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明月東升 作者:蘇潛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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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pig 2009-10-20 08:5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9 155788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0-26 08:50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十四章將軍視角  

北風一日緊過一日,眼看著漫山秋色逐日褪色,山坡上原本五彩斑斕的林木草叢像是受了番驚嚇,容顏漸漸變得黯淡,但那意料之中的漫天飛雪卻是怎麼也不肯下來。

千山堡內的費英東也仿佛被融進了山野之氣,昔日彪悍逼人的面孔沾滿塵灰,滿頭黑髮更是灰白一片。這位五十多歲的老將軍自從被俘後便不發一言,任人擺佈。千山堡的騎兵們毫不客氣地扒去他身上的鎧甲、戰袍,露出裏面穿得白色內衫,隨後將其五花大綁扔在馬上,連同那些戰敗的俘兵一道押回千山堡。

這是目前為止千山堡俘獲敵方的最高將領,但費英東並未得到任何差別對待,與那些俘兵一道,被關押在千山堡的一間大屋裏。對千山堡的騎兵而言,這些人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被殺,另一條便是被整編進千山堡蘇翎麾下,要麼成為堡內民戶,要麼便是成為騎兵中的一員。

有鑒於此,這些俘虜並未受到虐待,甚至打罵的現象都沒有,有些面相較為老實的俘虜已經被悄悄地詢問是否願意加入。當然這其中也有異常桀驁者,只是這晚來的脾氣卻是愚蠢之極,既然沒有在戰場上發揮倔強的力量,到了這裏,卻還要做出一副不服氣的態勢,故意不予配合,甚至有對押解騎兵動手的意思。千山堡騎兵不會容忍這種愚蠢,只需小隊隊長下令,這種蠢貨會被當即格殺,連句訓斥的話都不會多說。這樣一軟一硬的態度,讓俘兵們在半天之內便適應了被監禁的生活。

每天都吃得飽,並且不會整日都關在屋內,大多時候,是在小隊騎兵的押解下,打掃千山堡的大街小巷;或者在指定地點挖掘土石,俘虜們並不知道挖的是什麼,但其中有些到過漢地的,隱約覺得像是一個巨大的蓄水池,並且在千山堡內不止一處。那些千山堡內居住的人見了這些俘虜並不驚奇,也絲毫沒有好奇的神色,甚至有人還會對偶爾目光相遇者報以禮貌的一笑。俘虜們對此既是好奇也滿腹狐疑,當然他們不知道,他們遇到的很多人當初也與他們一樣,只是不久便融入到千山堡之中。

費英東自然也混在俘虜之中做著同樣的事情,這位英雄末路的將軍在後金努爾哈赤麾下也有善待俘虜之名,但過了兩天,他便自覺自己那個虛名是有些名不符實。這裏不僅能吃飽飯,每兩天還會有肉食供應,而那些白天做了重活的俘虜每人都會有一碗肥膩膩的鮮肉,這甚至讓那些俘虜產生了多幹重活的念頭,而這一切不過在短短的幾天之內。而另一方面,費英東還覺察到一些不平常之處。就說挖掘土石的活兒,不單單是交給俘虜來做,看樣子,那個管事是按工程進度安排分工,與俘虜在一起的,還是數十千山堡的人,若不是一旁嚴密監控的騎兵小隊,這混在一起便根本分不出這些人幾天前還是生死對頭。另有一次,費英東等幾人被分配將千山堡內收集起來的人畜糞便送至堡外,這是費英東頭一次見到一座城堡的環境保護措施。

因事先便被通知要做的事情,費英東等幾人天剛亮便被喚起,隨著騎兵們來到大街上,只見一長溜大車已經整齊地停在路邊。費英東等人被分別編進幾個隊伍之中,開始沿著千山堡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戶地走了一圈。大車由一匹騾馬牽引,車上是木制的大桶,上面配有木蓋,雖然掀開時臭氣熏天,但只要蓋上,卻是不覺太過難以忍受。因費英東腿上有傷,較重的活兒並沒有讓他去做,趕車的中年人交給他一個鈴鐺,讓其邊走邊搖。

費英東初時還覺得彆扭,一位萬人敵的將軍趕著騾車搖鈴鐺,真仿佛做夢一般的虛幻。不過很快,費英東便在大街小巷裏撒下一路清脆的鈴聲。此時,千山堡內的各處屋舍剛剛升起炊煙,而鈴聲所傳之處,一家家房屋的大門都打開了,各戶都走出一個拎著小木桶的人。那小木桶上配有把手,也有頂蓋,費英東想起這便是傳說中的馬桶。那中年人快手快腳地掀開車上的大桶,讓人將汙物倒進去,隨即迅速蓋上,一邊還笑著與這些每日都見的人打著招呼。隨後,又在另一處撒下鈴音。

當車上被裝滿之後,費英東等人的車隊便向堡外行去。在離千山堡幾裏處的農田附近,所有的大車都停下來,將汙物倒進幾個大坑,然後又在上面蓋上一層茅草,大約是避免味道太重,接下來,又有兩輛大車過來,這次那中年人用一個木桶從那車上取水,將費英東車上的大桶沖洗一遍,這才返回千山堡。費英東一路留心觀察,猜想這些大約是作為農田的肥料存儲在這裏的。這種集中處置的方式,既能保持堡內乾淨,又能積攢足夠的肥料。而即便是在赫圖阿拉,根本沒有人留意這種方法。想起赫圖阿拉城中彌漫的馬糞以及其他味道,連久已習慣的費英東也覺得跟千山堡比起來,赫圖阿拉簡直就是一個大牲口棚,虧得那裏還住著無數後金皇親國戚,而作為五大臣之一的費英東,自家的宅院也難以避免這每天都會產生的人畜汙物味道。千山堡的印象,或許就從這味道開始,在費英東的眼裏顯現出更多的好奇來。

在返回的途中,並沒有騎兵小隊的身影,費用東觀察這些稀奇事之餘,未免生出幾分逃跑的念頭,但看著四周同行者絲毫沒有看守他的意思,又疑慮叢生。畢竟騎兵小隊當場格殺的手法太過乾脆果斷,讓其不相信這四周會沒有人監視,而赤手空拳從這群山環繞之地逃亡,想想都難,況且,前幾天那些神出鬼沒的襲擾者,無疑是極其熟悉這一帶的地勢,就算此時逃了,還能逃得出那些人的追殺?與其這樣,還不如一頭撞死的好。

這打消念頭的瞬間,費英東其實已經完成了一種轉變。從戰敗後的頹喪、懊悔,到被千山堡的奇怪舉止所吸引,再到此時在無人看守的情形下放棄逃亡,費英東已經被千山堡內流露出的氣息所牽引。

事實上所有千山堡內的人都不自覺地有這樣的轉變,當周圍的人都在做著似乎理所當然的事情,新來者便由好奇轉為融入,這是任何法令、逼迫都達不到的效果。千山堡正是因此將不同種族、不同來源的人緊緊系在一起。費英東在無人將其視為領兵大將關押的那一刻起,便升起小小的疑惑,這些人既不對其訊問,也不勸降,簡直就是無視其在後金所處的地位。而後所見,讓他對這支戰勝自己鑲黃旗精銳兵馬的隊伍由不服轉為默默觀察,點滴小事的彙集,在幾天之內就形成異樣的感覺,似乎前不久的廝殺都是虛幻的,眼前這支隊伍仿佛並不存在,而自己,正在某個世外之地行走。

蘇翎返回千山堡的同時,帶回大批糧食、馬匹以及各種農具、器械,牛毛鄔八百多歸降者也一同抵達,千山堡的人口再次增加,堡內的容量已近極限。胡顯成已經在千山堡至白沙溝之間的那第一次攻佔的堡寨處重新修築房屋,預備來年開春,便將堡內的一部分人遷移過去,而目前,僅能將這批人勉強容納,再多,便無力承擔。

就在費英東隨著車隊返回千山堡的同時,蘇翎正站在高高的堡牆上遠遠注視著費英東。見其雖腿腳不便,卻仍竭力維持挺直的身板,這與戰敗那一刻費英東呈現的狀態截然不同。蘇翎並不知道費英東內心世界所發生的微妙變化,但對於費英東升起逃亡念頭的那一刻還是有所察覺,見其只是四下張望了一陣,最終還是隨隊返回,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大哥,要不要見見他?”郝老六問道。多年的同行,蘇翎的細小變化還是被郝老六捕捉到了。

蘇翎略想了想,又看了看費英東的身影,輕輕搖搖頭,說道。

“還不是時候。”

郝老六一直不明白蘇翎將如何處置費英東,前面李永芳的例子讓其知道一位敵人的重要人物所能帶來的好處。所處地位不同,慮事便不可同比。當夜不差時,最多知道敵人在何處出沒即可,而此時指揮數千騎兵,考慮的便不會僅僅是戰鬥方式。這一次的戰鬥,讓郝老六對蘇翎的軍事指揮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再沒有比實戰更能鍛煉高級武官的方式了,一些往日不能領會的思路逐漸在郝老六的頭腦中生根發芽。

對於費英東,蘇翎並沒有預計如何利用,甚至此戰能夠活捉費英東也是意外收穫,他原以為會與費英東當面對敵,為此郝老六還曾與他爭執過領軍的位置。作為騎兵大陣集團衝鋒,第一位置自然是先鋒將領,而這最容易陣亡的刀尖,也是最能體現武力的時刻。那費英東不正是每戰必親臨前線,領頭衝殺換得萬人敵的美譽麼?這一戰之前即便有眾多必勝的信心以及精心的佈置,那時卻並沒有如結果那般想像的輕鬆。兩軍對陣,死亡不會對職位高低有所偏愛,甚至高級武官還是最易受到死亡威脅的目標。萬一蘇翎陣亡,千山堡的一切難說會維持多久。即便蘇翎多次告誡要避免因一人的生死左右整體存亡的危險,但千山堡還是與蘇翎個人密切相關。這與蘇翎的某些想法是背離的。

蘇翎目前的意圖僅僅是以費英東的存在,讓努爾哈赤有投鼠忌器的顧慮,為千山堡贏得更多的時間。蘇翎一再叮囑千山堡所屬人員,時間不論延遲多久,這一戰遲早會在千山堡下進行。而眼下看來,戰爭的遲早,與這費英東的身份牽連在一起。

蘇翎看著費英東隱入千山堡的建築群中,將目光又挪向堡牆上高揚的戰旗。懸在千山堡半空中的戰旗正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血紅的顏色依舊如火般燃燒,而那輪新月,在火焰中隱隱透出幾分冷峻,像是默默注視著戰場上每一顆跳動的心。經此一役,這種戰旗便被趕制出近百面,將被授給每一支能夠獨立作戰的騎隊。這無形之中為千山堡騎隊中各級武官新增了奮鬥目標,而以後部隊的擴展,將會以此作為基礎,眾多將星將在這面戰旗之下源源不斷地湧出。

兩位不同陣營的將軍,再次見面是在一個極為特殊的場合下發生的。

經過半月的奇特戰俘生活,二百多後金鑲黃旗戰俘中有半數漸漸被守衛有意無意中透露的消息所打動,有關千山堡的來歷,將士的待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等等,當然還有河谷之戰蘇翎騎兵所顯露的奇妙戰法以及強悍的攻擊力,這些因素彙集起來,讓戰俘們紛紛以不同方式透露出願意加入騎兵部隊的想法。有在這半月裏與守衛聊得熟的直接說明本意,有的是在千山堡的各種勞作之中向一旁做著同樣工作的千山堡百姓詢問的,更多的,表現為在安排的任何勞作中奮力爭先的態勢。食物的富足,人與人之間奇妙的關係,尤其是當聽說每一個騎兵都有屬於自己的財產時,更是將眾多的目光聚集在全身鎧甲的騎兵身上。

這一切都算是趙毅成的某種嘗試,來自蘇翎的某種想法被趙毅成用這種方式進行了一次精心策劃的攻心戰術。這些有意無意間透露的消息,沒有任何一個是經過蘇翎所部官方出面宣佈的,但沒有一個戰俘會對此產生懷疑,那些滿面紅光的騎兵本身便是明證。有一名守衛甚至在經過隊長的許可下,讓自己的媳婦專門到戰俘營內來尋自己回去吃飯,那位戰友的妻子容貌足以同陳芷雲平分秋色。這般情景勾起戰俘們的千般思緒,羡慕的,想家的,百感交集之下,最終對千山堡騎兵所擁有的生活產生更強的渴望。而這些變化,都被費英東看在眼裏。

作為獨領大軍的將軍,費英東隱隱感覺到對方在施行某種計謀,但卻是自己所看不透的。眼前原屬於自己下屬的士兵們一步步走向千山堡,費英東也更加強烈的相信自己的判斷,只是他的心思卻不能完全用在這些狐疑之上。對費用東的安置,幾乎算是在遊覽千山堡。各種聞所未聞,或是僅有耳聞的事務,不斷衝擊著費英東的頭腦,當他最終察覺這一切都是某種刻意的安排時,費英東才不得不承認,對方的手段隱秘而有效,連自己都已經不自覺地開始親近千山堡。

蘇翎曾給趙毅成提過兩個前提。一是一個戰場上戰敗而沒有自殺的人會是怎麼想的;二是。一個人在一個沒有惡意、完全嶄新的環境裏,好奇心究竟能夠導致多大的變化?這種過於玄妙的問題在經過趙毅成哨探總部十多個人多次商議之下,才開始一步步地嘗試。從人的最低需求開始,最終能夠找到改變的支點。只是有些人是自己的找到的,有些人,則是被別人找到的。

在一個恰當的時候,蘇翎在校場上集中了所有的戰俘。一邊是五百整列列隊的騎兵甲隊,一邊則是二百多戰俘的隊伍,這中間也包括費英東。接下來,蘇翎將一切都做得乾淨俐落,沒有絲毫拖遝之感。

“願意加入我的騎兵的,我給你們半個時辰考慮。”蘇翎只說了這一句。

隨即,趙毅成出馬,宣讀騎兵條例、戰場紀律,共計十款二十條。這沒什麼特別,無非是遵守軍令,任何上級武官的命令必須無條件執行,違令者,有兩種處罰,平時罰沒全部家產以充軍需,戰時則只有一個字。斬!這和此時的大部分軍隊幾乎沒有差別。戰俘們雖然仔細傾聽,卻不必立即記下,反正若是真要加入,還會再次嚴令的。接下來,趙毅成宣佈騎兵待遇。果然,傳說中的一切都是有的。

趙毅成說完,便指著一旁的一張桌子,說道。

“半個時辰後,到那邊登記軍籍.”一切都是簡單明瞭,沒有多餘解釋。全場的騎兵都列隊靜立,一聲不發。

幾乎就在趙毅成說完,便有一人走出來,直接向那張桌子走去。

“叫什麼?”桌子後面坐著的武官問道。

“小的叫阿蘭木。”那人說道。

“多大?”

“二十八。”

“擅長什麼兵器?”

那人撓撓頭,想了想,才說。

“刀。”

那武官沒有再問,寫了幾筆,然後跟旁邊一人說了幾句。那人立刻向騎兵陣中叫道。

“湯虎。”

湯虎立即撥馬出列,在馬上行禮。

“湯虎是你的隊長,以後你就跟著他。”武官說道。

湯虎隨即上前,領著那人來到幾輛大車前,一旁靜立的幾個士兵馬上掀開大車,將一副鎧甲交給阿蘭木,隨後是一張弓,一壺箭,以及一把腰刀。阿蘭木當場便披掛齊全,然後有人又牽來一匹戰馬,交給阿木蘭。

“上馬,跟我走。”湯虎輕聲說道。

阿蘭木稍稍一愣,隨即上馬跟在湯虎後面,往騎陣後面走去。這一切都發生在戰俘眼前,眼看著剛才還站在自己佇列裏的阿蘭木瞬間便是一身黑色鎧甲,紅腦包盔,腰刀弓箭馬匹齊全,與校場上靜立的騎兵一模一樣。若不是親眼看見,誰也分不出這人剛才還是戰俘。

這種現場展示的功效,是隨後不到半個時辰裏,一百多戰俘都領到了全副武器裝備,被各自的隊長帶走。諾大的校場一端,只留下五十多人,以及赫赫有名的“萬人敵”費英東。

這些戰俘中真正能以死效忠于努爾哈赤的,可以說沒有,真正的死士早已葬身河谷。校場上剩餘的五十多人並非沒有跟隨的意願,不論前面那些人如何,至少這留下來的人,有一個共同的顧慮。那便是自己的家人還在赫圖阿拉,若是就此投靠,難免日後不會跟自己的家人在戰場上相見。此時這些人都心存恐慌,不知接下來會如何處置他們,按說一般便是直接處死,或是賣身為奴,考慮到一直以來得到的優待,這顧慮並不是太強。而那費英東,也琢磨著這下總該輪到他了,不是處死,便是勸降。但蘇翎僅僅是揮手命令騎兵散去,將這些人完全忽視,一句話也未曾留下。這反差讓費英東像是噎住,不免一陣難受,但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回去,路上費英東才反應過來,為何自己竟然像是盼著讓對方審訊呢?

那邊蘇翎府中,趙毅成正笑著對蘇翎說道。

“大哥,這法子似乎很好用。”

蘇翎微微點頭,說。

“不管什麼方法,只要用心細細追究,都會有各自的用處。這回算是試了試,以後,說不定還會有更大的用處。”

趙毅成點點頭,心裏暗自思索。這些內容將趙毅成帶到一個暫新的高度,連同哨探總部的那些本就心思敏銳的部屬,也都獲益匪淺。

“大哥,這下面就一直這麼養著他?”郝老六問到。

蘇翎笑笑,說道。

“怎麼處置他,要看努爾哈赤下一步的反應。”

“他還能怎麼反應?不是來贖人,便是再派人殺過來。”郝老六說。

“按說,也該有消息了。”蘇翎說道,算算日子,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該已見過放回去的兩人。那麼努爾哈赤會如何面對費英東的被俘呢?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0-29 09:01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十五章十字路口  

萬曆四十六年冬季的第一場雪,終於紛紛揚揚在千山堡上空展現輕盈的碎影,然後便如同往年一樣,一發不可收拾。這就像一位少女,起初羞於見人,一旦嫁了人,便露出幾分本色,河東獅吼不會少見,絮絮叨叨卻會是常例。兩天一小雪,三天一大雪,千山堡四周不久便披上銀裝,草木之秋正式轉為萬物縞素。但比起這期盼已久的冬雪,還有比這更令人期盼,也更令人牽掛的事情。這後者來的比第一場冬雪要早,而對千山堡來說,也更早地帶來寒氣。

這些沁入人心的寒氣,一是來自南面,一是自西北襲來。

胡德昌終於趕在下雪之前,抵達千山堡。鴨綠江上的航運最多再有一個往返,便就要歇下封航,胡德昌一下船便急匆匆地趕往千山堡,為的便是可以提早返回,天氣並不好琢磨。若是一夜之間便凍了江水,怕是回不去了。這些年遼東似乎一年冷過一年,除了千山堡,本地糧食收成也是逐年降低,與這天氣不無關係。

胡德昌的到來,讓千山堡與外界的聯繫終於擴展到更大的範圍。局限於寬甸境內狹小的空間,已經使趙毅成的哨探部門略感不滿,視界的擴展使得這些情報官員急需更多的消息來源,而戰略眼光的初步形成,又讓這些思維得到提升的年輕人想要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判斷敵情。胡德昌帶來的消息,足可讓蘇翎等人好好消化一陣子。

胡德昌要說的很多,千頭萬緒讓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先說哪一個。所以當眾人聚齊在蘇翎府上,一邊圍著火爐烤肉喝酒,一邊等著聽胡德昌說話時,胡德昌竟一直沒有開口。

“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蘇翎見胡德昌眉目間透著點得意,便先開口問道。

既然這麼問,當然便先說好消息了。

“算是個好消息吧。”胡德昌喝了口酒,說。

“當初不是說朝廷要開海禁,走海陸輸送遼東糧餉。這些日子總算跟兵部的劉大人談妥,咱們的船可以運送糧餉的名義往來山東登州、遼東沿海一帶。這個冬天,那些船便不用歇著了。”

