐多岬一會之後,島津家對李彥直的海上實力已有了重新評估,心中對之著實忌憚,所以三人一時都不敢妄下主張,島津忠良道:「此事最要緊的,是先確定此人究竟是否李介,然後再作其它打算!」

    伊集院忠朗道:「可怎麼確定呢?」

    島津忠良道:「空言無益,且讓岸本去試探一下。」

    這一夜,鹿兒島城內像平常一般安靜,卻有一些人根本未曾入眠。帷幕掀起,岸本信如齋和伊集院忠良走進只有島津貴久父子的小屋子中,屋子裡連***都沒有點,月光從開了一條縫隙的窗間透進來,四人圍月光而坐,貴久便問:「怎麼樣?」

    「十有八九,是了!」岸本信如齋低聲道:「我善作假聲,進去之後,便用假聲扮作來自李家的使者,謊稱來贖人,要驗明真偽。跟著以濁聲相應,然後再以假聲上前問詢,自稱是中間人,受了李孝廉之托來贖人,棺中人十分謹慎,卻先問了我外間的情況,我就以近來關於李孝廉的情況說與他知,因是實情,毫無破綻。所以棺中人便信了。接著我便要棺中人證明他就是李介。」

    島津忠良問:「他怎麼證明他自己?」

    岸本信如齋道:「他沒有立即證明自己,卻先問我:你方才說李孝廉,三弟是中了舉人了嗎?我應是,他便欣喜若狂,在棺中大叫道:好!好!好!不愧是三弟!如此好一陣子,又問旁邊有無其他人,當時忠朗大人雖在旁邊。我卻說沒有,他才壓低了聲音道:你回去告訴我三弟,我雙眼雖被蒙住,但耳朵不聾,他們又不知我其實懂得一些倭話,常在棺中側耳細聽一些看守棺材的下人或者衛兵說話,從他們洩露的言語中推知劫持我地人。主謀是島津家的,叫什麼忠良,他用一個影武者代替自己在九州活動,自己卻帶了幾個家將。偷偷駕駛一艘從華商那裡買來的三桅帆船,由一個改名叫岸本的大明和尚作嚮導,跑到我福建沿海為非作惡。這個什麼忠良還有個兒子,叫什麼貴久,也許還會扮好人去接近三弟。你要三弟一定要小心!能不能救我出去還在其次,他自己可千萬別陷進來!我又問他要一句憑證好讓李孝廉知道我見到的確實是李介,他又道:跟我弟弟說。我懷疑那個叫岸本的和尚就是破山。我再問他破山是誰。他道:你告訴我弟弟,他自然就會明白了。」

    聽完了這段話後。忠良、貴久轉頭看著一直在棺材旁監視岸本信如齋的伊集院忠朗,忠朗點了點頭,貴久才以手拍額,叫道:「完了,完了!這回可真是水洗不清了!」

    棺中人的話,雖然有一些他們沒聽明白,比如「破山」是誰,他們便都不知道。但從語氣、常理推斷,這男子很可能就是李介!

    島津忠良亦沉著臉道:「這果然是個陰謀!對方可把我們的底細摸得很清楚呢!連岸本都知道!還說什麼影武者,那樣我就連自己未去過福建也說不清楚了!如今這個李介既認定是我們劫持了他,若讓他回去,只怕會讓那李孝廉更認定是我們在搞鬼!」

    伊集院忠朗便作了一個「殺」地手勢,貴久想了想,說道:「也只有如此了,不過要做得乾淨!」

    就在這時,外面忽有人大叫:「著火了!救火!」

    屋中四人慌忙搶出,看看西頭一間柴草間有煙火冒出,貴久驚道:「不好!那是糧倉所在!趕緊救火!」就帶著人趕去,到時煙火卻已被撲滅,原來只是一場虛驚,島津忠良行動不如兒子迅疾,只是在後面看著,未入火場,人也更加冷靜,看到這形勢,忽有所悟,心道:「不妙!這火好像是故意放地!但這麼小的火,只怕不是為了燒我們的糧倉!啊!誘敵!既是聲西,一定是擊東……東面有敵人?啊!不對!那口棺材就放在東面!」急急帶人趕到停放棺材的小屋,遠遠便望見有兩個人竄了出來,其中一人的身形正是李介!

