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復唐 作者:尋香帥(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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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sygoing1 2009-4-5 09:53:1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3 563031
easygoing1 發表於 2009-4-5 09:59
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11章 天堂與地獄
    幾天以後,朝廷宣判的聖旨下來了。原太子李賢密謀造反一案,證據確鑿。按律本當誅滅,但聖上念在骨肉之情法外開恩免去死刑,改貶為庶民流放二千里。原太子妃容氏因有半年身孕在身,念在皇室骨血份上特赦免於流放,與年僅六歲的幼子李光仁、八歲的女兒李思倩一起囚於冷宮之中。李賢長子李光順,以及李光順的伴讀劉冕,系謀反一案從犯,與李賢一起流放於山南道巴州。非得聖意恩准,不許私離巴州半步。

    流放?劉冕苦笑:在唐律之中,這也僅次於死刑了!

    不久,劉冕被勒令換上了平民布衣。御史台的公人將他們從牢裡押解出來裝上了一輛馬車。

    車上,正是李賢與李光順父子。

    御史台的公人押著車兒,一路駛出了長安城。

    劉冕不經意的回頭看了看巍然屹立的長安城頭,心頭說不出的酸甜苦辣:老天爺也真是會開玩笑。無緣無故把我拎到唐朝來。原本還是給了個好家世、好差事,都不過黃粱一夢。沒過了幾天好日子這又扔進火坑裡折磨,還險些送去小命。

    流放就算是完了嗎?武則天為了把戲做得真一點,也真會借題發揮,說什麼我是『太子叛亂一案從犯』。如果她要對李賢斬盡殺絕,我就同樣也有生命危險!

    李賢窩在車上始終沒說什麼話,面色死灰情緒低靡悶頭不動彈,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著什麼。李光順半大孩子,這回受了驚嚇也時常哭喪著臉,和李賢同坐一車他也不敢鬧騰了。

    事以至此,劉冕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所以,馬車裡多半的時間都是死寂死寂的。

    此時正值酷暑,天地蒸騰馬車裡悶熱難當。三人苦不堪言的擠在裡面,想出來透口氣兒還得跟押送的兵卒說好話。負責押送的兵卒們是御史台的公人,平常這種差事幹得多了。他們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嚴肅嘴臉誰的面子也不給,頗有些令人惱火。

    巴州位於大唐山南道,距京城二千三百多里。沿途群山環繞交通不便,虎狼蛇蟲盛行,是出了名的窮山惡水之地。放眼望去入眼儘是層巒疊障的群山,車馬走在蛇形山路上如同蟻類。

    走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才到了巴州境內。劉冕感覺自己的身板兒都快要散架了,李賢和李光順一向養尊處優哪裡受過這等苦,都瘦去了好大一圈。以往像頭小豬崽子的李光順,也快要變成了瘦猴兒。

    一路上,李賢說的話加起來估計不超過十句,而且大多是『上車』、『走吧』之類的言語。沉默得異常。而且,他適乎總是有意迴避劉冕的眼神,情緒一直都非常的低落。

    巴州州城就坐落在一處山巒腳下,人口疏散有些蕭條。雖是州城,卻比關內的一個小縣都還不如。兵丁們押著車馬到了州府衙門,通報之後便有人出來接應人犯。

    來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身裁五短面色有些黑的官員,身穿緋袍官職五品以上。李賢等人在馬車上未得傳喚並沒有下來。押送小卒與巴州府吏迅速做了交接便樂得交差走了。

    待押送兵卒們走遠後,黑面官員才讓人將車馬拉到了刺史府後院,然後自己走到馬車前拱手道:「巴州刺史湯燦,有請殿下與寶眷下車歇馬。」

    李賢露出一個略微驚疑的表情,強打起精神來捺起車窗來看了一眼:「原來是湯刺史,多年未見你卻到巴州來為官了?」

    湯燦恭敬的拱手拜於一旁:「下官曾得蒙殿下提攜步入仕途,有幸於三年前調任此州擔任刺史一職。湯燦不敢忘卻殿下舊恩,特將車馬引到後宅拜見。」說罷,將前袍一擺,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

    李賢急忙跳下車來將湯燦扶起:「湯刺史,在下現在已經不是什麼王爺和太子了,只是一介庶民而且是戴罪之身。湯刺史對在下行如此大禮,如若被他人看見恐多有不便。」

    湯燦也就站了起來面帶笑意:「此處乃是下官私宅住所別無外人,料也無妨。殿下身份如何對下官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是下官的恩人,就當永世銘記。」

    馬車上,劉冕略感寬慰,心忖運氣總算沒有壞到盡頭。這巴州的父母官,居然是李賢的舊識。聽那口氣,似乎李賢以前還曾恩惠於他。

    「罷了,在下昔日不過是舉手之勞,刺史何必一直放在心上?」李賢淡然道,「在下已是你治下之民,不可再稱呼我為『殿下』了。可直呼李賢便了。」

    湯燦尷尬的笑了一笑,熱情卻是未減:「如此,下官也不敢為難殿下了。若無外人之時,下官就稱呼你為『明允兄』吧!」(李賢字明允)

    「好吧。多謝刺史抬舉。」李賢拱手行了一禮。放著是以前,小小的五品刺史要見他都難。如今這湯燦卻是他的頂頭父母官兒,可以說自己的半條小命都捏在他的手上。李賢也只好以禮相待。

    「明允兄與貴寶眷舟車勞頓必然是辛苦了。下官已經命人去打點酒菜。明允兄若不嫌棄,就請寶眷下車來歇息片刻才好。」湯燦倒是頗為殷情。

    李賢卻是有些猶豫:「在下流放之人,身上擔著若干敏感的干係,還是不便在刺史宅中留連了。刺史如若有心,就請速速差人領我等去到囚所,也好早早安置家生。」

    湯燦無奈的笑了一笑:「既然如此,下官也就不強人所難,只好公事公辦了。下官這就命人帶明允兄去你居宅。給你劃分的宅室,在奇章山腳下的一處山窩裡。原是一處獵戶民居,前不久空了出來。下官已差人打理修繕過,也勉強可以安住下來。明允兄別嫌寒陋,下官也是遵旨行事。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李賢面帶微笑拱手而拜:「多謝府君打點照顧,在下感激不盡。」說罷就上了馬車。湯燦叫過一個官員來,帶上幾個衙役領著車兒又上路了。

    馬車上,李光順愣愣問道:「爹,這湯燦為人好像還挺不錯的。你以前有施過恩惠給他嗎?」

    李賢漠然的笑了一笑:「就算我沒有施過恩惠予他,他也一樣會這樣對待我們的。」

    李光順愕然不解,再想發問李賢卻閉目養神去了。

    劉冕一思索,心忖的確是這個道理。皇族之人被貶,再如何不濟身上總是流著皇室之血。明天的事情又有誰能說得清楚?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鹹魚翻身了。這些在地方為官的人山高皇帝遠,自然沒有京官兒們那麼提心吊膽害怕閒言碎語。他稍事親近討好了李賢,就算將來沒有好處,至少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壞處。

    再說了,這個湯燦也的確有幾分圓滑。說得好聽要請李賢吃飯,李賢略作推托他便也不再堅持,看來還是有意要保持一定的距離。

    為官之人大多乖巧圓滑精熟於這種套路,概莫能外。

    車馬走了半天到了一處山腳下,刺史府衙役才將劉冕等人叫了下來。

    「到了。那裡便是你們的安身之所。」衙役指著前方一間房屋說道:「裡外三間房帶一室耳房。湯府君已差人打理過了,好歹能安歇下來。你們就將就著住吧。」

    「多謝!」

    這屋子實在是寒酸簡陋,可是三人都鬆了一口氣:可算是到了!

    衙役例行公事的說道:「你們是流放之人,按例來說當服勞役。但刺史府君特意交待了,只要你們安分一點呆在這裡不犯事,就可以暫時免服勞役。但只要你們敢離開巴州地域,一經發現定當按律查責。就算離開奇章縣所在也不能隔夜不歸。幾位都可曾聽清楚了?」

    李賢也只得逆來順受拱手而拜:「在下聽清楚了,多謝貴府。」

    衙役看來也無意苛刻這被貶了的皇子,說道:「我們會隔三岔五的來檢查的。記著,這奇章山裡多有猛獸出沒,最好不要亂跑。屋後有天然泉眼其水無毒,可飲人畜。開兩分地出來種點菜蔬吧,這地方有錢也買不到什麼東西。就這些了,我等還要回去交差。你們自己保重。」

    劉冕看著眼前這棟屋子,眉頭不由自主的皺起:眼前現實的落差對於李賢父子來說,應該就是天堂與地獄的差距了吧…….
easygoing1 發表於 2009-4-5 10:00
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12章 活下去
    大瓦房裡的陳設十分簡樸。一室客廳兩間臥房外加一室耳房,有一些胡床桌椅;廚房裡有鍋碗盆瓢和鹽米柴水,除些之外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

    三人一路上都有些累壞了,先各自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歇息。李光順畢竟還是孩子,窩在一間房裡歇了沒多大一會兒,就酣酣的睡著了。李賢則是進了另一間房,半晌也沒再有什麼動靜。

    劉冕只剩下了一間耳房可睡。他倒也不以為意,進去休息了一會兒又來到了廚房。

    這李賢父子倆皇室子弟出身,莫非還能指望他們會燒水做飯不成?

    劉冕暗自搖頭嘆了一口氣:莫非那武則天將我與李賢父子一起流放出來,就是為了給他們當個使喚小廝?

    雖然他知道不是這個理由,可眼下的確多少有一點這種感覺了。想歸想,事情還是得做。於是提著水桶到了屋後打來泉水,拾來一些干燥的柴禾開始淘米煮粥。

    劉冕正忙得不亦樂乎,廚房裡多了一個身影。李賢抱著一捆柴禾走了進來,面無表情的走到一邊將其放下,然後又轉身走了。

    劉冕頓了一頓,想跟他說幾句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於是只得作罷。

    粥熬好了,三人湊合著吃了一些,都沒什麼話可說。於是大瓦房裡著實安靜了一夜,三人倒頭就睡,直到大天光。

    第二天清晨,劉冕睜開眼睛第一個浮現在腦海裡的念頭就是:活下去。

    於是翻身而起來到廚房,卻看到那裡已是黑煙滾滾,李賢蹲在灶炕邊連連咳嗽,滿臉煙土色。

    「我來。」劉冕擄起袖子上前。李賢無奈的搖頭苦笑,站到了一旁。

    劉冕雖然沒有當過廚子,但卻也是有經歷的成年人,而且曾在西雙版納的叢林裡混過日子。像這種生生火熬點稀飯的小事還是做得輕車熟路。李賢卻是站在一旁認真的看,彷彿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他莫非還要學煮飯?

