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明月東升 作者:蘇潛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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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pig 2009-10-20 08:5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9 155791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3 15:16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二十五章進退之間  

萬曆四十七年二月下旬,大明朝遼東境內雲集的各路兵馬終於源源不斷地向北進發,這場處心積慮、耗銀百萬的戰事,雖是姍姍來遲卻總算發動了。

整個東方世界都將目光集中在這片土地上,即便訊息不通,但位於此處的三國卻早已對此洞若觀火。當然,說努爾哈赤的後金是一國,大明朝的官吏們是不會承認的;至於朝鮮,算是一國吧,也頂多是這麼一句。整個東方,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敢於與大明朝相提並論,這種威望已存數百年之久。但努爾哈赤的八旗騎兵只偶爾一試,便將那層威風凜凜的顏面給扯得七零八落,不僅如此,眼見著撫順一戰輕而易舉便一戰而下,城內滿是赫圖阿拉沒有或是早已稀缺的財物、糧食、器械,更何況,一直太少的人口,僅僅幾日便迅速增多。戰爭的益處是最直接的,於是,清河城堡隨即陷落,而所獲更多。清河城堡陷落之後,努爾哈赤便命人將城牆扒去,包括撫順在內的大片土地上,都被努爾哈赤的後金兵馬一掃而光,連藏在地窖中的糧食都被全部運走。

而這之後,努爾哈赤便退回了赫圖阿拉,連被稱為撫順額駙的李永芳也跟著住在赫圖阿拉而沒有如所稱那般留駐撫順。這種明目張膽卻又顯得心虛的舉止,全都是為了這遲來的大軍雲集。遲來的程度讓努爾哈赤都有些心急,這要戰便戰,擺得什麼架子呢?不將八旗騎兵放在眼裏麼?或許是這種蔑視讓努爾哈赤很不舒心,八旗兵馬開始尋葉赫的麻煩,但遼陽發兵之前,與葉赫的關係卻有了微妙的變化。在千山堡未曾看到效果的辦法,在葉赫那裏同樣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但,世事變化無常,這戰火一起,無論何種猜測、估算,都不會是一個定數。

至於大明朝京城裏的官老爺們,連同皇上在內,也都在二月下旬松了一口氣,這至少算是已經開始了。努爾哈赤的挑釁對京城裏的人來說損失的只是顏面,這面子恐怕萬曆皇帝的還不算占優,反倒是那些下筆千言、恨不得口綻蓮花的文官們群情激湧。這來之不易的機會,讓沒一刻不在彼此費著心思的文官們大大暢快了一番,以至於皇上愁的不是努爾哈赤,而是眼前這些口若懸河、妙筆生花的大明重臣,那些雷霆手段的後面,都附錄著所需銀餉的數目,而且不約而同地是要皇上解囊。

這一解,便不止一處。正如蘇翎從徐熙那裏得到的消息,滿篇都是“餉,賞,籌”字樣。這到底要花多少,誰也沒有定數。試想這東北偏遠之地的戰場,僅僅是文書中提到的一處所在,皇上也只有十二個時辰,怎能無休無止地聽這些?大臣們心思便各異了,反正這戰事一起,抽調、徵集、賞罰,總會空出些位置,這中庸、平衡的目標便能再一次做些調整。至於銀子不夠,那是皇上的事,反正大臣們只有建議提出便可,成不成事,都是皇上的。

剩下相關的一方朝鮮,便沒什麼可說的了。不說前幾百年,就是二十年前與曰本的那一戰,到底是朝鮮戰爭還是大明與曰本的戰爭,怕是很多人都說不清楚。是故那楊鎬幾次三番地改變朝鮮出兵人數,都得到滿意地回答。從最初被要求七千火銃手,到最後的一萬三千,朝鮮人馬不斷增多,即便是在大軍出動之際,那楊鎬還傳來命令,調動一部分人前往遼陽另行安置。

與努爾哈赤對戰,朝鮮也不止一次,往年就曾為了越界采參一事便交涉頻繁,大多借著大明的威勢得到解決。但努爾哈赤的戰力,朝鮮還是心中有數,只是相對來說,大明更加有數。所以當朝鮮元帥姜宏立帶著三營兵馬啟程之時,便顯得猶猶豫豫,這一仗到底怎麼打,心裏怕是另一番演算法。

如此一來,這遼東大軍啟程,便牽動無數關注。楊鎬意氣風發,在遼陽城內高高掛起御賜尚方寶劍,不容一人多言,不容一人違令,遲誤者斬,後退者斬。無數個斬字讓一眾武將們心頭微顫,事實上臨出發時,楊鎬確實斬了一人。撫順失守時陣逃指揮白雲龍被梟首示眾。在戰場上搏殺陣亡,武將們大多還是不怕的,再孱弱的武官在軍營中久了也自有三分血性,何況戰場上根本沒有機會害怕,非死即生。要麼戰死,要麼乾脆就早點一走了之,最好是不參加。一旦開戰,留給人逃跑的機會是不多的。可楊鎬這一豎軍威,這如何回來便成了無法想像的問題,結果只能有一個,戰勝而回。否則其他方式回來,難說會不會也給一個成“龍”的機會。這樣大軍出發時,沒有再出現當初徵調兵馬時的拖延,從這一點上看,眾兵將還是算得上威武之師,前赴後繼、永不後退。或者說,沒人敢退,至少是在出發的這幾日。

年已六十的劉綎便在這樣的日子裏率隊開拔。他這一裏人馬,需要從寬甸出發,朝鮮軍隊將在彼處與之匯合,然後才能依令向赫圖阿拉發起攻擊。

這些消息流水般向千山堡彙集,蘇翎等人則不斷做出調整。劉綎這一路人馬必經路線附近的所有村子都已得到警告,一旦訊息傳來,所有的人都要撤進附近山林暫避。此時寬甸至坎川嶺一帶仍然是冰天雪地,積雪最厚可達數尺,要在這樣的雪地裏躲避,不是一個難字說的清楚。但村子裏的人還是聽從吩咐,忙著準備所需物品,只是各自家中的東西不可能都丟下不管,剩下的,便只能希望劉綎這隊人馬儘快離開。

得知遼陽大軍出發,劉綎趕赴寬甸後,蘇翎也率大隊騎兵開出千山堡。如今努爾哈赤是不需要再留意了,這是明擺著的事,努爾哈赤正巴不得蘇翎與明軍打起來,這個時候再與千山堡對抗,除非努爾哈赤瘋了。既然威脅只來自一方,蘇翎此次幾乎將千山堡所有能戰的兵力都抽調一空,人數達到五千八百人,除去近四千的正規騎兵,餘下的都是經過千山堡防禦戰的堡內精壯。這些人不僅充當騎兵後勤給養的保障,也算是步兵營。在冬季裏,騎兵們無法自野外獲得食物補給,再則,那些精壯在堡內基本處於無事可做的狀態,這場戰鬥,得到全部人員的支援。這要說道千山堡內的人員來歷,沒有一個不是歷經生死才抵達千山堡,這使得戰鬥不需要過多召喚,便能召集齊全。沒有千山堡,這些人便都是無家之人,而隨軍出征,是唯一能保衛自己家人的途徑,尤其是在那場抵禦後金兩旗的戰鬥之後。

二月二十五日,劉綎率本部人馬自寬甸堡啟程,一路向群山深處挺進。而朝鮮薑宏立的三營,則稍稍落後一天。蘇翎得知後,將騎兵分做兩部,一部由郝老六帶兩千騎兵進駐太平哨一帶,而剩餘兩千騎兵則跟著自己,遠遠地監視劉綎一部,剩餘的一千八百人則在其間機動。

劉綎未出邊牆,消息已自寬甸堡內那個百戶處流出,若不是劉綎當晚便召集所有大小武官訓話,那百戶說不定當夜便想帶隊離開。雖然已經與蘇翎商議妥當,暫時留下探聽消息,但這次劉綎出征,寬甸堡內數百人便要帶走大半,那百戶及其下屬也在其中。本就心存逃逸之心,怎會再去做這樣的赴死之戰?也因劉綎那一番訓話,蘇翎才得到更加詳盡的消息。

例如劉綎在眾武官面前展示他那把鑌鐵大刀,重百二十斤,並當場上馬演示,當真是掄動大刀如飛,極盡彪悍之名。此次抵達寬甸,劉綎帶著兒子劉結、劉佐及義子劉招孫,家丁約七百三十六名,隨行的川兵約兩千多人合計三千,並帶有佛郎機、百子排號、烏銃、火炮等器械,展示出來,煞是威風凜凜。而分由劉綎指揮的其他武將所部,也都在寬甸堡露面。所帶兵馬以浙江兵為多,其餘山東兵,南京兵,各以三千為營,武官也是徵調而來的浙江人居多。算起來,也只有管寬甸遊擊事都司祖天定,靉陽守備徐九思,算是熟悉遼東的武官。並且,這二月出征的禦寒衣物,顯然是準備不足,又或是這些南方來的兵不習慣如此二月天氣,畢竟在南方此時依然春意盎然。當蘇翎等人聽說那些浙江兵凍得都在哆嗦時,千山堡的騎兵正穩穩站在風雪之中,象一片松林,傲雪而立。

劉綎的人馬最先出現在視野中,看到前置騎兵在距大隊一裏處遊弋,蘇翎略微點頭。這劉綎雖說算不上謀略之將,這份行軍的樣子,還是可以贊許的。隨後是大隊的騎兵,因相距較遠,看不清誰是劉綎,軍中旗幟在風中纏在一起,也看不到旗號。劉綎的騎兵可與千山堡不同,到像是步兵的代步,隊伍中無數輛大車,用騾馬拖著,在崎嶇不平的河谷邊緣緩慢前行。那便是劉綎所帶的佛郎機等火器,這些川兵火器配備占了多半,除了幾十杆長槍,沒看見其他任何兵器。

蘇翎等人隱在山頂,身披白色斗篷使得眾人與積雪連成一片,遠遠望去,誰也無法知道那片白雪處隱有近千的戰士。劉綎的人馬過後,便是隨後的浙江兵,南京兵,這些都清一色的是火器占優裝備的營兵。算下來,這還要追溯到戚繼光總兵練兵流傳下來的。但在這寬甸群山之中,這些打哆嗦的火器營兵,不知是否還有當年戚總兵時代的威力。最後則是一部分遼東本地的旗軍營兵,這看服飾便能分得清楚。這放在最後,是個雙方滿意的結果。劉綎嫌這些人無用,放在後面免得礙事,而這些本地兵馬,正不想走在前面送死,樂得在後壓陣,有個什麼風吹草動,也有個準備時間。

默默無聲地觀察到劉綎大隊過去,尾隊是大量的輜重。趙毅成仔細數著那些運送糧食馬料的大車,心中算計這些兵馬所需。

“大哥,劉綎的糧草還算充足。”趙毅成稟報道。

蘇翎點頭,眼光卻仍看向劉綎大隊消失的方向。據報朝鮮兵馬滯後一天,這時還看不到朝鮮人。蘇翎算計著這兩撥人馬既然不在寬甸堡彙集齊了再走,那麼必然是在太平哨一帶集結,也唯有那裏可以容下近三萬人的隊伍。蘇翎當即下令,留下一個小隊留心朝鮮人,餘下的,全都尾隨劉綎大隊而去。

寬甸出邊牆向北,群山之中是無數大小河流,形成無數平坦的河谷,這既是北上行走唯一的選擇,也是那些逃出邊牆謀生的人們聚居的唯一落腳處,也只有這樣的地勢才可能墾荒種田,養活家中人口。

第一個村子出現在劉綎大隊前面,河谷中的道路就在村子那幾十座屋舍便穿過。劉綎的前哨騎兵一見,立即停下,有遊騎迅疾回奔回報。不多時,只見後面三千多川兵一陣急奔,全都趕至河谷處。不多時,這三千多人一陣呐喊,便蜂擁向村子撲去,同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槍炮聲。村子實在太小,根本容不下這數千人的衝擊,轉眼間村子便被人群淹沒。那些騎在馬上的川兵紛紛下馬,抽出腰刀,逢門便闖,遇屋便進,真正是搞出一幅雞飛狗跳的場面來。很快,那些收刮一番的兵們便又回到大路上,村裏沒人,讓這些兵們有些遺憾,或許是想殺些人頭立個小功,但顯然村裏的人得到消息,趕在大隊之前跑掉。只是帶不走的東西,能拿能搬的,都被順手牽羊,完後,一把火將所有的屋子點燃,滾滾濃煙很快便在白雪掩映下越過山頂,飄向遠方。

蘇翎狠狠咬著牙,額頭上若不是頭盔遮掩,定然能看見跳動的怒氣。不過,這還是忍了,只要劉綎過後,人沒有損失,便再建一座房子。對方近一萬五千的兵馬,暫時還不能使蘇翎下狠心一戰。

離寬甸越遠,按說這山便越高,適合居住的河谷也便多起來,而村子便呈星狀四散在道路兩側不遠處的山谷裏。大約是被激起了彪悍本性,劉綎的前隊開始分散,每隊數百人,帶上易於攜帶的火炮、鳥銃,向兩側的山谷襲去。同樣,所有的村子都沒有人,只在較遠處的村子開始看見急於奔跑的人影。劉綎所部一樣是槍炮齊鳴,震得山谷響起巨大的回音,然後便依舊圍住村子,開始搶劫放火。濃煙在方圓百里之內騰起,猶如烽火,將戰火來臨的消息傳出很遠。

“大哥,這樣下去,總會有村子來不及撤走的。”趙毅成開始擔心。

這原本算計的是劉綎沿著路走,只要撤離附近的村子便可,但看這架勢,倒像是要掃蕩一般,分出的小隊越來越多,連後面跟上的南方兵馬也開始學著依法炮製,向兩側派出數百人的小隊,漸漸將大隊人馬象張開的翅膀一樣,掃出寬寬的一片煙火。

蘇翎望著騰在半空中被風吹散的黑煙,一時難以決定。他暫時搞不清這劉綎在這里弄這般舉止是為何,難道就只是為了劫掠一番?村子裏可沒什麼值得搶的。但猶豫不能太久,按對方如此做法,說不定已經有村子面臨劉綎的刀鋒。

戰?還是不戰?

蘇翎迅疾召集屬下,吩咐一番,然後翻身上馬,對著身後的大群騎兵吼了聲。

“走!”

皚皚白雪中,一股怒流四下散開,在群山之中隱去。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3 15:16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二十六章 背影如煙  

一萬五千人馬的東路軍在寬甸蜿蜒的山道上爬行,行進極慢。積雪加上本就不適合大車行進的路面,讓隊伍中的火器大車幾乎無法順利地走出十步,將近半數的士兵不得不手拉肩扛地幫著騾馬行進,以至每一營的人馬一個時辰走不出十裏遠。劉綎帶著他的家丁以及川兵三千人馬走在最前面,若是回頭望向隊尾,怕是有接近二十裏遠,對此劉綎也無可奈何。對於身後的這些南方兵,劉綎根本瞧不上眼,慢說不熟悉他們的打法,就連行軍列隊,劉綎瞧著便是一肚子氣。

自然那些南方兵並非得罪了劉綎,對這位揚名已久的悍將,多少還是有些敬意的,更別說是東路軍的主將。只是這些兵連同帶隊的武官都是才認識沒幾日,便一同走在這積雪厚達一尺多深的陌生山野裏,劉綎那一口四川口音與浙江、南京軟綿綿的方言毫無融合在一起的可能,這傳令發號都是費盡口舌,甚是有時不得不拿出紙筆交待清楚。慢說劉綎自寬甸起就不耐煩,這些兵也對眼前的一切滿肚子的不滿。這些都使得整個大隊幾個來自不同方向的兵將們各自成隊,遠看著是連城一線,這中間卻隔著不止三裏遠。

劉綎最初還下令後隊快速跟進,可這各隊的火器配置不一,馬匹數量也是不同,再加上這山路雪地的行進都還是頭一次走,就算想快也快不了。劉綎怒火爆發,親自騎馬一路呵斥過去,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臭駡,甚至幾個浙江兵略微嘟囔了幾句,便迎頭幾鞭子抽去,將那幾人抽得是滿臉是血。但即便如此,這隊伍並不能靠鞭子使勁,那劉綎乾脆便不聞不問,自顧帶著川兵走在前面,將這些都交給於承恩督促。

這下那些浙江兵、南京兵以及山東營裏的武官乾脆也就故意慢下幾步,離劉綎遠點,眼不見為淨。這隊伍之間的縫隙便越來越大,倒是於承恩跑前跑後,將手裏的紅旗揮舞的是滿身是汗。這于承恩是臨時由遼陽趕來的,奉經略楊鎬之命,前來督戰。不過,他一個小小的守備,才幾品的官兒?劉綎當即便沒給好臉色看,這是存心羞辱他來的。

早在朝廷調集人馬之前,楊鎬便不想要關內的兵馬入遼,一心想建個奇功給皇上看看,這不是沒有先例,這一次他是存心要挽回過去丟的面子。是故楊鎬對這關內調集而來的人馬統統不放在眼裏,等到知道遼東確實戰力不足,就算招募都沒有多少起色,便對關內兵馬徵調上了心。偏偏此時正在京城的劉綎要等後續川兵到達之後才肯出關,這不存心拖延楊鎬的功績麼?這兩人之間便這麼叫上勁兒了。當然,武官與文官較勁兒是沒什麼好比較的,劉綎再有悍將之名,照樣得乖乖的聽命行事。這別路兵馬不派人督戰,偏讓個小小守備督戰東路,你說這還能有別的意思麼?這些心思在寬甸堡還未出發便就埋在心裏。