“哦?這麼快就辦妥了?”蘇翎不禁有些好奇,這劉大人也太幫忙了吧。

“嗯,這個,當時事急,便自做主張,將存在京城的一萬兩銀子送了劉大人。還請蘇老弟體諒。”胡德昌說道。

蘇翎搖搖頭,對此他並不在意,早就聲明外面的事情都由其自定,只要是按著蘇翎說的方向走便可,細節不必多問。

“一萬兩?”郝老六等都險些嗆住。

“不止光給個名吧?”蘇翎問。

“這自然。”胡德昌說道。

“金州、複州、海州一帶,還有山東登州,劉大人都給了一份名單,說是保證暢行無阻。我還想怎麼再弄一份去蘇州南京的行文,想來這海運一開,應該不會太難。”胡德昌說。

這個想法最早時便有,不過那時還僅僅是個想法,但事實轉變之快,眼下便成了意料之中的事。

“我這次來,還想請蘇老弟再派些人手。”胡德昌皺了皺眉。這千山堡的人,辦事俐落,又能獨當一面,胡德昌等三人一直以家中人四處張羅,但顯然能力所限,如今攤子越來越大,這可用的人便很難再找,何況有些事情,又不能不做些遮掩。

“這個好說。”蘇翎說道,對外再次派人已經有所預備,趙毅成為此精心挑選出不少人。

“第一批三十艘船已經在路上了,這次都是糧食。一半運到海州,一半我們自己用。”胡德昌又說。

蘇翎點點頭,說道。

“這次你回去,將千山堡內的存貨儘量都運出去,其餘的便不用我多說了。下一趟可能就是最後一次了,所需之物一定要儘量備齊。”

胡德昌點頭答應。

“京城那邊呢?”蘇翎問道。

胡德昌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趙毅成。許熙到京城之後,胡德昌等幾家的人都劃歸許熙管轄,只是生意上的事許熙並不多管,而許熙的事,那些人也不敢多問。這往來傳送的書信,都已交給趙毅成。

“這次的消息不多,關於遼東的,只有調集人馬入遼的消息。”趙毅成說道。

“依舊是調集山海關、保定、鐵大同等地的兵馬入關,但增添了浙江兵,川兵。總兵劉綎又被啟用,已經到了遼陽。”

“遼陽如何?”蘇翎問。

“兵馬聚集漸多,除了朝廷調集的兵馬,遼東衛所也抽調旗軍,充實各營。經略楊鎬下令各衛所必須補足缺額,並奏上《擒奴賞格》,已被皇上批准。”

“怎麼說的?”郝老六問。

“擒斬努爾哈赤、八大總管、“酋十二親屬伯叔弟侄,及其中軍、前鋒、領兵大頭目、親信領兵中外用事小頭目的,一律重賞,封授世職。葉赫金台石、布揚古貝勒能擒斬奴酋”,即給予建州敕書,以龍虎將軍封殖其地”。趙毅成看著手中的紙張說道。

“那費英東算不算大頭目?”郝老六故意說道。若是這費英東不算,還能有誰算?眾人紛紛露出笑意。

“大哥,你看……”趙毅成問道。

“你想將那費英東交給朝廷?”蘇翎笑著問道。

“眼下可以不給。”趙毅成說道。

“不過以後呢?我們總不能將他一直放在這裏養著吧?這種人殺了可惜,朝廷的賞格也有好處的。”

蘇翎想了想,說道。

“這遼東調集兵馬,為的便是圍剿努爾哈赤。這一戰很快就會展開。不過,誰勝誰敗還能難說。遼東雖人馬器械都要優於努爾哈赤,但這並非就能穩勝。”河谷之戰,費英東雖然慘敗,可不說明努爾哈赤便也是如此,況且遼東兵馬的打法,怎能與千山堡相比?

蘇翎繼續說道。

“遼東出兵,先不說到底打得如何,這若是從寬甸經過,趁機將我們吃掉,也未必不可能。”

“遼東會打我們?”郝老六有些疑惑,畢竟千山堡還從未主動去尋邊牆的麻煩。

“你們算算,千山堡裏有多少逃軍?又有多少女真人?”蘇翎問道。

這不用算,在外人看來,千山堡便是一處逃亡的人聚集起來的村寨,而女真人的存在,足以使遼東兵馬將其認為屬於後金一方的敵人。

“遼東雖然沒有對我們發出什麼賞格,那不是沒看見,而是我們不夠資格。那些領軍大將,都會認為殺掉我們千山堡這些逃兵,比殺努爾哈赤容易的多。”蘇翎笑著指著趙毅成說道。

“那份賞格,你們說到時候那裏面說的大小頭目,有沒有將我們在座的都算在其中?”

這話合情合理,原本便就相互爭功的武官們,很有可能如蘇翎說的那樣,唯一的麻煩便是千山堡所處的位置。但這路途並不比前往赫圖阿拉艱難,蘇翎的名氣也根本無法與努爾哈赤的威名相提並論,左右看來,殺掉蘇翎所部的風險極小,且賞格依舊。

蘇翎又將話題拉回去,說。

“所以這將費英東交出去的法子,不是不好,而是要看在什麼情形下去做。”

“大哥是說等遼東與努爾哈赤打完再定?”郝老六問。

蘇翎搖搖頭,說。

“也不一定。這件事的根本不在於交不交出去費英東,而是費英東對我們有什麼用。”

“就算交出去,千山堡會有什麼益處?或許我們兄弟幾人都可以領賞升職,至少去掉這逃軍的身份。但後面呢?跟我們以前有何不同?難道說這一切不又會重來一次?”蘇翎繼續說道。

眾人都陷入沉默,光想著那費用東換取軍功,可確實沒再想遠一些。且就算給了軍功,這只能是這些武官們得個一官半職,這千山堡的人呢?就這麼丟下不管了?蘇翎等人也算是被佟參將所逼,但遼東哪兒沒有這樣的人?以他們現在的脾氣,怕是就算回到遼東,也要被李參將王參將被逼走/何況當初還會忍,現在,當場拔刀殺人的,不會少了一個。

“這麼說,我們還的多加提防遼東?”趙毅成找到問題的關鍵。

“對。以往遼東不來,是因為不想出邊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這邊牆必出,說不定相機剿滅的命令已經擺在遼陽了。”蘇翎說道。

這若是真的,那麼千山堡的威脅便就大大增加。以遼東兵馬調集的速度看,說不定不等開春,便要出征。這個冬天,千山堡始終處於這種威脅之下。

胡德昌聽了半天,才明白這個叫費英東的,是後金的一個大人物,而顯然已經落在蘇翎手裏,這種場合一般他都不插言,不過,出出主意總是不錯的。

“我說幾句?”見蘇翎點點頭,胡德昌便繼續說下去。

“要不我先將此事報與兵部劉大人,看他有個什麼主意?”

“我們的事讓他出主意?”郝老六對這種事情覺得奇怪。是啊,一幫子逃兵,然而讓官老爺們出主意,不說官老爺們看得上否,千山堡的人也不會幹。

蘇翎說道。

“你們不懂。這些官場上的事,還有更奇怪的呢。”說完,又轉向胡德昌,說。

“這算是一個思路,可以想想再定。反正這費用東無論怎樣都要在千山堡多住上一陣子。”

見得到蘇翎的肯定,胡德昌接著說道。

“這大功一件,想比劉大人也願意在裏面添上自己的名字,這也是有好處的。不過,我的意思是,至少讓其過問一下遼東有沒有打千山堡的主意。”

“恩,這個想法不錯。這樣吧,你先試探一下,不要說死。”蘇翎說道。

“若是真能打聽到這樣的機密,算你大功一件。”這大軍出發算不得秘密,可這順便打誰,不是主管可看不到。

這天過後,費英東的命運便多了個選擇,唯一不同的是,是死的費英東,還是活的萬人敵。

這南邊的寒氣,便是被胡德昌這般連帶著十幾船的給養一起送到千山堡。遼東的敵意,在千山堡不是才開始有的,但這有眾多兵馬作為背景的,卻只有這一次。

而另一邊的,是在胡德昌走後的幾天到來的。一隊五十名後金騎兵在進入寬甸境內不久,便受到騎兵小隊的襲擊,但奇怪的是,那些沒有當即被射死的後金兵沒有拔刀反抗,也不逃走,而是攤開雙手,一齊大呼小叫。這令襲擊的騎兵小隊滿腹狐疑,停下攻擊後,才聽見對方說的是“使者”,要見自己這一方的主將。騎兵小隊不敢全信,當即將所有後金騎兵繳械,然後只帶著其中一人返回千山堡。

此人漢話流利,看樣子也是常充當使者的模樣,站在蘇翎面前倒也顯得不卑不亢。過於桀驁的使者往往回去只剩下一顆人頭,而過於卑弱,又會影響使者的目的。眼前此人顯然明白這一點,這讓蘇翎不禁多打量了幾眼。努爾哈赤會派來使者,這在意料之中,只不過來人竟不是五大三粗的模樣,倒是意外。

蘇翎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

“你來要說什麼?”

那人鞠身行禮說道。

“奉我主英明汗之命,前來贖回費將軍。”

“贖?”蘇翎看了來人一眼,說道。

“你就這樣子來贖?”

“請將軍細聽。”那人依舊神色不變,說道。

“英明汗願意用一千兩黃金,一千匹馬,五千隻羊,換回費將軍。”

郝老六等人暗自乍舌,到底是一國之主,底氣十足,這本錢可下得不小。連趙毅成都開始算這些若是拿到手裏,會有哪些用處。

“就這些?”蘇翎笑著問。

“這個……”那人聲音略微放低,說道。

“若是將軍等人願意輔佐英明汗,不僅前面說的照舊給付,還可出任大臣之職,所屬人馬不變,不僅將軍現在所轄領地不變,在赫圖阿拉還有一片封地。”

這後金連費英東在內也就是五大臣,努爾哈赤也算開得起價錢。但大約努爾哈赤也知這不大可行,所以此人說話未免也有些勉強。

“還有麼?”蘇翎繼續問道。

那人卻沒有立時開口,蘇翎的神情讓其捉摸不清這位蘇將軍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你儘管說不妨,若要殺你,便不必聽你說什麼了。”蘇翎笑著說道。

“總還有些別的話吧,比如說這我要是不答應,會有什麼後果?”

那人想了想,也斷定蘇翎既這麼說便不會對他有害,便說道。

“若是費將軍不能回去,大軍即刻便至……”話顯然還有,但似乎也用不著多威脅了。

蘇翎略微考慮了一下,說道。

“你先下去休息,稍後便給你答復。”

那人微微鞠身便欲退下,卻忽然又被蘇翎叫住。

“你是漢人吧?”蘇翎問。

那人被這題外之話怔住,然後才回答。

“是的。”

“願意到我這裏來麼?看你的身份,在努爾哈赤那裏也不會過得太好。”

那人沒有回答,表情有些奇怪。

“這個不必現在回話,等以後你見了我們做出的事情,再來投我不遲。你下去吧。”蘇翎笑著說道。

那人一走,郝老六便急急說道。

“大哥,我看乾脆將那費英東費了手腳,還給他便是。”

這主意出得有點黑,但比起殺了,總還不算太殘忍。

“大哥。”趙毅成似乎也有些同意。

“是否先假意答應,東西都收下。費英東不管回去是否能再打仗,咱們勝過一次,便能勝第二次。至少,咱們短時間內不會受到威脅。”

“你是說投敵?”郝老六面色不好看。

趙毅成忙說。

“說了是假的了。東西要,安全也要。不過是給他一個名義上的說法罷了。”

郝老六不說話了,但依舊黑著臉。這佔便宜的事情,就算做,也有好多種做法,不過是一個比一個更無恥。

蘇翎看著兩人,笑著說。

“這下可熱鬧了。萬一兵部劉大人也說要咱們回去,你們說到底走哪一邊?”

郝老六氣呼呼的說道。

“哪兒都不去,咱們就在這裏。”

蘇翎看著趙毅成,收起笑臉,輕輕說道。

“咱們是兄弟,有些話原本不必說,但現在我要告訴你一點。”

趙毅成望著蘇翎,細細聽著。

“做人做事,很多時候要講究變通,尤其是你這哨探的事情。但是,得失並非在於一時,這手段就要多做考慮。有時能拿到看得見的東西,未必比得上失去的看不見的東西。”

郝老六聽了,也收起不快,他的性子一向直爽,但蘇翎的話,卻比他單純氣惱深得多。

趙毅成慢慢琢磨,蘇翎並未表示自己是錯的,但這話裏的意思,琢磨的東西便很多了。

“大哥,你說的是人心麼?”趙毅成說道。

蘇翎點點頭,說道。

“我們兄弟當初為何能同生共死?憑的便是兄弟同心。你們再想想,若是一個朝三暮四的人,有誰會相信?會將自己性命託付給這樣的人?”

趙毅成慢慢點頭,連郝老六都跟著頷首。亂世之中,不乏稱雄一方的人,但能頂天立地的漢子,最終都將贏得眾心所歸。不論成敗與否,能堅守著自己的信念,便是值得眾人欽佩之人。

三人又商議許久,這十字路口處有許多種走法,千山堡的處境,並非單純的一條路走到底,如何在其中保存實力,而又想堅守某種信念,這不說在萬曆年間,即便是到了後世,也是難以言說的話題。

窗外飛雪飄舞之時,不僅僅是千山堡裏有徹夜不眠、難以抉擇的人,這片土地上,還有很多難以入睡的眼睛,在盯著同樣飄飛的雪花出神。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0-29 09:02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十六章將值幾何  

冬季飛雪,正是千山堡騎兵整訓的開始。

禦寒衣物的齊備讓凍傷的可能性減少到最小,毛皮的大量使用讓鎧甲的寒氣不至於沁入肌膚,看上去反而使騎兵們顯得格外矚目。去年的新兵如今有的已成為騎隊隊長,而那種相互追逐的雪地訓練,在千山堡方圓百里之內全面鋪開。這場眾多人員參與的整訓,讓新兵們很快便喜歡上這種狩獵兼練兵的模式,去年的場景再一次出現在原野之中。

新兵的增多趨勢依然不見減弱,下雪之後更是逐日遞增。遼東軍糧的缺乏,在嚴冬到來之際加重了逃亡事件的頻率,雖然多數逃軍選擇返回衛所家中躲避,但還是有不少單身而又有幾分氣力的旗軍,在雪地中向千山堡彙集而來。這些逃亡的旗軍目的明確,在邊牆戍守之時便已瞭解有關千山堡的傳說,略經商議,便攜帶武器裝備、馬匹直奔千山堡。甚至在離邊牆最近的一個村子,已經成為那些尚在觀望的旗軍的諮詢處,以至原本用於觀察邊牆狀況趙毅成的哨探,成為接待邊牆逃軍的登記點,連蘇翎都不得不派人運送一些糧食馬匹,以供那些投奔之人所用。這其中還出現整批投奔的現象,最大的一批逃軍,有將近百人,一次性地從寬甸堡集體出逃,並攜帶全部裝備,險些讓趙毅成的哨探誤認為是攻擊千山堡的先遣。

軍糧的缺乏以及遼東抽調戍守旗軍的命令讓幾乎每一處軍營裏的主官都變得貪婪、殘暴,蘇翎逃軍身份反而讓其在眾人心中成為一面旗幟。隨著寬甸邊牆戍守旗軍的逃亡,很快便有衛所軍兵補充,但不到半月,又再次逃亡一半。按這個趨勢,趙毅成估計在開春的時候,千山堡騎兵的人數會再次膨脹,達到五千人。千山堡暫時還能承受這樣的消耗,胡德昌帶來的最後一批糧食,便足夠三月所需。蘇翎嚴令郝老六加緊整訓,儘快使新兵融入千山堡騎兵,瞭解戰術規則。這些身強體壯的騎兵大大增添蘇翎所部的實力,要知道能穿越寬甸數百里雪地山林的,本身便是一次篩選。而經過整訓,便全是精銳。

胡德昌帶來的不僅僅是糧食,還包括幾十位工匠,實際上這種人員的輸送,在每一艘船上都有。最後一次同行的,是十位讀書人。這些人都是落難的秀才,是被銀子所惑,來千山堡教書的。這些秀才只需要教那些學生認字,千山堡的學堂可不學什麼四書五經,就連三字文都做了修改。而認字的課程,不論是用詩詞作為教材,還是用古文做範例,是沒有人干涉的。那些被刪減的內容,直至學員們長大,才有人隱約察覺到蘇翎的用意。

整訓騎兵是郝老六的職責,千山學堂則歸陳芷雲把總。蘇翎自己,則坐在府中,處理後金使者帶來的問題。李永芳便是在此時被帶到蘇翎面前。

“我準備放你回去。”第一句便是這般直接。李永芳則是萬萬沒有想到,自然說不出話來。

“你替我帶話給努爾哈赤。”蘇翎慢慢說道,並不在乎李永芳的神情。

“就說我有幾個條件,若是他能做到,我便保證費英東活著。”

李永芳已經在戰俘營裏見到過費英東,但沒有機會說話。

“第一,後金不得有一兵一卒踏過坎川嶺。第二,使者所說黃金、馬匹、牛羊,我都要,他給得越多,費英東便過得越好。”蘇翎說道。

“這第三。”蘇翎聲音略微提高。

“就說從今往後,若是後金殺我一人,我便殺後金十人。努爾哈赤若是不服氣,只管派人再來。來多少,我就殺多少。這些話你不妨原話照說。”

李永芳點點頭,在心裏又默記一遍。

蘇翎看著李永芳,說道。

“你原也算是大明的人,咱們多少有些共同之處。這千山堡你也待了不少日子,這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自己心裏有數。”

李永芳依舊沒有出聲,在這位以往身份比自己低得多的蘇翎面前,他實在無話可講。

“你的處境。”蘇翎說道。

“想必回去努爾哈赤也不會把你怎麼樣。不過,以後做事還是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以防咱們再遇上的時候,給自己一個活命的理由。”

李永芳也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懂蘇翎話中的含義。

“你都記下了?”

“是。”李永芳答道。

蘇翎想了想,又說道。

“你不妨再告訴努爾哈赤,我千山堡不屬遼東管轄,也不會向後金稱臣。相安無事便罷,不然,千山堡可不是撫順,膽敢進犯千山堡,我便攻打赫圖阿拉。你都原話照說。”

不管李永芳如何想,這後面一句多少有些過了,以千山堡這點人馬,即便戰勝了費英東的鑲黃旗精銳,進攻赫圖阿拉,怕只能是虛言。但蘇翎並不在乎這些,隨後喚來後金使者,問道。

“我要說的話都已告訴他了。你們這就回去。”

使者看了看李永芳,試探著問。

“將軍可否讓我見見費將軍?”