    劉冕笑了一笑對李賢道:「殿下,這種事情小人來做就行了。」

    李賢尷尬的微微一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打住了。只得輕輕點了一點頭,走出了廚房。

    劉冕看著李賢略顯瘦削的背影,突然感覺他比自己可憐得多。

    他犯了什麼錯?當真謀反了?任誰也不會相信。誰都知道這是赤裸裸的栽贓嫁禍。他錯就錯在生成了武則天的兒子,而且又有一點賢能。

    如果這也算是他的錯,那老天就真是太能開玩笑了。

    事已至此,劉冕只能苦笑。

    淘米的時候,劉冕發現米缸裡並沒有多少東西存在那裡了,頂多能吃個三五天。離開長安的時候,三人可都是沒帶錢的,簡直就是活脫脫的窮光蛋。曾經的富貴榮華現在也不能拿來當飯吃,為今之際得想個法子營生才是。

    吃飯的時候,李光順喊熱拿著扇子呼呼的扇。劉冕見到那扇子,心中一動說道:「樂安郡王殿下,這扇子是銀製的,或許能當賣幾個錢。現在家中沒有柴米油鹽了,你可否願意?」

    「啊?」李光順自然是面露難色。這可是他的寶貝。

    「給他吧,順兒。如果你不想餓肚子的話。」李賢開口說話了,「對了劉冕,你不必再用以前那般稱呼了。順兒比你年幼,你直呼姓名即可,或者叫一聲順弟也行。我在家中排行第六,年齒算來可當你叔叔。你不妨稱呼我李六叔。」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李賢這一個月加起來,也沒有現在片刻說的這幾句話多。劉冕也不想在這種繁文縟節上多作推辭,於是道:「那好吧。李六叔,順弟。」

    「從此以後,我們就要同舟共濟了。」李賢放下筷子,聲音有些深沉,「劉冕,以後不必像以往那般生份。既已共患難,就當親如一家人。」

    「嗯……在下明白。」劉冕應了一聲,心道這李賢畢竟是有見底有擔當的漢子,潦倒落魄至此,卻也沒有全然失了方寸。

    李賢從腰間解下一塊玉珮來遞到劉冕面前:「劉冕,這是我出身的時候,父皇給的見面禮。任誰也沒敢沒收了去。如今,你便拿去一併典當了吧!」

    「這可是皇家聖物,如何使得?」劉冕急忙推辭。

    「有何妨?」李賢面露苦笑,「現如今,沒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了。玉珮是死物,若能活人卻也是發揮了最大作用。拿去吧,不必顧忌什麼。」

    「好吧……」劉冕也只得收了下來。

    李賢眉宇間一直就沒有舒展開過,情緒始終有些低落。每次看向劉冕的時候,彷彿都有話要講,卻彷彿難以摒去了矜持。

    劉冕何嘗不知道李賢的複雜心情。早些時候,他曾經向李賢進諫過。雖然說得隱晦,但聰明如李賢定然會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尤其是沒過多久他就真的翻了船。如今回想起來又再面對著劉冕,心中肯定不是滋味。

    慢慢來吧。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討論長安的那些事,而是想辦法解決吃飯的問題。

    飯後,劉冕將家中略作收拾,便帶著扇子和玉珮準備去奇章縣城。李光順老大不樂意窩在這地方百無聊賴了,而且他看到李賢就渾身不舒坦,於是屁顛顛的跟著趕了出來。

    劉冕能有什麼辦法拒絕,只好帶上這個寶貝疙瘩了。

    去到奇章縣有七八里山路,蜿蜒曲折走了許久,天氣又還有些炎熱,二人都已是大汗淋漓。

    此時已是中午時分,二人都不覺有些飢腸轆轆。眼下大唐富裕安定,地處偏僻的奇章縣也有幾分熱鬧和繁華,街市上開有多家酒肆飯館。李光順路過酒肆就嚷著要吃飯。劉冕卻只能苦苦相勸,帶著他在縣城裡四下找人問路,詢問本縣質庫的所在。

    質庫,即是當鋪的前身。經營形式和當鋪差不多。只不過唐朝時的這種質庫,對典當物品的利息收得很高,簡直就是變相的高利貸。

    正走過一家酒肆旁邊時,不防傳來一個聲音:「李公子!劉公子!」

    「誰啊?」二人納悶的四下一張望,卻是沒見人。

    「這裡,樓上!」二人抬頭一看,旁邊酒肆雅間裡探出一個人影來,正衝他們招手,「快來快來!劉公子也一同前來吧!」

    對李光順打招呼的,居然是巴州刺史湯燦。再看一眼那家酒肆,頗有幾分氣派,名喚「玉饌肆」。

    李光順猶豫不決眼巴巴的看著劉冕。劉冕心忖,酒肆裡還能幹什麼,無非是喝酒吃飯。倒也是巧得很遇上了,估計能混到一頓飯吃。去又何妨?

    「去吧,沒事。」劉冕對李光順說一句,隨即抬頭道,「來了!」

    二人進了酒肆上到二樓,湯燦就在一家雅間門口等候。

    「沒想卻在此處巧遇二位公子。快來快來,我等正欲開席。」湯燦領著二人進到雅間,裡面還有另外幾人,估摸也是官宦之人。湯燦依次為二人作了引薦,然後對劉冕問道:「敢問這位,便是劉公子吧?」湯燦身為刺史,自然早在接收人犯時就熟知一切了。

    「在下正是劉冕。」劉冕拱手施了一禮。

    李光順孩子心性,直言快語道:「他是當朝宰相劉仁軌的孫子,我的伴讀。這次被一起流放出來了。」

    「哦?劉公子,失敬、失敬!」其他幾個官吏都急忙拱手回禮。宰相,在他們看來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

    「不敢。」劉冕不卑不亢一一回了禮。

    其中一名官員對旁邊的同僚低聲嘀咕道:「在下聽說……前些日子宰相劉仁軌已經秩仕養老了,是不是?」

    「好像是吧,在下也聽說了。」

    劉冕不覺略感驚疑:劉仁軌辭官回家養老了?看來也是多少受了我的牽連。在朝為官的誰沒有一兩個政敵。這回我被定的罪名可是『謀反從犯』,他就算是宰相也定會受到一些牽連。也好,辭了官倒安穩一些。

    雖然劉冕與這一世的『親人』們面都沒怎麼見過,也就與劉仁軌相處過幾分種。可是,就算自己對他們沒有感情,也沒理由無端的去禍害他們。而且,劉仁軌救了他的命,家人也都是把他當作親人來看待。

    湯燦見劉冕表情有異,連忙笑容可掬的岔開話題:「李公子,劉公子,此處乃是我友人新開張的酒肆,號稱專制京城名菜點品,特意邀請我等前來品嚐。二位公子乃是長安貴胄出身,想必對京城菜點異常的熟悉。恰巧遇見將二位請來,也好聽二位指教一二。」

    李光順愕然怔了一怔,轉頭眼巴巴的看向劉冕:「我只會吃,哪裡會指教什麼?」

    劉冕接過話來說道:「府君說笑了,指教卻是萬不敢當。」心忖你無非是想做個順水人情請吃個飯罷了,何必這麼多理由客套.
easygoing1 發表於 2009-4-5 10:00
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13章 行家
    劉冕信眼瞟了一眼桌上,菜式倒也真的琳瑯滿目,頓時也有了食慾。至從流放出京城以後,就沒正兒八經的吃過一頓好飯了。今日也算是打個牙祭。

    陸續又有幾個菜點呈了上來,酒肆老闆居然也來專程作陪了。挺富態的一個中年人,滿臉堆笑呵呵的道:「刺史大人,諸位大人。這菜差不多就上齊了。不如,諸位大人就請開席吧?」

    「不忙。」湯燦笑道,「魯老闆,你專程請我們來品嚐你的新菜式,我們可要對得起你這份盛情,不能光吃不練,得給你提一些用有的意見才對。巧得很,剛剛我們請到了京城來的李公子和劉公子。這二位可都是長安貴胄出身,對各式京城名菜瞭如指掌。想必二位的點評會異常的恰當公允。魯老闆不妨依次給我們介紹一下這些菜式,然後再請二位公子先行品嚐做出個評定如何?」

    魯老闆驚訝的看向二人,施禮道:「就是這二位公子嗎,京城來的?」

    劉冕客套的對還了一禮,心裡卻有些不快。吃飯就吃飯吧,還這般不消停。

    魯老闆自然不好拂逆了湯刺史的意思,對二人笑吟吟的道:「二位公子,那我們就開始吧?」說罷,他指向一盤菜:「此乃五生盤,我店內的一道名菜。就請二位公子先行品嚐。」

    劉冕暗自一笑,管你許多,吃了再說。於是夾了幾塊放到李光順碟中,自己也操起筷子夾吃了一塊細細嚼來。

    眾人都煞有興趣的看著二人,魯老闆急問道:「味道如何?」

    「還行吧。」李光順雖然什麼好東西都吃遍了,要評卻是評不出來。魯老闆長吁了一口氣,呵呵笑道:「那再請品嚐這一式『仙人臠』。

    「等一下。」劉冕卻出聲打斷了。他喝了一口茶不急不忙的說道:「你這五生盤味道雖然還算湊合,卻是一點也不正宗。」

    魯老闆驚訝道:「何處不正宗?」

    劉冕徐徐說道:「真正的五生盤,是用『羊、豬、牛、熊、鹿』這五種肉細切成絲,生醃成膾,再拼製成花色冷盤。你這盤菜裡面呢,卻是『羊豬牛狗兔』五種肉。而且用的是油炸回鍋,而不是生醃。所以,這盤菜雖然味道還不錯,卻不能叫五生盤,不妨改個名字。」

    湯刺史頓時得意的哈哈大笑:「不錯不錯,不愧是京城貴胄出身。放著我等這般俗吏,卻是品味不出來。魯老闆,你可要服氣哦!」

    李光順也有些疑惑的看向劉冕,劉冕卻只是微笑。

    劉冕在東宮就住在內庭苑,旁邊就住著東宮的廚師們。他一向感慨於大唐宮廷膳食的精妙,有時也會跟那些廚師閒來無事扯上幾句,對這類菜式也有了幾分瞭解。

    魯老闆頗有幾分尷尬:「那是、那是……熊鹿之肉本就難求。奇章縣內,更是難覓材料,於是只好將就了。二位公子,但請嘗過這一盤菜,便不會有二話了。仙人臠,正宗的京城名菜。」

    『中低檔的菜式,長安的尋常酒肆裡也是常見……』劉冕暗自笑了一笑,故作認真的嘗了一塊。

    眾人都眼巴巴的等著他的評語。

    「所謂『仙人臠』,就是用沒下過蛋的嫩母雞,用新鮮的羊乳汁浸泡醃製,再行燒烹。」劉冕咂了咂嘴,「很明顯,你用的這隻雞已經是老太婆了,乳汁也不太新鮮,而且是馬奶。」

    魯老闆的臉直抽搐,湯燦等人則是哈哈的直笑,大聲叫好。

    劉冕心裡就琢磨著,這湯燦是我們的頂頭上司,縣官不如現官,我沒理由不討好他。你想出風頭顯擺是嗎?那我就成全你。

    「巨勝奴!本店招牌菜!」魯老闆有些急了,拿了一般麵餅放到劉冕面前。劉冕撕了一塊嘗一嘗,點點頭,又搖頭:「巨勝奴的確是京城常見的小吃麵餅,連皇家之人也喜歡吃。麵餅內塞入蜂蜜和羊油,再用細火油煎慢烤而成。你這味道弄得還算正宗。只是……可惜呀!你居然忘記了在外面撒放黑芝麻,真是一大敗筆。」

    魯老闆的嘴都要歪了,湯燦等人哈哈的大笑。劉冕也在心裡也有些好笑:我跟著李光順這二世祖在皇城和長安混了這麼久,別的見識不多。說到吃喝玩樂,那絕對是行家!