這時於承恩費盡力氣,想展示一下督戰官的作用,可惜這一路上哪個武官不必他高幾級?於承恩儘管使勁,而那幾營兵馬嘴裏答應,做出奮力狀,待於承恩走遠,依舊慢慢悠悠地蝸行如故。

劉綎所帶川兵作為前置兵馬,是一貫的作風,至於燒幾個村寨,還是事先便就有的打算。在西南作戰時,劉綎便縱容部下燒殺劫掠,鼓舞士氣。這回儘管心中不滿,但這仗還是要打的。對於後金兵,劉綎沒見過,連聽說都是一星半點,何況對於他這樣的悍將,說天下無敵手還是謙虛,放眼天下還真沒幾個人讓劉綎低頭的,當然,這其中不包括文官系統。看見頭一個村子,劉綎便直接下令衝鋒,可惜沒人,讓他略感不快,放火那是家常便飯。而隨後在山側望見的幾個村子,劉綎便下令分頭圍剿。這些村子在劉綎眼裏那就是建奴的前哨,殺敵立功理所當然。可是隨後的幾個村子依舊沒見到一個敵人,這嗜血的性子激起來,收回去可就不易了。劉綎便下令分隊繼續前進,左右延伸。三千多川兵便分做幾隊,數百人為一隊沿著山道兩側的山勢各自深入,那劉綎更是帶著義子劉招孫以及八百多家丁自成一隊,一直向前挺進。

從那些被燒毀的村子裏搜出的糧食,讓其根本不在乎什麼糧草問題,最好便這樣一直殺到赫圖阿拉。劉綎眼中的後金便如眼前這些村子,簡直可稱是橫掃而過,這與在貴州等地剿匪的狀況類似,而在那裏,劉綎便是這樣做的。

劉綎前隊如此便也罷了,偏偏那於承恩自作聰明,見劉綎自顧向前搜尋敵蹤,便向後隊的幾營人馬鼓動,將劉綎說得是殺敵如砍豆腐,且所獲不菲,尤其是後面這部分,說添油加醋怕是有些太過謙虛。那幾營明軍本也謹慎,可那斬獲首級的誘惑還是大於嚴寒的困阻。經略楊鎬在遼陽誓師之後,便頒佈軍令,不准將士在臨敵時爭搶敵人首級,只准戰事過後,再取首級核算軍功。這裏要說的是,明朝軍功以取敵首級為准,論的便是首級多少多少,然後論功行賞。這武職升遷,只有一途。南京陸兵大營都司姚國輔,山東營都司周文,副總兵江萬化,靉陽守備徐九思,浙江兵營備禦周冀明這幾位武將,雖未聚在一起商議,可在問清劉綎的舉動之後,便都動了心思。

既然主將都做如此打算,這部將如何不能跟上?既有戰功可拿,還說不定能有些別的收穫,何樂而不為呢?有那謹慎的,略一猶豫,便被屬下武官或是親信家丁勸說。那些老于軍伍的屬下,明知此戰志在赫圖阿拉,而這裏距赫圖阿拉天遠地遠的,就算有敵也不會多到哪兒去,況且這裏足有一萬多人,還有何擔心?於是,各營主官紛紛下令,也是各分數隊,沿著兩側山勢逐步延伸,甚至連主將們也都按耐不住,離開大路加入其中。而大路正中,則只留下百多人看守輜重,或是那些實在太重不便攜帶的武器器械。

如此一來,距第一股黑煙騰起不到一個時辰,東路一萬五千人馬化成無數分支,猶如一條龐大的蜈蚣,伸出密密麻麻的腿腳來。午時過後,寬甸以北的群山之中便升起無數股濃煙,數不清到底有多少隱藏在山裏的村子被尋到。儘管蘇翎早已派人疏散村民,但沒料到這東路劉綎人馬居然做如此大規模的清剿,就算是加派人手,卻已不能在道路兩邊長達數十裏的群山之中給予保護。尤其是背離千山堡的那一側,蘇翎限於最初定下的策略,那邊沒有一兵一卒,只能眼睜睜看著黑煙升起的地方越來越遠。而在這一側,四處滲透的明軍已經開始接近深山裏的村子,並且有三個村子撤離隱藏的村民被出乎意料深入很遠的明軍分隊尋到,場面甚至殘酷,男女老少一個未留,甚至那些孩童殺死後被扔進火裏焚燒,只因那明顯可以看出是兒童而不會算作敵人首級核算。這些當然都是事後才知,那些明軍也並非都是如此殘暴,但戰場上的氣氛是無法想像的,況且,也分不清到底是誰下令燒殺劫掠的,即便存在不少不贊成如此殘殺的明軍,也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千山堡的反擊終究還是顯得晚了,這使得蘇翎事後略顯自責,但這並未持續太久。千山堡的力量,會將那些膽敢入侵的敵人碾成齏粉,就算是努爾哈赤也不能不有所忌諱,何況是這些遠道而來的明軍。

最先受到攻擊的是尾隊的遼東衛所旗軍,這一千多衛所抽調而來的旗軍負責尾隊的糧草輜重,也唯有他們,包括管寬甸遊擊事都司祖天定,沒有離開大路,依舊押運這糧草輜重緩慢前行。這些人中有半數來自蘇翎郝老六等人曾在的振武營,餘下的則是海、蓋、金、複等衛所臨時抽調而來。這倒不是他們不願去爭搶軍功,而是大多數人都知道這寬甸之外,有一個叫蘇翎的原振武營逃軍,如今這一片都歸其管轄,甚至連戰勝努爾哈赤兩旗的消息都已傳遍。實際上寬甸邊牆之內,甚至在遼陽也是有人知道的,只是這官面上的文章不是這些地位低下的普通士兵所能涉及的。

就如同努爾哈赤的哨探密佈遼東,是連京城裏兵部官員都私下明白,不過是沒人提而已。這一千的士兵除了祖天定,沒人能估計出到底有多少旗軍羡慕蘇翎所部,那寬甸百戶及其屬下數十人已經成了蘇翎的內應,如今正在祖天定身邊待命,而其餘的心存羡慕者,為數不會太少。那祖天定知道這一帶的情形已與幾年前大不一樣,最明顯的便是寬甸一帶以往出沒的遊騎消聲滅跡,取而代之的是黑色鎧甲的神秘騎兵。但這神秘騎兵從不騷擾邊牆上的明軍戍守人員,而且祖天定也聽聞邊牆上戍守的旗軍與那神秘騎兵之間有著隱秘聯繫,而越邊牆的事情,自遼東邊牆建起就從未斷過,只是祖天定不知道他管轄境內的數目大大增加罷了。是故當於承恩前來鼓噪之時,祖天定沒有動心,只點頭示意而已,兩人算是熟悉,那於承恩也沒必要過多說辭,說完便就離去。再說,祖天定周圍也沒有賣力鼓動的屬下,能平安順利,是這一千多旗軍的唯一目標。

東路軍的各自分散,彼此之間將近一裏多的間隔,讓變故發生時的一切都成為單獨的事件。在後隊經過一處兩側都是矮崗的山路時,因道路狹窄,人馬車輛都擁擠成一條粗繩,歪歪扭扭地走在路中被前面隊伍踏平的部分,誰也不想獨自在一旁一尺後的積雪裏再開出一條路。

祖天定走在最前面,拐過前面的大石,便算走出這狹窄之處。但剛一轉過那塊石頭,便見面前突然出現大批騎兵,正整齊的站成橫隊,擋住去路。這些騎兵約莫二百來騎,一色的黑色鎧甲,一律抽刀在手,在胸前豎立成整齊的一片刀光,而一面紅色新月戰旗就在騎兵陣列中間迎風獵獵作響。

祖天定一驚,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見那戰旗揮舞幾下,隨即,從兩側矮崗上出現無數個黑影,都披著白色斗篷,露出裏面的黑色鎧甲。這些人一出現便立即張弓搭箭,無數個閃著寒光的尖銳箭頭指向路中的明軍人馬。隊伍立即混亂起來,但似乎不約而同地知道不會喪命,只略微亂了一陣,便都安靜下來。黑色鎧甲已經讓大多數人知道遇到了誰,並且心裏明白這些黑甲騎兵從未主動攻擊過明軍,這時這個架勢,雖然不知道要做什麼,但至少不會遭到射殺,否則不用現身,這裏站著的至少有一半都已經中箭身亡。那些心中慌亂不知所措者,也都在同伴的小聲呵斥下漸漸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斜眼瞧著那些離自己不過三十步遠的黑甲戰士。

有些還心裏納悶,怎麼如此之近自己盡然毫未察覺?當然,中間也有兇悍的,或是昏了頭,看不清形勢的,竟然拔刀亂沖,有的竟向山崗上舉步欲進,但刹那間便被幾隻羽箭射中,這冬季寒衣雖厚,身上也有棉甲,卻抵不住那箭箭穿喉的羽箭攢射。這隊明軍中也裝備有鳥銃、佛郎機等火器,可這為裝火藥彈丸,比根棍子都不如,那些手執火器的士兵已經將兵器丟下,生怕被誤會而死於亂箭之下。這些亂兵被射殺百十人後,便再沒有一人敢於亮出兵器。這些人不知後隊如何,但從兩側綿延幾乎與自己隊伍等長的黑甲陣線來看,至少有兩千多人。

這幾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那祖天定卻剛剛回過神來。他努力鎮定著發顫的身子,回頭瞧了瞧自己的隊伍,明白抵抗已是不可能,就算自己不惜死戰,但看後面士兵的樣子,怕是沒有一人跟隨。祖天定使勁咬咬牙,向前面的騎兵喊道。

“前面何人?”

“丟下兵器。”蘇翎冷冷說道。對於這次伏擊,從策劃到埋伏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千山堡騎兵們在冬日的訓練,在此時化作極為精確的戰術動作,讓這一切顯得極為完美。

祖天定稍稍猶豫,一時不能清晰地思考。若是在亂軍戰鬥之中,他大可奮力殺敵,或是拔刀自盡也未可知,但眼下這情形,該如何是好?

蘇翎卻不給更多的時間,只聽他一生斷喝。

“魯卓,下了他的兵器,捆起來。”

那祖天定尚未明白為何這百戶魯卓的名字會從蘇翎的口中喚出,身邊叫魯卓的百戶已經一把將其拽下馬來,連同傍邊幾人一起將其捆成粽子。祖天定狠狠地盯著魯卓,不明白此人為何叛變。那魯卓便用力勒住繩子,邊說。

“若不是事先說好,老子一刀便要你的命。”說罷,將繩子用力一勒,險些將祖天定的眼珠都憋出來。

蘇翎向其餘的明軍士兵高聲叫道。

“我便是千山堡蘇翎,以往也在振武營當差。此時不必多說,願意跟著我的,站到左邊。願意回家的,站到右邊。想死的站著不動。”

這番話被依次從兩側山崗上傳了下去,一直到最後封住尾端的三百騎兵面前。

話剛說完,那魯卓便帶著幾十個人帶頭走向路的左邊,列隊站在齊膝的積雪中,紋絲不動。很快,從明軍隊伍裏走出二百多人,都挨著魯卓隊伍站定。剩下的幾乎都站在右邊,這回家無疑是最好的選擇,那左邊的,大多在事前便有些心思,此時正好,而有些更是考慮到回去後會遭到什麼樣的懲罰,那是心思靈動的才能在這麼短時間裏考慮周全。這也有例外的,這蘇翎說過想死站著不動,偏偏真有一人站在隊中不動,就在眾人都將目光看著這個存心找死的膽大者時,右邊的隊伍中跑出一個人,連滾帶爬地滾過來,口中還叫道“別放箭,別放箭,他腦子不清楚。千萬別放箭。”說著,將那人連拉帶拽地拖向右側。看來,那人的確行動遲鈍,不過,若是有那腦子不清楚卻又喜歡亂動的,又該如何?

蘇翎見眾人已然分做兩隊,便高聲叫道。

“好,跟著我的,從此便是千山堡的兄弟。願意回家的,辦完我交代的事,便就放你們走。醜化說在前頭,若是有不停招呼,私自逃竄的,當場格殺。”這話被照原樣傳了下去,讓每一個人都能聽見。

蘇翎又說道。

“祝浩,這裏歸你收拾。留兩個小隊給你。魯卓,你跟著祝浩,聽他號令行事。”

祝浩與魯卓應聲答道。

“是。尊令!”

蘇翎再次看了一眼這些明軍,又看了看留在路中的糧草輜重以及散亂在地上的各式兵器,轉頭向身邊的人吩咐幾句,便帶這身後的二百多騎兵向著明軍大隊方向緩緩跟去。

山崗兩側的千山堡騎兵在一聲聲召喚中分別離去,轉眼間,便只留下一百多人,在各自隊長的招呼下將那些明軍重新整隊,收拾輜重器械,向著另一方向行去。而其中一小隊騎兵,將祖天定所部的旗幟信號收拾齊整,便向蘇翎追去。

這僅僅是個開始,尾隊明軍的消失,並未引起前面明軍大隊的察覺,而後面朝鮮兵馬,還遠在一天的路程之外。糧草輜重的損失,將使明軍大隊失去補給來源,更重要的是,這一場兵不血刃的伏擊僅僅是個開始,真正的刀鋒才剛剛散發出淩厲的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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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二十八章雪夜湮滅  

夜幕降臨,飛雪又起。

對於困在雪夜中的劉綎,倒是沒太多的擔心,畢竟其一生都在征戰中渡過,生死懸於一線的次數比部下上陣的次數都多,眼下不過是迷路而已,只待天明辨清方位,回到大隊人馬隊中,還是要繼續前往赫圖阿拉。至於那十幾個前面誘敵的人,劉綎雖說狐疑,但直到現在,還沒有受到什麼襲擊,便認為那是誘使自己不再攻擊村寨的法子。不過,劉綎心裏也承認,對方如願以償。

此時劉綎的家丁們已在山腰處的樹林裏尋到一塊可以避雪的場所,勉強點燃篝火讓劉綎歇息,大多數的家丁只能相互靠近取暖,在風雪中等待天明。雪雖然並不大,但也讓篝火燃燒的火焰時時低矮下去,撿拾的枯枝已被雪浸濕,扔進火中不是有助火勢,倒冒出嗆人的白煙。幾個家丁都有些慌亂,忙不迭地抽出濕柴,塞進雪裏熄滅,一邊用眼角斜斜留意著劉綎,生怕遭到責駡。

他們這位主將的脾氣一向火爆,踢上幾腳算是家常便飯。不過,劉綎卻顯得平靜,並讓家丁們繼續將濕柴架在火上烤,並不在意煙氣。倒讓家丁們心裏詫異,再看時,隱隱在心中一聲輕歎,將軍,有些老了。

劉綎可以傲人的戰績在困境中鎮定自如,其餘的幾位武將,卻所遇各異。

有前面劉綎頂著,就算是此行要與努爾哈赤對決,這最初一戰,也必然是劉綎的大刀先行染血。所以這些都司之類的武官對於承恩傳來的消息並無太大的警覺,分隊四下圍剿女真村寨時更是囂張地一頓槍炮打去,先將所能攜帶的虎蹲炮、鳥銃之類的燃放方便的火器張揚得十分熱鬧,然後才一擁而上,將整個村子洗劫一番。無論是南京的兵,還是山東的兵,這平時出馬都要趁機騷擾一些所經之地,更何況在眼前的這些敵人的村寨,殺人放火那都是理所當然。

只是與劉綎一樣,最初的幾個村子都未發現敵蹤,只能看著房屋燃起大火算是有幾分勝利感。隨後,依舊是出現十幾個人逃竄的身影,甚至在他們追擊時還跑得慌亂而丟下一些兵器、馬匹。這大大降低了僅存的幾絲謹慎,數百人追擊十幾個人還有怕的麼?當然,這追擊最後便演變成飛雪中的戲弄,東路軍馬便如此紛紛陷入迷路的境地。這最重要的是黑夜的降臨,讓路途看起來是如此神秘莫測,不約而同,各部都選擇了暫時停下,以待天明。這其中每一部都不知道其他人馬的消息,都以為僅僅是自己這部分人陷入困境,只要到天明,自可尋路回去,再說,大隊人馬也不會丟下自己不管,定會派人來尋。

四周除了飛雪的細微聲響再無別的動靜,這使得這些人都安心地留下來準備過夜。等費盡氣力地升起篝火,煮食隨身攜帶的乾糧,修整一日的疲憊時,危險已悄悄潛伏而至。

蘇翎等人自然不會讓這些人安靜地休息,幾乎每一部人馬的周圍都有兩到三個千山堡小隊潛伏著,滑雪板的配備使小隊可以快過奔馬的速度移動,敵明我暗又讓襲擊變的心中有數。當初對付努爾哈赤的辦法,如今要用到這些瘋子身上,而在經過後金兩旗的偷襲之後,千山堡儼然便是這片山林的主人。