    島津忠良高叫道:「攔住他!」便有家將分頭搶上攔截。

    李介看看這些人都衝自己來,自忖難以逃脫,卻推另外一個黑衣蒙面者道:「你快走!」提了一把刀反過來阻攔追擊者,一邊叫道:「告訴三弟,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別以我為念!救不了我就為我報仇!」

    那黑衣蒙面者略一遲疑,便閃入黑暗中去了。

    李介的武藝也自不凡,島津忠良又要求活捉他,所以家將們不免有些縛手縛腳,被他這麼一攔,便沒法再追那黑衣蒙面者,只捉住了李介。

    島津忠良見停放棺材的屋子門口倒著一具屍體,衝進屋內查看,裡頭又有一具屍體,正是負責看守此屋地兩個家兵。那邊伊集院忠朗帶人去追那黑衣蒙面者,卻只在牆角找到那件黑衣和蒙面巾,那人早不見蹤影了!他又細細在黑衣附近搜尋,竟在一個城牆角落裡發現一個被灌木掩蓋著的狗洞!島津貴久趕來,看了狗洞後恨恨道:「怎麼會出這紕漏!快堵起來!」

    伊集院忠朗仔細查看後道:「這個洞很新,看來挖了沒多久!還有這個角落這麼隱蔽,看來竟不像從城外挖進來,而像從城內挖出去的!」

    島津貴久心中一凜:「難道有內奸!」派人出城搜尋時,卻找不到任何可疑的人。

    岸本計算了一下時間,近前對貴久道:「會不會是那伙南蠻人?」

    島津貴久心中亦為之一動,便叫來鐮田政年,問:「對那位雷克船長,你招待得可好?」

    鐮田政年道:「一切都按照主公的吩咐行事。」

    原來鐮田政年日間已經邀請了今井宗久、阿拉貢會同雷克以及他的合夥人入城招待,因為島津貴久本來是打算著處理完李介的事情後再跟他商量購買大筒地事,這時城內遇變,這伙唯一的外人便首先受到了懷疑!

    島津貴久帶領人馬直闖招待南蠻人的屋子,日間隨今井宗久進城的有雷克、阿拉貢和他們地合夥人,雷克和阿拉貢早已驚醒,那個合夥人直到島津貴久來到才有些睡眼惺忪地出來,今井宗久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雷克問出了什麼事情,島津貴久到屋內屋外四處巡視了一番,道:「沒什麼,只是城裡出了盜賊,我特地來看看,瞧瞧貴客可曾受到過騷擾。」

    今井宗久欲言還休,雷克道:「倒也沒什麼騷擾,就是沒了個好夢。」

    他的回答倒也有幾分幽默,島津貴久哈哈一笑,便出來了,岸本上前問:「如何?」

    島津貴久說:「應該不是他們,今井是日本人,那伙南蠻又是生番,應該不是他們。」

    岸本信如齋道:「可是他們的那個合夥人,面目看著似乎是個唐客。」

    「你是說那個叫什麼拆哇苦拉什麼撒拉瓜的?」島津貴久說:「這人的名字太長,記不住。我聽今井說他有安南人的血統,也許是因此才與明人有些像。他皮膚那麼黑,五官也有些癟,哪有前兩日我們在佐多岬見到的那些唐客那樣風流瀟灑?」

    在佐多岬出現地中國人雖然不少,但李彥直、王直等光芒太盛,就是蔣逸凡、盧復禮等亦都相貌不凡,所以島津貴久等地目光都被這些人吸引過去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形之下,那個合夥人地長相便不免和島津貴久心目中唐客大異其趣。

    岸本信如齋想了想,道:「也是,那蒙面人應該已從狗洞中逃走了。若這伙南蠻商人缺了一個,那多半就是他們,現在人數既然不缺,應該就不是他們了。」

    島津貴久頷首道:「你說的沒錯。」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42
之十四 縱欺他

    這一夜鹿兒島城中又是起火,又是追截,事情鬧得開了,更跑了一個來救李介的蒙面人,雖然事後島津貴久下令全城戒嚴,但人多口雜,料來此事已難徹底遮掩。伊集院忠朗來問要如何處置李介,島津忠良說道:「現在殺了他也沒法滅口了,不如留著,或許有用!不過誤會已成,若是那個李舉人得到消息,恐怕兩家之間不免一戰了。」

    「既然如此,那就備戰吧!」島津貴久說:「就在咱們家門口,難道我們還怕了對方不成!對方只是大船可怕,上了岸可未必敵得住我們的武士刀!」

    這時火已救熄,城中家臣都趕來問詢,貴久揮手道:「別問這麼多!回各自的崗位去!明天自然會有命令發下來!」

    城內恢復平靜之後,島津貴久才召集重臣商議今夜之事,這次會議又增加了山田有德、鐮田政年以及青年戰將新納忠元三人,他們對李介一事本不知情,便由伊集院忠朗先為介紹,新納忠元聽了之後叫道:「詭計!詭計!這是一條詭計啊!」

    「誰都知道是詭計!」島津貴久似乎對新納忠元這句「沒用」的話不甚滿意:「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應對這詭計!」

    「我們跟李家直說吧。」新納忠元道:「原原本本地跟他們說,也許……」

    「他們不會相信的!」山田有德兩手按著地面,一字一頓地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暗中挑撥我們兩家的人已經達到了他們的目的。如今我們就算再怎麼澄清自己也沒用了!」

    新納忠元愕然道:「那怎麼辦?」

    島津貴久哼了一聲,猛地半跪起來,道:「那就不管這詭計,用實力來粉碎這詭計!」說著左手一揚,彷彿他這一揚手間能毀滅李家的艦隊一般!