    眼看著魯老闆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了,湯燦急忙出來打圓場:「二位公子不愧是地道的京城人士,對這些菜式的點評那是一針見血。魯老闆,你可要謙虛一點。二位公子提出的這些意見,可是寶貴得緊哪!你若是能做出相應的補救和改善,想必你這玉饌肆只會越來越紅火。」

    魯老闆初時的確有些鬱悶和氣惱,聽聞湯燦這一言,頓時又茅塞頓開。他轉怒為喜對劉冕拱手行了一禮:「湯刺史所言甚是。劉公子,小人就請你盡情品嚐,然後逐一點評。小店為了製作這些京城名菜,可是投了大本錢。無論如何,只想辦好不想辦砸了。公子但有意見,只管照提!」

    劉冕心忖我評得越精彩,湯燦便會覺得越長臉。於是大方道:「好,在下就卻之不恭了。若有得罪之處,還望魯老闆海涵。」

    「這一碟兒『鳳凰胎』炒得勉勉強強。所謂鳳凰胎,所用材料是雞腹中未生的雞蛋與魚白。非得要猛火快炒,才能出味。你這個卻炒得略有些粘糊了。大概是火力不夠猛。」

    「西江料這道菜你弄得實在是太失敗了。這是最簡單的京城菜式了,長安隨便一個小戶人家的廚子也能做得出。就是用豬的肩胛肉屑粉蒸而成。你用的這是什麼肉呢,又老又粗。」

    「這道菜我就不嘗了……魯老闆你不會是故意開玩笑吧?這『千金圓』雖然是長安名菜,卻是藥王孫思邈所創,專為懷孕的婦人調製的一味藥膳哪!在下記得,李公子的娘親身懷六甲之時,就經常點了名要吃這道菜。」

    ……

    劉冕一一點評菜式的時候,自己身後居然站了一圈的人。有隔壁聞聲而來的食客,也有魯老闆特意喚來的店內的廚子下人。眾人聽得聚精會神,如同欣賞說書。

    「完了,就是這些。」劉冕長吁一口氣放下筷子,還打了個嗝,「菜可真多,每盤嘗一口我都飽了。」

    「我也飽了。」李光順一直沒吭聲,悶頭猛吃自然大飽。

    「高人、高人哪!」魯老闆如獲至寶,哈哈直笑的對劉冕拱手作揖,「劉公子,你可一定要多留幾日在小店指點指點。小店能否紅火起來,可就全靠你提攜了!」

    圍觀的眾人也一起點頭嘖嘖稱讚,紛紛散了去。

    湯燦笑了一笑,意味深長的道:「魯老闆,你挑水也要走對碼頭才是。劉公子是不能留在你店裡的。」

    「這?……」魯老闆狐疑的打量了劉冕幾眼,不甘心的點了點頭,「好,小人知道了。」

    劉冕卻是心中一動,不由得有了一個主意:這個魯老闆,似乎有意讓我給他幫忙。對這些菜式我就算只知道皮毛,李賢卻肯定是瞭如指掌的。若能在他那裡得了指點,我再來指點這家小酒肆,那必然綽綽有餘。只不過……湯刺史似乎不太樂意我給他幫忙,大概是因為我是流徒,不方便四下隨意走動吧。

    魯老闆客套了幾句,便告辭而去,湯燦等人這才開席。劉冕和李光順卻早已吃了個飽,於是便在一旁作陪。天氣炎熱,李光順特別愛流汗,於是拿出摺扇扇了起來。

    這扇子剛剛展開扇了沒兩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

    「卻是一把扇子,好不精雅別緻!」湯燦驚訝的打量了幾眼李光順,嘖嘖的道,「李公子不愧是皇室貴胄,所用物什非我等常人可見哪!」
easygoing1 發表於 2009-4-5 10:00
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14章 生計
    劉冕心裡飛快的一盤算,從李光順手裡好言借過扇子遞到湯燦面前:「此摺扇乃是李公子專有,獨一無二。湯府君如果有興趣,不妨一觀。」

    「原來是皇家器物……好吧,本府就借來一閱開開眼界。」湯燦略顯驚疑,「的確精美,不愧是皇家器物啊!」

    其餘眾官吏也都一起驚奇的看了過來。湯燦展開了扇子搖了一搖,一陣風起,好不涼快。他笑呵呵的道:「果然是好東西,想必也只有皇族之人,才用得起如此奢侈華美的扇子。劉公子,此物太過珍奇昂貴,本府唯恐折損壞了。請你取回去還給李公子收好。」

    劉冕將扇子取了回來,心中盤算道:看得出,這湯燦對這扇子很有興趣。我若將其相贈,一來此扇非我所有名不正言不順,李光順也要跟我鬧騰;二來湯燦有所忌諱,也是不敢收。

    眼下大唐的官場,大部分的官員都是潔身自好很清正的,真正的貪官並不多,整體風氣還算清廉。不管這湯燦是真清官還是假小人,他都不好意思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收下我這一把珍貴的扇子。但既然他喜歡,我不如……

    「湯府君,這把摺扇獨一無二,李公子也不敢拿來相贈,唯恐……明允公會有所責罰。不過,既然府君喜歡此扇,在下倒是可以贈送幾把類似的木質摺扇給你。」劉冕說道,「在座的諸位大人,也都可以獲贈一把。希望湯府君和諸位大人不要嫌棄推辭。」

    湯刺史面露微喜之色:「既是木質的,便也不會太昂貴了,概不會壞了為官之道。劉公子拳拳盛情,我等受之又有何妨?不過,本府有言在先。劉公子這扇子不管是何來途,終究不是天上掉的地里長的。我們不能白要——要付錢。本府也不知道這摺扇能值幾許錢,若是木質的,想必二十文卻是夠的吧?來來來,劉公子。本府這就給你一百文。在座一共有五位大人,就請你每人贈送一把如何?」

    「不不不,錢就不要了!」劉冕拱手施禮,故作極力推辭。心中卻在暗笑,我就是瞅準了你這貪慕虛榮的心思來的。

    其中一名官員說道:「劉公子,你收之何妨?湯府君一向為官清正,也不想落得個不好的名聲在外。如此,就好比我們向你購買這別緻的摺扇,你收下錢來對我們都有好處。」

    「嗯……那好吧!在下就多謝湯府君了。」劉冕收過了錢來,心中略喜。

    有意思。看來這地方的官員,對於『皇家時尚』有些盲目崇拜,並有模仿的習慣。也是,哪朝哪代不是上行下效呢?什麼時候,也都不會少了跟風追潮之人。

    飯畢之後,湯燦等人仍無意離去坐在那裡閒聊。劉冕心忖還有事情要辦,就和李光順一起先行告辭走了。

    不料二人還沒走出酒肆,就被魯老闆給攔住了:「二位公子別急著走啊!來,坐下好好聊聊。」

    「不行,我們還有急事要辦。」劉冕當然知道他要聊什麼了,故意吊起了胃口來。

    「二位公子還有何事不妨說出來聽聽,看在下能否幫忙?」魯老闆一副熱心情的模樣,笑意吟吟。

    劉冕說道:「我們還要買油米醬醋回去,家裡等著用。眼看著天色將晚,不能耽擱了。」

    「哈哈,我當是什麼大事!」魯老闆大笑起來,「我這裡別的沒有,唯獨不缺你要的東西。柴米油鹽醬醋茶是吧?你不用到處去張羅了。我讓店小二給你收拾清楚了一併裝上車兒,一會兒還派人給你送到家裡。你要什麼,只管開口,我全按進貨價給你,絕對比你在外面買的要便宜。二位公子,如此你們便有時間坐下來和在下聊一聊了吧?」

    李光順有些不樂意了,撇了撇嘴道:「有何可聊?」

    「稍安勿躁。」劉冕淡然一笑,卻是說道:「好吧,魯老闆如此盛情相助,我等就陪魯老闆聊聊。但是,時辰不能太久。」

    魯老闆異常熱情的將二人請進了一間小雅室,差下人沏上了一壺茶來

    三人坐定後,魯老闆笑容滿面的對劉冕拱手道:「劉公子,在下看你年紀輕輕,卻是深藏不露啊!敢情你家在長安是開過酒肆的吧?」

    「沒有……」劉冕有些哭笑不得,「在下不過是吃得多看得多,於是略知一些門道。」

    魯老闆何等精細之人,立馬說道,「那李公子想必是長安官宦富貴人家出身了?」

    「這……」劉冕猶豫了一下,「這個就不必問了吧?」

    「哦,也是也是。是在下唐突了。」魯老闆笑了笑說道,「實不相瞞,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劉公子如此深知京城菜式,在下想聘請公子主管小店的廚房,不知意下如何?你放心,在下絕對不讓你添柴燒火煮菜熬湯。只要你指點那些廚子庖師即可。在下每月付你二貫酬勞,按我這裡的大廚一般對待。如何?」

    「不行。」劉冕回答異常堅決果斷。

    「為何?」魯老闆有些急了,「公子可是嫌開價太低?沒關係,我們可以再商量。」

    「並非如此。」劉冕面露難色,「剛剛你也聽湯刺史說了,我是不能留在你這裡的。實不相瞞,在下連戶籍都沒有,又如何出來混跡營生?只能乖乖的呆在家裡。」

    「莫非你是流放之人?」魯老闆也是個有見識的人,「只有流放之人,才沒了戶籍。」

    劉冕也不隱瞞:「在下劉冕,身邊的這一位,曾是樂安郡王殿下。其父便是前太子。」

    「啊!」魯老闆驚得一下彈坐起來,「太子?郡王!」

    李光順有些不耐煩的道:「喊什麼啊,他也是宰相的孫子你怎麼不嚷嚷?」

    「失敬、失敬!」魯老闆對劉冕行了一禮,然後睜大了眼睛如同打量珍奇一般的看著李光順,眼神中既有驚訝也有敬畏:「想、想不到我魯友成有生之年,居然還能親眼一睹皇家之人。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說罷,居然忙不迭的對李光順拱手作起揖來。