襲擊是悄無聲息地開始的。

最先是那些處於邊緣的哨隊,處於隊尾的落單士兵被猛地從背後撲上的黑影死死勒住咽喉,隨即一把尖刀插進後心,有些黑影大約是怕髒了自己雪白的斗篷,這刀子是沿著頸部深深插下去,然後一挑,將半個脖子連同氣管一齊挑斷,然後順手一推,將屍首扔在雪地上。這種殺法自然讓被襲擊者無聲無息,但卻會讓血噴出老遠,甚至讓一旁的黑影小聲抱怨,說這是髒了自己的衣服。十人左右的巡哨則是在僻靜處被無數暗夜中飛來的羽箭、短弩攢射致死,臨死的哀嚎聲自然驚動了大隊人馬,待趕來一瞧,卻看不見任何襲擊者的蹤影。這讓明軍士兵惱怒之下對著黑夜便是一陣轟鳴,隨後又漸漸止歇,稍稍收拾一下屍首,重新派出巡哨,剩下的,接著打盹。可安靜了沒多久,另一個方向上又出現慘叫聲。如此這般,接二連三的失去巡哨人馬,讓主官們不得不重新考慮所處的處境。但黑夜依舊無邊無盡,飛雪未停,只能將全部人馬靠近,全神戒備。

這樣果真有效,沒有人再次被襲。可不久之後,夜空中又起弓弦聲,羽箭在半空中“嗖嗖”的飛來。那些常經陣戰的老兵們知道,這是弓箭在最大射程上的拋射。每一輪羽箭都有二十多支,斜斜地從漆黑的夜空中飛至,那些在篝火旁的人成了活生生的靶子,既顯然目標又大,這不比箭靶上的圓心,射中哪一個部位,這傷勢足以致命。當即便有人被射成草人一般,嚎叫著在篝火旁打滾。不僅如此,數輪羽箭是來自不同方向,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敵人。

那南京陸兵大營都司姚國輔,山東營都司周文,副總兵江萬化,靉陽守備徐九思以及浙江兵營備禦周冀明這些名字說起來一長串的帶隊武官們,不管說得是什麼方言,眼下這心裏卻都說著同一句話。

“被包圍了。”隨後,又用不同的方言罵了句別人聽不懂的話。

有那聰敏的連聲催促將篝火熄滅,讓放暗箭的敵人看不見目標。還好,羽箭沒有再來,明軍與敵人一起陷入黑暗之中。就在眾人稍稍喘息著定下神來,左邊卻傳來長長的嚎叫聲。

“是狼!”暗中有人輕聲說到。

那狼聲拉出長長的尾音,在夜裏尤其顯得淒厲,恐懼悄然在每一個士兵身上激起疙瘩,沒過多久,狼聲消失了,但卻從右邊出現幾聲慘叫,又有幾個士兵被殺死。不久,狼嚎聲又在前方響起,而當明軍看向前方時,後面遇襲。等到明軍習慣防備了,卻又變成狼嚎處便是致命方向。如此三番,周而復始。

整整一個夜晚,連同劉綎在內,都在這樣的襲擾中不斷損失兵馬。這讓劉綎惱怒地抽刀一陣亂砍,但只有一旁的灌木倒楣,敵人,卻是絲毫無損。明軍不得不再次收攏人馬,數百人都聚在一堆,以此防備那看不見的敵人神出鬼沒般的襲殺。這還是得到一會兒的安靜,士兵們都毫無睡意,饑寒之下仍然睜大雙眼,緊盯著四周動靜,有些眼尖的,可以看見一條條白色的影子在雪面上滑行,真的猶如鬼神。

就在這疑神疑之時,有人聞出有火藥引線燃燒的味道,還未等出聲,就聽見在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轟響,大片的鐵子彈丸傾瀉而至,將聚集成堆的明軍士兵瞬間便轟倒一片。一時間哭喊聲叫駡聲將整個林子都變成是鬧市,而硝煙散盡,四周卻仍然是不見人影。明軍之中自然也有炮手,已經辨別出那是虎蹲炮的發射聲。這種三十六斤重的火炮,一個人便可以抱走,若是再有兩人配合攜帶火藥、鐵子彈丸,的確可以達到這般使用效果,但無疑這個方法是罕見的,明軍炮手別說看見,聽都未聽過。

這種戰鬥方式當真讓所有的明軍兵將異常驚詫,居然還有火炮,而且還是如此用法。那幾位主將帶隊的當即下令還擊,一時間所有能發射的火器紛紛開火,儘管看不見敵人,但只管向外面燃放便好。這幾輪燃放,怕是要比在訓練時打得還要快,只是已經無人關心這個,兵士們似乎都在比賽著看誰最先將手中的火器放完,直到火藥彈丸用盡。

這基本上算是一次明軍的火器訓練,效果很好。將近半個時辰的轟擊,那些鳥銃手都已練得熟練無比,裝藥,填彈,壓緊,在裝引藥,點燃引線,指向夜空,然後“碰”,收起,再次重複。、,直到手臂酸麻,雙耳欲聾,仍然不肯甘休。

幾位武官們聚在一起商議,決定不再在此地等死,收攏大隊人馬,不管方向,只管一路向外走去。伴隨著明軍行動的,是兩旁不斷傳來的狼嚎,並隨著明軍的移動而變換位置。沒走出多遠,甚至隊尾還沒有完全走出,前隊一直小心提防的士兵便被迎面而來的羽箭射中,等後面士兵沖上去接敵,卻一樣是沒看見任何人。明軍主官不管不顧,下令繼續走,就算是死人也不能停下讓人隨便殺。這個決定不知是對是錯,因為隨後的路上,明軍遭受了更多的殺戮,對面的敵人似乎就是屬於黑夜的,接著微光明軍僅能勉強看清眼前的路面,而敵人卻似乎在自己家裏一般隨意出沒。

的確,這本就是千山堡人的家園。

後半夜裏,,明軍每隔一陣子便要受到羽箭的攢射,有近距離精准的射擊,大多數還是遠距離的拋射,黑夜中根本無法看清羽箭來勢,明軍就像案板上的肉,等著一刀刀的被切下。傷病已經一律被拋下不管,這樣的嚴寒裏,只有死路一條。剩餘的明軍繼續一步步地挪動,但接下來,無休無止的襲擊也在延續著。

終於,在又一次被埋伏在路旁山坡上虎蹲炮轟擊之後,有部分明軍頂不住了,開始大聲喊道。

“不要打了,降了。”武官們並未制止,主將不在,這些低級武官在此種情形下也知道再打下去,性命難保。如今明軍各部已經死傷近一半,卻連對方身形都未看全過。

“丟下兵器,脫掉鎧甲。”黑暗中有數人一起用低沉的聲音喊道。

在場的明軍官兵紛紛丟下武器,脫下鎧甲。若不是為了保命,這鎧甲在冬日裏本就是個累贅,如今倒是可以輕鬆了。動作很快,對於停止戰鬥的渴望遠大於饑渴嚴寒的侵襲,明軍已經毫不抵抗。

“若是有人暗藏兵刃,全體格殺。”黑暗中又傳來一聲喝斥。此時明軍都打著火把,而對方卻隱在山上,一明一暗。

明軍中有人四下看看,那些藏有短刃的,紛紛在隊友的目光中拿出來,丟在一邊。

“全體列隊,往回走。”明軍對這個命令稍稍遲疑,有那麼一刻沒有人動,不知是不是沒聽懂,但隨即風中傳來了火藥引線的味道。這比什麼刺激都強,所有官兵按原屬列隊,向回走去。一直走到最初停下的地方,然後被黑夜中的聲音命令就地休息,點燃篝火,那些人始終沒有現身,也不再傳令,只是讓明軍就地等待。

實際上這圍殺數百人明軍的千山堡騎兵只有幾個小隊,不到一百人,在黑夜裏若是換了位置,不敢保證能制住比自己多出數倍的明軍。只能如此暫時應對,同時派人稟報,再加派人手。

這一夜有多半的明軍分隊在死傷慘重之後放棄抵抗,即便是那些浙江兵,也被這種戰法所屈服,也不得不服,看又看不見,打又打不著,自己這方卻頻頻受創,雖是幾個、十幾個地死傷,但怕的是無休無止,無法抵擋。得到天明,連南京的姚國輔,山東周文,江萬化,徐九思,浙江周冀明也都被這種戰法折磨的無可奈何,此時這些朝廷重將難以抉擇,戰死不怕,但就這麼死,算不算戰死?武官的心思其實很簡單,可這種折磨卻是異常罕見的感受。

降,是唯一的出路,看著自己屬下不斷死傷,這些武官或早或遲地選擇放棄抵抗。最後只剩下劉綎一部。

劉綎原帶的八百多人馬算是最多的一隊,在這一夜中零打碎敲地被殺一百多人,傷的也有近兩百人,這都是如前面所述的暗襲所至。天明後劉綎硬挺著從未停止的冷箭帶隊移動,那些羽箭似乎像是被一塊磁石吸引,從不同的方向上將劉綎一部與四周山梁、樹林、石塊等連接起來。劉綎在天明後也曾試著追趕這些襲擊者,但等到從厚厚積雪中爬到攻擊位置,除了再留下幾具屍體外,再無所獲。另外也用火器攻擊過,但一來地勢較低,又是背風,而來這火器的射程還不如弓箭,對方自高處射下,遠遠大於鳥銃的射程,待要架上虎蹲炮,人家早看見了,會傻到等著轟麼?劉綎只能選擇硬著頭皮向辨明的方向走,向南,一直向南。

蘇翎在天明時分反而清閒下來,除了將後續人馬派往那些不斷來報請求接受降兵的小隊之後,集聚了兩千騎兵,在大道上集中,等待劉綎的到來。此時他已得報,三個村子被殺一百七十人口,沿線共計二十四個村子被焚燒殆盡,好在糧食、牛羊等都還在。這筆帳是該算一算的時候了。

那邊劉綎一邊帶著家丁緩慢地逃生,一邊不斷在心中堆砌疑惑。對方到底是誰?為何從未有人跟他提起在這寬甸有這般人馬?這與他聽說的建奴毫無相似之處。關於努爾哈赤打仗的情形,作為一員老將,他不會不問,性子雖說不好,但也是此時的戰鬥方式決定的。這一次的遭遇,他自感身心皆疲,萌生隱退之念。

可敵人會放過他麼?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9 09:01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二十九章死生未蔔  

正午,劉綎率隊總算尋到出口,立即催馬向前奔去。

這群山之中若是沒有慣走的小路,想憑白自己闖出一條路來,意味著要不斷地穿過灌木、溪澗、斷岩、絕壁,在白雪掩蓋下的種種障礙上越過。劉綎自天亮起便直奔南面而行,幾乎是一條直線,根本不顧及路途好壞。他們也無法顧及,身後及兩側的山頂隱隱約約的人影讓其不敢片刻停留,只要向南,至少能回到大路上去,而那裏,便有劉綎一直期待的大隊人馬。

這出口,實際上僅是望過去比較寬坦的山谷。劉綎率領餘下的家丁放馬一踏上平地,心情立時好轉,待行得一半,猛然記起這便是昨日所經之地,鞭打那幾個多嘴的浙江兵,便在此處。這一喜尚未升起,便又是一驚。這人都去哪兒了?

就在此時,前方猛地出現大隊騎兵,一杆血紅的新月戰旗迎風展開。

劉綎揮手令隊伍停下,略看一眼,對方大約近千人左右,列著橫隊,將這片難得開闊地封住。劉綎還未下令轉身退後,卻見兩側山梁上也出現一排排的人影,不僅如此,一連聲的炮響,從兩側山上傳來,朵朵硝煙仿佛是山上開出的花朵。火炮並未擊中劉綎的隊伍,在其前後約百多步的地方將積雪轟成大片的雪花。

劉綎不再動了,他明白,對方這是示威。以昨夜對方的殺戮方式,劉綎斷定這是最後的警告。他左右看看跟隨自己多年的家丁,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大刀,頹然長歎一聲。

“算了。”說罷,將手中大刀遠遠地拋了出去,深深地插進雪地了。隨後的家丁默默無言,並未對自己的主將發出詢問,只是都立即下馬,將手中兵器丟在路旁,然後站在馬旁等候命運的決定。很快,對方的兩隊騎兵一前一後地將其圍住,開始接收俘虜。

彪悍一生的劉綎與他的驕兵悍將便這麼成了最後的戰果。

鬚髮皆白的老將劉綎本希望看見對方主將,按此時戰爭的不成文規則,既然一方主將束手就擒,另一方怎麼也得看上幾眼,說幾句哪怕是諷刺的話吧,甚至劉綎已打算忍耐對方的譏諷。但劉綎失望了,蘇翎壓根兒沒有想見他的意思。在此之前,蘇翎唯一考慮的是要多久劉綎才會放下兵器。仗打到這個地步,再戰已沒有任何意義。

當然劉綎誓死不降的結果也在計畫之中,在第一輪炮示威過後,所有的火炮都已瞄準劉綎數百人的人群,這麼點距離,不用什麼準頭,只要將彈丸扔到空地中間便可。劉綎與家丁們被兩隊騎兵前後夾住,便帶著他們向山中行去,既未捆綁,也沒有呵斥,那些騎兵僅僅好奇地打量著劉綎,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

到了晚間劉綎等人才抵達目的地,這是一個未經過劉綎東路軍騷擾的村子,有數百間房屋,看樣子平日裏怕不下千人住在這裏。在村邊的空地處,已搭建起不少帳篷,不用問,這都是劉綎所部的軍需,那些人,自然也是劉綎麾下的,只不過眼下顯然已不歸其管轄。那些降兵正在數名依然是身披白色斗篷內著黑甲的騎兵指揮下,架起爐灶,就在簡易的棚架下煮飯。冒著熱氣的粥正在十幾口大鍋中翻滾著,很稠,香味兒彌散開來,連劉綎都忍不住吞咽著口水。這一日一夜,還真是沒吃什麼。一排排的明軍士兵正列隊上前領取吃食,劉綎發現,居然還有肉食,肥膩的大塊豬肉每個士兵一勺,然後是一塊面餅,一碗熱粥。所有的降兵都規規矩矩地聽幾個千山堡騎兵吩咐做事,那些領吃食的,大多與劉綎一樣,是剛剛趕來的,而那些在幹活的,不用猜,準時昨夜便就降了。劉綎默默估算,這個營地大約有三千人左右,都是各營的降兵,甚至連佇列都是按原來的編制排列的,低級武官依舊在行使權利,指揮著屬下兵士繼續搭建帳篷,砍柴做飯,看樣子,還會有更多的人來此聚集。

四周並未有多少騎兵看守,能看見的,只有不到一百人,且都在遠遠的地方往返巡視,似乎並不是監視這些降兵,而是例行巡哨。但整個營地裏的降兵都自覺地沒有越過那圈無形的欄杆,就連砍柴的士兵,手執斧頭,也都規規矩矩地做事,就像自己的軍營。

劉綎也與其他降兵一樣,被人塞了兩隻陶碗,一雙竹筷,還被叮囑一句。

“好生拿好了,碎了就只能用手捧著吃飯。”

可憐老將軍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竟然絲毫沒有露出往日暴戾脾氣,下意識地接過碗,與家丁們一起,向領吃食的隊伍走去。整個軍營就是明軍平日裏的模樣,除了沒有兵器火炮,其他一切都是士兵們熟悉的。

劉綎受到唯一的優待,是在營中的大帳裏有他的一個位置。大帳不知是那個營的,本就是營中主將的,此時不過是算是唯一與俘兵的區別。劉綎端著碗走進大帳,一愣,只見幾個人同時站起,卻張嘴說不出話來。

姚國輔,周文,江萬化,徐九思,周冀明,祖天定,這幾位在遼陽誓師時才見面認識的武官,此時都在大帳之中,這幾人猛然見到主將進來,下意識地起立行禮,卻又想起這可不是東路軍的大帳,便就愣在那裏。

劉綎苦笑著搖搖頭,自顧走進帳中,在桌邊坐下,悶頭吃起飯來。幾個武將沒有說話,在一旁站著,場面有些尷尬。劉綎吃完,伸手抹抹嘴,這才說道。

“不用多想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過一天算一天吧。”

說完,又習慣行地伸手,卻摸了個空,這飯後一杯茶,是多年的習慣。

“有杯熱茶就好了。”劉綎解嘲地說道。

那祖天定見此,忙說。

“我去問問。”便要起身向外走去。

“能行?”劉綎懷疑地問道。這畢竟是戰俘,未必能提供這般好處?

祖天定苦笑道。

“劉總兵,你看人家這裏,吃得比咱們軍營裏還好。這茶,說不定便會有。”

劉綎也不覺難堪,點點頭,讓祖天定去了。不一會兒,祖天定便又回來,身後跟著一名身材高大的黑甲騎兵。

“你是劉綎?”黑甲騎兵問道。語氣還算平和,這樣稱呼,在劉綎還是第一次。

“是。”劉綎儘量平靜地回答。

“奉我們將軍之命,優待劉綎。”騎兵面無表情地說話。

“你還有什麼要的?”