    新納忠元被貴久的這份威勢所感染,激動地叫道:「不錯!不錯!我們可以用實力來粉碎這詭計!」

    「可是,我們的實力……」伊集院忠朗說了這句話後。就沒再說下去了。他在見識了李家的船與炮之後,面對李家時已經沒什麼信心了。

    一提到這一點,島津貴久的信心也受打擊,見識過李彥直和王直地船隊之後,如果說完全不受影響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伊集院忠朗想起李彥直對自己頗為禮遇,覺得他不像一個不講理的人,便道:「要不,我們先派人過去交涉一下,透露一點信息。以誠意打動他們,或許能叫那位李孝廉相信我們也未可知。」這個說法其實和新納忠元的說法並無不同,只是更加文雅而已。

    但貴久一聽就搖頭,覺得「誠意」一事,說說可以。在當前的形勢下,只怕起不了什麼作用。島津忠良道:「我卻覺得,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這樣做只有一個結果,就是那李介回去之後鼓動那李孝廉帶齊兵馬前來報仇雪辱!」

    島津貴久想起了剛看見李介時他在棺材中的怒吼,默默點頭。

    「要不我們就把那李介給殺了吧!」山田有德叫道:「也算在戰前立威,叫人不敢小看我們!」

    忠良和貴久對望了一眼。心想這算什麼餿主意!殺人要是沒好處的話,殺來幹什麼?何況殺了李介反而可能會引起李彥直的強烈反應,那麼殺他就只有壞處。可是要就這樣送李介回去,那是告訴所有人自己怕了對方,徒惹人笑。

    真是左右為難!

    鐮田政年說:「我看我們還是先查出真相吧。」

    「查明真相需要時間,找到證據更需要時間!而那個蒙面人已經逃走了。」島津忠良說,「如果我猜的不錯,不出數日,那李孝廉就會知道這件事情。若我們不先發制人,往後就會受制於人!更何況能否找到證據來澄清我們自己都還難說呢!別忘了。除了這些唐客之外。其它諸侯也在覬覦我們。只要我們露出一點虛弱的跡象,馬上就會被人群起而攻之!依我看,策劃了這整個陰謀地人,多半就是想攻擊我們的某個大名,甚至就是薩摩內部的某人,也未可知!」

    給島津忠良這麼一分析,倒像薩摩內外處處都是敵人。但在這個時代。哪個大名不是明裡暗裡內內外外都是敵人呢?所以島津忠良所說的也可以說是一個事實,眾人一聽。心情不禁又沉重了兩分。

    諸家將輪番發表意見,可提出來的想法,要麼如伊集院忠朗與新納忠元,要麼如山田有德,就是找不出一個絕無禍患又有好處地辦法來。

    群言紛紛之際,島津貴久發現場中有一個人始終沒有開口,便叫道:「岸本,你來說說有什麼意見!」

    岸本信如齋這才出列,道:「我沒什麼好主意,算來算去,只能開戰。最壞的結果是,不但開戰,而且戰敗,不但戰敗,而且還要賠上島津家的聲名。」

    這幾句話說得實在不祥,山口有德忍不住斥責他起來,對這個來歸的唐人,他平時沒說什麼,可現在是和唐人對立,他便不太願意相信他了。山口有德的斥責引發了好幾個人的共鳴,岸本信如齋來歸不過兩年居然就得忠良、貴久父子如此信任,他們早看不慣了,便紛紛出聲助罵。

    島津忠良卻道:「良藥苦口,真言逆耳,他說的是實話,你們亂嚷嚷什麼!」

    島津貴久也點了點頭,繼續問岸本信如齋道:「你說下去,最壞地結果是這樣,那最好的結果呢?」

    岸本信如齋說道:「最好的結果,當然是找到證據,揪出奸人,向李家證明此事並不是我們做的。但這個陰謀我們至今沒有一點頭緒,而李家卻隨時有可能會興兵來犯,躲在暗處的敵人更有可能會落井下石,所以要追求這個最好結果,需要冒著極大的風險。如果主公肯相信人間必有真相,肯相信世事定會水落石出。肯相信李家會有誠意來相信這個真相,那麼就可以期待這個結果。」

    島津貴久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但在場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難道除了這兩個結果之外,就沒第三個結果了麼?」過了好一會,貴久才問道。

