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東臨碣石 第十五章 走錯路了
說來也奇怪,以大運為界,東面是春雨綿綿,西面卻是密雲不雨,地面干燥得起了灰塵。一隊明軍在路上飛奔,一個個都跑得滿身灰塵,蓬頭垢面。
看到這樣的行軍速度,一般人見了,只怕要大吃一驚,難道是陝西的秦軍來了?在冷兵器時代,行軍速度衡量一支軍隊的精銳程度的最重要指標。
不過,仔細一看他們的旌鼓旗幟,只怕所有人都要大失所望。這哪里是精銳到不可一世的秦軍,分明就是雜牌到不能再雜牌的彰德地方守衛部隊。
甘霖騎在馬上,屁股火辣辣地疼,只恨不得立即跳到地上,讓人將他的藍呢官轎抬來。可他也知道,如此一來,這支軍隊的士氣只怕立即就瀉了,自然也沒辦法趕到天津衛。
接到高原的信之後,他也知道問題的嚴重。若是讓阿巴泰越過衛河,進犯京畿,九城震動不說。以京畿地區的平原坦途,後金大軍自可縱橫騰挪,不管是北上古北口,西去懷來、宣府進蒙古,或者索性東擊撫寧,出界嶺口回滿州,都有可能,也有許多的變數。
就目前而言,能夠將阿巴泰全軍壓縮在天津,使其動彈不得自然是最好不過。到時候,敵人深入大明腹地,三面受敵,一面臨海,可以說是肉在俎上。只需將時間拖延下去,等敵人士氣喪盡,就是一次空前的大勝。
如此一來,幾十年的東奴之患一朝拔除,史書上將記上重重一筆。
想到這里,甘霖不禁豪情萬丈。一直以來,他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明朝文官,雖然他極度貪婪。對于那種一味干草,兩分鄉願的官僚他卻是非常不屑。甘霖的精神家園是盛唐烈風,上馬為將,下馬為相。沉醉唐風,剽悍胡馬,此大丈夫所為也!
不過。明軍地紀律和體能追究比不上唐朝健兒,這一路走下來,部隊都快垮了。昨日。部隊的幾個軍官同時找上門來,請甘霖放慢行軍速度,若不是甘霖拿出官威,曉之以禮,動之以情誼,只怕這幾個家伙就會帶著部下賴著不動。
這個時候,隨軍參贊軍事的侯方域抬出幾口大箱子。打開一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現銀,一共有三千兩。
侯朝宗也不廢話,直接說,“每個士兵每兩天走一百里路一兩賞銀,到地頭發錢。”
見到了銀子,所有的軍官都兩眼發紅,嗷嗷叫著,提起鞭子就下去對著偷懶的士兵一陣狠抽。
就這樣,隊伍才快了起來。
士兵們都跑得渾身發熱。很多人直接趴在大運河邊上,扒開浮冰大口舔食著冰涼地河水。
“雨聲兄,你這支部隊跑得還真是快呀,快抵上陳留軍的行軍速度了。對了,天津那邊可有消息?”侯公子騎著一匹白馬風度翩翩地從遠處過來。
“見笑,見笑,不敢同坦之的兵相比。”甘霖面露微笑,一拱手︰“朝宗,信我已經派人用快馬發到天津去了。這才一天,哪里有這麼快。”
侯公子道︰“我這也是著急上火,一急就忘記了,雨聲兄恕罪。”
甘霖道︰“我算了一下,一過青縣就是一百里路,你那點銀也花光了。等到天津衛。還有一百多里。按照目前地腳程,明天趕到靜海。最早要後天才能到天津。銀子準備好沒有?”他知道,這支部隊的士氣全*金錢維持。事關緊要,也顧不得什麼儒雅之風度了。
侯朝宗笑道︰“雨聲兄放心,陳留什麼都缺就不缺錢,實在不行,我直接發銀票。”
“銀票那東西還是算了。”甘霖沒好氣地說︰“還有什麼比白花花的現銀更誘人的?”
侯方域只叫甘霖放心,錢少不了。又問︰“雨聲兄,天津那邊沒什麼問題吧?”
甘霖略一躊躇,道︰“沒問題,天津衛的幾個官吏和我是同年,國難當頭,說服他們當不難。”如此就好,只要天津的部隊出城拖延一下敵人就好,即便丟了天津,高將軍也有信心全殲阿巴泰大軍。我只是擔心……”侯朝宗抬頭看了看天上的雲團,有心忡忡地說︰“就怕他們不出城,讓阿巴泰順利搭好浮橋。到那個時候可就麻煩了。”
“要不這樣……”甘霖也嘆息一聲,他太知道天津那群人地德性了,讓他們出城同後金作戰,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不,我單身一人騎快馬去天津說服他們?”