劉綎搖搖頭,那名騎兵轉身出去,隨後又進來拿進幾隻碗,一小包茶葉,什麼也沒有說,便又出去了。

祖天定過來將茶葉放進碗裏,然後從火爐上提起水壺將茶泡開。

“都喝一杯吧,也不知還能再喝到不。”劉綎話裏流出蒼涼。祖天定便一一斟滿,幾個人都圍著坐下,一群敗軍之將便如同商議軍事般坐在一起。

透過大帳縫隙,外面的士兵依舊源源不斷地開來,煮飯的士兵一鍋鍋地重複著飯香,肉味兒依然沒有減少。

“他們不缺糧食。”劉綎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糧食可能就是我們帶的,不過這肉”姚國輔輕聲說到。這肉不管是哪一種,明軍軍營裏絕對沒有這麼多,更別說即使有,也不會這樣敞開了吃。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劉綎終還是將這話問了出來。

幾個人都將目光投向祖天定,畢竟這裏他最熟悉。祖天定吞了口唾液,添添嘴唇,說道。

“聽說他們的主將姓蘇,叫蘇翎,原是振武營當差的,後來說是逃過邊牆投敵。手下的武官也是一起在振武營當差的。”

“你知道他們?為何不說?”劉綎有些生氣,聲音不免升高。但不待祖天定說話,又說道。

“算了,此時說這些都沒用。”

幾人沉默片刻,那劉綎又問。

“你們都折損多少人馬?”

姚國輔說道。

“五成。”

“四成。”

“五成。”

“一成。”

不用說,這最後損失最小的,便是祖天定,這當然與他知道情況有關。不過,眼下沒有人怪他。

劉綎默默估算著,全軍一萬五千人馬,至少折了四成,也就是說死傷的,便有近六千,這都是昨夜一晚的戰績,這蘇翎未免太過強勢了吧。這還不算全軍攜帶的武器器械,單是火炮便是數百門,火藥等數千斤,其他糧草甲杖大車騾馬,成千上萬,盡數落到蘇翎手中。近九千人被俘,這是何等的戰績?就算劉綎,也從未有過如此戰果。

“他們有多少人馬?”劉綎問。

“不知。”幾個人都搖搖頭,但祖天定卻隱約知道一些,他說。

“數千吧,頂多四千,不到八千。”這跨度,也就只是說說,若是戰前,這樣的推測便能使劉綎大怒。

“估計在五千左右。”劉綎判斷,自然不僅僅是看到的戰鬥場景來估算,這糧草運輸,戰俘押送,等等,都能判斷敵情。

“昨夜”周益明小聲說到,但卻並未說完,顯然對昨夜的遭遇心有餘悸。

劉綎也禁不住回想起那黑夜裏的戰鬥,不,不是戰鬥,應該是單方面的襲擊,自己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這種戰鬥類似於在貴州遇到的那些山裏人,但黑夜裏卻是第一次,更別說這厚厚的積雪。劉綎此時才有機會細細回想對方的戰術,反復思量,卻最終找不到對抗的辦法。唯一之計,是大隊人馬僅僅靠近,步步為營,絕不單獨出戰。可是

一想起這次戰敗都是因自己的莽撞導致,這劉綎立時心裏一陣絞痛,險些便背過氣去。

就在此時,帳外傳來一陣馬蹄上,幾匹馬奔至營內,在正中停下,隨即便聽見一個人高聲叫道。

“蘇將軍有令。願意參軍者,在此記名。想回家的,到這邊列隊。”

此時便就招兵,未免太急了吧。劉綎一陣狐疑,這降兵入隊,雖也是常事,不過,這才多少時辰?不怕中途再跑了麼?

一邊的徐九思忽然說道。

“莫非是要對付朝鮮人?”

眾人這才記起,他們這東路軍還有一萬三千的朝鮮兵馬。若是在座的幾位,這一萬三千人朝鮮兵馬不是一萬五千明軍的對手,甚至只要一萬,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敢拍著胸脯說“定勝”。但蘇翎這一方不過五千左右,還能再顯奇跡?未必又是昨夜那般的打法?若是那樣,朝鮮人可就不用多說了。可朝鮮人不是劉綎,根本就不會離開大路,就是下令讓他們進山,劉綎還懷疑朝鮮人是否會抗命。那可是一萬多人的火器隊伍,戰鬥力雖不強,可列陣施放火器卻是久經訓練的。那裏面至少有近萬支火槍,火炮不亞于劉綎所部攜帶的數量。硬沖?至少要損失一半的人馬,才能衝破陣線。這會兒招兵,難道是讓這些降兵打頭陣?

劉綎等幾位武官怕是從未有過此時這般關心過下屬的性命,九千多人若是沖陣,死上一半,就是抬屍首也得抬上幾天吧。想到這裏,劉綎等人才忽然想起,自己這幾位武官,會是如何?适才聽那人之言,想回家的可以回去,自己能回去嗎?可回去遼東楊鎬會怎麼說?東路軍尚未到位便全軍覆沒,回去難說會不會再次被楊鎬立威,不,一定會。但,留下?這裏的一切都是個謎。眼下雖看著對幾位武官尚沒有殺意,可畢竟殺了對方一百多人,燒了那麼多的村子,這難道不會導致復仇麼?

正在這時,只見簾幕一掀,一個人裹挾著寒風走了進來。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9 09:02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三十章來去由心  

寒氣撲面而來,讓剛剛從一杯熱茶中緩過來的劉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看起來,倒像是被來人驚得一跳。

將寒風帶進大帳的,是總被蘇翎帶在身邊的祝浩。這位昔日在遼東邊牆上戍守的旗軍,如今已經全然不是以往忍氣吞聲的模樣。自從到得蘇翎軍中,很快便聽說一直在軍中流傳的一句話。

“見誰都不跪”,蘇翎這句毫無文采且略顯張揚的俗話,祝浩初聽時甚至渾身熱血激湧。未在遼東遭受屈辱的人,是不會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尤其是對一身武藝卻隨時都得卑躬屈膝的漢子來說,能夠昂起頭做人,足以激發更多潛在的血性。看著那似乎在哆嗦的劉綎以及其他幾位武官,祝浩有那麼一刻沒有說話,只面無表情地站立在幾人面前。

這些可都是平日裏只能仰望,回話都得跪著的高級武官啊,如今,卻在祝浩的目光下顯露出幾分被人操控命運的顏色,那原本是祝浩在昔日同伴眼裏看到最多的神情。

“我們將軍問。你們想死還是想活?想死自己了斷,想活,便寫信給你們的家人,叫他們來贖人。”

不等幾人有所反應,祝浩接著說道。

“你們想清楚了,稍後將軍到時便要聽回話。”說罷,轉身出去。

這看似簡單的選擇,其實艱難無比,甚至還不如在戰場上求一個生死結局。這都降了,自然是不想死的,可這想活,卻未必全歸自己選。既然傳話來問,那蘇翎定不會殺這幾人。問題是若是想活,這怎麼個活法?寫信叫家人來贖,這個法子倒新鮮,這幾人的家財也不會太少,只是不知拿什麼來贖。但回去後如何?又怎麼解釋這全軍盡墨的結果?劉綎等幾人都是朝廷重要將領,不是那多如牛毛的低層武官,是不可能悄然無息地回去。若是戰死,即便敗了,說不定朝廷上還會給予封賜,惠及子孫家人。敗而未死,卻不僅得不到榮譽,連帶家人都會牽涉進去。若是這樣推理,如劉綎這般歲數且一生榮譽的,還真不如死了的好。

問題是這武將戰場上即便是自刎都是瞬間便可壯烈一番的抉擇,但眼下坐在溫暖的大帳內,剛吃飽飯,手裏還有一杯熱茶,對手絲毫沒有惡意對待,你讓這死亡的念頭出現都已不易,更別說要自己選擇去死。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幾位武官心思轉的七上八下的,許久都沒有定下,難怪蘇翎要派人事先告知。其實除了上面的,還有一個念頭,在幾人久思不得時先後出現,那便是,還有沒有別的活法?這使得幾人紛紛狐疑,這是否便是那位蘇將軍的勸降之意?眼下當然已經降了,卻未必服。适才外面的喊聲,此時在這幾人心中便是蘇翎欲讓其效命的先兆,這自然又引起無數思索。這個過程,日後對趙毅成的部門,又是一次典型案例。

這邊正彷徨不定間,祝浩又帶進一股冷風。

“都出來,將軍到了。”這是大帳,但不是明軍東路軍的大帳。

蘇翎帶著五十騎緩緩走進營地,在大帳前停下,卻並不下馬。劉綎等人在一旁站立,沒有人呵斥讓其跪下,這讓幾人稍稍安心。這可是在四周都是自己原屬兵馬面前。

蘇翎尚未開口說話,那邊列隊領取吃食的人群,卻出現一陣騷動,幾個人吵吵嚷嚷,夾著著打鬥聲,一直傳過來。蘇翎微微皺眉,略一點頭,祝浩便策馬上前查問。

吵鬧聲立時便停了,這戰俘營原本就沒看見幾個千山堡的騎兵,這時出現一群,那些俘兵們都立刻安靜下來。一問,卻是因爭搶吃食而起。這一人一碗肉,在明軍那裏都是不易之物,俘兵們自然是視作佳餚,多數都小口慢慢品嘗,一碗粥一塊面餅足以填飽肚子。但千山堡看守人員的稀疏,讓戰俘中那些原本便是兵痞的人原形畢露。這在任何一個兵營裏都是存在的,除了武官,在一般的兵裏,總會有那麼兩三個幹著被武官們剩下的強搶橫奪的蠻橫之人。六個長相便是兇悍之人強行到分發吃食之處自行盛肉,那名負責分發的士兵剛一阻止,便被劈頭蓋臉地拳腳打翻在地。

這是戰俘營第一起騷亂。

蘇翎只說了一個字。

“殺!”身後的幾名騎兵立即縱馬上前,同時腰刀出鞘,只幾步便到了那幾名被勒令站在中間的兵痞面前,只見幾道刀光閃過,六顆人頭咕碌碌滾到地上。然後一隊明軍被令立即收拾乾淨,轉眼間一切又恢復正常,只是地上髒兮兮的留下一片血污。那名負責分發食物的士兵,被立即賦予管理此地戰俘營的職責,連那些還在行使權利的低級武官們,也都聽從此人的安排。在鬆散關押下鬆弛了神經的戰俘們,又再一次鬆弛下來,看來,只要按令行事,便衣食無憂,更不會有送命的危險。

蘇翎轉頭看著劉綎等幾人,問道。

“想清楚了麼?”

幾名武官誰也沒有開口,對那個問題,本就還在混亂的思緒又經适才轉瞬間的血光所干擾,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對於各自管帶一營數千人馬的武官們,這種情形也只有在受到朝堂上大臣們的斥責時才會如此,當然,除了劉綎,其餘幾人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蘇翎臉上略微顯出幾絲笑意,但其並未再問,而是撥馬轉身而去,身後的騎兵們也都緊隨在後面,只有祝浩留了下來。

“跟著我走。”祝浩依舊是那副面孔。

劉綎幾人茫然地跟在祝浩馬後,向著蘇翎離去的方向走去,那裏,是村子裏的一所大屋,大概是蘇翎的臨時住所。

屋內正中是一盆燒得正旺的爐火,屋內的寒氣早已驅盡,讓人咋一進來,倒有些不適應。劉綎幾人便在冷熱交替之際,面對著蘇翎,開始決定生死的對話。

“你們都在想,怎麼活下去吧。”蘇翎說話的聲音與在外面的殺氣凜然不同,倒是與屋內的溫暖相對應,至少聽起來不像是在譏諷。這選生還是死自然不需問了,否則那想死的還會跟著過來?

蘇翎沒有給他們更多徘徊不定的時間,繼續說道。

“你們當中自信可以安穩地回去的,寫信交代清楚,叫家人過來談。沒把握的。”蘇翎稍稍停了一下,指了指北方。

“在那邊給你們留一塊地,有房子可住,只要你們肯動手,糧食夠你們吃的。”

待幾人都在想這幾句話後,蘇翎又說。

“定下沒有?”

祖天定先開了口,不過,他的話讓其餘幾位覺得有些愚蠢。

“蘇將軍真的不殺我們?”這話裏其實還透著同是遼東軍伍的意思,這裏面,也唯有祖天定與蘇翎還有點關聯。

蘇翎將幾人一一看過,才說道。

“要殺的人不會多活一刻。”

這就是意思明確的回答。屋內的氣勢自然是一邊倒的,那劉綎也是囂張慣了的,卻自知沒有這種囂張的表達方式。

“蘇將軍是不是還要與明軍對陣?”祖天定連續問出這些真的愚蠢的話,只是蘇翎以及一旁的趙毅成沒有這麼看,祖天定已經在考慮是否加入蘇翎的主意。不過,祖天定世居遼東,這親戚家人若要牽連著算下來,怕是從山海關到鎮江堡,哪個地方都會找到,這與明軍再打,難免有遇到家人的時候。可若是真如蘇翎所說,種地,卻也是不幹的。

做一個農夫從來不會是軍伍之人的嚮往,也只有那些文人才會描繪出一幅“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風光,但即使那樣,種地也決不是第一選擇,而是選擇後的無奈。

蘇翎僅僅反問一句。

“東路軍多少人馬?”

此時在座的人都不知此次遼東大軍進攻的結果,總之這東路軍明朝的一萬五千人馬全部消失,不用問蘇翎是否還想與明軍對敵,明軍都不會放過蘇翎。一旦此次得勝,下一個目標定會是蘇翎。

祖天定沒有再問,看來仍在猶豫。

“我不需要你們為我效命,我的隊伍裏也沒你們的位置。”蘇翎一口打斷了幾人的猶豫。

“只要幫我做些事情,能回去的便回去,不方便的,也能自己養活自己。”

這條顧慮既然被消除,那麼剩下的問題也就不多了,確實是劉綎等幾人自己來選擇。若是自信回去沒事的,不會受到懲處,便可以考慮回去。有顧慮的,人家蘇將軍也給了一路可走。在聯想其戰俘營裏的一切,這待遇未免太好了吧。

“需要我們做什麼?”老將軍劉綎終於開口。自從在炮擊示威之下決定放棄戰鬥,這位自詡忠心耿耿的將軍便有了變化,不過,眼前的一切並不需他做出對抗朝廷的行動,接受,相對便要容易了。

蘇翎看了看趙毅成,趙毅成便接過話題。

“第一,回答我們一些問題,當然你們知道的,我們也知道,不過是對照一下。第二,讓你們的家人親戚之類的,給我們一些便利。”

“什麼便利?”姚國輔緊跟著問道。

“當然不是刺探軍情。”趙毅成一笑,說。

“不過是開些鋪子,買賣商貨罷了。說起來,算是做生意吧。你們這些在山東、浙江、南京的,還有你們,四川,遼東就更不用說了。到時候我們會派人去跟你們聯繫,總之是以經商為主,其他為輔,且那些也不需要你們家人去做。你們只需保證商路、鋪子正常就可。”

這還真是想的周全,事事都照顧裏了。

“我家裏只有地。”浙江兵營備禦周冀明說道。這開口的越來越多,備禦僅是個低級武職,怕是家產不多,不過,在浙江便夠了。

“田地也可以,做農莊也是要的。銀子不會少給,但要保證買到我們需要的畝數。”趙毅成說。

周冀明琢磨著這個問題不大,實在不夠,自家的田賣一些總是可以的,便點點頭。

見這幾人都算是同意了,趙毅成才繼續說道。

“這些不是眼下便要辦的事。你們儘管放心,這些事你們的家人也會有好處的,保不准銀子比你們當官時還多。”

這銀子現在還未考慮,眼下仍然是性命、身家問題。

“你們先寫信,讓家裏派個得力之人過來。至於如何回去,回去如何,你們自己想辦法。總之回不去的,也能活得好好的。但是,我們這裏沒有閒人,要有飯吃,就得做事。”

這點沒什麼可說的。至此,一切都算是有了答案。劉綎等幾人都放下心來,目前的結果大大好過預估,這心情,放得不是一般的輕鬆。眼前蘇翎所部所作的一切無不出人意料,從戰鬥方式到俘虜處置,連他們這些武官的未來都考慮的與常規迥異,怎麼不讓這些武官產生從未有過的改變?

經過放鬆的劉綎開始考慮自己那些家丁,那些常年跟隨四處征戰的部屬,這也是其放棄抵抗的原因之一。

“蘇將軍。”劉綎第一次如此稱呼。

“是否是準備讓降兵去打朝鮮人?”

蘇翎略微一怔,旋即明白劉綎的用意,便說道。

“你們放心,降兵中自願的我們才會要,想回家的,也跟你們一樣。”事實上在戰後長達數月的時間裏,許多願意回去的人都被放走,不過,同樣有許多人做出願意協助的承諾,尤其是那些選擇回家的基層武官。千山堡的觸手,在這時,開始暗暗延伸。

“再說,那朝鮮人”蘇翎慢悠悠地說道。

“還用的著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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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三十一章信手拈來  

朝鮮人來了。

朝鮮的都元帥姜宏立、副元帥金景瑞率領三個營,約一萬三千人,浩浩蕩蕩地越過鴨綠江,向寬甸趕來。朝鮮兵馬一過江,便被無數明哨、暗哨緊緊盯著,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蘇翎得到的稟報,要比朝鮮兵馬實際位置要早一日。在尚未決定是否對劉綎動手時,朝鮮人僅僅算是劉綎東路軍的尾巴,且大大落後的尾巴。而就是這一日之差,對付朝鮮兵馬的方案已被商議過數次,一撥一拔的小隊、大隊騎兵被派出,分頭前往指定位置。就在劉綎等幾位武官在為怎麼活傷腦筋時,對朝鮮的行動已經悄悄展開。

遼東鎮江遊擊將軍喬一奇奉命前往朝鮮軍中監軍,所帶兵馬便有振武營的一部,這使得一些僅靠觀察得不到的消息,也傳到蘇翎處。朝鮮軍中有四百銃手被臨時調往西路軍中,東路便只有一萬二千六百人。而有關朝鮮都元帥姜宏立的情緒問題,也得到準確地稟報。這是由於最初總兵李如栢只要求朝鮮出銃手七千,擔負防守、堵截之責,這樣朝鮮兵馬幾乎不會參與大的戰事,姜宏立自然沒有意見,可後來楊鎬一紙軍令,不盡人數變多,且必須完全聽從東路軍劉綎的指揮。當再得知那劉綎也不過一萬五千左右的兵馬時,薑宏立徹底失望了,這即是表明朝鮮軍將擔負起與明軍一樣的戰鬥職責。這既要打仗,又沒有指揮權,純屬白乾,哪個將軍願意如此?