    「有!」岸本信如齋道:「還有一個不太壞但我們或許可以控制的結果。」

    貴久眉毛動了動,似乎來了興趣,叫道:「說!」

    岸本信如齋道:「天下之事,財、力二字而已!有了錢。就可以買鐵炮,大筒,就可以招募更多的武士,就可以把更多的兵農分離,就可以對內加強集權控制。對外拒唐客,拓疆土,壓諸侯!若我們能利用這件事情豐財強兵,那麼就可以應付接下來可能發生地變故!」

    他這段話一口氣說出來,極具煽動力,連新納忠元都聽得砰然心動,熱血上湧。貴久更是身子前傾,招岸本信如齋至跟前,抓住他地手問道:「怎麼利用此事豐財強兵?真能做到麼?」

    「有可能的。」岸本信如齋道:「只要順勢而行就可以了。」

    貴久忙問:「怎麼順勢而行?」說著瞥了其他諸將一眼,似在想需不需要屏退眾人。

    岸本信如齋卻道:「此是陽謀,不是陰謀,大家都可以聽的。」

    「那快說!」貴久催促道:「怎麼順其勢而行?」

    岸本信如齋道:「那李孝廉既然如此看重他兄長的安危,為之不惜興兵越洋,那我們大可順其勢而行,把他兄長還給他,卻要求他交付一定的代價。」

    「代價?」貴久問:「什麼代價?」

    「什麼代價都可以。」岸本信如齋說:「李介在主公手裡。主公想怎麼開價。就怎麼開價。」

    島津貴久啊了一聲,忽然完全明白了,伊集院忠朗一聽,趨前叫道:「不可以!不可以!要是這樣,那我們會失去大義的!」

    「大義?」岸本信如齋冷笑道:「什麼大義?那種大家抱著一起死的東西麼?」

    島津貴久嗯了一聲,一時沉默無言,島津忠良道:「只是李家海船厲害。若那李孝廉一怒來攻。恐怕難當。」

    「這個不怕。」岸本信如齋說:「李家在日本孤掌難鳴,就算真地來攻。也必瞻前顧後,進退失據,李家地船雖然厲害,但他若真來攻擊時,我們也不需接戰,任他們封鎖鹿兒島灣,只要躲到岸上,堅壁清野,與他耗著!待他糧盡,自然退去。」

    島津忠良又道:「此事仍有一慮——只怕我們如此做,會惹來眾大明私商群起而攻我。」

    「那倒是不會的。」岸本信如齋道:「那李孝廉或許會為兄長一怒而動兵,但我們到時候財貨既足,怕他何來?至於其他私商,卻斷斷不敢動手地。」

    島津貴久問道:「為何?」

    岸本信如齋道:「大明朝廷禁海,這群海商看似威風,其實都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他們兵力再強,沒有後方,便也沒把握攻取我們,沒把握攻取我們,便斷斷不敢得罪我們!這是形勢的問題,非一家一姓之仇恨、一時一地之怒火所能改變。我縱欺他誑他,彼也無奈我何!那李孝廉縱有威信,但為大明地私商也斷不會為他一人之事而幹下這等可能導致後路斷絕的禍事!所以此事不足為慮。我料最後的結局,不過是眾海商群聲譴責,作無意義的聲援,之後李家或黯然斂怒歸明,或一怒來攻卻無功而返。總之季風起時,彼必返回!我等只要支持到那時,便可坐享此事大利。之後再追蹤尋跡,找出在此事上與我們作對的暗敵,若是內賊,則殺之並借勢加強對薩摩的控制,若是外敵,則討之並借勢拓展疆土!李介之事,雖必是出於仇敵之陰謀,但我們若處理得當,何嘗不能轉危機為良機?此舉若成,則將奠定島津家之霸業!龍蛇勝敗,其決便在今朝!」

    這時不但新納忠元這樣的後生,連山田有德、鐮田政年等亦已聽得聳肩動容!

    島津忠良聽得暗暗頷首,道:「不錯!只要有實力,一切污名皆可洗刷!勝利者便有大義!此事可行!」

    島津貴久此時亦已意決,拍膝道:「便依岸本之言!行事!」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43
之十五 能奈何?

    種子島是九州西南方向外的一座離島,與九州島隔著一道小小的大隅海峽,王直派了葉宗滿到平戶主持貿易,派方廷助去豐後買賣貨物,至於和大隅、薩摩諸土豪的交易則自己親理。

    李彥直因王直在種子島,便也停停駐在此,這日忽有急信傳來,李彥直打開之後臉色一變,急召吳平、蔣逸凡、王牧民、張岳會議,道:「二哥有消息了!」

    王牧民先是大喜,但見李彥直臉上無喜色,隨即轉為沉重,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不算有好消息,或者也不是壞消息。只是委實氣人!」李彥直道:「是道乾來信了。他已經混入鹿兒島城,結果入城的第一晚就望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鹿兒島城內有熟悉的身影?」吳平道:「莫非是破山?」隨即道:「哦,不對,吳平不認識破山。」