侯公子苦笑一聲,低聲道︰“雨聲兄弟,你若走了,這支隊伍只怕都要散了。這幾天,你手下的士卒看我的眼楮都是紅紅的,只恨不得把我給搶了。”
“誰叫你那麼有錢。”甘霖笑了笑,“算了,我還是加快速度行軍吧。”候方域說得對,現在的明朝軍隊是一支沒有任何榮譽感和歸屬感的武裝力量,這樣的軍隊已經急劇退化到山賊的水平。自己在,或許可以*著官威壓住他們。若真的只身去天津,只怕這些家伙立即會搶了侯公子,嘩變而去。
如此一來,這次算是白來天津了。
部隊在銀子和鞭子的驅使下快速前進,天漸漸暗了下來,轉眼已到傍晚時分。火把一支接一支點燃,還得再趕二十幾里路才能到宿營地。隨著火光越來越大,前方右手位置突然出現一條大河,一片黑黝黝地城堡出現在眾人面前。
有人在大聲喧嘩,“青縣,青縣!”
甘霖和候方域定楮一看,都抽了一口冷氣,前面果然是青縣。而那條橫亙在他們面前的大河則是河間府第一大河滹沱河。
滹沱河發源于發源于山西省繁峙縣泰戲山孤山村一帶,向西南流經恆山與五台山之間,至界河折向東流,切穿系舟山和太行山,東流至河北省河間府獻縣,並匯流入大運河。
而青縣則正好位于兩河交匯的頂端,處地勢之要沖。
甘霖大驚,下令︰“命令諸軍保持安靜,不得喧嘩。”城里可住著鏊拜和幾千建奴,驚動了他們,這三千人馬也別想走了。
說來也是倒霉,彰德軍的行軍路線應該在西南三十里處的渡口,卻不想這一通昏天黑地的趕路,加上大家都是外地人,居然沖到螯拜的跟前。
螯拜于天啟年從軍以來,大小凡百余戰,威名赫赫,是後金第一猛將。即便軍官們聲嘶力竭地叫嚷,試圖讓部隊安靜下來,可士兵們在巨大的恐懼之下,依舊大聲吵鬧,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三千人馬加上無數民夫將兩河交匯的這個三角地帶鬧翻了天,眼前全是火把,人翻馬仰,行李輜重散落一地甘霖一看不好,此時若螯拜領兵渡河殺了,他這支混亂地部隊只怕立即就要被人一窩端了。
想到此處,冷汗一顆接一顆落下。
可奇怪的是,一直鬧到半夜,敵人也沒過河。小小一個堡壘式樣的青縣就那麼靜靜地矗立在黑夜中,猶如張著大嘴的怪獸,卻怎麼也不伸頭咬過來。
天亮的時候,甘霖和侯朝宗才狼狽地逃到上游三十里處的渡口,再一看,諸軍都已疲憊,三千人馬只剩不足一千。
好在渡口處早已派人接應,卻不虞有崩潰地危險。有在渡口休整了一天,這才收集齊部隊繼續沿大運河和得勝澱之間地狹長通道北上。
一路,甘霖和侯公子都大為不解,按說以螯拜的作戰經驗不可能抓不住這麼一個戰機地。難道青縣城里出了事?