姜宏立當即向朝鮮國王請辭,不允。這樣一來,朝鮮軍隊即便是有喬一奇監督,這速度卻怎麼也快不起來。另外,整個大軍的糧草、器械等軍需,都在元帥的情緒影響下變得緩慢、拖遝,似乎人人都抱著稍一接敵便即退兵的想法,不然,為何這朝鮮大軍滯後劉綎兵馬一日,而糧草輜重又在朝鮮兵馬後滯後一日?種種跡象都表明,朝鮮兵馬戰意不強,行動緩慢,軍需不足。

對劉綎一戰的戰果,完全出乎千山堡人馬所料,整整一萬五千明軍,就在一夜之間全被殲滅,所獲糧草、甲杖火炮無數,搬運繳獲的精壯們幾乎用了將近七日,才將所有物品送回千山堡,這初次大勝,對所有騎兵而言,意義非凡。遼東逃軍、或是棄民的身份、感覺,至此煙消雲散,這最後一點對大明朝的畏懼之心,被那近九千明軍俘虜所融化,而今朝鮮軍隊到來的消息,讓血液再次起來。

姜宏立、喬一奇率隊出寬甸直奔太平哨,那是最初與劉綎約定兩軍匯合的地點。一路上依舊是飛雪漫天、北風呼嘯,但這並未給朝鮮軍隊帶來影響,他們走得太慢了,慢的即使下刀子,也不會讓他們再慢一些。不僅如此,緩慢並未使得後隊擠壓前隊,反而前後拖得更長,倒像是前隊走的太快所致。

蘇翎埋伏在道路兩側山頂的火炮並未開火,被用白布與積雪仔細隱藏起來,從山下看上去,只一堆堆的堆滿積雪的石頭,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裏埋伏著兵馬。朝鮮人同樣認為這一帶沒有危險,更何況前面還有劉綎的大軍。而對於千山堡,江對岸的朝鮮人只能看將來來往往的船隻,與遼東一樣,毫未在意。朝鮮兵馬便這般大搖大擺地,緩慢地通過了劉綎兵馬覆滅的地段。當然,痕跡已經被消除,不斷的飛雪更是很快就掩蓋了所有漏洞。一萬三千左右的朝鮮兵馬便這般通過這段致命的山路,沒有遭到任何攻擊,也沒有任何人馬的蹤影。

臨近太平哨,薑宏立與喬一奇聽前哨回報,說是並未發現劉綎大軍駐紮的痕跡,甚至驚疑,命整個大軍就地停下,待後隊全部跟上之後,才再次向太平哨進發。不論有何疑問,總得到太平哨紮營再說。

太平哨距離朝鮮大營最近的幾個村子已經被疏散,只剩下空空的院落,但朝鮮兵馬便是秋毫無犯,遠沒有劉綎所部的張狂。這倒不是軍紀嚴明,而是太過謹慎,除了伸出一裏多路的兩隊哨探,朝鮮兵馬全部龜縮在大營之中,一則躲避風雪,二來,等待後續的糧草輜重跟進。

入夜時分,由山中奔來一隊二十多騎的明軍,打著劉綎的旗號,為首一人手持令箭,稱奉劉綎之令,前來傳令。姜宏立正疑惑中,見有人傳令,連忙在大帳中召集武官彙聚,喬一奇也在其中。

來人宣稱,劉總兵命朝鮮兵馬火速跟進,前往坎川嶺一帶支援。薑宏立問為何改變原定的兩軍彙集的約定?朝鮮兵馬就眼下攜帶的還未全部抵達大營的糧草便已經不夠,原本想向劉綎借糧的,沒想到這還沒見到,便要繼續前進。

傳令官稱在坎川嶺一帶發現敵蹤,劉總兵已經率隊追擊,已有斬獲,並疾聲厲色地丟下一句。

“誤了軍機,自己看著辦。”便連夜向坎川嶺方向奔去。

這軍旗、服飾、令箭都不假,再說喬一奇認識那個軍官,雖說一個寬甸百戶怎麼被派作傳令者略有疑問,但劉綎屬下都是來自各地的兵馬,派誰都有可能,他喬一奇一位遊擊將軍,沒有隨劉綎行動,不也被派來與朝鮮軍馬隨行麼?

薑宏立當即與眾武官商議決定,次日一早大軍出發,在緊急的軍情,也不可能在夜裏跟上。這便算是最快的速度了。雖然有人已經提出糧草還未跟上,這大軍再往前,一旦接濟不上,可就全軍無糧。但一方面有劉綎的令箭,一方面喬一奇是不會幫著朝鮮說話的,甚至語氣與傳令官都是一致。

次日一早,朝鮮兵馬開始出發,隊尾的輜重糧隊估計是在後面紮營歇息,並未趕上。薑宏立遙望了一陣南方,便無可奈何地發出全隊出發的命令,一萬多人的隊伍便在風雪中向坎川嶺行去。

坎川嶺是寬甸西北最高最險峻之處,一路上山勢險惡、道路難行,若非如此,千山堡與努爾哈赤又怎麼達成以此為界的默許?朝鮮大軍走了一日,才漸漸接近坎川嶺,沿著山勢漸漸向上登去。但天色已晚,飛雪依舊未停,薑宏立不顧喬一奇的呵斥,強行令大軍就地紮營,這一日,行不過三十裏。

這一夜風雪加劇,次日全軍集結時,發現凍死兵士十幾人。這是朝鮮軍隊第一次減員,薑宏立硬著頭皮命令大軍拔營而去。行不到五裏,千軍回報,說前面發現後金兵馬跡象,人數不詳。

薑宏立大驚,立即命令全軍紮營列陣,全軍戒備,準備迎敵。一萬多人的三個營結成一個大陣,就著山勢做出防禦姿態。數千隻各式各樣的火槍已經準備裝填火藥,數百門火炮也已準備就緒,只等敵人來犯。但一直等到午時,都沒見到敵人出現,那些士兵列成橫隊,都在雪裏成了雪人,一個個凍得直達哆嗦,卻仍然徒勞地向從紛飛的雪花中找出敵人的影子。只要敵人敢在陣前出現,上千隻火槍將同時開火,不論敵人有多少,勢必在陣前留下滿地的屍體。但,這始終是一種想像。

姜宏立與喬一奇商議,決定再次派出遊騎哨探,打探消息。這回幾乎沒有一個朝鮮人願意主動出擊,這樣的天氣裏出發本就危險,再說,朝鮮兵馬依仗的便是這個大陣,十幾個騎兵小隊出去,真遇上敵人,哪兒還有活路?商議的結果,竟然是由喬一奇前往哨探,打探敵情。

喬一奇當即氣得滿臉通紅,儘管作為監督之責隨朝鮮軍馬同行,但其並不能指揮朝鮮軍隊,何況在軍令中也只有讓薑宏立聽從劉綎的軍令,此時喬一奇卻絲毫拿這些人沒有辦法。薑宏立還說,即便喬一奇將軍本人不去,其屬下也是熟悉寬甸的,那麼派人哨探是最合適不過的。結果自然是姜宏立滿意,四五十個喬一奇部屬冒著風雪,向坎川嶺慢慢摸去。

很快,這些謹慎前行的哨探遊騎便發現坎川嶺一帶出現無數後金旗幟,對這個他們本就已經熟悉,再加上遼陽傳達的後金情報,很容易辨認出那屬於後金鑲黃旗的軍旗,雖然並未看見有多少人,但這就足夠了。這些人幾乎是逃命般地返回大營,稟報說,前面駐紮著鑲黃旗精銳。

這個消息讓薑巨集立與喬一奇都大為吃驚,一則鑲黃旗是努爾哈赤旗下最精銳的兵馬,二來,這劉綎在前,中間卻出現大批後金人馬,豈不是將二隊切斷?而劉綎怎麼能放敵人到自己的身後?那只有一個結論,便是劉綎已經被敵人包圍,凶多吉少。當下朝鮮武官們便達成一致,暫不行進,等夠確切消息。那喬一奇主張直接進攻,將敵人吃掉,繼續前行與劉綎匯合。這絕對行不通,不論喬一奇如何發怒、摔做桌子,拔刀砍椅子,都不奏效。整整一個下去,這種來自大帳內的爭吵都沒斷過。但,夜色降臨,喬一奇也沒了辦法。

一天一夜便在高度戒備中過去了。第二天,敵人仍然沒有前來進攻,而軍需官稟報,說說是糧食只夠全軍半日份量,若後隊糧草再不接應,全軍今晚便要斷糧。薑宏立等眾人的爭吵有持續了一日,還是沒有結果,敵人既沒有進攻,也沒有騷擾,但要命的是,糧草終於斷了。當夜除了武官們,只有少部分朝鮮兵馬得到吃食,大部分都只能忍著,期待第二日糧隊便出現在自己面前,這也是都帥所說。

第二日上午,喬一奇沒有再爭論,朝鮮武官們也未再有提議。然而糧食依舊無影無蹤,薑宏立等不及了,下令全軍返回,不再管遼東這次軍事行動。

斷糧的隊伍走了一日,沿途始終沒有遇到運糧隊伍。姜宏立下令全軍繼續前行,若無糧他這都元帥也毫無用處。此時,於承恩出現了。

此人在前天的戰鬥中搖晃紅旗被人盯住,當然,他也是第一個被俘獲的軍官。這一次,蘇翎將其放回,什麼也沒交代,只在朝鮮大營的不遠處將其放下隨即飛快隱藏起來。

逃生的於承恩直接進入朝鮮大營,將劉綎所部之事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清楚,而薑宏立,在驚詫之餘立刻明白,自己這些人,已經全然在蘇翎的控制之下。尤其是那於承恩對與蘇翎所部的戰力的誇張,讓這一切更顯得危機重重。那劉綎的威名可不是假的,既然他都被幹掉,自己能躲的過去麼?就算前面沒有人攔截,一萬多人沒有糧草,是走不到寬甸堡的,只怕半路上便被餓死一半,而另一半,將會被凍死。

當蘇翎帶著數百騎兵列隊迎接撤退的朝鮮人時,朝鮮軍馬已經被饑寒逼的行動無力,根本沒有半點抵抗意志。蘇翎要做的,便是等著接受朝鮮人的投降,否則,身後的火炮會立即開火。兩側山谷中隱藏的騎兵也會立即包抄兩翼,將朝鮮人就地殲滅,甚至有少部分願意加入的明軍士兵,還等著拿幾個人頭當作報效之禮。

就在劉綎全軍覆沒的那一段山路上,被饑餓以及寒冷折磨得氣力全消的朝鮮兵馬逐漸到來,見到整齊列隊的鐵甲騎兵,於承恩有關蘇翎的描述一一得到證實,尤其是那面血紅的新月戰旗,象一團火一般煎熬這朝鮮士兵。

薑宏立只有一個選擇,全軍投降。那邊喬一奇剛要反對,便被一旁的朝鮮士兵一擁而上捆成一團,而其親兵家丁一旦反抗則立即被殺,其餘的,盡皆被綁了起來。

蘇翎眼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觀看數不清的戰利品,以及成群饑寒交迫的朝鮮士兵。一萬多人全部投降,在勉強吃了一頓飯充饑之後,這些善於忍耐的朝鮮士兵被重新規劃成十個戰俘營,在騎兵大隊的帶領下,搬運著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向群山之中走去。這速度自然是要快上一些,那滯後的糧隊,則在更早之前,被數倍於自己的騎兵殲滅,所有糧草全被繳獲。

至此,東路軍馬徹底消失,而蘇翎,這位千山堡勢力的代表者,將自此走向更廣闊的區域,擁有更多的人馬,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世界。

不過,當其餘幾路明軍的消息傳來時,千山堡卻面臨著另一種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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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三十二章何去何從

萬曆四十七年(西元1619年,天命四年)三月十五日清晨,初戰大勝的千山堡如往常一樣,在寒氣未退的晨風中醒來,早起的人們依照慣例,在彌散著炊煙的巷道中穿行。堡牆上徹夜值守的士兵正在換班,兩隊排著整齊佇列的士兵在發生一聲呼喝後,彼此交換位置,換下來的士兵則沿著梯道走下城牆.細心的人們發現,那兩隊士兵中,出現許多陌生面孔,而平時熟悉的那個略帶靦腆的年輕人,正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胸前的黑色鎧甲上,別著一枚銀光閃閃的五星。

這似乎是千山堡內唯一能看出來的變化,但,如那個年輕人一樣獲得升職的人還有很多,隨著自願加入的降兵數量的增多,千山堡擴充了幾乎一倍的編制,這讓那些表現出色的年輕人有了更多的機會來展示自身作為精銳的軍事技能。

就在這個清晨,千山堡蘇翎大宅內寬敞的大廳裏坐滿了身著鎧甲的武官,不僅如此,千山堡內幾乎所有的管事、大小頭目都集中在此,讓這原本能容納百多人舉辦酒宴的屋內是人滿為患。桌椅都已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長凳,武官們按各自編制依次坐下,那些處理民事的管事們則自成一片。從這裏可以看出,千山堡這些各自有著不同許可權的人,武官占到八成。

這是自二月二十五日戰事開始以來,千山堡第一次召集人員商議要事。這二十天裏,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戰俘的處理,繳獲物資的輸送,僅這兩樣便使蘇翎感到處處人手不足,哪怕是再增加一倍的人,也無法感到輕鬆。直到昨夜,一切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也才有空在這清晨聚在一起。從屋外幾個提著大號銅壺的護衛來看,這次會議不會太短。

蘇翎站起身來,掃視面前的屬下,伸手虛按,屋內頓時鴉雀無聲。

蘇翎深深吸一口氣,說。

“這次,我們勝了。”儘管這早已人所周知,但屋內每一個人的臉上還是展現出欣喜的神情。

“今日將所有的事都匯總說一說,要辦的事很多,要想的也更多,一會說到哪個問題,有主意的立時便說出來,咱們今天當斷就斷。一時斷不下的,下去多想想,多議議,有點子的就立即報上來。胡顯成,你先說。”

胡顯成便站出來,說道。

“我先說說這次咱們的戰果。”下面的人都凝神細聽,這勝是勝了,可到底勝成什麼樣子,卻是在座的都不清楚,連胡顯成也是昨夜才最終統計完整。

“此戰殲敵六千。”胡顯成略一停頓,接著說。

“這是個約數,是按遼東東路軍馬的總數估算的。這無法清點。”下面的人聽了,禁不住輕笑。

“俘獲明軍八千,朝鮮人一萬,這是清點過後的實數,與總數的差額約三千左右,都是四散而逃走的。繳獲”這才是大家最想聽的,那胡顯成臉上帶著笑,聲音拖長。

“繳獲火炮五百二十六門,其中大將軍炮七十九門,虎蹲跑三百一十門,滅虜炮一百二十五門,餘下的叫不出名字。各式火銃一萬八千餘杆,這個還在清理之中,因種類少說有七種以上,叫法各異。另繳獲戰馬一萬五千匹,戰車四百輛,腰刀兩萬五千柄,各式長槍五千杆,明甲五千付,棉甲暫時給那些兵禦寒用,未算;弓五千張,箭支近十萬。火藥約一萬斤,各類鐵子、鉛子無法稱量。其餘帳篷、器械等暫時無法準確清點。另外,三月二十八日,東路軍後續糧草也被咱們盡數繳獲。”這些資料無一不使人振奮,光聽便令人吃驚,更別說那些曾經參與清點搬運的武官們,更是雙眼放光,似乎又回到當初初見時的情景。

胡顯成又補充說道。

“因東路軍無聲無息的沒了,後續的糧草都聚集在寬甸等待發運,所以,咱們就發了令,讓其即刻解運,約有一萬石左右的糧食,也不知是朝鮮的還是遼東的,馬料草料也足夠咱們用上一月的。這些騾馬大車尚未計入繳獲之中。”這算是個意外所獲。劉綎軍中實際上只攜帶了數日軍糧,後續糧草要晚上幾日。此次出征原本也未算計出多少時日,包括朝鮮在內的後續軍糧都集中在寬甸,自然,這劉綎的令箭又起到一定的作用。