    李彥直道:「是那個叫秀吉的倭人!」

    王牧民啊了一聲,叫道:「這麼說來,那秀吉果然也是島津家的人了?」

    「道乾信中對經過描述得十分詳細,你聽我說下去,然後再作判斷吧。」李彥直道:「當時道乾只是隱隱覺得像是那個叫秀吉的人,但他是隨今井宗久進城,當時身邊有人跟著,行動不便,只瞥見那個像秀吉的人在一個角落裡消失了。到了晚間,他穿了夜行衣,冒險偷出房間,再去那個角落探查,卻發現牆角有一個狗洞,此外又有些若隱若現的腳印之類的蹤跡,他反追這些蹤跡,尋到一間屋子,屋外有人看守。他卻繞到屋後,從縫隙中窺見屋中竟停放了一口棺材!屋內還有兩三個人影,又有人在說話,說的卻都是福建話,他便留了心,再聽一會,似乎棺中也有說話聲。想來棺中有人!只是他人在屋外,便是將耳朵湊到縫隙旁也只很難辨別棺材中的人在說什麼,只聽棺材外那個人似乎是冒充成我派去的使者,似乎在賺棺中之人的話。過了一會。站在棺材旁的人道李孝廉如何,李孝廉如何,猛地棺中人的話說得大聲了一點,似乎在說:你方才…李孝廉,是三弟…中了舉人嗎……云云。跟著棺邊人應是,棺中人便大叫起來,那幾句話卻是清晰可聞,分明在連聲叫好,且道:不愧是三弟!」

    王牧民啊了一聲,叫道:「是二公子,是二公子!一定是二公子!」

    李彥直握緊了拳頭,道:「道乾當時亦如此想,只是無法進去確認。他心中既有此念,再聽那棺邊人地話。以及棺中偶爾透出的隻言片語。越聽越是肯定!過了一會,屋內兩個人似乎問完了話,又將棺材蓋蓋上。」說到這裡拳頭忍不住往桌上重重一擊!

    王牧民亦幾乎在同時大怒道:「倭奴大膽!如此折辱三公子!」

    吳平問道:「後來呢?」

    李彥直繼續道:「之後屋內便走出兩個人來,道乾躲在暗中,也不敢跟去,只是伏在屋外等候機會,過了好久。鹿兒島城另一個方向忽然火起。城內有些亂了,就連看守棺材的兩個士兵也有一個走出來張望。道乾也真是大膽,竟然犯險,取刀暗殺了那個士兵,屋內那士兵聽到聲響,出口問怎麼了,道乾以倭話含糊地道有隻老鼠,跟著進屋,趁著黑暗,又將屋內那士兵殺了。」

    蔣逸凡聽得有些害怕,道:「這人好狠!」他是文人脾氣,聞戰陣傷亡十萬絲毫不以為意,對這等面對面的殺人卻有不忍之心。王牧民卻喝彩道:「當機立斷!好手段!」又問:「後來呢?」

    李彥直繼續道:「道乾殺了二人以後,便搬開棺材蓋子,以我教他的秘語切口與棺中人說話,棺中人一聽就明白了,且回答得上,道乾這才確定那就是二哥!」說到這裡李彥直聲音微微發顫,似甚激動:「原來二哥被倭奴劫持之後,便一直被拘禁在棺材裡,不但綁住了手腳,甚至還蒙上了眼睛……一年多了啊,一年多了啊!這暗無天日的一年多裡,都不知道二哥是怎麼挨過來的!」

    這下連最冷靜地吳平、城府最深的張岳都憤怒起來,王牧民和蔣逸凡更是在那裡破口大罵!

    過了好一會,李彥直才算平了平情緒,繼續道:「道乾和二哥互相確認了身份後,便給二哥鬆了綁,救他出棺,不料才出門,就有倭奴趕了過來!二哥當時身體弱,行動又不甚方便,便推了道乾一把,叫他先走,自己卻提刀反過去阻攔追擊者,對道乾道:告訴三弟,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別以我為念!救不了我就為我報仇!」說到這裡拳頭又重重一捶,道:「道乾無奈,只好先走。他到了那狗洞附近,卻不鑽出去,而是脫了黑衣,趁亂跑回屋裡裝睡去了。當時形勢頗亂,又得同伴遮掩,竟也無人懷疑他。之後又借言火器生意的事情,將信傳了出來。」說著揚了揚手中的信件。

    張岳讚道:「好膽色!好手段!」

    吳平卻道:「好膽色不錯,可惜欠思量了!他孤身在敵城,就算給他逃出屋外,又能怎麼樣?有倭奴趕來攔截,那是應有之義!其實他不該這樣貿然行事地。本該想個萬全之策,謀定而後動!如今這樣,都不知會否累得二公子陷入險境!」