蘇翎略想便說道。

“可以。”隨即派人遠遠地讓使者看了一眼,那時費用東正與十幾個戰俘清掃積雪。不待那使者有何感觸,便連同李永芳一起被送出千山堡。一隊騎兵一直護送到最初發現的地方,而那剩下的幾十個後金騎兵,也一併發還,只是兵刃、鎧甲一件也沒有交回。

接下來的半個月裏,蘇翎一邊等待努爾哈赤的回饋,一邊處理堡內事務,因郝老六一直在外練兵,胡顯成也有些手癢,自從他掌管千山堡諸事以來,幾乎與戰鬥無緣,連出去巡哨的機會都沒有過。此時諸事都已安排妥當,況且屬下近五十個管事分門別類早已上路,只需就個別事件做個了斷即可,便死纏著蘇翎請求到野外參加整訓。

蘇翎想想這胡顯成被關在堡內也有這麼些日子了,讓其出去打打獵也好,便允了。只是沒想到這堡內瑣碎小事多如牛毛,那五十個管事大多是堡內民眾挑選出來的,因蘇翎親至,不敢怠慢,更是大事小事統統稟報,讓蘇翎疲于應付,後來總算是發話讓眾人各依舊例,獨自處理,這才緩過來。經此一事,蘇翎算是明白,各展所長才是統帥之道,沒有人是萬能的。

期間術虎率小隊返回住了幾天,備齊所需物資,與蘇翎等人商議過後,便又匆匆趕往海西一帶。術虎已在海西東海站住腳,與各部族日漸熟悉。只是修築堡寨一事尚需開春後才能進行,鹽場也已出鹽,這次主要是為了糧食缺乏,順便回來看看諸位兄弟。可惜不能久留,那一帶如今只有術虎建立起的微小名聲可以控制住形式。蘇翎的這部暗棋逐漸站穩,但在沒有發動之前,不得不小心從事,一旦有誤,前功盡棄。

使者返回很快,告知蘇翎,努爾哈赤同意了蘇翎的提議,並隨同使者送來大批禮物,說是先給費英東備置的,而蘇翎的那部分,在使者返回後,便立即送來。

給費用東的東西大多是日常所需,衣物、吃食、器皿,看費用東的神情,大約這邊是費英東平日所用,或許還有可能是努爾哈赤的。看來費英東的確在努爾哈赤心裏占著極其重要的地位,蘇翎本也沒真想得到那些黃金馬匹牛羊。但努爾哈赤居然答應了,倒樂得胡顯成笑眯了眼。千山堡不缺馬,但牛羊的繁殖可不是一年便能增加的。五千隻樣足夠給千山堡的畜牧業提供一個增長的臺階。

既然得了好處,蘇翎便命給費英東單獨安置一處房間,算是優待,那些物品在進過一番檢查後也送給了費英東使用,自然這一切都在使者面前進行的。只是費英東依然會被安排幹活,而蘇翎依舊不與其見面,費英東仍然是沒有被審訊。不論費英東如何費解,沒有人跟他解釋,可憐一位老將軍被忽視到無人理睬的地步,這份心境,怕是費英東永世難忘。

黃金等贖金,在約好的時間地點進行交接,蘇翎與郝老六隻帶了正要換班輪訓的四百騎兵前往指定地點。趙毅成的哨探在冬季已經大為減少,但對於約定地點的偵查沒有絲毫懈怠,回報說是只有驅趕牛羊馬匹的民夫約兩百人,護衛只有十人左右,另外還有近三十輛大車,觀察估計是裝載的馬料牛羊飼料。這數千隻馬、羊,在雪地裏也是需要這些人手的。

這黃金一千兩看起來黃燦燦耀人眼目,接收也順利得多,只是要多費幾匹馬罷了。但那一千匹馬、五千隻羊可就不好拿了。蘇翎的騎兵雖然打仗是一把好手,對付這些活物,卻有些力不從心。馬群與羊群可不是那麼容易便被趕在一起,尤其是在雪地山路上。

使者微笑著提出讓他帶來的民夫驅趕,並強調說都沒有兵器的。蘇翎再三審視,見那些人果然都有馬鞭,便隨即答應。於是四百騎兵便一前一後地夾著運送贖金的隊伍向千山堡行進。

直到近午時,一路上都毫無差錯,一隻羊都沒有損失,那些民夫的確擅長此事。但郝老六忽然湊到蘇翎耳邊輕聲說道。

“大哥,我瞧著不對。那些大車未免太重了些。”

蘇翎一驚,不及細辨,立即發出信號,所有騎兵迅疾隱入山谷、森林,雖然冬季已沒有茂密枝葉掩藏形跡,但仍然迅速隱去行蹤,只留下雜亂的腳印。後金的民夫馱隊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所驚擾,整個隊形都有些混亂,使者正想詢問,卻猛然發現,蘇翎等人也是不見,無從辯認到底出了何事?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十七章戰馬悲鳴  

四百千山堡騎兵在蘇翎發出警訊後,迅疾四散隱匿在山后,場面看似慌亂,內裏卻都是按平日所訓以小隊為組順次離開。在各自繞行十裏之後,在一處山梁上再次聚集。

蘇翎緊皺眉頭,遙望眼前白茫茫的群山閉口不語。郝老六盡力勒住焦躁不安的戰馬,在蘇翎身後轉來轉去。餘下的四百騎兵也都神情肅穆,一邊四下瞭望,一邊靜候蘇翎的軍令。

“大哥。”郝老六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對於眼前的情形,他並不知道究竟為何蘇翎突然下令撤離。對於那大車,郝老六僅僅是覺得懷疑,卻並未真的判斷有異。

蘇翎收回目光,掃視一眼四周的騎兵,才慢慢說道。

“看來,我們還是太過大意了。”

“怎麼,那夥人難道是想混進千山堡?”

蘇翎點點頭,說道。

“努爾哈赤畢竟是一世梟雄,我竟然以為猜得透他。”蘇翎望望坎川嶺方向,又回頭遙望千山堡,再次細細思索。郝老六沒有再說話,只靜等著軍令下達。

“你帶十個人回千山堡。”蘇翎對身邊的祝浩說道。

“紅色警訊。兩人一組,間隔一裏,避免遇敵纏鬥,一定要將警訊傳到。”

“是。”祝浩立刻轉身交代幾句,便迅速向千山堡奔去。

“這一帶有多少小隊在外面?”蘇翎問道。出堡整訓的小隊,占全部騎兵的一半,分散在方圓百里之內。

“有二十個小隊。”郝老六說道。

“怕是凶多吉少。”蘇翎聲音變得沉重。

“郝老六,你我各帶二百人。我左你右,盡力收攏在外小隊,若是遇敵,老規矩,一戰即退。往千山堡方向集結,不得纏鬥。”

“是。”郝老六回頭招呼一聲,兩個騎兵百人大隊隊長隨即一聲呼哨,向右前方奔去。

蘇翎一勒戰馬韁繩,吼了一聲。

“都跟著我。”便策馬向左向奔去。

兩隊騎兵在白皚皚的群山之中形成兩道弧線,一左一右劃去,最終將指向千山堡,但是,沿途並沒有象預計的那樣,收攏騎兵小隊。

積雪在地上薄薄的一層,僅能將大地遮蓋,卻並不影響戰馬奔行。蘇翎帶著兩百騎兵一邊全神戒備,一邊沿著騎兵小隊的整訓路線搜索前行。在一處山坳處,遇上第一批陣亡騎兵的屍首。

兩百騎兵並未立即停下,而是迅速搶佔周圍高地,遠遠將其圍住。防禦圈一旦形成,蘇翎才帶著湯虎等人奔近,下馬查看。

“將軍,是我們的人。”湯虎檢視一番,說道。

蘇翎雙眼變得通紅,出氣也顯得粗了,噴出一股股白煙。地上躺著一個完整的騎兵小隊,每一人身上都有箭傷,且還有數處刀砍的傷口。附近地雪地都被染成烏黑一片,那是千山堡騎隊留下的最後鮮血。

陣亡騎兵小隊身上鎧甲都已被扒去,甚至連戰靴都被脫掉,露出慘白的肌膚。蘇翎一凜,立刻說道。

“走,繼續向前。”帶著騎兵們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馳去。

沿途共計遇到六個騎兵小隊的屍體,都是全部陣亡,鎧甲俱被扒光,但四周卻並沒有發現一具敵人屍體。蘇翎心急如焚,更加快馬加鞭,向前賓士。一個時辰後,接近黃昏,終於在前面聽見人馬的廝殺聲。

蘇翎一振,狂呼一聲。“殺!”便拔出腰刀,催動戰馬,一路揮舞著奔向戰場。身後的二百騎兵也齊聲高呼“殺!”跟在蘇翎身後,將積雪踏的四下飛濺,也是一路狂奔而進。

轉過山腳,在河谷寬闊處,四個騎兵小隊正被數倍的敵人圍攻。騎兵們整齊的鎧甲與四周敵人顏色不一的服飾很容易便區分開來,此時四個騎兵小隊以不足半數,戰死的騎兵倒在地上,身上沒有一處是完整的,顯見是力戰而亡。剩餘的騎兵正按小隊集結成一個圓陣,在數倍敵人的包圍中不斷左右衝殺,竭力維持陣型,並不斷將四周敵人砍下馬來,但圍攻的敵人實在太多,密集圍攻之下,不斷有騎兵被冷箭射中,旋即被跟上的敵人砍死,眼見得這四個騎兵小隊便要盡數死在敵騎的馬蹄之下。

蘇翎紅著雙眼,狂呼著率隊出現在河谷出口,身後是二百同樣悲憤交加的鎧甲騎兵,猶如平地刮起一陣狂風,向前方的敵人沖去。被圍攻的騎兵聽見呼聲,立即出聲回應,並奮力衝擊,試圖衝破包圍,與前來接應的騎隊匯合。

圍攻的後金騎兵立即分出一隊上前攔截,想將來者盡數劫殺。蘇翎揮舞著腰刀,見前方橫著迎來一隊敵人騎隊,便猛地加快速度,腰刀略微向外斜分,直沖敵陣。身後騎兵緊緊跟隨,馬頭挨著馬身,連一絲縫隙都不曾留下。

瞬間兩隊相遇,蘇翎揮刀將迎面一人劈下,連頭帶肩披成兩段,隨後並不停頓,借著戰馬賓士的衝力繼續向前砍殺。只這一個回合,雙方均有騎兵落馬,但無疑蘇翎所部鎧甲騎兵站著鎧甲的便利,只有數人陣亡,而上前攔截的後金騎兵卻被沖散,掉下戰馬的足有大半。就這一沖之下,戰場形勢瞬變,蘇翎連殺五騎,自己手臂也被劃開半尺長的刀口,好在臂手阻隔,傷口不深,蘇翎不管不顧,沖散敵陣之後,連聲呼喝,將所部騎兵盡皆集結在自己身後,這一切都是在戰馬賓士中進行,並未有半點停頓。

就在呼喝聲中,蘇翎將騎兵在其身後逐漸形成尖銳的利刃,而蘇翎便沖在頂尖處。後金騎兵已全然不能阻止蘇翎的騎隊沖近,對方騎兵的兇悍前所未聞,那道防線幾乎毫無作用。

就在後金騎兵武官尚未作出調整,蘇翎已帶著尖銳的騎兵戰陣沖進包圍圈,將圍攻的後金騎兵當中截斷,在陣中心接應到剩餘的三十多騎兵後,將其裹挾進鋒陣,旋即殺出圈外。圍攻的後金騎兵這才紛紛撥馬調整方向,意圖追擊。但沒想到的是,蘇翎所部騎兵在沖出之後,整個鋒陣竟然沒有離去,而是猛然間再次爆發出一聲怒吼“殺”,就在喊聲未落,蘇翎已調轉陣型,斜斜地繞著身後的後金騎兵週邊邊緣快速繞行,並形成兩排弧線,裏面一道弧線上的千山堡騎兵對一路上經過挨近的後金騎兵揮刀猛砍,但不並停留,不管是否砍中對方,都是馬不停蹄繼續高速奔行,而隨後緊接著的騎兵則將腰刀狠狠劃過自前方隊友刀下逃生的後金騎兵的腰上,那後金騎兵旋即被劃開了腰身,搖晃著半截身子淒厲地慘叫。但這一切都是在戰馬賓士中進行的,沒有一個後金騎兵能真正與一名千山堡騎兵對殺,眼前似乎永遠晃動著無數腰刀的刀光,根本分不清哪一道才是自己要格擋的,哪一道又是能真正砍掉自己頭顱的死亡之光。

外側的千山堡騎兵同樣放馬狂奔,不過這一道弧線上的騎兵不斷地將羽箭、弩箭射向弧線內側的後金騎兵,這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弓手幾乎不需尋找目標,只管向人多處放箭,必有一名後金騎兵慘叫落馬。

蘇翎帶騎兵所行弧線自左向右圈轉,這樣所有的騎兵都可以方便地用右手的腰刀砍殺敵騎,而對面的後金騎兵除非也形成與蘇翎騎兵反方向的圓陣,否則只能隔著身子揮刀格擋拼殺。而高速賓士的蘇翎騎兵圓弧不由自主地牽動圈內後金騎兵的視線,必然要跟著轉動,這樣一來,反方向的轉動除非是在久經訓練之下,且管隊武官能及時調整陣型,否則必然是一片混亂,大多數後金騎兵都不得不先調整戰馬再揮刀格鬥。可旋轉的騎兵弧線根本不會給任何一個後金騎兵機會,既然陣內已經亂作一團,除了外側的後金能接敵,內側的後金騎兵只能看著外面的戰鬥不斷原地轉圈,卻是絲毫使不上力氣。很快,蘇翎騎兵的弧線便首尾相連,形成一個完整的圓。這時後金騎兵的首領才明白過來,感情這對方二百多騎兵竟是要將自己五百騎兵全數殲滅。

這個發現讓其大吃一驚,雖然對方的驍勇彪悍表明其擁有極強的戰力,可是以二百對五百,竟然也學著先前後金騎兵圍殺騎兵小隊的模樣,將後金騎兵全數圍在陣內,必要一一絞殺乾淨。

蘇翎二百多騎兵雖然人數不多,但其高速賓士的馬速足有彌補包圍圈的不足。久經訓練的騎兵戰陣中,每一個騎兵都在隊友的支持下聯手殺敵,甚至根本不顧本身的危險,只管一刀一刀地向接近的敵騎砍殺,一刀不中,便砍向下一個敵人,後金騎兵的戰馬根本就沒有速度,面對飛一般旋轉而至的刀光只能竭力格擋,少數能夠反擊的,甚至連對方的影子都夠不到,而這次反擊旋即在後面跟上的光影中被砍下馬來。內圈的後金騎兵連看都看不清楚,卻被從四面八方飛來的密集羽箭不斷射殺,不多時,內圈裏已經躺下不少後金騎兵的死傷軀體,無人掌控的後金戰馬則試圖逃離這不祥之地,左突右沖,反倒將圈子裏的後金騎兵沖得更亂。

連聲吼叫的後金騎兵首領竭力想收攏騎兵改變陣勢,但不斷被殺傷的後金騎兵根本無法調整,圈子不斷被蘇翎的騎兵旋轉著壓縮,象剝皮一樣,一層一層地留下一片屍體,然後旋轉的騎兵圓陣再次縮小,將後金騎兵擠壓進更小的空間。

後金騎兵首領終於想出可以應對的辦法,吼叫著下令內圈的騎兵放箭,一時間,雙方羽箭橫飛,交錯在外圈後金騎兵的頭上飛過。但這終究是徒勞的,蘇翎騎兵在不斷高速飛馳,這後金箭雨只能靠運氣來射中,而蘇翎騎兵卻面對的是擠做一團的人群,不必瞄準,直接射過去便是一次有效殺傷。再者,這內圈的後金騎兵還隔著一層處在週邊的後金騎兵,尤其是騎在馬上,等於是在密集人群的縫隙裏去射擊毫不停留的蘇翎騎兵,這怎能形成威脅?

對於這樣的戰陣,後金騎兵首領不是沒有聽過,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使用的鎧甲騎兵,若是事後討論,唯一能對抗的,只有長槍步兵陣,但此時一切都已晚了,殺紅了眼的千山堡騎兵根本沒有任何顧忌,只管一路砍殺,一路放箭。那些射光了羽箭的騎兵只需在賓士中拔出腰刀,揮舞著切進內圈線路,則自有一名內線騎兵切到前面,立即開弓放箭,這中間的間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那五百後金騎兵毫無防備也根本沒有預料地被二百蘇翎騎兵利用先機占了陣型便宜之後,便在包裹之下不斷損失人馬,不到小半個時辰,蘇翎騎兵已殺死殺傷大多數後金騎兵,內圈裏已然不能容納二百人的高速賓士圈子。蘇翎又是一聲呼喝,陣型再變,不過是將兩道弧線變成三道,而外面兩層都是放箭的遊走騎兵。被包圍的後金騎兵幾乎絕望了,不斷有人沖上試圖打斷圓弧,卻無一不是被砍死或是被弩箭射中,形成地上躺滿的屍體之一。

這騎兵對陣若是雙方雙向衝擊或許可以力拼,可是如眼下這般態勢,等於是蘇翎用二百騎兵圍攻外側的不到一百騎兵,誰讓後金騎兵不利用戰陣,偏要擠做一團做出追擊狀呢?這蘇翎的忽然變陣,將這次圍殲變得如此完美,成為日後騎兵集團的典範。

此戰的另一優勢,則是蘇翎騎兵的鎧甲防護,事後表明,戰場上多數騎兵僅是受到輕微傷害,而陣亡者,則是被箭射中要害,或是在對殺中被對手砍中鎧甲的連接處,這已經大大減少了騎兵的傷亡,而後金騎兵卻並未都裝備鎧甲,大多數都是一層皮革製成的防護,而如此近程,一箭便足以洞穿。

當圈內只剩下後金騎兵首領四周的五十多騎時,蘇翎一聲令下,旋轉的騎兵圈陣開始放緩,逐漸停下,但圈子卻絲毫未改。兩圈千山堡騎兵引弓搭箭,指向剩下的後金騎兵。

“丟下兵器。”蘇翎一聲怒喝。

剩餘的後金騎兵反應遲鈍,正猶自喘息。這場戰鬥太過不公,根本沒有讓這些屬於後金精銳的騎兵施展戰力。那名後金騎兵首領死死盯著蘇翎,似乎要將這個讓其部屬盡數被殲的敵方將軍牢牢記住,不過,這記住之後的事,其已沒有機會再想了。

後金騎兵們的猶豫不過稍稍持續片刻,蘇翎便一揮手,喝道。

“射!”

刹那間,近百隻羽箭攢射將場內所有的後金兵馬俱都射成刺蝟,那名後金兵首領至死都不能瞑目,這就不能再晚一會兒?再晚一會便就降了!

蘇翎隨即下令打掃戰場,將所有羽箭可回收的俱都收回,凡是能夠攜帶的戰利品都堆積在繳獲的戰馬上,然後將所有後金兵全部斬下頭顱,堆在一邊。不過短短的一刻,便在蘇翎的帶領下再次啟程,返回千山堡。

蘇翎神情嚴肅,雙眼因過度悲憤而紅得嚇人,儘管這殲滅五百敵騎是未曾料想過的戰績,但那死去的騎兵小隊,依然牢牢佔據這他的腦海。這一切都是他的疏忽所致,蘇翎已經大致猜想出努爾哈赤的計謀。用黃金馬匹尤其是那五千隻羊吸引千山堡的視線,然後趁蘇翎所部集中哨探這些財物之際,暗中派遣人馬潛入。儘管千山堡遊騎哨探四布,但別忘了努爾哈赤也是在這片山林裏出身的,手下悍將也是熟悉山野戰法,解決遊騎哨探並非難事。

前兩次的戰勝讓蘇翎等人都忽略了努爾哈赤的精明,這一失誤導致眼下先手盡失,主動權全在努爾哈赤手中。

被殲滅的五百後金騎兵其實是死在蘇翎以及騎兵們異常悲憤之中,若是平日,蘇翎斷然不會採取這種雖練熟卻並沒有把握全殲敵騎的戰鬥。但此時不是反省的時候,蘇翎判定這五百騎兵便是前置騎隊,後續定然還有更多。尤其是那些被扒去鎧甲的騎兵小隊,那些鎧甲足以讓後金騎兵假扮千山堡的騎隊,若是被騙開堡門……蘇翎不敢再想,當即傳令加速行進。

郝老六那邊不知情形如何?祝浩的警訊是否已傳至千山堡?一系列的疑問在蘇翎腦海中不停地閃過,這促使整個騎兵大隊將馬蹄聲連成一片,重重敲響沉睡著的群山。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0-29 09:03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十八章千山浴血  

夜色已然降臨,一輪明月斜斜掛在山頂,清輝混同著地上的白雪將群山的輪廓勾勒成起伏的線條,山路蜿蜒曲折地在暗夜裏延伸。借著這些微光,蘇翎率騎隊漸漸接近千山堡,這內心雖急,卻不得不放慢馬速。途中的急奔,已經有十幾匹戰馬折了馬腿,馬上騎兵仗著練就的騎術勉強不至於骨斷筋折,隨即換乘繳獲的戰馬繼續跟上大隊,那原本馱載的繳獲物被毫不猶豫地拋入深谷。

這一慢下來,蘇翎心中反而鎮定許多。他命大隊騎兵避開常行的大路,向另一側行去,那裏有事先約定的一個集結地點,距千山堡二十裏。後置的騎兵小隊細心地用樹枝掃平大隊留下的痕跡,隨後迅速向前跟進。

蘇翎的騎兵與郝老六的騎兵就在集結地點所在山腰的兩側遙遙相望,雖說是夜間,但對面整齊的鎧甲在月光下還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雙方行軍的陣型,都是彼此熟悉的。很快,前置小隊便聚在一起,相互略略一頓,便各自回報後面的大隊。四百騎兵很快便又彙集成一個整體,四下游騎在一裏處布下暗哨,此時,已不再遊動,而是暗伏在樹林中,警惕地留心遠處的動靜。

見郝老六身上也有血跡,蘇翎問道。

“傷得如何?”

“不礙事。”郝老六滿不在乎地搖搖手,隨即見蘇翎手臂上的血痕,問道。

“大哥你也傷了?”