其實胡顯成還有一樣未說,便是劉綎整個東路軍中的餉銀近五萬兩被全數繳獲。鑒於千山堡內銀子根本沒有用處,且軍中也無餉銀一說,這些銀兩便未作公佈。但這個問題顯然已在蘇翎等幾人的考慮之中,畢竟,此時的千山堡,也不再是僅僅填飽肚子便滿足的了。

“趙毅成,你接著說。”蘇翎說道。下面武官們的情緒收斂了下,對這位掌握著各方哨探的頭領,說出話定是非同小可。

趙毅成站起身,習慣性地先看看手中的一疊紙,也虧得他識字以來,還是這兩年看得最多。

“先說這次遼東戰事。”趙毅成慢慢說道,這習慣都是最近才形成。

“這東路軍便不多說了,只是消息一直未傳出去,怕是遼陽現在還不知道東路究竟在哪兒。其餘三路,撫順路出兵兩萬五千多人,只逃回一萬四千多人;馬林統兵一萬五千多人,逃回一萬多人;唯有李如柏,接到楊鎬的急令,全軍退回,沒有損失人馬。這一陣子遼陽一片混亂,消息也是各自不同,但這兩路大敗是錯不了。敗兵所傳,陣亡的道、鎮、參、游、都司、通判便有二百名左右。損失的火炮器械等,自是數目極大。”

這東路軍還算不得主力一支,從己方的繳獲,便可知努爾哈赤能得到多少。此次遼東戰事,可謂大敗得無以倫比。趙毅成說的雖然簡略,但這消息僅證實兩樣就足夠了。一是敗戰,二是,努爾哈赤繳獲甚多。

“另外,從東海術虎所部傳來消息,萬厲四十七年(西元1619年,天命四年)正月二十六日,努爾哈赤在命令大臣穆哈連統兵一千,準備招服虎爾哈的殘部。不過,此部於二月中,由術虎召集的東海、海西聯軍殲滅,可惜沒捉到穆哈,讓其逃回去了。”趙毅成似乎有些遺憾,與在座的大多數武官一樣,相比這邊的戰事,術虎那裏的千人戰場似乎過於小了。這不能責怪這些武官的簡單對比,畢竟術虎那邊的用意,並非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這個消息的意義,也就所知不多。

趙毅成便算說完,這兩人的話便是將千山堡面臨的形勢簡單地展開,心思靈巧的,便開始琢磨,自然性子直爽的,便只顧著高興。

蘇翎並未立即接著說話,給眾人一小刻的反應時間。千山堡面臨的事情還很多,不說解決辦法,光是問題便能說上許久。看著下面武官的神情,蘇翎略微有些擔心,正如估計得那樣,高興的居多,若有所思的卻是僅有少數。但隨即蘇翎也略感寬慰,至少還是有人在動腦子想問題,而能從勝利之中看出危險,便是做大將的底子。蘇翎要的,或者說千山堡眼下正缺的,正是這樣的人。

千山學堂本是蘇翎的一步緩棋,現在看來,必要仍是必要的,但確實太緩,眼下基本上起不到作用,還得依靠這些打仗勇猛卻不擅長多琢磨的武官們。

蘇翎再次站起身,待眾人都安靜下來,才開口說道。

“此次我們勝了。這好的一面是,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站得更穩,沒人敢再來欺負我們。此次降兵中參軍的約五千左右,這樣我們的兵馬已有萬數。當初我們數千之時,那努爾哈赤便不敢小瞧千山堡,如今仍然如此。至於遼東”蘇翎沒有說完,這自然是不言而喻。

“但是,适才趙毅成說的你們也聽到了,那努爾哈赤也是大勝,勝得比我們還要大,繳獲更多,相信降兵也是我們的數倍。這樣一來,那努爾哈赤是不是還以坎川嶺為界與我們相安無事,便要小心應對。以努爾哈赤的野心,此次戰事絕不會就此罷手。以後他是向南、向西繼續進佔遼東城堡?還是向東對付我們?這都是我們要琢磨的。另外,此次繳獲雖多,也要看到這新增的一萬八千人,比我們原來人口的總數還多。這些人也要吃飯,糧食不會維持太久,這還剛開春,等今年的收成是不可能的。我們總不能白白就放了他們,若真是糧食不夠,放了也不算可惜。但這些人回去會到哪兒?”

蘇翎略停,接著說。

“回去老實種地便罷了,可這些天生的就是當兵的命。回去不是被遼東再徵調入伍,便是被那努爾哈赤打敗受降。不論哪一種,都是我們的對手。”這話便就說得透徹了,即便有人存著嫌這些人麻煩的心思,此時也明白其中的利弊。當然全殺了的想法,多多少少是有的,但這個念頭在千山堡可不是什麼好主意,至少從蘇翎處沒有看到任何嗜殺的趨勢。

蘇翎又再次停頓,以示強調。

“若是沒有千山堡,此次遼東戰事未必如此結果,但也不能說便不是。遼東軍伍中到底如何,我們都很清楚,這是我們眼下要做的頭一件事,不能讓遼東的弊病在我們軍中出現。你們每一個都要好好琢磨,如何將那些新近加入的兵變成我們中的一個,不論他以往如何,只要進了小隊,便就要變成我們的一部分,還是那句話,兄弟同心,其力斷金。”

這是最讓基層武官頭痛的事情,那些新來的人數太多,幾乎一倍的編制,事事都要重新教起。千山堡騎兵編制雖然算不得特殊,但種種習慣、規矩以及戰術技巧,卻都是那些新兵連聽都未聽過,如何將之儘快轉化為戰力,是所有武官第一要考慮的。

“每個小隊若是有什麼有效的辦法要立即上報,在全軍推行。這再說回去,這一戰我們多少算是幫了努爾哈赤一把,甚至可以說是中了努爾哈赤的計。沒有我們,努爾哈赤就算勝了,也不會勝得這般輕鬆。如今努爾哈赤必將更為強盛,但他下一步要對付誰?我們心裏必須有數。除了我們,遼東眼下誰能與之相抗?”

蘇翎再次掃視全場,說道。

“不要再將努爾哈赤視為搶了一把就跑的人,遼東這次傾盡全力聚集起來的兵馬此戰全消,按上次看來,再聚集起同樣多的人馬,少說要一年時間,這還不說是否能夠勝。我們能看到這一點,努爾哈赤同樣清楚。下一步,努爾哈赤自然不會讓遼東緩過氣來,必然會再次進襲,不過,這回怕是不會像撫順那樣,將城拆除便撤走,他會紮下根來,將所轄之地擴展到遼東眼皮子底下。趙毅成的哨探要嚴密關注努爾哈赤的動向,及時整理上報。至於你們,每一個小隊都必須按規矩展開整訓,不能因這次勝了,便有絲毫鬆懈。”

武官們雖坐著未動,卻仍然齊聲應到。

“是。”

“你們作為武官,不僅要帶隊,還要多琢磨大勢。眼下你們不過管帶數十人,數百人,今後,我們的戰鬥不會少,你們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馬管帶,你們每一個管轄萬人的武力,不會是做夢。想想半年前你們都有多少人,現在呢?作為將軍,頭一個便是要學會動腦子。”

這番話不管算不算是激勵,對於武官是足夠了。心態的轉變足以增強能力與力量,就像一座大山,仰望時是一種心思,翻過之後又是一種心思,何況,這座山眼下看起來絲毫不能有任何阻擋的可能。

“如何防範努爾哈赤的進襲,是你們首要考慮的,尤其是在太平哨一帶駐紮的,決不能讓上一次兩旗偷襲的事重演。”蘇翎嚴肅地說道,上一次是千山堡的心病,提起來無人不痛。

“還有,此次東路軍中火器最多,這是我們千山堡所不具備的。雖然我們勝了,卻並不表示火器無用,也不能說那些火炮火銃都是廢物。這次為什麼我們會勝?”

蘇翎的話未免欠缺邏輯性,似乎是想到哪兒說道哪兒,但千山堡的武官們都已習慣,且不斷從蘇翎的隻言片語中汲取所需的想法。而這,也才是他們心目中的大哥,心目中的首領。他們不需要神,只要這個能帶給他們更多希望,更多勝利的將軍。

“這一,是我們熟悉地勢,尤其是冬雪中的戰鬥方式。這在以後必須加強,還是那句話,在我們想要打仗的地方戰鬥。另外,還要考慮如何在不熟悉的戰場上戰鬥,這事另說。其二,我們有備而戰,他們無心而來。其三,他們分散而進,我們是齊聚而圍。其四,野戰、夜戰是我們常訓的規矩,而他們沒有。其五,我們每一個小隊都是相互熟悉的,這也是往日為何我總強調這一點,在戰場上每一個人都知道隊友在那裏,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容易受襲擊的一面一定會有自己的隊友在防護。而他們,有麼?”蘇翎面上是明顯的嘲諷。

“其他定還有很多,你們下去也不妨多想想,總之,我們要勝,就要繼續保持我們這些勝的優勢,同時,對方如何敗的,也是我們要知道的。至於那些火器,用處如何你們下去好生瞧瞧,不懂的就問那些降兵,加入我軍懂火器的,要讓其教會不懂的人。以後我們不僅是騎兵,還會是擁有火炮的騎兵,擁有火槍的騎兵。只有這樣,才會將擋在我們前面的全部消滅。”

大約是也自知說話總是跑題,蘇翎便收了尾,這般說話,還是頭一次。人員增長的速度,遠遠大於蘇翎在說話方面的進展。

“今天就說這些,你們這就下去,好生琢磨。”

這邊散會了。似乎與預期的會議目標有所差異,但這也就夠了。武官們依次出去,屋內留下那些千山堡的管事,對於他們,是另一番內容。

“你們都是平常在千山堡做事最多,也最繁瑣的,沒有你們,千山堡也不會有今天。”蘇翎說道。

這番話是很重的獎勵了,這些原本是農夫、匠戶,甚至是不入流的力夫、流浪漢,在千山堡中因某項長處被提拔成管事,幾乎人人都有一套有效的辦法。平日只聽胡顯成吩咐,這與蘇翎直接對話,還是罕見的頭一回。

“因時間不多,這次將你們一便喚來,便是想讓你們也知道一些大勢。以往我們只有千山堡,萬事都是頭一回,也多虧了你們才算是將一切都打理的順當。剛才你們也聽清了,這人口的增多,千山堡勢必不可能再容納,以後可能會更多。所以,我們還會增築新城。”

這是蘇翎等幾人一致的看法,至少在太平哨一帶要修築新城,以容納更多的人口,且增強對坎川嶺一帶的防禦。管事們都默默聽著,被人重視的感覺是令人激動的,何況是蘇翎,這位帶著十幾人便打出這大片土地的人,何況他們這些從未被任何人多看一眼的普通人。

“因此,你們要將在千山堡的各項規矩以及你們各自的辦法都詳細寫出來,這些東西以後將在新城裏施行。事無巨細,所有的都要。明白了麼?”蘇翎耐心的問道。

“明白。”管事們回答簡短,這也是千山堡的習慣,一切以實用為首,沒有半點虛文。

“你們去吧,要儘快。”蘇翎再次叮囑。

管事們悄然出去,屋內只剩下幾位千山堡的高層坐著繼續商議。陳芷雲作為千山學堂的管事,也在一旁坐著。不過這位初涉大事的女性多數都默默無聲地聽著,沒人對此持有異議,當然,是因為千山學堂還未提出來商議,還是陳芷雲本就沒什麼主意,這便不知道了。總之陳芷雲不管是因蘇翎的緣故,還是因其將千山學堂打理的井然有序,這千山堡中女人的地位,是因其而緩慢變化。

蘇翎眉頭緊皺,遠沒有适才發言時的氣勢。

“大哥,你還在愁什麼?”郝老六笑著說道,對於他而言,勝利便是勝利,以後再有天大的麻煩,也不能阻止對這次勝利的笑容。

蘇翎抬頭見幾人都看著自己,便也笑著放鬆了些,說。

“我在想這以後的事。事情太多。”

“适才不都說了麼?大家一起向法子,總能解決的。”胡顯成說道。他對這種集眾人所長商議的辦法很是推崇,千山堡裏的很多事都是這樣解決的,那些管事也才因此而出。

蘇翎搖搖頭,說。

“看得見的麻煩不怕,我在想那些看不見的。”

“看不見?大哥,說說看。你又在琢磨什麼?”郝老六問。

“我在想,咱們是不是地方太小了?”蘇翎說。

這話若是細想便不得了。一直以來,千山堡都是被動的行動,包括這次大勝,若不是劉綎過來,千山堡怎麼也不會去主動攻擊這麼龐大的兵馬。當然,這無形之中形成了與努爾哈赤一樣的結局,那便是遼東,或說是大明朝不可戰勝的形象就此粉碎。即便蘇翎等人明知遼東兵馬一向戰力不強,但對於這次集聚十萬大軍的威力,還是不敢張狂,可惜,這一戰,讓蘇翎與努爾哈赤一樣看穿了那具巍峨的身軀。

“大哥,你是說……”趙毅成小心地問。

“向南?”

這話可不能隨便說,偏居寬甸一角自保,與跨過邊牆向南,可是兩個概念。整個千山堡,怕也只有這裏才說了這麼一句。

蘇翎沒有表態,而是沉默不語,似乎也是不知道如何說起。

千山堡畢竟不是後金,蘇翎也不是努爾哈赤,這雖然每一戰都在增強千山堡的力量,但是否將這力量再用到別處,就是目前的方向選擇了。

但是,此次大戰之後,儘管對遼東充滿蔑視,但究竟要達成一個什麼樣的目的,怕是努爾哈赤也在考慮這個問題。沒有人生來便是要雄霸天下,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

“還有一個辦法。”趙毅成說道,蘇翎等幾人都看著他,聽他往下說。

“此次遼東大敗,自然會再次聚集人馬,如同上一次,遼東各地都在招募兵馬,許諾官職。那麼下一次仍然會。我們手裏不僅有劉綎可以與朝廷說的上話,還有費英東等人,朝廷不是有賞格麼?”

說道這裏,幾個人都仿佛明白了趙毅成的思路。

胡顯成說道。

“你是說將這些人都交出去?”

“劉綎想必也不會說出真相,說不定換個說法,還能成為唯一勝的一路。”趙毅成的思路很深,這個彎子繞得可不是一般的遠。

蘇翎想了想,說道。

“朝廷好面子,這個辦法按說也走得通。恐怕我們只要一提,那幾個東路軍的武將便自個兒能想出完整的說法。”

“這樣一來,東路軍大勝,至少擒獲費英東嘛。而且是死戰而勝。”郝老六也明白點了。

趙毅成繼續想下去,說。

“如此,劉綎他們自然不會露出破綻,至於他們內部是否安全,他們自己便會清理。這樣,朝廷說不定仍然讓劉綎鎮守遼東,就算是為面子也得這麼做。剩下的,便看大哥是想出面,還是繼續隱在後面了。總之,這樣一來,我們這邊是安全的,說不定糧草什麼的,劉綎還得給咱們補給。”

“你這招真損……”郝老六罵到,不過,看他的表情,卻似乎很是受用。

蘇翎也笑起來,說道。

“這豈不是瞞天過海?”