    王牧民卻咬牙切齒道:「要是換了我,當時也非衝進去救人不可!那般情況之下,哪裡考慮得了這許多!」

    李彥直卻搖頭道:「不!我卻認為,這樣二哥反而安全了不少!島津家知道消息已經洩露,反而不會再動滅口的念頭!要不然……」因涉及不祥,便不敢說出來。

    五人正商議該如何去責問島津家,鈴鐺忽響,張岳去開了門,盧復禮進來道:「島津家有使者到了。」

    屋中諸人對望了一眼,李彥直嘿了一聲道:「來得好快!有請!」

    不久盧復禮帶了伊集院忠朗至,李彥直見面便冷笑道:「善使者,又見面了!」

    伊集院忠朗臉色如常。心中卻頗有疚,乾笑而已。

    李彥直厲聲喝問道:「棺中人如今安否!」

    伊集院忠朗大驚道:「你……李孝廉你怎麼知道……」

    李彥直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何況貴城有那麼大一個狗洞呢!」他這麼說,那是有意釋放假消息,要掩護尚在城中的林道乾。

    伊集院忠朗心道:「那細作果然已從狗洞中逃走了。嗯。對方既然已經知道,那就不用多廢話了。按已定計劃行事吧。」便呈上了一份清單。

    李彥直打開一看,饒是他定力非凡,見了之後也不免一呆!

    這份清單包括生絲、硫磺等諸多貨物!計其價值。差不多是這次李氏船隊運到日本全部貨物的總和!李彥直將清單傳示吳蔣王張等人,一邊問伊集院忠朗道:「這是什麼?」

    伊集院忠朗道:「我家主公從佐多岬回鹿兒島,途中碰見一艘頗為怪異的小船,一搜之下,卻發現了一口棺材。棺中之人,或許就是李二公子……」

    他說地倒是實情,但王牧民一聽之下忍不住勃然大怒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要來扯這彌天大謊!我們又不是三歲小孩,誰會信你!」

    伊集院忠朗心道:「說了實話,他們果然不信。」

    李彥直卻忍住怒氣,對王牧民道:「稍安勿躁!」又問伊集院忠朗:「你我兩家通好,既然托福,由你們先找到了我二哥,還請平安送我二哥回來。」

    他這可不是真相信了伊集院忠朗的話。只是客氣的外交辭令罷了。伊集院忠朗自然懂得。卻道:「兩家通好,自然應該送回李二公子,只是為了這事,我們島津家也著實辛苦了一番,所以想請李孝廉犒勞底下的人一點辛苦錢。」

    他說得雖然客氣,但在場所有人都明白那不過是一件骯髒事地好聽說法罷了。李彥直冷笑一聲,道:「島津貴久要多少贖金?」

    伊集院忠朗往清單一指。道:「就在那裡了。」

    蔣逸凡等這時都已看過了清單。無不大怒道:「什麼!」蔣逸凡戟指怒道:「你,你。你們也未免太貪了吧!」

    李彥直卻已完全平靜下來,竟然便道:「好,我答應。」

    這個清單乃是岸本信如齋擬的,當時島津家的人看了自己都覺得過份,伊集院忠朗本也只是抱著一個漫天要價等對方就地還錢的心態來,不想李彥直竟會答應得這般爽快!

    蔣逸凡和張岳都叫道:「三公子!」雖沒說什麼,但語氣中的勸誡之意已經十分明顯!

    「錢沒了,可以賺回來。」李彥直恨恨道:「可我二哥的性命卻只有一條!我不能冒險!」這時清單又傳回他手上,他伸指彈了一彈,對伊集院忠朗道:「貨物,我可以給你們,但你們要求地武器我沒法做主!」

    伊集院忠朗愕然道:「李孝廉也沒法做主?」

    「當然。」李彥直道:「我所率領乃是閩海機兵,武器除非稟過都司衙門,否則不敢妄自轉手。這是法令所在,我若妄為將有滅門之禍!你們別說劫持了我二哥,就算把我父母也劫持了,我也不敢答應你們這件事情。」

    其實大明地法令如何,海外之人如何深知?因此李彥直在海外說什麼便是什麼,伊集院忠朗竟也沒懷疑,心道:「等有了錢,武器大可向南蠻人和其他唐客購買。」口中卻道:「這樣的話,我就要回去先稟明主公,再作定奪。」

    「好!」李彥直道:「你回去告訴貴久,這幾日還請他好好伺候我二哥,若有個什麼閃失,我可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送走伊集院忠朗之後,張岳過來道:「三公子,要真答應了他們,就算他們肯不要武器,那……那我們也要被掏空啊!這一次來日本,我們是帶足了本錢啊!要是就這麼都給了他們……同利家業雖然不小,只怕也經受不起這次的損失!」