    劉冕心中暗笑:果然料得沒錯。說出我們的身份後,這魯老闆就肅然起敬了。大唐的商人是最沒有地位的。仕農工商,商人的社會地位最低,哪怕是家資巨萬的富商,也一樣被人所瞧不起。像魯有成這樣不入流的小商人,就是見了一個縣衙裡的刀筆小吏也要拱手作揖像祖宗一樣的伺候人家。見了皇家的人,哪裡有不受寵若驚的道理?哪怕眼前是一個被貶了的廢品皇孫。

    「好啦,你就別這樣了。我們都已經被貶了。我爹不是太子,我也不是什麼郡王了。」李光順說得大咧咧。

    「這、這話不能這麼說。」魯友成急忙擺手,驚愕的看著李光順說道,「皇室之人天生尊貴,那是上天的子孫,哪裡是我們這等賤民可比的?方才小人多有不敬不處,死罪死罪!」

    「咦,懶得同你講!」李光順老大不耐煩了。

    「無妨,不知者無罪。」劉冕卻是樂得做個順水人情給了魯友成一個台階下,然後說道:「魯老闆,在下看你也像是個好人,其實是有一些點子可以教給你,讓你的店子紅火起來。你要不要聽?」

    「好、好啊!」魯友成真是有些受寵若驚了,急忙道,「在下肯請公子賜教?」

    「可是,湯刺史那邊……」劉冕為難的搖了搖頭。

    「這個……」魯友成一咬牙,「在下去想辦法!」

    「好。」劉冕看了一下窗外,「天色漸晚,我們真的要回去了。」

    魯友成爽快的道:「在下恭送二位公子。在下這就讓下人送二位回去——今日有幸得見皇室貴胄,還拜會到劉公子這樣的高人,在下可真是太高興了。那一車兒柴米油鹽也值不得幾個錢,就當是在下奉送的見面之禮如何?」

    「這如何使得?我等無功不受祿呀!」李光順微笑的道。

    魯友成殷情的拱手道:「一回生二回熟。能和皇室之人相交一場,我魯友成也算是面上生光了。二位公子就請千萬不要客氣了——這以後我們還要再打交道的呢,小店還要承蒙二位公子提攜照顧不是?」

    「收就收吧。」李光順滿不在乎。

    「那好吧,在下就多謝了。」劉冕也就懶得推辭了,大大方方的接受了這一車兒柴米油鹽的餽贈。

    幾個酒肆的下人趕著車兒在後面走,劉冕與李光順二人大搖大擺在前引路。

    劉冕心中暗忖:無奸不商,魯友成是個精明老道的之人,會做生意。商人唯利是圖,他哪裡會真的是『得遇皇家之人』便忘乎所以,拿著東西就胡亂送人了。

    他這一車兒柴米油鹽的感情投資,可是指望著大回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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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15章 柳岸花明
    回到家中,卻驚訝的發現李賢居然已經升起了火,正在熬粥。劉冕急忙將他從廚房裡請了出來。李賢早已是灰頭土臉,自己也忍不住呵呵直笑。

    劉冕略感快慰,這可憐的李賢,總算是心情好一點了麼?

    那幾個酒肆的下人手腳挺麻利,沒幾下就將一車兒東西都給卸了下來。一堆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魯友成特意贈送的一隻肥雞和一邊兒羊腿。

    劉冕擄起袖子就在廚房裡忙活上了。李賢將李光順也一起喚了來,在一旁幫忙將車上卸下的物品挪進廚房擺放。劉冕勸也勸不出去,也只得任由他們。

    想來,李賢這個明白人恐怕也知道是自己連累了劉冕,多少有點內疚吧?

    晚餐無異於是打了一次牙祭。劉冕知道自己是眼高手低,廚藝並不怎麼樣,李賢卻是吃得很香很甜的樣子,不時嘖嘖稱讚。

    李賢,還真是一個厚道人。

    從市上回來的時候劉冕特意買了幾本書,好讓李賢消磨時間。吃過飯,李賢和李光順便各自進了屋,或看書或歇息去了。

    劉冕卻仍是不得閒,開始動手做摺扇了。

    這門手藝,卻是頭一次擺弄,頗有些生疏。劉冕細心揣摩試手製作弄了許久,方知許多事情真是看來容易做來難。那薄薄的扇骨,就非常不好削。

    入夜之後,他又點起油燈來繼續折騰。費盡氣力,終於在大半夜的時候做成了一把木質摺扇。雖然模樣還有些不太周正,但總算是摸出了一些門道,再下手製作就容易多了。

    接下來的兩天裡,劉冕一有閒時就抓緊趕工,製作摺扇。李賢過問了兩次,也曾想來幫忙,無奈的確是學不成這門手藝,只得苦笑作罷。

    幾日以後,劉冕好不容易做出了五把能見人眼的摺扇,總算大功告成。

    李賢對劉冕滿懷愧疚與感激:「劉冕,若沒有你如此悉心照顧,我父子倆都不知該如何度日。如今卻又害你辛苦操持家業,真是為難你了。」

    「李六叔何出此言?」劉冕對這個厚道的李賢也多了幾分好感,「我們同患難,就當相互幫助才是。李六叔貴為太子從來沒有幹過任何粗活,如今卻也雙手起繭。在下……心中卻也慚愧!」

    李賢拍上劉冕的肩頭,認真一點頭:「劉冕,以前我對你有成見,真是錯怪你了。如今,我向你正式賠禮。」

    「沒事。」劉冕笑是很坦然。有李賢這句話,那就夠了。畢竟弄成這樣,他也不想。

    幾日以後,家裡來了客人。刺史府的幾個衙役公差前來例行檢查。李賢也只好親自出來迎接,殷情相待。劉冕自然將扇子拿了出來,請他們代為轉交給湯刺史,說是約定好了的。

    送走了那些公人,劉冕心中多少有幾分欣慰。不管怎麼樣,自己靠雙手掙來了第一筆錢。這一百文錢若用來買米,足以供他們三人一個月不餓肚子了。

    沒過幾天,刺史府又來人了,正是那天收下劉冕摺扇的那名衙役公差。這一次與他同來的,還有玉饌齋的老闆魯友成。

    這回倒不是例行檢查,而是專程來找劉冕的。

    「劉公子,在下今日來找你,卻是有件事情要請你幫忙。」衙役拿出了一把摺扇展開來,遞到劉冕面前有些為難的說道:「湯刺史很喜歡這把扇子,愛不釋手。但是,也不知道是誰出了個餿主意,說是這扇子上若是能多一些名人墨寶,便更加有風味了。於是,湯刺史便差在下前來,想拜託劉公子轉請明允公……在這扇上題上一些詩句。」

    劉冕眉頭輕皺,面露難色。這個湯燦,也實在是太愛顯擺有些不知好歹了,居然涎著臉來求李賢的墨寶拿去炫耀。

    衙役見劉冕面色有些不善,急忙將他請到一邊,輕聲道:「公子勿急勿惱,聽在下將話說完。湯刺史得了這把扇子以後,帶著它四處交際應酬,說這是他好不容易得來的皇家物器。一時間,刺史府裡的官員及其家屬還有衙役下人們,再加上巴州州城裡的許多仕子文人富戶豪紳,都對這種扇子有了莫大的興趣。還有許多人拜託在下來幫忙,也要購買這種扇子。在下費盡心力,總算花重金在其中一位有摺扇的大人手裡,替我一位摯交好友買到一把。實不相瞞,我那位友人花費了整整一貫錢哪!現在這種摺扇,可都快要成為巴州州城裡的一個稀罕物了。」

    「那你的意思是?」劉冕心頭一亮,突然有了一點很妙的預感。

    衙役神秘笑道:「湯刺史自然又想標新立異,於是差在下前來拜請明允公的墨寶。這事兒要是辦成了……你想一想,湯刺史自然又要在人面前炫耀此扇,所有人也就都會深信不疑這是皇家器物了。那還不上行下效哄搶成瘋?劉公子可能還不知道,在巴州這等偏遠地方,若是出現什麼東西是跟皇家沾了邊的,那都是大稀罕物,兩個字:值錢。到時候劉公子就專門製作這等扇子來賣,又何愁家業不興?」

    「可是,我們都乃流放之人,如何經商?」李光順看了一眼獨自坐在客廳裡的魯友成,故意發問。

    衙役笑得越發神秘:「所以,在下今日才將魯友成一併請了來。公子不能經商,他卻是實打實的商人。有什麼事情,你拜託他去辦便了。公子所要做的,就是坐在家裡收錢。他也樂意跟你合作,不為別的,就因為『皇家』這二字本身就是一個值錢的大招牌。」

    你一個衙役,何德何能『請』魯友成來。定是湯燦指派。劉冕嘴角輕輕牽動捺起一個弧度,點了一下頭接過扇子來:「扇子給我,我去想想辦法。」

    機不可失,這倒是條財路。

    劉冕進到李賢房中,將事情如實相告。

    李賢端坐如鐘,拿著那把扇子眉頭緊擰,也頗有些為難。

    劉冕何嘗不知道他心中所慮,開解道:「李六叔,在下心中也很是瞧不起湯燦那等俗吏。可眼下我等流放在此,人在屋簷下,何妨低一低頭?不管怎麼說,他多少還是對我們有所幫助,要不然我等還真的可能要挨餓甚至要服勞役了。現在有了一條了卻生計的財路擺在眼前,你就委屈一下給他題上一句半句的詩辭如何?剩下的事情,交由在下來料理就是,斷然不會讓李六叔拋頭露面。」

    李賢抬了一下眼睛,眼神中神色仍頗為複雜。他輕嘆了一聲道:「罷了。虎落平陽,龍游淺灘。來,磨墨。」

    「多謝李六叔!」劉冕心頭驚喜,急忙上前來拿起硯台磨墨。

    剛拿起筆,李賢又皺起了眉頭:「我心亂如麻胸又如何作詩?縱然勉強為之,到時恐怕還只會丟人現眼。罷了,拿本書來,我替他摘上兩句名人詩句題寫上去,溥衍便了。」

    「不忙。」劉冕略作尋思,說道,「在下倒是能拼湊出幾句,李六叔聽一聽如何?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李賢手中筆桿微微一頓,低聲吟哦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樸素卻是生動,淡然而不失優雅,思鄉之情溢於字裡行間。劉冕,此乃佳作。」

    「過獎。」劉冕笑了一笑,「在下半夜三更睡不著,想念長安便隨口胡諂了幾句。」

    「不,很好。只是贈給湯燦那等俗吏,有些明珠暗投之嫌了。」李賢不無讚賞的看了劉冕幾眼,開始動筆書寫。

    劉冕心中不免暗笑:明珠暗投的是李白,與我何干。

    「寫好了,拿去吧。」李賢揮毫而就,擱下筆來道,「跟他們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劉冕拿過扇子一看,詩句一旁落款『李明允』。