蘇翎這才記起傷勢,便活動一下手臂,表示無礙。寒氣早已將傷口凝結處的鮮血凍結成烏黑的顏色,不用包紮,只要不是很深的傷口,這點刀傷算不得什麼。郝老六還是上前將戰袍撕下一條,緊緊地將蘇翎的傷口裹住。

蘇翎沒有拒絕,這情形使他回想起做夜不收時的那無數個夜晚,這樣的相互裹傷是兄弟們最常做的。

“你收回多少?”蘇翎問道,語氣卻顯得不報什麼希望。

果然,郝老六搖搖頭,說道。

“全部陣亡。”

那可是一百多條漢子啊,一天之間便在永遠躺在這片土地上。

蘇翎沒有說話,只是左手不為人察覺將腰刀攥緊。

“路上遇到一股敵騎,殺了七十多個。”郝老六說道,略顯遺憾。似乎是說這不足以為死去的兄弟報仇。

“對方有多少騎?”蘇翎問道。

“只遇上這一股。”郝老六說。

蘇翎暗自思量,這兩邊都有後金兵馬出沒,騎兵小隊被殺,絕不止這一點人馬。看來努爾哈赤是沿著百多裏的面上齊頭推進,一點一點地收拾掉遊騎小隊,這樣看來,那些哨探怕是沒有機會回來了。這種大範圍的包抄,單獨的哨探很難面對同樣慣于山林的後金人。不過,這麼說來,千山堡下還沒有敵人,或許正跟蘇翎郝老六一樣,在雪夜裏緩慢向千山堡推進。

“走。”蘇翎不再猶豫,當即決定,所部人馬立即趕往千山堡。這四百多騎兵已不在擔心遇伏,這與偷襲騎兵小隊不可並舉,後金兵再精銳,也不會蠢到在敵人的地盤上惹事。襲擊是為後隊掃清障礙,可不是主動暴露身形。掌握到這一點,蘇翎率領四百騎兵沿著山路加快向千山堡趕去。來襲的後金兵馬就算也是夜行,也比不上

千山堡騎兵熟悉地勢,至少行軍速度上便難以相比。何況,四下山野裏仍然有毫不知情的騎兵小隊分佈,這些保持警惕的騎兵小隊不會放過敵人,只要明白過來有敵入侵,小隊長會立即按事先預計的戰術進攻。只可惜那些遇伏的小隊,倉促迎敵,被優勢敵人消滅。而白雪掩蓋下的各種機關陷阱,也因事先未料,都還未啟動,白白便宜了後金兵。

月夜裏的千山堡巍然聳立,沉默無聲,除了千山堡最高處升起的一長串紅色燈籠,整個千山堡的堡牆上沒有絲毫燈火,看上去黑黝黝一片,像暗夜裏潛伏的怪獸,隨時都能露出鋒利的獠牙。

看見紅色燈籠,蘇翎算是稍稍放心。紅色警訊是胡顯成等制定的防禦等級,只要出現紅色燈籠,所有千山堡人都立即按事先制定的部署行動,所有預先編制的防禦人員都被分成兩班,一班當值,一班休息,三個時辰一換。千山堡此時是人人皆兵,男女老幼都按力所能及編進隊伍,在各自負責的堡牆一段默默守候。蘇翎知道,那黑色堡牆上是成排的千山堡戰士,仍按每十人一組編派,而後面,是搬運羽箭器械火藥等的支援小隊,這一切,都經過無數次的預演。此時的千山堡,就等著敵人出現,而任何膽敢在千山堡前露出利爪的敵人,都將被無情地斬斷鋒芒。

千山堡四周是寬闊平坦的谷地,未下雪之前,可以看到無數的大片農田,此時都被白雪掩蓋,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在千山堡四周蔓延出數裏。蘇翎知道,這白茫茫之下,已經暗藏殺機。他小心地率領大隊騎兵沿著只有己方知道的標記緩緩前行,一面紅色新月戰旗已經在隊伍前面揚起。

戰旗升起不久,隨著隊伍慢慢接近堡牆,白雪的反映讓血紅戰旗顯得十分醒目,可以隱約分辨出戰旗上那輪彎月在月光下閃著銀光。驀地,千山堡堡牆上點燃一支火把,隨即,無數支火把順次點燃,將這一面的堡牆映得通亮,待蘇翎率隊走得更近一些,幾支燃燒著的火箭飛出,落在隊伍左近,瞬間地面上爆起大團火焰,數團篝火熊熊燃燒,將堡牆下的一段地面,照得如同白晝。

蘇翎所率騎兵大隊,在篝火中全部現身,連面容都被映得紅潤。騎兵們並未亂動,仍然排著整齊的隊伍緩緩靠近,蘇翎知道,若是敵兵在暗夜中至此,此時已有無數羽箭瓢潑而下。隊伍行至吊橋前停下,堡牆上已然看清蘇翎的面容,隨著幾聲呼喝,吊橋緩緩落下,在黑夜裏發出尖利的“嘎嘎”聲。厚重的堡門在十幾個士兵的推動下緩緩打開,一片火光隨即瀉出,火光中,數百披掛整齊的戰士形成一片槍林,在堡門處列隊而立。蘇翎一馬當先,直奔入內,身後的四百鎧甲騎兵轟隆隆撲進火光之中。全部騎兵進堡之後,堡門內又奔出數十人,迅疾奔至燃燒著的篝火,將其撲滅,旋即返身回去,大門關閉,吊橋徐徐升起。不久,千山堡堡牆上的火把紛紛熄滅,千山堡又陷入黑暗之中。

若是從千山堡上空觀察,黑暗中還有無數支小隊人馬,從四面八方向千山堡彙集,那都是偏遠的騎兵小隊在接到警訊後迅疾回援。所有的人馬都連夜行進,要與敵人爭奪哪怕是一瞬間的先機。而千山堡的大門,也在黑夜中無數次開啟、關閉,成串的火把不斷點燃、熄滅,讓處於遠處窺視的後金哨探驚異不解,不知道這千山堡在玩什麼花樣,讓這漆黑的夜色增添出幾分神秘的色彩。

蘇翎進入堡內,立即傳令命所有外出返回的千山堡騎隊到校場彙集,他所帶的四百騎兵毫不停留,直奔校場。號角聲中,大批騎兵出現在校場之上,他們大部分滿員,但有些小隊卻只餘一半人馬,但不論剩餘多少,都一起出現在校場的陣列之中。郝老六立即上前清點人數,按照名冊一一驗證。各騎兵大隊小隊依次清點,校場上響起一片點名聲。很快,清點完畢,沒有發現任何異動。蘇翎放下心來,千山堡騎兵之中顯然並未受到滲透。蘇翎命胡顯成加強堡門處防禦人數,並令凡是稍有疑問,一律不准進堡。

郝老六走近蘇翎,低聲說到。

“不算沒回來的,陣亡八十六人。”

蘇翎點點頭,沉默片刻,下令眾人返回軍營休息,時刻待命。隨後便與郝老六一起,登上堡牆巡視。

就在胡顯成將小心防範敵人偽裝混入堡內不久,西門處便出現警情。堡門上的守軍一面與堡牆下出現的五十多名鎧甲器械齊全的騎兵周旋,一面迅速派人稟報。接警後的蘇翎郝老六立即趕至西門,不過數百步,幾乎是片刻之間,蘇翎便在堡門上的牆垛處看見下面的騎兵。

下面五十多騎散亂成一片,完全沒有騎隊小隊的隊形,且都顯得有些煩躁不安,不停地將戰馬左右挪動。為首一人高聲叫道。

“快點開門。有軍情稟報,誤了事你們擔得起麼?”顯然,适才守禦的人不知找了個什麼藉口,讓此人喋喋不休地叫門。

蘇翎提高聲音,叫道。

“我是蘇翎。全部下馬,列隊!”聲音高亢,完全蓋住了下面那人的叫駡。

那五十多騎兵一愣,似乎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全都向其中一人看去。那人故作鎮定,似乎恍然未覺。就在這一刻,蘇翎輕聲說到。

“射!”

一旁早已待命的弓箭手立即向下射出一陣急雨,瞬間便將下面的騎兵射殺一半,緊接著,第二批羽箭又搭在弦上。那名頭領見事不妙,立即撥馬便逃,剩餘還活著的人也都拼命抽打戰馬,試圖遠離羽箭射程。但此時一切都晚了,連續三撥箭雨將所有的騎兵全部射殺,算下來每人攤上五箭,想必是不會再有活口。

判斷的標準很簡單,千山堡騎兵沒有一個在聽到蘇翎的聲音後會猶豫,更沒有一個人在聽令後不立即行動。類似下馬列隊的軍令幾乎每天都聽見無數次,幾乎成了下意識的反應。這夥偷襲欲騙開堡門的騎兵,算是白白送命。這計策要的便是突然性,不能說不好,只是偏偏晚了一步,蘇翎等人若是晚回來一個時辰,這堡門一帶,便已然成為橫屍堆積之所。這算是千山堡的運氣吧,經此一事,千山堡騎兵開始實行更嚴格的軍事部署,更注重細節,使得千山堡騎兵成為無可模仿的新式力量。

就在欺騙者被殺不久,遠處便傳來“嗚嗚”的號角聲,隨即出現大片的火光,烏啞啞的人群烏雲烏雲一般在白雪的襯托下出現在視線盡頭。既然已經沒有了突然性,自然不必再藏著。後金大隊騎兵終於在千山堡下彙集,但畢竟是夜裏,能連夜突奔至此,已算是後金兵馬少有的行動案例。在距千山堡約五裏處,大隊後金兵馬開始結營紮寨,在西面的寬闊平地上紮下兩座大營。在營地上火光的襯映下,兩座營中分別升起一面戰旗,在夜空中隨風擺動。

因距離過遠,趙毅成站在蘇翎身旁盡力遙望,許久才輕聲說到。

“看樣子,是正白旗與鑲藍旗。”

蘇翎想了想,李永芳的口述讓千山堡掌握了不少後金情報,這正白旗與鑲藍旗,正是八旗之中的勁旅。

“皇太極與阿敏?”蘇翎記憶中是如此。

趙毅成點點頭,有再次看了看遠處火光中的軍營,說道。

“兩旗齊至,怕是有近萬人馬。”

火光中,除了先頭人馬正在紮營,遠處似乎還有人馬源源不斷的行進。

“他們會立刻攻城麼?”郝老六面色沉重,這守城完全發揮不了騎兵的優勢,可這一回,處於被動中的千山堡只能被動地應對。

蘇翎搖搖頭,雖然清河堡一戰努爾哈赤是連夜進攻,但此戰卻不必急,畢竟千山堡沒有任何援兵的威脅,僅僅是孤零零的一座城堡。大可天亮後準備妥當再發動,連夜的行軍不僅蘇翎所部騎兵人困馬乏,後金兵一樣是疲態。此次的突然性在最初階段大獲全勝,千山堡損失慘重,但到這時,雙方再次站在一個勢均力敵的程度上對峙。這都要看後金兵如何攻城,而千山堡又是如何展開城堡防禦戰。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3 15:14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十九章鐵甲斷金

天色微明,千山堡巍然的身軀逐漸在群山之中顯露出來。

一夜未眠的千山堡堡牆上戍守人員開始順次輪值,遠處敵營上空正升起炊煙,營內尚不見人馬調動,昨夜被強令休息的各班人馬無聲地依次上到堡牆,隨後被換下的人員則立即下去休息,這種有序地輪換在四面堡牆上同時進行。敵人就在眼前,千山堡內所有的人都不曾好好入睡,緊張的情緒在每一雙眼睛裏流露出來。

蘇翎、郝老六僅僅休息了兩個時辰,便又出現在正對敵營的堡牆上。天明使得敵營的規模儘管收進眼裏,昨夜趙毅成的判斷接近現實。兩座敵營緊挨著坐落在河谷出口與千山堡之間的寬闊處,而那條河流就在一旁穿過,河水並未結冰,有不少後金士兵正在河邊提水、飲馬。營地上空飄揚著正白旗與鑲藍旗的戰旗,看兩營敵兵的服飾,卻是差別不多,或許是因為過遠,分辨不清。蘇翎與郝老六努力遙望著,希望能看到一些敵軍將領的身影,皇太極與莽古爾泰,可都是努爾哈赤的兒子。

鑲藍旗旗主莽古爾泰,努爾哈赤第五子,少時便隨軍轉戰四方,此時不到四十的歲數,正是威風正凜之時。皇太極是第八子,領正白旗,二十五六的樣子。此番二人領軍前來,那表明努爾哈赤足夠重視千山堡,另一種可能,是為費英東,或者蘇翎所為的確激怒了那位梟雄。看這營地的架勢,近萬人只怕是真的。正當蘇翎遙望之際,敵營中也奔出一隊人馬,在營前遠遠地查看千山堡。

“看不清,該是皇太極吧。”郝老六說道。

蘇翎也放眼看去,可惜實在太遠,面目難以辨別。但既然從正白旗的營地出來,十有八九是皇太極。此時他正在幾十後金騎兵的伴隨下,緩緩行進,一邊查看千山堡上的人群。

“大哥,咱們放一炮?”郝老六躍躍欲試。

蘇翎估算了一下距離,搖搖頭。

“這樣放炮,只能是聽響兒嚇人,打不著的。”趙毅成說道。

“投石車可以。”郝老六說道。按堡外平地上事先做好的標記,皇太極正好在最遠射程之內。

“算了,不說夠得到,就算夠著了,不過殺掉一人。沒什麼用。”蘇翎說道。

郝老六遺憾地扭頭向那邊看去,恨不得求那些人再走近一些,最好在弓箭的射程之內。他並不介意在士兵面前再表演一次神箭手的風姿。

見堡牆上的人都在向敵營方向張望,戰士們還好,那些堡民們雖說不至於緊張的發抖,卻是將身體繃得很緊。蘇翎正尋思著說些什麼,卻見陳芷雲帶著陳若疏走上堡牆。千山堡裏,也唯有陳芷雲到哪兒也不會受到攔阻。對此蘇翎也未做什麼姿態,默認了。此時見兩姐弟上來,便問。

“何事?”

“若疏讓我跟大哥說說,讓他也到炮隊去。”陳芷雲說道。

蘇翎沒有立即說話,看了看陳若疏,忽然沉下臉來,說道。

“有什麼不會自己說麼?什麼是都要找你姐姐出面?”

陳若疏一陣害怕,低頭不語。

“回去。”蘇翎聲音雖輕,卻不容置疑。

“過幾年才會用你,好好學本事。”

陳若疏未動,仍不說話。

“怎麼,訓練時教你的都忘了?”蘇翎越發不高興。

“是。尊令!”陳若疏大聲回答到,隨即轉身下去。

蘇翎轉眼看向陳芷雲,說道。

“以後這些事讓他自己說,不要總當是小孩子。”

“是。”陳芷雲低頭答道。

蘇翎忽然想到什麼,問道。

“那七個人都起來了麼?”

陳芷雲微微一怔,隨即明白指的是誰,說實話蘇翎的確不知那七名女人的名字。

“都起來了,與芷月在一起。”

“給他們找點事兒做,到樓上去彈些曲子,嗯,不要那些淒淒慘慘的。快去。”蘇翎說道。

“是。”陳芷雲立即走下堡牆,大戰之前,她這趟走得可有些冒險,還好蘇翎並未訓斥。

不久,千山堡內蘇翎府上那最高的閣樓上,傳出數人合奏的樂聲。琴聲從空中撒向四周堡牆,然後再向雪地裏散去。蘇翎見那些堡牆上的緊張略有舒緩,便暗自點頭。軍中配有樂手,看來還有有一定道理。

天色越來越明,已隱隱有旭日東昇的霞光出現。遠處敵營人馬開始集結,一隊隊地在營外空地上列隊,不多時,兩座營地已全部出動,在千山堡前排出黑壓壓一片方陣,加上地上白雪的反襯,更加顯處幾分猙獰之態。在敵營響起號角的同時,千山堡內也響起集結的喇叭聲,處於待命狀態下的各組人員立即全神貫注,緊緊盯著指定的管事,隨時按命令行事。

堡牆上第一排弓箭手已經執弓在手,第一支箭已經捏在手裏,身側的箭壺裏滿滿的羽箭接近五十支,而堡牆下的支援小隊則每人手裏都抱著兩壺箭,一旦有命,則立即將箭只送上堡牆。而不遠處的空地上,一長溜整齊排列的投石車已經繃緊了懸臂,一旁十多人則隨時準備將一塊重達三十斤至五十斤不等的石塊發射出去。每一面堡牆下都備置有五十部投石車,經過工匠們的改良,每部只需十多人便可操作,射程高達八百到一千步。

一些後備隊伍則在貼近堡牆的房屋內休息,門口戰立的管事則雙眼緊盯著堡牆方向,一有招呼或是情形緊急,則立急帶隊支援。每一面堡牆都已指定專人總領,分段設置隊長,與堡牆下的支援人員相互搭配。這些都是千山堡蓄謀已久的防禦編制,如今,就要檢驗這一切是否能將千山堡變成磐石。

蘇翎帶著一半的騎兵站在堡牆上,這些當然現在成了步兵,也是守禦的主力,另一半騎兵則集中愛校場列陣,席地而坐,等待命令。不過,蘇翎此時並未發出任何命令,與堡牆上眾人一樣,雙眼緊盯著敵人。

“將費英東帶來。”趁敵人仍在慢吞吞都集結,蘇翎忽然發出這個命令。

費英東已經從堡內眾人的神色上看出大兵壓境,自然他與那些戰俘已經不再被放出來幹活了。這時來到蘇翎面前,竟有一種釋然之感,不被理睬的感覺總算到了頭。看著遠處集結的後金戰陣,費英東心裏不知是個什麼滋味。那蘇翎卻一直不說話,由著費英東東張西望。末了,到底是費英東開口說道。

“你是要用我來換得停戰麼?還是殺了我?”

“你?”蘇翎蔑視地一笑,說道。

“本來我可以殺了你。不過,我還是想讓你看看我們是如何殺死這些送死之人的。”說罷,讓人將其捆在一處弓矢不及之處,由他隨便看。

對面的後金兵終於動了,隨著一聲號角,第一隊後金步兵開始緩緩向前行進。千山堡堡牆上不斷傳來叮囑聲“

“不要慌,沉住氣。”

“聽令放箭。不要亂射。”

“都穩住,他們要上來還早呢。”

蘇翎滿意地點點頭,胡顯成訓練的指揮人員都還不錯,當下便繼續觀察敵兵動靜。

從千山堡上空看去,後金兵並未將千山堡包圍,大概在他們眼裏,連撫順、清河堡這樣堅固的城堡都被攻下,何況這樣的小城?後金正白旗與鑲藍旗的人馬都在各自營前列隊靜候,那第一批進攻的步兵排著略算整齊的隊伍緩緩靠近。走在佇列最前面騎馬的軍官不時地向前射出一箭,大概是在估計與城牆的距離。終於,在距城牆一箭稍遠,兩箭不到的地方停下。此地據護城壕溝不過百步,小跑頃刻間便可以抵達。此時壕溝內已經積滿河水,但還沒有結冰。後金兵若要靠近城牆,則必須越過這道壕溝。

不知為何,後金兵沒有選擇直接進攻城門,大約是看那座吊橋過於費事,真不如直接從堡牆上強攻入內,此時努爾哈赤的人馬對於攻城並沒有太多經驗,而往日裏攻城拔寨的功績也難以拿來與明式堡寨相提並論,有限的信心,其實還是來自撫順與清河堡一戰。

第一批攻城人馬並未攜帶長梯一類的器械,他們的主要目標,是那道壕溝。後金士兵在又一聲號角聲中開始行動,前面幾排的後金士兵紛紛開始掘土,往手裏的袋子裏裝,看來,他們是想填平壕溝。等所有的後金士兵人手一袋時,整個大隊開始再次向前移動。後面幾排是弓箭手,他們緩緩向前,不斷測量射程,而前排的後金兵則舉著為數不多的盾牌,在一聲喊聲中開始向前猛跑,一股氣跑到壕溝邊,扔下口袋,便回身死命跑回。就在此時,那後排的弓箭手開始放箭,瞄著堡牆上隱約留出人影射去。可惜第一批箭大多還未到堡牆便落下,為數不多的箭越過高牆,飛進堡內,但估計也不會造成多大損失。隨後弓箭手開始各自放箭,目的不過是阻止堡牆上人員放箭射殺那些添壕溝的後金兵。

千山堡自然不會毫無反應,第一個跑到壕溝前的後金兵還未站穩,便被飛來的羽箭射穿喉嚨,一聲未吭便一頭栽進壕溝之內,這讓射箭的郝老六十分氣惱。這不成了一大塊添溝的東西?划不來。刹那間,無數羽箭劃空而落,在如同螞蟻一般奔跑的後金兵頭上撒下死亡的陰影。大片的後金兵被羽箭射中,哀嚎聲頓時叫成一片。但沒死的後金兵毫不停頓,繼續向前奔跑,將口袋扔入壕溝。那些回去的後金兵仍然扛起一袋泥土,繼續跑向壕溝方向,對身旁的死亡似乎視而不見。千山堡上一波接一波地射殺壕溝邊的後金兵,而下面的後金兵則一波接一波地繼續填平壕溝。隨著屍體的增多,壕溝也變得越來越淺,終於,壕溝被截斷,兵逐漸被填平,積水裏飄著後金兵的屍體,而路上更是躺著數百具屍首。但那些後金兵仍是視而不見,仿佛死亡根本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後金兵的弓箭手也不顧傷亡,繼續向堡牆上放箭。千山堡開始出現傷亡,有數十人被飛進堡牆的流失擊中,陣亡二十多人。在漫如飛雨的羽箭之中,是防無可防的,尤其是那些根本就沒有木標,只管沿著弧線劃落的冷箭。蘇翎不為所動,也沒有任何命令,堡牆上的人與牆下的人一樣,只管放箭,也無需瞄準,雙方都知道,這第一批約兩千的後金兵純屬送死,只要能填平壕溝,為後續進攻打開一條路,便就算大功告成,至於生死,那些後金兵沒有一個能自己做主,沒死在戰場上,退回去便只有被斬首一個結果。