胡顯成也說道。

“遼東瞞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楊鎬多年前就在瞞這瞞那,這回他肯定瞞不了,但劉綎的威名之下,就算是瞞,怕是那些老爺們也得信,不僅信,還說不定要痛駡那些不信的。”

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這些天大的事情,在這裏僅僅算是個笑話。

趙毅成收住笑,說道。

“這事按我想,有八成的可能。大哥若是出面,既可能被封賞,做個指揮使是沒有問題的。”

“你是說掌管一個衛?”蘇翎若有所思,這個事情不能不動心,朝廷確實有這個前例,那努爾幹都司與建州衛不都是如此麼?努爾哈赤最初也算是個指揮。這樣至少能使寬甸一帶劃歸大明管轄,朝廷不過出個名,甚至還可以讓蘇翎在劉綎的管轄下進攻努爾哈赤,這些成天在朝堂之上費心思的文官們不會想不到這個陰損的主意。但是,這也算是兩全其美吧,反正努爾哈赤不管千山堡歸誰管轄,都會視為對手。千山堡也可以因此受益,再有其他的想法,也可以看情形再定。

到底何去何從呢?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9 09:02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三十三章波光之下  

春寒退去的風中,千山堡也在悄然變化著,順應季節,熱氣漸生。

大勢依舊懸而未決,事關上萬人的決斷難以輕易做出。趙毅成每日都將匯總的消息一一說明,但暫時對做出決定幫助不大,所以這件事雖每日都議,卻一直拖延下去。

太平哨新城城址已經選定,有部分人已經開始做前期工作,為避免佔用農田,太平哨城將建在依山傍水之處,會修建水門,建立碼頭,乘船可直接進入渾江。此城完全是為了太平哨段的大片耕地,隨著人口增多,糧食將再次成為根本問題,千山堡一帶已經不能提供更多的土地與產出,而太平哨,便不能再僅僅作為一個前哨站。

那些千山堡的管事們效率很高,各項事關城市的條款已經彙集成冊,千山堡數年間的規矩都被寫進冊中,這些都將在新城的修築中逐一完善、實施。武官們則對整個騎兵提出了眾多建議,這導致千山堡騎兵第一次做出建制上的調整,一萬二千人被劃分為三個營,一營駐守千山堡,一營駐守太平哨,剩餘一營則在寬甸邊牆之外駐紮。這些營制還在不斷地調整,那些繳獲的火器被逐漸安插進營中,不過,這並未影響到騎兵小隊原有的戰術規則,未經與小隊配合之前,火器仍將是備用選項。這種調整與磨合將持續很長時間。

那些戰俘,除去自願加入的以外,餘下的都是願意回家者,但既然有了上面所說的顧慮,這返鄉之旅便不是簡單的一放了之。而這個前提條件,是讓人為之側目的又一項千山堡的創舉,那便是。贖金。

除去武官之外,所有的士兵被要求向家中寫信,每人繳納十二石糧食作為贖身之用。這項贖身的行動將持續很長時間,在浙江、山東將設立糧行,所有的贖身糧食將被糧行收取,若是太遠,則以銀代替,以當地糧價為准。那些家中無人,或是家貧無以贖身者,則被允許自贖。在太平哨或是千山堡附近仍能夠墾荒成田之處,建立新村,仍由千山堡提供一切所需,自贖者的月糧也由千山堡提供,這一部分將在收成中扣除,而其餘農具一類的,除去人為損毀外,一律免費提供。

這實際上是建立了無數處屯田新村,而自贖的條件,也足以讓這些降兵不會採取逃跑的方式離去。事實上除少部分人能夠在短短的幾月之內做到贖身的前提,大部分的降兵都在各處的新村裏開始春耕。自然,在第一次徵集自願入伍的降兵以後,便沒有那麼好的待遇讓降兵享用,而入伍者則立即享受千山堡騎兵待遇,這種反差也使得自願者越來越多。蘇翎的這種處置,應該說與直接強迫當兵並無太大的區別,大部分的士兵根本便回不去,大明朝的戶籍制度,讓這些原是軍籍的士兵逃脫不了作為逃兵的處置。唯有那些募兵,才可能自己尋到去處,而這些募兵,大多家資甚豐。這使得最終能夠離開千山堡轄地的,不足千人。那些朝鮮士兵更是如此,幾乎沒多少人能夠籌集出十二石糧食,這在家境稍微富裕者看來並不算多的贖金,卻是士兵們望而卻步的門檻兒。若是有餘糧,還有誰會主動當兵?朝鮮士兵能離開的,不足二十人。但正是這項自願選擇的前提,讓俘兵們產生騷亂的可能降至最低,幾乎沒有。

軍官們的條件待遇稍好于普通降兵,當然,贖金的門檻兒也更高,但大明朝對於軍官的懲罰也更嚴厲,能夠平安無事地返回家鄉的人也趨近於零。唯一的辦法是,與千山堡合作。但這在合作開始接觸之前,開荒墾田的工作並不會因武官身份而取消,這中間包括劉綎等高級武官。打散編制的新村使得軍官們原以依賴的家丁都被編至它處,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雙手。不論這些降兵降官們因為何種原因不願加入千山堡的軍隊,至少在目前,沒有人能夠離開千山堡轄地,也沒有人反抗。在戰俘營裏稍顯桀驁之氣的人都被當即砍死,而老老實實聽從吩咐者,則不會被饑寒所困。這一軟一硬之下,千山堡便憑空多出上萬人的屯田軍,照效果看,要比遼東的同樣屯田人馬要高得多。所有新村並沒有千山堡的人看守,管事者均為隨機從降兵中抽出,負責農具與糧食的發放,並且,組織降兵們自己修築房屋,搭建帳篷,而隨後的耕牛等配套農事所需,也由此人負責。

在最初也有試圖逃離者,但想徒步穿越群山,還得準確找出千山堡騎兵小隊的漏洞,並且,千山堡轄地上的獵人,也不會給這些人任何機會。在數名逃離者被斬首之後,便再也無人嘗試這種找死的辦法。千山堡在數月之內,便將萬多人全部安置妥當,這些人,有半數最終沒有返回家鄉,甚至在一年收穫之後,付足了贖金,卻又在千山堡提供的選擇面前,加入千山堡,不再離開。

這種處置方法與努爾哈赤的最終目標是相似的,但手段不同,或許唯一的區別是,千山堡遵循自願,而努爾哈赤則完全無視。這之中後果的差異,短期之內不會顯現。或許從這裏,可以看出千山堡的目光,不會僅僅是這塊小小的偏僻之地。

在這期間努爾哈赤照例派來了送禮的隊伍,但這一回多了一些牛、羊、布匹一類的東西,說是送給蘇翎的禮物。這種反常對於大戰之後的二者之間心照不宣的平靜來說,自然意味著些什麼,蘇翎不動聲色地收下禮物,卻什麼也不說,連句客氣的謝字也沒有,那使者只得回去如此回話。

過不了多久,努爾哈赤果然再派人聯繫,此次學聰敏了,先派人在坎川嶺上與遊騎聯繫上,說要派人前來商議要事,獲得允許,才再次在花費多日時間之後,派人前來洽淡要事,此人不是別人,還是李永芳。

再次見面,至少在蘇翎的態度上,李永芳並未感覺不好,蘇翎也從未客氣過,一切都是直來直去,有話說話,無話走人。這個脾氣,那位送禮的使者已多次領教了,以至努爾哈赤也頗為欣賞,這李永芳自然感覺要好得多。

“說吧。”果然如此,蘇翎見面便是兩個字。

李永芳看看蘇翎,以及一旁的胡顯成、趙毅成等,說道。

“英明汗問,蘇將軍是否知道東路軍的下落?”

這努爾哈赤的哨探,比千山堡趙毅成的部屬涉及的範圍還要廣泛,但這東路軍的人馬卻是始終不知所蹤,害得努爾哈赤幾乎將所有的八旗兵都調到東面,防備劉綎冷不防從什麼地方出現,這足足讓努爾哈赤擔心了近半月之久。努爾哈赤的哨探們在寬甸一帶根本無法涉足半步,凡是打聽下落者,最遲到黃昏便被莫名其妙地殺死。儘管遼東都司也在打聽莫名其妙便沒了消息的東路軍,但怎麼也不會讓一個平民百姓擔負這個任務,唯有努爾哈赤一方的人才會這般舉動,被殺便是題中之意。相反,坎川嶺一帶,卻是人影全無。

“還有麼?”蘇翎不予回答。

努爾哈赤很可能估計到劉綎一部被蘇翎殲滅,雖不知內情,但這樣悄無聲息地殲滅兩萬多人馬,努爾哈赤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鄰居,至少,在日後考慮發兵時,不得不防備這來自東邊的威脅。

“英明汗問,能否請蘇將軍往赫圖阿拉一敘?”李永芳問。

“不去。”蘇翎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那便沒有了。”努爾哈赤事先做了多種假定,這只是最後一種。所以李永芳便住了口,再無它事,就此告辭。

遼東新近崛起的兩股勢力便在這樣輕輕的試探中結束了第一回合,兩者合作的可能按當下的背景還是可以試探的。努爾哈赤自以為這回東路軍的覆沒還是他那驅虎吞狼之策的影響,這後續手段漸漸展開,但,看不到進展。隔著坎川嶺,兩邊是既類似,又生分,遠不像那些部族的作風。

這亂世之中,立足只憑實力,任何手段都以此為基礎,努爾哈赤要學那諸葛,卻也得看是對誰。對遼東,努爾哈赤是漸漸明朗,膽氣日甚,而對千山堡,卻是日漸神秘。

從海西、東海回來的穆哈根本不知術虎與千山堡之間的關聯,只稟報說部族叛亂,讓努爾哈赤征服部族的偉大業績首次出現敗績,這帶來的後果將是十分嚴重的。術虎這步暗棋本隱忍不動,但穆哈的莽撞輕敵卻讓那些部族看到了另一種不同的選擇。當處於漁獵、半農耕狀態下的部族遇到一股強大的勢力時,為了延續本族的血脈,只要能夠生存,部族們往往不會選擇拼死一戰,這是千百年間無數次戰爭遺留下來的經驗。而出現兩股勢力,似乎是出於本能,在其間遊走又變成最好的選擇。這些部族就像是同一個人,小心謹慎地打量著,衡量、尋找其中更具有機會的一方。顯然,術虎勝了。

努爾哈赤或許只隱隱感覺到北方在發生某種變化,但東海、海西太貧瘠了,除了有限的毛皮、山貨之外,實在不能滿足女真人強盛的需要。而那些恰恰又是努爾哈赤不缺的,甚至顯得氾濫。撫順之戰,讓努爾哈赤奪得了人口,而這次史稱薩爾滸之戰,又讓其得到大量的器械、甲杖,甚至火炮比千山堡還要多出一倍。那些降兵被編入李永芳的漢人隊伍,接近一萬人。這些大多是家丁,在明軍中被稱為唯一能戰之人,至於不能戰的,不死即逃,這在另一方面更加劇了努爾哈赤與明軍之間的差距。

繳獲的甲杖讓努爾哈赤又武裝其近兩萬人的八旗精兵,實力再次擴大,總數已達十萬。與千山堡一樣,火器在八旗兵中僅僅是候選,長處依舊是刀、箭,以及悍不畏死的衝鋒。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千山堡都具有與努爾哈赤類似的部分,再加上這次大戰的不約而同,至少在努爾哈赤方面是產生微妙的心理變化。當然,如蘇翎等人所想的一樣,敵人始終是敵人,但最先要打算的,卻都是遼東。

努爾哈赤在坐著各種準備、嘗試,這邊千山堡蘇翎,也在進行一種尚未決定的嘗試。似乎雙方都在進行這某種競賽,看誰能最先做出最正確的行動。

劉綎等武官因此被請到千山堡,在蘇翎的大廳內,這些人總算可以休息一下連日耕田的筋骨。作為贖金計畫的過渡期,這些武官們已經挑選最信任的家丁返鄉辦理蘇翎交代的內容,隨行的自然有千山堡的派遣人員,總數達一百多人。這些人將孤身在異地他鄉潛伏,等待蘇翎發出的命令。

一百多位武官被請到廳內坐下,不論是監軍還是武將,此時都在同樣的處境下見面,昔日彼此不滿的,此時已沒了芥蒂,而往常投緣的,此時也只能相互一望。

蘇翎到場只待了不到小半個時辰,說了幾句話,便就離去。

頭一句便是告訴眾人,薩爾滸的戰果。第二件事,便是出了個題目,問。

“若是東路軍還在?會如何?”

這一震一疑便讓百多名武官整整爭執了半日,而蘇翎也特意交待讓他們不受打擾地自由商議,不論是打也好罵也好,一律不做干涉。

問題的答案,或許能對千山堡的出路有所幫助。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9 09:03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三十四章月下琴音  

入夜時分,一輪彎月斜斜掛在千山堡上空。

大廳內的一百多明軍武官仍在商議,雖未見大聲爭吵,但顯然分歧頗大,久議未決。蘇翎也不催促,吩咐給他們送飯,大有不議出個結果便不眠不休之意。不過,這樣一來,蘇翎與郝老六、趙毅成、胡顯成便沒了去處,只得在偏院坐下,等著那幫子大小武官傷腦筋的結果。

此院正挨著陳家姐妹的院子,依稀聽得到一陣隱約的琴聲,似乎便是梅花三弄。此時明月在天,琴聲幽然,倒真有幾分世外之韻。

“誰在彈琴?”蘇翎問道。

“對了,那七個女子還住在這裏麼?”這位蘇將軍始終不知那七位女子的名字。

“為首的叫吳文慧。”胡顯成笑著說道。

“一直都住在這裏。大約是陳家姐妹在學琴,這陣子幾個女人都不忙,閑功夫多。”

郝老六笑道。

“這彈琴可算是門好手藝,過年那陣子忙幾天,這一年的口糧便算有了。”

按曲子收取酬勞,還是蘇翎定下的規矩,不過,他也是隨口一說,只是不想讓那幾個女人閑著而已,千山堡真沒有一個閒人。但究竟人家能獲得多少,他還真沒關心過。顯然從郝老六的話裏看,養活自己是沒問題的。不過,胡顯成的神態好像不一般。

“你怎麼?”蘇翎問道。

“你們很熟悉?”

胡顯成算是點了頭。

“那就娶她。”蘇翎說道。

“大哥不是還沒有麼?”胡顯成認真地說道,看樣子對此事是很看重的。

“我不同。”蘇翎說。

“大哥未成家,兄弟們怎麼能先?”胡顯成說。

蘇翎看了看幾人,說道

。“這不一樣,若是人家願意,過幾日就辦。這事就這麼定了,你該早說才是。”

“那大哥你”胡顯成說。

“我什麼?未必這事還讓我給你操辦?”蘇翎說。

“大哥,是說陳大小姐。”郝老六的意思大約是想乾脆一起辦了。

“不一樣。”蘇翎搖搖頭,說。

“這事還得晚一些日子再說。眼下咱們千山堡所有人馬都是有糧無餉,這若是在別處,怕早就有人逃了。除了你我當初的那些兄弟,這些新來的弟兄們為何願意留下?”

蘇翎看這幾人,繼續說道。

“因為我這個大哥與他們一樣,換句話說,我這個大哥便是塊招牌,我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弟兄們的心思。這不是我自誇,這裏頭的意思,你們要去好好琢磨一下。”蘇翎特意看著趙毅成。

趙毅成略微想了想,說道。

“大哥的意思是,象一面旗子一樣。”

“算是這個說法。這旗子一展,人心便也是一展,若旗子有什麼汙處,便就無人會聽。”

幾人側頭細想,大哥說的話總會有許多含義在裏面,今天這番話,必然也是。

“說得再直一些,我若是此刻成家,軍中大半的人都會想女人。咱們千山堡哪里能有這麼多女人?”蘇翎說的果然直白。

“我們此刻不象從前,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這攤子越大,身上的擔子就越重。換句話說,我不僅僅是我,身上還有別的含義。你們也一樣,這裏面的意思若是琢磨透了,對你們管帶屬下會有助益。”

“那我便不該提這事兒”胡顯成說道。

“不,這不一樣。你反而更應該成個家。我們位置不同,我與郝老六趙毅成帶兵在外,這講究的便是官兵一體。而你在堡內,你越是安慰,這堡內的人也便越安心。這不是做幾件事,說幾句話能達到的。”

這些話依然是含義頗多,足夠這幾人去消化了。見蘇翎說道這個份上,也便不再爭議。

“那陳家大小姐,豈不是委屈了?”郝老六倒有心說這話。

蘇翎皺了皺眉頭,這事兒也此時說起才考慮到,平日哪兒有閒工夫想這些?

“這樣。”蘇翎對胡顯成說。

“你讓那個什麼文的,就是你老婆,去跟她說,就說我說的,我會娶她,不過要再等些日子。”這位做大哥的顯然不夠專心,這即將有個弟媳,卻還是沒記住名字。不過,反正胡顯成也不會怪他,那弟媳更是聽不見。

“好。”胡顯成答應。這算是比較進一步的做法。說起來千山堡裏,蘇翎不娶陳家大小姐,怕也沒人敢碰。

這些人說著,那邊琴音倒絲毫未見停下的樣子。

蘇翎心中一動,問道。

“胡德昌那邊的戲班來了沒有?”

“來了幾天了。安排在千山學堂裏住下,對了,大哥,你要他們做什麼。他們只會演戲。”胡顯成說道。

“有用,這會兒就用。祝浩。”

“在。”祝浩立即應到。

“你去找十個人,要嗓門大的。另外,去學堂將戲班的人都叫來,帶起他們的家什。”蘇翎說。

“是。”祝浩返身出去。

蘇翎又想了想,說。

“你去叫那幾個女人都來,我這兒給她們一些差使做。”

胡顯成滿臉疑惑,不過還是立即起身去了。這莫非現在就辦喜事?未免太快了吧。儘管不合規矩,但千山堡不合規矩的事太多了,真要是立即辦,還不是不可能。

不多時,兩邊的人都來了,陳家大小姐陳芷雲也處於好奇,跟著過來看看。

戲班兒十幾個人,倒是家什都齊全,為首的是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名叫李十六,原本是南京人氏,也不知怎麼到的遼東。不過這不需要知道,沒點曲折的人是不會來千山堡的,搞不好便是又被那個逼的走投無路,住在千山堡的人是有八九都是。

“將軍,不知要聽什麼戲?”李十六問道。

“不是聽戲,將軍令這個曲牌會彈吧?”蘇翎問。

“會的,可是要加鑼鼓的?”李十六顯然對蘇翎的問題比較驚奇。

“要,最好是鑼鼓的。”說完,蘇翎又叫過那些個嗓門大的兵。

“我現在教你們唱個曲子,你們儘管放開嗓子給我喊。祝浩,你也來學。記住,今晚就學會,明兒個開始,我要你們在一個月之內,讓這曲子在每一個營裏都會唱。記住了麼?”