    「多謝李六叔!」說罷轉身便準備走。

    「天官。」李賢在後面喚了一聲,而且喚的劉冕的字。劉冕停住拱手回拜:「李六叔還有何訓誡?」

    李賢頓了半晌,眼中多有複雜神色:「經商……終非雅事。天官,真是委屈你了。」

    「無妨。真的。」劉冕淡然一笑,轉身告辭走了。

    李賢的這種厚道實誠作風,劉冕還是挺敬佩的。在李賢的眼裡,經商實為人所不齒。可我劉冕有什麼關係?別人要怎麼看,那是他們的事情。錢不是萬能的,沒錢卻是萬萬不能。

    21世紀的教條如斯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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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16章 皆是高人
    劉冕出門將扇子交給衙役,衙役欣喜異常感激涕零。「魯老闆等候多時,公子去招呼一下吧。在下還有公務在身,就不便久留了。請代在下向明允公告辭。」

    「好走。」

    劉冕看向坐在客廳裡的魯友成,心中不由婉爾。上前打招呼道:「魯老闆,真是失禮了,讓你獨自等了這麼久。」

    「言重言重,在下商旅之人習慣了。」魯老闆四下看了一眼,仍有些侷促不安的樣子,低聲道:「李公……沒有反感在下冒昧來訪吧?」言下之意,無非是想問問李賢為啥不出來讓他見一見。

    劉冕微笑道:「李公很少出來見生人,魯老闆不要怪罪。」李賢多少有些清傲,哪會有心情出來招待一個商人。

    「哦,是這樣……」魯老闆略露失望神色。他此來的最大目的之一,無非是想拜訪一下前太子李賢,也好身上沾一點皇家瑞氣,看來只能作罷了。

    「言歸正傳吧,魯老闆。」劉冕正色道,「魯老闆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哦,是這樣!」魯友成也回過了神來,一副生意人的神態呈現到了臉上,「在下此來,有兩件事情想同公子商量。實不相瞞,在下這幾日來一直呆在巴州州城,找我的兒時好友——也就是巴州刺史湯燦軟磨硬泡,總算是讓他答應了准我來見你。是這樣的,在下想和公子合夥做兩筆生意:摺扇與玉饌齋。放心,公子不必投入一文錢的成本。一切開銷與投入全由在下承擔。日後利潤分成絕不會虧待了你。公子以為如何?」

    「有這種好事?」劉冕心中竊喜,卻是打趣道:「魯老闆,你今日莫非是喝多了?」

    「在下沒有喝酒,清醒得很。公子勿急,聽在下細說。」魯友成的眼睛裡閃耀著精明與欣喜的光芒,侃侃道,「在下之所以找上公子搭伙……原因有二。其一,此扇乃你所創,自然要由你來經手的才算正宗。公子也許有所不知,現今這巴州州城裡,五把樂安扇已被哄抬至天價——據說曾有人花一貫錢買下一把摺扇!試想一下倘若公子再弄個百把千把出來,就算只賣數十文一把,那也要發大財呀!誠然,此扇別人皆可做、皆可賣,然而真膺之分那可就是雲壤之別了。在下斗膽,敢請在每把扇子上留下墨寶或是加蓋私章印簽,哈哈!如此一來,此摺扇獨我一家算是正宗,誰誰能賣得過我們?」

    劉冕不得不有點佩服這個奸商了:「魯老闆果然是精明的生意人,佩服佩服。可是在下又要做扇子又要贈墨寶,一天下來估計頂多做個兩三把。如何發財?」

    魯友成見這棕生意有了眉目,興奮得滿面紅光:「公子莫要太過認真。在下剛才說了,此扇製作其實簡易。我們大可以僱人來做。這件事情公子不便插手,全由在下包辦。在下聘他幾十個閒散工人每日就在家加工趕做。我就不信了,一天不做個二三百把?到時再請公子題些墨寶加蓋印簽,這事就算是辦成了!」

    「很好,看來魯老闆早已設計得天衣無縫了。在下既滿意又佩服。」劉冕話鋒一轉說道,「這墨寶就不必我們來提了吧?大可以留給買扇子的買主去題。眼下仕子文人與官宦鄉紳,誰不好個吟風弄月?這扇子買去題上自己的詩詞,卻也是一番玩法。」讓李賢當天天賣字的,恐怕行不通。

    轉念一想,劉冕又說道:「其實加蓋個印簽做個標誌物出來也就可以了。而且最好只加蓋前樂安郡王『李光順』的印簽。此扇本就是他所有,加蓋他的印簽順理成章。而且,此扇你不妨就稱之為樂安扇。」

    魯友成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陣,點頭:「有道理。好,就依公子的,加蓋印簽改稱『樂安扇』。」

    劉冕心照不宣的對他笑了一笑:「魯老闆果然是聰明人。」

    魯友成呵呵的笑了幾聲,說道:「公子,在下還有一事要講。那日公子在我小店裡用過膳以後,不是提了若干意見嗎?在下是想,以後每道菜都取到公子這裡來品嚐一番,只要公子說可以,在下再拿到店子裡去賣。如此一來,在下就有信心將生意做得紅火了。另外,公子身邊的那二位貴人身為皇室之人,必然知道許多皇家膳食的秘製之法。如果方便……還煩請公子代為討教,到時不妨告之一二。在下如法炮製,將來必能成為小店的招牌名菜,讓十里八鄉的食客趨之若鶩!」

    劉冕早就料到魯友成會使這一出,他畢竟還是更看重自己的酒肆,於是道:「魯老闆,你就將你的店牌換作是樂安肆好了。那扇子也不用別開店號去賣,就將當日我們吃過飯的雅間改作『樂安居』,在那裡專賣樂安扇。這封號你不用避諱什麼,長安還有一道名菜就叫貴妃雞。誰要買扇子直接就跑你那兒去。既然去了,到時免不得順道再嘗嘗你獨一無二的長安名菜與宮中御膳。這生意,可就好做了。」

    魯友成頓時目露精光,欣喜過望的一拍大腿:「對呀!還是劉公子高明!如此,在下就真要多謝劉公子成全了!」

    說罷,魯友成有些激動的走到屋外拍了幾下手,幾個下人挑著兩副擔兒走了進來。

    「這是干什麼?」劉冕不解。

    「打開。」魯友成讓下人打開了蓋子,恭身拱手立於一旁,「在下為表感激之情,無以為謝。這裡面也不是什麼錢財珍寶。只是一些日常要用到的物什。公子千萬不要客氣,敬請收下。」

    劉冕細下一看,原來是幾套衣服鞋襪和床褥被襖。心忖這商人就是喜歡來這套,一切交往都要講求個『利字』。也罷,也算你思慮周詳,入秋就要添置衣物,卻也省去我們一些麻煩。

    「好吧,如此在下就多謝魯老闆一番盛情了。」劉冕拱手謝過。

    魯友成也拱手回禮:「既如此,在下便去四下張羅了。明日,在下便在這山下轉角不顯眼處搭建一處廚舍,專門製作新鮮菜式趁熱送來給公子鑑定品嚐。此外,在下也該去張羅僱人做扇子的事了。告辭、告辭!」

    「等一下!」劉冕突然出聲一喚,倒把魯友成嚇了一彈。

    「公子還有何吩咐?」

    「最重要的事情,魯老闆卻避口不談了?」劉冕笑吟吟的,眼神卻有些許凌厲:「魯老闆,你可別怪我先小人後君子。你是生意人,也自當明白親兄弟還要明算賬的道理。這扇子,你打算如何賣價?此外,你說利潤分成如何一個分法,我又如何知道你賺了多少錢?還有,這樂安肆安樂居的名號……你也不太合適拿去白用吧?」

    魯友成臉皮輕輕顫了幾下,急忙賠笑:「你看,在下這一高興,居然連這最重要的事兒都給忘了。要不,公子與在下一起經營最為妥當?扇子的利潤不肖說,自然是除了材料工錢一概對分。這酒肆承蒙公子照顧提攜若能紅火起來,少不得也分兩成紅利給公子。如此,公子以為如何?」

    劉冕這才滿意的了點一點頭:「我每隔段時間會去你的店裡瞅一眼帳薄。話說回來,在下知道魯老闆是誠心與我合作,又有……湯刺史這層關係在,在下自然是信得過你的嘛!」

    「如此,在下全聽從公子安排就是!」魯友成呵呵的直笑,一副憨厚忠誠的模樣。

    劉冕也跟著一起暢快的笑,心中卻在暗忖:稍稍一想便能知道,湯刺史肯定也有『股份』我們這生意裡面。你這個『經理』敢耍花槍,惹惱了股東們那就是炒魷魚的下場。湯燦一個四品刺史,哪能讓外人知道他在跟人合夥經商牟利?你要是敢玩什麼花樣,我只消在湯刺史那裡捅破一下窗戶紙,你這生意就沒法做下去了。在仕途與銅板之間,我想湯燦肯定還是選擇前者。現今我有意點破你一下,也算是給你上了一道緊箍咒。財務上的事情,也不用我操太多心了。

    魯友成再次細細打量劉冕,大有一點刮目相看的味道,個中還多了一絲懼意。

    魯友成告辭走後,李賢才走出屋外,淡然說道:「這個魯友成,倒也是個精明的商人。想來,也定是有湯燦在背後支持。都有手段,皆是高人。」

    「李六叔高明。」劉冕微微一笑,「魯友成要是沒有湯燦的首肯和暗中相助,這獨立專賣摺扇的差事,他是萬萬接不下來的。他甚至都沒那膽量跑來見我們。此外,既然自己亦能獲利,湯燦自然還會不遺餘力的為這摺扇不斷的推廣宣傳。這棕生意,多半能做成,卻也省去了我們拋頭露面的麻煩。」

    「劉冕,你很聰明。」李賢用欣賞的眼神看著李劉冕,面帶微笑,「若再加以雕琢磨練,定能成為難得的人才。」

    「李六叔謬讚了。在下頂多只是有些遊走於市井的彫蟲小技,怎能與李六叔的大才相比?」劉冕謙遜的拱手拜了一拜。

    李賢呵呵的笑。二人之間,彷彿也有了一些惺惺相惜之意.
easygoing1 發表於 2009-4-5 10:02
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17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虎踞龍盤,格局如畫。巍峨磅礴的長安城依舊宏偉莊嚴。匯天下眾望的皇城宮闕,卻比往日更添了幾分喜氣,煥發出別樣神采。

    朝廷至貶廢李賢之後,於今日新近冊封東宮太子,正在舉行太子加冕的重大儀式。英王李哲身披袞袍,在群臣拱拜與兵甲的擁護聲浪之中,走上太極殿龍尾道。

    從此,太子李哲改名為:李顯。

    儲君新立,國之大事,固然要普天同慶。長安城中無論仕紳黔首,自願也好強令也罷,全都參預到這一盛大的慶典中。人口百萬的大唐都城,盛況空前。拱拜之時人潮宛如海浪翻湧,歡呼之聲辟如驚濤拍岸震盪乾坤。彷彿那天空的重雲都被這空前的氣勢嚇到,急急遁飛飄逝萬里。

    長安明德門口,一人一驢緩緩而行,身影卻帶落寞。於當前盛況來比,宛如一卷鮮亮奔放的畫捲上,多添了一絲格格不入的青灰瑕疵。

    此人,便是駱賓王。

    他低著頭緩緩而行,聽著身後此起彼伏的歡呼聲,眉頭深鎖,頭上的白髮彷彿更添雪亮。驀然心驚,他仰頭看向天際,不禁暗自吟哦: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皇帝龍體欠佳無力主事,你獨攬朝政驅走賢德儲君,還立一個黯弱無能之子為嗣。你真想牝雞司晨嗎?老朽身為李唐之臣,卻也容不得你如此作賤我大唐江山!