壕溝終於被填平了長長的一大段,這批後金死士終於可以退回去品嘗餘生的苦果。

趁著戰鬥間隙,千山堡迅速補充羽箭,調整人手,那些受傷死亡的戰士也被抬了下去,而養精蓄銳的後備者被迅速補充到所缺位置。這一段,損失不大。後金兵留下約六七百士兵的屍體。

但緊接著,後金精銳人馬開始向前逼近。蘇翎望著甲杖齊全,佇列整齊,扛著無數架長梯的後金進攻隊伍,暗暗握緊拳頭。

後金兵慢慢接近,這一波仍然接近兩千人。前面是一排手持盾牌的士兵,他們高舉盾牌,遮擋羽箭,掩護身邊架著長梯的士兵隊伍緩緩前進。眼看著就要到達進入衝鋒的位置,蘇翎猛喝一聲。

“放。”

只聽見一片“砰”“砰砰”的聲響,五十多塊大石飛越堡牆,在行進的後金密集人群中落下,頓時砸出一個個空缺,被擊中的後金兵基本上都是骨斷筋折,或是將腦袋砸扁,或是被飛來的石塊掃去一條手臂,哀嚎聲再次響了起來,但後金兵絲毫不亂,繼續穩步前進。千山堡內不斷飛出石塊,將進行中的後金隊伍砸得七扭八歪,但數量畢竟有限,後金兵在死亡幾十人之後,便抵達衝鋒位置。為首的後金武官一聲大吼,所有的後金兵都奮力向前沖去,努力將扛著的梯子架在牆上,開始向上攀登。餘下的後金兵則一些扶著長梯,一些就站在牆下射箭。千山堡上的羽箭依舊疾飛,將後金兵一個個地從梯子上射下,但這種依靠人多進行的攻擊,根本就無法進行準確的殺傷,一切都靠得是密度,羽箭覆蓋之處,後金兵不斷中箭倒地。隨著千山堡牆上人員的俯射,下面準確的弓箭手開始將傷亡帶給千山堡。這些都發生在很短時間內,很快,不顧傷亡的後金兵將數十架長梯靠上堡牆,士兵們高喊著一個接一個地向上攀去,一個掉下,緊接著又爬上去一個,竟然是前仆後繼毫不在意殺傷。

隨著弓箭手的持續傷亡,千山堡堡牆上開始出現缺口,而爬在長梯上的後金兵越來越多,象一串糖葫蘆似的掛在堡牆上,開始還不斷地掉下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掉下長梯的位置越來越靠近牆頂,這說明堡牆上羽箭的密度以不足以遲緩後金兵攀登的速度。千山堡堡牆上另一批戰士開始加入戰鬥,對於接近堡牆頂端的後金士兵,除了用箭射殺,一些戰士手持耥耙,這種尖端分佈分叉的利器,將爬上來的後金士兵連刺帶砍,一個個地推下長梯。

蘇翎在此時一刻,吩咐投石車改換石彈。稍後,投石車開始投擲點燃的一個個巨大的油罐,在密集的後金士兵中炸開,爆燃出大團的火焰,那些沾上火焰的後金兵抱頭亂竄,帶著一身的煙火打亂陣型。這火焰的效果遠遠大於羽箭的殺傷,視覺上的驚恐讓後續的兵馬放緩速度,整個隊伍開始遲緩起來。

同時,堡牆上開始出現一些手執一個個圓罐的士兵,點燃引線拋向牆下聚集的後金人群,至稍一刻,便聽見轟然爆響,大朵的火團在人群中燃放,這種混合了易燃油料與火藥的圓罐殺傷力並不強,但對於這種情形下密集的人群卻能有效地給予阻撓。爬上長梯的後金兵開始出現後續無力的狀況,而在梯子上吊在半空的士兵,很快便被殺死,一個個墜落,不久,長梯被一個個地點燃,像是在千山堡堡牆上掛起了一串串的焰火。

一時間,千山堡堡牆上空飛舞著羽箭、石塊,油罐,劃出一條條煙跡,堡牆上側一支支長槍耥耙伸出牆外,對著冒出來的腦袋、身軀一陣亂捅,地面上的後金戰陣中騰空飛起無數箭只,直撲牆頂,一團團巨大的火球不斷爆燃,煙火彌漫,很塊就將牆下嚴整的後金隊伍遮蓋,而煙霧裏奪人性命的利器依舊不斷四下橫飛突然,後金後隊戰陣中響起號角,正在苦苦打熬著的後金兵一聽,迅速向後退去,身後跟著一長串送行的飛箭,不斷將落後的士兵送進遍地的屍堆之中。這第一次攻擊,千山堡總算是勝了。

蘇翎命令停止放箭,稀疏的箭雨猛然間消失。支援後隊則立即跑上堡牆,收拾傷患,補充軍需。各隊隊長則忙著查看各自小隊的每一個隊員,交待适才可能出現的危機應對辦法。人來人往的堡牆上,人們都無聲地做事,對來之不易的勝利並無太多的表現。

蘇翎望著前方屍橫遍野的戰場,略微估算對方死傷人數。對於投石車的威力,蘇翎略微不滿,但其正好可以彌補羽箭射程外的那一段發起衝鋒的距離,而火炮,适才一戰隨未使用,卻達不到這五十步投石車形成的氣勢。這一戰後金兵險些就要登上堡牆,形勢一度危急,這使得蘇翎決定提前使用火炮,不能再讓後金兵接近堡牆。後金兵的這種用人填的攻城方式,只要人手足夠,只待千山堡鋒芒一弱,便足可蜂擁登頂,到那時,千山堡也就破了。

蘇翎對迫近防禦有些沒有信心,畢竟千山堡人手實在太少,适才的雙方對射,儘管站著地勢的高處,千山堡還是有所傷亡,若是持續下去,千山堡總有後繼不至的時候。

後金兵在號角聲中逐漸遠離戰場,留下近千具屍體,遠處的後金兵大陣絲毫沒有移動,將殘兵收入後隊營中,隨即,鑲藍旗戰陣中又響起一聲號角,數千後金騎兵緩緩向前,向著千山堡逼來。

又一次進攻即將開始。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3 15:14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二十章部族戰爭  

時近正午,太陽高懸在千山堡硝煙彌散的戰場上空,透過血紅新月戰旗的間隙照在堡牆上整齊的鐵甲上反射出道道寒光,前方陣亡者的屍體淩亂地橫在慘白雪地裏,鮮紅的血液將白雪染成烏黑的塊狀。而隨著一聲號角響起,後金鑲藍旗精銳騎兵就要發動新的進攻。

列成橫隊的鎧甲騎兵整齊地向前推進,一排排閃著微光的頭盔在領隊武官的呼喝下始終面向同一個方向,接近四千後金騎兵重重疊疊向前湧動,掌旗官走在騎兵前列,隨著武官的指令不停地揮舞旗幟。

千山堡堡牆上迅速奔上數隊士兵,旋即拉開掩蓋住的火炮,奮力推動,將火炮炮口指向徐徐前進的騎兵陣營。蘇翎已決定不再有所保留,此時將用火炮展示守禦能力。兩門大將軍炮被緩緩推出,粗大的炮口象嗜血的怪獸,隨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確定其餘三面都無後金兵馬臨近後,所有的火炮都被調到這一面的堡牆上,炮手們已經點燃火繩,每一門炮都在準備或是已經裝填完畢,隨時進行第一輪炮擊。

蘇翎望見鑲藍旗騎兵的滾滾洪流,在心裏暗暗讚歎幾句,努爾哈赤的鐵騎畢竟不是虛言傳說,這樣的騎兵大隊,若是千山堡擁有,那將是何等的力量?想到這裏,蘇翎不禁看了眼捆在一旁的費英東,見其也遙望著鑲藍旗鐵騎,神色卻是有些淒然,大約是想起自己的鑲黃旗,同樣的精銳,卻已是昨日黃花。蘇翎不禁產生一些理解費英東的念頭,作為一位武將,對軍隊的情感都是相同的。

“若是我們也有四千騎兵。”郝老六恨恨地說道。

“老子就殺出去,看誰還敢如此囂張。”

的確,鑲藍旗此時所顯露的騎兵集團氣勢,讓同為騎兵的所有戰士們都極為不滿,若論戰力,沒有千山堡騎兵不敢挑戰的對手。只是眼下,只能如此。這種心理在日後的騎兵對決中,將產生了無以倫比的銳氣,一戰絕勝。

見鑲藍旗騎兵已經進入射程,蘇翎命令兩門大將軍炮速射五發。這兩門大將軍炮都是子母式後鏜裝彈,算是當時最快的射速。兩門炮組中的炮手迅速裝填完畢,在炮長的一聲令下,點燃引線,火花跳躍著慢慢鑽進藥室。“轟”的一聲,大片的濃煙散開,在堡牆上隨風飄動。炮手們不待煙散,用一根鐵鉗鉗出子銃,隨即第二枚子銃被放入炮筒內,隨即點火,燃放兩門大將軍炮接二連三地各發射五枚近七斤重的鉛彈,逐一落入鑲藍旗騎兵陣中。

彪悍的鑲藍旗騎兵佇列正依令行進,卻被連續的炮聲所驚動,那名走在頭裏的武官稍稍一愣,但卻沒有停下步伐。十枚炮彈依次在騎兵整齊的佇列裏犁出一道道血溝,每條溝裏都是數騎被連人帶馬打得稀爛。但整個騎兵佇列絲毫沒有停滯,而是繼續向前行進。

千山堡上的大將軍已經不能再連續發射,五枚子銃需要重新裝填,並且還需要降溫,以避免火藥自燃,這都需要不少功夫。後金鑲藍旗騎兵見此更加堅信這些炮聲不過是些微小的威脅,不足以阻擋鐵騎的進攻。大隊騎兵開始小步跑動,直到全部騎兵都按著同一步伐跑動起來。而此時,千山堡上卻再也沒有炮聲。

鑲藍旗騎兵大隊奔近千山堡,在臨近弓箭射程之內,前排的近三千騎兵大部分都跳下馬來,一些人重新扛起丟在地上的長梯,一些人則手握鐵鎬,呼號著蜂擁而上,看來,一部分人是仍然爬城,一部分則奔至城下,開始挖掘城基。而剩下的一千鑲藍旗騎兵則仍然縱馬奔行,不過,他們一邊在堡前橫向奔過,一邊紛紛張弓放箭,向堡牆上射去,待奔至盡頭,便又撥馬回轉繼續奔行放箭。後金的騎射一向是個強項,射程既遠且准,一時間,城下射上的羽箭竟然有壓住城上射下的趨勢,那些隱藏在牆垛旁的戰士有不少都被羽箭射中,雖不會礙事,卻是將向城下射箭的密度準頭全都打亂,而堡牆下的後金兵更是越發奮勇地向上攀登,眼見著要不了多久,堡牆上的火力便會被完全壓制,而那些登牆而上的後金兵必然會登上城頭。

蘇翎斷然下令,所有火炮自由燃放。一瞬間,數十門火炮幾乎在同一時間內響起巨響,濃厚的硝煙竟然將城頭全部籠罩,城下奔行的後金騎兵居然看不見堡牆上任何人影,只能任意射去。緊接著,煙霧中不時響起巨響,火光倏然一現,然後在不遠處又是一聲炮響。千山堡炮隊終於得到一個任意放炮而沒有限制的時刻,所有的炮手都異常興奮,不停地裝填、燃放,雖說這射速極慢,但數十門火炮仍然讓間隔時間變得短暫,而那炮聲也像是連在一起,沒有間隙。

城下的後金兵立即嘗到了炮擊的滋味,挨的近的,幾乎被無數迸射的鉛子,鐵子、石子將全身打成篩子,而虎蹲跑、滅虜炮發射一次都是將近五百枚碎粒,第一輪炮擊便將正在爬城、挖掘的後金兵轟死二百多人,如此密集的人群,被如此密集的活力呈面狀轟擊,場面是極其血腥的。後金兵攻城的前置隊伍竟然被轟出一大片開闊地,那上面除了死人再沒有一個能動的身影。攻城的後金兵只稍稍一愣,但隨即繼續湧上,讓停頓的攻勢繼續展現出淩厲的力量。千山堡堡牆上的炮擊不過兩輪,後面的投石車也開始投出燃燒著的火球,在後續騎兵佇列裏繼續燃放大片的煙雲。後金騎兵的箭陣被擾亂了,就在這眼看著雙方都覺得只要再持續一會,便能分出勝負之時,後金營地出卻傳出長長的號角聲。

城下的後金兵一聽,立即如來時一樣,潮水般地退去,讓千山堡上追殺的羽箭幾乎毫無所獲。看來,敵人撤了。這一次,千山堡又勝了。

不說千山堡堡牆上忙碌的隊伍,那鑲藍旗騎兵重新列隊,在號角聲裏緩緩退回原陣。雖然在城下鑲藍旗又留下數百具屍體,但這數千騎兵依舊沒有亂陣的樣子。

蘇翎緊緊盯著退下的後金騎兵,不知道又將變換什麼新的花樣。但卻看見從正白旗中湧出一隊人馬,鑲藍旗的大旗也在一隊人馬的簇擁下與之匯合。兩隊人馬似乎在商議什麼事情,蘇翎忙傳令下去,讓加快速度,敵人又將進攻。

“不必了。”費英東在一旁忍不住叫道。

“不會再打了。”

蘇翎與郝老六相互對視一眼,問道。

“你說什麼?”

費英東咧咧嘴,說道。

“他們不會再打了。再打下去,就算勝了,兩旗也不會剩下多少人。”

蘇翎看了看遠處,有些不相信。這麼就算了?那麼這麼遠搞這麼大動靜做什麼?努爾哈赤未必是昏了頭?還是這費英東真的有如此大的影響?

那費英東卻長歎一氣,不再說話。

果然,從敵營那邊馳來一個騎兵,只單獨一人,蘇翎命不許放箭,要看看這人是何意思。

那人奔至城下,張著雙手,大聲叫道。

“蘇將軍何在?”

蘇翎笑了笑,未必打成這樣,還來勸降不成?便高聲答道。

“我就是。你是何人?”

那人在馬上行禮,高聲說到。

“奉兩位旗主之令,前來傳話。”

“有話便說。”蘇翎說道。

“旗主請問蘇將軍,費英東費將軍可還活著?”

蘇翎皺皺眉,說道。

“給他解開。”費英東便被放開,站在堡牆上現身。

底下那騎兵一見,立即行禮,費英東卻不發一言。

那人又說。

“旗主說若蘇將軍肯將費將軍送回,兩旗兵馬立即退兵,絕不反悔。”

郝老六哈哈大笑,叫道。

“你們死了這麼多人,還睜眼說瞎話麼?要戰便戰,少囉嗦。”

那人尤不死心,問道。

“蘇將軍如何作答?”

蘇翎笑道。

“我要說的,那李永芳回去沒講麼?不必囉嗦,回去告訴皇太極、莽古爾泰,要戰儘管來戰。你再告訴他,就說我說的。殺了我的兄弟一人,就要用十人來償命,此仇必報。快滾!”說完,郝老六一箭便射在那人馬前。那人不再說話,打馬飛奔而去。

蘇翎瞧著那人的背影,又再看看遠處列隊的兩旗騎兵,一時搞不清楚他們在做什麼打算。瞧瞧費英東,見其不住地唉聲歎氣,哪兒象傳說中的萬人敵?這銳氣,說散便散。

不多時,傳話的那人又再次奔來,這時堡牆上已經無人放箭,知道此人必然又要囉嗦一番。但遠處的兩旗騎兵卻有異動,開始緩緩向河谷方向移動,營地裏也出現不少人馬,紛紛攘攘地,開始拆卸營帳。

“這是要走了?”郝老六也覺得奇怪。

蘇翎則盯著傳話之人,此人必有答案。

“蘇將軍,兩位旗主說了,請蘇將軍善待費將軍,兩旗即刻撤兵。蘇將軍的千兩黃金、馬匹、牛羊,俱都歸還。只要費將軍安然無恙,兩旗從此不踏過坎川嶺半步。”說完,那人也不等回話,快馬一鞭,向遠處的騎兵大隊馳去。

這番話聽得眾人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這一戰到底是為了什麼。這虎頭蛇尾的一戰,難道是努爾哈赤的什麼詭計?

不多時,只見對面出現大群馬匹,牛羊,被人驅趕著來到千山堡面前,幾個騎兵縱馬過來,也不說話,就在眾人面前將幾個包裹放下,隨即連同驅趕牛羊之人一起離去。不消半個時辰,對面的兩座軍營便無影無蹤,只留下無數堆柴禾的灰燼。蘇翎等人面前只有大片的牛羊馬匹,在無人看管之下,隨意的四處走動。

蘇翎看看郝老六,郝老六看看趙毅成,趙毅成又看向胡顯成,這一圈看下來,幾人都是疑惑不解,不過,這場莫名其妙的戰鬥算是結束了。但戒備仍然不會被取消,在得到兩旗騎兵真正離開的消息之前,千山堡仍然戒備森嚴。

蘇翎只好對費英東說道。

“費將軍,你說這是為何?”

費英東看了看這位年輕的將軍,想了想,沒有答話,卻問道。

“你到底是哪一個部族的子弟?”