“記住了。”祝浩連同那是個兵都齊聲說道,卻是未將奇怪表現出來,不僅如此,在座的所有人,都驚奇地望著這位將軍,今晚這出可是驚人。

“你們幾位元,那紙筆記詞。”幾個女人連帶著胡顯成都各自準備記錄。

“聽好了,這曲子很簡單,只管用力,三遍保你們都學會。”蘇翎說道。

高亢的歌聲旋即在夜空中響起。

“傲氣沖雲霄”蘇翎盡力吼道,

“傲氣沖雲霄”十一個人的聲音遠比蘇翎更加高昂,歌中氣勢瞬間便就顯現出來。

“鐵騎湧大潮”

“鐵騎湧大潮”

很快,三遍之後,這首歌便算是會了,那邊戲班子的李十六在聽了三遍之後,也已心中有數,這邊將歌詞幾下數份,交給戲班與祝浩,待幾人看了片刻,便在鑼鼓琴音中再次演練起來。

歌詞。

雄壯的歌聲在十幾男人的吼叫聲中煥發出驚人的氣勢,刹那間,連郝老六在內,都激起一股男人的氣慨,禁不住地便要跟著一起吼出聲來。

“這個你們下去再練。以後每個營在出操時都唱這一首。不會唱的罰一頓飯。”蘇翎下令,這首歌從此作為軍歌流傳。

“這裏還有一首,但沒有譜,想必你們都該會記譜的?”蘇翎問道。

“會的。”吳文慧小聲說道。

“這首叫《天下英雄》,你們將譜子記好,要讓千山學堂裏每一個學生都會唱。”

隨即,蘇翎便輕聲將這首唱了三遍,連詞帶譜,都被記得清清楚楚。

歌詞待續。

不說這給在座的幾人帶來的驚異,單講這在軍中的影響。不久之後,滿營都充溢著這種高亢激發男兒血性的歌聲。那些平日不輪值的騎兵們,甚至願意列隊增加訓練的次數,只因可以盡情將這首帶來無盡氣勢的歌兒吼上無數遍。對於夜晚沒有任何娛樂的軍營,這首歌帶來的是另外一種凝聚力,甚至就算不是這一首平空而降的歌聲,換另外一種,只要能讓士兵們盡情的吼,盡情地將男兒血氣方剛呈現出來,都將是一種激勵。

只吃糧不領餉的士兵們,終於有了更多的幻想,那首“鐵騎揚威”的歌詞淺顯直白,即使不識字的士兵也能聽懂,這在兵營中引發更多的暗中競爭,比起當初蘇翎發明追逐整訓練兵時,這有著不同的效果,將千山堡騎兵的戰術技能拓展到更精銳的程度。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時代裏士兵毫無地位的現狀,在這裏得到改觀,至少,士兵們開始認識到,作為一個人的存在,作為一個男人,能擁有多麼大的力量。千山堡的騎兵,開始走在所有人的前面,這最終將在不遠的將來,顯出深遠的作用。

胡顯成的婚事在三日後便舉行,但很簡單,吳文慧也絲毫沒有計較,能有一個家,對流浪在外的女子來說,已經是可望不可及的,何況,在千山堡這裏,沒有任何人對她們另眼相看。她們第一次作為一個普通人出現在人們面前,不論是蘇翎,還是千山堡內的居民。甚至在逢年過節時的演奏,還獲得了一種叫做尊敬的東西,那是多少代人都從未有過的感覺。

不久,剩餘六個女子也紛紛嫁給了千山堡的騎兵們,三個軍官,三個普通騎兵。這是千山堡挑戰當世的開始,也是千山堡建立自己的世界的起點之一。人們頭一次發覺,原來士兵與軍官在這方面也是相等的,平等這個概念,開始漸漸地萌芽,但這僅僅是一個小小的改變,在千山堡這樣的異數裏,這些不算奇怪,但,千山堡不會永遠偏安,而這些改變,也勢必緩慢地,但不容置疑地傳播開來。

陳芷雲將私下轉達的話都牢牢記在心裏,那份期盼總算有了結果,她知道蘇翎很忙,等待,是所有亂世女子最常做的事。陳芷雲並不算最難的,但最難的,是天天看著,卻仍然要天天等著。

蘇翎也在等,等那些武官們商議出一個結果,但直到三天之後,他才拿到一個令其表情複雜的答案。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9 09:03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三十五章太平新城  

四月,整個遼東都在忙於春耕、播種。這一年一季的農事,對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約百萬百姓來說,是頭等重要的大事。無論是努爾哈赤轄下的阿哈,還是千山堡境內的百姓、降兵,也跟遼東都司所轄衛所旗軍一樣,將手頭所有的雜事統統放下,專心伺候地裏的莊稼。不論種植的是哪一種糧食,都將是土地主人全家一年的希望。這種與天氣密切相關的農事活動,使得頻繁的戰亂也遵循著自然規律,無論哪一次戰事,要麼趕在春耕之前,要麼之後,勝敗兩方都需要趁著這唯一的季節留下一年的基礎,自然秋收時更是如此。

千山堡在做完農事之後,開始修築太平哨新城。千山堡的管事們被抽調十名到太平哨協調各項事宜,數千名太平哨的村民們參與修築城牆的工程。沿著畫好的城基,幾乎是在新城四面同時開工,而內部的建築也隨即起建,臨水的碼頭,也由趙四的幾個徒弟籌畫監督修築。因事先已張榜公佈了新城城內的規劃,所有軍事、民事區域都得到妥善設置,讓這些多數未見過大城的太平哨村民開了眼界。新城城址便在數個村子之間,遠近相差無幾,村民們被告知會在城內擁有一所大宅,佈置得比村民原有的房屋更齊全也更合理。這些都是無償提供,按各村原來的順序依次安置,讓那些已經彼此熟悉的左鄰右舍在新城裏依然比鄰而居。每家每戶都將擁有一口獨立的水井,並且千山堡城內首次出現的環衛措施也都在榜上公佈,這讓那些經歷過一些世面的老人看出了其中的好處,言傳之下,這新城的形象更是猛升一級。

在看到城內規劃出的大片市場區域時,一些原本有過從商經驗的人家紛紛打聽那些鋪面的獲取條件,但這並未得到回答,只是說待城建好之後,會張榜公佈。另外,一所新的學堂也在城中佔有一片區域,這倒沒有隱瞞,每戶人家的孩童都可進入學堂,且吃住全部免費。千山學堂的情形已經被傳得廣,不僅識字,還要教授各種技能,這使得不論原來是女真族還是漢族人,都對這產生濃厚的興趣,這在遼東,或許也是第一所不為科考而設立的公學。況且,那些實用技能更能吸引平常人家的關注,有門手藝在身,走到哪里都是餓不著的,這條最樸實的道理,是人人皆知的。

更讓新城引起轟動的,是陳芷雲帶著幾位夫子前來查看新校址的那一天。這位千山堡最為神秘的女子,千山學堂的管事,傳說中蘇將軍未來的夫人,穿著與千山堡人一樣的粗布衣衫,只在領口衣襟處看得出一些裝飾,大大方方地騎在馬上,在新校址處與其餘幾個管事商議修築之事。這在大明朝還是少見的抛頭露面,儘管平常人家的女人不可能做到大門不出,但這大戶人家的小姐卻還是很難見到。如今陳芷雲不僅不加遮掩地出現在眾人面前,甚至連說話都是那麼自然,仿佛天生便是千山堡中的一員。

這個效果不論是刻意還是偶然,對於新城是更加引人注目。以至後來,連未曾規劃在內的較遠處的村子,也提出要搬進城裏,甚至說不需要免費提供,他們可以自己修建。這又使得新城規劃人員的忙碌又增加幾分,商議如何解決這類新出現的問題。

對於計畫內免費搬遷的村民,僅僅是要求村民參與修築工程,千山堡沒有太多的糧食拿出來作為酬勞,但顯然,這個使人擔心的問題並未出現,所有村民都積極參與修築工程,並且那些提出申請的,也都帶著家人前來報名,只求在千山堡同意之後,能第一批被安置進新城。

此時農事已畢,田裏的活兒並不多,新城只要求每戶出一人即可,這本是為了避免因修築新城為繞連村民自家的顧慮,但實際上每戶人家都不止去了一人,這讓一些狩獵與採集山貨的工作受到一定影響,但駐紮在太平哨的騎兵們將狩獵活動幾乎全都攬了去,這本就與其例行整訓密切相連。另一方面,村裏原有的孤兒寡母,也按照一戶給予安置,即便那些沒有男人的人家,也是一併對待。

在大明朝女人是不被算在戶籍之中的,更不要說這種按戶安置的事情。這樣並不張揚只管做實事的風格,讓千山堡日漸明晰的平等概念越發具備存在的基礎。由被視為善心,到本就該如此。

新太平哨城規劃得比千山堡還要大,築城仍然是從土牆開始,數千人的勞作,讓修築速度日漸加快,外圈的築牆在一天天增高,而城內各個區域內的大批工匠則將一座座房屋搭建起來,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尚且空著一般的城牆之內。這種風景讓四面八方的村民都尋著各種藉口前來觀看,不多時日,與太平哨村民一番細聊之後,提出申請者更多,按胡顯成的初步合計,除了太平哨本地的三千多人口外,還有近兩千多人、四百多戶申請入住。太平哨附近仍有大片的土地足夠這些新來者開墾,只是考慮到事先預計的木料一類的原料不足,這些申請只被告知等待消息,不過話裏的意思還是明確的,只是要等上一陣子。但那些打定主意要住進城裏的人並不會在一旁閑觀,而是紛紛加入到沒有酬勞的隊伍中,這城早一日修好,自己便能早一日住進去。

當然,這種情景是最好的預計,但那些商鋪的處置卻不好明確答復,只能再拖一拖。而一向在渾江渡口北岸實現其商業大族夢想的古裏甲,在得知太平哨新城的消息後,不顧路途險惡,竟然丟下還在海西的商隊族人,趕到千山堡,要求無論如何要在新城裏給古裏甲及其族人留下幾所宅院,當然,鋪面也是要的。

這種敏感的商業觸覺讓蘇翎稍稍感到吃驚,這位女真族的小部族首領,居然在短短的一年之內便學會了抓住商機的本事。要知道古裏甲的商隊不過是一路換貨的馱隊罷了,怎的也學著估算這新城未來的商業收益了?那古裏甲便直言相告,說是在朝鮮的一位叫海鞔的熟人一番說辭才讓其有了這番舉止。這令蘇翎產生幾分警覺,細問之下,才知那海鞔是在鴨綠江對岸一帶也走著商隊的商人,與古裏甲也是相識不久。蘇翎將古裏甲的事情交給胡顯成處置,自己則將目光放到對岸的朝鮮境內。

在一些較為配合的朝鮮降兵的幫助下,蘇翎很快便弄清了對岸的一些情況,卻是比他預計的要好的多。千山堡的商路一直以鴨綠江為血脈,從鎮江堡的胡德昌處,一直延伸到京城,再到南京、浙江等地,這朝鮮一帶,則完全沒有交涉。在蘇翎眼裏,千山堡所需與朝鮮一樣,兩方並沒有太多需要互換的貨物。此時蘇翎才知道一個叫滿浦鎮的地方,就在集安對岸,卻也是一處商貨往來密集之所。在蘇翎控制渾江渡口以北之前,那努爾哈赤便從派遣商隊過江貿易,不過在蘇翎將觸角伸出之後,不僅斷了努爾哈赤的這條商路,且因千山堡壟斷了渾江渡口以北的貿易,這集安與滿浦鎮的往來才漸漸沒落,讓原本就不多的商貿往來幾乎陷入停頓。

蘇翎的目光一直投向的是南方與西方,這隔壁鄰居卻是少用心思。如今這一情況的瞭解,讓蘇翎即刻下令派遣一支約五百人的騎兵,其中多數是新入伍的明軍與朝鮮人,前往集安修建堡寨。此地僅僅是一處小村莊,以算是在蘇翎的控制之下,但這般受到重視還是頭一回。蘇翎再次修築堡寨,將渾江口處的航路再延伸到集安,再次開啟對朝鮮的商貿往來。不過,這都是後話,只能在日後才會得到收效。

無數屯田新村已經將數萬畝新墾農田都播下了種子,這是千山堡另一項較為費力的工程。那些降兵們大多對農事不太在行,蘇翎不得不加派人手給予指導,否則按降兵們的速度,怕是就要誤了節氣。這些兵從軍日久,就算是懂得農事的,也大多不耐地裏的力氣活兒。但這贖金的規矩便是如此,既然當初不想加入千山堡騎兵,這般勞作便必不可少。再加上吃食上的一些顯著的差別,倒沒造成降兵們的逃亡與騷亂,反而多了近三層的人提出入伍請求。在這些兵看來,做這些農活真不如當兵。以前不論是如何想的,此時都起勁兒的埋怨自己,就算蘇翎所部來歷不明,不願糊裏糊塗地替別人打仗,可眼下是什麼處境?再說,到哪兒不是打仗?就算是在遼東明軍之中,這仗打不打還能由自己說了算?明白這一點的人逐日增多,到整個農事完畢,經過篩選的新兵又達千人。

這數萬畝農田的預期收成,讓蘇翎對未來的年景抱有樂觀的看法,此時軍營中已經響起軍歌的此起彼伏聲,讓蘇翎的心情格外輕鬆。就在蘇翎這邊大舉修城,擴展糧食產出時,那邊的努爾哈赤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努爾哈赤將擄掠來的人口盡數分賞給八旗旗主及其家族,也在各處農莊裏大舉墾荒種田。當然其面積與規模都要遠遠大於千山堡,只是種地的人,身份不同。千山堡所有種地者都是自願,那些降兵儘管不喜卻仍然是自願耕種,無人強迫。這算得上是某種意義上的以工換糧,總之是不幹活便沒有糧食食用。而努爾哈赤卻沒有這般花樣,不聽從者一律殺掉。

努爾哈赤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八旗兵身上,但他仍然感到己方的糧食產出不夠後金所用,目光再次向南方遙望。至於千山堡,努爾哈赤眼下還看不上那並不能給其帶來好處的地方,何況那兒還有數千精銳武力,與其費力打一仗,還不如去打所獲更多的地方。此時的後金,衡量標準就是這麼簡單,而且,有效。

努爾哈赤的後金旗號是在薩爾滸之後,才真正對外宣揚,在此之前不過是自家人屋裏炫耀罷了。號稱梟雄的努爾哈赤大勝之後依然是一副搶劫者的姿態,不斷派遣人馬往遼東境內試探,一旦抵抗稍弱,便搶回所需的糧食、人口、馬匹、器皿等,充實自己倉庫中日漸減少的財富。與千山堡相同的是,努爾哈赤的庫藏中堆滿了人參、藥材、毛皮等山貨。這些不管是八旗麾下旗丁的出產,還是分佈各處被征服部族的進獻,都因與遼東商路的斷絕而充溢於庫,甚至連努爾哈赤自己都不想再收了。儘管努爾哈赤拼命想辦法督促後金的手工業生產,收攬銀、革、木、鐵等各種工匠,儘量多地製造各式工具、器皿以及麻布等。但後金境內的製造所出遠遠達不到所需的程度,甚至出現“銀賤而諸物騰貴”。據傳言所說,後金境內的蟒緞一匹原不過四、五兩,現已上漲至二百兩,貴出四、五十倍。而人參、貂皮等則賣不出去,努爾哈赤對遼東邊境的殺掠,也無人能到後金境內來購買。即便出現上述高達數十倍利的機會,也沒有任何商人敢於拿命去換。撫順、清河等地不過是稍大一些的擄掠行動,所獲再多,也不足以滿足八旗的需要。甚至到了旗下百姓無布制衣的地步,而八旗旗主們,也不能保證自己家族內的所有人都能穿上錦緞,讓顯赫身份成了一句空話。

這些內情遼東絲毫不知,蘇翎也並未將哨探深入到後金內部,很多情形,都是從千山堡的實際情形推斷出來。千山堡尚且能夠保持著鴨綠江水路的商貿進出,而即將開市的集安也就帶來商貨流動,這都將比努爾哈赤的窘境要寬鬆得多。但千山堡目前不流通銀兩的現象極不正常,這在最初還可用糧食代替一切,隨著人口增長,包括太平哨新城的修築,甚至那規劃中的市場,都在提醒著千山堡的高級武官們,努爾哈赤的難處,千山堡也即將面對。

努爾哈赤的解決辦法,是不斷衝擊遼東邊境掠奪,小城小堡得不到滿足,勢必將目光瞄向大城大堡,那裏面有大批的糧食、布匹、金銀、人口,如同撫順一樣,只要打破城牆,一切便進入囊中。這般做法,讓號稱的“後金”形象顯然不像努爾哈赤自己所稱的那般高大勇猛,甚至那些降了的漢人,也未對其稱王的狂妄看成是多大的事兒。這些當然不會被記入史籍,歷史顯然是經過一番挑揀的。這些舉止、行動自然也不會被大明朝朝廷所看重,這薩爾滸戰敗雖然是事實,卻並不表示大明朝會對一個昔日極北之地的小小衛所指揮俯首相對。兩邊都是處心積慮,各有各的麻煩,卻各自又在做著一番盤算,這戰事不會太遠,遼東戰火勢必又要燃起。

對於千山堡,整個大勢卻依舊是出於夾縫之中,那兩方都知道千山堡的存在。努爾哈赤是心知肚明,但不想做賠本的買賣,或許等到實在沒地方搶了,再來收拾蘇翎,而另一方,對千山堡是壓根兒視作無物,無人理睬。努爾哈赤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尚且不會給予重視,何況一個小小的千山堡,隨便哪個衛所便比千山堡強上數倍。

千山堡偏安一隅,勉強維持著平安無事,內裏雖變化繁多,但對於大勢卻毫無影響。但安穩不會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千山堡也不會在努爾哈赤的推動下保持太久的平靜,總會有某種觸動,將水面的波紋掀成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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