    低頭,拂袖,翻身上驢拱手回拜:長安,老朽去也!若有再臨之日,必當是風起雲湧之時!

    古往今來皆是一君立一君廢,悲喜兩重天。

    奇章山下的小屋裡,李賢枯坐如僧,閉目不言已有許久。劉冕陪在一旁,此時也不知作何言語來勸解於他。一向輕浮浪蕩的李光順,也乖乖的安靜不敢造次。

    李顯入主東宮,拿去了本該是屬於李賢的東西。此時的長安,應該是萬人拱拜盛況空前吧?此時的李賢,卻只能靜聽山林風濤,心亂如麻。

    房間裡很安靜,幾乎能聽到三人的呼吸聲。至從刺史府派人來告知朝廷立儲的消息後,三人就陷入了這莫名的沉默之中。

    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聽得魯友成的聲音在外喚道:「劉公子,劉公子可在?」他還沒那個膽量擅自闖進來。

    劉冕清了一下嗓子:「在。」然後回頭對李賢道:「怕是來讓我們點評新菜式的。昨日跟他說了『渾羊歿忽』這道菜,想必是做成拿來了。」

    李賢睜開眼睛,牽顏一笑:「那好,你去吧。順兒,你也一道去。」

    「嗯。」劉冕拱手拜了一拜,不無擔憂的看了李賢幾眼,拉著李光順走出了房間。

    掩上門時,身後傳來李賢長長的嘆息之聲。

    魯友成歡天喜地的迎上來,遠遠就在拱手而拜:「李公子,劉公子,在下又來打擾了。今日總算製成了『渾羊歿忽』,就請二位公子品嚐點評一下如何?」

    「好,拿來吧。」劉冕應下聲來。那些廚子下人們忙不迭的擔著食盒就進了屋,呈放到了矮幾上。

    盒蓋掀開,滿屋溢香。李光順幾乎就要流口水了,眼睛直直瞪向那隻油亮水光的肥鵝。

    魯友成看著這隻鵝,嘖嘖的嘆道:「不容易啊!這道菜,可算是小店做過的最難、最高檔的菜式了。選一隻剛開始孵蛋的母鵝,細細剝洗之後用五味調和的嫩肉、糯米飯裝入鵝腔,然後宰羊,剝皮去內臟。再將子鵝裝入羊腹中,上火烤制三個時辰,之後取鵝食用。皇家御膳果然名不虛傳,在下真是開了眼界了。」

    劉冕微笑:「就看相來說,已經很不錯了。不知味道如何?」

    「二位公子何不快快品嚐?」魯友成心急的道。

    「好。」劉冕用溫熱布巾擦過了手,撕下一條鵝腿嘗了一口,頓時欣然道:「很好!」李光順也同嘗了一聲,驚喜道:「此味非常地道,與我當日在皇宮中吃的差不離!」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魯友成欣喜過望,「看來在下請的那些廚子,也就是見識短了一點,手藝卻未差到盡頭。這『渾羊歿忽』是宮廷御膳,在下一定要將它做出名頭來!此外,劉公子,明日可以將本月的帳務作個結算了。在下粗略估算了一下,劉公子可分得紅利十七貫左右,是否要差人將帳薄與錢物一併送來?」

    劉冕點了一點頭:「凡事魯老闆自行安排就是,在下並無異議。」在巴州這樣一個旮旯地方,有刺史撐傘,外加皇室活廣告效用的生意,哪裡還有做不成的道理。扇子一如預料般的暢銷,收益頗豐。

    魯友成心情大好:「好。二位公子,在下不敢多作叨擾了,就此告辭。」留下了一隻上好肥鵝。

    李光順早已饞得不行,待魯友成走後就要去撕。劉冕伸手將他一擋:「拿進去,先給你父親享用。」

    「哦,對!」李光順方才醒悟,擔起食盤就送進了內間。沒多久,仍然舉著一整盤鵝走了出來,表情沮喪的衝著劉冕直搖頭。

    劉冕輕嘆了一聲,輕輕搖頭。李光順湊到他耳邊低語:「我爹都流淚了……頭次看見!」

    劉冕暗自嘆惜:李賢,為人還有多愁善感的一面。也難怪,他所有的利益糾葛恩怨情仇都是發生在血肉親人之間。他又是一個重情之人,此刻固然是難免唏噓了。

    有時劉冕就在想,如果能從此過上衣食無憂的安穩生活,哪怕做不成什麼皇子了,對李賢來說興許是好事。因為武則天終有一天要君臨天下,一山不容二虎,李賢在她手下始終難尋立錐之地。與其這樣,還不如安於現狀,讓他從此安度餘生。

    但這,只是一廂情願。武則天有她自己的考慮和心態,會就此放過李賢麼?

    劉冕不知道武則天、李賢這些人的心裡具體是怎麼想的。他隱約記得以前電視裡有看到過,李賢最終是被賜死了的。英年早逝的他,成了武則天稱帝之路上的若干犧牲品之一。

    他的命運,還有改變的餘地麼?

    我,難道也注定了要給他陪葬?!

    「不!」一個巨大的字眼騰的閃現在劉冕的腦海中,灼灼錚亮。

    一場雷雨不期而至,山林間風聲鼓鼓雨水傾盤,宛如天地嗚咽。陳舊的小木屋瓦房,在這奇章山下顯得如此渺小,彷彿已經被這一場暴風驟雨所淹沒。

    劉冕頭枕雙臂躺在床上,看著斑駁灰舊的屋頂,聽著耳邊屋頂漏下的水滴聲,冥思苦想。

    無論如何,得想辦法救人、救己。

    風雨聲更緊,劉冕所睡的耳房門板驀然被拍響,有個聲音在喚道:「劉公子、劉公子可曾睡了?」

    「誰?」劉冕彈坐起來,不免有些驚訝。荒山野外的,大半夜誰會來找我?而且好像還是熟人。

    但聽屋外那人急道:「小的是樂安居的夥計,趙七呀,今日還來給劉公子送過烤鵝的。風大雨急,公子可否讓在下進來再說話?」

    劉冕不知道他大半夜的前來,能有什麼事。警惕的走到門邊朝外看了看,沒什麼大的異樣,只有兩個人。於是開了門。

    趙七急忙收起傘走了進來,呼赤赤的喘著氣兒:「可把我累著嚇著了。劉公子,小的也不想這時候來打擾你。可是這位老道長好不執拗,非要小的這時候帶他來見你!」

    「老道長?」劉冕愕然看向站在門外的那人。只見他身穿蓑衣頭戴斗笠,遮去了大半臉面,黑暗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老道長』站在門外並不急著進屋,將一個錢袋子扔給趙七:「有勞小哥了,這點酬勞不成敬意。」

    『駱賓王!』劉冕聽出了聲音來,駭然吃了一驚。

    「小的差事辦成,就不打擾了,告辭!」趙七也是個識趣之人,撐傘就準備走。劉冕卻一把將他扯住:「趙七,今日有人來訪之事,切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小人自省得,劉公子放心。」趙七看來也是個伶俐人,不用劉冕多作叮囑了。

    待他走後,駱賓王才走進屋裡。渾身上下水流橫飛。斗笠下,一雙星眸精光溢溢:「天官,別來無恙否?」

    「嗯師快請進來,速速更衣!」劉冕急忙將駱賓王身上的蓑衣幫他卸去,卻發現駱賓王果然作道士打扮,一身道袍都濕得透了。於是又拿來一套自己的乾爽衣物給他換上。

    駱賓王看著劉冕忙前忙後的樣子,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天官為何不問問,老夫緣何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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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18章 同生共死
    劉冕對駱賓王拱手一拜:「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既是父親前來,兒子豈有追問情由之理?只當迎接就是。」

    「好,看來你當日的確沒有誆騙老夫。《孝經》你當真學得不錯!」駱賓王呵呵的打趣。其實他一向都比較豁達樂觀。

    劉冕也笑,然後給他倒來了茶水。駱賓王喝了一口茶,拍著身邊的床板道:「天官,不必拘於俗禮,坐到老夫身邊來。有幾句話要同你講。」

    劉冕也不矯揉推辭,坐到駱賓王身邊輕聲道:「嗯師有何訓誡?」

    駱賓王也沒有高聲放語:「老夫一路尋來,只知你們被流放到了巴州,卻不知何地。找尋了許久,卻在奇章縣看到了樂安郡王以往用過的那種摺扇,而且名為『樂安扇』,這才循跡找了來。不必擔心,酒肆裡的那些人,只道我是個遊方的道人,前來找你們兜售黃老丹藥的。」

    「嗯師高明,如此料也無妨了。」劉冕多了一些放心。

    隔壁,就睡著李賢。外臣私會皇子,本就有罪。更何況李賢是被流放的太子,他駱賓王又曾在東宮兼過差事,個中干係利害自然有些非常,不由得劉冕和駱賓王不小心從事。

    「天官,為師給你捎來家書一封,你速拆看。」駱賓王從內衣裡掏出一份油皮紙包裹的書箋,乾燥沒有打濕。劉冕接了過來展信一看,原來是劉仁軌寫給他的書信。

    信中說,讓劉冕不必牽掛家裡,一切都好。劉仁軌雖然辭去了官職歸田養老,卻也落得清淨從此遠離朝廷是非。另外,明崇儼被殺一案,現今好像有了一些新的端倪,似乎有人要提出重審,只是懼於諸多阻力,暫時無人敢於公然提出。這倒是讓劉冕被赦罪多了一份希望。雖然渺茫,卻聊勝於無。

    此外,劉仁軌自知年邁,不知何時便要歸天而去。只恨自己帶兵數十年總結下來的兵法韜略無人繼承。劉冕之父劉俊,是個典型的文弱書生,殺雞都怕見血。於是劉仁軌讓駱賓王將自己的兵法轉帶過來交給劉冕,希望自己這一生的心血能夠後繼有人。

    駱賓王拿出一卷絹紙捲成的書軸遞給劉冕:「拿去,這便是你祖父劉正則,傳給你的兵法!」

    劉冕驚喜的接了過來,封皮上寫著四個字《正則兵法》!