    「我知道。」李彥直道:「所以這筆錢,我們只能出一半。」

    張岳問:「那另外一半呢?」

    「借!」李彥直道:「你這就拿著這張清單去找王直!看看他這個當中人的有什麼話說!」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9:44
之十六 李介歸

    張岳的話說得很客氣,但王直聽了之後,再看看清單,忍不住以手掩面,羞愧難當,道:「王某愧對朋友!愧對朋友!」

    「如今再說這話,又有什麼用處?」張岳道:「我們三公子只希望五峰船主看在一脈,能幫點忙,讓我們有一條活路,免得數千子弟盡數餓死在這裡,讓漳泉澎湖平白無故多了數千孤兒寡婦!」

    王直慌忙起立,道:「張兄這話言重了!此事我既做了中人,便得承擔責任,否則有何面目去見李孝廉?只不知李孝廉想王直做什麼?」

    張岳道:「我們三公子希望五峰船主能借點錢給我們,好去交贖金贖回二公子。」

    徐惟學這時也看過了清單,驚道:「李孝廉打算交贖金?」

    「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張岳道:「三公子之孝悌,東海哪個不知?如今雖然明知島津家是在敲詐,但為了二公子的平安,我們也不得不從了。其它的事,待二公子平安回來之後再說。不過島津家的獅子口實在開得太大,我和三公子連夜統計了一下貨物,實在是不夠錢,湊來湊去,只湊到一半,所以就想問五峰船主借一點——我們在日本人生地不熟,能求的,也只有諸位了。還望諸位大發慈悲,看在李大管帶的份上,借一點錢,待回到福建,同利就是砸鍋賣鐵,也一定會還上這筆錢!」

    他話說得越可憐,徐惟學等就越覺得尷尬,王直歎了一口氣,道:「張兄放心!請你轉告李孝廉,錢銀的事情,不必擔心。這另一半的贖款,王直就算把自己也給賣了,也一定會籌出來!」

    張岳臉上無喜亦不動,施了一禮。道:「若如此,張某代三公子謝過了。」

    他走後,徐惟學道:「咱們真的要給他墊錢?」

    王直哼了一聲,道:「錢倒是小事,不過暫時寄存在島津家罷了。」

    「寄存?」徐惟學心中一動,道:「你是說……」

    王直道:「這個李孝廉,沒那麼好惹的!你看看他在澎湖的手段。就知道他絕不會和島津家善了。如今他盡量委曲求全,一等李介平安,馬上就有雷霆之動!我現在考慮的,卻是到時候他要我們跟隨出兵時。我們該如何應對。」

    徐惟學沉吟道:「怎麼島津家的態度會轉變得如此之快?此事似有蹊蹺!」

    「現在形勢已成,真相已經不重要了。」王直道:「現在重要的,是如何如何應對此事!」

    徐惟學道:「五峰,你打算如何應對?」

    王直道:「錢,我去籌。你則悄悄到豐後走一趟。我聽到一個不知是否確切地消息。似乎南面有船隊跑到那邊去了。那船隊雖然走得隱秘,卻還是露出了一點蛛絲馬跡!」

    徐惟學道:「你在懷疑大友家?」

    「大友家只怕還幹不出這等事來!」王直壓低了聲音道:「我懷疑的,其實是李彥直!」

    李家不肯讓出鐵炮、大筒,這倒在島津貴久的意料之中,因此他便要求李家以兩艘大福船來替代武器,到贖人時就用這兩艘大船裝載貨物。李彥直和王直商議了一下之後,便各自到平戶購買了一艘舊的三桅大帆船搪塞,這一來一回頗費時日,把整個西日本搞得人盡皆知。華人怒島津欺負同胞,恐此例一開。在日華商將永無寧日。倭人則妒島津獨得暴利,紛紛以大義之名相責,南向而罵。

    在王直和肝付兼續的安排下,贖交李介的儀式得以順利舉行,贖交地點在佐多岬對面的長崎鼻附近,按照約定,李彥直和王直分別只駕駛一艘不安裝大炮地三桅帆船前來。福太和與徽碧落都未出現。兩艘舊帆船裝滿了島津家所要求的貨物,傾倒在佐多岬的岸邊。堆得好像兩座小山一般!

    島津家的人望見,哪裡還有心去點算?拉走便是!島津貴久本來還對岸本信如齋地提議心懷憂慮,看到了這些貨物之後便連最後一點疑慮都打消了,心道:「有了這批貨物,我島津家勢必財勢大壯!有錢就有兵,有了兵馬就什麼都有了!」

    看著小山一般的各類貨物,本來就有些不爽的肝付兼續妒忌得兩眼通紅!直到島津貴久派人劃了一角給他,肝付兼續才轉怒為喜,但看看自己所得不及島津貴久十分之一,心中仍然不免不平。

    島津貴久因為擔心李彥直在交接中搞鬼,所以如何交人,如何運貨,如何接應,如何防範報復都經過反反覆覆的討論,整個薩摩幾乎都動員起來,埋伏在鹿兒島灣沿岸,只等李家發作就開戰!