這一問,算是提醒了蘇翎,他心中一動,轉念尋思了片刻,轉身向眾人問道。

“莫不是這皇太極、莽古爾泰也是如此想的?”眾人均順著這個思路,若有所思。

這多少要與明朝與女真等部族的不同思維方式有關。朝代更替、皇族變更,哪一個都講究什麼天道、人心,其實就是尋個藉口,留個美名而已。但部族之間,有時僅僅為了一頭牛便能舉族血戰。這說起來本質都是一樣的,不過是為了“我的”還是“你的”,程度不同罷了。只是風俗習慣不同,很多明明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另一方看來,卻是不可理喻。

這部族間的戰爭,便是如此模式。要麼戰勝征服,要麼戰敗為奴,若是勢均力敵,而一方又不能勝,自然便是訂立合約,互不侵犯,當然,這等到一方勢力增強,那麼便再來一次。至於贖金,則是部族間有貴族被俘的慣例。這麼說,努爾哈赤也是將蘇翎的千山堡視為一個新興崛起的部族?看來,李永芳必是在努爾哈赤面前說了什麼,不然便是努爾哈赤完全錯解了李永芳提供的消息。此時努爾哈赤一世梟雄的威名僅僅在於建州區域,看向遼東的目光總是帶著劫掠或是占些便宜而已,國雖立,這眼光卻是未必真切。

蘇翎當然不會相信兩旗不踏入坎川嶺的誓言,自顧按著自己的路子走下去。這一戰下來,不單是將千山堡勢力死角被暴露,各種預想的弊端也被發現,還有那些陣亡騎兵的被殺讓騎兵們得以改進戰術方法,以增添更強的戰力。

不過,這個部族戰爭的概念,卻激發了蘇翎的許多想法,只是努爾哈赤會有這種看法完全出乎蘇翎的意料,這對千山堡到底是好還是壞?但有一點可以認定,八旗兵不會再在千山堡無故損失本就不多的兵力,剩下的冬天,千山堡將更加安全。大兵壓境的可不是針對千山堡,努爾哈赤麾下八旗雖已有數萬,也不能在千山堡這根刺上出太多的血。算下來,正白旗與鑲藍旗走這一趟,完全做了份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就算繼續進攻占了千山堡,兩旗精銳騎兵被完全當作步兵使用,這還能留下多少?況且在他們看來,千山堡最有價值的也僅有費英東一人。這炮聲一響,那莽古爾泰已然開始心痛,皇太極更是早已後悔。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千山堡自此不擔心坎川嶺方向的威脅,但威脅卻並不會消失。遼東這片土地上註定不會消停。不待雪化,來自遼陽的哨探回報,讓千山堡開始面對另一種威脅。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3 15:15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二十一章餘波未止  

後金兩旗精銳緩緩沿著來路退去,這來時的淩厲鋒芒,已然盡數消散在群山之中。

但這僅僅維持了半日,蘇翎當然不可能讓其如此從容地回去。不論是留下黃金、馬匹,還是承諾以坎川嶺為界相安無事,這與戰鬥是兩回事,這一點,也算是部族戰爭的特點。千山堡可以妥善安置費英東,也可以相信坎川嶺作為屏障的可能性,但這並不表示兩旗精銳騎兵可以在千山堡的地界上任意行走,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增添了蘇翎作為部族勢力存在的可能性。

千山堡校場上候命同樣是精銳的騎兵被分做兩隊,蘇翎、郝老六各率一隊,開始在飛雪中追殺後金遊騎。與兩旗主力對決的想法當然不會存在於本就為人數偏少吃了虧的千山堡騎兵心裏,最初的騎兵小隊被殲滅的屈辱現在要加倍償還。只遲得半日,算是蘇翎對於後金兩旗主動撤退給的面子,隨後,所有後金在外的遊騎遭到更加猛烈,更加致命的襲擊。甚至連前置騎兵遊騎也受到襲擾,更別說滯後的輜重,打獵的哨隊,以及往來大隊之間聯絡的信使。

兩天之後,兩旗旗主不得不下令加速返回,連後面的掉隊的零星輜重也不要了,就算接到哨隊遇襲的消息也不加理睬,只管率領主力騎兵急馳而去。這讓蘇翎的騎兵有充足的時間盡情施展所有招式,凡是沒有跟上大隊的後金騎兵都遭到毀滅打擊,讓騎兵們恨恨出了口氣。皇太極與莽古爾泰本不是如此“大度”之人,但對這趟完全不該來的出征,兩人已經達成共識,那便是無論如何不能再陷進去。兩旗嫡傳血液已經損失了近兩千人馬,其中多半是征戰多年的老兵,這損失是怎麼也不能接受的,這使得兩旗一刻也不願在此地久留,更別說去跟千山堡騎兵玩雪地捉迷藏的遊戲。

此時兩旗旗主眼裏,就算殺了千山堡所有的騎兵,也抵不上自己旗下一個精銳騎兵。就這般蘇翎“護送”著兩旗精銳順利地登上坎川嶺,再目送其消失在茫茫的雪山盡頭,隨後,一邊尋找、掩埋陣亡的騎兵戰友,一邊帶著沿途隱藏的戰利品返回千山堡。

稍後騎兵們並未得到休息,蘇翎與郝老六召集所有小隊隊長集訓,對此戰帶來的教訓一一闡明並徵集解決辦法,這集訓是在千山學堂的大廳內舉行,所有有志於軍事領域的學員都可旁聽。尤其是蘇翎的二百全殲五百的經典戰例,其優劣的判定作為考核各小隊隊長資格的重要一項。這個冬天的整訓正是以這種方式與戰前相銜接。從實戰中尋找優劣的模式,將是日後千山堡武力的常規科目。

至於費英東,蘇翎略作調整,不再令其參加千山堡的各項安排。這不是看在那份厚禮的份上,倒是多因費英東的年紀與傷勢,重要的是,戰場間隙蘇翎從費英東眼中讀出的對軍隊的某種狂熱。此時這樣安排,對這位五十多歲的老人,也算是一種尊重吧,在千山堡眾人眼裏,費英東不過是個老者,至於什麼萬人敵,沒人在意。努爾哈赤不惜以血與黃金來換的愛將,在這裏卻並沒有人多看一眼。但也僅僅如此。

火炮在此次防禦戰中的作用,是作為千山學堂炮隊學員在這個冬天唯一要費心琢磨的課題。蘇翎已經開始琢磨將千山學堂軍事學院單獨劃分出來,但這遭到陳芷雲的委婉地反對,從教師的缺乏到學員的人數,以及為此增加的開銷,陳芷雲第一次在公開場合發表自己的看法。無疑,一直在管理千山學堂的陳芷雲有著充分的理由反對,而蘇翎不過是提早想了一下而已。毫無疑問,蘇翎的建議被無限期地拖後。這不僅沒有讓蘇翎感到氣惱,反而略帶讚賞.陳家大小姐終於正式融入了千山堡的管理體系,對於一個這個時代的女人來說,這是難以想像的。

當然,千山堡此時還稱不上什麼體系,說分管各部事宜較為合適。無論是胡顯成還是趙毅成,都只是按蘇翎的吩咐掌管屬下人馬,並盡力做出更多的成效來。蘇翎只能通過不斷地啟發、提示,用所有人的頭腦催發整體的轉變。

這僅僅是千山堡在冬季的一部分行動。關於千山堡防禦戰的反思還在許多方面進行,並立即進行改進。堡外原本設立的各種機關、陷阱竟然全無用處,事後調查發現原因竟是因農事繁忙時為避免誤傷,將所有往來頻繁之所設立的機關陷阱全部關閉,就連陷馬坑也因馱馬受傷而被填了大片,這都導致了兩旗進犯時,那些花費巨大人力挖掘設置的機關防禦全無作用。對此以及隨後被眾人指出的種種弊處,蘇翎並未做任何責難,只是在千山學堂的牆壁上,讓人寫下一行大字。“生死存亡,在於同心;心中有敵則生,眼中無警則殆。”這讓那十名最終習慣千山學堂的夫子們很是顯擺了一下咬文嚼字的功底,一直延續到臘月底才略有收斂。

最終收穫不僅於此。

事後蘇翎等人對於這片山林中生存的人們才算是真正得以理解、容納。千山堡對待女真的問題上已經是大大地超前,連蘇翎自己也覺得要比明朝遼東的態度要好得多。但這也僅限於一視同仁的限度上,論到骨子裏,蘇翎郝老六等人對於女真部族還是有所偏見,儘管如術虎這樣的人也親如兄弟,但終究沒有人去真正瞭解什麼是女真部族。這還是所謂大漢心理留下的影子,自以為過得不錯,還有必要瞭解別人麼?這種虛假的優越感無形地藏在角落處,等待某個時候不經意地悄悄溜出。

蘇翎所部有關女真的印象先來自術虎,但術虎本身便算是另類,然後是來自努爾哈赤,數次戰鬥反倒一次次讓蘇翎明白對方的思維方式,習慣,只是大半的瞭解、好奇是作為軍事用途進行深入的,這並不能改變目前千山堡內女真人的印象。

千山堡之戰,蘇翎所部戰勝努爾哈赤的正白旗鑲藍旗兩旗精銳,後金兵折戟而歸。這個消息很快便傳播開來,隨即,李永芳全軍覆沒,費英東被俘,鑲黃旗鐵騎被殲滅兩千餘,一件接著一件令人震驚,不可置信的消息在北面的山林裏緩緩波動。赫圖阿拉的努爾哈赤營地周圍開始出現打聽消息的人影,後金八旗旗丁也有不少人被婉轉地試探詢問。當消息得到證實,八旗共計在千山堡一帶損失了近四千精銳鐵騎時,那波動開始加強,已算的上是一股微風,在那些被征服的並不太久的土地上拂過。

千山堡開始熱鬧起來,各邊界遊弋的哨探遊騎不斷報告有人越境窺探,但並無戰鬥意圖,一旦被發現則立即屈服且要求前往千山堡,均自稱是名字五花八門的某族差遣來見蘇翎蘇將軍的。初時遊騎哨探也不在意,沒有立刻殺死已經算是好心,就當是人胡言亂語,可這一多,尤其是趙毅成處最多一天可達十起,讓千山堡又緊張起來。這若是加起來,就算都是真的,可不有幾十個部族的名字?這遼東北部真有這麼多?這大明朝一般人只知道女真努爾哈赤所謂的建奴,而遼東可能知道建州、海西、東海等幾大部族女真,千山堡可能知道的更多一些,什麼葉赫、烏拉、哈達強部等等稍小分支,至少術虎便是一支,但對於這突然出現的數十個拗口且看起來根本就不能聯起連念的名字,卻也還是第一次見。

眼下術虎不在,蘇翎等人只得向千山堡內的女真人家中詢問,才確定這些部族都是存在的。但他們都已歸努爾哈赤管轄,本部族的名字已經消失。這些人都送上一些禮物,都是輕便而又易於攜帶的,也還算貴重,除了轉達問候之意,其他別的什麼都沒有涉及。與此同時,術虎在海西東海傳回消息,將在過年時,帶當地的一些部族首領到千山堡小住,禮物也提前送來一部分,並說明,此變化是在千山堡一戰消息確定之後形成的。

還有,古裏甲的商業往來大大增強,已經有人私下裏詢問可否組成一個新的馱隊,前往一個蘇翎沒聽過且怎麼也記不住的地方貿易。按古裏甲的解說,這些人想去的地方,最遠可達更加寒冷的北方西伯利亞一帶。

蘇翎與趙毅成等人商議了數日,才得出一個結論。那努爾哈赤的內部,已然在這次貿然的進攻千山堡的失敗中引發波動。這些部族不過是來探聽消息,並相應給予恰當的示好。能讓八旗精銳損失四千鐵騎的,定然是非凡之人,要知道僅這損失的四千,就足以征服所有示好的部族。當然這些人並非是要脫離努爾哈赤,僅僅是作為一種弱者夾在強者之間的一種前置。這是首次千山堡顯露強者面容,強者不是自封,也不是幾次戰勝,而是眾多弱者的眼神托起的。

建州、海西、東海原本就處於四處征戰的狀態,努爾哈赤不過是一強壓百弱,表面上收歸於麾下,內裏依舊是頭緒繁多。努爾哈赤之所以不斷地改編牛錄,換更人馬分地,或許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將原來的小集團打亂,才能更好的控制。

既然察覺這一點,蘇翎便令趙毅成負責此事,對於來者一個不拒,有禮收禮,並有回贈,商路的開通是當即便能允下的,不過趙毅成有個附帶條件,便是要將沿途山川地勢盡皆畫在圖上。這樣一來,渾江渡口北岸一帶在冬季裏不再是人馬稀少的荒涼之地,在蘇翎勢力範圍邊緣一帶的緩衝地區,開始出現數條向外延伸的線路,這裏趙毅成自然是要跟進的。這便預示著,商路每往前一步,千山堡便就往前邁了一步,而這一步,在過年時術虎帶隊返回的酒宴上,將邁的更大。

具體如何觥籌交錯不必細說,答案便是海西東海一帶近三十個部族不論大小,都願意歸屬術虎麾下,聽從蘇翎的命令。這不同於投靠、征服,而算是合作,這是最令那遠道而來的客人滿意的一點。蘇翎將為他們提供糧食、鐵器等急需的物品,並承諾保持商路暢通。而那些部族,則抽調人馬,歸屬術虎調遣,以便保持這種武力維護的商路存在。

這股暗流對於努爾哈赤那方面,不知是否會驚慌,但很快來自赫圖阿拉一帶的人便沒有了,有一段時間消息也幾近斷絕。這定是努爾哈赤的一番清理所致,千山堡一戰讓其在撫順、清河堡一戰中得到的聲譽有所損失,算起來竟然是毫無所得。且就算是打敗千山堡,反倒沒有任何好處。況且千山堡明確說明不歸遼東轄制,努爾哈赤此時也產生了讓其護衛東段的想法。這不歸降,並不表示對自己沒好處,至少寬甸一帶來的任何敵人,都得先經過千山堡的勢力範圍。

是故努爾哈赤不僅沒有再繼續對千山堡攻擊,坎川嶺一帶果然沒有任何後金人馬出沒,反而每月一次送上禮物,一份是給蘇翎的,一份是給費英東的,還有一份,說是給千山堡所有的武官的。這技倆不新不舊,蘇翎樂得收下。郝老六看在眼裏,甚至想再問努爾哈赤索要些什麼,卻被蘇翎攔住了,並說,這些事最好是什麼都不談,保持神秘感,讓他琢磨不准千山堡的想法。這越神秘,千山堡就越安全。

整個冬天幾乎熱鬧得令人流汗,千山堡是牛羊不缺,美酒不少,整個氣氛都恍如關內的小城。再加上那些夫子不斷地搖頭晃腦地說著醉話,什麼“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然後一幫子學生叫道。

“到底是悅啊?還是說啊?”

“明明是念做說嘛,幹嘛非要讀悅呢?”

“是不是寫錯字了?”

“不對,是先生醉了。”

最後的答案解釋了一切懷疑,而整個千山堡的醉意,都在各家火爐邊暖融融的氣息中慢慢升起。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3 15:15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二十二章京韻邊聲  

萬曆四十六年年末,一股強勁的北風夾雜著鵝毛大雪呼嘯著掠過千山堡,將四周群山上為數不多的綠色狠狠地剝去,整整持續了三日,才在這一年最後一天的黎明時分緩緩收了尾。千山堡四周的群山仿佛猛然增高,一尺多深的積雪將所有的溝渠、溪澗全都填平,放眼望去是一色的白雪皚皚。這場百年難遇的風雪讓人們真正見識到什麼是鵝毛大雪,那幾位來自關內的夫子甚至緊裹著毛皮大衣沖進雪裏,顧不得冷風刺骨,要爭一爭到底是多大的一隻鵝才能將這場雪稱為“鵝毛大雪”;就連世居山林的古裏甲都望著雪景出神,似乎是在回憶到底哪一年才會有這樣的情景。當然若真是百年難遇,古裏甲是怎麼想都不為過,反正無人會信。

這風雪征途,是話本裏的故事,這樣的大雪莫說出征,連走出千山堡都是件費勁氣力的事情。但飛雪初歇,自寬甸堡方向便走來一隊人馬,徑直越過邊牆,向千山堡方向走來。一尺深的積雪可不是費力這麼簡單的便能解決的,這隊人馬行進時是連推帶拽,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其中一匹馬陷入雪坑折了腿不能動彈,便立即上前幾人將馱載的包裹卸下,分散到別的馬背上。好在這些包裹都不算重,不至於成為麻煩。其中的一個年輕人內穿藍色夾襖,外面罩一件深色斗篷,只見他靠近那匹馬,伸手拍了拍馬頭,似乎略有惋惜地輕歎。那匹馬也仿佛覺察到什麼,抬起頭在年輕人身上蹭著,一人一馬顯出幾分依依不捨。

隊伍中有人招呼了一聲,那年輕人回首望瞭望,又扭轉頭,略微一怔,伸手拔出腰間短劍,將一尺多長鋒利劍刃對準馬心的部位用力一刺,直沒入柄,隨即抽出短劍迅疾離去。那匹馬嘶鳴了幾聲,在浸散的血色中徒然地擺頭,但不久便漸漸無力,轟然倒在積雪之中。

行不到五裏,那年輕人似乎略微不安,不時地向兩側山崗上望去,但兩邊一樣是白皚皚的積雪,光禿禿的樹木後面見不到一個人影。

“怎麼不走了?”一個老者問道。

“我總覺的有什麼不對?”年輕人回答道。

老者隨即也向四周望去,但同樣沒有看見什麼。便說道。

“是你多心了吧?”

那年輕人微微搖頭,不知是說那老者說的不對,還是自己錯了。隊伍繼續前行,那年輕人雖然不再四顧,但神情卻頗為警覺,又行了不到五裏,隊伍經過一處緩緩隆起的山坡,那年輕人忽然拔出短劍,同時高聲。

“停下,有敵人。”隊伍立即停步,幾個人紛紛拔出腰刀,各自面對一方,尋找敵蹤。那年輕人沖不遠處的一塊巨石吼道。

“什麼人?出來!”

只見話音未落,巨石兩側便躍出兩串人影,那些人似乎都跳躍而出,一落地,稍稍屈身,便從坡上急速滑下,每一個人都像是在腳上安著輪子又像是在雪上飄行,這兩串人影劃開兩條弧線,在隊伍的兩側飛快地繞了過去。

那年輕人伸出短劍,便向飛速接近的一人刺去。對面那人卻身子一斜,猛然轉向,腳下旋即飛出大片積雪,撲面潑向年輕人。持劍者眼睛一花,頓時吃驚,將手中短劍舞作一團,防備對方攻擊。

“哈哈,嚇你小子一跳吧。”對方站定,卻先來一聲大笑。

年輕人一愣,仔細看去,隨即一聲大叫。

“是你。”旋即迎上前去,便要給對方一個擁抱,卻忘了手裏還有一把鋒利的短劍。對面那人急忙躲閃,叫道。

“先把劍收了。”

此時其餘十多個滑行的人已經圍著兜了一個圈子,最後都停在那人身後。

“餘彥澤,真沒料到會在這裏遇上。”年輕人收起短劍,笑著說道。

“許熙,這半年多不見,你這臉也白了許多啊。”餘彥澤也笑著說道。

這二人正是與蘇翎同生共死的兄弟。那徐熙自從被派往京城,這還是頭一遭回遼東。這個年紀不過二十五六的年輕人本是孤兒,那般兄弟便是唯一的親人,這返回遼東,自然是歸心似箭,見著胡德昌後便催著立即趕往千山堡。胡德昌正也想見一見蘇翎,遼東的情勢變化,讓其略感不安,而新近得到的消息,更是讓他等不及開春。兩下一和,這場大雪剛有減弱的趨勢,便就冒雪而行。

不說這樣的雪天,便是不下雪,胡德昌對自己的安全也是放心的。蘇翎所部的勢力已經滲透進寬甸邊牆之內,那寬甸堡內的一名奉命駐守的百戶,已經與蘇翎見過面,商議好一旦有事,便帶著屬下幾十人投奔千山堡。但蘇翎讓其繼續留在寬甸堡內,所需的糧食、銀子,由趙毅成的哨探捎帶。這也是胡德昌這次大搖大擺地走出邊牆的基礎。

此時胡德昌正笑眯眯地望著兩個驚喜交加的年輕人,卻不說話,留著二人敍舊。

許熙好奇地望著餘彥澤等人身後的白色斗篷,尤其是腳下那快速滑行的兩條木板。

“有趣吧,這玩意兒滑起來比馬跑得都快。專在雪地裏用的。”餘彥澤炫耀著,二人這般較勁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我試試?”徐熙有些按耐不住。

“別,這看著簡單,不摔個百八十跤的,連路都不會走。等你回去再說。”餘彥澤沒有答應。

這滑雪板並非蘇翎的專利,而是那些來自海西的部族首領子弟帶來的。說起來在遼東也是有人使用,但作為哨探專用的軍事用途,在這遼東怕是只有千山堡一個。冬日裏的大雪紛飛,讓千山堡騎兵幾乎寸步難行,待看見這滑雪板,千山堡騎兵哨探們便多了一副制式裝備。

遠途用馬,近程滑雪,幾次試驗之下,所有的遊騎哨探都喜歡上了那種滑行如飛的感覺,儘管這當中有無數人被摔的鼻青臉腫。類似的還有一種供雪地行軍用的網狀踏板,不過,後來換成了藤條編制,既輕巧又實用,很快這兩樣裝備便被普及每一個外出執勤的小隊裏。這餘彥澤倒並未專為徐熙而來,真真是巧遇。這一帶的雪地裏,還有近十個小隊在原野中滑行。

胡德昌見二人聊起來沒完,便催促道。

“兩位還是邊走便聊吧,若是再下雪,怕還要耽誤更多的時辰。”

餘彥澤說道。

“正好我們也要回去,這便一路,我們前邊取馬去。”說罷,便帶著小隊猛撐幾下,慢慢開始滑行,逐漸加快,不一會便隱在前邊的山腳後不見。

這兩隊人馬行進速度之間的差距,是一個時辰後,徐熙才見到早已等得不耐煩返身來尋的餘彥澤小隊。兩隊合作一隊,兩兄弟也是繼續邊走邊聊。

差不多將千山堡說了個遍後,徐熙問道。

“那陳家小姐在做什麼?”

“千山學堂。如今那些孩童可都聽她指派。”餘彥澤隨口答道,但略略一頓,回頭看向徐熙,說道。

“你問這做什麼?”