    駱賓王笑吟吟的道:「你祖父出身寒微但勤而好學,這一點你倒與他有些相似之處。他從軍多年,憑藉著自己的不斷努力從最低位做到了三軍統帥。他先後與名將蘇定方、李勣等人征高麗、平百濟,白江口一戰,以少勝多大破百濟與倭國水軍,堪稱經典之戰。我中華有史以來,還是頭一次打出如此精彩的海戰!後來你祖父攜新羅、百濟、耽羅、倭國四國使者歸國面聖。從此那四國再不造次誠心歸附。你祖父為我大唐開疆擴土威服異邦,實在居功至偉。他的兵法韜略,也都是自己從軍數十年細細摸索出來的經驗,委實難得。你要悉心學習。」

    「嗯,學生一定悉心學習!」劉冕聽得入了神,心中不由得也多了幾分自豪。一直以來只大概知道劉仁軌是大唐名將,沒想到他還曾是海軍統帥,並且率軍打敗過日本人。現在的倭國趴在大唐身邊就如同寵物犬一般的乖巧。若是讓劉仁軌知道,千餘年後這小小島國居然還騎到神州頭上使勁撒了一回野,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天官,老夫雖然只教你讀了幾天的書,但以為師對你的瞭解來看,你當然不會因為那一點小事就去報復殺人。這一次你肯定是被冤枉的。」駱賓王撫著長鬚,眼神炯炯的說道,「但是,你做得對。你不認罪,就有可能要送命。進了御史台遇上來俊臣,不認罪就得受盡折磨而死。那太不值了。」

    劉冕悶哼了一聲,說道:「嗯師英明,學生當時也是這麼想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來俊臣此人心狠手辣臭名昭著,學生犯不著與他爭一日之長短。當時事已成定局,學生也是逃無可逃,只好認罪免受皮肉之苦。」

    駱賓王的神情也有些凝重起來:「實不相瞞,老夫因為上書議論太子李賢被廢一事,觸怒武後被下了獄,在獄中也被那來俊臣折磨了一番。如今老夫已被削去侍御史一職,貶臨海縣丞。但老夫已無心為官,於是辭去官職披上道袍,獨自一人云遊四海。」

    「哦,原來如此。」劉冕心忖,這駱賓王也真是個性情中人,為人多有幾分剛直義氣。

    「你我師徒一場,老夫知道你是一塊良玉,將來必成大器。只是可惜,往往良馬路遙遙,英才命多舛。這一回,也算是你命中劫數。你切不可灰心喪氣,不妨將此當作是對你的磨礪與考驗,也為人生多添一分閱歷。」駱賓王的眼神變得越發深遂,「為師想問一問,你今後作何打算?」

    劉冕尋思片刻後答道:「朝廷新立了儲君大赦天下,唯獨不赦與李賢謀反一案相干之人。由此可見,學生恐怕還要被流放很長的一段時間。既來之,則安之。學生當前所想的,就是要好好活下去,不作非份之想。」

    「若僅僅如此,恐怕還遠遠不夠。」駱賓王搖頭,神色凝重,「你要時刻認清你的處境,方能趨吉避凶。你是因為受李賢牽連而獲罪。如今你們二人的命運已經緊密相連,他生則你生,他亡則你亡。」

    「嗯師所言極是,學生受教了。」劉冕心忖,駱賓王果然睿智老到,身在局外旁觀,卻也將個中的情由想得如此透徹,幾乎與我不謀而合。

    駱賓王面露難色的輕輕搖了一搖頭:「實話實說,老夫認為李賢若想求生,卻是難上加難。他雖已被貶作廢人,朝堂之上想斬草除根以絕後患的人,不在少數。所以,你們表面看來已經遠離長安脫身是非之外,實則仍然處於驚濤駭浪之中,步步驚險時時危急。」

    劉冕的眉頭皺了起來,沉默無語。有許多話,是不能說的。就算與駱賓王坦承相交,也不能說出來讓他聽到。那只會害了他。

    駱賓王的神情逐漸變得悲憤又凝重,緩緩吟道:「想我大唐高祖太宗打下的巍巍江山,如今卻被一個野心婦人把持在手中,危在旦夕。老夫身為李唐之臣,卻無法守其土、護其主、全其忠,與豬狗何異?若上天能賜我三尺青鋒,誅妖除孽匡扶社稷,縱然百劫成灰又有何悔恨!」

    劉冕微露驚疑之色:駱賓王莫非想幹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嗯師切不可衝動行事。」劉冕急忙勸道,「凡事有因有果,當徐徐圖之。莽然衝動,只會白白斷送性命,還會誅連若干無辜,恩師一定要慎之又慎!」

    「天官放心,老夫只是這胸間一股惡怒之氣無散洩去,也只會在你面前傾述一番。」駱賓王長吁一口氣,說道,「大廈若傾,非老夫獨立能撐。老夫人卑言輕,能力也委實太過有限。縱有一腔熱血,卻也無處揮灑。哎!」

    劉冕沉默無語,將茶杯遞到駱賓王面前。

    駱賓王喝了一口茶看似心緒平靜了一些,說道:「天官,老夫的確很是擔心你的處境,你可要早點想辦法尋求自保才是。像老夫這等朽類,何時去死都沒什麼可惜。天官資質卓越,將來必能有所成就,切不可將性命白白斷送性命,亦不可空老於林泉。」

    劉冕臉上浮現出一絲自信的微笑,拱手道:「學生實是感佩恩師的一腔報國熱忱,也由衷的感激恩師的掛念與關懷。恩師請放心,學生雖然不才,卻總會有保命脫身之計。恩師無須太過憂急。」

    「哦?」駱賓王驚喜的側目而視,「天官已有良策?」

    「尚不可盡言……日後必見分曉。」劉冕拱手拜道,「嗯師請恕罪。」

    「好、好、好。」駱賓王連說了三個好字,面色舒緩了許多,「如此,老夫便放心了,也算是了卻了一棕心病。此地不宜久留,老夫就此告辭!」

    「天色已晚風大雨急,恩師何必急於離去?」劉冕情急挽留。山間夜路又有風雨,一個老人家出了事可不好。

    駱賓王卻是執拗的換上了自己的道袍穿上蓑衣:「天官不必多言,老夫非走不可。李賢那邊……他若不知情,也就不必告知老夫曾經來過。如此,告辭,後會有期!」

    「嗯師保重,後會有期!」劉冕拱手長拜。

    駱賓王的身影,片刻消失在狂風驟雨之中,宛如飄零的落葉轉瞬被黑夜吞噬。

    後會,當真有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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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19章 求生
    雨仍在下,鋪天蓋地。劉冕住的耳房是典型的屋漏偏逢連夜雨,已經無法住人。於是被迫擠到了李光順房裡。李光順倒也樂意有個人搭伴,扯著他海天胡地的聊天。

    李賢一直悶在自己房裡,從昨天聽到朝廷立儲的消息後一直到現在,再沒出來過也沒吃東西。劉冕不禁有些擔心,於是煮了一碗稀飯送到他門口,敲響了門。

    「進來吧。」聽到了李賢的聲音。還好,總算是還活著,至少沒尋短見。

    「李六叔,在下打擾了。」劉冕推門走了進去,將那碗粥放到了李賢床前,「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快喝點粥吧。身體要緊,千萬保重。」

    方才一夜不見,李賢彷彿換了一個人。形銷骨立,神情黯淡。他牽強的笑了一笑,伸手擔過碗來慢慢喝粥。

    看來,他也是在努力的調整自己的心緒。

    喝完一碗粥,李賢放下碗長長嘆了一口氣:「這一夜,卻如同一段人生那麼漫長。還好,我終究是活下來了。」

    劉冕靜立於一旁,凝神看著李賢,沉默不語。

    李賢下了床來披上衣服坐到矮幾邊,沖劉冕招手:「天官,來,坐。我今日有些事情,想和你聊一聊。」

    求之不得。劉冕坐到了李賢對面。

    看來李賢也是思慮良久了,坐下之後開門見山的道:「天官,你對我們現今的處境,是否早已有所預料?」

    這倒讓劉冕多少有點意外,他遲疑了一下,搖頭:「不。在下沒有那份未卜先知的本事。若能如此,也不至於落入今日這般境地。」

    「說來,都是我連累了你。」李賢皺著眉頭,說得頗有誠意,「回想你當日在崇教殿對我說的言語,讓我百般悔恨。悔不該不聽良言,今日終於落得如此下場。」

    「其實……在下當日也是揣度妄言,並沒有確切的根據。李六叔也不必過於耿耿於懷。」事到如今,劉冕仍然只能這麼說。諸如武則天要稱帝這樣的話,他是打死也不會在李賢面前提起的。時事變遷,明天的事情誰也說不好。誰能知道今天信口說出的話,會不會為他日埋下禍根。

    李賢點了一點頭:「如此說來,你是很早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劉冕機巧的反問:「李六叔自己,事先莫非就沒有絲毫感覺?」

    「現今回想起來,的確是有一些。只是……都怪我自己麻痺大意,竟忽略過去了。」李賢後悔不迭的直搖頭,「其實,釀成今日苦果,也怨不得別人,我自己也幹了許多的渾事。」

    「此話怎講?」劉冕疑惑的追問。

    李賢苦笑一笑,說道:「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歸根到底,就是因為我與母后之間,因為奸人從中挑唆有了些許矛盾。早在明崇儼進讒要另立諸君之前,宮中便有流言說我居然不是母后親生。我當時何其愚昧,居然耳根發軟聽信了這等謠言,終日悶悶不樂還跑去找母后求證。試想一想,母后懷胎十月生下我,何等不易。做兒子的卻這般詰問,她必然心生忿怒了。後來,她賜我《少陽政范》與《孝子傳》來讀,暗指我就是她親子,並且親筆下書來責罵於我。哎!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若能早些反省主動彌補與她之間的裂痕,興許今日就不至於落到這般境地了。」

    「原來如此……」劉冕作恍然大悟狀,心中卻想這李賢還是多少意識到了這次事件的本質,就是她母后要一心除掉他。只是他恐怕始終不會想到,無論什麼樣的矛盾和過錯,也都僅僅是藉口。真正的根源所在……是武則天稱帝的野心!她不能容忍一個這樣不聽話不受他擺佈的儲君立足於朝堂。像李顯那樣的庸庸之輩,才是她方便操縱的傀儡。

    「得聞朝廷新立了七弟李哲為儲,我恍然若失。」李賢搖著頭,面露痛苦之色,「一母同胞,我知道七弟天性懦弱膽小怕事,向來只是任人擺佈。他那個儲君之位,又不知道能坐多久。再作回想,我們一母同胞的四兄弟,長兄李弘也是在做太子時突然病故。四兄弟,三人先後立為儲君,恐怕古往今來也屬空前了。為什麼我們一家人的命運,會如此多舛。蒼天莫非是有意如此捉弄於我們?」