他們二人猜得沒錯,青縣城里的確出了事,一件大事。
就在甘霖的彰德軍還沒推進到青縣的時候,岳樂在青縣箭樓里渾身酸疼地醒來,一看窗外,天光已經大亮。外面的是呼呼的風聲,春天的風從大運河上掠過,帶來河水的潮氣,讓他一身難過。
眼楮里全是眼屎,用手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將雙眼睜開。
他這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喝醉了,然後胡亂地縮在箭樓的地上睡了一個晚上。
眼前是一片狼籍,大炮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幾顆炮彈順著凹凸不平的黃土地基滾到牆角,在地上留下一到蜿蜒的軌跡。沒有柔軟的絲綢被子,沒有溫暖的地龍,沒有裊裊漂浮的檀香。
此刻的他渾身黃土,發辮中又是血污又是油垢,散發出一股酸臭的怪味。
他從地上直起身子,一腳踢開身上的毛皮大氅,問箭樓里的那個士兵︰“現在是什麼時辰,我怎麼睡在這里。”想到這里,他心中一陣惱火,果然是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若在往日,早有衛兵將自己抬回屋中,熱水毛巾侍侯著。可現在,落難的岳樂就是一只草雞,誰得不待見。
那個士兵是螯拜手下的精銳,他不屑地看了這個白淨面皮的家伙一眼,不耐煩地說,“已經午時了。”
“啊,我睡這麼長時間了。”岳樂口干舌燥,只恨不得一口將城外那條大運河喝掉。
第六卷 東臨碣石 第十六章 沖突
岳樂腦袋里一片混沌,實在記不起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恍惚中好象喝了很多酒,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然後抱著柱子哭了半天。後來不知怎麼的,自己跑到這座破舊的箭樓上來了。
“我怎麼來這里了?”岳樂疑惑地問那個士兵。
那人神情冷淡地說,“將軍昨天在螯拜將軍那里喝了許多酒,然後就跑到箭樓上來,說是要看這里的大炮,又說,要想守住青縣沒大炮根本不可能。”
“哦!”岳樂使勁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記起來了,記憶起來了。”昨天晚上的一幕如同裝在抽屜里,在打開的一瞬間跳將出來。一種深重的恥辱浮上心頭,讓他心中猶如被人剜了
在他的建議下,覺善丟掉了所有輜重和俘虜帶著三千精銳和四千輔兵倉皇地逃回青縣城。就在這里,他們遇到了前來接應的螯拜部一千騎兵。
螯拜本就是一個脾氣火暴之人,當時見覺善和岳樂被陳留軍打得大敗,也沒說什麼。畢竟主意是岳樂出的,而岳樂又是阿巴泰的兒子,正宗的皇家貴冑。作為一個外將,螯拜也不願意得罪這個滿州上層貴族。
兩下合兵一處,休整了幾日,正要再做打算。這個時候,前方消息傳來,真相大白。眾人這才知道,打敗這支後金後衛大軍的居然只有兩百騎。
如此一來,眾皆嘩然。岳樂和覺善固然痛悔無及,而鏊拜等看他二人的目光中卻多了幾分鄙夷——大家辛辛苦苦扣關侵入中原,不就是為搶劫財富嗎?現在可好,居然將到手的財帛丟給敵人,敗家子!
這事情……簡直就是一個大笑話嘛。兩萬多人居然被人家兩百騎兵追得丟盔棄甲。自後金建國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奇恥大辱也!
與此同時,螯拜所帶來的那一千騎兵也大大地瞧不起覺善的兵,兩下踫面面不了要譏諷幾句,一來二去,竟至于起了摩擦。本來。若戰事順利,以八旗森嚴的軍紀,也不會弄成眼下這等情形。可自從濟寧大敗之後。後金大軍匆忙北歸,一路風塵,士卒們都累得夠戧,心情自然煩躁,需要找地方發泄。
若在往常,大不了殺些漢人瀉火。可問題是,青縣本小。後金大軍入寇之後全稱人口逃亡殆盡,已變成一座空城。既然找不到漢人,自然同自己人對掐。
一來二去,在青縣休整地這段日子,兩軍之間發生了好幾起流血事件。
本來這事情只需懲辦肇事者,雙方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可問題是,螯拜的人一個個眼高于頂,如何肯吃虧。而岳樂和覺善又鬧了這麼大一個笑話,更是灰溜溜縮著腦袋做人,如何敢同不可一世的螯拜作對。如此一來。吃虧的自然是覺善的人馬。
雙方的火氣在進一步醞釀,有爆發地趨勢。
但若雙方主將沒有直接沖突,事情也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在這個時候,阿巴泰的命令來了。阿巴泰地主力現在已經推進到天津衛城下,中軍大帳設在靜海,隊伍綿延百里,聲勢極其浩大。