“隨便問問。”徐熙順口答道,不與餘彥澤那別有用意的目光對視。

餘彥澤沒有再說什麼,這路上的交談,就此打住。

胡德昌、徐熙與餘彥澤等人是在天黑不久趕至千山堡,讓徐熙與胡德昌都感到驚奇地是,千山堡上空正綻開道道煙花,從堡中不斷飛出的道道紅線在半空中迸射出五顏六色的花朵,在厚厚的積雪倒映之下分外妖嬈。

這是千山堡研製的第一批煙火信號。在工匠們與千山學堂的學員緊密連結之後,有關火藥的研製成果,被第一個用在了傳訊上面。鑒於上次後金兩旗的偷襲使得千山堡險些全軍覆沒,這種緊急情形下使用的煙火信號便被加緊研製,而今第一批生產出的煙火除留下一部分作為軍用外,便趁著過年,拿出一部分燃放,順便檢驗一下中間的次品率。而胡德昌等人見了,卻仿佛不是在這偏遠之地,許熙更是感覺異樣,這繁華二字,再沒有比得上京城了。

年三十的夜晚自然是喜慶而熱烈的,這恒古延續的傳統還將繼續一代代地傳下去。對於千山堡來說,就連那些女真人戶,也都隨著家家設宴。這占千山堡近三成還多的女真人家,不過一年多光景,便與漢人家相差無幾。漢族的同化作用,僅此可見一斑。只是在千山堡,這種單邊的影響並不明顯,因為女真人帶來的生存技能,對於千山堡的環境下生存的漢人,遠比關內要多,眾多的彼此學習、合作以及並肩抗敵,讓千山堡內暗自施行的平等政策成為自然而然的產物,這一點,或許便是蘇翎略微感到滿意的地方。蘇翎並未限制千山堡內民戶的信仰選擇,至於家中是否供著神仙、菩薩,都各隨所願,只要按千山堡的命令辦事,便無人過問。這樣的寬鬆放任,讓年三十例行的拜神、供佛慣例呈現多種儀式,但這既沒人統計,也無人關心,真要說信什麼的話,怕是相信蘇翎要多一些。

千山堡內的騎兵們在年三十這一晚,照例是分做兩班,一半輪休,一半執勤,那些稍遠一些的隊伍,會在隨後的換班中,得到補償。因此,當胡德昌與許熙進入蘇翎宅院的大廳時,滿屋子都是相識或是陌生的武官。在京城硬被逼出來的觀察力,使得許熙很快便發覺,這廳內有半數不相識的武官是新近編制的。老一輩武官,其實也就是一年左右,當初頒發的銀質五星徽章仍然佩戴在胸甲上,而新來的武官所佩戴的五星,讓人一眼便能看出新舊,這無疑是一種資歷的暗示。

千山堡還未制定進一步的武官級別制度,仍然是簡單的小隊二十人,大隊則被擴展成二百人。依據屋內的武官數量,便能簡單算出。千山堡每日都進行軍訓,只是大規模的騎兵戰列訓練還很少,但已經在郝老六牽頭的小組內進行商議。徐熙判斷出千山堡新近擴展的騎兵人數,不禁顯露出些許激動的情緒,但很快便控制住了。在京城,這種場面很常見,除了不是武官外,各式各樣的人都在許熙的接觸範圍內,這不動聲色是必須做到的,為此,徐熙不免生出幾分厭煩。

按蘇翎的指示,徐熙在京城露面,是一副販運藥材暴發的嘴臉示人。錦衣玉食、出入不能說是香車寶馬,卻也不曾再體驗這山中跋涉之苦。這次回來,一是將京城的事務一一稟報,二來,也多少是有些想念之意。是故徐熙並未得到蘇翎允許,便就快馬趕回,而蘇翎自然不會為此責怪。另一方面,那京城內的官員都已放了年假,無人辦公,徐熙也就沒了接近劉大人的機會,而手裏的一些消息也需要說的詳盡,單是幾張紙已不能說的明白,再說,那邊生意上自有胡德昌的人在打理,徐熙大可不管。

廳內仍然是幾座火爐,一排案幾上擺著酒食,武官們三三兩兩地坐在爐邊。儘管此處不講究上下級別,但武官們仍然是按照編制紮推坐下,大隊長身邊便是十個小隊長,蘇翎對此沒有表態,按平常的規矩,只要沒有安排任務,或是放假,每一個騎兵都必須跟著小隊長,同樣,每一個小隊長都盯著大隊長,久而久之,這都成了習慣。至於是否形成彼此之間的隔閡,眼下千山堡還遠遠不夠這個資格。

晚宴,是在一聲琴音中開始的。廳內一角設有一簾,一位女子正將琴音從內散出。這還是蘇翎頭一次如此奢侈,為此的代價是五升糧食。千山堡內聘請琴師的價格,讓那七位女子總算擺脫借居的窘境,在千山堡,這樣的人也唯有這幾個不能肩挑手抬的女子,好在憑本事吃飯的規矩,讓七人在千山堡中慢慢有了市場,而逢年過節的酬勞,已經可以自己養活自己。這僅僅是千山堡眾多特殊之處的一個小例子。

依舊是老規矩,第一杯眾人齊飲,第二杯敬陣亡的兄弟,然後便有事說事,無事閒聊。只不過多了若有若無的琴音,在座的武官也不懂,或許陳芷雲與周青山略微說得出曲名。

“徐熙,說說京城的消息。”蘇翎向坐在對面的徐熙說道。

“是。”徐熙應聲之後,便開始敍說。他說得很慢,一路上並未攜帶太多的文書,很多都得靠記憶。

“京城”徐熙剛說兩個字,蘇翎便搖手示意,說。

“先說與遼東相關的事情,其他的以後再談。”

徐熙點點頭,一邊回憶一邊說道。

“這些事情要從頭說起,自努爾哈赤攻下撫順、東州、馬根丹等城堡,朝廷上便一致主戰。最先提出的,是山海關主事鄒之易。”似乎是這些名字讓徐熙有些頭疼,他微微晃了晃頭。畢竟接下來還有大串的朝中重臣姓名,寫下來足以開出一張單子。

“朝中數次議事都以戰為主,就連皇上也是這個主意。後面便以大學士方從哲、兵部尚書黃嘉善為首,督促各地調集兵馬備戰。按照那些大臣的說法,那努爾哈赤不堪一擊,似乎一戰便勝。”

蘇翎等眾位武官聽見這麼說,都無聲地笑了笑。朝廷上沒人知道努爾哈赤到底有多大的力量,估計他們想的,還是以前李成梁橫行遼東時的樣子。

“隨後便是讓兵部侍郎楊鎬任遼東經略。”許熙搖搖頭,說道。

“朝廷調動了許多官兒,有些都記不清了。不過,調往遼東的都還記得。讓總兵杜松駐紮在山海關。總兵劉綎、柴國柱等赴京聽調。”

“不過,隨後聽說遼東有將無兵。準備就地徵兵。”蘇翎望向趙毅成,但趙毅成卻搖搖頭,這部分消息沒有打聽到。

胡德昌插言道。

“這個我聽說了。說是遼東都司傳下令來,讓河西河東一帶停止科考,叫那些生員、秀才等人各自招募人馬,若有功可賜給科名。並說凡是有家丁四、五百人的,便任命為副將、參將、遊擊等職銜,帶起二、三百名的,任命為都司職銜。還聽當地的旗軍說,各堡現有的軍士,固守一個月的,記大捷一次。固守半個月的,記中捷一次。堅守五天的記小捷一次。”

蘇翎聽得有趣,便問。

“那麼有人去麼?”

胡德昌說道。

“有,我認識的一個便聚集起五百多人,不過是不是被任命為參將的,便不知道了。”

郝老六笑著說道。

“要這麼著,我們人人都可以當個參將、遊擊了。這官兒都這麼賤價了。”昔日一個參將便能將他們這些人悄無聲息地逼死,如今見這麼說,這反差可就大了。

蘇翎說道。

“遼東數十萬人,還說無兵可用。”他搖搖頭,對於遼東都司,沒有比他們更明白衛所的實力了。

徐熙便接著說下去。

“最初是定在六月出戰,但據說是因餉銀不足,所調兵馬都無法移營,到了六月,沒有一個是按期抵達的。直到清河堡戰敗之事報給皇上,才給了那楊鎬尚方寶劍,總兵以下官員可以立斬。這上次傳來的斥責遼東官員的文書便是這時下的。”

蘇翎點點頭,表示記得那上面的內容。徐熙便繼續說道。

“有了尚方寶劍,各地徵調的兵馬才開始動起來。時間是又定在八九月間,但到八月底,有消息說只有宣大、山西兩鎮的兵馬起程,總兵杜松的兵馬還沒出關,總兵劉綎到了京城,不過,他只帶著七百多家丁。其餘的,據說都還在籌辦,根本就沒有上路。”

蘇翎想了想,說道。

“照這個走法,怕是還要兩三個月。”

徐熙說道。

“我走之前,聽說了楊鎬上奏的內容,說所集的兵馬都是羸弱不堪的兵卒,要重新調集可用的。”

蘇翎等人聽這麼一說,都是哭笑不得,這不是又要幾個月?難怪這努爾哈赤勝了這麼久,居然就沒有出現過其一直擔心的報復,還有空到千山堡來搗亂。

“看來,怎麼得也要到春季才會有戰事。”趙毅成說道。這冬天封凍,他的遼陽一帶的哨探傳回消息比較困難,甚至長時間沒有消息。

胡德昌說道。

“我這次來,也是想說說這件事。我認識的幾個商人,便是在撫順被努爾哈赤捉去,但沒多久就被放回來了。前些天我們見過一面,他將所見都說給我聽了。我覺得這事還是跟你們說說的好。這次便跟著徐熙一起來了。”

蘇翎便問道。

“說說看,那商人都在努爾哈赤哪兒看到什麼?”趙毅成更是聚精會神地看著胡德昌,這樣的情報不就是最直接的麼?他的哨探還很少見到能接近努爾哈赤的人。

“我認識的那個商人,原本便在撫順開著鋪子,生意倒是做的紅火,每年怎麼也得有數千兩的進項。”說道這裏,胡德昌連忙打住,這生意經一說來,便沒完了,這可不是此來的目的。

“撫順陷落之後,那人便被捉了去,不過,連他在內,有八省十六名商人都被放回來裏了,還給了路費。”

“收買人心。”郝老六說道。這是簡單的手法。

“他說撫順被捉的百姓被編成一千多戶,還可以尋找失散的家人,並且,據他說每家還給了牛、馬、阿哈、衣服、被褥、食穀。每家分給大母豬兩頭,犬四隻,雞十隻。這數位是我那朋友親耳聽到的。原來百姓中的小官兒都不變,都劃給李永芳管轄。還聽說那些被捉的遼東兵士,只要是南方的人,便都放回去,還給三兩銀子。若是有願意跟隨的,還配給妻室,並給一犬、二雞、二鵝、一牛、一紬、四布,每月給一斗米。”

這些細節都是頭一次聽說,那趙毅成更是乾脆找出紙筆都記錄下來。

“我那朋友還說,那努爾哈赤親自見了他們,一是說讓他們回去再販些米糧布匹等物到遼東,他親口保證這些人的安全,還讓他們回去廣為傳之。還說若是能提供一些遼東都司的消息,他還將給更多的銀子給他們。”胡德昌說道。

“我那朋友自然不是這樣的人,可他說那些被放回去的人中,有不少是額外領了銀子的。”

蘇翎警覺起來,說道。

“你是擔心這些人混進我們這裏?”

胡德昌點點頭,他來的意思正是擔心這一點,自打他聽說這個消息,便將千山堡收攏逃軍的事情連在一起。

蘇翎等人都暗自思索,這個問題若是深想下去,便能將其與千山堡最近被襲擊相關聯。雖然蘇翎等人對自己屬下都十分信任,但适才胡德昌所說,可就讓事情複雜起來。若是真的遼東逃軍,便沒多少擔心的。可若是自撫順時起便處心積慮地潛入,可就不敢保證沒有嫌疑。

這裏面尤其是努爾哈赤的配給妻室的點子,怕是比別的什麼雞鴨牛羊還要有誘惑力。這遼東軍兵之中,無論是旗軍,還是家丁,都難以娶妻。一方面軍戶出身本就被人輕視,甚至連那些普通百姓都會不願與軍戶結成親家。家丁則更不用說了。這件事在以後將導致千山堡開始有專人考慮這些騎兵的成親問題。上一次還是自願,但這千山堡內女少男多,問題很難解決。那努爾哈赤可就不愁這個問題,他的戰俘裏,大把的女人等著被當作奴僕獎給勇猛的戰士。

蘇翎對著眾人說道。

“你們都聽見了?這個消息不得透露出去。你們每個隊長都要在暗地裏小心探查,但不能引起軍中騷動。”

“是。”眾小隊長齊聲答道。忽然高起的聲音讓簾內的琴聲頓了一下,顯然是被嚇著了。

蘇翎站起身來,在屋內走了兩圈,才說道。

“你們都聽見了。這遼東不斷增派人手,不管他們幾時到齊,終會尋那努爾哈赤一戰。”

“再說這努爾哈赤,胡德昌說的那些手段,可想他不是一個短見之人。這就表明努爾哈赤如今已不是在靠劫掠過日子,他想要得更多了。”

趙毅成默默聽著,心裏不斷盤算著。

“我們。”蘇翎說道。

“上次雖然敵人撤了,可也不是說我們便勝過了努爾哈赤的八旗兵馬。适才雖說這一戰遲早要來,但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遼東與努爾哈赤都不會善罷甘休。這仗將會越打越長,不論他們誰死誰活。勝者都會前來對付我們。大家都要好好想想,如何應對。”

“若要抵擋任何一方,我們眼下的人手遠遠不夠。”趙毅成說道。兩旗騎兵攻城時的架勢,讓人手顯得短缺的問題都暴露出來。

“可這人一多,糧草總是個問題。我們自己還有上千人呢。”胡顯成說道。

“再說,除了那些邊牆上的兵,我們也沒有可招的人。”

遼東與努爾哈赤一戰,結果必將對千山堡產生影響。

“我們只要多想想,想得再遠一些,辦法總會有的。”蘇翎並未現場便要答案,說了個大概方向。

徐熙等人還有更機密的事情稟報,這說到這裏,便算是停下來另議。

趙毅成與胡德昌一起足足商議了三天,將所有細節都過了一遍。這時的目標很明確,要看遼東到底如何進攻。千山堡靠近努爾哈赤一側的倒沒什麼可打聽的。想必努爾哈赤也一樣,讓蘇翎所部作為一塊飛地,擋在威脅面前。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3 15:16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二十三章戰雷隱隱  

從正月初一至初五,胡德昌在千山堡度過新年裏的頭幾天裏,除了吃飯睡覺,竟是沒有一刻空閒,那趙毅成帶著一干屬下圍著胡德昌不停地詢問,甚至連隨行的下人也都有人詳細打聽。所問的問題從親眼所見到耳聞,再到偶然記起的隻言片語,都一一記錄下來。這也是蘇翎啟發下的一種手段,當然這不是審訊,但在胡德昌的感覺裏怕是也相差無幾。

趙毅成哨探總部的年輕人對這種類似猜謎的方法頗感興趣,從以往哨探的觀察、窺視,到如今的這種事無巨細的詢問、記錄,千山堡的情報收集已經產生足以令人驚詫的變化。只是這變化後的效果,還要用事實來表明其所代表的力量。

當胡德昌第二次被詢問到當地米糧的價錢,相鄰地區的米價差距以及力夫的工錢時,終於要崩潰了。他閉口不答,蘇翎聽說後趕來訓斥了那些因好奇而不知不覺便用上審問手段的年輕人,才算是讓胡德昌的腦袋清淨下來。

胡德昌獨自待了半日,才再次與蘇翎等人坐在一起,而那時趙毅成哨探總部的年輕人已經開始面對無數張記錄進行猜謎活動,要從那些瑣碎的事情中尋出一切有用的判斷。徐熙同樣面臨著這樣的情形,不同的是與他在一起的是趙毅成,且大多時候都徐熙自己拼命將記憶力留存的片段記錄下來,就這樣最終也有幾十張可用的記錄。

趙毅成等人忙著尋找蛛絲馬跡,徐熙才抽空將此行所帶回的兩匹綢緞送給陳家姐妹,並言明這都是按蘇翎定下的屬於自己的月銀置備的。陳芷雲很是驚詫,那陳芷月卻不管那麼多,當即便收下,連聲稱謝。這女兒家心態在哪兒都是要流露的。徐熙送完禮物,便抽身回轉,竟未多說一句,那陳芷雲推辭的話還在嘴邊,便只能看到遠去的背影。

胡德昌與徐熙只在千山堡住了五日,到正月初六清晨,便冒著飄飛的白雪返回。隨行還多了近三十人,這些人將隨胡德昌經寬甸進入邊牆,然後分別散去,有些將與那些潛伏的哨探聯絡,有些則是直接按事先定好的目標觀察、打探。至於徐熙,則帶著新派去的二十人趕赴京城,一半是胡德昌等三家加派的人手,一半,自然是千山堡的人。京城郊外購置的莊子,將由這些人進行一番整治,至於內容,則要在數年之後才會顯露出來。對於人員的挑選,蘇翎與趙毅成胡顯成等人是經過一番篩選的,甚至胡顯成提議讓陳家姐妹進京,不過,考慮到京城路途遙遙,且萬事初建,這個提議便被暫時擱置,至少這一次是不會考慮的。

這次千山堡哨探的主動出擊,將眼目遍佈遼東全境,尤其是遼陽、瀋陽一帶,有十人專門打探遼東都司的消息,再加上原地本有的十多人,幾乎要將遼東都司各個衙門給圍住了。這些人是用銀子也好,威逼也好,上到書辦,下到家丁,無所不用的在各個縫隙裏拼命收集消息。事實上遼東出征努爾哈赤的消息根本就沒有任何封鎖的跡象,有時哨探們不用刻意盯梢,便能在遼陽城裏的茶樓之中聽到一條條軍馬調動的消息,更別說那些來自關內各地,長相、言語各異的武官、士兵在遼陽城內四處胡鬧的場面。這些消息連同其他遼東境內的資訊一概被快馬加急送往千山堡,趙毅成在寬甸邊牆不遠處特意建立了一條通道,所有的資訊將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千山堡。

萬曆四十七年二月中旬,千山堡終於得到一份關於即將進行的大戰至關重要的消息,至此,遼東調集兵馬攻擊努爾哈赤的全盤計畫都呈現在蘇翎面前。

“這麼細?”蘇翎看著一張紙,多少有些驚訝地問趙毅成。

趙毅成點頭說到。

“這在遼陽城都傳遍了,連茶樓的小二都能說出幾個武官的名字。只要稍加收集、整理,便就是了。”

“楊鎬倒是頗有把握,這氣勢還真是大。”蘇翎說道。

“經略楊鎬,薊遼總督汪可受、巡撫周永春、巡按陳王庭。嗯,都是大老爺,看來,這些便是制定計劃的人了。”

按明朝的慣例,武官是無法參與這一層次的戰略制定,一切都由高居廟堂的文官們攬總。武將說穿了也就是一個兵,不過有著些俸祿可拿,比一般的旗兵營兵當然好得多,但地位是一樣的,任由文官指揮。

蘇翎繼續看下去,下面詳細列明瞭出征的各路將領,兵馬人數。

此次遼東一戰,按楊鎬制定的計畫,共計分兵四路。

左手北路,即開原路。出靖安堡,主將為原任總兵官馬林,以開原管副總兵事務的遊擊麻岩為副將。管鐵嶺遊擊事務的都司鄭國良,管海州參將事務的遊擊丁碧,原任佐擊葛世鳳,管新兵右營原任遊擊趙啟禎,管新兵中營原任參將李應選,原任守備江萬春隨征,統兵一萬五千。以開原兵備道僉事潘宗顏監軍,以岫岩通判董爾礪為贊理。還有北關葉赫兵馬一併出戰。

左手中路,即瀋陽路。出撫順關。主將為山海關總兵杜松,以保定總兵官王宣、總兵官趙夢麟為左右手,下有右翼營遊擊劉遇節,原任參將龔念燧,原任參將柴國柱,原任遊擊王浩,原任參將張大紀,原任遊擊楊欽,原任遊擊王海龍,管撫順遊擊事務備禦楊汝達。由分巡兵備副使張銓監軍,統兵二萬五千。

右手中路,即清河路。由清河出鴉鶻關,主將為遼東總兵官李如栢,以管遼陽副總兵事務參將賀世賢為副手,下有左翼營管遊擊事務都司張應昌,管義州參將事副總兵李懷忠,總鎮坐營遊擊戴光裕,總鎮左翼營遊擊王平,總鎮右翼營管遊擊事都司馮應魁,武靖營遊擊尤世功,西平堡備禦加禦都司喻成名,加禦都司李克泰,原任遊擊吳貢卿、於守志、張昌胤,統兵兩萬五千,以分巡兵備道參議閻鳴泰監軍,推官鄭之範贊理。