    劉冕又能說什麼,只得跟著苦笑。怪只怪你們都從同一個娘胎裡爬出來。而那個娘胎,卻屬於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女皇。

    說完這通話,李賢自嘲的笑了笑,沉默良久。然後才說道:「天官,我已知道你有遠見卓識。如今我們這般處境,你有何打算?」

    好,切入正題了。劉冕心中略微有了一絲激動。「在下年幼無知,哪裡有什麼遠見卓識。只不過,我總是相信否極泰來這句話。不管怎麼樣,我們自己不能灰心喪氣,要積極主動的爭取機會。」

    李賢認真的看著劉冕,深以為然的點頭:「說得好。《易經》有雲,『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無論如何,我們要小心謹慎,不可再有任何差池。眼下我們的命運仍然掌握在他人手中,稍有不慎就會玉石俱焚。」

    看來李賢對自己的處境還算清醒,這很好。劉冕略感寬慰:「李六叔所言極是。只不過,如果僅僅是『終日乾乾,夕惕若』恐怕還不夠。我們要更加主動一點,儘量爭取活命的機會。」

    「你有何高見?」李賢面色微變,立馬追問。說了半天,他最想問的也就是現在這一句。

    劉冕深吸了一口氣,拱起手來拜道:「在下有一個建議,或許就如同當日的諫言一般逆耳。不知道李六叔願不願聽?」

    「說。」李賢斬釘截鐵,「這回一定聽。」

    劉冕鄭重一拜,說道:「在下斗膽,請求李六叔主動上表朝廷,痛心疾首誠心悔悟,並強烈擁護支持皇帝、皇后與朝廷新立的諸君。同時,最重要的是:堅決表明自己的立場,是與皇后站在一邊。」

    「這!……」不出所料,李賢的眉頭頓時皺起,面露難色,「天官,莫非你也相信我當真謀反?」

    「那李六叔是否相信在下真的殺了明崇儼?」劉冕反問。

    「當然不信!」李賢一拍額頭,恍然大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母后自然心知肚明我沒有謀反,如今卻主動悔悟認錯,也算是給了她台階可下。這不僅能了卻她的心病,也能讓她不必再面對世人的指責詬病,和那些擁李老臣們的詰難敵視。如此一來,將大大的有益我們母子之間的關係緩和。這個建議非常之好。我縱然有一千個不甘一萬個不情願,這份上表也必須遞到母后跟前。天官,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有如此的冷靜和睿智,難得、佩服!」

    「不敢。李六叔當真謬讚,折煞晚輩了!」劉冕長吁一口氣,面露笑容。

    劉冕的心裡,有著更深層的一連貫計劃。

    一步步來。首先讓李賢表明立場主動示弱服軟。伸手不打笑臉人,做兒子的都這般低身下氣但求保住小命了,武則天還能辣手殺子?李賢獲罪的根源,在於他與武則天的政治立場對立。如今主動投誠,武則天還不欣然歡迎?

    誠然,精明如武則天,肯定一時不會相信李賢這麼快就醒悟了,就會既往不就。但是,這至少就有了迴旋的餘地。有迴旋,她就不會急著要斬草除根。畢竟是親生骨肉,李賢又不是大奸大惡令人恨絕之輩,如若沒有根本利益上的衝突或是鮮明的政治需要,武則天又何苦喪心病狂的虎毒食子?

    這樣一來,至少可以爭取到時間,再去積極斡旋。只要李賢能在立場上主動朝武則天靠攏,慢慢消除她的敵意,就有辦法留得有用之身。待時機成熟……再來個驚天裂地的——李賢率先上表,堅決擁護武則天稱帝!

    我就不信了,武則天還能動手來殺李賢!

    那麼,我劉冕的小命,也就能保住了.
easygoing1 發表於 2009-4-5 10:03
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20章 隱伏山林
    李賢人如其名,賢能,而且厚道、誠實。但這並不代表他傻。

    那一份上表,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家書,寫得言辭諄諄、情真意切,字裡行間都洋溢著濃濃的親情味道。他痛心疾首的認罪、悔過,對武後表達出徹底的俯首帖耳與惟命是從。一個膽懦、怕死又急於投誠的乖兒子,被他三言兩語刻畫得淋漓盡致。

    李賢並不避諱,將這份上表也給劉冕看了。劉冕只有一個感覺:人才。

    劉冕揣著這份救命符一般的上表,去了一趟州城找到刺史湯燦,拜託他將上表從驛站寄了出去。這樣的事情,湯燦是最樂意幫忙的。假若朝廷開釋了李賢,對他來說或許會有些好處,畢竟他在巴州這一畝三分地裡,是給李賢幫過忙的。

    於是,湯燦對李賢劉冕等人更加客氣了。為了表達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湯燦還特意動用刺史府公用經費,將李賢的囚居大肆修繕了一番。

    與其說是修繕,還不如說是重建。一棟高柃斗栱的大瓦房,成了李賢等人的新居所。劉冕也不必再承受屋漏偏逢連夜雨之苦了,住進了一間正室裡,非常的舒服。

    於是,機巧圓滑的湯燦趁李賢上表的當口,將這一件『政績』上報,有意無意的討好了一下朝廷與皇帝皇后。

    要想做官,先要會做人。劉冕從湯燦這個俗吏身上,也著實學到了不少實用的官場套路。

    道路艱難,這上表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長安。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一兩月時間。劉冕與李賢,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李賢說了,君子終日乾乾,每日不可虛度。於是,昔日的草包二世祖李光順要開始倒大黴了。現在李賢不用薄暮即出日落方回了,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陪李光順,親自教他讀書。李光順雖然浪蕩慣了,但至從被流放之後,在環境逼迫之下也不得不痛改前非,乖乖的靜下了心來,跟著好好讀書。自然而然,劉冕也一同學習。

    李賢的才識、見地,非等閒可比。他從小就敏而好學,胸中才學深瀚如海。雖然沒有駱賓王那等過目不忘胸藏萬卷的本事,卻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才子博儒。而且,李賢從小就在複雜詭譎的政治環境中長大,耳濡目染之中,他的政治覺悟與見識水平,也非駱賓王可比。

    兩相比較,駱賓王才華橫溢堪稱驚豔絕倫,但有時未免有一點偏激衝動;李賢所學所用,皆在實處。雖不夠駱賓王那般華麗,但卻非常的實用。再者,駱賓王再有才華,終究難以跳出臣子的意識範疇,見識想法略有侷限;李賢則是皇室中人,又曾監國理事,多少掌握了一些帝王心術與上位者的城府,更對官場、朝廷乃至是軍隊,都有著非常豐富的認知和瞭解。

    二者,可以說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劉冕從他們二人身上,實著落益良多。無疑,又有了一個非常好的老師。而且,劉冕這一次學到的,全是更加實用的東西。

    比如說,同樣的一個案子,按《唐律疏議》所言如何判理,已是毋庸置疑。但是實際上,相同的案子落在不同的衙門,會判出不同的結果。縣衙、刺史府、大理寺與御史台,將會各自如何判案,李賢講解得非常到位。

    諸如縣衙、刺史府這些地方,考慮得更多的是『律法森嚴』,按本照綱辦事基本不會出錯,遇到重大的問題便向上匯報;大理寺乃是『國家法院』,判案之時考慮得更多的則是皇家利益、國家大局與政治影響;御史台就更加不同了,那裡現今差不多已是武後的『私設刑堂』與『特務機構』,來俊臣等人純屬鷹犬。那裡的案子只有一種判法:一切以武後的需要為出發點;偶爾也會被來俊臣等人狗膽包天的以權謀私,或是消除異己。

    所以,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不瞭解政治環境,縱然將那本《唐律疏議》背得天花亂綴,也照樣會渾渾噩噩,著了道兒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對此,劉冕只有一個感覺:古人就蠢嗎?有這種念頭的人,才是真蠢。政治,當真是博大精深。這當中的智慧和精髓,學一輩子也學不完。

    怪不得以前曾聽人說過一句話,古人與現代人至少有兩點是相通的,而且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差異也不太大:政治智慧與性。

    就這樣,讀書,成了三個男人每天最主要的生活組成部分。時間一點一點不緊不慢的流逝,轉眼已是入秋。蕭蕭風起時,山林間落英翻飛草木枯敗,瑟瑟一片秋意不知不覺已然降臨。

    朝廷,終於降下御旨。

    事實證明,李賢和劉冕走的第一步棋,不算太失敗。聖旨中雖然沒有『龍顏大悅』這等字眼,可字裡行間也可感受到,皇帝皇后已經對李賢『有所改觀』。希望他『好好改造』,就算流落到民間荒野亦不可辱沒了皇家尊嚴。那意思就是說,至少還把李賢當作是兒子。希望他在外面別丟人別亂來。

    一言以概之,劉冕和李賢至少已經爭取到了更多的時間。這種『時間』,實際就是壽命。

    壓在劉冕和李賢心頭的巨石輕去了半塊,生活當中也多了幾分輕鬆與閒淡。

    魯友成這個精明的商人,現在差不多已經成了一台賺錢機器。縱然入了秋,摺扇仍然賣得不錯。現今,這『樂安摺扇』已經成了巴州境內的仕子文人們,附庸風雅顯示身份的必備之物。反而漸漸失去了它原本搧風驅蚊的實際作用,差不多成了一項奢侈品和珮飾。樂安肆的生意也是空前火爆,為了應付蜂擁而來的客人,魯友成不得不盤下了隔壁的房舍,將樂安肆擴大了整整兩倍,仍然每日人滿為患。

    其實錢多錢少,對劉冕李賢等人的影響倒是不太大。三個流徒,縱然家財萬貫也沒有特別重大的意義。只不過,從此生計已是無憂,倒也了卻一件大事。

    除了讀書,劉冕也會每日堅持鍛鍊身體,習練功夫。以前在部隊和警隊裡學的散手、氣功、博擊術,每日都要過一趟手認真練習。爬山練體能,舉石練力量,也是每日必須。除此之外,劉仁軌傳下來的《正則兵法》,也好歹紙上談兵的了然於胸了。自己也做了幾副木質弓箭,若有閒時就和李賢父子在山林邊射上一通,當是娛樂和健身。

    劉冕沒認真的想過『學得文武才,貸與帝王家』這種事情。他只知道,藝多不壓身。縱然是處於逆境之中作為一名流徒,也要時刻做好鹹魚翻身乘風破浪的準備。

    因為機會,往往也只眷顧有準備的人。

    隱伏山林的生活,過得平靜而又充實。就連昔日的紈袴世子李光順,臉上也多了一股堅毅成熟之色,少了許多輕佻浮躁。李賢,也從失敗的陰影之中漸漸走了出來,心態越趨平和。

    劉冕,則像是一輛即將奔赴戰場的坦克,在進行最後的檢修、加油、充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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