    不想李彥直在這件事情上卻顯得十分老實,接回李介後兄弟倆抱頭痛哭,李介見李彥直拿出這麼多的錢財來贖買自己,連罵他軟弱,罵他敗家,李彥直道:「二哥你回來就好了,錢財身外物,一定能賺回來地!」

    李介怒道:「那也不該答應他們這個!你可知道,這些貨物是多少兄弟跨洋越海,用性命換回來的!你以為是你坐在家裡憑空想出了的嗎?這些財貨裡,有多少弟兄的血汗你知道嗎?」

    「正因如此!」李彥直凝重地說道:「我更不能讓這批財貨裡再染上二哥你的血!」

    李介呆了好久,這才又失聲痛哭起來,抱住了李彥直道:「好,好!罷了!罷了!」

    王直見他們兄弟真情流露,心想:「或許我想多了。」

    交接儀式結束後,李彥直對島津貴久冷冷道:「貴久大人,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島津貴久萬萬料不到他會問這個,這時他是又高興,又警惕,便道:「不知李孝廉要打聽誰,若是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

    「他叫破山,不過若來了日本,可未必還會用這個名字。」李彥直說著,摸出一張手繪的圖像來道:「貴久大人可認得此人?」

    島津貴久和伊集院忠朗等都定眼看了看,卻都不認得,李彥直微微一奇,道:「我還以為此人就在島津家呢,嘿嘿,那可真有些意想不到。」

    伊集院忠朗便問:「這是什麼人?是李孝廉的弟弟嗎?」

    「弟弟?我可沒這麼好的弟弟!」李彥直哼了一聲,道:「此人外表英俊瀟灑,內裡荒淫無恥,諸位與我雖有怨無恩,不過我還是提醒一句,若遇到此人時,切記小心!」說著便和李介率眾回種子島去了。

    群倭卻都想:「被你這麼罵,那這個破山多半就是一個好人。」

    島津貴久將貨物運回鹿兒島之後,馬上堅壁清野,沿岸所有可能成為李家補給的物資全部燒掉,士兵民眾則縮回城中。又以所得財物在薩摩發起空前地動員令,十四歲以上男子全部參軍!做好了倚城死戰地姿態。

    不想李家的艦隊回去之後卻沒什麼動靜,水手們雖然整天咒罵倭奴貪婪無恥,卻都在收拾船具,似乎要等季風一起就回去了。

    島津貴久聽到消息大大鬆了一口氣道:「岸本所言果然不錯!這些唐客果然懦弱可欺。」

    島津忠良道:「還是要謹慎些,一天他們未曾離開日本,便一天不能掉以輕心。」

    不過這只是少數高層的態度,下面的人驟然間得到這麼多的財物,又見李家遲遲沒有來攻打報復的意思,大多便漸漸鬆懈了。

    因此事早已鬧開,所以當初交款贖人的時候,日向伊東家、豐後大友家甚至山口大內家都派了忍者埋伏在附近窺看,忍者們只是遠望,按照自己地估計來判斷這次贖人李家一共付出了多少貨物,不同忍者地判斷自然會出現差異,加之消息一經傳播,中間不免添油加醋,將原本就多的贖金渲染得多出了十倍,日本各國大名小名聽說後無不憤然,均想:「這樣好地生意,島津家居然獨吞!」又想:「大海雖然危險,但有如此暴利,再大的危險也值得冒!」

    至於島津家周邊的家族,如禰寢家,伊地知家,聽說島津家暴富且又幾乎動員了全薩摩男子入軍,又聽說島津家用從李家敲詐來的錢財向南蠻人訂製了大批厲害的鐵炮、大筒,勢力大漲,不免人人自危,唯恐被島津家趁勢吞併。就連肝付兼續也對島津家很不放心,內聯禰寢、伊地知,外結日向伊東家,以備島津來犯。

    島津貴久問諸將道:「如今各家都防範著我們,如之奈何?」

    岸本信如齋道:「內整武備,訓練士卒,多購武器。外示以寬,安撫禰寢、伊地知諸家,等唐客們回國以後,再作開疆拓土之打算。對內,則集權以加強控制!然後遠交近攻!先滅小,後吞大!待南九州一統,再派遣船隻前往大明,以海貨富國,以火器強兵,如此則不但可以消弭禍患,而且霸業可圖!」

    島津貴久大悅,道:「我得岸本,如劉先主之得孔明也!」因以岸本信如齋所謀劃,佈置內外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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