天津守將被後金軍勢嚇壞了,躲在城里死活也不肯出來。按說這是一個好機會,正該一口氣從天津和大沽之間的狹小地域突出去。只要一到京畿地區。那就是天高地闊。無奈,桃花汛來了,衛河河水暴漲,大軍徘徊于河邊,居然無法可想。沒辦法,只得將俘虜們都集中起來。在後金士兵屠刀的監督下搭建浮橋。
按照阿巴泰的計劃。要在河上建十座大橋。可這麼大一支軍隊,幾十萬人。幾十萬匹牲口,要想全部過河,沒有三五天弄不成。
時間是如此地緊張,為了盡快將隊伍運送過河,阿巴泰命令鰲拜盡快將部隊抽回天津縮成一團,若大軍孤懸在外,卻也給了人分割包圍的機會。這個時候,阿巴泰也已經知道高原的大軍已經在路上了,而前面還有周延儒的大軍在通州。他需要將螯拜調回去替大軍開路,自然不肯讓這支寶貴地騎兵消耗在青縣城。
到時候,後金大軍縮成一團,高原就算趕到天津,也得掂量掂量眼前這塊硬骨頭是不是太大,小心吃崩了牙。
得到這個消息,岳樂大驚。在螯拜召集他和覺善議事時,大力反駁。覺善的道理很簡單,陳留軍的戰斗力實在是太強了,又有一支精銳的騎兵部隊。若這次入寇大軍全部龜縮在天津、靜海、大沽口三角地帶,四面受敵,連轉身都困難,更談不上任何戰略戰術。而敵人則可從容布置攻勢,或者更狠一點,等後金大軍過河時,半渡而擊。如此,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岳樂建議螯拜干脆留在青縣,加固城防,以青縣為依托,以騎兵為機動,拖延高原軍進攻速度,直到後金大軍完全過河之後才撤出戰場。
青縣本小,加上有是一個堡塢式的城市,以七千步兵固守,高原急切之下未必能夠拿下。還得防止被螯拜的一千騎打反擊。
“無論如何,我們都該留下。拖上十來日甚至更長的時間,然後鏊拜你率領騎兵反突擊高原,那高原囤兵城下,士氣定已沮喪。或者,這是解決陳留追兵的最好機會。”岳樂越說越激動,再顧不得所謂斯文士子的風度,皇室貴冑的雍容。猛地抽出腰刀砍在身前地案上,以加強自己的語氣,堅定螯拜的決心。
無奈岳樂那把百煉寶刀因為接連大戰,刀口都卷了刃,這一刀砍下去居然吃進案中,拔之不出,反將虎口震得發麻。
岳樂慷慨激揚了半天,螯拜卻坐在主座沉著臉听著,沒說一句話。當听到岳樂說,如果堅守青縣可以反敗為勝時,才“哧!”地冷笑一聲︰“這是解決陳留追兵的最好機會,我沒听錯吧?就我記得的,在濟寧,你以一萬騎兵突前,兩萬步兵精銳跟進對上高原幾千人馬。怎麼看陳留軍都是必敗的局面。可最後反敗為勝的卻是高蠻子;就在前幾天,你以七千建州男兒對上陳留兩百騎兵,怎麼看敵人也是必敗的局面,可最後反敗為勝的還是陳留軍。”
螯拜這話一說出口,岳樂頓時羞得滿面通紅,訥訥半天,這才說︰“當初,當初在濟寧,誰曾想那高蠻子居然越過冰面來襲擊我地後方。至于前幾天,那是被人家的疑兵給嚇住了。當時我若有火炮和騎兵,何至于如此。”
螯拜大聲地笑了起來,下巴上的那把大胡子都笑得漂動起來,他滿面都是橫肉的紅光。仿佛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情︰“我知道,你岳樂常以諸葛孔明自詡,呵呵,孔明怎麼也有被人用計策算計的時候?你說你沒騎兵,被人用疑兵嚇跑。濟寧地時候,你不是有一萬騎兵嗎?我呸!”
一口綠綠地黏痰吐了出去。
岳樂飛快地跳開,即便如此,靴子上還是粘上了那團惡心的東西。怒火在心頭熊熊升起,岳樂被螯拜地無理刺激得面容扭曲。他本就是一個心高氣傲之人,加之有是皇室成員,如何受得了這樣的氣體。恨聲道︰“螯拜,我敬你是一員驍將,又比我年長。卻不想你如此辱我……”
螯拜不屑地一晃大腦袋,他才不怕岳樂呢。雖然岳樂老爹是這次入寇大軍的奉命大將軍,也是滿州的貝勒。可努爾哈刺的子孫多了去,也管不了這麼多。螯拜本就脾氣不好,加上很受皇太極寵信,自然不會給岳樂面子︰“哼,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看你岳樂就是一個馬謖。休要多言,撤退的命令是你老子下的,執行吧。我是主將,听我的。”
滿人上一輩都沒什麼文化,有一個笑話說,滿人打仗都是從《三國演義》上學習兵法。因此,失街亭的故事螯拜還是知道的。
這話一說出口,螯拜倒不覺得怎麼樣,落到岳樂耳朵里,卻是誅心之言。岳樂厲叫一聲,也顧不得什麼風度氣質了,他猛地伸出手去拔吃在案上的腰道,空中只反復念叨︰“螯拜韃子,我要殺了你!”
一直在旁邊悶頭不語的覺善這才跳起來,慌忙將岳樂抱住,大叫︰“岳樂,不可對螯拜將軍無禮。”
螯拜捏著兩個拳頭沉穩地走到岳樂面前,低聲對覺善道︰“放開他,我倒要看他怎麼殺我。哼,他罵我是韃子。他也是,他老爹阿巴泰一樣是韃子!”
覺善一呆,松開岳樂。
岳樂怪叫一聲,刀光如練朝螯拜頭上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