右手東路,即寬甸路。從亮馬甸出邊。主將為總兵官劉綎。下有管寬甸遊擊事都司祖天定,南京陸兵大營都司姚國輔,山東營都司周文,原任副總兵江萬化,靉陽守備徐九思,浙江兵營備禦周冀明等,率兵一萬五千。以海蓋兵備道副使康應乾監軍,以同知黃宗周贊理。此路會合朝鮮李朝官兵一萬三千人,由鎮江遊擊都司喬一奇監軍。

明軍四路,合計八萬多人,合朝鮮李朝、北關葉赫部兵,共十萬多人。

這些資料,便是大明朝出征軍馬的標準配置。主將、副將,然後是下轄的各級武官,一般都管帶一營兵馬。參將、遊擊、守備等等武官,每人大約有三千左右的兵,這包括各自名下的家丁親兵。然後便是監軍、贊理,這是用來監督、監視武將的文官。這軍令的執行與否,或是執行的好壞,便都在監軍的一句話上。明軍的武職軍官們,便是在這種配置下行軍打仗,從戰略的制定,到具體的行軍佈陣,武官們幾乎沒有什麼自主權。就算是埋鍋造飯,若是監軍大人有異見,也是要改上一改的。

可想而知,這數百年流傳下來的制度,將使武將們變成何等樣子。武職軍官們的升遷,首要便是是否聽從文官調遣,否則連想立功的機會都沒有。不論何種情況下,都是由文官們定下線路,武將們只能按令行事。或許唯一能讓武將們能夠自由發揮的,便是臨敵時的機變,這也是造成不少武將驍勇善戰的原因之一,不過,這僅僅表現在衝鋒陷陣上,明朝武將們,也只有這個機會能顯示自己的軍事能力。

蘇翎看了一陣,想了想,說道。

“這說起來,也只有那楊鎬是新來的,不,這遼東他也來過。剩下的便只有杜松、劉綎是新來遼東,其餘都還是遼東本地人馬。”

趙毅成仔細琢磨蘇翎的話,這種揣摩已經快形成習慣了。蘇翎這話的意思,其實便是在估計這次遼東兵馬的戰力。新調集的武官除了本身自帶的家丁是隨行不變外,其餘的兵馬都不是主將原屬。這當然也是明朝衛所設立的初衷。但這種佈置,兵將之間的配合自然不會如千山堡這般緊密,甚至與努爾哈赤的八旗兵相比,這開端便差上一截。

再加上徐熙說的那些傳聞,既然第一次徵集的兵馬中有老弱病殘,這第二次必然也不會都是精兵。這樣下來,十多萬人少說要減去三成的戰力。而努爾哈赤,五六萬人馬是有的,想想千山堡曾面臨的兩旗精銳騎兵的攻擊,更別說共有八旗,也是皇太極與莽古爾泰見機的快,否則再損失一些精銳,這均衡之勢便不會如眼前估計的。

“這場仗,怕除了杜松一路,其餘的都還是照樣靠家丁作主力。”趙毅成說道。這話也是依據楊鎬在上奏時所說判斷的。劉綎帶著七百多將丁抵達京城後,本想等待後續調集的川兵到齊後再走,但無奈朝廷百般催促,只得帶著家丁先行遼東。這次就算是來了後續川兵,怕也是人數不多,那劉綎遠不會再有在西南時展現的威風。

蘇翎再次詳細查看兵力部署,對於千山堡最有關係的,便是劉綎這一路。

“大哥,你估計這般部署戰果如何?”胡顯成問道。

“現在只能說兩方對峙,看不出結果。”蘇翎說道。

“有出征時間的消息麼?”

“傳回的消息說二月二十一在遼陽集中,具體的時間還在等。”趙毅成說道。

“估計晚不了多久。”蘇翎說道。

“這冰雪未化,急什麼呢?”

赫圖阿拉定是明軍進攻的重點,可現在還是滿山積雪寒冰,這可打破了遼東慣有的戰爭季節。

胡顯成說道。

“是不是又是餉銀的關係?去年不是弄出那麼多籌集糧餉的法子麼?連皇上都要借了,會不會是怕拖久了,銀子又不夠了。若是那樣,這調集的兵馬又要少了。”

沒銀子發餉,可能還可以多支撐一段日子,若是無糧,便不用多說。

“若是這樣,這進攻說不定比我們想的還要早。”蘇翎說道。

“這四路分進合擊,想得倒是好,若是每一路的兵馬都能單獨與努爾哈赤相抗,勝算很大。”

這一點肯定達不到,看這四路的兵力配置,努爾哈赤便有優勢,還不說單兵的戰力。

“若不然,便是四路同時抵達赫圖阿拉,用十萬人圍住,就算猛攻不下,圍上個幾個月,餓也將努爾哈赤餓死了。”

“那樣不是花得更多?”胡顯成搖搖頭。這不管勝敗,此次征戰都不會太久。

餘下的便也不用估計了,說一千道一萬,這哪方面都不佔優勢,除了人數。可努爾哈赤便是以少勝多打出來的後金國。這樣幾句話,明朝費盡氣力調集的兵馬還未開始,便在千山堡裏成了聽天由命的事件。

“打聽過劉綎幾時到寬甸來麼?”蘇翎問,這一路才是千山堡最關心的。

“寬甸堡裏我們已經叮囑過了,一旦劉綎要來的消息確定,便立即稟報。”

蘇翎隨即展開地圖,心裏估計這劉綎的進軍路線。

劉綎這一路一萬五千兵馬來自南京、山東、浙江,還有遼東本地衛所旗軍,這些兵將以往從未聚在一處,彼此都是生面孔,再說還有一萬三千的朝鮮兵。蘇翎等人不禁為劉綎感到頭疼,這樣的組合連傳令都要費更多的氣力,將這些兵馬聚攏然後分派,這兩件事就夠劉綎忙乎了,更別說還有監軍。

“我們怎麼做?”郝老六問。

“努爾哈赤說不定就看著我們夾在中間,若是打起來,他就更高興了。”趙毅成估計道。

“我們能知道這些消息,努爾哈赤也能。分給李永芳收下的降兵,說不定便都是探子。”蘇翎說道。

“劉綎從這裏經過,只要不來惹我們,我們便讓他們過去。”

“若是劉綎趕著去赫特阿拉,就不會繞遠路找千山堡的麻煩。”蘇翎說道。

“吩咐遊騎小隊們一定要遠離劉綎大軍。怎麼說也有近三萬人,先不去惹他們。”

“若是劉綎順帶著要來呢?”郝老六問。

蘇翎說道。

“就這群兵,不怕他們來。那些南方來的兵怕都凍得哆嗦,能有多大戰力?”

蘇翎隨即在地圖上劃了一道線,說道。

“他們不過這條線便罷,我們讓了。若是越線的,便讓他們看看雪地裏是如何打仗的。”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3 15:16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二十四章驅虎吞狼  

萬曆四十七年的正月被一直徘徊在千山堡上空輕嘯的北風吹走,千山堡四周依舊是白皚皚的雪野,人們都躲在屋內,溫暖的炕上是一些從軍需處領來準備加工的東西,一切都平平常常,二月裏人們並無太多可做的事情。術虎帶著海西、東海部族首領們過了十五便就離去,古裏甲忙著準備出發前的最後巡視。

只是千山堡的武官們卻自正月初一開始便始終處於高度戒備狀態,高級武官每日都在商議軍情,基層武官則按輪值順序加緊整訓每一個騎兵小隊。這騎兵小隊如今在這個冬季大多是轉做了步兵訓練,尤其是滑雪板的出世。千山堡的騎兵們都已知道即將來臨的戰爭,並為此日夜操練著,厚實的白雪這一次沒有成為障礙,反倒是催生出許多怪異的戰術。

整個遼東都在白雪的掩蓋下暗暗準備著,哨探們的爭鬥且不說,隔著群山,兩方即將開戰的陣營往來調動人馬的痕跡,在群山的兩端各自劃出無數條道路,或許只待一聲號角,這些軌跡便都指向一個方向。

蘇翎一直在等來自寬甸的消息,也即是說,在等待劉綎進駐寬甸堡。零星的消息傳來,一些兵馬已經開始向寬甸一帶移動,從山東登州用船運送的數百人已到了旅順,這還是胡德昌告知的,因為其中一艘船,便是屬於千山堡的。鎮江堡一帶船帆如雲,來自朝鮮的一萬三千人馬正在分批渡江,這其中,也有徵集的船隻是屬於胡德昌的。這個偶然對千山堡以後在寬甸之戰中具有關鍵作用,此時暫且不提。因為劉綎的消息尚未得報,卻從坎川嶺上走下一隊人,算下來也該是努爾哈赤照例送禮的日子,但這一回,卻多了個人。

照例送禮的小隊人馬不超過二十人,這一次卻多是十一個人,且攜帶兵刃甲杖。對於這種不打招呼便大搖大擺地進入千山堡領地的態度,騎兵們毫不客氣地給予回應。送禮小隊剛剛走下坎川嶺,正打算沿著已算是熟悉的小路拐向千山堡時,第一輪羽箭便倏然而至,將五名鎧甲齊全的後金騎兵殺死,餘下的人大約事先便早有準備,當然,不是回擊,而是高舉雙手,做出不抵抗的姿態。

騎兵們喝令其丟下兵器,下馬跪在雪地上,這才上前逼住。問明原委,卻是努爾哈赤派來的使者。那人一臉高傲,雖說适才跪地求生,此時說了來意,便儼然已使者身份現身。騎兵隊長略作考慮,便令屬下將剩餘五名俘虜當即砍死,隨後向使者說道,若不是看在傳話的份上,便是一樣的處置,凡是攜帶兵刃走過坎川嶺的,一律格殺。

那時使者才明白為何送禮小隊都是空著手,連把短刃都沒有。於是,這每月照例送禮的馱隊裏,便多了十副鎧甲兵器,外加一個活人。

站在蘇翎面前的使者總算恢復了一點神采,身上原有的鎧甲已被騎兵小隊扒去,倒是將外面罩著的皮袍還給他,不至於站在蘇翎面前時,過於難看。這是在蘇翎府上的大廳內,使者略帶好奇地看著屋內較為熟悉的擺設,簡單實用,但沒有依照習慣擺出什麼主位、客位,倒有些像是茶樓裏隨意依次擺放的座椅,而一些明顯是武官的人則坐在桌旁,看著使者與蘇翎。

“你是漢人?”蘇翎對此人有些興趣,不知為何,努爾哈赤總是讓這些降人來做說客,未必就圖個說話便利?

“是,將軍。”使者說道,並拱手作揖。

“做吧。”蘇翎伸手指了之一旁的椅子,一名護衛上來已被茶。

“努爾哈赤有何話說?”蘇翎直接問道。

“這個”使者略微猶豫,這樣的開場是未預料的。

“英明汗說,咱們都在邊牆之外,也都是居住在山林,靠山養活的人”

話未說完,蘇翎便打斷道。

“你直接說努爾哈赤想說什麼,不必囉嗦。”

使者楞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滿腹琢磨過後形成的一番說辭竟然在這裏全然不對。

“你叫什麼?”蘇翎問道。

“姓范,名文程。”

“範文程?”蘇翎說道。

“是。”

“你們兩兄弟都是撫順陷落時歸順的吧?”蘇翎毫不客氣的說道。

“是。”範文程略顯尷尬,心裏卻狐疑,為何這人知道范家兄弟?

這範文程祖上原是江西人,因罪謫發瀋陽,一直居住在撫順。其曾祖范鏓,是正德年間的進士,嘉靖時官至兵部尚書,後來與嚴嵩不合,離任。祖父范沉為瀋陽衛指揮同知。父范楠,有兩子,名文采、文程,都在十八歲時,為瀋陽縣學生員,算的上是個讀書人。

不過,眼前的範文程卻是身材高挑,倒有幾分軍伍的樣子。相傳此人深得努爾哈赤看重,算得上是為努爾哈赤出謀劃策的人物,只是眼下他還未有後來的那般名氣。

“英明汗說,請將軍與之聯手對抗明軍。”範文程想過以後,還是一語道破來意。這來到千山堡的地界上,處處與想像中不同。

“就為這個?”蘇翎又問。

“對。”

“你帶了幾個人來?”蘇翎問道。

範文程說道。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將軍卻是殺了我的從人,難道不怕天下人取笑麼?”

胡顯成低聲與蘇翎說了幾句。

“你也配提天下?”蘇翎輕蔑地說道。那被後世稱為漢奸的範文程當即楞在一邊。到底還是個儒生,這君臣之道,在心中還算頗有分量。不過,這降都降了,面子問題僅僅是一個適應過程。

蘇翎當即叫進一個送禮小隊的人,說道。

“你回去告訴努爾哈赤,就說以後少來囉嗦。另外,這個人我留下了。”說完,便叫人趕了出去。

範文程一聽,不由得問道。

“將軍要殺我麼?”

“殺你?”蘇翎上上下下將其打量了一番,說道。

“這驅虎吞狼之計,是你想的,還是努爾哈赤的主意?”

範文程當即愣住,這個說法的確是他向努爾哈赤提出的。但範文程只知道這千山堡轄地是一個新近崛起的部族式的群體,打了幾次小仗,努爾哈赤暫時騰不出手來對付。如今遼東大軍雲集,這東邊一路劉綎的進攻,必經千山堡穿過,所以這個驅虎吞狼之計也就應運而生。

只是剛下坎川嶺,範文程便知道自己錯了,再看眼下這一切,範文程立即後悔此行的莽撞。原本想憑三寸不爛之舌一番說服,想來一個部族的頭領能有多少見識,講明厲害之後,即便沒投向努爾哈赤,也會對一同抵抗遼東大軍產生共識。但蘇翎卻是個異數,幾句話便將範文程的所有盤算都拋在一邊,全然無用。

“其實,我留你也沒用。”蘇翎繼續說道。

“只是不想那努爾哈赤再派你們這樣的人來囉嗦。”

這個理由足夠讓範文程絕望,這文人玩心眼兒是個長處,不過對蘇翎這樣的,怕是玩過了頭。至此,努爾哈赤再未派人前來洽談商議,不僅如此,那些降了的漢人官員,對此都忌諱莫深,生怕聽到有什麼派人傳話的差事。倒也不是怕被砍頭,事實上蘇翎一直沒有殺範文程,只是讓其在千山堡內老老實實地做一個農夫,從種地開始養活自己。這對努爾哈赤麾下的降官來說,是另一種有去無回的懲罰。

範文程被帶下去之後,郝老六笑著問蘇翎。

“大哥,你這是打得什麼主意?”

蘇翎答道。

“沒主意,不過是想讓努爾哈赤少點囉嗦。”

“真是為這個?”明顯不信。

“這些降人上陣算不得什麼,但腦子裏的主意對努爾哈赤卻是有好處的。”蘇翎說道。

“留下種地也是對咱們缺人手的一種補充。”可憐範文程滿腹文章算是自此作廢,還抵不上地裏的肥料,自此默默無聞,渺然一生。這範文程此時在努爾哈赤麾下作用並不大,也僅僅是個小人物,待回去的人一說,努爾哈赤連楞神的表情都沒有,就此作罷。範文程歷史上起作用的,還是在皇太極執政期間,只是此時這個機會,讓給了遼東的黑土地,讓這片生其養其的泥土,得到範文程的一些回報。

這僅僅是一件小事,對萬曆四十七年間發生的遼東戰事來說,絲毫不起眼,甚至過後便無人提起,這只是表明蘇翎對於那些降人的態度,殺頭是不一定會的,但極端的蔑視。

接近三月,來自遼陽的消息說,二月二十一日楊鎬在遼陽誓師,劉綎已經開始向寬甸進發。千山堡內的騎兵立即集結待命,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因蘇翎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劉綎這一路,其他幾路的消息被稍稍放在一邊,所有哨探以及潛伏在遼陽的人都全力收集劉綎所部的詳細軍情,並很快越過劉綎的隊伍,遙遙走在前面,蘇翎得以提早熟悉有關劉綎的一切情報。

這劉綎今年約五十多歲,一生以軍功戰績揚名。年輕時一直跟隨其父在四川一帶征剿叛賊,二十三歲便因功授遊擊將軍,後又在緬甸立下大功,授副總兵武職。劉綎的部下都是些驕兵悍將,威名極盛,但其性貪,治軍無方,多年間不斷因部下擄掠激起了叛亂而受罰,屢被降職,這一次若不是遼東戰事,這劉綎不定什麼時候才會東山再起。值得注意的是,其手下川兵戰力較強,但此次隨劉綎而來的,不過三千。

哨探們傳回的消息中還強調,在二月二十四日,楊鎬派遣女真人一名,前往後金下戰書,稱出動大軍四十七萬,三月十五日,將分路挺進,剿殺努爾哈赤。

這下蘇翎等人算是明確知道遼東大軍的出征日期,不過,這第一反應,卻是有些怪異。難道楊鎬有別的用意?非要弄這一出“下戰書”的把戲?這一直是個謎,在戰事結束之前,蘇翎等人都猜不透楊鎬用的是什麼神機妙策。

另外,朝鮮隨軍出征的一萬三千人已經集結完畢,據鎮江堡一帶的哨探回報,其中有七千是火器手,朝鮮軍的建制都仿照明軍,配備火槍火炮,數量驚人。

看到火器的數量,郝老六不禁有些擔心,問道。

“大哥,這火炮如此之多,怕是不好對付。”

“嗯。”蘇翎點頭同意。

“不過,咱們又不與其正面相抗,也不必顧慮過多。只要他們快快通過就好。”

“大哥。”趙毅成說。

“這上面說劉綎的兵喜歡擄掠,這一路上可有不少村子。”

蘇翎陷入沉思,這千山堡可以不惹劉綎,那劉綎並不一定老老實實的路過,這些村子眼下都算是千山堡管轄之下的人,不能不顧。

“立即派人去,讓這一路上所有的村子都將人撤離。騎兵大隊立即出發,到太平哨一帶待命。”

“大哥。”趙毅成說道。

“這足有近萬人呢。”寬甸一帶女真遊騎的消失,讓此地的人口迅速膨脹,實際上投奔千山堡的,大多是有意繼續當兵的人,而更多的,是普通百姓。這些人攜家帶口地散居在各個村子裏,蘇翎制定的土地分田規矩,讓這些人除了最初需要接濟外,第二年便能自給自足。何況除了一成的糧稅外,沒有任何徭役,即便是招募人手,也是有酬勞的。一年多的時間裏,幾乎所有的村子多了一倍的人口。在這冰雪未融之際離開住所,僅嚴寒便能要人性命。更別說吃食、衣物,以及百姓家中的糧食、牛羊等物,那可是農家的全部身家,沒有了這些,跟要命沒什麼區別。

蘇翎說道。

“先保性命再說。在劉綎行進沿線上的村子都撤到附近山裏隱蔽。他們若是不亂來,便就罷了。若是當真胡來,我們就殺過去。”

這亂世之中其實沒有忍耐一詞,一味的退讓只能招來更強的屈辱。千山堡正是用力量保證了自己的存在,即便是面對努爾哈赤,也從未有過半點低頭之舉,何況來的是一群烏合之眾。千山堡已然將劉綎一路的情況摸熟,那劉綎卻絲毫不知這偏僻之地隱藏著這樣一股力量,甚至讓劉綎原打算在山野中打幾個小勝仗、殺一些後金兵來討個彩頭的願望落了空。劉綎完全沒想到,後金兵如今已不能輕易越過坎川嶺,而劉綎心中的那些村寨,卻是屬於一頭猛虎的保護之下。這必然使千山堡與劉綎處於對立狀態,而戰事是否一觸即發,全看劉綎隊伍的行進速度,以及是否能約束手下兵馬。倘若那些驕兵悍將恣意擄掠,千山堡暗藏的刀鋒將在白皚皚的積雪上飽嘗滾燙的鮮血。

“可是,這不正好讓努爾哈赤如願?”趙毅成略有遲疑,對面可有近三萬的兵馬,這打起來,可難說要打多久。

“管它呢,咱們幹自己的。”郝老六不在乎。

“別人怎麼想咱管不了,只要欺負咱們的人,不論是誰,都跑不掉。”

蘇翎望著趙毅成,能做這樣的思考,還是值得贊許的,他說道。

“這也形勢所逼,完全要看劉綎如何過路。”

蘇翎轉頭望向天空,繼續說下去。

“咱們這片天,絕沒有屈服二字。誰惹了我們,我們便殺過去,萬事只拿刀子說話。”

這句算不得豪言壯語的話,算是定下了原則,千山堡自存在那一天起,就是在戰火中成長的,每一次戰鬥,都將擴大千山堡的實力,而這一次,是否又將使千山堡擁有更大的力量呢?

窗外白雪依舊飄飛,那大隊人馬行進的隆隆聲將穿透飛雪覆蓋下的群山,向著千山堡的側翼,滾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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